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写好和离书,他就冲过来撕碎了。
梅砚辞红着眼,将我揽入怀中,密密匝匝的吻落在我的长眉、细唇、颈间。
他于意乱迷醉中软言唤我:「夫人。」
曾经,他叫我小姐、叫我陆简、叫我毒妇,我都甘之若饴,一一收下。
唯独这一句「夫人」,我万万担不起。
1
这不是我头一次同长公主霍成欢抢男人了。
我支着小臂斜卧在贵妃榻上,看向跪在脚边容貌姣好的男子。
他垂眉为我更换鞋履,低声道:「落雪了,我替小姐换上冬鞋。」
我眯着眼瞧他,「萧则,叫你放个人就这么难吗?」
男子低眉不语,我抄起榻边小几上的茶盏,兜头泼了他一盏茶,那茶是秋棉方才煎的,隔着白瓷尚且烫手。
他却不闪不避,任由滚烫的热茶泼上脸,他大半张左脸被烫伤,眼尾亦红肿起来。
萧则跟了我一月有余,十分清楚我的脾性,我喜欢他的乖顺,但不喜欢那双裹挟着牢狱戾气的眼。
瓷杯撞上额角时,萧则眼底的沉郁被瞬时压下,而后竟仰脸笑着问我:「小姐,可是萧则哪里服侍得不周,小姐知会一声,萧则这便改。」
我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他却主动欺身将自己送过来。
我掩下眼底的厌恶,似笑非笑看着他,「京兆尹大人,这是吃味了?」
2
我承认,我腻了。
萧则很好,对我百依百顺,凡我有所求,他无所不应。
可我如今忽然觉得无趣极了,我满心牵挂着的都是他手底下牢狱里关着的戏子——梅砚辞。
当丫头秋棉闯进来告诉我,长公主霍成欢去了京兆尹的牢狱,我一脚踹开脚边的男子,匆忙换上鞋履, 忙不迭往监牢里赶去。
不是没瞥见跪着的人眼眸霎时阴鸷,但我仍一意孤行。
这里的狱卒都知晓我同萧则的关系,故而不敢强拦。
我冲进牢狱时,那戏子的双臂被反剪着吊在刑架上,漆黑的长发遮掩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苍白如纸的下颚。
如果不是他单薄的胸口略有起伏,我会以为这上头是个死人。
长公主霍成欢已经纡尊降贵到俯身去好言劝说男子:「小郎君,那个小孩儿本宫替你救了,赌坊要的千金,本宫也替你付了。只要你肯入公主府,做本宫的面首,这京都的事,本宫一律替你摆平。」
然而那戏子依旧一言不发垂着头,他赤足着地,周身似一块锈了的铁,浇筑在地面塑成了形。
我听萧则说过,戏子梅砚辞是横遭此劫,委实冤得很。
梅家戏班子里有一个叫小德安的,年仅十二。被人教唆赌钱,欠了赌坊一大笔债,又偷了梅家班的房契去抵。
小德安虽是个软骨头,可还债的时候,听赌坊的人说梅砚辞这样的伶人与那娼妓无异,一时气急败坏,抄了手边的泥瓦罐,砸了人家赌坊伙计的脑袋。
那伙计头上瞬时便豁出个杏眼大的血窟窿,人登时昏死过去。
赌坊的人倒打一耙,说小德安是受梅砚辞指使,偷金、伤人,将其扭送至京兆尹萧则处。
还扬言,除非千金抵债,否则他们要梅家班一命抵一命。
梅砚辞自投罗网,愿换回小德安,萧则却将两人一并收押。
3
霍成欢挑起黛眉,向门口瞧去,见是我来了,嗤笑出声。
她说我贱、说我荡,说我不配得到萧则,更不配得到梅砚辞。让我谨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这词让我有些恍惚,来京都这两月以来,很多人让我记住自个儿的身份。
我,陆简,御史大夫口诛笔伐的蛇蝎美人。
是抚安侯府的庶女,也是抚安侯唯一的女儿。
既是唯一,自然娇贵。
长公主霍成欢喜欢萧则,我便要将他收于囊中。如今她又瞧上这戏子,我岂能让她如愿?
霍成欢比我差在,她没我能放得下身段。
我走近两步,在霍成欢错愕的眼神里,用食指挑起梅砚辞单薄的下颌,轻笑出声:「既然想吃软饭,为什么不来找我?」
刑架上的男子一瞬间抬头。
他下颚如刀、眉眼锋利,似染血的锟铻刀横置于我眼前。
许是戏唱得久了,他尾音也似向上挑,只是声色有些哑,「小姐请自重。」
我在他冷冽的眼神里,放下了钳制着他下颚的手。
自重?我要是自重了,就不是被千夫所指的陆简了。
霍成欢在我身后笑得前俯后仰,「陆简,你也有今天。」
4
我瞥了一眼霍成欢,不咸不淡道:「储位之争在即,长公主不妨为自己的一母所诞的三皇弟思量一番,你抢了我的人,我爹岂会愿意助他?」
我爹抚安侯手握重兵,这名号极好用,霍成欢也不敢轻易小觑。
我不怕丢我爹的脸面,我比霍成欢豁得出去,名声这玩意儿于我而言,都是狗屁。
牢狱里散发着霉烂的气息,霍成欢怒急攻心,赏了狱卒一巴掌,带着随从离开了。
萧则在外头看了整整一刻钟的好戏。
「小姐,」他低眉顺目走近我,「牢里腌臜,你还是……」
我将他的手攥住贴在墙上,萧则手背的皮肉被砖墙的凹凸处磕出血来,牢狱里糜烂的气息和新鲜的血腥气混迹在一处。
我拢着眉,唇边勾起一个寒凉的笑意,「京兆尹大人,那赌坊不就是想要钱么?你把人放了,千金不日奉上。」
萧则终于在我果决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知道我喜欢乖顺的,自然也知道我不喜欢他有丝毫的违逆。
梅家班所犯的事,只要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钱换命,未尝不可。
5
我未曾想到,萧则竟也会争风吃醋。他虽命人将梅砚辞放了,却未解下他的手镣脚镣。
出了牢狱,梅砚辞便跟在我身后,他长发铺陈了整个瘦削的脊背,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趑趄。
他甚至赤足踏入地上的积雪,足下白的是雪,红的是血,轻易融汇在一处。
伤势如此严重,他竟也一言不发。
我拧眉,止了步,正欲说道些什么。
便瞧见有一黄衫女子自不远处的老树桩旁小跑过来,她几乎要扑进梅砚辞的怀里,在触碰到冰凉的铁链后,神色一怔,泪水也不住向下落。
这是我从牢狱到现在,第二次听到梅砚辞的声音。
不同于对我的疏离客气,他笑着讲:「回去告诉戏班里的人,没事了。」那声色泠泠,煞是好听。
黄衫女子抹一把脸,破涕为笑,「班主,你终于可以回去了。」
她的脸稚气未脱,无论哭或是笑,都似有个浅浅的梨涡。
「梅砚辞,我救你出来,可不是为了放你回去的。」我冷声提醒他。
他正要答话,却猛地咳嗽出声,只得用修长的指节压着唇,血迹却依旧顺着指隙渗出来。
任谁瞧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黄衫女子涨红着一张脸,眼神似有怨怼,「我们班主岂会和你这种放荡的女子共处?」
我饶有兴趣看向她,小丫头挺有意思,看来已然知道我是谁了。
梅砚辞却突然拦在她的面前,「小姐今日相救,在下铭记在心,往日但有吩咐,梅家班上下必当尽心。」
他气质风华皆上品,班主梅砚辞,果然如帝京这段时日的传言一般,气质清华、矜贵无匹。
他这般急切,只是为了给那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挡祸吧。
梅砚辞嘴里说着知恩图报的话,眼里的冷意却似浮山积雪,丝毫不消。
那一瞬间,我很想把面前的男子碾碎,啃噬他喉管里的血,看这血的温度是不是和他人一样,冷透骨髓。
我的目光移到梅砚辞苍白清隽的面容上,「我会让萧则放了小德安,替你赎回房契,梅家班照开不误。不过有个条件,你须得同我成婚。」
梅砚辞霍地看向我,薄如纸的下颚略一抬高,漆黑的瞳仁泛起错愕。
我这才发觉,他右眼尾的一点泪痣,丽得惊人。
我顿了顿,唇角微勾,「我的规矩是,与我陆简成婚后,其一,你不能与其他女子有染,」我在揽住他手臂的黄衫女子身上兜了一圈,微笑着继续道:「其二,唯妻是从。」
不等梅砚辞出声,那女子便红着脸嚷嚷道:「凭什么?我家班主又不是你的囚犯。」
我踮起脚,用细白的食指勾住梅砚辞的衣领,他因为猝不及防的力道垂了头,而我也顺势吻上他的唇。
舌尖尝到血腥的同时,梅砚辞脊背一僵,他与我四目相对,端的是刀光剑影。
我冲黄衫女子弯唇,「方才不是,现在是了。」
6
他偏过脸,手腕上的锁链隐有铮铮之声,「小姐就没想过,在下不愿。」
男人的尾音要比常人的音色要软,听得我心神一荡。
我顺着他的话道:「你不愿意娶,自然可以,」我眼波微转,「那个小德安好像还在牢里关着。」
我用手拭去他唇边的血渍,我的白玉不能有。
「听萧则说,昨个儿还有个发热的囚犯,等今晨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
牢狱那种地方,可太容易死人了。
他总算学乖了,僵直着身子任我为所欲为。
那黄衫女子显然才登过台没多久,耳畔的明垱擦了香粉,没完全洗净。
随着她身体晃动,让我鼻端莫名觉得发痒。
我沉了眸子,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好脾气,「梅砚辞,我们回府吧。」
男人喉头动了动,瓷白的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比这京城迤逦一地的雪色还要凉上三分。
「还请小姐容我交代几句。」
他躬身一礼,眼神却不看我。
我挑眉不置可否,对梅砚辞,我总有超乎对待寻常人的耐心。
我往一旁挪动两步,打着呵欠听他温言对黄衫女子细细交代。
半刻钟过去,我见那女子双目噙泪,顿足又跑开。
他侧首对我讲:「小姐愿意救下小德安,在下日后也心甘情愿听从小姐的差遣。」
还以为有多硬呢,我笑得花枝乱颤,挽上他的手,冰冷的铁链将我和他二人的手臂纠葛在一处。
我反倒觉得烫得紧。
我扬眉巧笑,「夫君这种鬼话日后还是少讲为妙,我是要与你白首偕老,可不是为买个仆从回去差遣的。」
梅砚辞有些怔忪,一时无话。
他拖着锁链,腿脚不利索,我配合他的步子,深巷细窄,冬日的街上鲜少有行人。
我却恨不能走在京城最熙攘的街巷,让所有人都看见,身旁的男人是我陆简的人。
不过想想这两个月来我干的那些个事,在酸儒们的眼里桩桩离经叛道,现下若是被人看见了,那御史的本子参得可就更厚了。
我满足地喟叹一声,总算得到我想要的了。
有女如此,不知我爹在朝堂上还能不能抬得起头?
