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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白

我做了顾允白三年的恋人,见不得光那种。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洲洲,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但我怎么能让他如愿?除过三年的感情不算,他还欠我一条人命债。

1

顾允白是影坛新星,演艺圈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头两年的时候,形形色色的女人往他身上不要命似的贴。

为此,我挨了他不少女伴的巴掌、推搡,甚至侮辱。

事毕,顾允白只会呷着一支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脸上新添的伤,随口哄上一哄:「洲洲,乖一些。」

他从不制止这样醋意横生的麻烦,对我更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顾允白是有些洁癖的,他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抽烟、喝酒、打麻将一样不落,但却没办法在脏乱的环境里睡上一时半刻。

为了让顾允白睡得安稳,我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用酒精消毒了一遍又一遍。

在这儿,我等过他一千零九十五个晚上。主卧外的阳台上,牡丹吊兰开了又谢,思念也变得荒芜起来。

我同顾允白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酒吧的包厢。

因为侍应生缺人手,我被主管安排和几个女侍应生去送酒。

我那时候哪里知道有这样的规矩,酒送了,人还得留下。

顾允白在一众男男女女中实在扎眼。

他坐在皮质的小沙发一角,斜倚着小扶手臂,看红男绿女在昏昧的光线里摇曳,人也镀了一层慵懒的意味。

顾允白——我很早之前便知道他,自录像里,从影片里,在杂志上。

我羞耻得想要逃掉,但是为了多看他一眼,我鬼使神差地和那些衣着暴露的女适应生留在原地。

有人关了包厢的门,让他点个人。

顾允白应承了一声,斜挑着眼,从我们几个人的身上扫过。

他的视线在我的眉间顿了顿又移开。

年轻男人的嗓音自微哑中辟出一丝漫不经心来:「就她吧。」

我本想说,我只是兼职气氛组的,可他起身走过来,我看着那张被我摹画过无数次黑白铅字画的脸庞,离我更近了些。

众生似乎颠倒过来,他以色授,我以魂与。

他俯身贴近我的耳侧,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会抽烟吗?」

我没有说话,心尖也在颤。顾允白,一笔一画共十九画,我偷了他的名字,在画款上写了一遍又一遍。

他似乎有些无奈:「点烟总会吧。」

我讷讷地点头。

2

那晚,他夸我的眼睛很漂亮。

其实顾允白的眼睛才是真的漂亮,长睫纤细而卷翘,半眯着眼的时候,能把寥寥夜色融进深眸里。

顾允白将我带回了家,妥善地安置。

起先他不肯碰我,只抱着我睡。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顾允白睡得似乎都不大安稳,情绪激烈起来的时候,便在梦里死死地掐着我的手腕。

第二天,他红着眼圈看着我腕上青青白白的瘀痕,愧疚地对我说:「抱歉,洲洲。」

顾允白演惯了戏,刻意地拿捏起深情的调来,恐怕没有人可以推拒得掉。

为了艺人的前途,不公开圈外的女友是常规操作。

我不要名分。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只要他能够陪着我就够了。

3

大概从他接了一场新戏开始,顾允白变得忙碌起来。

他这个人一向玩得很花,外面的女伴从未断过,他心情好的时候哄我说那是应酬;心情差的时候,便一言不发地在客厅里吸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的。

有个周末,顾允白说好陪我,却失联了一整天。

直到他的助理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地说让我别担心,顾允白在希尔顿酒店和人谈一点儿事。

我随口问了一句,那酒店是不是在韦什区。

他的助理似乎很为难,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女人的第六感,我坐在酒店马路对面的台阶上,给顾允白打电话,他的手机仍是关机。

等了一夜,早上八点钟,我亲眼看见,顾允白揽着一个女人的腰从酒店出来。

女人肩上披着顾允白的外衣,他为她开车门,她嗔笑着拉过他的手掌,让他陪着她一起。

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我以为,只要我不问,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这部戏杀青后,顾允白却主动地向我坦白,他说:「洲洲,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听他用平静的语气诉说他们因戏生的这一段情。

「洲洲,我真的很爱她。」

听到「爱」这个字眼,我终于歇斯底里,将家里能摔的东西砸了个稀烂。

顾允白从没有说过他爱我。

他看着我发疯,然后软了口吻:「洲洲,别闹了。」

顾允白教养极好,陪我熬到很晚,才揉着额角说:「这个房子给你,别纠缠,洲洲。」

他抿了抿唇,话里竟有乞求的意味:「你我……好聚好散吧。」

顾允白离开我了。

4

传闻中,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残暴的国王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将其感化。

而我,则又用了三年——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处心积虑地把自己淬成了顾允白的药,一种他离了我就活不成的药。

外面铺天盖地的报道,说那位年轻的影坛新星,他失踪了。

经纪人程姐联系我的时候,我正转动房门的锁匙,听筒里焦躁的语气迭起,我叹了口气:「程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鬼话。

我知道的。

我甫一推开门,黄昏的光线就争先恐后地去眷顾顾允白的那张脸。

顾允白此刻正蹲在地上,把一块块玻璃麻将搭成小山堆,他笑吟吟地抬脸:「姐姐,我搭得好吗?」

我抬了抬鞋尖碰了碰,麻将垒起的小城墙轰然倒塌,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顾允白似乎很委屈,又不得不露出讨好的笑。

年轻的男人有一张得天独厚的漂亮面容。

我将他单薄的下巴挑起:「说,你是我的。」

顾允白眯了眯眼,有那么一瞬,我似乎嗅到了那种熟悉的、诱捕的气息。但是很快地,他的眼睛重新弯下去,笑着对我讲:「我是你的。」

那笑容诚挚而又纯净,乖得像一只幼猫。

我忽然有些怅然,那几年,我是顾允白的笼中雀,开了嗓儿,也只能叫上些好听的取悦他。

今时不同往日,我在那片白炽灯投下的光里,欺身咬上他的唇。

半晌,我推开他。

他扯着红肿的嘴角,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我可不可以出去看一眼?」

我弯了弯唇角:「不行哦,阿允,外面的坏人那么多。」

我看着顾允白眼里的光一寸寸地熄灭,心里有一种报复的畅快感。

5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白刃割开皮肉,却没沾上半点血迹。

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而顾允白就在那片妖白的光里,笑着对我招手:「洲洲,过来。」

