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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来过

在村里,孤儿寡母要想活下去,一靠豁出去脸,二靠豁出去命。

1

2006 年 7 月,我被派做项目经理。

是一个修建乡镇路桥的项目。

在工地待得实在烦闷,得空在村上走走。

转到村头,一户人家吸引了我的注意。

几个汉子在门口张望着,不急不慢地等着什么。

这时,恰好有个男的从里面出来。

外面等着的一人对另一个说,「你先去吧,你来的早。」

冷清的村上还有地方这么热闹?

我估摸着这家是开店的,但却没有任何门头。

晃了一圈,村上比我想象得还要荒芜穷困。

没有一家盖小楼房的,更连个杂货铺都找不到。

难怪村头那家生意那么好呢。

正思忖着,脚步就落在了这家门口。

此时空无一人了。

我琢磨着也进去看看。

刚踏进院子,一个小男孩从屋里出来。

这不是豆豆嘛!

经常在工地上挖土玩,还总拽着我讲故事。

「豆豆!在这干嘛呢?」我开心地冲他挥手。

可豆豆的表情凝固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很快,神情黯淡下来,我从没见过活泼的豆豆这么忧伤。

接下来这句话才叫我摸不清头脑。

「叔叔,你也是来和我妈妈睡觉的吗?」十岁的豆豆红着眼问我。

「你怎么说这种话?豆豆!」

「过时间了,明天再来吧!」豆豆涨红了脸,冲过来奋力推着我出了门。

我愣在原地,这个小家伙竟然这么有力。

大门砰地一声,重重的关上了。

豆豆这是怎么了?

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自那开始,疑问就总萦绕心头。

而我也再没有在工地上见过豆豆。

只听从村上招来的工人提到,豆豆爸爸也是做工程的。

只是在水木年华的工地上死了,死因不详。

连赔偿金都没拿到。

水木年华这个项目听着很耳熟。

可村民的话真假难辨。

如果真有此事,或许我可以让师傅帮忙调查下。

都说童言无忌,忙完这阵,我还是准备找豆豆问清楚。

2

我已经忙得几天没合眼了。

事实上,本不该我来这的。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坚决拒绝这次任务。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修路这种建设公共基础设施的,标准高审核严。

当初因为施工地偏远、条件差,很多人不肯去,公司给了两倍的薪酬鼓励大家。

「小王,你替我去吧。」李照光经理把一套资料放我桌上。

同事们全都惊奇地注视着我。

我面露难色,「经理,这,怕我不能胜任啊。」

我不是不想去,大学才毕业也想吃吃苦多赚点钱。

但李经理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又是老板的女婿。

按他的性格,这种有挑战又钱多多的活儿肯定亲自上阵。

入职以来,我一直跟着他,倒是学到不少核心的知识和本领。

他也特别尽心地指导帮助我,私下里我都亲切地喊他师傅。

只是我才跟着做了几个项目,现在让我替他上阵。

属实有点不自信。

经理撇嘴一笑,「你的实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过,主要是老婆怀孕了,不让我出远门,不然你以为轮得到你啊!」

我心里清楚,李经理嘴上这样说,实际是在培养我,给我机会。

经理的老婆是家里的独女,娇娇宝。

怀孕以来请了三个保姆专门伺候她,其中那个贴身的几乎是形影不离。

经理的老丈人,也就是我们老板,更是个工作狂。

一直强调让李经理安心工作,毕竟以后是要继承家业并发扬光大的!

我在经理的鼓舞下,心领神会地投去一个「放心吧,不让您失望」的眼神。

李经理拍拍我的肩膀,欣慰地笑了。

我明白,他的这套说辞不过是封住其他同事的嘴,怕我惹人嫉妒。

因此,即便是难度大又辛苦,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这项任务。

就像现在,死磕也要把这个项目做做好!