想想就觉得很是精彩。
7
不枉我回去便挨了我爹一巴掌。
年逾半百的男人立于中庭,他是抚安侯,戎马半生,一掌下去孔武有力,我若真是养在深闺娇小姐,这一巴掌,大抵要去了我半条命。
眼前的男人气得须子直颤,「陆简,你娘恭谨知礼,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一个没有礼教的东西,竟把一个戏子接进府。」
我扶着廊柱直起身,手捂上脸,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谁叫我有娘生,没爹养呢。」
他一愣,仿佛被戳中了痛脚,目眦欲裂,「你立刻给我把西厢的那个玩意儿送出府去。」
「梅砚辞可不是您嘴里的什么玩意儿,他是我的夫君。」我慢条斯理道。
男人脸色铁青,扬起手来,正欲再次动手。
我拢着长眉,含着笑问,「爹应该不想再丢第二回脸了吧?」
男人抬起的手掌一滞,半晌,终于放下手,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
半个月前,圣上下旨赐婚,将我许给三皇子霍逸之,而我却在当夜爬了二皇子的榻。一夜之间,我陆简声名狼藉,三皇子也因此丢尽了脸面。
这三皇子妃的位置自然是轮不到我来坐了。
8
回房后,我向秋棉询问过梅砚辞晚上的膳食用得如何了。
果不其然,送去他屋内的吃食,一点儿都没动过。
秋棉有些担忧,我却浑不在意,这种境况,吃不下倒是正常的。
我让秋棉去京兆尹府一趟,把梅砚辞身上铁链的锁匙取了送来,并知会他一声,明日我去见他。
我知道萧则安的什么心思,羞辱够了,也该懂得见好就收。
这晚的夜色比任何一晚都要惹人沉醉。
我在榻上,只是浅眠,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抚着我的发,动作小心而温柔。
我应了一声,那手便向下捏上我的肩,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捏着。
我闭着眼都知道来的是萧则,推开他的男人手,「京兆尹大人,如今连爬墙这种宵小做的事都无师自通了。」
「小姐,萧则想你了。」黑暗里,男人动作一顿,埋头在我后颈衣裳,「都是些伶人的脂粉气。」
我懒得起身,干脆支着小臂,斜眼看他,「不是让秋棉说了,我明日再去找你吗?」
趁着月色滑入,我瞅见他眼底来不及敛去的落寞,眯着眼道:「京兆尹大人,你以前不是很风流嘛?」
我还未到京城前,就听闻过这位萧大人,为人玉芝风流,京中的秦楼楚馆,处处留情,不知是京城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就连长公主霍成欢也对其青眼有加。
「小姐可是吃味了?」他眼线高高挑起,长睫毛复又垂落,有着极优美的弧度,似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我撑起身子,正襟危坐看向上他,「我犯得着吗?」
萧则也不恼,膝行挪过来,将手重新搭在我的肩上,软劲儿带着点儿阴诡,随着轻轻重重的力道,他压着嗓子俯身附在我耳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小姐爬上二皇子的榻,不许萧则效仿?」
我心下一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下一刻,萧则停了手,他的嘴角高高肿起,却还是笑着看我。
月光银亮,他凑近我的脸,似乎注意到什么,眉骨一拧,语气近乎发狠,「谁伤了你?」
我盯着他狠戾的眼神,快要笑出声。
人就是贱,喜欢自个儿的不要,偏要奢求把心剖给别个的。
话本子里的百转愁肠千千结,终究这世上人逃不脱。
我正了神色,抿着唇低声道:「萧则,我成婚后,你我就断了吧。」
他一怔,那只伸出去想要抚上我脸的手顿在半空中。
「流言猛于虎,我总不能让我的夫君整日被人指指点点吧?是个人多少都会有些受伤的。」
萧则眼神一黯,指节缩了缩,那只瘦削的手背上还有白日在牢狱里我弄出来的伤。
上头连着皮带着血,他忽然慌乱地将手背给我看,呼吸急促,语气近乎乞求,「小姐,萧则也伤了……你疼一疼我,好不好?」
9
「疼吗?」
我瞟了一眼萧则的手背,皮和骨都带了凌厉劲儿,瘦削而有力。
我将细软的手指覆在其上,指痕掐得狠了,洇出更深的血渍来,那血迹顺着他的手淌遍了我的手,「萧则,你知道我不会哄人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有病,明明知道眼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还要横了心蹚进去,有时候我觉得萧则比我病得要更厉害,非要同我溺在这泥泞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故意拿话刺他,「二皇子不是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怎么,陈舒婉那样的知书达理的女子满足不了你,非要在我这里讨欺辱?」
萧则的眼尾很红,更深的情绪一笔勾勒进眉宇,他用绢帕仔仔细细为我擦拭手上的血,对自己手背上的伤却置若罔闻。直到我觉得那狰狞的伤势实在让人刺目,便随手抽走他手里的帕子,扯过他的手,胡乱缠绕在他手背上。
我包得很难看,萧则一只手被裹缠得圆厚,笑意却染上眼角,「和小姐在一起,萧则很欢喜。」
我松开他的手,声音有些冷,「我只是看着觉得脏。」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半晌。
不是瞧不见萧则眼底的失落,只是从我母亲过世的那天起,心软这个词便与我无关了。
我挑开他的衣衫,他眼里的情绪渐深,「小姐,萧则想要……」
我食指按上他的唇,贴上他的耳廓,「萧则,我要去半个月后的玉琳宴。」
玉琳宴是陈国公夫人在冬节之前举办的宴席,届时会邀请帝京中的世家子弟、名流贵女。陈国公一向以天下读书人之首自居,陈国公夫人自然夫唱妇随,我这样的名声,怕是入不了她的眼,也接不到那宴帖。
但萧则不同,他亦是二皇子的人,霍寻越意欲撮合他与陈国公之女陈舒婉,萧则想带一个人去玉琳宴轻而易举。
我要去,是因为二皇子霍寻越定然会赏脸前去。
算算,我有多久没见霍寻越了?久到那张脸在我的记忆里都有些模糊了。
「小姐何时对这种宴席有了兴致?」他嗓音微哑,眼里的欲色生生滞住。
我笑着看他,「附庸风雅的事我不喜欢,只是听闻那玉琳宴上有不少模样俊俏的世家公子,我也好一饱眼福。」
「小姐有萧则还不够吗?」明明是质问,语气却软得不像话。
我不答他的问题,手指盖在他的长睫上,我挑眉问:「明日你便要去那陈家了吧?」
我摸着他的脖颈,「看来我要努努力,让那位饱读圣贤书的陈家小姐瞧瞧,自己的准夫君是如何同别的女人——缠绵不休。」
他扬眉,甚至将双手收拢至脑后,任我触碰。
而后他唇边笑意渐深,「萧则求之不得。」
一刻钟过去,他眸色一深,「小姐可玩够了?」
不待我回答,他倏然翻身而起。一夜红帐。
长夜难眠,外面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深可没至足踝,我借着送萧则出去,鬼使神差去了梅砚辞住的西厢。
墙壁上的铜灯,拉扯出一线暖光,将原本黛青色的墙面染上一层暖色。
西边的梨木格窗半启着,屋内的男子散了长发,侧首坐在格窗一边。
我看见那道凭空摹出的轻浅的侧影,屋外雪光太甚,男人如画的眉眼也淡了些。
我站了很久,久到指骨僵硬地不自觉蜷缩起来,才发觉屋内的男人忽然起身,他似乎顿了顿,朝窗外看来。
我下意识将交领拉高了一些,可想要遮住那些暧昧的吻痕,简直是欲盖弥彰。
梅砚辞眉尖蹙了蹙,明明是关心的话,自他口中道出,却似过了一遍这三九隆冬的寒凉,「夜深了,小姐穿得单薄,早些回去歇息吧。」
被他发现,我可就没有白来一趟的道理了。
我不为所动,反倒径直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梅砚辞似乎被我开门的动静惊得一怔。
桌上冷掉的菜还没来得及收,我干脆坐下,拾起瓷碗上的那副竹筷,大口吞咽起来。
他一时间不知该坐该立,只是目光在我的细白的颈间一顿,移开了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倒了一盏茶,那茶水也冷透了,我的指腹滚着那杯盏,笑出声来,「想问什么便问。」
他偏过脸去,眼睑下篆着一小片阴影。
「除过那千金,那京兆尹还要你做什么?」
我放下竹筷,伸手抚上颈子,意有所指,「你不是已经瞧见了?」
我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骨泛白,良久,他声色泠泠,「寡廉鲜耻!」
不知骂的是萧则还是我。
我嗤笑,我这夫君倒像是个盛世傻白甜。
我笑得乐不可支,「梅砚辞,你这骂得也太……文雅了。」
「在下宁肯囿于牢狱,也绝不想……」剩下半句,他到底没说出口。
我凝视着他清隽的面容,因着微怒,耳尖有些潮红。
「不过你也不必在意,这男欢女爱,本就你情我愿,我也不算吃亏。」
他怔怔看我,说我恬不知耻,抿着唇叫我出去。
我岿然不动,眉眼带笑,「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个词,我来京都这两月,听着外人骂得挺好听的,怎么到你这儿就逊色许多,不如我来教你怎么骂。」
10
我站起身来,他却像是有避讳地后退两步。
我扬眉看他,口吻轻佻,「夫君为何对我避如蛇蝎?」
他终于不再后退,眉间有些犹豫,漆黑的眉眼对上我的,终是下定了决心,问:「你妹妹陆颜的失踪,是不是……同你有关?」
我闻言一顿,眉梢微抬,原来我这头刚挨了我爹一巴掌,那厢林氏那个女人就迫不及待跑来梅砚辞这里嚼舌根了。
两个月前,我那同父异母的嫡妹陆颜失踪,紧接着,因为病榻之上老皇帝的赐婚,我被父亲抚安侯从郴州接来京都,成了他唯一的女儿。
如果没有我爬上二皇子霍寻越榻上的那桩丑闻,按照圣上的旨意,我已经是三皇子的皇子妃了。
林氏是我爹抚安侯的夫人,当朝林国公之女,陆颜乃她所出。
自陆颜失踪过后,这个疯妇就愈发疯癫了,口口声声说,我是为了顶替嫡妹的位置,嫁给三皇子霍逸之,害了陆颜。
林氏威胁我爹,若敢将我接回府,她便水米不进、绝食至死。
可惜她高估了我那爹为了巩固权势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夜,我被二皇子霍寻越丢出府邸,翌日,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婿——三皇子霍逸之便铁青着脸来侯府退婚,听说那一日,寻死觅活的林氏整整多吃了三碗米。
陆颜的事换任何一个人来问,我想也不想便会矢口否认,可如果这个人是梅砚辞……
我瞧着梅砚辞,微微一笑,「林氏说的话,你觉得是真是假?」
他眉眼闪烁,却不看我,「在下认为陆小姐不会这么做。」
「郴州之西有一条思武河,说来你我还算同过乡。」我慢悠悠道。
梅砚辞容色微恙。
我继续说:「思武河两个月前发生水患,水漫河床,我那个妹妹瞒着我爹,偷偷随了三皇子去郴州平水患,大抵是小女儿心态,没同三皇子的人住在驿馆,那夜我以三皇子的名义将她约出来,她满心欢喜前来赴约。」
我看着梅砚辞呼吸一滞,黑眸一瞬不瞬看着我。
我面上无辜,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河水湍急,我就这么轻轻一推,她便跌进那思武河中,等尸体打捞上来,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我笑着摇头,「所以,夫君问错了,不是陆颜的失踪是否与我有关,你该问陆颜的死是不是同我有关。」
他神色骤变,原本淡的几乎透明的唇色竟生生被他咬得沁出一层血色,衬着苍白的面容,倒是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
「牢狱相救,我以为小姐至少是个心善之人。」
我捂着唇,笑得快要淌出眼泪,竟然有人对我有这样的误解。
他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我却还嫌不够,拭去眼角的泪水,扯着唇角让他别这样咬,我很是心疼。
我伸手抚上他渗出血的唇,却笑言他眼尾的泪痣很是好看,眉眼扬起,多笑笑是很勾人的。
他不为所动,推开我的手,几步走到桌前,霍地拿起一支沾了油星的筷尖,戳上自己的眼尾。
竹筷锋利,饶是我反应快,伸手去夺那筷子,那筷尖却还是擦破他的眼尾,血色猩红,倒像是血泪滑落,沾了我一手的血。
我错愕看他,「梅砚辞,戏过了。」
男人清冷的容光竟有了明艳的意味。
「出去。」
他言辞激烈,整个人都在抖得不像话,唔,被我气的。
我出了那扇雕花木,身后的人语气温凉如玉,连「毒妇」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也甚是好听。
屋外的雪又深了一层,院里不知是什么花树,如今枯枝上落了厚重的一层雪,触目所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这样想我,很好。
11
玉琳宴上,二皇子霍寻越是带着礼过来。
齐齐整整二十个女婢,给陈国公夫人宴请的宾客们做奴儿茶尽兴。
奴儿茶这种东西能在京城中风靡一时,是二皇子霍寻越始造的。
做奴儿茶的婢子,相貌算不得重要,但非得要一双纤纤玉手才行。
要做奴儿茶,婢子便数月不得做粗活,每日间隔半个时辰搽上香膏,用茶汤一遍遍熏过。
当着宾客的面,婢子们将一双双手淌进温水里,浸泡过一罗预,等水沸起来,这茶汤也成了。
早先是监牢里折磨人的法子,如今裹上好听的名头,倒成了贵族们消遣的乐子。
那些世家小姐们好奇得不行,一壁目露不忍,一壁又忍不住去瞧。
我身后立着的秋棉,看着小几前的婢女神色平静将手浸入小炉上的茶锅,已经煞白了一张脸。
大抵同样为人奴婢,设身处地,怎能忍得了这样的疼?
