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乱世之中,安稳是最难得的幸福。
姜城一直如世外桃源般庇护着百姓,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战争的火焰终是朝姜城烧来,将一切粉饰的太平撕裂。
天下分久必合,英雄辈出。在版图割据的北方忽然有一支军队崛起,为首的李元天生神力,带着将士冲锋陷阵,一举拿下多个城池。
而南边一直是刘家掌握着大片土地,李元的崛起让刘家感受到了威胁,也一改往日温和,开始向外扩张,吞并城池。
而云城、姜城、遥城几个周边一干城池皆是刘家拓张版图的必经之路。
无人愿意被吞并,面对前有狼后有虎的局势,相邻的几城之主聚在一起组成了联盟,人人自危。
冽冬变得很忙,遥城外接连出了几次流民之乱,他赴遥城主持大局已有几月不曾回府。
凛雪在城主府中终日忧心,她虽然不懂外面的局势,但也明白天下风雨飘摇,战乱不断。
薛安陪着凛雪日日等着冽冬那边寄来的信件,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到底图个心安。
直到有天,本该午时到达的信鸽没有出现。
凛雪的精神极度紧绷,在薛安的安慰下又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了消息。
只是送来消息的是冽冬身边的暗卫,他身受重伤,一回姜城就晕倒了,手里还死死地拽着染血的密信。
凛雪知道兹事体大,并未惊动郎中,好在她久病成医,白岐在时也随他学了不少知识,倒是将那暗卫救醒了。
密信中只说了大概,众人还是从暗卫口中知道了远方的惨烈。
遥城右临的安河郡本是联盟一员,却临时倒戈投向了李元大军,冽冬在谈判时措手不及,亏得副将机敏在不远处接应,这才逃出生天。
「主上怕信鸽被劫,让我回来送信,命姜城做好作战准备,全军待命。我走时安河大军已兵临城下,」这暗卫和薛安是一同训练的交情,说到这里艰难地喘了口气,望向薛安,眼中满是惨痛,「无影……他为了救主上——」
他说不下去了,无影被万箭穿心的画面历历在目,可他又怎么忍心将这样的痛苦再让薛安承受一遍。
乱世不拿人当人,暗卫更是低贱。可他们有幸遇到了个好主子,同伴之间相处多年又怎会没有感情。
暗卫没有家人,同伴就是家人。
薛安一愣,接着心口一阵闷痛。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生死,习惯了同伴的离去。可当知道无影的死讯时,她知道自己错了。
她可以习惯无影的话痨,习惯老大的严厉,可生死相隔这件事,堆起再多的人命也不可能习惯。
人是有感情的。
可薛安甚至没有时间为无影斟一杯酒以慰亡灵。
她要做的是守好姜城,不让那些将士白白送命。
冽冬不在,凛雪就是城主府的主心骨。她将密信内容告知留守在城中的副将,将领们开了许久的会,她都一直陪着。
刚刚及笄的少女眼神坚毅,面对众将领也没有怯场:「遥城有难,姜城便是后盾,唇亡齿寒的道理将军们都懂,不知城中有多少兵力可以抽出驰援?」
讨论到最后,姜城这边决定抽出五百骑兵,八千步兵即日赶往遥城支援。而剩下大半兵力则留守姜城,巩固后方。
凛雪开完会后又去军营转了一圈巩固军心,人人都赞雪小姐稳重,只有薛安知道,夜色降临后,凛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许久。
她自出生起便与冽冬相依为命,彼此有多珍视对方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乍一听到冽冬危险,凛雪能沉住气主持大局已属不易,待到夜深人静时便再忍不住,满腔的担心和害怕都化作眼泪溢出,叫人心疼。
薛安站在门外,能看见灯影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她几次三番想进去抱一抱凛雪,但到底忍住了。
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或许凛雪更想独自待着。
薛安在凛雪房前守了一夜。
姜城现在是安全的,可她总觉得不安。但这种情绪从何而来薛安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能做的就是在凛雪身边保护好她。
可第二天清晨,凛雪红着眼推开房门,满脸憔悴,她见到薛安的第一句话就是:「薛安,替我去看看他。」
薛安头一次体会到两难的心情,从前冽冬有任务,她从命,冽冬让她保护凛雪,听从凛雪的命令,她只管照做。
可现在,是她保护着的凛雪,要她去找冽冬。
薛安自然也是担心冽冬的,但她也知道凛雪对冽冬的重要性,是以犹豫不决。
