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会有重男轻女的父母?
为什么会有父母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子女身上,甚至强硬地干涉子女的人生选择?
为什么有些父母死活就是不同意你和你爱的人恋爱、结婚?
你有没有想过。
这些父母其实并不是在享受控制子女人生的快感。
他们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
2
我是在我爸死的那天,发现了这背后的秘密。
那天,我刚下班,还没走出校门口,就接到了我弟的电话。
他说:「哥,爸不行了,你快回来一趟吧。」
我不明白什么叫「爸不行了」。
昨天他分明还健康得很,平时除了抽烟,也从没有其他坏习惯,怎么就突然不行了。
我赶到家时,看到我爸正紧紧握着我弟的手,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已经开始倒气。
我赶紧冲上去,我也想握住他的手,我也想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可是他却推开了我的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死死盯着我弟。
就好像只有我弟才是他的儿子,只有我弟才是他割舍不下的人。
他都到临终了,眼睛里还是没有我。
从小到大,他都很看不上我。我喜欢足球,弟弟喜欢写作,足球是不务正业,写作就是光明大道。
他觉得,在中国,男生喜欢足球是最没出息的。
他从来不管我踢球是否受伤,却日日盯着弟弟读书、写作。
他花了好多钱,请我们这儿唯一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过来,只希望他能给弟弟指点一二。
却在我想要买新足球的时候,对我怒目而视,好像我是在要他的命。
碰上他不高兴,他甚至会立刻攥紧左手,给我一拳。
他是左撇子,他的左手力气好大,一拳就能打得我胸口生疼。
他会带我弟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写作比赛,有时候甚至会亲自上阵帮我弟修改文章。
他的天分并不高,但在小学生作文比赛里拿奖,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这样,我弟被一步步培养成了名噪一时的青年作家。
而我却成了个一事无成的体育老师,蜷缩在老家的中学里,日日靠喝酒才能勉强鼓起活下去的勇气。
我对他是有很多怨言的,可他却始终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一腔愤怒,却没有地方发泄。
如今他都临死了,却还是不想碰我一下、看我一眼。
那就这样吧。
我深吸一口气,识趣地退到了一旁,就像我一直以来的人生那样。
他紧紧攥着我弟的手,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口。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直到咽气,他都没有放开我弟的手。
我弟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
「爸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服毒自杀。」我弟面无表情地说。
当时,我就已经察觉到,我弟不对劲。
3
我想不通爸爸为什么突然会服毒自杀。
但更诡异的是,我爸死后,我弟就变成了我爸。
这不是一种形容,他是切实地变成了我爸。
他走路的姿势,他讲话的神态,甚至包括他的惯用手都突然换成了左手。
我不记得我弟是左撇子,但我爸却是左撇子。
这些改变都发生在一夕之间,准确地说,是发生在我爸咽气死去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里,只有我这个从来没有被我爸爱过的儿子,在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一切。
我越看得仔细,便越觉得,我弟的身体里现在住着的,就是我爸的灵魂。
两天后,葬礼结束了,亲朋好友都走了,我和他在家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我没有说话。
「你在家里也要好好的,别再天天喝酒了,对嫂子也要好一点,早点要个孩子。」他背对着我。
「孙力堂。」
我趁他不备,突然喊出了我爸的名字。
他的身子停住了。
他就这么停了好几秒钟。
他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说:「被你发现了?」
我的后背都凉了。
4
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是我弟的样子,里面却是我爸的灵魂。
「那孙蒙奇呢,你占了他的身体,那他呢?」
他坦然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他当然是在我的身体里啊。」
「可是你死了啊……」
我悚然醒悟过来,孙蒙奇早已经跟着他死去的身体一块儿死掉了,被火化、被埋葬了。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服毒,又是为什么会在临死前紧紧抓着他的手。」
「为什么……」