再一帧画面,便是他掐着我的颈子,连名带姓地叫了个浑全:「陈洲洲,一起下地狱吧。」

其实三年前,我从来没打算报复顾允白,甚至连这个房子都没想着要,一门心思只想着逃离。

是顾允白口口声声地说爱的那个女人找到我。

女人叫周璐,本是一个十八线的小明星,因为和顾允白搭了戏,身价倍增。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一沓资料来,看我的目光带着奇异的悲悯。

我一页页地翻过那沓资料,才知道,原来就连我与顾允白那次酒吧初遇,都蒙了一层欺骗的色彩。

十三岁之前,我是跟着父亲长大的,为了养活我,让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有着物质充裕的生活,工作之余,父亲摆过地摊,当过群众演员。

《痴儿》这部电影,是顾允白二十三岁的成名之作。

有一个镜头,是男主角北清川遭遇最信任的师弟背叛后,醉酒去捞溺在潭水中的同门尸体。

因为饮酒外加伤重,本就着墨过多的镜头,需要他一遍遍地下水去捞。

那个饰演同门尸体的群演,就是我的父亲。

那时候,顾允白跟导演闹脾气、耍大牌,在那场戏故意频频地出错,NG 无数次。

托顾允白的福,我那个本就患有肺炎的父亲,因为一遍又一遍地泡在水里,引发了肺水肿。

进了医院,才拖了几天,便没了命。

父亲本可以治的,哪怕只是术后拖着病体多活一段时间,但是为了给我多留一点钱,不想成为年幼的我的累赘,他甚至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便放弃了手术。

可笑的是,这些年寄人篱下,我一直把顾允白当成自己的偶像和精神寄托,平日里,甚至省下所有的零花钱去买他的周边。

周璐敲了敲桌角,将我从那段记忆里拉回现实:「顾允白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平心而论,你有什么可值得他喜欢的?」

她翘着唇角,将我打量一番:「美貌、财富,抑或是地位?」

我沉默不语,她口中抑扬顿挫的每一个词,都无异于一记重击。

如果在约见之前,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和她堂而皇之地细数我与顾允白的点点滴滴。

可是那三年的温存像极了男人愧疚之下的施舍。

「他把你留在身边,不过是可怜你罢了。」

周璐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

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餐厅的,只知道我失魂落魄地去找顾允白对峙。

他没否认,长久地沉默后,他递给我一杯水,叹了口气:「洲洲,你想要什么呢?」

他还是秉持着一贯的优雅,和我谈条件。

我捏着那只瓷白的马克杯,浑身颤抖,我以为顾允白会否认,哪怕哄一哄我,说至少这三年来,他对我是有感情的。

可是,没有。

我承认我冲动了,我用手里的那只马克杯,砸向了顾允白。

瓷杯里的水在半空里倾泻出去,杯胎碰到他的额角,闷声砸落在地。

我眼睁睁地看着顾允白那张上一秒还白皙干净的面容,下一秒便漆上了血。

他在我面前倒下了。

我颤着手给医院打电话,担架抬走顾允白的时候,谁都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经纪人程姐联系我去医院的时候,顾允白的精神已经出问题了。

倒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受伤的缘故,而是顾允白的母亲,也有这样的病症,往上追溯也是家族遗传病史,不足称奇。

程姐是个好人,她请了护工,又联系了顾允白的父亲。

那个男人是个生意人,他见我的第一面,便吩咐助理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你是小顾的女朋友吧?

「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他。」

他拢共说了这么两句话。

我试图从男人英挺的五官里找寻,想象顾允白二十年后,会否也是这般模样。

他要比顾允白少一些倨傲,添了两分世故,实在是……教人讨厌。

程姐只能对外宣称,顾允白由于私人原因,暂时息影。

但还是有不少粉丝挖出来,顾允白是因为受伤生病而退圈,他本就是万人瞩目的所在,多少粉丝盼着他重回影坛,像涸泽之鱼盼着的那瓢水。

或许,如果没有我父亲这件事,我也会和他们一样,期盼自己的偶像能够重新回到荧幕前。

顾允白的父亲将他安置在一栋别墅里,请了专人照看,然后,便再也没露过面。

我偶尔去看望他,顾允白心智退化,仿佛只有十三四岁。

那些佣人不喜欢与一个心智出了问题的人交流,只有我愿陪他一起,做一些无聊的小游戏。

他生病的时候,是我照顾他;他高兴的时候,是我与他分享那份雀跃欢欣。

慢慢地,顾允白再也不愿同旁人多说一句话,他越来越喜欢黏着我。如果我有几天没去看望他, 顾允白也会赌气发脾气,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直到十天前,顾允白抬着满是青紫瘀痕的胳膊,委屈地对我说:「姐姐,他们欺负我。」

是他非要跟着我回来。

7

这场梦做了很久,优雅、骄矜的男人,和另一个心智退化、仿若一个少年的顾允白在我的梦里交替出现,我几乎要混淆不清。

梦的尾声,顾允白眼圈泛红,抓着我的手,几乎乞求道:「姐姐,你放过我吧。」

我几乎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而起。

小夜灯静谧的光晕里,我看见顾允白蹲在床尾的地上,背靠着床垫。

他双手环膝,头侧枕着膝盖,只露出小半张白净的脸。

我探过身,一手抓在他的肩头,哑了声叫他:「顾允白。」

他纤细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说了一句:「三十二年北清川。」

这句话,是《痴儿》影片里北清川的台词,他跟着剧里的台词念出来,我按在他肩头的手便就没由来得重了几分。

我将顾允白叫醒,扯着他的胳膊去了客厅。

我开了冰箱,取了一扎啤酒,在茶几上一字排开。

顾允白在玄关口低着头,高高瘦瘦的身体杵在原地,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顾允白,你以前不是很能喝吗?」