凛雪看出了她的犹豫,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出事:「现在初霁那边有麻烦,我在城主府好好待着,很安全,薛安,算我求你了,我只放心你。」
二十
薛安启程赶往遥城,走的是小路,路程短,但危险。
她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流民,有的见她独自一人想杀人越货,她都没有下死手,人间已经够艰难了,她想给人留条活路。
但在第三天夜里,薛安与一群败军狭路相逢。
为首的那人,薛安碰巧认识。
她曾跟随冽冬与安河郡首领会过面,那首领有个儿子叫何百祥,颇有将才,很受他的重视。
薛安在看见何百祥的时候便知道冽冬那边的问题或许不大了。
安河郡背信弃义,打得遥城措手不及,但冽冬底子在这,如今连安河郡的继承人都败走逃跑,可见战场上的形势或有转机。
狭路相逢间,薛安做了一个决定。
她偷偷跟踪了这群人,在他们停下休息时,陡然发难。何百祥本就受了伤,一众人舟车劳顿,措手不及间竟让薛安得手了。
她一击即中取了何百祥性命,再想后撤便被他身边的护卫拦住了去路。
何百祥的护卫中自然是有高手的,他们深知何百祥一死,自己的前路便是断送了,所以拼了命地攻击薛安,要将她留在这里。
薛安脚腕受伤,靠着暗器和凛雪给的毒药侥幸逃脱,趁着迷香粉没散,忍痛施展轻功藏身到了一个破庙之中。
村庄房屋错布,安河郡的人分开搜捕,薛安背靠残垣,扯下衣摆替自己包扎。脚踝的血零零散散落在枯草上,她咬牙转移到了破庙后面。
眼见着几个人搜捕过来,越来越近,薛安原本狂跳的心脏却忽然平静下来。
她心知自己可能是逃不掉了,若是脚踝完好,凭她的轻功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是老天不打算给她活路。
她取下冽冬给的簪子,打算死前多带几个人一起下黄泉,却听得背后一声轻响。
薛安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捂住了嘴。
她反应很快,立刻抬手肘击,却在听见那人的声音后睁大双眼,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声音像驱散乌云的月亮:「安安,是我。」
遥夜沉沉,月光一直藏在云后,一阵风过才终于露出一角。
薛安就着那飘渺的银光,抬头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他的眼瞳如初清澈。
接着她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白岐打横抱起薛安,将一支迷香点燃,然后后退几步,融入黑暗之中。
他的白马就绑在不远处的树林中。
白岐将薛安抱上马,说了声得罪后落在她身后,长臂一展将她圈在怀中:「你怎么会在这儿?」
薛安便将冽冬被困之事告知,问:「你呢,这也太巧了。」
白岐轻咳一声。
薛安哪能想到,他已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徘徊了半日。
百草谷耳目遍布天下,白岐本是要去遥城往北的一个城池,半路收到密报说是遥城有难。
他想冽冬受困,薛安必会相救,又算了算路程和路线,最终停在了这条小路上。
其实这是再小不过的概率,可他还是为此停住了脚步。
白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可他真的等到了。
薛安显然是日夜赶路累得狠了,靠在他怀中不会儿便睡了过去。
月光下她睡颜恬淡,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像一只脆弱的小兽。
白岐带着薛安到了自己暂时落脚的对方,才发现她的伤比自己想象中严重。
身上的剑伤、擦伤暂且不论,光是那脚踝,若是不及时医治就够薛安以后好受。
薛安还睡着,白岐准备了一会儿,再回房时她已经睁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我伤得重么?」
「别处无碍,脚踝要养养。」
薛安毫不犹豫道:「我还要赶路。」
白岐皱眉:「除非你不想要这条腿。」
薛安眉毛挑起,想要起身,可脚一借力便钻心地疼,踉跄了一下被白岐眼疾手快地扶住。
「坐好。」白岐强行按住了她,蹲下撩起她的裤腿,「我看看。」
他从未如此强势,薛安一时愣住,便觉得脚踝一凉。
白岐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红肿的皮肤,薛安便瑟缩了一下。