「因为只有那样,我们的灵魂才能置换过来呀。」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来,我直接让你看到。」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浑身一抖。
「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空间,空间中有一个半透明的页面。
「在你临死之前,这个页面上会显示出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子女,你可以任选一个,把自己的灵魂置换进去,只要你死去的那一刻,紧紧握住他的手。」
是我爸的声音,半透明的页面上出现了我和孙蒙奇的照片。
「被置换子女的灵魂,会进入到你的将死之身里代替你死去,而你则会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孙蒙奇的照片被选中,而我的照片则瞬间消失。
「现在你懂了吧。」
他松开了我的手,白色空间消失了,半透明页面也消失了。
「这就是你一直用心培养孙蒙奇,而无视我的原因,是吗?」
「是啊,我从小就想当作家,可我没有赶上好时候,也没有足够的天分和才华,所以,我才这么认真地培养他,他比我有天分。」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我要使用他,来实现我自己的理想。」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万一不成功呢?」
「那有什么关系,这一代不成功,我就再活一代。我换到他身上,或者换到你身上,然后接着培养下一代嘛,总有一天能成功。」
他满不在乎。
「你该不会以为我能走到今天,只用了一代吧?」他仍旧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我感到一阵恶寒。
「你到底是谁?」
「你依然可以把我当成你爸,理论上讲,我确实是你爸。」
可实际上,他早已经不知道活过了多少代人,他早已经是一个老无可老的诡异灵魂。
「可你现在依然没有写作的天分和才华啊,你就算占据了他的身体,也依然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啊。」
他哈哈大笑。
「你以为现在真的还会有人在意我,不,是在意孙蒙奇写的是什么吗?孙蒙奇早已经功成名就了,不管我写什么,都会有人愿意买单。」
「愿意吹捧我的人多得是,我只需要去享受作家的人生就是了,我苦心孤诣,等的就是这一天。」
「现在我终于成功了。」
他一脸的志得意满。
「所以,你才愿意把这一切告诉我,是吗?」
「嗯,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你也有想要的东西,希望你也可以得到。」
「毕竟,你是我儿子,理论上讲。」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给过你足够的支持和养育,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这是我唯一能教给你的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收拾他的行李。
「如果你够聪明,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5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老家,回到大作家的人生里去了。
我则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我从小就想做足球运动员,可我没什么天分,身高也不够高,运动神经更是不够好。
不管是速度,还是耐力,我都是最平庸的那一档。
但这并没有阻挡我对足球的热情,我就是喜欢足球。
我仍旧付出一切地去练、去踢、去闯,我侥幸地想着,万一我就是那个例外呢。
我甚至一个人到北京去闯过,当然,不会有人要我。
我早就已经接受了理想破灭的现实。
如果只是这样,我或许还不会这么痛苦,我只是千万个没能实现理想的人群中的一个。
但让我痛苦的是,我的朋友,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刘晨,却天赋异禀地一路成为了职业足球运动员。
那些年,他战绩累累,名噪一时。
虽然他没有带着中国男足在世界上闯出名堂,可已经足够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他退役后,成了我们这里体育局的副局长,人人都说他有出息。
而当年和他一起训练、一起长大的我,却只是一个没有天分也没有运气的可怜男人。
在老家这间中学里做体育老师,已经是我能拥有的最好下场。
我当然不服气,可我没有办法。
这些年,唯一令我扬眉吐气的事情,就是我抢走了他的女人,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付妮。
那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把付妮一个人留在老家。
他让付妮等他,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又有谁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状态回来。
他动不动就要封闭训练,常常失去联系。
在那样无望的等待里,有一个日日在身边、时时献殷勤的我,付妮想不被打动都难。
我对付妮并非没有感情,可我之所以会追她,会跟她结婚,更多还是因为对刘晨的不甘和嫉恨。