突然,响亮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叔叔!我姐姐快不行了!」小豆子泪眼婆娑,抓着我的手一直在颤抖。

「什么情况?」

「能救救姐姐吗,她在田里晕倒了,怎么也叫不醒。」

我大学上过急救选修课,还拿到了红十字会救护员证。

一些基本的急救方法还是会的。

我立马跟着豆豆来到了地里,七月酷暑,地面温度至少 40 多度。

「你姐姐会不会是中暑了?人在哪?」我焦急地询问。

要抓住急救的黄金时期,我得快点。

顺着豆豆的指尖看去,一个纤瘦白皙的姑娘躺在空地上不省人事。

我轻唤了几声,又感受了下她的心跳,很微弱。

「她昏迷多久了?」我担忧地看着豆豆。

「好久了!至少半小时。」

本身就可能是中暑昏迷,还经历了半小时的暴晒。

不行!必须立马进行心脏复苏!

我将她轻抱至阴凉地,熟练地进行胸外按压、清理气道。

到了人工呼气部分,也顾不得村上人异样的眼光和怪异的惊叹。

先救人再解释吧!

就是豆豆姐姐柔软细滑,带着甜香唇膏味的嘴唇,太叫人分神了。

我注意到她的眼皮眨动了下,不出几秒就微微睁开了眼。

此时我正捏着她的鼻子,包住她的嘴卖力地往里吹气。

只见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拳捶在了我的脸上。

还大口喘息着骂了句,「死变态!」

这时,我才注意到,豆豆姐姐竟长得格外俊。

温婉的气质配上秀气柔和的五官,颇有古典美人的味道。

标志的瓜子脸上晶莹剔透的汗珠和绯红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我明明前一秒都还仅抱着专业的救人想法。

现在却不自觉地舔舔嘴唇,脸红了。

豆豆上前扶起姐姐解释道,「姐姐,是我喊叔叔把你救醒的,你误会了!」

我也赶忙辩解,「刚刚那个是心肺复苏的步骤,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豆豆姐姐就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李玉婷,不好意思方才头晕晕的冲动了,人工呼吸嘛,我也会!」

她知书达理又自信阳光地和我握了手。

我到现在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眸回应,「我叫刘玉杰,有冒犯的话抱歉了。」

豆豆蹦蹦跳跳地到我跟前,仰着脸,「叔叔,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啊!」

「小屁孩,我还有事问你呢,这么多天咋都不来找我耍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掩饰内心的慌乱。

一说到这,豆豆好像想起来什么,整个人一愣。

眼里的光又没了。

他低下头,牵起姐姐的手,再不看我,「姐姐,先回家休息明天再干吧。」

我更困惑了,豆豆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

3

回身一看,村民们还围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讨论刚刚救人的过程。

罢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我向豆豆的方向追去。

豆豆他们来到了之前村口那家。

门口依旧围着好几个中老年男子。

「呸!」

忽然豆豆对着从里面出来的两个老汗唾了口唾沫。

其中一个挥手就要打豆豆,看到豆豆姐姐在边上。

立马换上一副色迷迷讨好的模样,「婷婷比妈妈可强多了。」

挥起来的手顺势就向李玉婷脸上摸去。

只差一秒,我就冲过去抓住了他的膀子,「干什么!耍流氓呢?」

见不是我对手,对方骂骂咧咧地悻悻离去。

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

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女子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呀,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姐姐在田里干活中暑了,回来休息休息。」豆豆解释。

从屋里又走出一个男的,边提裤子边不耐烦地抱怨,「还搞不搞?真扫兴!」

中年女子赔着笑脸,「下次给您免单,孩子们回来了,不能了。」

李玉婷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走进屋里。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又不敢明白。

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豆豆喊这个中年女子妈妈。

看着中年女子弓着腰,卑微地请走门口的那些男人。

「对不起了,今天提前关门了。」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那就奇怪了。

就算豆豆不懂事,但他姐姐看着也不像粗人。

却为何对妈妈的行为无动于衷?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纠结了半天还是扭头离开。

但豆豆喊住了我,「叔叔,一起吃午饭吧,感谢你今天救了姐姐。」

「刚刚…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豆豆跑来牵起了我的手。

我勉强地跟了进去,却没想到屋内是这般场景。

豆豆妈妈慌张局促地冲进卧室,收拾一片狼藉的「战场」。

……

我下意识地赶紧关上门,心跳有一瞬的停滞。

比起自己看着辣眼睛,我更怕这幅场景被他们姐弟俩看到。

但我确定,他们一定也看到了。

而他俩只是若无其事地去盛饭、倒水,热情地招待我。

既不好奇也不惊讶,就好似于己无关。

这种奇异的家庭氛围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顿饭,我只是有口无心地应和着,我不知道姐弟俩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

更无法理解这个母亲怎么配为人母!