这些婢女们做上一道奴儿茶,手指便又粗又肿。
后面连手上那层皮也泡发起来,二十个弹指后,这手也便废了。
但只这一遭,便可得一金,远比寻常人家卖儿卖女强得多。
「我喜欢饮酒,不喜吃茶。」
我对着面前躬身布茶的婢女摆了摆手,那丫头飞快抬头看了我一眼,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我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二皇子霍寻越的注意。
男客们和女客们分隔得很远,他又贵为皇子,坐于男客的首席,正与陈国公寒暄,借此拉近关系。
间隙中,霍寻越眼神遥遥落在我身上,眉梢抬了抬,不紧不慢呷着茶,端是一副玉面公子的模样。
陈国公毕竟是个儒生,骨子里清高得很。
两人谈话间,陈国公夫人明里暗里使过好几次眼色,就差没咳断了喉咙。
陈国公依旧对霍寻越明显的示好不假辞色。
我笑着饮了口酒。
看来萧则若想要娶这陈舒婉,未来老丈人这一关便不会那么容易过。
我的名声不怎么好听,周遭的世家小姐们,都怕污了自己的清名,还没有敢过来触我霉头。
萧则那头却是左右逢源,几个名门子弟轮番上前敬酒。
但凡有人借此攀谈,他也笑,笑得情真意切。
哪怕深知这些人敬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主子,是他未来的岳丈。
丝竹弦停,一曲罢,霍寻越忽然抚掌大笑,说这奴儿茶只是为陈国公夫人的玉琳宴献上一点微薄的心意,大礼还在后头。
陈国公对这样的花头不怎么感兴趣,但到底对方是皇子,皱皱眉也随他去了。
霍寻越向侍立在一旁的仆从示意,那几个仆从点头退下。
不消一刻钟,几人便从外头,一路架着个人到了中庭。
那些仆从在雪地里敲敲打打,楔了个八尺高的木桩,将拖来的人用麻绳捆上。
被带来的人约莫还是个孩童,杂乱的长发半掩了面容,余下半张脸,只露出个乌漆漆的眼珠子。
他四肢关节处扎着彩色的绸布,装扮得十分滑稽。
今日来的都是一些世家公子、贵女,出席的没有老臣,就连陈国公也是拗不过自家夫人,过来为她捧一捧场。
没人认得出那木桩上是何人,但陈国公是见过的,他直愣愣站起来,指着木桩上的孩子。
「这是周樊予那竖……」
一张口,他到底把那句骂人老子的话咽了下去,狐疑看向二皇子霍寻越。
「此子可是那叛国的周贼所出?」
霍寻越笑得捉摸不透,「国公好眼力,正是周樊予周将军之子。」
中庭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提着木桶的仆从冻得手指通红,仍抡圆了胳膊,把一桶桶水给那孩子兜头浇下。
他身上受了刑,本就伤痕累累的,伤口的血渗出来又被冰碴子重新冻住。
那些仆从们喝着「父债子偿」,叫他替他那叛国的爹给陈国公叩头认错。
一桶桶污水顺着那孩子湿淋淋的头发往下滑,还没来得及滴在地上,便结了冰。
他却扬起下巴,用露出的那只眼去瞧满面震惊的陈国公,那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狠。
两年前,我承国与咲国开战之前,陈国公一派的文官主和,想用和亲、纳贡来阻止咲国铁蹄踏进承国。
周樊予将军当着老皇帝的面,指着陈国公的鼻子骂他是个老酸儒。在一众朝臣面前痛斥腐儒误国,国将不国。
陛下的面子当即也挂不住,命人拖下去将那周樊予狠狠打了二十板子。
一个月后,咲国拒不接受求和,周樊予挂帅出征,不料那场仗虽让咲国元气大伤,却仍旧败了。
据说那周将军被俘后叛了国,以至于余下的兵卒们数日内被咲国清缴殆尽。
京都里,皇帝满门抄斩的旨意还没到周府,府中的老老少少们便悬梁自尽,倒都是些有骨气的。
人称铮铮铁骨的周樊予这场笑话闹得天下尽知。
周将军的幼子周铮年岁尚小,一碗毒药还没来得及送入口,药便被闯入府的官兵夺了。
只是我没想到,以霍寻越暴虐弑杀的性子,竟然向陛下进言保下了周樊予的幼子,做了他府上的奴隶。
今日看来,这霍寻越是早准备拿那周将军的幼子做礼献给陈国公。
在大庭广众之下迫使这孩子向陈国公求饶。
那孩子低头与否,结果都不重要,目的只是为了当众折辱他,让陈国公出一口恶气罢了。
有时候我是真佩服这霍寻越,为了拉拢陈国公,什么不择手段的法子也想得出来。
12
后面那些仆从又上了鞭子,来参宴的宾客们渐渐都意识到不对劲儿,没了之前瞧好戏的模样,皆偷偷朝陈国公面上打量去。
没意思。
那木桩上捆着的孩子竟也是个硬骨头,眉毛都结了冰霜,人却立在中庭里,咬死不松口。
倘若那周樊予将军并未叛国,有人庇护,这孩子这样的年纪,又是武将之后,怕也是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宾客们都噤了声,正堂里暖融融的,银炭细碎的迸溅声都听得清楚。
陈国公黑着脸一言不发,踱步来去也只咬牙切齿说几句「竖子」之类的雅骂。
依我看,霍寻越这一出戏,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我正愁着怎么搅乱这一池水,让霍寻越和陈国公二人在玉琳宴上反目,他倒自己将错处送上门来。
陈国公毕竟是大儒,在他的宴席上羞辱昔日政敌之子,虽是为了讨好他,但传出去名声毕竟不会太好听。
文人嘛,骨子里到底是清高的。
眼下的陈国公比谁都想要喝止这出戏,只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加之那孩子受了刑也不肯求饶,一老一小倒是赌起谁先低头。
我思忖片刻,终于起身,对着众人略一福身,触及萧则微蹙的眉头,偏过脸看向霍寻越,「二皇子,再继续下去,会出人命的。」
我这句话让一众看笑话的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霍寻越落在漆木小几上的手抬了抬,漫不经心道:「堂堂抚安侯之女,为区区一个奴隶出头,倒是让本皇子很是惊讶。」
陈国公一言不发,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霍寻越也起身,睨了一眼中庭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童,又看向我的位置。
「陆小姐自郴州而来,不曾承欢抚安侯膝下,不得自幼聆听夫子教诲,不如今日屈尊为本皇子做一道奴儿茶,这奴隶的命便送给陆小姐也罢。」
霍寻越就差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粗鄙的乡野村妇,只配做这婢女所行之事,以供人取乐。
我拈起手来看了看,来京都的这两月虽然细心养护,但手上仍然有细密的暗茧。
我笑了笑,「那奴儿茶,和洗手的水有什么分别?二皇子愿意吃这道茶,陆简便为二皇子烹即是了。」
霍寻越眉目一沉,大抵没想到我应承得如此顺当。
我当着众人的面,走向霍寻越面前的小几,先前做奴儿茶的婢女退往一旁,水已经滚沸了。
自从太子薨逝,老皇帝病重,朝中立三皇子为储的呼声颇高。
皇帝虽属意于宅心仁厚的三皇子,又想让我那爹为其保驾护航,可惜我和三皇子的婚事因我那桩丑闻告吹,我爹抚安侯便成了中立之派。
若说这陈国公是霍寻越首要拉拢的老臣,我爹抚安侯便更是这场夺嫡之争的香饽饽。
我当众应了做奴儿茶,这一番出丑的行径,便足以让霍寻越借此敲打我那爹。
但真要他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这奴儿茶,对霍寻越来说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我赌他不敢。
就在我俯身准备探向那小红炉上的茶锅时,霍寻越身边的侍卫还未阻拦,有一个人却比我的动作更迅疾。
我愣了愣,直到那人隔着衣袖按住我的手腕,另一手因为着急,率先探进茶锅捞出我的手。
我的尾指只是堪堪碰了滚水,便被那股力道提起。
是萧则。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痛惜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利落地单膝跪地。
「二皇子殿下,陆小姐乃是抚安侯之女,怎可当众做这样低贱之事。」
我看到萧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沾了那滚水,登时泛了红。
他颔首,「殿下若想寻消遣,萧则去找些美貌的婢女便是。」
霍寻越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几乎一字一顿道:「萧大人,何至于此?」
固然霍寻越比谁都想此刻有人出面阻止,只是他和我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萧则。
但萧则真的拦了,霍寻越却未必欢喜。
手底下的人,当着自己的面维护旁人,和当众挨了一巴掌又有何分别?
何况他是为了撮合萧则和陈舒婉的婚事而来。
霍寻越忽然大笑,示意萧则起身。
「陆小姐可是差点儿成了我三弟的皇子妃,本皇子又岂会如此不识趣?这奴隶的命,便随小姐定夺了。」
已经够了,目的达到了,这宴席我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我向陈国公夫妇施礼,提出身体不适,便先行离开了。
坊间传闻,和陈国公不同,陈国公夫人是一向喜爱萧则这个后辈的。
如今自家的准女婿替别的女子出头,陈国公夫人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她摆了摆手,叫我随意。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萧则一眼。
出了陈国公的府邸,霍寻越手底下的仆从将那周将军的幼子丢了出来。
秋棉看着雪地上蜷缩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皱皱眉,吩咐秋棉:「给些银票,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
秋棉叫来随行的侍卫将那孩子带走。
我正准备上马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小跑过来,是个丫头打扮的模样。
那丫头赤红着面,低着头递给我一个物什,「我家小姐让奴婢奉上的,陆小姐的手适才烫到了,要赶紧敷一敷才是。」
秋棉接过来递给我,那帕子里裹了冰碴子。
我向陈国公府邸的门口看去,那儿立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罗裙低垂沾了雪。
竟是陈舒婉,她察觉到我的视线,低眉对着我的方向浅浅一笑。
我接了这份好意,打道回府。
车帘外,雪落得又狠了。
我撩开锦帘,余光里似乎看到有一团身影追随着马车过来,是先前那个孩子。
他人小,又受了伤,腿也不利索,起先追着马车跑,走快了,人也栽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
秋棉也听得那动静,探出头看了一眼,忐忑看向我,「小姐,其实我们侯府也不差那一口饭。」
我阖了眼,「秋棉,让姚叔把车赶快点儿。」
那孩子是罪臣之子,满门被抄斩,身上背负的仇恨比我只多不少。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容不得有丝毫意外,眼下这光景,更没办法拖曳着旁人一起走。
13
捱到傍晚,我爹竟意外没来寻我的麻烦,看来玉琳宴的事还没传到他那儿。
我叫秋棉去取酒,她磨了一刻钟,却是空着手回来的。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便低声讲:「萧则大人吩咐过,不让小姐多饮酒。」
我觉得有些好笑,撑着下巴看她,「姐姐,你是他的婢女还是我的婢女?」
秋棉面上一红,干脆一跺脚,语气也硬起来:「饮酒伤身。」
「我就是有点儿高兴,不会贪杯的。」
我软磨硬泡,叫秋棉取了酒来,自饮自酌。
喝着喝着,人便陷入睡梦里。
等到夜里,我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破茅屋里,满地都爬着一只只脏污的手,去拉我罗裙的下摆。
我尖叫着,喉咙都要哑掉了。
忽然娘也出现在那里,血把娘的眼睛都染污了。
她扭曲的一双胳膊背在腰后,「简儿,疼……娘疼。」
我挣扎着去碰她血污的脸,手却被人拉扯住,不得动弹。
我从噩梦中惊醒,对上秋棉惊恐的脸,那时候我的眼神一定可怖极了。
秋棉低着头不安地问我怎么了?
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才发现她似乎一直没睡。
秋棉不敢看我,良久才蚊声道:「小姐,外面的雪这么大,那孩子半个身子都能埋进去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原来先前玉琳宴上救下的孩子就一直跟在我们马车的后头,在府外候着。
秋棉红着眼眶,叹息道:「多可怜呐。」
我也睡不着了,打水盥洗的时候,秋棉递过巾帕,又叹息一声,「小姐,多可怜呐。」
这小丫头心太软,在她寻着机会说第三次的时候,我制止了她的话,终于松了口。
「你随我出去看看吧。」
秋棉大喜过望。
等到了府外,我才发觉那小孩儿不是一般的固执。
他先是对着我结结实实叩了几个头,死死盯着我,「我爹不会通敌叛国的。」
周樊予是否通敌,我不知晓,不予评说。
那孩子长到肩背的头发被拢到颈后去,在半空浮着的落雪里露出一张幼嫩的脸。
他眼神依旧锐利得像一把剑。
我有些感慨,仇恨就像是毒药,我和这孩子究竟谁比谁无辜呢?