我就是看不惯他事事顺心满意。
等他终于踢出了成绩,等他终于回来的时候,付妮早已经是我的老婆。
他回来那天,我特意请了他来家里做客,名为接风,实为挑衅。
我就是要让他看到,他功成名就又如何,他衣锦还乡又如何,还不是永远失去了他最爱的女人。
那晚,他喝得很醉,醉到吐了又吐。
我把他送回家以后,付妮坐在客厅里沉默了很久。
「何必呢。」她说。
6
那之后,我便常邀他来家里玩。
我就是要让他时时看到,时时痛苦。
付妮是我的女人,是他永远都得不到的女人。
平日里,我喝醉了酒,也会打她、骂她。
但只要刘晨来家里,我就必定要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恩爱来。
结婚这么多年,我和付妮一直都没有要孩子。
她很想要孩子,她觉得只要有了孩子,我就不会再天天喝酒,我就会变成一个顾家的男人。
可我不想要孩子,我觉得累,更觉得烦。
日子久了,付妮也就不再劝我。
但这次,我决定要孩子,这是我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最后的机会。
只要我能生出一个儿子来,只要我能把他培养成职业运动员,那我就还有机会把自己置换进他的身体里,我就还有机会实现理想。
不,即便他没有成为职业运动员,那也没有关系。
只要我有了儿子,我就能用他的身体,接着活下去。
只要我能活下去,那我就还会有后代,那我就一定能等到成功那一天。
「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二天一大早,吃早饭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了这件事。
付妮惊讶地抬头看着我。
「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
她一边啃油条,一边含泪点了点头。
她可能是觉得我终于长大了吧。
当晚,我们从未有过地、投入尽兴地做爱。
她躺在我怀里,满意地睡着时,我脑子里想的却只有「性高潮时越快乐,生儿子的几率越大」这种偏门流言。
可就这样过了一年,付妮还是没能怀孕。
我们只能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医生拿着我的检查报告说:「爱喝酒吧。」
「嗯。」我点点头。
「烟也抽得很凶?」
我再点点头。
「那就是了,多年酗酒抽烟,导致你的精子质量差,活力低,这是造成你们怀孕难的主要原因。」
「那怎么办?」
「放平心态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医生语气平淡地说出了让我绝望的话。
7
那之后,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壮阳、补肾的方法,我都用过。
什么蛤蜊汤、海马酒,什么肉桂饮、三肾丸。
不管多难吃、多恶心的东西,只要说有用,我就买回来吃。
连付妮都不忍心了,劝我不要太执着。
「也许不那么着急,反而更好呢,强求不来的啊。」
可我怎么能不着急,我已经三十多岁,即便现在就有了孩子,等他长大,等他功成名就,也得二十多年。
天知道,我这副身体还能不能撑那么久。
我不能停,我到处搜刮偏方,一样一样全都灌进自己嘴里。
就这么熬了一年多,付妮才终于怀孕。
三个月的时候,我带她去医院做孕检,我想知道孩子性别,可医生说,这是不允许的。
我只好一天天地把山楂、柠檬喂给付妮吃,期望她能酸儿辣女地酸出一个儿子来。
「女儿不也很好吗?」付妮说。
「当然不行,女儿有什么用。」
她很惊讶,她不懂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个重男轻女的人。
其实,何止是她,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也会成为一个重男轻女的男人。
可只有儿子,才能承载我的理想和我的生命。
她怀孕时,便害喜严重;生产时,又难产,生了两天两夜,才把孩子生下来。
可到头来,却还是个女儿。
更可怕的是,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怀孕了,再生孩子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可我哪里顾得上这些,如果没有儿子,我就再没有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可能。
她必须得给我生个儿子。
这没得商量。
我给女儿取名孙天迪,寓意「添弟」。
孙天迪满月时,我给她办了满月酒,请了刘晨来。
这是他的女人给我生的第一个孩子,我必须得让他看到。
那一天,他阴沉着脸,喝了一杯又一杯。
半年后,付妮便再次怀孕了。
这次怀孕,她害喜没有那么剧烈,生产过程也顺利了很多。
更重要的是,这回生的是儿子。
我抱着孙天迪,迎接了这来之不易的儿子,给他取名孙天赐。
我看着他小小的手、小小的头,别提有多高兴了。
以至于都没听到护士那句「孕妇产后大出血,需要抢救」。
手术室里一片手忙脚乱,等医生再出来,已经带上了那副「我们尽力了」的嘴脸。
「抓紧时间跟她告个别吧。」医生说。
我抱着两个孩子,走到付妮面前。
她的脸色好苍白,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抱一抱刚刚出生的孙天赐。
我正要把儿子递过去,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一个很可怕的念头闯进了我的脑海里。
她是不是正看着那个白色的半透明选择页面?
她是不是想让儿子替她去死?