脚踝是敏感的地方,被一个男子触碰她多少有些不自在,白岐却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怕她疼,便故意说些话逗她:「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么?为何不给我回信?我托人给你带的桂花糖好吃么?」
「收到——啊!」
薛安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白岐解释道:「骨头错位,我给你接好了。」
「现在不许走。」他半跪在薛安面前,展臂将她困在榻上,「七日时间,我尽力让你恢复。」
「冽城主那边我也得到了消息,你自己也知道何百祥会出现在这条路上意味着什么。我带着信鸽,你大可先去信一封问问情况。再者你现在受了伤,去遥城能帮上什么忙?去了没用不说,冽冬还要替你找郎中,还有人比我医术更高么?」
薛安知道白岐说的是对的,只是自己关心则乱乱了分寸。
「……罢了,这次多谢你。」
白岐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从前,他必要接一句:「若要谢大可以身相许。」
可他只是笑了笑,将烛芯剪去一节,让光更柔些:「安安,前段时间我同郝江南一起破了桩案子,你想听么?」
七天时间转瞬即逝,期间薛安为了抓紧时间养好精神,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而白岐除了替她换药,出门买些吃食,也有些沉默,时常靠着窗沿不知在想什么。
第八天清晨,信鸽回来了。
遥城那边有了驰援转危为安,冽冬的信件重点却已不在遥城,他写字向来稳妥工整,可薛安手上这张密令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执笔人的不安张皇:
「云山叛,姜城危,速回!」
白岐为薛安买了一匹马,在前往姜城的岔路口为她送行。
哪怕这两年他在信中明示暗示了多回,这一次,他没有再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走。
天下大乱,百草谷也无法独善其身,总有人来到百草谷请他出山辅佐,逐鹿天下者何其多,若能有个武功高强的神医在旁自然是如虎添翼。
白岐志不在此,一直云游避开那些来访者,连最爱穿的红衣也改成了低调的黑色,只是近几月他也快躲不下去了。
有些问题是回避不了的,百草谷家大业大,在那些人的步步紧逼下,白岐不得不为其他同门考虑。
乱世之中,人人皆是浮萍,能活着已是不易。
白岐观望许久,最终派出了几个师兄弟,分别去往不同城池。
而白岐自己,亦做出了选择。
此番出谷,他要北上会会李元。
而薛安……
白岐摩挲着自己的手掌,最后望了她一眼,然后翻身上马。
两人背道而驰。
他们的路不是同一条路,白岐能做的也只是为她疗伤,再放她离去。
临行前薛安自知前路凶险,问白岐要了一枚可以直接毙命的毒丸。
冽冬麾下的暗卫是不配毒药的,可总有人偷偷配好带在身上。
薛安从前没有,可经历这次刺杀后也改了主意。
如今各城审犯人的手段千奇百怪,迷香毒药更是数不胜数,若她被抓住,能自尽便是给冽冬帮忙了。
马匹驰出很远,有细碎雨点落下,薛安不由回头望去。
天地苍茫,故人远游。
她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影,在心中默念了一声「保重」。
二十一
薛安日夜兼程,三日的路程缩成两天半便到了,临到姜城时马已经不行了,最后的十几里,她弃了马靠轻功赶路。
冽冬在密信上说的事,是他打败安河大军,生擒了一个将领后才知道的。
大军压境岂会赢得如此容易,原来安河郡的进攻是假,云城趁乱进攻姜城是真。
冽冬一直都不信云城,但先前几城确实形成了联盟,云山在这个时间点上背叛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就算姜城有所戒备,也架不住对方忽然发难。
待薛安赶回姜城时,姜城已经乱了。
云城夜袭姜城,好在中间隔了一条江,不至于一击即溃。
前方两军交战,却又有一支队伍翻越群山绕到姜城后方,趁着兵力都在云姜交界处时,一举攻破城防,剑指城主府。
队伍中有不少江湖人士,零散的护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被杀得片甲不留。
至此云城的狼子野心方才初现。
冽冬是明主,有千万人跟随效忠。比胆识比手段,云山已老,拼不过少年英才。
可城主府里有冽冬唯一的软肋。
凛雪。