我笑着将那些易拉罐启开,叫他过来喝酒。

他揉着朦胧的睡眼,终于在我眼神的逼迫下,走过来。

顾允白半蹲在茶几前,端起一罐,只抿了一口,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姐姐,好苦的。」

我不为所动:「要么喝完,要么我将你送回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似乎很费力才能理解我话里的意思,咬咬牙,便拿起桌上的啤酒,一罐接着一罐地喝。

他喝得急了,人也咳嗽起来。

最后一罐见了底儿,他终于撑不住跪在地板上,眼底湿漉漉的:「姐姐,胃很疼、头也痛。」

我看见他左眉骨下有一道浅白的痕,是那次砸伤后留下的疤痕,别过了脸。

他似乎疼得紧,连眉毛都皱起来,只是伸长了手臂去够我搭在茶几上的手。

顾允白将手骨覆上来的时候,才扬起脸,笑得像只慧黠的狐狸:「我都喝完啦。」

见我不说话,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别不要我,好不好?」

8

那声音软糯的像猫儿,轻易地抓挠到人心里。

顾允白的头耷拉下去,攥着我的手顿了顿,竟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声音低不可闻,我愣了一下,有那么一刻,我很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是梦里那个偶有清醒的顾允白,还是这三年里懵懂心性似个孩童的人。

然而,胸腔里似乎又钻出一只獠牙的鬼,啃噬着每一寸脏器,教人心盲眼瞎,不愿去分辨。

顾允白侧过头,枕在我的小臂上,手臂下传来茶几冰凉的温度,衬着他贴面的地方烫得厉害。

我用空出的那只手背碰了碰顾允白,手指不可避免地熨过他的额角。

超出人体恒温的度数。

家里备用药箱的药空了,后来便没有再添新的。我让顾允白先躺在小沙发上,裹着大衣出了门。

深秋的风割得人眼睛疼。

我在 24 小时营业的药店买完药,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外间的遥控玻璃门半敞着。

店里关东煮的麻辣香气自里面飘出来,裹挟了风,又窜进鼻腔里。

我一向很能吃辣的,尤爱火锅,但父亲尚在人世时,我们也不能总去吃。他那时接我放学的时候,经常买来关东煮讨我欢喜,自己却不舍得吃一点儿,总是推说不饿。

后来我同顾允白在一起,他不喜欢辛辣的食物,我便在菜里再没有放过辣了。

我鬼使神差地踏进那家便利店,脚步却迟滞在柜台前。

直到扎着高马尾的营业员迟疑着问我:「您好,请问需要些什么?」

我搭在玻璃柜上的手颤了颤,硬生生地将目光从关东煮的锅里移开。

我有些抱歉,干脆折身从货架上拿了两罐酒,付了账。

出了门,冷风灌进小腿弯,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世事真可笑。

我如今在做些什么?和一个间接害死我父亲的男人同处一室。

因为顾允白懵懂纯净的眼神,而刻意忽略掉那张皮囊之下藏着一个刽子手的脏器。

这样的纠葛,究竟是我在报复他,还是在折磨自己?

顾允白一句「对不起」,我便软了心肠,那么如今的我又对得起谁?

我将那两罐酒喝得一滴不剩,擦干净早已风干在颊上的眼泪,给程姐去了电话,叫她明天过来接人。

电话里,程姐应承下来,她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虑,似乎对顾允白在我这里并不意外。

快要到小区的时候,因为酒精的缘故,我走得跌跌撞撞。

身后忽然有人叫住我:「小姐?」

那人的音质和顾允白不同,深秋里也带了一丝清冽。

脚下攀过来一条斜影,我心里一惊,转身的时候,晕黄的路灯混杂了沉灰扑簌簌地而下。

而那个穿着墨蓝色风衣的男人就站在那里,毛呢的衣摆打在膝头,地上那道瘦长的影子便阔了一圈。

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怀里蜷缩着一只白猫,我会以为这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人。

见我直直地盯着他看,男人咳嗽两声,拢了一下手臂,怀里的猫大爷一样地卧在他的手臂间。

他低头抚了抚白猫的皮毛,这才笑着对我说:「小姐,头孢不能和酒一起服用。」

他看着我手里拎着的那只袋子,意有所指。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路灯的映照下,里面混杂着一堆药。

我迫使自己站稳身子,见过出门遛狗的,却从未见过大半夜出来带一只猫的,视力偏还这样好。

「哦,」我吸了一口绵长的气,「干你屁事?」

9

那只白猫忽然探出脑袋来,绀碧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男人愣了愣,低头安抚性地拍了拍那白猫的茸毛脑袋。

我不再理会这个莫名的好心人,晃了晃发胀的脑袋,转头就走。

我回去的时候,顾允白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扶手边放着川端康成的《雪国》,那曾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他睡着了,人也陷进沙发里,比起上个月,似乎瘦了很多。

我发现他把封页拆了下来盖在脸上,只露出一段瓷白、纤长的颈子。

我伸手挪开了那张银白色的封皮,才发现,顾允白的脸色白得更剔透。

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将顾允白这种斯文败类也变得人畜无害。

我觉得有些讽刺,去小厨房里把感冒冲剂用热水冲开。

倒开水的时候,我脑中却不受控制地传来今夜那个陌生男人的话:「头孢不能和酒一起服用。」

这是常识,我一向知道的,或可致人死亡。

我鬼使神差地将袋子里那盒头孢分散片拆开,取出两颗,在案板上磨成了药粉。

客厅里,顾允白还睡着。

我攥着那只盛了药的杯子走过去,温声地叫他:「顾允白,起来喝药。」

10

顾允白皱着眉,张开眼时眼神有一线迷离,他下意识地将手撑在胃部,颊上腻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抬头看着我,眼底又恢复了一贯的明净,扯出来的笑靥很干净。