我笑了笑,「你想留在侯府?」
他眉心沉了沉,看着我说:「是。」
那孩子扯直了身子,竟不似先前我想的那样小。
我有些头疼,「你这两年在二皇子府里待着,可能没听过我的事,」我叹了口气,「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
我那爹连我都不想认呢。
我揉了揉额角,对那孩子道:「算了,我供你吃穿不成问题,赶明儿我爹揍我的时候,你可得拦着。」
一旁的秋棉显然还不太适应我这突如其来的幽默,「噗嗤」笑出声来,叫那孩子赶紧随她进去。
远处的天倪还是一片沉寂的黑。
「秋棉,我要出去一趟,你悄悄去找一趟姚叔过来驾车,然后便自回去睡吧。」
「小姐可是担心萧大人?」秋棉捉着衣角,有些忐忑。
我摇了摇头,「去接小德安。」
14
不想,在京兆尹的府邸,我没能见到萧则,只见到了他府上神出鬼没的郑管家。
这老管家以前对我和萧则的事可没这么阻止过,今日倒尽心尽力拦着我,不叫我见他。
「怎么?他讨了一房美娇娘?」
我抽出袖里的匕首把玩着,「你家大人说过,这儿的每一个地方,没有我不能去的。」
郑管家闻言终于垂下头颅,捻着手里的菩提串子,「二皇子殿下赐了药,眼下这药劲儿还没过去,大人怕是不便见小姐。」
他话说得果断,但眼里到底松懈下来,或许我的出现反让他松了口气。
我不管不顾推开仆从们的阻拦,到了主苑的屋子。
听郑管家说,霍寻越赐的那药名唤「淬骨」,服下后浑身会像车轮碾过一遍又一遍。
是责罚也是敲打。
这药劲儿得三个时辰,从四肢到百骸都得睁眼熬着。
明明是我想要的,但进了屋,看着榻上背过身子的人,缩成一团,连手脚都不自觉痉挛着的人,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屋子的布置都是按着我的喜好来的,就连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是我曾夸过一句好看便不曾换下过的。
萧则向来警觉,可此刻连我走近他,都没有察觉。
直到我的手搭上萧则的肩胛,他偏过脸,锐利的眉骨倏然一抬,见是我,又顺了眉目。
他费劲儿支起身子,泼墨似的长发铺陈在脊背。
我一时有些怔愣,「很疼吗?」
他扯着笑,「萧则不疼。」
又很快问道:「小姐深夜过来,是在担忧我吗?」
我冷冷打断他:「我是来接小德安的。」
「深更半夜来接人啊!」他一壁咳嗽一壁笑,像平白得了蜜饯的孩子。
那断断续续的咳嗽让我心烦意乱。
「你家主子是个什么脾性你不清楚,当着霍寻越的面违逆他的意思,你是嫌命长了?」
他捂着心口的手垂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说过,那样的羞辱不会有第二次了。」
我轻车熟路翻出床榻暗格里的伤药,扯过他瘦削泛白的手腕,「烫伤总是要上药的。」
萧则却蹙着眉,有气无力拨开我上药的手,「殿下不许萧则用药。」
我忍着把那瓷瓶摔到地上的冲动,很想质问他,霍寻越给你什么了,让你如此唯命是从。
沉默了半晌,他忍不住问:「小姐把人带了回去?」
我知道萧则说的是谁。
「那孩子叫周铮吧,他好像一把剑,沉且锐利。」
我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将军之子,舞起剑来应当是很好看的。我且养一养,日后……」
话说了一半,我的唇便被他用食指按住,「求你,至少不是今日,萧则不想听。」
他唇白得像纸,那会儿还能撑着身子企图营造出一副他无碍的假象,这会儿却像是疼得双肩也颤抖起来。
萧则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哪怕是示弱,甚至跪伏着,骨子里也嵌着几分傲。
他霍地翻身下榻,用榻上的锦被裹住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提起桌上的长剑,推开合闸门的半扇。
寒风扑面而来,他便踏进了雪地里。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从支离破碎的记忆里觅得那倥偬岁月的一角……
有个人曾为我陆简,在辰星零落的夜色里、在冬节来临前的第一场落雪里,手执长剑一舞。
他动作迅疾,似乎不知痛一般,一招一式间,挽起的剑花漂亮极了。
可惜那「淬骨」的药效太厉害。
到最后,萧则终于撑不住,膝盖也磕在雪地里,要勉力借着剑才能支撑着不倒下。
他单膝跪在雪地里,抬起下颌,对着屋内的我笑了笑,「小姐,萧则也会舞剑的,只要小姐想看,随时都可以。」
我掀开身上的锦被,跳下床榻,推开另外半扇门。
京都夜半的星星不似郴州,只有寥落的几点微光。
我一步一步走到萧则面前,屈膝蹲下与他的双眸平视,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来。
「以前每次去上集,得走很长的路,夜里,我就和娘坐在郴州的永荆山脚下,烤地瓜吃……」
我继续道:「郴州的星星可真好看啊,晚上躺在牛车上,夜幕压得很低,星星都要垂进眼睛里了,好像伸一伸手,就能把它们都给扯下来。」
他听着听着,面上有些动容,眸里仿佛浸着一层水,戳一戳便能沾湿指头。
「萧则,你说那些星星究竟是甜还是苦的啊,娘说像糖一样甜。」
我垂了眼睑,「可我不信。」
我伸出手,贴上雪地里杵着的那冰冷的剑刃,指腹顷刻间便划开一道浅痕。
天冷,过了好半会儿,才瞧得见出血了。
萧则眼眶一红,想要握住我伤了的手,但手掌伸出来都是脏污,又默不作声收回去。
他握着剑柄的手本就烫伤了,现在和手握的地方粘连成一片。
我笑着覆上他握剑的手,「你当初就是用这把剑指着我,说要取我的命吧?」
他闻言整个人都在颤抖,或许是那药劲儿,或许是其他。
「萧则,你说泼出去的水收得回来吗?」
他神色一黯,呢喃了一句「覆水难收」,身体也僵硬起来,整个人都有些不安。
我与他在雪地里静默了良久。
他忽然抬起下颌,眼底意外地有着些许少年稚气。
他笑着问我:「小姐,萧则也用命换,成么?」
15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天快亮了,京兆尹大人,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
我最终还是如愿将小德安领了回去,一千金倒是真拿不出来,但是萧则说他会处理此事。
赌坊那地方本就鱼龙混杂,庄家的手上没有多干净,之前压着违犯律法的案子可大可小,随时翻出来都能够他们喝一壶。
只是对方蓄意挑事,不知和长公主霍成欢有没有干系。
毕竟那个女子一贯的作风便是得不到就毁掉,难保这出戏不是她自导自演出来的。
我发誓,我从未见过小德安这样闹腾的孩子,一刻也闲不下来,从班主的身体问到梅家班的近况,吵得我脑袋疼。
回府后,我干脆直接拉了人去见梅砚辞。
到了屋前,我想了想,还是敲了敲西厢的房门。
屋内窸窸窣窣的,梅砚辞温吞地打开房门,见是我,原本润泽的眸子沉郁下来。
我挑了挑眉,将身后的小德安推到他面前。
这时候我才寻了机会好好看他,梅砚辞的长发湿漉漉的,似是才沐浴过,可是此时天才蒙蒙亮。
他身上的衣物单薄,看料子是府里的小厮穿的麻布衫,春日尚且嫌单薄,也不知他自柜里的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我有些懊恼,我只吩咐秋棉给他安顿住的地方,但是其他的并未多做考虑,以至于换洗身上的衣物,还需要穿仆从替换下的旧衣。
「梅砚辞,你不会一夜没睡吧?」我随口问了一句。
被推过去的小德安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这孩子身上没什么伤,在狱里待了几日,反倒养得精神不错。
梅砚辞没有理会我的话,反倒沉了脸去瞧小德安,直把那孩子看得脑袋要耷拉到地上去。
他腿一软跪倒在梅砚辞面前。
我分明看到,小德安低头的时候,男人漆黑的眼眸,在晴雪里明丽起来。
人没出事,他大抵是高兴的吧。
我正准备离开,给他们留个独处的时机。
他却霍然抬步,绕过了小德安,踩进了院里的雪地里,似乎左右寻不到趁手的家伙什儿,便索性拾了地上新落下的一节枯枝。
等梅砚辞重新走到小德安面前,那孩子脑袋也算灵光,委委屈屈伸出一只手来,眼巴巴抬头看着他,「我错了,班主。」
「错哪了?」
「不该偷……不该赌。」
手上连着挨了几下,小德安嘴也瘪下去,眼眶里蓄了泪水,直打转。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瞥见小德安偷瞄我了一眼,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我不由开口:「梅砚辞,他还是个孩子呢。」
梅砚辞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赌、偷……小小年纪便做出这样鸡鸣狗盗之事,假以时日还如何管教?」
我附和地点点头,「我的意思是,要给孩子一个难以忘怀的年少时光,我爹书房里有戒尺,榉木做的,一打一道血印子,可比这枯枝厉害多了。」
他愣了愣,倒真停了手。
我哈哈大笑离开了,准备回去后,吩咐仆从给他们二人送上一些新的冬衣。
却不想走至回廊时,我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他似乎刻意佝着身子,廊柱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都吃进去。
我吓了一跳,只瞧见他灰扑扑的一张脸上,眼里艳羡的目光还来不及收回去。
「你怎么还没去睡?」
刚问完这一句,我食指便压上唇,做了一个「悄声」的动作,示意他不必说了,跟着我走。
回去屋子的路上,我静默良久,这世上竟有人连别的孩子被管教也心生羡慕么?
周铮一言不发跟着我,直到到了我的屋前,他才有些不安地问:「小姐,是有什么吩咐吗?」
秋棉在偏房已经睡下了,我尽量悄声没有惊动她,打了一铜盆清水兑了些小厨房锅炉里的热水,我才叫他进屋来,站直身子。
不想因为这周铮习惯性弯着身子,直起身来,竟是少年的体态。
我有些惊奇,「你多大了?」
「回小姐,十四了。」
他一板一眼答着,眼见身子又要佝下去,我喝止他,「把脸洗干净,你是武将之后,不需要这样软骨头。」
大抵「软骨头」一词又刺激到了他,他目光如炬看向我,随即又想到什么,只低垂了头。
我知晓,他以奴隶的身份,在霍寻越的府邸待过两年,决计不会好过。
之前大半夜的,为了不惊动我爹,秋棉肯定没有请大夫来。
周铮身上的伤口处理过,包扎得有些可笑,显然也是出自秋棉之手。
我给他挑了个空着的屋子,叫他先睡,等明日醒了,再叫人请了大夫来看。
他眼里隐有感激之意,张了张嘴,只默默应了个「是」。
16
翌日,我和我爹商议与梅砚辞的婚事,上回他以为我是耍脾气闹着玩,拿与戏子成婚一事气他。
如今我旧事重提,他见我认了真,却反应激烈,甚至不惜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也不能接受我提出的这桩婚事。
拿他的话来说,便是堂堂抚安侯之女,怎可嫁给一个卑贱的戏子?
我也不是非要同梅砚辞成婚,之所以抛出这么大一个噱头,只是为了让他退一步,默认我养一个戏子在府邸的事。
却不想,没出两日,二皇子霍寻越却替我和梅砚辞的婚事请了旨。
我不知道霍寻越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病重的皇帝为我和梅砚辞下旨赐婚。
念恩旨的公公来到侯府宣旨,说到「天赐良缘」一词时,我眼瞅着我爹气得嘴角都歪了,却不能由着那怒意当着天家身边红人的面发泄出来。
我爹闷不做声接了旨。
连给那公公打赏的钱都是我让秋棉送出去的。
三日后,我与梅砚辞的婚事还是如我所想地举办了。
这场婚事,惊动了不少人。当初我去牢狱救下梅砚辞的事,在京都被传得香艳无比,有说我天性放荡,瞧上那戏子的容貌,又有说梅砚辞恬不知耻,早已与我暗通款曲。
有风雅之士将我们这一段故事添油加醋编了话本子,一时间竟在京都里大卖。
在朝为官的来客们都是和我爹不睦的人,抱着看戏的态度,人人都想着上来踩上一踩。
毕竟原本抚安侯之女嫁的可是当朝三皇子,陛下属意的储君,而如今竟许给了一介戏子,怎能不教人唏嘘?