军队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城主府大部分人都被派去了城防处,原本固若金汤的府邸只留了平日三分之一的护卫。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城主府被围困,有暗卫逃脱去军营报信,但对方的高手太多,而前方战场上并没有那么快可以抽出人手,一时间只有城主府众人奋力抵抗。
薛安赶到城主府时到处都是血迹和尸体,还有掉落在地的兵器。
城主府已破,她在冽冬书房前找到了最后两个身负重伤的暗卫。
他们正与云城的人对峙着,满身是血却不曾后退半步,因为凛雪就在书房内的密室里。
薛安当机立断将白岐给自己的药粉扬了,云城那几人不曾防备,被她找到可乘之机杀了一个。
「带小姐走!」守着书房的暗卫大吼,「我们断后!」
他狠狠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吐出一口血沫:「告诉主上,老杨我尽力了!」
薛安闪身进了书房,凛雪听见变故已经从密室中出来了,她被薛安扯进怀里,反身跃出了窗户。
老杨嘶吼的声音和兵刃相接的声音被他们抛在身后,薛安将眼中的热意压下,带着凛雪朝城主府外逃去。
老杨和她不是一个队的,两人接触不多,但无影是个话痨,爱和人交际,所以薛安知道老杨爱喝酒,从前是个江湖人,因为爱赌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是冽冬在他最难的时候拉了他一把为他还钱治病,自此以后老杨便跟了冽冬,一跟就是十年。
老杨常在月圆时喝酒,无影陪过他几次,男人想的无非就是以前的老婆和女儿,可无影让他回去找他们,他又摇头:「罢了,我托人将工钱送去便是,还是不要见了。我这样的人,除了主上,又有谁会多看我一眼。」
薛安不知老杨的妻女会怎么想,只觉得他在月下饮酒的样子很寂寥。
可这世间谁不寂寥。
那无数个日夜里辗转反侧的念想,终是要消弭在这个黑夜里了。
二十二
薛安本想带着凛雪逃去军营,可云城的人自然不会让她如愿,几个围守在外的黑衣人一见她便拦住了前方去路。
前有追兵后有猛虎,两人不得已进了城主府背靠的深山。
好在月黑风高,进山后追兵跟丢了,两人这才得以喘息。
凛雪早在看见薛安时便泪流满面,一直忍着没有说话,直到暂时安全,这才开口:「薛安,初霁他……」
冽冬的密信早一天送到了姜城,当时云城已经宣战了。凛雪和众将领都以为重要的是前线,没想到云山居然还有后招。好在薛安及时赶到,若是凛雪真的落入云山之手,冽冬投鼠忌器,那后果不堪设想。
薛安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主上无碍,我能这么快赶回来,也是因为他给我传信了。」
得知冽冬平安,凛雪安心了些,只是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她牵着薛安低声道:「这里我熟一些,跟我来。」
最早她下山同冽冬入住城主府时,总是住不惯,冽冬便在城主府后山建了座小屋,时常带她去住一段时间。
如今她和薛安一起被赶入山中,补给是必不可少的,那小屋里应该还有些可用的东西。
趁着追兵没来,两人找到小屋取了里面的一些跌打伤药和暗器迷药,也不敢久留,立刻离开。
临走时薛安用火石点燃了这座木屋。
造房子时冽冬将这一片的树都砍了,房子烧了也不会引发山火。
城主府的暗卫皆已殉职,若她们不做些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等城中军队看见这山上的火光,便还能有一线生机。
薛安本想带着凛雪翻过山去,可凛雪说这山太高太险,还有野兽,不适合翻越。再者两人都受了点轻伤,薛安本就未愈的脚踝也开始隐隐作痛,根本不可能在夜里翻山越岭。
而在这时,薛安发现了远处的火把。
竟是那些人追上来了。
云城人似乎对凛雪势在必得,加派了人手来搜山,薛安想留下断后让凛雪先走,可念及她一人在深山走出去的可能性比两个人一起更小,只好打消了念头。
眼看着火光处人头攒动,凛雪忽然想起自己和冽冬在山上游玩时曾跟着一只山猫找到过一个非常隐蔽的洞穴,忙和薛安偷偷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凛雪虽然治好了病,但到底不曾练武,体力根本及不上壮年男人,好在老天帮忙下了场雨,浇灭了追捕者的火把,这才给了她们喘息的时间。
薛安将外衣脱下让凛雪盖在头顶,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又走了段路,竟真叫她们找到了那个山洞。
山洞入口小且刁钻,边上布满藤蔓,若不是凛雪认出周围环境,薛安也是看不出来的,至此她才放心了些。
薛安先送凛雪进山洞躲着,留了暗器给她防身,然后再次离开。