我透过这张面孔,试图寻觅那个逃匿到深处的魂灵,想要把他揪出来一把火燃尽。

但是眼前的男人却支起身子,就着我发抖的手,将那杯药喝了个干净。

喝完后,他餍足地用舌尖舔了舔纸杯边沿,睫毛颤了颤:「姐姐,你回来了,阿允都要等得快睡着了。」

刻意地呷在舌下的语气有点儿娇,有点儿软。

「我让程姐明天过来接你。」

我收了纸杯,不着痕迹地擦掉拇指关节处蹭到的头孢药粉。

父亲曾教我做一个良善的人,我虽然做不到,但也不能做一个伤天害理的人。

顾允白攥着手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闹脾气,抱着我的胳膊说他绝不要离开我。

可是顾允白眼神闪烁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塌下去,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良久,他温吞地背过身去,在小沙发上缩成一团,客厅的沙发本来就小,他整截足踝都伸长了露在外面。

这三年里,他惯用这样的手段让我心软,不过是换了一种法子抗拒罢了。

而这一回,我想要和他真真正正地割裂开了。

第二天早上,赵玥说有位姓余的先生想要收购我们画室这一期主题为「知味」的画作,准备添到 S 市衍江的画展中。

我和程姐定好她来接顾允白的时间,将备用钥匙搁在了消防栓上,便出了门。

衍江的展览本质上是个慈善义展,画作拍卖定在展览的第七天,画展的主人曾透露要将拍卖所得的一半收入捐给福利院等慈善机构。

机会难得,本就是名利双收的事情,多少人上赶着合作,只是没有想到那位余先生会挑中我们画室。

赵玥摆弄着窗台前的那盆文竹,偷偷地打量我:「陈,这次你去谈吧,我订了机票去云南,雨崩村的花海,正是写生的好地方。」

我从埋着一众画册的桌前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戳穿她:「这个季节雨崩的狼毒花已经开过了,你是去写生还是度蜜月?」

赵玥讪笑两声:「公私两不误嘛」,旋即又很八卦地扯开话题,「你那个男朋友,藏宝贝似的不让我们认识,算算年头,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吧?」

我避开她戏谑的眼神。

大概因为我突如其来的沉默,赵玥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我:,「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抿唇摇了摇头:「你和余先生约好时间,我同他谈。」

11

倘若我知道,现如今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那晚抱着白猫、多管闲事的人,我一定不会那样无礼。

来之前,我还在想,这位余先生是个怎样不流于俗的人,竟然把地点定在一家火锅店。

这是一家很正宗的川渝火锅,对面的男人戴着一副银框眼镜,脱去了大衣,里面衬衫上的金属扣一线向上。

顾允白也常穿衬衫,但总不肯好好地系扣子,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透过精致的锁骨,总有一种隐秘的禁欲感。

而这个男人的衬衫,衣扣系得严丝合缝,看上去很斯文的样子。

见到我的第一眼时,男人似乎有些惊讶,又很快地将这点情绪收敛起来,弯了弯唇角,向我伸出手:「陈小姐,我是余润泽。」

男人的手很白,不比顾允白那样偏筋骨感的分明,指甲圆润而漂亮。

简单地打过招呼后,我们很默契地没有将那晚的事情宣之于口。

红汤翻滚,热气蒸腾上脸,他隔着一层白汽看我,看着看着就笑眯了眼。

见我不动筷子,男人似乎有些歉疚:「陈小姐不能吃辣?」

当我表示无辣不欢的时候,他脸上便有了更恣意的笑。

余润泽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这顿饭的气氛意外地轻松。

吃到酣处,他折了袖口,将我提到火锅惯点的菜试了个遍,每尝过一样便要由衷地赞叹一番。

顾允白不吃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吃过一顿火锅了,不自觉地已经感到腹中微撑了。

敲定了口头合作后,闲谈之余,余润泽无意识地问了我一句:「陈小姐平时喜欢看哪一类的影片?有没有喜欢的演员?」

我咬着筷头,含混答道:「顾允白。」

这三个字下意识地吐露出去,我的心猛地一震,垂了眼,开始埋怨自己的不争气。

余润泽听了似乎很有兴致,放下竹筷,随口道:「说起这位影星,我倒是知道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保管比那些花边新闻还要劲爆。」

余润泽修长的手指搭在桌角,他的五官本就不是那种第一眼瞧了便觉得惊艳的人,但胜在骨相极好,凝了眉眼去看你,也不会教人不自在。

余润泽这个层面的人,生活中免不了接触一些上流社会的人,对有些秘闻清楚并不奇怪。

对于顾允白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好奇,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即便这种了解,是我用了多大的气力、尝尽了多少苦楚换来的。

甲方开罪不起,我微笑看着他,故作对他说的话题很感兴趣。

余润泽身体微微地前倾,娓娓道来:「顾允白那位父亲,生意做得很大,年轻时候风流债无数。」

老话常谈了,他举了几个例子,见我兴致缺缺,忽然压低了嗓音:「那位年轻的影帝,据说是个私生子。」

我瞳孔一缩,手里的筷子几乎要拿捏不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那一段旧事的,顾允白是由顾父的妻子抚养长大的,顾夫人不过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顾父的夫人有精神病史,如果顾允白并非为他夫人所出,他又怎么会遗传母亲的精神病史?

我忽然觉得惊惧,我和顾允白,究竟谁才是被玩弄于股掌间的一个笑话?