突然师傅来电话了。

「最近还适应不?村里条件艰苦,需要啥和师傅说,师傅给你寄。」

「师傅,一切都好,没啥需要的,代我和师母问个好。」

「唉…」对面传来师傅沉重的叹息声。

「怎么了?」我忧心忡忡。

「你师母孕期反应大啊!我心疼死了,专门在网上学的孕期按摩放松手法,一点儿也没用!」

「还请了胎教老师和小宝宝说话,让他不许欺负妈妈,没有用啊!」

师傅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全围绕着未出生的宝宝和他老婆。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总是这样,说起老婆就眉飞色舞,没个头的。

老婆怀孕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列了个采购清单。

男娃版和女娃版。

「俩版本都帮我买齐了!」兴颠颠地把清单递给我,初为人父的喜悦溢于言表

师傅以后肯定是个奶爸!

放下电话,同样为人父母,再看看豆豆妈妈。

想起方才屋内的景象。

胃酸上泛。

「呕」地一声,东西全吐了出来。

「生病了吗?还是东西不对胃口?」豆豆妈妈紧张关切地搓着手。

眼前的这个妇女明明生的不错,看起来也完全是勤劳憨厚的村妇气质。

和风骚、色情压根搭不上边。

这种反差只引起我加倍的恶心,跑到院子里,我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李玉婷端来了水盆,想帮我擦拭污渍。

我一把推开她的手。

想起今天那个猥琐的老汉,我就觉得家里的每样东西都很脏。

而李玉婷,对妈妈所作所为的默许,仿佛也在证明她是什么人。

「我不舒服,先回去了。」语气冰冷地说完,头也不抬地出了门。

豆豆追了出来,「叔叔,你没事吧?」

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想起他那天对我的愠怒。

我真怕某天他也变得像姐姐一样麻木无底线。

我蹲下身,心疼地捧着豆豆的脸,「豆豆,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所以你以为叔叔也是那样的人,但叔叔告诉你,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来只是想看看你。」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叔叔怎么才可以帮你?」

我看到了豆豆对我渴望甚至有点依赖的眼神。

「妈妈又要种地又要照顾我们,累出了肾病,再也不能下地了,但妈妈说她必须好好养我们,要把我们养出息了。」

「妈妈希望我们理解原谅她,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所以无论妈妈做什么,我知道都是为了我们。」豆豆用力咬着嘴唇。

他现在可能还并不完全理解妈妈在做什么,但我想保护他,我不忍心看到豆豆这么善良单纯的孩子被污染。

「那,有叔叔找你妈妈的时候,你都在家?」我试探着问。

「我不在。妈妈告诉我每天中午十二点前别回家,只要知道来家里的叔叔会给我们钱就好了。」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也突然明白那天豆豆为什么和我说「过时间了」。

「你姐姐没说什么吗?」

豆豆一下子激动起来,「没有!我和姐姐吵过一次!」

「我有次回家喝水,看到一个叔叔在欺负妈妈,妈妈很痛苦!所以我恨他们,他们都来欺负妈妈的,只是妈妈不说,但我知道是我们拖累了妈妈……」

「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姐姐,而姐姐只回我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这句话让豆豆破防了,他嚎啕大哭起来,还不停捶打着自己。

是啊,最亲的人的冷漠才是最大的伤害。

我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豆豆姐姐的熟视无睹是否因为她和妈妈也做着同样的事!

我把豆豆紧紧搂在怀中,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而我只茫然地重复着,「别怕,别怕。」

我被触动了,豆豆这个孩子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痛。

待豆豆稳定了情绪,我小心翼翼地问,「豆豆,那你的爸爸呢?」

「爸爸死了。尸体都没找到,但村里人都说爸爸在工地上死的。」

「以前我们家日子可好过了,爸爸做工程寄回来好多钱。但爸爸走了这些年,钱花光了,妈妈身体也累垮了。」

「你爸去世之后,你们没有收到过赔偿金吗?」

「没有…妈妈也不懂这些…」

豆豆像个大人一样哀叹了一声,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可能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困境。

是很多留守儿童,留守家庭的悲哀。

父亲或母亲进城务工,意外致残、丧命,这个家就塌了。

而豆豆妈妈用这种方式去维持生活。

可能也是唯一和最后的选择。

好过两个孩子跟着自己饿死。

我抚摸着豆豆瘦小的身体,还有很多话,但再也问不出口。

我怕刺痛这个孩子敏感的神经。

晚上,失眠了。

我决定,拿出自己这两年全部的积蓄再问同事借点钱,去帮助这个家庭。

就在我忙着筹钱的时候,工地出事了!