她回头将两人行走的痕迹消除,还制造了一些假线索。
为了让痕迹真一些,薛安从一个坡上滚了下去,又从伤口处挤出血迹滴在四周,造成失足落入深渊的假象,以此来迷惑搜捕者。
在赶回山洞的路上,薛安的下腹越来越冷,接着阵阵坠痛袭来,她心中一沉。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下她的月信居然来了,再没比这最糟糕的情况。
强撑着疼痛回到山洞,将周围的伪装做好,薛安跌坐在地。
「你怎么了?」凛雪早探好了山洞里的情况,这山洞不大,但深,里面有几个分叉,她将薛安扶到其中一个分叉里躺着,「受伤了?」
「无碍。」薛安苍白着脸,「葵水罢了。」
这或许是自作自受吧。
她自成为暗卫后因为武功高、反应快,做成过许多任务。
可这月信说来就来,之后耽误了许多事。
在无垢山庄时因为白岐在才没有出纰漏,可她不可能一直有人帮忙。
是以那次之后,薛安将从白岐那里得来的药丸拿给姜城名医研究,制出了一种特效药。
这种药药性猛烈,服用后可以压制月信,拖至一年一次的程度。不过有得有失,那一次的疼痛自然是胜从前百倍的,饶是以薛安的定力,也会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个一两天。
薛安本来觉得,自己忍一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曾想这次居然还搭上了凛雪。
她头一次后悔了。
薛安受了伤又淋了雨,到了后半夜便开始发热,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角落里,一会儿满头大汗,一会儿又如坠冰窖。
凛雪睡得不安稳,很快发现了薛安的状况,为她把脉之后在山洞外沿找到了一些草药,用石头砸碎了敷在她的伤口上。
薛安梦魇不醒喝不下药,凛雪便让薛安枕着自己腿睡觉,好叫她舒服些,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极小的声音唱起了安眠曲。
「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
舞龙灯,踩高跷,迎来财神乐陶陶;
新年好,新年好,吃糖人,拿红包;
放鞭炮,福气到,祝我个子快长高……」
薛安觉得自己像在水中沉浮,喘不上气,接着又做起被人追杀的梦来,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了飘渺遥远的歌声,歌声很像小时候姐姐哄她睡觉时的歌谣,薛安心下渐安,终是沉沉睡去。
待她悠悠转醒来,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头虽然还昏着,可手已有了一丝暖意。
薛安艰难地睁开眼,见凛雪正趴在她旁边睡觉。她只微微一动手指,凛雪便惊醒了,先是一阵慌乱,发现是薛安有了动静后,脸上浮出惊喜:
「薛安,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从旁边端起一碗水,递到薛安嘴边。
薛安喉咙干得发痛,就着凛雪的手喝了两口,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热水。
凛雪将碗放在薛安手中让她暖手,指了指旁边的灰烬:「我从外面接了一些雨水,估摸着你快醒了,便点了特别特别小的一堆火,想给你烧些热水喝,没想到你醒得这么及时。」
接着又问:「薛安,你舒服些了么?」
少女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心,薛安心中软成一片,握了握她的小手:「我好多了。」
凛雪便簌簌地落下泪来。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我好怕你醒不过来了,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我,你早就能出去了……」
她的脸上灰扑扑的,是烧火的草木灰沾到了脸上,唯有眼睛还是亮的,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看得薛安又好笑又心疼。
「别哭了,若是这几天不下雨,我们可没水喝。你把眼泪哭完了可怎么好?」
凛雪擦着眼泪道:「我知道,我只是两天没和人说话憋着了,又担心初霁他……我太没用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直都是大家的拖累……」