12

那顿饭之后,余润泽提出开车送我回去,被我婉拒了。

告别余润泽后,我在街上站了很久,即使裹着暖和的大衣,冷风依旧往裸露的颈子里钻。

我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个我以为永远也不会用到的号码,是顾允白的父亲在医院留给我的。

我没有心情与他说一些场面话,直截了当地问他:「顾允白并不是您夫人所出,对吗?」

那个男人沉默一会儿,听得出语气有些恼怒:「陈小姐,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以这样的语气来质问我?」

他斥责我没有家教。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儿子,我也不至于如今被人指责没有家教。

我忍着回敬他的冲动继续道:「也就是说,顾允白的病根本不是遗传自您的夫人?」

男人打断我:「我不管他这个病是怎么得来的,也不想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作为他的父亲,我已经仁至义尽。」

听筒那里,传来小孩儿的啼哭声,我听见他的语气软下去。

好似为了遮掩,男人捂了听筒,声线变得很钝:「乖,爸爸给你找出来。」

紧接着是很年轻、娇俏的女声,赔着笑附和男人的话。

我挂断了电话,自顾允白「生病」后,他的父亲只在医院出现过一次,这三年来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甚至不想去质疑这个病情的真假。

似乎只要这顾允白不出来给他添乱、给他抹黑,他便可以当作没有这个儿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顾允白和我倒都算是个可怜人。

这个时间,顾允白该是已经被程姐接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倘若我再次面对他,会如何?是不管不顾地戳破那层假面,还是装作无事发生,彼此放过。

那时候,我尚且不知道,很多抉择不会等到你弄明白了,才悄然而至。

我回去的时候,看见顾允白正蹲在门口的墙角,像是等了很久。

他靠着墙,背绷得很直,真要演的话,的确像极了另一个人。

13

我走近他,高跟鞋「嗒嗒」的声响让感应灯倏然地亮起来。

顾允白也在光亮里抬起头,他上身只套着一件米色的薄毛衣,他伸出手,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姐姐,你回来了?」

我攥过他的手腕,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程姐没过来吗?你怎么还不走?」

他被我箍着手,背倚着墙壁,哑着声问:「姐姐不是说过,我是你的吗?」

他抬脸的时候,下颌也刻意地收着,显得五官轮廓都柔和极了。

这三年来,我很少直视顾允白的眼,每一次看见那双清湛湛的眼眸,让我自觉地心里陡生的一点点恶念都是罪恶的。

我怎么可能不恨他?用这样一张不谙世事的面孔去面对我,用这样的方式逃避他所应当面对的责难。

真正面对的时候,我反而冷静得不像话,我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顾允白,你准备骗我多久?」

男人眼里的光沉寂了片刻,随后翘着唇角看我,大概足足有一分钟。

谁都没有说话,谁也不曾示弱。

直到门口的感应灯灭了,一切又陷进昏昧里,他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屈起手指随意地叩了叩门。

灯重新亮起来,顾允白终于不再躲避,嬉笑着一张脸:「老顾告诉你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做慈善了?」

我由衷地感慨:「顾允白,你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影帝。」

这场闹剧终于要收场,我站起身,请他滚蛋。

顾允白面上却丝毫不见恼意:「不是要同我一起下地狱吗?」

紧接着,他发白的指骨扣在我的肩上,又极尽温柔地摩挲着:「怎么,才这么一阵儿,就腻了?」

「疯子。」

他斜挑着眉眼,不置可否,当着我的面,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外面冷,洲洲。」

我固执地站在门口,又重复了一遍:「疯子。」

他敛了眉目,唇角依旧挂着笑意,手上的动作却半点儿也不含糊,将我扯了进去,关上门。

顾允白手上的力道没松,却是依样用我刚才的方式箍住我的手腕往上,拇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耳尖,语气狎昵而暧昧:「洲洲,我也会委屈的。」

如同隔开一层荧幕,我面无表情看着他做戏,如同看戏中人演绎。

顾允白仿佛失了兴味,松了手,将室内的灯打开。

白炽灯骤然散了光,局促一室之内,我这才发现顾允白的面色苍白得厉害。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茶几边,拿起桌上搁着的一封信件,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将那封信顺着漆口点燃,火舌舔上信封的瞬间,顾允白似乎笑了笑。

他偏过脸,对上我犹疑的目光,恰到好处地解释:「写给你的情书,不过用不到了。」

他把毛衣脱了,手指碰上衣领,将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眼里的欲色毫不加掩饰,每走近我一步,唇角的笑意就深上一分。

完全是引诱了。

空气里还有未燃尽的烟气味儿,像极了三年前他为了躲避我对那些绯闻的追问,将室内刻意弄得烟雾缭绕。

「顾允白,你让我觉得恶心。」我终于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顾允白挨了打,反而低低地笑出声,只是声色混着咳嗽:「这样也很好,洲洲,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我接着。」

我的手止不住地战栗,可能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狠,我什么样的话都往外倒。

他垂了眼睑,笑着听。

直到我说到「私生子」的字眼。

顾允白眯了眼,神情有一瞬间的乖戾,舔了舔唇角,却故意好脾气道:「够了吗?」

「我们放过彼此吧」,我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道,「顾允白,我认了,我玩不过你。」

这样的游戏让我身心俱疲,我忽然有些弄不懂这个男人,这三年来,他宁可用这样的手段跟我耗着,也不去找那个他爱着的女人,仅仅只是因为好玩?

疯子的偏执让我觉得恐惧,以至于我恍惚地以为,神经错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每一秒都让我觉得压抑而痛苦。

14

我身上的外衣在和顾允白争执之间脱了大半,他本想抓着我的手,但看我抗拒得厉害,便退一步,扯住我的衣袖。

顾允白眼眶泛红:「洲洲,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好吗?」

我看着顾允白英挺的眉眼,他以前事业极盛的时候,哪怕刻意地收着,眼底始终都有一点倨傲。然而如今,三年之久,那点倨傲也被他尽数收起。

顾允白额头汗湿了一层,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苍白,倒有些刻意示弱的意味。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伸手顺势将身上的外衣脱下,跑向门边。

临走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顾允白手中攥着那件外衣,脊骨依旧挺直,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

我跑出去几步的时候,恍惚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顾允白没有追出来。

等真的跑到小区花园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大概因为那个房子也是顾允白的,让他走的时候,我心里是一点儿底气也没有的。