我在大礼没开始前,便挑了个傧相来做司仪,时辰推至黄昏,不需要擅长这繁琐的礼仪流程,只一点,一切从简即是。
我爹没出席这场婚事,林氏巴不得我们下不来台,更是推说头痛,不肯到正堂来。
宾客们细碎的闲谈,都是些龌龊不堪的揣测。
我懒得听,一旁朱红色喜服的梅砚辞却在一众嘈杂里握住了我的手。
他手指修长,指腹冰凉凉的,却意外让我感到安心,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他情非得已之下,给我留的一份体面。
我回握住他,这场婚事像梦一样荒唐,没有高堂,只有天地。
夫妻对拜后,我自喜帕下寻得秋棉的位置,对她做了个手势,她很快按照我之前安排好的,对那临时做了司仪的傧相耳语几句。
那傧相先前收了我不少银票,此时便当众宣布,这场婚事没有酒宴。
算是变相下了逐客令,摒弃一切繁文缛节。
我们走至后院的时候,梅砚辞便骤然松开了我的手,人后,我也不愿继续与他如此亲密,当即揭了头上的喜帕。
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住我。
我看到霍寻越身后还跟着个紫衣华服的男子,正拉着霍寻越的衣袖。
「皇兄,如此……大不妥。」
撞见我看过去的眼神,紫色衣袍的男子声音很快低下去,一言不发了。
他们拉拉扯扯地闯进侯府的后宅,本就不妥,可是身为皇子,旁人又不敢拦着,只能任由他们胡来。
霍寻越手持折扇,眼底的戏谑不加掩饰,来参加婚典,他却穿一身白,不知道是过来膈应谁。
「三皇弟,父皇钦赐的婚事,既然你我都来了,哪能不跟新人道贺一番再走?」
霍寻越拨开身后紫衣男子的衣袖,眼里带笑,「陆小姐,那夜还情意绵绵与本皇子夜诉衷肠、宽衣解带,今日便要嫁做他人妇了,让本皇子好生失望。」
林氏说,我娘是个狐媚子,我也长了一张祸水的脸。
霍寻越大抵同旁人是一样的看法,觉得梅砚辞之所以同声名狼藉的我成婚,是为了我这副皮相,为了抚安侯的声势,为了能留在京都这泼天的富贵之地。
他将这话说得极其暧昧,算是当着外人的面让梅砚辞下不来台。
可惜他错估了梅砚辞对我的感情,他对这桩婚事排斥之极,如果不是我救小德安在先,又有圣上旨意在后,他根本不会让步与我成婚。
梅砚辞顿了脚步,尖削的下颚略一抬,「你既有事要谈,我在屋内等你。」
朱红的喜服映衬下,梅砚辞眼里竟有几分潋滟的色泽。
我闻言却有些讶异,至少他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唤我陆小姐,让旁人也知道我与他感情不睦。
我愣愣点了点头,回头再看向两位皇子之时,眼里已经存了十二分的戒备。
霍寻越身后想必就是那位传闻中宅心仁厚的三皇子霍逸之了,对比霍寻越的不守规矩,这位三皇子看上去便显得过于木讷老实。
他阔脸上的嘴唇颇厚,见我没有回应霍寻越的话,便对我略一颔首,「父皇亲自下了旨,逸之自然是该奉上薄礼的。」
霍逸之的话音方落,他们身后的小厮捧上个精致的匣子,躬身送到我面前,又当着二位皇子的面启开。
匣子里头搁着一对檀木小镜子,挑眼的是,手柄处分别嵌着两颗硕大的南珠。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身边没有仆从,干脆自己接了那匣子,「如此,便多谢三皇子好意了。」
霍逸之不住地点头憨笑,「喜欢便好、喜欢便好。」
一旁的霍寻越却伸手压在那锦匣之上,力度大到逼我不得不去抬眼面对他。
他俯身靠近我,刻意压低了嗓音,「萧则昨夜酗酒,在陈南坊与人起了争执,动了手,最后还是本皇子派人去平的事。」
我呼吸紊乱了一瞬,他凑得更近了。
霍寻越的肤色本就比常人要白,刻意诱人入局的时候,眼尾眉梢都染了颜色,似白玉添了胭脂色。
我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那又与我何干?」
他眼底的嘲弄更盛,终于放开手,嘴上却毫不相让,「陆小姐好狠的心。」
「我与梅砚辞成婚,不正遂了二皇子的心意吗?」
我们这番拉扯都落在霍逸之的眼里。
他面上满是局促和慌乱,像真是上门送礼,却途遇二皇子被扯进了这桩闹剧里。
我看不透这个人,这天下都说三皇子霍逸之是顶慈悲的人,他也不负众望生了一副憨相厚唇来。
就连病榻上的皇帝也属意他为储君,这才不惜让我这个抚安侯之女与他联姻,为他日后荣登帝王之尊铺路。
可如今婚事告吹,我又嫁了梅砚辞,离了我那爹手中的兵权,他名声再盛,也只是一副品相上佳的骨架子,迟早要被人撕烂碾碎,渣也不剩。
他此番却能巴巴地送上礼来,还不羞不恼,一时间我倒真生了几分敬佩。
我躬身行了礼,「二位皇子,今日是我陆简大婚,我家夫君还等着我呢,便不送二位了。」
霍寻越摸着下巴,鬓角勾挑的两缕发丝一颤,倒僻壤出几分贵族公子的风流来,他摇着折扇退了出去,不忘把愣在原地的霍逸之也拉走。
我攥着那锦匣回房时,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丫头,这时候正到戌时二刻,天也暗了。
本就不是吉时进行的典礼,拖到这个时辰,也是为了赶那些看戏的人走。
我和梅砚辞,像是两个最别扭的新人,没有喜娘,合衾酒也被冷落在桌上。
我进屋时,他正在屋子里翻找,终于找出一床旧的褥子,就势便要铺在地上,显然打算就这么将就一夜,甚至以后更多的夜。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以此结束今日这场荒唐的婚典。
在梅砚辞还没铺好褥子的时候,我蹲在他面前,那褥子大概在柜里放得久了,手摸上去有些潮湿。
我将地上还没铺好的褥子卷着抱了起来。
梅砚辞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不同我见他的第一次,狼狈、潦倒,他头上的玉簪隐没在漆黑的发里,瓷白的面上,薄唇像是点了朱漆。
我一向知道他容貌上乘,但只是偏清冷一例的,岂料这灯火烛光之下,才窥得一线昳丽。
我失神了半晌,为了遮掩自己的失态,将那床褥子又塞回了柜子。
我脱去外袍,率先躺在喜床的里侧,手枕着小臂对着仍立在屋子中央的人道:「今晚就这样睡吧,明日你要与我井水不犯河水,都依你。」
梅砚辞白皙的面上有一瞬间闪过难堪,但还是挪了步子过来。
「你便不怕?」
他动作有些温吞,话才起了个头,便霎时红了脸。
我眼里带了调笑,好整以暇看着他,「梅班主是那样的人吗?」
我将尾音拉得十分狎昵,眼见他立时要恼了,才正了辞色讲:「我信你。」
他似乎愣了愣,见我转过了身,又在原处站了良久,终于还是躺在了我的旁侧。
方才吃下去的酒还有余温,只是我晚上本就没吃什么,胃开始隐隐作疼。
过了今晚,霍成欢再有手段,也不会对着别人名义上的夫君下手了。
梅砚辞固执地和衣而眠。
我斜眼看着朱红色的帷幔,我忽然想起霍寻越的话,他说萧则去了陈南坊,醉酒与人起了争执,还动了手。
萧则的酒量极好,我那会儿一时不知他是借此事试探我与萧则的关系,还是只为了膈应我。
屋内的烛火未熄,「噼啪」作响,倦意上头,我揉着胃的手,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又是那间熟悉的茅屋,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看到我娘,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满地爬着的手。
我听见尖锐的呼啸裹挟着风卷进屋子来。
往地上看的时候,我的鞋履已经蹚进了一片血泊里。
那片血色像是有了意识,不断向上攀,攀上小腿、攀进罗裙。
我想要大声喊出来,喉咙却被堵着,呜咽不出一个字。
「陆小姐?」
耳畔似乎有人在温声唤我。
茅屋外,有人推开了那扇门。
我伸出手时,在触及那片跌进黑暗的白光时,忽然惊醒。
入目是梅砚辞的脸。
他温声唤我,眼里有着来不及收起的关切之意,却似乎只是昙花一现的悲悯。
见我醒了,他抿唇别过脸,嗓音清冷而疏离,「可是梦魇了?」
我怔怔看着梅砚辞,凉风掠过小轩窗,窗棂也在颤动。
我几乎在一瞬间拥住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又因为这一时片刻的温暖而觉得安心。
男人侧脸的轮廓十分分明,喉头下意识滚了滚,耳垂也倏然透了红。
因为我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僵住,这样相拥的动作维持了很久,才试探性地抬了抬胳膊。
17
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冰凉凉的,又被泪水濡湿了个彻底。
我面无表情擦掉眼泪,说了一声「抱歉」,下了床榻。
烛台上的火苗蹿得很高,几乎要以飞蛾的姿态扑进人的眼瞳里,再以另一种更为「灼灼」的方式永生。
身后的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勉力支撑着自己稳定心神,来到桌前,顾不得仪态,干脆单手拎着那壶酒仰面灌进喉里。
这酒谈不上多辛辣,我喝得急了,咳嗽了两声,才将自己从那可怖的梦里抽离出来。
这时候,我听见梅砚辞那头传来声响,他垂了腿端坐在榻上,喜服的红太过扎眼,和他沉静的黑眸格格不入。
「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陆小姐。」
榻上的男人一向眉目矜贵,只是端正了姿态、敛了眉,便是一副佛陀拈花的悲悯模样。
这世上竟也有令他困惑的事情吗?我笑得有些苦。
酒喝完了,我随手丢开那空了的银壶,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以小姐的家世,明明可以选择一位更为适宜的夫婿,为何……为何是我?」
我早有预料,终有一天,梅砚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届时我会怎么回答?以他的好皮相来调侃于他,惹他恼羞成怒不再继续。
我也曾问过自己,当初为何要救他。
梅家班的小德安出了那样的事,即便我不出手,霍成欢最后也未必能得手,更不见得她真会为了一个戏子豁出脸面。
哪怕我出手相救,是为了让霍成欢就此收手。
可是,分明与我绑在一起才更容易陷进不可知的危难里。
我救了梅砚辞,也只是将他从霍成欢的深渊里拖曳到我将要踏进的深渊里。
为何是他?
我苦思冥想,颊上也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开始发烫,脑子却格外清醒。
为何是他?我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我想说,只要我日复一日看着你这张脸,便觉得仇恨的刺扎在心里也不是那么地令人疼。
我想说,你是我那段烂透了的日子里,触手唯一想要碰到的微光。
然而到最后,脸上的温度降下来,我只是垂了眼,诚恳地告诉他:「因为你曾经说过,『千万人指鹿为马,我便要人云亦云吗?』」
我用他的口吻说出曾经他说过的话,眼里却没有复刻他那时的决绝。
我抬眼的那一刻,正瞧见梅砚辞那一霎间错愕的神情。
「你是郴州那夜……」
他话起了个开头,后半段便被自己给咬没了。
是了,我们这荒唐的纠葛,还要从郴州思武河的水患讲起。
我说过,梅砚辞算是与我同过乡,这话没有半点虚假。
我娘死于那场水患泛滥之际。
那时候正值太子薨逝,皇帝派遣二皇子、三皇子前去郴州思武河赈灾。
郴州的百姓都说这是承国陛下的天恩,对这两位皇子的到来感恩戴德。
二皇子霍寻越一行人路过郴州之时,霍寻越拍马踏长街,往来商贩来不及闪避,很多摊贩的主人都被快马碰撞擦伤。
而我娘,只不过是在集上卖着菜圃里新收的菜果,便因此无辜受累。
霍寻越行至长街尾,马便受了惊,前蹄高扬。
我娘闪避不及,她的腰椎被惊马踩踏后,霍寻越一行人便扬长而去。
等那些好心的商贩把娘抬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说糊涂话了。
娘本可以救治的,可惜思武河水患严重,郴州医官的大夫都被调去了思武河畔,以救治那些修建工事遇难的人。
街巷药铺里的药材紧缺,伤药大都被运往了思武河,朝廷下了旨,那个时段纵然有药,也不会供应药材给普通人家。
我从早求到晚,什么样的法子都用了,却找不到一个坐堂大夫。以至于最后动了刀子,威胁了留馆的伙计,才换取来一些伤药。
可惜,我那娘没能等到我回去,她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等我带着伤药回去的时候,她直挺挺躺在屋里的竹榻上,人早没了气息,眼睛还愣愣地盯着那茅屋顶。
而我的妹妹陆颜,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也不会与我那名义上的爹,承国堂堂抚安侯有任何瓜葛。
邻家的周夫子是个温厚的人,他教我识文断字,他的夫人周姨又一向与我娘交好。
周姨在坟前劝慰我,说这世上自有公道在,不是一个二皇子便能只手遮天的。
她说三皇子霍逸之素有仁义之名,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如果将这件事如实禀告,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人人都是这么说的,错不了。
然而我那时候沉浸在娘离世的悲恸里,她的话凿进我的耳朵里,也断断续续的。
我只觉得三魂旋着七魄往自个儿身外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周姨说她要去郴州的驿馆找那三皇子为我娘的死做主,她让我等着她。
等什么呢?即便三皇子肯替我们奏禀陛下,天大的罪名落到王孙贵族的头上,也不过蝇虫叮上一口,不日便能消去的鼓包罢了。
翌日,我没有等回周姨,倒等来了我名义上的妹妹——陆颜。
她是随两位皇子来的郴州。
如今找到我,只是因为往日里,林氏一不如意,便告诉她,她爹在未迎自个儿入门的时候,便和一个狐媚子生了女儿,还将人送去郴州养着。
林氏将我娘形容成一个转世的狐狸精,勾了她夫婿的魂,其实她更在意的不过是没机会和她登台较量。
十多年过去,侯府的宅院越来越阔,能斗的人越来越少,寂寞之时,难免想起抚安侯那位意难平来。
陆颜此番来,只是想看看,我们母子生得什么模样,言语上羞辱警告几句,替她娘出出气。
娘教我谨小慎微,教我不要得罪那些达官显贵。
可是,没有人教过我,眼睁睁看着有人踹倒亲人坟头的香炉,还指着我的鼻子辱骂我死去的娘是个狐狸精时,我要如何冷静?