薛安握住她的手道:「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她的武功高低,你病好了以后设医馆给穷苦百姓免费问诊抓药,还去学堂教孩子读书写字,这都是你的好处,何况主上……主上只有同你在一起时是开心的,你怎么能这样想自己呢?」
见凛雪还是落泪,她缓缓精神,换了个话题以此转移凛雪的注意力:「你……你若是难过,就给我说说你和主上小时候的事吧,想想开心的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凛雪怕薛安又睡过去,于是点点头,尽量挑着有趣的事情说与她听。
从凛雪口中,薛安听到了一个和自己认知中完全不同的冽冬。
那个冽冬会淘气,会贪玩,会因为嘴馋去捅蜂窝,会因为惹祸被罚不许吃饭。
他会故意偷吃凛雪的糖人惹她生气,再买一个更大的逗她开心。他会替她上树摘纸鸢,又因为轻功练得不到家把手摔伤,边治伤边挨师父的骂。
薛安跟着冽冬的时日已经不算短了,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冽冬。她所见的冽冬冷静强大,哪怕有片刻温柔,也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没有人天生就是不爱笑的,或许是那个少年在日渐加深的责任面前,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到最后便只将自己幼稚的一面展现在凛雪面前。
「薛安,你别看我现在挺懂事的,其实小时候父亲很宠我,惯得我有些不像话了,都是初霁想办法治得我。」凛雪掰着手指道,「有一年花灯节,初霁陪我出去玩,我却同他赌气,不肯说话,他也不哄我。后来我看见一盏很漂亮的花灯,就赖着不肯走,想让他买来给我。初霁见我不动了,便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他偏不说,要逼我先开口。」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后,初霁忽然揉起眼睛来,说自己被沙子迷了眼,看不清谜语。我就急了,说那我给你吹一吹。」
「我吹完以后,他扭过头就偷偷笑了,」凛雪笑道,「然后我才晓得,他哪里是被迷了眼睛,就是故意骗我同他说话的……」
凛雪还自顾自在说,却没注意到薛安的神情。
年纪尚小时,薛安总固执地认为冽冬当初是对着自己笑的。
那时的她太需要一束光了,便从不去想其中缘由。
而今……说不出难过,说不出幻灭。只是有些恍惚。
一切因他而起,到如今却已不是一抹笑容就可以摘清。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人生的一切目标都是为了他。她的笑是他,她的痛是他,她的泪是他,他的一切已如烟雾一样将她笼罩,一丝一缕,和她的生命编织在一起。
要分开,便是鱼死网破。
二十三
又是一夜过去。
薛安从早晨醒来就觉得不安,左眼一直跳,却想不通是为什么。
昨夜她恢复体力后想带凛雪逃离山洞,便偷偷去山洞外看了一眼,居然看见远处仍有人影攒动,似乎是笃定了凛雪还藏在山里。
薛安只好又缩了回去,将希望寄托在冽冬身上。
只是她很疑惑,为何两天过去了,城中的军队仍未上山寻人呢?
在疑惑中薛安又有一丝无法言说的不安,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直到她听见了两个搜山暗卫的对话。
「冽冬已经带人杀到城门外了,云城主让我们加快搜捕,务必要将那个女人抓住来逼他退兵。」
「都搜了两天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说不定她被山里的野兽抓了吃了,昨儿不是还有人发现了坠崖的痕迹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十说当时还有个暗卫来救她呢,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
「倒也是,她能想到烧房子求救,可不算蠢,要不是那雨下得及时把火灭了,哪能容我们找人,姜城那一帮子人早上山了。」
「要我说还是安河城主说得对,还搜什么山啊,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完事,气也把冽冬气死了。人家儿子都没了,可不管这些有的没的。」
至此,薛安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之所以同凛雪在山洞里等了两日,是因为她们一直觉得冽冬会来救人。
可若冽冬根本不知道她们在城主府背后的山上呢?