这几年,因为这份不对等的感情,我到底是不甘心的,可是理智上想要摆脱的同时,却没有办法不承认,那几年我的确活在他的庇护下。

平心而论,即便这些年和赵玥一起经营画室,美其名曰自己也在追求梦想的路上,但是因为有顾允白在,我总觉得自己可以不必那样努力。

每每画室出现偶发的状况,于我而言,可能还没有顾允白的一个电话来得重要。

以至于如今偌大的一个城市,我竟然没有地方可去。

少了蝉虫聒噪,深秋要比夏天静谧许多,刚才情急之下我把外套丢给了他,心里焦躁的时候,也没有顾及出来会冷。

我抱膝蹲在花园口处瑟瑟发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摁亮了屏幕,赵玥去了云南,翻遍微信通讯录,竟然没有一个人是我可以大半去联系的。

落到这样的境地是我自己活该,情感找补不到的时候,反而只有更实质的东西能给自己带来些宽慰,我盘算着这些年手上有一些积蓄,或许可以先付个一居室的首付。

既然决定和顾允白彻底地断了,那么他的东西我也不想再沾了。

深夜十一点钟,按理没有人出行,我将头埋在双膝,却听到行李箱的拖轮碾过路的闷响声。

有人从我面前阶下的小路上走过几步,又折身回来,有些不确定地问:「陈小姐?」

他的嗓音清清冷冷,又奇异地融进这夜色里。

我抬眼看向那人,才发现是白天见过的余润泽。

我依稀记得那晚碰见他也是在小区外面,难不成他也住在这个小区?

见我不吭声,他好脾气地揶揄道:「和男朋友吵架了?」

为了维持体面,我强自辩解:「我在散步。」

他捺着眉毛看我,视线落在我单薄的卫衣上,似乎笑了一下。

余润泽另一只手搭在一柄黑色的伞上,他看了一眼腕表,顺手将伞别在行李箱的拉杆上:「距航班启程还有点儿时间,陈小姐不如去我家中小坐片刻?」

15

我苦笑,连余润泽都看得出来我境况窘迫。

他恰到好处地解释:「刚好和贵画室的合同上,我有几个问题要同陈小姐商榷。」

我算是被余润泽捡回家的吧。

本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看到他开了门后,我在厅里粗略地扫过,这里竟有十几只猫。

这些猫儿占据了桌子、椅面,甚至沙发。

有两只猫见到主人归家,甚至围拥到门口来,围着我们的脚边打转儿。

余润泽将行李箱搁在门边,才将沙发上的猫挪到桌上去,回头对局促在门边的我略有歉意地讲:「请这边坐。」

这些猫的长相都不大登样,很多猫都不是品种猫,看得出是曾经受过一些伤,后来经过妥善的包扎处理的。

如果不是余润泽带我进来,我会以为这是一个小型的流浪动物救助站。

余润泽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拉开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下。

他这个人很有教养,像手里这杯水一样,平和而包容,似乎我没有率先开口,他也不算打破这份宁静。

约莫过去了十分钟,余润泽接了一通电话,他没有刻意地避开我,只是接通后说自己遇到了一点儿事。

他说话时候,也习惯性地扬着唇角,语气和他这个人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却莫名地教人觉得安稳。

我攥着杯中的水,坐得拘谨,大抵因为有外人在,明明很开阔的客厅却显得憋闷。

挂掉电话,余润泽一手插着兜站起来,先对我讲了一声「抱歉」,言明他要去处理点儿事,再不走就要赶不上航班了。

我本以为这是逐客令,放下手中一口没动的水,也准备随他出去。

他却笑了笑,抬手制止我:「本来请了专门的阿姨过来喂这些猫的,如今便当作是今晚的住宿费,换陈小姐替我喂养它们,如何?」

他笑的时候,眉毛也扬起来,脸上有一点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稚气,大概觉得不大妥当,又收了笑,只是唇边的弧度还残存着。

他只字没有提有关「收留」的字眼,我心里最隐秘的心思被人妥帖地安置,鼻腔忽然有些堵,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原本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哭的,却因为这个不算太熟的人恰到好处的善意,反倒让本就崩溃到边缘的情绪提前决了堤。

我让自己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垂着头向他道谢。

余润泽的视线在我身上一顿,眉梢挑起,良久,他叹一口气儿:「真是拿你没办法。」

16

他「嚯」地走过来,拉过我垂落在沙发侧的手,似乎觉得狎昵,又往上攀了些,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纸钞,塞进我手里:「我这里没有女孩子留宿过,明早可以买一些生活日用品,外面门的密码是 113321。」

他很快地松开手,似乎觉得过于热络,顿了顿,又讲:「如果忘了可以给我发消息。」

他细细地交代着,我却一个字没有听进去,一颗心轻轻巧巧地到了临界点。

「余润泽。」

我抬眼叫住他,男人似乎愣了愣,停在原地。

我忽然站起来,伸出双手拥住他,踮起脚,想要贴上他的唇,获得那片刻的欢愉。

余润泽的眼底有一瞬错愕,他没有推开我的手,却偏过了脸。

我需要救赎。

哪怕没有言语上的关照,没有任何过界的关心。

但今天晚上,偏偏是他。

余润泽低下头,顺势扶住我的手臂,眸光落在椅面上蜷缩的黑猫上,语气冷静而自持:「陈洲洲,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我当初捡回它的那个雨夜,浑身是伤,尾巴也被碾断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我的心渐渐地冷下来,面上却因为自己这一时冲动得到的拒绝而烫得厉害。

余润泽垂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极温柔:「它被人伤害成那个样子,看到人都恐惧,为它包扎的时候,我胳膊上甚至挨了两道。」

他忽然笑出声来:「但是它伤好以后,对于那一点儿不可及的温暖,还是试图去讨好人类。」

余润泽说完后,手臂环过我的背,一下又一下轻轻地安抚着,掌心的温热熨烫过薄卫衣衣料,透至脊背。

「陈洲洲,人是很脆弱,但只要活着,总有无数条路可走,你不会像它,更不是它。」

余润泽去外市出差了,我在他这里待的第二天,本来琢磨着回去房子一趟,将我的东西收拾好,但却怕顾允白还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定。

这个时候,我却接到程姐的电话,约我见面。

我本不想和顾允白有任何联系了,正准备拒绝她,却听她说顾允白住院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程姐,你听过『 狼来了』的故事吗?请你转告顾允白,同样的戏码上演第二次,他不觉得累,我也替他心累。」

听筒里,程姐叹了口气儿,语气凝重地告诉我:「是真的,洲洲,允白他……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准备摁灭电话的手指顿了顿,头脑一瞬间有些发懵,程姐的语气不像是在骗人,顾允白他到底怎么了?