霎时间,她苍白虚弱的脸,就有了恶鬼的颜色。
8
见我没有动作,她有些着急。
「你给我……抱抱孩子啊……」
她讲话的声音已经很虚弱。
我不敢把孩子给她。
她现在肯定正看着那个洁白的半透明界面。
她已经濒临死亡,现在只要紧紧握住孙天赐的手,就可以把自己的灵魂置换到孙天赐身上。
我等了这么久的儿子,就会被装进一个女人的灵魂,而且是一个知晓了一切因果的灵魂。
到时候,我不仅不能把他培养成职业运动员,甚至可能连把自己置换到他身上都做不到。
毕竟「他」已经经历了过一次。
我没有动。
「那你让我……看看迪迪……」她又说。
我还是没有动。
她置换不到儿子,现在又想置换女儿。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都没有动作。
手术室里的气氛突然间就肃杀起来,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站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一旦我把女儿交到她手里,那我的后路也就断了。
我确实只想事成之后,把自己置换到儿子身上,可万一出了意外呢。
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一定可以健康顺利地长大。
万一他哪天遇到天灾人祸,那孙天迪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到时候,我还能把自己换到孙天迪身上。然后,再结婚,再生子,再训练新的儿子。
我必须得留下这条后路。
在我思索这些的那个瞬间,我都没有注意到她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地向我猛冲了过来。
她拼出了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只为了能够将孩子——任何一个孩子都好——抢到自己的手中。
她是何居心,已经一目了然。
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我灵巧地向后躲去,她应声摔在了地上。
她只是一个刚刚生产完还大出血的孕妇,她怎么可能抢得过我。
她还不死心,伸着手向我爬来,她的身后留下一道猩红的血迹。
我看到她的眼睛缓缓流出一滴又一滴眼泪,那模样凶恶又狼狈。
「你连孩子的面……都不让我见吗……」她气若游丝地说。
她可真是会演啊。
我没有回答她。
医生说了,她就这么一会儿了,让我们抓紧时间告别。
她不可能再求救,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她也不可能再暴力抢夺,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很快就会死了。
我震惊于自己的冷静。
我还以为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之后,我对她多少会产生一些感情。
可是,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我感觉不到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我甚至觉得,她就这样死了反而更好。
我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我听着她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
只有她的眼泪,还在汹涌地流着,如同要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带出来一样。
她的胸膛终于不再起伏。
她终于死在了我面前。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我看到刘晨如同疯了一样地冲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便冲到正躺在地板上的付妮身边。
看到付妮已经死了,他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哀嚎痛哭。
「到她死,你都没让她看一眼孩子,是吗?」他一边哀嚎,一边看着站在一旁的我说。
我面无表情,也无话可说。
他冲过来揪住了我的衣领,但看到我怀里的孩子,他又松开了手。
他到底还是心疼着付妮的孩子啊,即便在他如此痛苦的时刻。
「孙蒙西,你怎么这么狠。」他眼睛里全都是泪。
我没有理他,抱着孩子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碍眼的老婆死了,我手中有了两个自己的孩子,刘晨还如此地痛不欲生。
我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9
那之后的十几年里,我的心思全放在了孙天赐的身上。
从他很小开始,我就已经研究了最均衡的营养餐和最科学的学前训练,以保证他能在最恰当的时间,得到最好的发育。
他很争气,一直都是同龄人里个子最高的,身体素质也是最好的。
不管是耐力,还是速度,抑或是柔韧性和爆发力,都可以说是同龄人里出类拔萃的。
我看他在球场上的矫健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我居然只用了一代人,便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因为把精力都花在培养孙天赐上,我便没有什么时间去陪伴孙天迪了。
有时候我来不及给她做饭,便赶她去邻居家、亲戚家,甚至同学家,哪儿还不能蹭到一顿饭呢。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反正她是个女孩,她总能找到活路,以后我给她找户好人家嫁了就是。
我从来没有花任何精力在孙天迪身上。
我一门心思全都在孙天赐的培养和训练上。