4

一大早,施工负责人小陈着急忙慌地找到我,「经理,有工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

工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不奇怪,但施工前我再三强调施工安全的重要性,专门提到脚手架的防护措施,按理不可能从上面摔下来啊。

「怎么可能?!明明都做了防护?」我不可思议地问。

「这…这个,其实…」小陈吞吞吐吐快急死我了。

「还有,首要的是立马通知家属,然后给工人申请工伤!」

小陈撇撇嘴,又欲言又止。

「陈建国!出了人命我们就得停下来整改,整个工期都要受影响,完成不了合同约定期限,要交巨额违约金你不知道吗?!还在这磨磨唧唧!」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这时候了,小陈居然嬉皮笑脸起来,「这点您倒是无需担心,这边大部分都是黑工,没有合同和公司的。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就从没耽误过工程进度。」

从没?难道这并非偶然现象?

这话让我不由地想起豆豆的爸爸。

他不会也是在我们的工程中出的事吧?

而且,这个小陈分明是信口开河!

我驳斥道,「和你们工程队签订的合同里写明了招工规定,你们私下请黑工,现在出了事不负责,工人死了得不到赔偿!你好大的胆!」

「自己不小心出现意外,怎么能怪我呢?外出打工的民工,死掉的多呢。」小陈理直气壮地顶撞了回来。

我火冒三丈,「人家家属要是闹起来怎么办!」

「不会的,他的工资现金日结,没有什么能证明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告都没法告。」

「家属来了就说,我们也不知道啊,他帮兄弟顶班的吧,属于个人行为!给个一千元打发了。」

小陈越说越来劲,还鬼鬼祟祟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对我使个眼色。

「呐,您只要不说,家属来了要找领导的时候,您代表项目方出个面应付下,就摆平了。」

我愤怒地把信封砸到地上,扬起一片灰。

这个信封还真重!

以前上学时,老师就说过工程里的黑幕,经典的案例发人深省又触目惊心。

那时候我就恨透了这些为了利益草菅人命的刽子手!

如今,这些事竟发生在我的项目上!

我现在算是绕明白了,我们和施工队签订了合同后,施工队为了省钱私下招募黑工,赚取劳务费的差价!

「我会如实和公司汇报,绝不纵容姑息你们这种行为,并且尽快解除合约追究你们的责任!等着律师函吧!」

当我义愤填膺地说完这通话之后,陈建国笑的更贱了。

「别说我瞧不上你,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这毛小子能懂啥?我能有这么大能耐压下这些事?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那是谁!」我质问道。

「弟弟啊,非得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么?当然是你们的领导了。比起他吃的肉,我最多算喝了口汤。」

「我们老板?他怎么可能亲自管这些事?」

「要不说你毛没长全呢,明知不可能还问我。」

陈建国坐下来,点了支烟,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

公司具体业务都是我师傅亲自把关。

按照他严谨细致的性格,加上对项目里的门道熟门熟路,小陈动的这些手脚他不会一点儿没觉察。

我动了动喉结,忐忑地问道,「不,不会是我们李经理吧…」

等待答案的这几秒我几乎是窒息了。

「聪明,要喊李总!老板的亲女婿,未来的老板!除了他还能有谁只手遮天?」

陈建国得意地对我挑了挑眉。

我双腿一软,倒在床上。

我无法相信正直努力的师傅会做这种事!

直到小陈把证据活生生地呈现在我面前。

转账记录,聊天记录,阴阳合同。

一件件摆开,把我脸打得啪啪响。

「滚蛋!」我怒不可遏地赶走了陈建国。

我绕过师傅,通过同事查到了水木年华项目的资料。

资料显示,项目承包方正是我们单位。

而项目经理就是我师傅。

李照光!

我有个邪恶的想法,豆豆爸爸就是惨死在师傅和小陈手下的!