我和程姐见面的时候,程姐说,顾允白托她把名下的大半资产转给我。

她将那把熟悉的钥匙递给我,除此之外,还有桌上的一份赠予文件。

我收了钥匙,说我搬完家后,会把钥匙寄回去,至于这份赠予合同,我不会签。

不管这是出于顾允白的愧疚心,还是他新想出的花样,这一回,我都不会上当了。

临走前,程姐叫住我,红着眼圈问我,能不能去医院看看他。

她说顾允白让她隐瞒这件事,但是到最后她还是不落忍。

我说自己会考虑的,辞别了程姐。

17

离开了顾允白,想必这个圈子的人,往后我都不会再见到了。

我联系了中介,整理好东西,搬进了新租的房子,把那栋房子的钥匙寄出去后,我待在屋子里画画。

没有任何参照物,画笔下,光怪陆离的世界,拉扯出《山海经》里各式各样的精怪,似乎只要手中的画笔没有停,脑子就可以暂时空下来,不作他想。

我说服自己这是报应,又不断地推翻自己,质疑这件事的真假。

整整地折磨了自己两天,最后,我还是翻找出包里程姐留给我的地址。

我还是去看他了。

我曾经说过要和他一起下地狱,如今听见这消息,该是要亲眼去看一看的。

自父亲死后,我便一直很抗拒医院这个地方。

顾允白在一家私人医院,这里消毒水的气味不算太浓烈,登记过信息后,我来到二楼顾允白所在的看护病房。

这里的条件设施很好,装潢又极为居家,自内里竟完全看不出这是病房。

顾允白躺在病床上,我走近他。

他好像睡着了,病床上的男人深陷,眼睑处有一小片青色的阴影。前一阵儿还很浅,如今衬着苍白的面色,变得很扎眼。

顾允白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也捺着眉毛。他眉宇依旧很锋利,脸却已经瘦得有些脱相了。

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不针锋相对地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我看得久了,连脚也有些发麻。

这个时候他却醒来了,顾允白怔怔地看了我许久,似乎意识到我真的来了,面上露出一丝惊喜。

「洲洲,你来了。」他哑着嗓子,像是才呷过烟,拍了拍床边,示意我坐过去。

我仍旧立在原地,冷眼斜觑着他。

「洲洲。」他像是小孩子藏糖果似的从被褥底下摸出一盒烟来。

仅仅这一个动作,都似费了很大的气力,顾允白捂着嘴唇,青白的手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又扯着唇角道:「洲洲,帮我点一支烟吧。」

我愣了愣,恍惚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斜挑着眉眼,从室内一众侍应生身上扫过,又遥遥地顿在我身上。

满室的红男绿女,灯花摇曳,他却贴近我的耳侧,叫我替他点上一支烟。

他似乎有些委屈,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程姐不让抽。」

我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又轻易地被扯进这样充斥着回忆的旖旎气氛里,不由得觉得有些恼怒。

「我没有带打火机。」说完这句,才发觉自己的嗓子也哑得厉害。

18

接下来,竟是相顾无言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顾允白自顾地讲了很多事情,大多是我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事,有些我也不大记得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眸亮晶晶的,每一个字都如数家珍般。

说到病情,他笑着说只是胃溃疡,叫我不要担心。

我沉默了,怎么可能担心呢?他完全多虑了。

我不愿再听下去了,哪怕到这个时候,他也试图用这样款款深情的话,将我拉拽进一个以「顾允白」命名的深渊里。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我难掩仓皇,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匆匆地走向门边。

「洲洲,你可不可以再抱抱我?」

身后忽然传来乞求声,那声音低不可闻。

我其实听到了,却恍若未察,急急地推开门后,落荒而逃。

下楼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撑着不锈钢的扶手,蹲了下来。

胃溃疡?我知道的,顾允白在骗我。我有预感,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顾允白,要死了。

我以为确定了这个消息后,心里会是极畅快的。

可是,偏生心不由己,后知后觉地钝疼起来。

我在那家私人医院的楼下站了很久,世间真的有神明存在吗?

为什么这个世上有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我们……就那么难呢?

19

过了两天,余润泽出差回来,正式地和我们画室签订了关于衍江展览合作的合同。

签完合同后,他问我,可不可以同他交往试试看,我竟然惊慌失措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那天之后,余润泽好像真的展开追人的架势,他似乎打算以朋友的身份靠近,润物细无声地融入我的生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开始习惯了单调的生活里多了这样一个人。

既不像是朋友,又似乎离所谓的爱情还差了一点。

余润泽说他会等我,等我可以正式地邀请他参与进我的生命里。

我一连几天忙碌在整理录册「知味」系列的画作上,似乎逐渐将心里缺失那一块慢慢地找补回来。

直到衍江画展的前一天,程姐给我打电话,请我出席顾允白的葬礼。

我咬唇沉默了很久,斟酌着告诉她说,不必了。

虽然早有预料到这件事,但是当那个人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心里只觉得空得厉害。

借着给余润泽帮忙画展的事,我将每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直到画展结束,余润泽来看我的时候,他问我怎么了。早在前几天,就发现我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我蜡白着一张脸,问他要不要陪我看一场电影。

余润泽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地答应了。

我们在客厅,看了《痴儿》那部电影。

我看得几近崩溃,不得不中断多次,但是我依旧固执地将那部电影,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看完了。