就这样,到了小学,孙天赐突然告诉我,他并不喜欢踢足球。
那天,我在他们班门口等他放学,然后接他去训练。
可那天,他出来得格外慢,我趴在窗口,发现他正在低头写作业。
我冲进去,拉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怎么还写作业,都快迟到了,让教练等你吗?」
他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我不想去了。」
「什么?」
「我不想踢足球了,我根本就不喜欢踢足球!」
他突然大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你喜欢足球!不是我喜欢!」
他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我想,他大概在学校遇到了什么。
或许是同学的不理解,或许是好友的排挤,或许是老师的压力。
他可能早就已经遇到了,这些不满情绪,他可能已经积攒了很久。
再这样下去,他的心理都很可能会出问题。
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合格的父亲,我应该跟他好好谈谈,我应该开导他、抚慰他,然后教育他。
但我一点儿都不想那么做。
开什么玩笑。
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做那种事。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是不是心理健康,他只需要身体健康就可以了。
我也不需要他热爱足球,他只需要擅长足球就可以了。
我只需要他成为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最好能打出点名声,这就够了。
至于他自己怎么样,是不是开心,是不是开朗,我根本不在乎。
反正到时候,他都是要代替我去死的。
「由不得你不喜欢。」我强硬地拽过他的手。
他疯了一样地甩开了我的手,向教室外跑了出去。
等我追出去,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10
他消失了一天一夜。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足球场、图书馆、游戏厅、同学家。
他都不在。
那他还能去哪里。
我报警了,可警察只说帮我记录,他们只当是寻常父子吵架,并没真的当作一回事。
况且时间也还没到四十八小时。
我急到吃不下饭,他可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了事,我就只能等置换到孙天迪身上了。
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再等一代人的时间。
而且,下一代还能不能遇到这么有天分的儿子,也是个未知数。
我绝不能让他出事。
孙天迪劝我不要着急,但我哪有可能不着急,她一个丫头片子,又能懂什么。
我看她就是想趁机讨好我,好让我出钱给她去学钢琴。
我怎么可能让她去学那种没用又费钱的东西。
就在我又要出门去找孙天赐的时候,他回来了。
是刘晨把他带回来了。
「他怎么在你那儿?」
我确实没想到,他会跑到刘晨那里去。
刘晨除了偶尔会来看他训练之外,和他并没有太多交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孙天赐可以投奔的人了。
「放心吧,他以后都会好好训练的。」
刘晨说。
「你跟他说什么了?」
刘晨笑了笑。
11
我把孙天赐打发去睡觉,然后和刘晨在客厅坐下来。
「我只是告诉他,与其闹这种叛逆,不如先做好自己擅长的事情。」刘晨说。
「你也看出来了?」
「嗯,这孩子确实有天分,不好好培养真的可惜。」
刘晨认真诚恳地跟我说。
「我可以帮你。」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想,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些年我对他的敌意。
「他是付妮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
「我知道这些年,你很不甘心,咱俩当年都在一块儿训练,我踢出来了,你没有。」
「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但这事实确实也让咱俩疙瘩了这么多年。」
「天赐确实是个好苗子,咱们好好培养他,也算对得起付妮拼死生下他,更是弥补你这些年的遗憾。」
「咱俩别扭了这么些年,也该放下了。」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感动,差点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这些年,我明里暗里一直在跟他较劲,包括训练孙天赐,我也没有找过他帮忙。
他是体育局副局长,他有的是人脉、门路。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就是一个小城里走出来的运动员,他比我更懂这条路上需要什么。
可我就是不想找他帮忙。
我想全靠自己打败他,这是我心底深处的一点点小执念。
可没想到他现在却主动找上门来了,还是这么诚恳的态度。
那我就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了,我的傲骨还没有傲到这种程度,有捷径当然要用。
为了早日让孙天赐走上职业道路。
为了早日让我自己成为「孙天赐」。
12
在我的高压训练和刘晨的大力帮助下,孙天赐进步神速。
他很快进了体校,没两年又被选进了省队,甚至有了单场比赛独进五球的突出表现。
媒体开始有关于他的报道,他们说他天赋异禀,说他是中国男足的救星,说他很快就会进入国家队。
他的球迷多了起来,他们给他的欢呼和掌声也多了起来。
就连很多普通观众也都开始注意到这个身体强壮、面容却很清秀的男孩子。