山洞虽然隐蔽,但在云城无止境的搜捕下,总会被发现的。
一旦凛雪落入云山或安河之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若横竖都是死,不若只牺牲一个人。
薛安望着凛雪若有所思,凛雪平日外出时都是纱巾覆面,少有人知道她的相貌,城主府被破那天更是一直在密室中不曾被人看见,而自己同凛雪的身材相差不大,云城的人也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若她穿着凛雪的衣裳逃出去被捉住,凛雪或许就能逃开搜捕了。
凛雪知道后坚决反对:「要死一起死,我不怕死。」
薛安却充耳不闻:「他们抓住我要出城也是一件难事,届时我会尽量闹出动静让姜城人发现,给他们留下线索。待我走后你等一天再出来,你熟悉山里的地形,一定能逃出去。」
凛雪急了:「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薛安,我命令你不许去!」
薛安摸摸她的头:「阿雪,遇见你我很欢喜。」
凛雪皱着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薛安按住穴道,软倒在她怀中。
要死一起死,是小孩子家的气话,薛安是暗卫,从小的铁律便是一切以主上为先。
这其中当然包括誓死保护凛雪。
薛安与凛雪换了衣裳,将她发间的首饰摘下放在一旁。
她松开长发想要绾一个发髻,没有头梳,只能用手指浅浅梳理。
在无垢山庄那几天,白岐每日为她梳妆,教会了她如何绾单螺髻。
这是薛安唯一会绾的发髻。
乌黑的发从指缝中滑落,薛安才发现自己想到白岐居然出了一会儿神,她笑了笑,熟练地将发髻处理好,戴上首饰后,从袖中取出了冽冬送自己的发簪。
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自己的最后一程了,冽冬的簪子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薛安将凛雪藏在洞穴深处,又在洞口做了些掩护。
这几天她也没闲着,拿着从小木屋里拿出来的东西做了几个简易机关,正好留在此处为凛雪上最后一道防护。
薛安整理好形容,离开山洞,在一丛矮树后停下,往手上割了道口子。
这附近常有野兽狩猎,不一会儿,血腥味引来了几只身形健硕的山猫。
薛安装出惊惧的样子,在山林间被追得狼狈不堪,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追逐声很快被搜山的暗卫听见了,几个黑衣人围了过来,望见正在逃跑的薛安皆是眼前一亮。
他们分出两人捕杀山猫,剩下两个朝薛安扑去。
薛安本能地想要出手反击,又生生忍住,被黑衣人反手扣住胳膊,不由痛呼一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找你好久了,雪小姐!」
「放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领头的黑衣人冷喝道:「别啰嗦,绑起来,山下有马车接应,城主的银子还在等着我们呢。」
「云山给你们多少银子,姜城可以给双倍!」薛安也知道他们临时反水不太可能,但还是问了一句。
领头的道:「咱欠了云家一个人情,雪小姐就别想着这事了。」
两个黑衣人上前拿绳子捆住薛安的手臂,其中一个眼色色迷迷的,满是龌龊。
「冽冬可真是好福气,有个这般如花似玉的娇儿藏在府上,倒也难怪他不近女色了。」
他轻佻地捏住薛安的下巴,在她脸上摸了两把,「好美一个娇小姐,我倒想尝尝冽冬女人的滋味……」
薛安心中一紧,暗道好在不是凛雪自己来经受这些惊吓,哽着脖子道:「你们既要用我去威胁冽冬退兵,最好客气些,若真将我怎么了,惹怒了他也讨不了好!」
「小丫头倒有几分胆色。」领头的看了薛安一眼,接着一脚踹向那个黑衣人,「行了行了,她还有用,云山吩咐了要全须全尾带过去。别他妈的一天到晚想着你胯下二两肉,都虚了!等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了,你想要什么婆娘没有?」
领头的发话,那人这才歇了心思,嘟囔了几句,到底是揭过了。
几人用布堵住薛安的嘴,又蒙了她的眼,将她扛下了山。
一片黑暗间,薛安只有靠听和闻来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她先是被放到了一辆拉草的木车上,接着身上被放了许多干草掩护,弯弯绕绕一段路程又停住了,大抵是留在了一个院子里,周围有极轻又细碎的脚步和低语,像是他们在商讨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薛安被拽下车,有人往她脸上抹了许多东西,想也知道是在给她易容,收拾了一番后,领头的亲自来给她点了哑穴,扶她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里子摸着挺软,薛安用指甲在车壁上划了几道暗号。
等出了城,马车走不快肯定是要被丢弃的,若是被发现了或许还能传递一点消息。
薛安倒不是指望有人能来救自己,只是想着凛雪还在山上,还是不放心。
之后的一切都很快,薛安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
一行人以「老夫人快不行了,想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理由出了城,一到城外便换了快马,之后又上了船,月落乌啼时,便入了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