我无法接受师傅居然是两面人。

翻看着师傅的照片,忽地觉着背后的那张鲜为人知的脸,狰狞可怖。

这时,手机响了。

是师傅!

一定是小陈把今天的事汇报了。

我沉住气,接通电话。

「意外的发生谁也不想看到,现在就是怎么摆平。」

「咱们是企业,根本目的就是利益最大化,这也是项目中需要面对的考验。我相信你会处理好,你也必须处理好。回来再好好奖励你。」

「明天小陈去找你,我不希望有任何节外生枝!」

好一个恩威并施。

我嗯了一声,对面就挂了。

不多一句,更毫不关心这条人命,难以想象,师傅竟如此麻木不仁。

那么,在他手下到底还有多少冤魂?

豆豆爸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却在水木年华的工地上,像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丢下拿不到赔偿金和工伤险的孤儿寡母。

可怜地相依为命,食不果腹。

顿时,为自己今天在豆豆家的鲁莽失礼行为感到后悔。

我脑子更乱了。

如何帮助意外坠亡的工人讨说法,怎么阻止李玉婷重蹈覆辙?

怎样帮助豆豆成长,又是否有可能追讨回这家男主人的死亡赔偿金?

要做这些,首先,需要了解清楚情况。

第二天下午,我提着从城里带来的进口零食去了豆豆家。

谁也不曾想到,这趟拜访,居然有了重大发现!

5

我再也没料到,在豆豆的家庭相册里竟看到了我师傅,李照光!

我惊得眼珠都要蹦出来,「豆豆,这个人是谁?」

「我死去的爸爸。」

「叫什么?」

「李照光。」

经过再三确认,我终于发现原来师傅李照光就是李玉婷、李玉豆死去的爸爸!

不,是诈死!

我意识恍惚了,只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豆豆惊异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任天旋地转,我要理理顺。

事实应该是,李照光进城务工,制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抛妻弃子、攀附豪门、另成家庭。

所以当他发现这个项目在他老家的时候,怕自己暴露,才选择了我。

一来我不谙世事,对他的底细毫不知情,二来年轻好控制。

师傅彻底打破了我对他的认知,更刷新了我的三观。

但他想错我了,虽然我社会阅历不足,家境也不富裕,但至少我有良知。

我绝不会助纣为虐,更不会让无辜的人任人摆布。

「豆豆,叔叔今天开始搬到你家住吧,和你睡好不好?」

豆豆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

「叔叔来保护你和姐姐还有妈妈,不许别人欺负你们,好吗?」

豆豆愣住了,惊讶地问,「叔叔,你说真的吗?」

「当然,马上就回去收拾行李!」

豆豆一下子跳进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叔叔你真好,像我爸爸一样好。」

这句话我没有回答,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

对孩子们来说,真相是不是太残忍了?

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陈建国来了。

「明明做好了防护,昨天的工人是怎么摔下来的?」

我知道他要来,早有防备,打开了录音。

陈建国嘿嘿一声,「做防护不也需要成本吗?合同写归写,咱做归做,这都是些潜规则。」

原来他们不仅人工成本要贪,连安全措施的费用都省,这和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

「黑工都在哪招募的?」我继续套话。

「有固定联系人的,您问这么多干嘛,把钱收下来,按照我们的做就行。」

陈建国倒是贼,不肯再多说。

「你不会坑我吧,你确定之前都是我师傅李照光和你对接这些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要把李照光的证据收集到。

「当然了,这种事李总还让别人经手呢?也就是信任你小子。」

「何况昨天李总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很好,该有的最核心的信息都收集到了。

「行,钱我收着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汇报。」

为了避免他们起疑心,我先收下了钱。

这钱作为非法所得,也是他们犯法的证据。

下面就是怎样帮助豆豆这个脆弱的留守家庭走出困境了。

当我来到豆豆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我知道,没有和豆豆妈妈打招呼就擅自搬来,很不礼貌。

但和她的无奈一样,这也是我的无奈之举。

时间不等人。

我拖着箱子,在屋里找到了豆豆妈妈。

「您好,我冒失地搬来这,必须和您说句抱歉,但希望你相信我,我来是帮你们的。」

我低着头,不知该以什么状态去面对眼前这个可怜人。

豆豆妈妈沉默了。

「您家的情况,豆豆告诉我了。」事到如今,我觉得也没什么不能坦白了。

因为若想举报李照光重婚,豆豆妈妈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你也是做工程的?」豆豆妈妈终于开口了。