我对这一切都很满意。
后来,我问过他,离家出走的那晚,刘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他说,刘晨以专业运动员的身份,分析他的天分和他所能达到的成就。
「只要你好好练,走到我这个水平,是绝对可以做到的事情。」孙天赐说,「我觉得刘叔挺厉害的。」
刘晨是我们这个小城的骄傲,他说的话自然要比我这个体育老师说的话有说服力。
「爸,你觉得我行吗?」
「你当然行,你还要超越你刘叔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得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基本到他的极限了。
能被选中去国足集训,估计就是他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
我对他的培养已经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在我专心培养孙天赐的这些年,孙天迪则被我送进了寄宿学校。
从中学开始,孙天迪就是一个月回家一次,有时甚至一个月也不回一次,我也乐得轻松。
我花钱供她上学,供她吃喝,我已经是非常合格的父亲了,她应该知足。
孙天赐二十岁那年,正式进入了国足集训名单,他很开心地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里他语气兴奋,露出了很少见的孩子语气,我却格外冷静。
「爸,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啊。」
我当然高兴,可我也知道,到我该死的时候了。
作为前锋,他很快就要进入作为足球运动员的黄金年龄。
到我该置换掉他灵魂的时候了。
封闭训练开始之前,我叫他回家来一次。
他不解,他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可能没有时间。
我说:「回来吧,爸爸快不行了。」
说完,我便挂了电话,再也没有接起他的电话。
我身体好得很,但我知道,现在就是我置换的最佳时机。
我要以他的身体,去享受作为足球明星的黄金时代。
我准备好了毒药,只等他回到家,我便会立刻喝下。
毒发时间会很快。
到时候,我只需要像我曾经的爸爸一样,紧紧攥住他的手,便可以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
我手拿着的毒药,环顾着我住了三十多年的这个家。
这个家破旧、脏乱,我一辈子的回忆都留在了这里。
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了,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
这一辈子我过得窘迫又憋屈,要实现的理想,想拥有的人生,我通通没有得到。
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我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我已经听到他拿出钥匙开门的声音了。
我打开毒药,一饮而尽。
13
毒发时,真痛啊。
原来,即便知道「死亡」只是一个过场,也不会让死亡的痛苦减轻分毫。
那濒死的滋味,太难受了。
孙天赐进门的时候,我已经捂着肚子蜷缩在了地板上。
我一边挣扎,一边抬头看向他,我看到他身后还站着孙天迪和刘晨。
「我怕自己应付不过来,就叫上姐和刘叔了。」他把我抱在怀里,「爸你怎么了啊!」
他把我抱到沙发上,拿起电话,准备叫救护车。
我抬手拦住了他。
「没用的。」我笑着说,「就让我最后看看你吧。」
「你为什么啊!」孙天赐掉眼泪了。
「爸爸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路,得由你来走了。」我气息奄奄地说,但手却紧紧握着孙天赐的手。
现在在孙天迪和刘晨的眼里,我一定是一个莫名其妙但感天动地的父亲。
——为了儿子,用尽了所有心思。
——甚至不惜常年忽视女儿。
——在儿子的事业就要起飞时,决绝地选择自杀。
看看这表面的剧情,俨然是一个含辛茹苦的老父亲了。
「刘晨……」
刘晨走过来,想拉住我的手,但我并没有放开孙天赐的手。
他只能尴尬地把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
「帮我照顾好天赐,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他含泪点点头。
有了我这个老朋友的临终嘱托,他以后不得更尽心尽力地照顾「孙天赐」吗?
至于孙天迪,我真庆幸,我用不上「她」这个备用计划了。
她正一脸冷漠地靠墙站着。
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和她告别了,那便算了吧。
希望她以后能自求多福。
剧痛开始消退,我的眼前慢慢黑了下去。
死亡正在进入最后阶段。
那个白色的半透明界面终于出现了。
我准备好了十二万分的欢欣鼓舞,去迎接死亡的最后时刻。
「请问你要将灵魂置换进子女体内吗?」
那个虚空中的声音响起来了。
「要。」
「好的,这是您的子女,请选择。」
我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可接下来出现的选项里,却并没有孙天赐。
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孙天迪。
14
「是不是搞错了!」
「这就是所有与您有血缘关系的子女。」
「这不可能!」
「请问,您要置换吗?如果要的话,请在做出选择后,拉住该子女的手。」
我没有答话,我用尽全力,拼尽我仅剩的最后一点点生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冷静。
孙天赐不是我亲生的?
只有孙天迪是我的孩子?
那孙天赐是谁的孩子?