我扣着陆颜,让她在我娘的坟头前结结实实磕了十几个头。
直到她额头红肿,口里喊着我姐姐,哭着叫我放过她。
我本也没想过要将她如何,只让她滚,从此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是哭着跑掉的。
18
哪知道,陆颜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不甘心遭受这样大的羞辱。
那晚,她买通了七八个男子,从荷包里掏出各式的胭脂水粉,蘸了水,全涂抹在我的脸上。
而后她掐着我的下巴,逼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拍着手,笑得明媚而娇俏,她说:「姐姐比花楼里的花魁还要艳上三分。」
陆颜贴近我的耳朵,悄声道:「姐姐,郴州的难民可真多啊,白日里去了一趟,那些贱民衣不蔽体躺在茅屋里,活着都像死了一样,我送姐姐过去,想必他们一定会快活的。」
我被喂了软筋散,扔进那临时搭建起的破茅屋时,头脑已经很不清楚了。
意识最混沌的时候,我眼前晃过一张又一张扭曲变形的脸,身上的衣物被撕扯着。
我一天没有进水,只能嘶哑着嗓子试图喝止那些人,拼了气力,也只是堪堪抬起手臂,徒劳无用。
陆颜没有出现在那里,可她的声音却一遍遍出现在我的耳畔。
你看,路过的那些人,连一个打更的都瞧出不对劲儿了,也没有一个人敢救你。
容纳难民棚屋的不远处,便有官府的人夜巡,有人敢明着扔进一个女子进来,当官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那些个平民百姓。
我自小便不是一个足够幸运的人,跌倒了也只能自己忍着疼爬起来。
心里仇恨衍生出的恶不断蔓延,意识彻底模糊的时候,我将嘴唇咬出血。我发誓,倘若我还活着,我要将抚安侯之女,我远在京都的爹的好女儿付出代价。
后来的很多年,我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每每在梦中回想起这段往事,我都会感慨,或许我毕生的幸运,都用在遇到梅砚辞的那一晚。
他不过是那数十过路人的其中一个,可他进来了。
梅砚辞似乎才唱完堂会,面上金粉妆容未消。
面对满屋子人面兽心的畜生,梅砚辞说我是梅家班的人,他冷声驱赶他们,小心翼翼将身上的戏袍脱下给我。
那时候,我想,这个人可真干净啊,连天上的月亮都得躲避在他身后,含羞带怯探出半个头来。
软筋散的药效没有完全过去,他背着我走了很久,报了身份名字,说我今晚若还是不适,可先去梅家班留宿一晚。
等我缓过神来,用指腹穿过他脑后漆黑的发,缠绕成一圈又一圈。
这时候,我以为他和那些人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那些龌龊人脑中想的没什么分别。
我笑得有些嘲弄,「那地方离刺史府不过百余步的距离,我得罪的人是谁,不言而喻,梅班主救了我,明日也只会被人倒打一耙,恐有牢狱之灾。」
迎面的风将他身上脂粉的冷香散得到处都是。
我只是为了吓他一吓,「届时这轻薄女子的脏水便要泼到你头上了,梅班主的名声也不会太好听。」
我已经恢复了气力,眼瞅着他隐没在发间的长簪,只需要轻轻抽出来,再往男子那段瓷白的颈子上一划,便能顷刻间让这个人在寒夜里丧了命。
他似乎并不为所动,直到我们到了一个客栈前,他将我放下。
我有些诧异,扶着近旁的树,站稳身子。
我听到梅砚辞在黑夜里道:「千万人指鹿为马,难道我便要人云亦云吗?」
梅砚辞说这个客栈的掌柜是他的旧相识,我与他回梅家班的确不妥。
他将身上的银子都塞给了我,说若是有困难,可以随时去梅家班寻他。
不等我答谢,他便告辞了。
我看着那道隐没在黑暗里的身影,离我愈发远了,只留有那句话,铿锵得不似出自一个戏子之口。
19
回去的时候,天稍亮,我准备辞别周姨,日后的路我要自己去走。
等我叫了很多声,还无人应答时,我推开门,便看到周姨院内的土灶被横生生劈开,到处都是翻乱潦倒的痕迹。
我踏进院门,里面的屋门大敞,一家四口,尸体横陈,死状可怖。
周姨的小儿子,前几日还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哭,还叫我讲故事给他听。
而此刻,他小小的身子就歪倒在门边,满脸血污。
后来面对这样的惨状,我已经没办法再掉眼泪了,那几日我几乎将半生的眼泪都流光了。
周姨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她去找三皇子霍逸之,揭发霍寻越惊马伤人一事。
我知晓,那位宅心仁厚的三皇子,恐怕没有周姨说的那样简单。
我已经不相信周姨口中的公道了,所谓公道,如果是求来的,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偶发的怜悯心。
我多番打听,才知道,陆颜此行并没有住在驿馆,而是随三皇子住在郴州偏西的一处酒楼。
抚安侯不会放任她一个女儿家在外,加之她不敢光明正大住在驿馆,又是和霍逸之随行,像极了一位瞒着家中人与人私会的怀春少女。
我在三皇子去驿馆时,以霍逸之的名义将陆颜约在思武河畔。
我猜出她多半因为小女儿家的心思,心上人邀约,不会带上随行之人。
所幸,被我言中。
那夜,思武河,水流湍急,她就被我推进了那河里。
等陆颜的身体浮沉在思武河上,湍急的河流瞬时将她卷了进去。
瞧,人一旦无可顾忌起来,抹杀掉一条人命也变得很简单。
霍寻越、霍逸之都是我陆简要报复的人。
他们是皇室贵胄,我一开始,只想着隐姓埋名,进入京都,我要教他们付出代价。
可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只跟一个武夫学过些简单的招式,在身边高手如云的皇家子弟眼里,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
后来,我的机会来了。
皇帝本下旨赐婚,想将陆颜嫁与三皇子霍逸之。
可因为陆颜失踪,这场联姻无望,我那个爹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出朝堂争斗,这桩婚事虽是皇帝一手促成,但与三皇子结盟,亦是他所甘愿的。
有了这桩婚事作为纽带,霍逸之与我爹都会安心许多。
待来日三皇子登基,他抚安侯便是最大的功臣。
然而我不愿意给霍逸之这样的机会,我只想看着他和霍寻越斗得你死我活。
于是回京都后,我寻了一个晚上,走得萧则的门路,夜潜二皇子府。
霍寻越大概没有想到,差点儿被他一手安排、在回京途中杀死的人,会敢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
我与霍寻越商议,做出一场假戏,一场我不知检点,在大婚之前,向准夫君的皇兄自荐枕席的戏码。
那日我只平心静气向霍寻越说了两句话。
「明日,整个京都的人都会知道,我陆简因为痴慕二殿下自荐枕席,却被殿下您赶出府邸。
「名声败坏了,相信殿下的三皇弟是不会愿意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而执意娶我的。」
霍寻越点了燃香,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见了我。
最后,他定定看我良久,才笑着将手上的香灰擦在我的耳垂,「陆小姐,何不假戏真做?」
霍寻越说,待来日他荣登大宝,便允我妾室之位,为妃为嫔也指日可待。
我笑着拒绝了。
我知晓我贸然提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霍寻越未必肯信。
我只好告诉他:「二皇子,我娘郁郁而死,抚安侯的跌重才是我对死去的娘最大的孝敬。」
我深知,霍寻越不是一开始便是这副性子。
回京后,我听秋棉说,霍寻越的母妃,起初是冠绝后宫的存在。
可日子久了,再国色天香的容貌,皇帝也腻了。
在陛下连日宠幸了一位新妃子后,她用三尺白绫自缢在寝宫内。
有那样烈性子的母亲,在其母妃自缢后,皇帝连带对霍寻越这个儿子也不大待见。还不到开府的年纪,便早早让他离宫自立府邸。
霍寻越的性情自此也变得捉摸不透。
也许是因为他死去的母妃,霍寻越对我的解释似乎很满意,他朗声大笑, 「好生孝顺的女儿,孝顺娘而不孝顺爹。」
下一刻,他倏然收起笑意,眼神一戾,「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萧则,把人丢出去。」
20
那时已经入秋,天冷,反倒教人觉得清醒。
萧则却没有按照霍寻越的话来做,他亲自送我上马车。
我在夜色里审视着他的脸,问他为何?
他低眉答我,「即便不按殿下的意思做,小姐今夜的行踪,也自会被人散出去。」
我扯住他的腕骨,「郴州过来的路上,大人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萧则眼眸清湛,笑得纯且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则不是君子,但小姐何时来找萧则履诺都可。」
我来京都,本就目的不纯。
霍寻越这个人名声不大好听,即便远在郴州,我听到最多的也是他的暴虐行径。
谁知道哪天便翻脸不认人了,如果他的身边没有我的人,我始终不会放心。
我双手环住萧则的脖颈,唇齿擦过他的耳廓,「路途孤寂,大人便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府吧。」
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与我拉开距离。
他站在马车下看我,凉月滑过他的眉眼,泛起一片涟漪。
他眼神黯了一下,用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我的颈子,又挪开。
如果仅凭容貌夺人,我该是无往而不利的。
我的心一点点沉郁。
萧则唇角勾了勾,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拢过我的脖颈,仔细系好,然后一步跨上那马车来。
那迅疾的动作令车厢猛地一晃,下一刻他便揽着我的腰进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我看到锦帘翻飞,月色像极了浓烈的烟,裹挟着我,直疾驰至京兆府府邸。
萧则将我小心翼翼放在睡榻之上,抬手散开我的发髻。
他的声色低哑,「寒舍简陋,小姐多包含。」
良久,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压抑着眼底的情欲,问我:「过了今夜,小姐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起身去捉他背在身后的手。
他终于克制不住,欺身过来,反客为主。
一晌贪欢,情动之时,发丝也勾缠在一起,随着那未燃烧殆尽的烟色愈发浓烈。
天快亮时,我们这段见不得人的牵扯,也要结束了。
萧则为我梳发,他显然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手上的动作极其笨拙,却尽量小心翼翼的。
他说他要娶我。
这是他第二次说要娶我。
我于困顿迷蒙里一震,悄无声息攥住了衣袖,侧头轻轻道:「你是二皇子的人,陛下本就不满意这个儿子,更不会坐视抚安侯与二皇子权柄过甚,我嫁你……太难。」
「萧则,」我转过身拿走他手中的木篦,「这样便很好。」
21
梅家班在京都接着开了。
大婚那夜,梅砚辞得知了郴州那桩旧事,并未多说什么,我与他之间倒真应了「相敬如宾」那四字。
没有外人在时,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我将周铮编进侯府护院的侍卫队伍里,他做得很好。
临近年关的时候,周铮已经可以独立参与侯府的侍卫轮岗,小德安则被梅砚辞安置在梅家班。
日子逐渐变得平静起来,可我清楚,这看似宁静的湖下却是暗潮汹涌。
那日我爹下朝回来,宫中陡然传来老皇帝昏迷、时日无多的消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多少太医束手无策,恐怕明日早朝,便会宣读陛下早便留下的由三皇子代理朝政的旨意。
这消息是我爹带回来的。
翌日,我正被小德安叫去梅家班听戏。
梅家班在郴州便是高朋满座,我只是没想到在京都也如此叫座。
梅砚辞是压轴出场的,他一身唱旦的装扮,水袖、交领、玉头面。
他一贯清冷,上了戏台子,却是金粉饰面,上的《柳儿台》一折戏。
戏台上,梅砚辞薄唇点了醉胭脂,朱红的唇色艳冶。
几个台步过去,他唱作:「朝不闻昔时故人曲」,浓腻的华彩从男人的眼尾勾勒向上,连眸光都多了几分潋滟的味道。
描金牡丹的团扇在他手中分外灵巧,抬手举至齐眉,只露出一双盈盈水眸。
他旋身、再旋身。
折身之时,戏子眼里端的是刀光剑影。他扔了那团扇,抬手折了假柳枝,芝麻开花似的不断拔高,再唱:「奴花儿回首再攀柳。」
我不懂戏,但一旁的看客,手中端着的一盏浊酒还来不及下肚,便应声落地。
怎一个拍案叫绝!
满座鸦雀无声。
我低头呷了一口茶,正纳闷这戏的魅力如此大吗?