「才做了两年不到,听说你老公做的不错,你知道他之前在哪工作吗?」

豆豆妈妈叹了口气,「他为了养家糊口一年回不来两次,我就是个妇女,我懂啥啊?就知道老公对我好,出息了,赚大钱了。」

「谁知道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听其他打工的人说,他死在工地上了。」

「明明在这之前才给家里寄来了十万!人怎么就突然没了的?」

豆豆妈妈哽咽着抹起眼泪。

看来,李照光早有预谋,这十万是付给自己米粒大的「良心」的。

对李照光这个豪宅香车换不停的人来说,十万不过指甲盖大的事。

他也拿得出手!

「你们结婚多久了?结婚照什么的还找得到不,我可以帮你翻新下,留个念想。」

我要拿到他们的结婚证作为呈堂证供。

可接下来的话让我心灰意冷。

「十几岁就结婚了,哪有什么结婚证呀,说个媒,吃个酒就成了。」

完了,新婚姻法并不认可事实婚姻,这下维权就难了。

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您也没去找找,万一您丈夫是骗你们的,其实没死,有了新的家庭什么的?」

豆豆妈妈突然激动起来,她攥着拳头叫嚷着。

「怎么可能!你是不知道我老公有多老实本分,为了我们连命都丢了,我怎么还能这样想他,他不可能这样对我们的。」

「我只想找到他的尸骨,好好埋了,不能人死了都回不了家吧。」

她坚定地看着我,忧伤而执着的眼神里尽是对丈夫的在意和信任。

她得多爱李照光啊!

没有比这更辛酸的画面了。

我宁可她把李光照想得坏点甚至咒骂他。

我都会好受点。

现在,就像有千斤重的石头堵在胸口。

我梗在嘴边的真相硬是被压了下去。

也许谎言比事实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我帮您找个手工活,为了孩子,别做那种事了。」我转移了话题。

「这些钱,先拿着用。」我把随身带来的一万元递给她。

「需要,我,做什么吗?」她接过钱,准备关门。

我意会了,立马起身挡住了她,厉声道,「不需要!我说了,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按照李照光 35 岁的年纪推算,这个妇女也差不多三十多岁,但因为饱经沧桑,看着至少比实际年纪大了十几岁。

站在一起,因为保养的好,李照光甚至像和她隔了一辈。

李照光自己享受着荣华富贵,一天的生活费就超出这家人的想象了。

而他只知道无微不至地守护着新老婆,却无视留守在农村的妻子和儿女。

一边是奢靡的城市上等人,一边是落魄的农村留守家庭。

还真讽刺。

望着怯懦紧张,手足无措地蜷缩在一边的她,怜悯和悲痛猛烈袭来。

突然间我不忍心再责备她什么,也没资格,毕竟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想明白了。

我不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她,未曾置于相同处境,如何知道换做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

留守家庭的艰辛绝非常人所能理解,若不是我亲自走近他们,若不是真切地接触到李照光,我只会当这是个夸张的虚构故事。

这时,一声质问打破了沉寂。

6

「我妈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羞辱她干嘛!」

是李玉婷。

她哭肿了的眼睛,委屈又埋怨地瞪着我。

「要怪就怪我吧!18 岁了,还不能赚钱养家。还要妈妈承担我读书的费用!是我无能,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原来,李玉婷一直在门外。

「婷婷,怎么能怪你呢,是妈妈想你,不让你暑假在外打工,但你回来了不还是帮人家做农活赚钱吗,妈妈身体差,赚钱应该是大人的事,却要你这么辛苦。」

「别的女孩子假期都出去玩,买好多东西,而你省吃俭用,勤工俭学,老师都告诉妈妈了。」

「可你是我女儿,别人有的妈妈也希望你有,不要你被人瞧不起,你这么努力,你能有什么错呢?」

豆豆妈妈声音颤抖,夹杂着哭腔跪了下来。

「妈妈丢人,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下贱!」豆豆妈妈开始抽起自己的嘴巴。

这让我想到那天捶打自己的豆豆。

想到明明罪不可恕却大言不惭的李照光和陈建国。

无辜的人都在责罚自己,而罪大恶极的人反而理所应当。

「妈妈,你怎么又这样!每次我劝你不要做了,你就这样发了疯地责怪自己,我都答应不管你,答应什么都听你的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