恍惚中,我听到了刘晨的声音。
「孙天赐是我的孩子啊。」刘晨俯在我耳边,轻声说。
电光石火间,我如同被雷击一样地清醒了过来。
「你以为孙天赐出生那天,我为什么会冲到医院去?因为我知道他是我儿子。」
他轻笑着说。
我浑身冰凉,我逼迫自己必须从弥留之际回来。
我现在手里拉着的是孙天赐,可他并不是我的儿子,我无法将自己的灵魂置换到他身上。
如果我想活下去,我就必须拉住孙天迪的手。
我要睁开眼睛。
我必须要睁开眼睛。
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我这么没有天赋的一个人,却生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呢。
我还以为是自己交了好运,其实孙天赐的天赋根本就是遗传自刘晨。
原来在我为了与刘晨较劲、把他叫到家里来看我和付妮秀恩爱的那些年,他们两个早已经重修旧好、暗通款曲。
「不止这些,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说服天赐继续训练的吗?」
我浑身一惊。
刘晨趴在我耳边继续说。
「我告诉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妈妈,是你眼睁睁看着他妈妈死在手术室里,却无动于衷。」
「你不仅没有给付妮选择灵魂置换的机会,你甚至没有给她最后看一眼自己孩子的机会。」
他怎么会知道灵魂置换!
「为了能够一直在一起,我和付妮熬了多少代,结婚又离婚多少次,伤害过多少人,置换了多少次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吗?」
「我们这回终于要在一起了,却被你横刀夺爱那么多年,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我追了她多少年,她等了我多少年,却被你趁虚而入,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你抢走了她。」
「如果你好好待她,也就罢了,可你是怎么做的?」
「你有尽过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的责任吗?」
「你甚至让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我知道你想靠天赐实现你自己的理想,所以我来帮你了啊。」
「我告诉天赐,让你倾尽一生的努力,充满希望地自杀,然后再绝望地死去,才是对你最好的报复。」
「他果然懂事,他听进去了。」
「你说,你是不是罪有应得呢。」
我猛地惊醒过来,我睁开眼睛。
我眼前只有刘晨一个人,孙天迪、孙天赐都不在这个房间。
「天迪!天迪!」
我用尽最后一点点力气,呼喊孙天迪。
刘晨根本阻拦不及,他根本没料到,我还能再醒转过来。
孙天迪听到我的声音,冲回了这个房间。
我向着孙天迪伸出了手。
现在,她是我最后的希望。
我只有把自己置换到她身上,才能活下去,才能再生孩子,才能实现理想。
「天迪啊……」
我宛如一个幡然悔悟的老父亲,颤巍巍地支撑着自己伸向孙天迪的手。
刘晨站起来,正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上前一步,站在我面前,高高地俯视着我。
「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她说。
「临死了,才想起你还有个女儿,是吗?」
她根本没有任何触碰我的打算,就这么俯视着我。
「你但凡做过我一天的爸爸,你但凡尽心尽力爱过我哪怕一天,我今天也愿意送你一程。」
「可你有吗?」
「你扪心自问,你有吗?」
她面无表情地说。
完了。
全完了。
孙天迪说完之后,便冷静地转身离开了。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真正的死亡,终于降临。
15
这就是我的故事。
现在你再回头,看看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很多事情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他们重男轻女,是因为丈夫需要一个男孩来承载自己的新人生。
他们强硬地干涉你的人生选择,甚至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你的身上,是因为他们要靠你去实现他们自己的理想,然后取而代之。
他们死活就是不肯同意你和你爱的人在一起,是因为等他们取而代之以后,你的伴侣就将会是他们的伴侣,他们当然不想和他们自己看不上的人结成伴侣。
他们控制你的生活,控制你的起居,控制你的衣服,甚至不允许你关上房间的门。
他们把你的人生当成他们自己的人生来培养、来控制、来塑造。
直到有一天,他们要死了,他们会深情款款地握着你的手和你告别。
然后,在那个瞬间,拿走你的一切。
再然后,他们任由你的灵魂在他们衰老、枯萎的身体里,绝望地死去。
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的自私和虚伪,还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现在明白了吗?
那就回头审视一下自己的父母吧。
如果他们正在试图控制你,还说这都是为你好。
那你就要小心了。
他们可能正在对你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