客厅的灯没开,到了水下那场戏时,我几乎浑身冒冷汗,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余润泽手足无措地哄我。

一个不到两个钟头的电影,我们花了足足四个小时看完,又重新来过一遍。

但我知道,只有这样一遍一遍地看、一遍遍地让自己麻木,我才能重新筑起那层恨意,才不会扼杀掉那点因为顾允白的死而生出的难过。

看到最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沉沉地睡去。

毫不意外地,在梦里,我又一次见到了他——顾允白。

四处都是丛生的黑雾,就那么一点点白。

顾允白就在那片妖白里,向我告别。

他说:「洲洲,我要走了。」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他却又退了一步,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连骸骨一同燃烬成灰。

他的眼睛依旧很漂亮,在那片白光里,卷翘的睫毛也收拢不住,耀眼得有些过分。

我还是没有抓住他,他自我的梦里逃掉了,或者说,我的生命里……

而我最后,也终于肯放过他,放过我自己。

大梦初醒。

房间里暖融融的,我从床榻上跳下来,趿拉着棉拖推开了卧室的门。

听到屋门的动静,余润泽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眯着眼,笑着示意我看窗外:「小洲,下雪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他:「有没有人来过家里?」

他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得到否定的答案,我心里却仿佛重物落了地,松快了许多。

哦,没有人来过。

站在厨房门边的男人,唇角的弧度渐深:「要吃火锅吗?很辣的那种。」

余润泽身上系着印有灰领的詹姆斯小熊围裙,和他高高瘦瘦的身形看起来很不搭调,甚至有些滑稽。

「好。」我笑得前俯后仰,看着男人重新钻进小厨房,里间很快地传来细碎的切菜声。

窗外,大车包裹着小车,蒸腾出城市的味道。

或许,我们的生活永远不是画作,可以供人品头论足,谈论它的纤秾是否合宜。

可我依旧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轻轻巧巧地数着潮汐过日子,不用直面那些悲哀,看到月亮背面的疮痍。

正巧,你也如是吗?

20   顾允白(独白)

确诊癌症的那天,我想了很久。

陈洲洲,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间酒店是我让助理刻意地透露给你的。

你看,顾允白就是这么一个差劲儿的人,明知道有个姑娘会在那么冷的晚上等上一整夜,但还是做了。

我只是想你离我远一些,不用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向生命的尽头,可以重新拥有另一种更为开阔的人生。

后来我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人,可是洲洲,你怎么就这么拗呢?

我让周璐把那沓资料交给你,想要让你以为,我是间接害死你父亲的凶手,这样,你便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我了吧。

可我没想到,即使在你看来,你的父亲是因我顾允白而死的,你还是来找我了。

我亲眼看着你歇斯底里,白瓷砸向额角的时候,并不觉得疼,意外地,我心里竟是高兴的,高兴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人这样爱着我啊。

意识模糊前,我改了主意,陈洲洲,我不想要你离开我了。往前这三十年来,我没有过什么快意人生,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我想老天能厚待我一些。

你看,顾允白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医生说,我胃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肠道,晚期,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保守治疗的话,能活……大概三个月到三年不等。

我求程姐陪我做了一场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你就没办法忍心推开了吧?

以前,我总让你乖一些,我让你等了那么多天;这一回,就换我乖一些吧。

你说过,我演什么都是顶好的,那我便就做一个痴儿,只要能够留在你身边。

有时候我觉得,洲洲,你的心真狠啊。

你让我喝酒,那么多罐酒,明明以前,连应酬你也不舍得我多喝的。

真疼啊,陈洲洲,头很痛,胃也很疼,我在沙发上疼得真不太想要继续活下去了,还要忍着,不能让你发现端倪。

那天,我跟了你很久,你和别的男人一起吃火锅。

是叫余润泽吧?我知道他的。我很嫉妒,又觉得难过,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你对我的那些好,连陈洲洲是一个无辣不欢的人都忘记了。

可是我想你回来,好不好?

其实我也可以学着吃辣的。

我也留下过一封信,足足两千字,我要让你知道,拍《痴儿》那场水下戏的人并不是我。

我那时还年轻,很珍惜机会的。

可是拍那场戏的那天,母亲又在家里闹,她是个可悲又可恨的女人。

她精神好一些的时候,会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不好的时候,疯起来简直不像话。

从小到大,打骂是常有的事,我从没有一天的梦里是安稳的。

父亲又有新的情人了,她只有我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了,我只能离开剧组去看顾她。

北清川的那场戏是一个武替拍的,拍了一次又一次,导演不满意,才不断地推翻重来。

后来程姐告诉我时,我才知道,剧组有个群演因为肺炎复发过世,可一切都太迟了。

倘若不是我离开剧组的缘故,或许那场悲剧就不会发生。

那些年,我一直让人留意着你的生活,你考上大学,你毕业,你和人创立了工作室……

你可能不会知道,早在很久以前,便有这么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你的生活,为了你的欢喜而欢喜,为了你的难过而忧心。

可我也有一点儿委屈,外界所流传的我顾允白耍大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写完那封信后,我在想,顾允白真是一个残忍的人。当你得知真相后,定然会替我哭上一哭吧?

那时候在你眼里,顾允白一定是个混蛋了吧。让你带着这份愧疚度过余生,让你永远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下一个人。

可是陈洲洲,后来的我好像更爱你了一点。

我把记载着真相的信烧了。

我宁愿你知道的是裹挟着谎言的真相。

这样即使我离开你,隔着这样一层恨,你便能少一点儿难过了吧。

今生不幸让你喜欢过,是我顾允白的不是。

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我才发觉,人在意识恍惚时候,心是有些贪的。

你曾经说,我配得上最好的一切,但是我顾允白想要的,从来不过就是陪着你,一天便算过一天。

洲洲,倘若,倘若人真的有来世,愿你身侧的良人是我。

这辈子,便只好……对不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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