李玉婷扑在妈妈身上,用力抓住她的双手,哀求着。

「要打就打我吧!」李玉婷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李玉婷并不是视而不见和放任自流。

是不想看到妈妈痛苦的妥协。

我不由地想到李照光对现任妻子的百依百顺,对肚子里孩子的呵护体贴。

可以一掷千金只为博老婆一笑,可以把我按照产后清单买来的东西翻来覆去检查核对无数遍。

可以为给未出世的宝宝求个好名字奔波万里路,可以为孕期老婆难受的孕吐反应泪流满面。

太多的对比涌来,我像是和他们割裂了。

从小在爱的包裹下,未经太多挫折长大的我,想不到在某一个角落,有这样的可怜人。

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这是怎么了?」豆豆拎着一桶鱼从外面回来了。

李玉婷警觉地拭去眼泪,装作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挡住妈妈。

走到豆豆跟前,「哟,给叔叔捞的鱼都这么肥呀!快去处理下,晚点我来炖鱼汤给你们补补。」

说完,挤出微笑牵着弟弟往厨房走。

「姐……」豆豆蠕动了下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我的泪珠大把大把的掉下,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伤心。

李玉婷的坚强和麻木原来是这样来的。

我真想骂人!

李照光何德何能,可以有这么好的老婆和孩子们?

而他毫不惜福,是如何下得了狠心的?!

我扶着豆豆妈妈坐下,我不敢想象,如果他们知道李光照在外有了新的家庭。

而且对妻儿百般疼爱,会发生什么。

对这一家人来说,李光照「死了」,比活着好。

我不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了。

我有了新的计划。

「你老公在工地意外死亡,如果能拿到企业赔偿,将会是一大笔钱,你们都不用这么辛苦了。」

「但是,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怎么弄呢?」

「你们什么都不用管,我就是做这行的,我来搞定!」

我已经等不到工期结束了。

我要尽快给这个留守家庭一个说法。

第二天一早,我轰走了门口那些老光棍们,并警告他们不许再来。

昨晚,我告诉李光照,死人之后我总做噩梦,我心理出了问题,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

李光照倒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我,连夜派人来交接工作。

回房间整理东西,发现豆豆抱着我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衣服嗅个不停。

「豆豆,叔叔的衣服有汗味,不好闻。」我一把夺过来。

但我分明看到豆豆的脸上挂着泪痕。

「怎么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哪里触动了这个孩子脆弱的内心。

「叔叔的衣服不臭,我爱闻,上面有爸爸的味道。」

「我想爸爸了。」豆豆伤心地钻进了我的怀里。

真是个叫人难以割舍,难以不去疼惜的孩子啊。

李光照怎么就这么狠心!

只是,再不舍我也得出发了。

我还有很多事要替他们去做。

我提着行李箱,公司派了新人来接替我。

「还会回来吗?」在村口李玉婷咬着嘴唇,略带忧伤地问。

「当然,暑假没结束就能回来,电话联系。」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阳光照耀下的她更动人了。

善良朴实的内心,勤劳奋进的模样。

是我身边女孩子都比不了的。

李玉婷,我一定早日归来!