这时候,戏楼入口处有些嘈杂,周铮忽然闯入戏班子。
人群杂乱,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到我身边。
「小姐,事关紧要,你先喝口茶正正心神。」
他将我放在一旁红桌的茶盏又递给我,脑袋压得很低,后颈子上腻了一层汗。
我摇了摇头,这孩子人小鬼大的,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我先镇定心神才能细听的。
但我还是按他说的,喝了那茶,才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周铮抬起头,仍躬着身子,只是面上有些焦躁,他探过身在我耳畔说道了两句。
我霍然起身,台上的梅砚辞正退台。
他见我起身,原本妧而媚的眼神,似有些怔愣。
我难以置信周铮带来的消息,对着台上的梅砚辞点头示意后,便与周铮从梅家班的戏楼里出去。
昨夜,禁军换防。
霍寻越率私兵冲进皇宫,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捉拿三皇子,定其胁迫父皇、篡改御旨之罪。
等霍寻越的人入了内宫,才发现老皇帝并未缠绵病榻,反倒精神矍铄。
皇帝在寝宫门前,痛斥霍寻越狼子野心,意图谋权篡位,当即下令,将霍寻越打入天牢。
二皇子府内一应人等,皆被关押候审。
出了戏楼,我没有回府,直奔京兆尹府邸而去。
霍寻越一旦被抓,三皇子的人必将把持朝纲,那么三皇子一党下一步便是尽快剪除霍寻越的羽翼,京兆尹萧则首当其冲。
趁这件事才开始发酵,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知为何,我似乎嗅到了更大的阴谋,一切都太快了。
霍寻越不是冲动之人,逼宫的事发生得如此突然。
我想,他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掷,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得到了承国皇帝药石无灵的确切消息,才会铤而走险,向三皇子发难。
而这消息一开始是从我爹这儿传出来的,我们府中怕是早便混进了霍寻越的细作。
就是不知道,我那身为抚安侯的爹究竟是知情,还是枉被人当了棋子而不自知。
可惜我还没能赶到京兆尹府,便被一众侍卫装扮的人拦住。
这些人堵在京兆尹府的必去之路,似乎早便知道我要去寻萧则。
为首的侍卫,是个头小面锐的男人,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小姐,我家主子请您过府一叙。」他言语客气,眼里却满是胁迫之意。
我看到一旁的街巷口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早就恭候多时了。
我稳住心神,折身帮周铮整了整衣领,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位大人,至少让我的随从回去和我爹报声平安吧。」
他觑了一眼周铮,皮笑肉不笑道:「这个自然。」
周铮攥紧了拳头,似乎要上去同人拼命,却被我不动声色按住了手,低声交代了两句,让他速速回府。
22
那会儿,见到这些拦我的人后,我便有所猜测,昨日霍寻越夜闯皇宫,大抵是三皇子和我爹联手演得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霍逸之借由我爹之口,放出皇帝药石无灵的消息,让抚安侯府内的细作按捺不住,将消息传递给霍寻越。
仔细想想,的确奇怪。
堂堂一个侯爷,入了一趟宫后,怎么就连人人缄口不言的秘闻,也传得府宅内眷皆知。
就连我身边的丫头秋棉都对陛下的病情忧心忡忡。
那侍卫肯将周铮放走时,我便确认了这位请我过府一叙的人便是三皇子霍逸之。
假使三皇子早已和我爹勾结,那么周铮即便回府报信,我爹也会选择坐视不理,如此,那侍卫才会放心大胆地将人放走。
我替周铮整理衣领的时候,利用衣袖遮掩,将那封一月前我便准备好的信塞给了他。
密信上记载着霍寻越在郴州纵马行凶、害人致死等数条罪行。
除过我娘被惊马踩踏之事是真,剩下所罗列的罪名,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但只那一条罪证有迹可循,便足以成为两派之争的利器,而那信的落款,则是京兆尹萧则的印信。
这段时日,我多次留宿京兆尹府邸,只是为了让萧则府中的人习以为常。
那次在萧则睡后,我偷偷挪用了他的印信。
萧则是霍寻越的人,从他这里出去的证据更令人信服。
我让周铮离开,却并非让他去找我爹抚安侯,而是想办法联络二皇子的人。
墙倒众人推,此时霍寻越一党定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封信的真实性与否并不重要。
只要有人肯写了奏疏递上去,以此为佐证,揭发霍寻越的罪行,便可借此向三皇子霍逸之表忠心,从而寻求一条活路。
为了活命,多的是墙头草。
届时,不论是谁递上去的,萧则都会因为这封检举揭发霍寻越罪行的密信,而免于一死。
只是没有想到,我的盘算落空了。
我被那些人带去城东的一处别院,日头已经西斜了,三皇子霍逸之正在院内的小亭里烹茶。
八角亭、上好的浮云香。
他本就不是什么雅人,乌木小几上一片狼藉、水花四溅。
霍逸之抬脸看我,一贯唯唯诺诺的脸上多了几分闲适,「陆小姐看到逸之,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身后的人在霍逸之的示意下退下了。
他请我坐于小几对面。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依言坐下。
「陆小姐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又怎会做出伤人性命之事?」
霍逸之将一盏茶双手推向我面前,浓眉下的眼睛像只不谙世事的鹿。
我心头大骇,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霍逸之见我不作答,舔了舔嘴唇,露出遗憾的神情,「一直没来得及禀明,是逸之的不是,陆小姐的妹妹在郴州那夜,被小姐推下思武河……」
他的手摩挲着杯沿不肯离开,不紧不慢道:「那时候,逸之就在附近。」
他笑得人畜无害,阔脸上有着探究的神情。
我只觉得心惊,不动声色接过那杯茶,「陆颜瞒着抚安侯随三皇子你去郴州赈灾,她对你至少是一片真心,你竟然亲眼看着她去死?」
我一时觉得有些荒谬,这位被天下人交口称赞的三皇子,在世人面前扮无辜,实际上却是个佛口蛇心的伪君子。
「陆颜是个蠢妇,即便她不死于你手,皇兄也容不得她平安回京都。她既心悦于逸之,为了大业,做出必要的牺牲也是应当的。」
霍逸之说得理所应当。
他见我不语,自顾呷了口茶,「小姐的那封信,大概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了。」
我霍地看向他,霍逸之的人将周铮拦下了,还找到了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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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当时的情况,我身边根本没有第二个可信之人。
他见我面有异色,吃吃一笑,「小姐府上的那位周侍卫,是霍寻越一手调教出来的奴才,占了周樊予之子的名头,逸之与侯爷苦心孤诣多日,还不知如何让皇兄知晓父皇药石无灵一事,小姐便做了这推手人。」
霍逸之说,他之所以知晓这周铮并非周樊予之子,乃是因为真正的周将军幼子,是他两年前亲手所杀。
辛苦他的二皇兄费心培养出这么个奴才。
他蹙起眉头,「即便逸之不将人扣下,那奴才也绝不会将不利于他主子的信交出去。」
那封信落到二皇子一党手中,对于临阵倒戈的人来说的确是一道保命符。
如今霍寻越未定罪,那封密信拿出来也只会置他于死地。
我是知晓周铮不太对劲儿,霍寻越如果真将人圈禁在府中,只是刑罚加身,断断养不出那样奴颜婢膝的样子。
只怕这两年的时间,只教出了那孩子刻意做出桀骜不驯的眼神,骨子里奴才做久了,习惯也难改。
但我并不后悔救下他,甚至没有仔细去盘查他的家世背景。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想放一把刀子在枕边的,时刻提醒自己,如今的日子太过安逸。
「陆小姐想救的实则是京兆尹萧大人吧?」
霍逸之仔细看着我的脸,忽然笑出声来,「有人倒戈相向,逸之自然求之不得,可惜那位萧大人,如今也在天牢里,他和逸之的二皇兄不同,犯得可是杀人的死罪。」
「三皇子,萧大人身为京兆尹,何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该追问下去,也知道霍逸之就等着我这句后话。
可是知道萧则已经进了天牢,我脑中一片空白,不得不顺着这话钻进他的套子。
霍逸之的目光发沉,嘴角却带着笑,「逸之不过是寻了两个人证,指正陆小姐杀害嫡妹,一向洞若观火的萧大人便替小姐承了这罪责,说他才是主犯。甚至将你们相遇的时日提前了几日,还真是风情月意,羡煞旁人。」
萧则做的便是律法刑判之事,怎会看不出来霍逸之刻意做的局?
这样无稽的罪行,他居然肯认,不过是因为如果不是他顶了此罪,那承罪的人便是我。
霍寻越一旦倒台,他便是霍逸之首要对付之人,萧则不会不清楚,却还是为了我的一线生机认了罪。
可惜,就算他顶了罪,这位三皇子又岂会放过我?
霍逸之忽然站起身来,似乎心情很好,「明日逸之代理朝政,萧则知法犯法,按律当斩。」
他一锤定音,面上有着志在必得的神色。
我笑了笑,「那么三皇子将如何处置我呢?」
如果霍逸之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今日派人叫我过来。
这里不是三皇子府,而是一处普通的别院,杀人灭口,是最合适不过的。
「侯爷的意思是,他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女儿。」
霍逸之低头,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惋惜,他伸过手,从小炉旁取了一份手札递给我。
我不明就里,展开那份手札,上面墨迹未干,条条罪证皆指向霍寻越。
时间跨越之大,显然是早便搜集,只待他日一击致命。
可笑的是,这份手札比我罗列的那份罪证还要齐全。
我的视线落在霍寻越郴州惊马杀人一事,眼神有些复杂。
霍逸之已经知晓这件事的始末,便是周姨已经见过他了。
我直直看向他,「周姨一家四口,都是你杀的?」
霍逸之默了默,冷哼了一声,「区区一个迂腐的妇人罢了。」
我按着那乌木小几的边缘,几乎要掀桌而起,然而我只是咬牙问他:「为何?」
「那时候不是最好的时机,贸然跳出来,只会打草惊蛇。」
他答得风轻云淡,「不听话的棋子,当然是要提早丢弃了。」
霍逸之从很早之前便开始搜集霍寻越的罪证,只是没有一个好的契机。
而昨夜,正是那个所谓的契机。
凭霍寻越手中那些私兵,没有武将支持,哪怕昨夜禁军换防,也没那么大的本事直闯内宫。
但凡有将领在宫外阻上一阻,也不至于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老皇帝的心思,已经很明白了,纵然三皇子和抚安侯联姻一事失利,也非得扶霍逸之上位不可。
我心腔忽然觉得疼得厉害,这些皇室贵胄斡旋布局,周姨那样的人,哪怕用性命去换一个公道,在他们口中竟是一颗不合时宜的棋子。
我咳嗽了几声,胸口止不住地难受,便看到霍逸之将先前那茶盏向我手边推了一步。
他和善憨厚的面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忘了告诉陆小姐,当初二皇兄的马,是逸之命人动了手脚,惊马伤到人时,我那一向残忍嗜杀的皇兄竟还准备着人将令堂送去救治。」
他叹了口气,「可令堂若不死,这奏疏上的罪证,力度就小了太多。我便告诉皇兄,此事逸之会妥善处理,皇兄这才放心去了思武河。」
我目眦欲裂,力气却半点儿也提不上来。
原来是他。
可笑我一直以为霍寻越才是最该杀之人。
霍逸之终于收起了那副假惺惺的模样,沉了眸低头看我,「你知道外面的百姓都怎么说吗?说我霍逸之庸碌至极,皇兄霍寻越才有帝王之相,连我未过门的夫人都痴慕于他,不惜毁了名誉也不愿嫁予我。」
他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陆简,你当初给我那么大的羞辱时,可有想过有今天?」
我知道,此刻我越悲痛,霍逸之便越快活,
我抿着唇,平静地抬头看着他,「三皇子殿下,冤有头、债有主,是我杀的陆颜,萧则无罪。霍寻越谋逆之罪已定,何苦让那些倒戈投奔于你的人寒心?」
霍逸之摇了摇头,「陆小姐此言差矣,萧则的罪名是他自个儿认的,不杀你,难解逸之心头之恨,你若死了,萧大人也不会真心替逸之卖命。」
我脑袋有些嗡鸣,面前的霍逸之似乎凭空生出两个脑袋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招手命侍从又叫来了一个人。
后来过来的大夫上了年纪,到了小亭后,枯瘦的手攥住我的手,搭上脉息。
他躬身向霍逸之行礼。
我的视线涣散,意识也有些模糊,只听到那大夫提到什么「皿蛊」。
他说我服了皿蛊中的子蛊,强撑着也是苟延残喘,活不过七日。
还说服下母蛊的人在七日内一旦死了,用子蛊的人也会毙命。
「毒酒都备好了,竟然被人先行一步。」
霍逸之挥手让那大夫退下了。
他一拍后脑,似乎十分懊恼,「逸之忘了,二皇兄比逸之更想杀你。难为他在天牢里,还给那小奴才下了最后一道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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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周铮吗?我在戏楼里饮过经了他手的茶,想必那服了母蛊的人便是霍寻越了。
即便是他死,也要拉着我一起陪葬。
我一向知道报应不爽,却没想到这报应到自己身上,竟是这般快。
之前,我以为我同二皇子做过那场交易后,便会破除了我爹和三皇子之间的联系。
却不想霍寻越暴虐的性子让我那爹觉得与他合谋,乃是与虎谋皮。
兴许他们二人早已察觉出我当初和霍寻越做的那场假戏。
霍逸之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方才还恨我入骨,现下知道我命不久矣,又露出了一副慈悲面孔来。
他看着我的神情有些同情,「我命人动了刑,萧则不知捱不捱得过今夜?人人都道京兆尹铁面无情,不想遇到『情』之一字,也会自乱阵脚。」
他绕过小几,蹲下身来,看着支撑不住伏倒在乌木矮几上的我。
霍逸之支起小臂撑着下巴,「此刻,逸之倒有些同情你们……若非你和萧则,逸之也不会寻到皇兄的把柄。」
我恍惚间听到他说,「陆小姐不如试着求一求逸之,或许我今夜便发一次善心,让你们这对亡命鸳鸯见上一面。」
我勉力笑了笑,求他,无非是让自己再遭受一次羞辱罢了。
萧则为了我担了那罪责,临死之际,我才觉得那所谓的「尊严」也比不得能够再见他一面来得重要。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深知,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最喜欢看着蝼蚁徒劳无用地挣扎,给人希望,再亲手剪断那微弱的火苗。
然而我却平静地看着他,唇角微动,「求你。」
霍逸之闻言愣一愣,铁青的面上有些气急败坏。
他钳制着我的下颚,逼我去看他,「当初若是乖乖做了皇子妃,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可惜陆小姐一向高傲。」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怎么,如今倒肯低头了?」
25
三皇子「好心」赐了药与我,可以让我看上去与平常的气色没什么分别。
地牢里血腥气很浓重,我去看萧则的时候,他正箕坐在牢房的一角。
西面的墙顶,有一扇小小的窗子,但是光却只能投进一线,映衬在污脏的墙面上,淡成一片浅白的薄影。
我被牢头带进去的时候,萧则就在牢房那一大片的阴影里。
他看我的眼神有着奇异的悲伤。
直到我走过去,衣裙的下摆拂过地上的干草,发出细微的响动。
他整个人为之一震,直直伸出手,碰到我的小臂才敢确定这并非幻影。
「小姐……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
他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想请我坐下,可这牢狱的方寸之地,哪里有什么干净的一处。
「萧则。」我抬眼去看他,我深知时间宝贵,哪怕一时片刻我也舍不得蹉跎。
我伸手去碰他的脸,触手的温度很凉,像生硬的铁一样。
他的唇也发白。
不过短短一夜间,曾经那个杀伐果决的京兆尹,便成了一块失了生机的枯木。
他眼窝深陷,眼底有一片乌青,却衬得眼眸格外亮。
「叫我陆简。」
我心头有些涩,从我与他认识以来,他一直都唤我「小姐」,百般迎合我的一切喜好。
而如今,我只想和他站在同等的位置上,去回馈这份情感。
萧则苍白的脸色,难得透出一丝赧然来。
似乎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眼波流转,「初次见小姐的时候,你就捏着那薄而锋利剑刃,明明是视死如归的眼神,语气却极为轻慢,你说,『 大人,我不能死。』」
我用手按住他的唇,此刻,我一个「死」字都不愿意听到。
但又觉得不够,在余下的生命为数不多时,我竟然觉得那些所谓的仇恨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
我知道我该像一把刀一样,哪怕无力回击,也该用尽气力,给霍逸之最后的难堪。
然后最后,我跪着乞求他,我想要再见萧则一面。
我和萧则的相遇是个错误,带着谋算与防备,裹挟着利用与机心,但我想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我用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五官轮廓,踮起脚凑近他,这是头一回我真心实意地吻他。
萧则小心翼翼揽住我,抱着我的手有些颤抖,紧接着,他眼圈泛红,声音也是哽咽的,「阿简,我可能没办法继续陪你了。」
我没有说话,只想留住这片刻的温存。
他却忽然拉开我,低头去看我的脸,「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做傻事。」
我闻言忽然有些赌气,这三个月来,我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天,我抬脸看他,「萧则,你说你会娶我的。」
我说完那句话,便低下头去,鼻腔也发堵,忽然发现自己手上一片湿腻,全是血污。
他身上都是血,衣衫汗湿了一层,显然受了重刑,却表现得浑不在意。
萧则唇角依旧带着笑意,眼里的光却骤然黯淡下去。
他将那话头岔开,笑里也带了苦,「这个时辰过来,小姐打点了不少银钱吧?」
萧则何等聪明,这话不过是为了试探我是否会遭难。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反而道:「我那么喜欢梅砚辞,又怎么可能做什么傻事?过来这儿,不过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傻子,会因为主上谋逆而遭罪。」
他神色有着遮掩不住的憔悴,「那便好,萧则这就放心了。」
牢门外已经有人来催了。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出去之前,我听到萧则慌乱的脚步声。
我没有转身,我怕再多看一眼,便会忍不住跑向他,再也不愿放开这个人。
那多难堪啊?