这次回去,我偷偷带了一样东西。

是对李光照来说可以一招致命的「武器」。

7

「这次辛苦你了,给你几天假休整休整啊?」李光照皱着眉,一副心疼的样子。

他对工程上的事故却只字不提。

这种伪善的假象,再也打动不了我了。

我眼前只闪现那些李光照在豆豆相册中的照片。

「好的,谢谢师傅!」我也需要假期去做我该做的。

就刚刚在李光照的办公室,我获得了样本。

带着这份样本和豆豆姐弟俩的,我托朋友进行了亲子鉴定。

毫无疑问,两份报告都证明了豆豆姐弟俩和李光照的血缘关系。

「因为您女儿怀孕了,我不能刺激她,这两份报告真实可靠,我对我说的每句话负责。」短信发给了我们老板。

「面谈!条件你开!」我太了解我们老板的作风了,甚至连见面他会和我说什么都猜得到一二。

老板约我在他的私人会所见面。

「我查过手机号,你不是李光照的徒弟吗?为什么这么做?」

商人都是逐利的,这种时候最想知道的还是我的目的和筹码。

「您先听一段录音吧。」

我把陈建国的录音播放了出来。

老板惊愕不已,拍案而起,「混账!这不是砸我公司的招牌吗!」

触及了老板的根本利益,就算是女婿,也不会手软。

「把你知道的通通告诉我!」老板的脸因过度气愤而抽搐起来。

我毫无保留地把知道的告诉了老板。

老板抱着头,指甲深深嵌入头皮,浑身都在颤抖。

「违规施工的证据我可以不公布,但您需要答应我几件事。」我沉着地摆出我的条件。

「给我一百万,并赔偿死去工人足额的赔偿金。」

「还有,制裁李光照!」

「可以!」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努力振作起来,眼里却布满了血丝,毕竟他一直视李光照如亲儿子,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望。

「但我也有几个条件。」老板板着脸,语气中不夹杂一丝情感。

「我女儿现在需要静养,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许打扰她。」

「钱等我查实之后就转给你,但这些事不许再对第二个人说,至于李光照,你放心,我来收拾。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人觊觎我的家产,败了我辛苦创建的企业!」

这次谈判比想象中更顺利。

一百万「封口费」也在一天后到账。

我知道,老板已经自己查证过了。

我一分钱不留地转到了李玉婷的账户。

附言:赔偿金。

我也辞职了。

我不得不佩服我们老板的手腕!商业大亨不是盖得!

一周后,李光照被调至分公司。

十天后,李光照因涉嫌徇私舞弊、玩忽职守被公司纪检组调查。

半个月后,全公司都知道了,李光照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功劳都在我。

李光照的名声在业内彻底坏了。

他落魄了,也没脸回老家,就租了个房子,打点零工。

有一天,我去公司拿剩余的一些私人物品。

居然看到李光照在公司楼下大吵大闹。

他大喊着,「我就是傀儡!替死鬼!都是你布的局!」

「你的干女儿怀的根本就是你的种!你不得好死!」

没多久,他就被警察带走了。

围观的同事们议论着,「听说他老婆是老板的干女儿,实际就是情人关系,肚子里怀的是老板的种。」

「笑死了,被戴了绿帽子还给人养孩子呢准备。」

「活该他给老板干了那么多缺德的事!」

我半张着嘴,细思极恐。

会不会,差一点,我也就死在工地上了?

应该感谢豆豆,是他们家救了我。

但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这些了。

不论李光照说的是不是真的。

现在,我都可以给豆豆他们一个交代了。

8

我在暑假结束前一周回到了村上,远远地就看到李玉婷迎面跑来。

她脸红扑扑的,嘴角都洋溢着兴奋,气喘吁吁地说,「等你好久了,我做了一桌菜,快来吧。」

再次和他们围坐一桌吃饭,氛围却完全不同。

不再是表面的和平与私下的暗流涌动在斗争。

是真正的其乐融融,幸福满足。

「阿姨,可巧了,李玉婷的学校就在我单位附近,我过两天正好顺路送她回去。」没有了压抑,大家很快就这么熟络起来了。

豆豆鬼精地对我挤了挤眼,「看样子我不能喊你叔叔了,得喊你哥哥或姐夫?」

我点了点豆豆的脑门,「那我说的不算,得看你姐同不同意了!」

我看到李玉婷羞涩地捂着嘴笑了。

9

豆豆被送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了。

李玉婷成了我的小女友。

豆豆妈妈在家做点手工编织,淘宝店经营得还不错。

留守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开启了新生活。

和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去彻底说了再见。

当然,李光照在牢里也会感受到罪有应得的「快乐」吧。

最可怕的是,李光照宣判的罪行远比我举报给老板的那些严重得多。

这时,我又想起了最后一次在公司楼下看到李光照时,他的话。

「你利用完我,就把我当弃子扔了!」

我无法想象,如果不是我适时地出现在那个村落,这个留守家庭,会是什么下场。

仅凭我一己之力,又真的斗得过李照光他们吗?

或许,更多是运气和借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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