总归是要面临分别,而我不愿意让他与我的最后一面,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萧则,如果有来世……」
我背对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小姐,」身后的人忽然笑了,他再一次唤我小姐,而非阿简,他说:「萧则不信神佛,更不信转世之说。」
我顿住,他终于还是怨我了,连来世这样的空想都不愿许给我。
26
我走出牢狱,长巷、朱墙、湿瓦头。
琉璃瓦上的雪在融化,四处都是滴水声。
很快,就要年关了,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是萧则,你大概不知道,我要同你一样,活不了太久了。
这样也好,黄泉路上,便不算太孤单。
纵然我不死,我爹抚安侯不会放过我,林氏不会放过我,三皇子也不会放过我。
这京都,或许很快便会被新的一场大雪覆盖,那些藏匿着仇恨的腌臜也会被一一掩埋。
萧则要死了,这京都里再也没有人问我一句:小姐,可安好?
走在薄薄的雪地里,忽然记起我们那场藏着诡秘心思的初遇。
他是二皇子霍寻越派来杀我的。
那时候霍寻越手下的一举一动都被老皇帝密切监视,萧则也只是借了北上越州为承国陛下寻首礼的由头离京。
越州和郴州,相距不过十数里。
对于霍寻越来说,不论是我,还是陆颜,作为三皇子即将迎娶的人,都不会允许我们活着回京。
回京都的路上,果然遇了难,我爹派来接我的人无一幸免。
而那时候的萧则,并未蒙面。
大抵他若出手,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萧则一袭红衣,拍马而来。
那时候风很烈,却比不得他眉眼张扬,他将剑架在我的脖颈上,薄笑道:「不会太疼的。」
也是那一日,我伸手握住那剑梢,鲜血从指隙滑落,疼得我眉头也皱起来,我平静地看向他,「大人,我还不能死。」
萧则怔了一下,握着剑的手竟有一丝迟疑。
那场僵持没有多久,因为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郴州之南,匪患严重。
容不得我们这场对峙。
到最后,我们都成了那伙儿山匪眼里待宰的活物。
这些山匪这两年劫掠了不少女人,被掳回去的第一时刻,我便被那匪头调笑,「生的是漂亮,可以当老子的压寨夫人。」
明晃晃的刀剑架在脖颈上,想要活命就该应下。
但是我的沉默让那匪头在手下面前下不来台。
最后他反倒嬉皮笑脸,说:「咱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
我便被那匪头叫人带去寨子的石牢里,同样被关进去的还有萧则。
他与我不同,那些人觉得他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认为可以联络家中人敲上一笔。
但岂料他是个硬骨头,严刑拷打也逼不出来一个字。
那押我们进石牢的人,临走之前还好心道:「上一个关上几日,人就疯了,小娘子还是好好考虑一番,再如何温香软玉都能被这密牢给泡烂了。」
他做了个手势,「人要是疯了臭了可就不金贵了。」
石牢的门被阖上了,最后几句告诫也变得微弱不可闻,隐隐透着悲悯,最后的调子拉长了,像是在唱一支老戏。
27
据说,没人能在这儿挺得过三天。
在暗无天日的石牢里,没有时辰的概念。
头一日,我和萧则没有说过一个字。
许是最后的结果都会是一个「死」字,他似乎也没有继续取我性命的念头,也或许是不愿意与一具尸首待在一处。
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先开口的。
「小姐可曾见过这世上极美的风光?」
彼时我正用双手捧起地上混着污泥的水,咽不下去,却也得逼着自己喝。
眼前只有苟且和活命的欲望,哪里适宜谈这样的风花雪月?
然而话匣子拉开了,我们便像极了两条互相宽慰的涸辙之鱼。
我说:「大人,郴州的风景很好,若有机会,可愿意与我同看?」
他似乎很讶异我对他身份的揣测。
可是他哪里知晓,像我们这样的人,从举手投足间,区分那些达官显贵太过容易。
不过两日,却有了一种山外已千年的感觉。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萧则。
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告诉他:「如果大人最后活着,记得把我的尸首送回郴州,我不愿意这样孤零零地死去,尤其是死在这种地方。」
但我清楚,我还能撑下去,撑到实在撑不下去的最后一刻。
我只不过是,趁着头脑还算清晰,试图用这样逼仄的环境,去酿造出一份真心。
倘若我们离了这片苦海,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这是我的机会,否则就算能活着出去,萧则也可以随时取了我的性命。
娘当初义无反顾离了京都,不要抚安侯一分一毫以示安抚的银两。
我和她不同,我比她想要活下去的心情更迫切,我要报仇,要看着那些刽子手不得好死。
我在黑暗里,攥着萧则的手,一遍遍地让他答应我送我回郴州。
两个同遭劫难的人,在逆境之中,恐怕不得不生出几分情意来。
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萧则捧着我的脸,嗓音喑哑,他说:「活下去,我娶你。」
那样情真意切的真意就像一片湖,我几乎要溺死在其中。
我逼着自己抽离出去,笑着告诉他:「陆简不过是乡野粗陋之人,如何能入得了大人的眼?」
我在赌,自从母亲死后,抚安侯派人来接我入京都,我便知道此后的每一步都是一场豪赌。
萧则是京都的人,能派他来杀我的人,一定位高权重,而且与三皇子不睦。
我爹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氏没办法手眼通天。
是谁要阻碍这场联姻?
后来证实我果然没有猜错,萧则是霍寻越派来的人。
事情拖得越久,那位想要我命的人便会坐不住,迟早会有人寻迹找来,那便是我们活着出去的机会。
我说我不信,萧则便在黑暗里举起一只手来。
他整个人就像一块碑。
他不厌其烦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娶我,而他只要我活着。
那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穿透石牢顶打落下的水滴,激荡在我整个的生命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用假意换取来的誓言,或许迟早会被上苍戳破。
如今,的确是破了。
在府门外,我碰到长公主霍成欢的马车。
霍成欢送一个人下了马车,细心回头为他取了车厢里的大氅。
走近了,我才瞧见,被送回来的那个人是梅砚辞。
他颔首道谢。
霍成欢显然也瞧见了我,扬着下巴,当着我的面,吻上梅砚辞的唇角。
我看到男人怔了怔,竟僵在原地,没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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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深知梅砚辞的为人,一个说得出「天下人指鹿为马,难道我便要人云亦云」的人,怎会甘心在霍成欢面前做小伏低?
可这样狼狈的一幕却被我瞧见了。
他是我的枕边人,有些事情,他就算不曾掺手,因着这层身份,他们也会对他下手。
就算他找了别的出路,我也不会怨恨他。
霍成欢走后,我兀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出意料的,有人在等我。
是周铮,或许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称呼他这个名字。
我当着他的面收拾金银细软,他一直等着我开口,最终还是撑不住,对着我重重跪下。
少年的眼里满是愧疚,他嘴唇嚅动,良久才对我说:「小姐,我对不住你。」
随即便是一下又一下的叩头。
我倒并没有真心怪罪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既早便是霍寻越的人,遵循主子的命令,又有什么错呢?
我摆摆手,语气风轻云淡,「我这种人,迟早是要遭天谴的,那茶是你递给我的,总比别人递给我要好。」
他沉默着,固执地不肯起身,巨大的歉疚似乎要淹没这个身体。
我只好从收拾好的金银细软里,取出一个金镯子扔给他,「霍寻越要死了,你也要自由了,拿了这个,离开京都吧。」
他不肯收。
我佯装嗔怒,把他还回来的镯子砸给他,让他滚。
等这嗔骂赶走了周铮,我才发现雕花门外仍伫立着一道瘦削的身影。
梅砚辞垂目立着,漆黑的长发拥着泛白的脸。
他似乎是想要解释什么。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撑着气力,拿来纸笔,准备写下和离书。
和离,是我能为梅砚辞做的最后一件事。
哪知道,我刚写好和离书,他就冲过来撕碎了。
梅砚辞红着眼,将我揽入怀中,密密匝匝的吻落在我的长眉、细唇、颈间。
那样猝不及防。
他软言唤我:「夫人。」
曾经,他叫我小姐、叫我陆简、叫我毒妇,我都甘之若饴,一一收下。
唯独这一句「夫人」,我万万担不起。
奇怪,他怎么比我还要难过呢?
恍惚间我觉得,我也算是他离不得的人么?
那样的错觉竟让我有些高兴。
可是下一刻,我便咳出血来,本想掩饰一二,却见梅砚辞看我的眼里愈发悲伤。
我很想说一句,让他不要那样难过。
但是下一刻后颈却遭了力道,人也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躯体和魂灵齐齐堕入到深渊里,再也攀不上来。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说:「皿蛊,不是不得解的,是有一种法子,如果有人甘心引渡往自己身上……」
29
我费力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极为陌生的女人。
这女人瞧着有些疯癫,却刻意做出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又似乎很陌生,但我记不起来。
头脑中能抓住的只是稍纵即逝的画面。
她眯着眼看我,说羡慕我的好福气,可惜那戏子剩下没多久的时日,都得困囿在公主府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问她,什么戏子?什么公主府?但是这一时半会儿的清醒便让我力竭。
后来昏昏沉沉又陷进梦里,我只感觉车厢摇晃,一直在赶路。
梦里,我坐在戏台上看一出戏。
有个牙色长衫的男人,站在我的面上咿咿呀呀的一段戏,唱到末尾,他一步又一步地后退。
终于,我连他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宅子里。
我不知道我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只知道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大一点儿的叫「周铮」,他告诉我这里是郴州,我自小便是在郴州长大的。
小的说他叫小德安。
每当我试图去追寻我的过去,他们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讲。
所幸,我也不是一个执着的人,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
后来我发现自己有了看戏的癖好。
郴州有个戏子,身段骨相都很对我的口味。
听看客们说,他的恩师是郴州曾经名噪一时的梅家班班主。
小德安人小鬼大地斥责我,说屋里都要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还去看戏。
周铮在镖局里做事,赚的钱不多。
但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们还算有些家底的。
我从柜子里找出一袋金子,还有一沓银票。
那天我乐不可支,宣布我要买下那个戏子,让他往后只唱戏给我听。
然而这个想法还没付诸行动,我原本平淡的生活又闯进了一个男子。
他身上有伤,脸上也是。
男子生得俊美,但不是我中意的。
他经常上门来拜访,一开始我很抗拒,让周铮他们不许再放他进来。
他们对我说的话欲言又止。
入了春,我总生病,经常一睡就是一整个日夜。
直到有一日醒来,我看到黄昏的院落里,外头的枝丫都冒了青。
眼前又是那个被我无数次赶走,又厚着脸皮拜访的男子。
床榻前,他支着下颌,整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我哑着喉咙说我想出去看花。
男人似乎很高兴,屈膝替我换鞋。
他为我穿上绣鞋时,我依稀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便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他的眉眼很熟悉,我却不知道在哪里瞧见过。
只觉得再多看几眼,心里便钝疼得厉害。
那晚,小德安偷偷告诉我,说我先前病得厉害,大夫也看不好,是那个人替我跪拜郴州大大小小的庙,去寻那些隐匿在深山里的活佛神仙,求来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符。
我从枕下翻出那些花花绿绿的平安符,有些哭笑不得。
天底下,怎么有这样迷信的人?
后来,他再来见我时,我终于肯问他:「公子贵姓?」
他眼眶泛红,似乎很欢喜,良久,才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黑眸里压抑着情绪翻涌。
「小姐,在下姓萧。」
那一刹那,我的脑中闪过很多混乱的片段,我捉不住,也不愿去捉。
我笑着看他,「郴州的星星可真好看,萧公子,今夜陪我同赏可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