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太子妃的时候,太子还是众人眼中无才无德的绣花枕头。
我和他,一个是不受宠的庶女,一个是万人唾骂的废物,凑在一起倒还算是般配。
后来他应了他说的话,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
他也同样遵守了当年的承诺,恭恭敬敬地将皇后印玺端了上来。
可我,要的从不是这些。
*一
李家将我从山上接下来之时,为我编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说我是命中带劫,才在山上养了十多年,直到及笄方能下山。
下了山之后,我只在李家享受了三天的荣华富贵,就被我那户部侍郎的爹,勒令替我那体弱多病的长姐嫁给太子。
按理来说,户部侍郎的嫡女当太子侧妃都是高攀,而我这个庶女都能去做太子妃,可见这太子混得实在是窝囊。
我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我,这天夜里,却颇为慈祥地说,「嫁给太子,也算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他虚伪地说,我虚伪地应。
许是他自己也编不下去那父慈女孝的场面话了,说了几句也觉着尴尬,便挥手让我离开。
李家的宅院有着不同于寻常三品官员的气派。
我正往前走,迎面就撞上了我那位体弱多病的长姐。
「呦,」她步步生莲,哪有一点体弱多病的样子,「这不是咱们未来的皇妃吗?瞧瞧,这脸生得多漂亮呀。」
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用手掐着我的下巴,指甲都陷进我的肉里。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恶毒。
她扇了我一巴掌,还颇为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真是贱人,和你那爱爬床的娘一样贱。」
她身后跟着十数个丫鬟婆子,整个李府都将她视若珍宝,我又哪里是她的对手。
自然只能认怂。
好在大小姐喜欢的东西颇多,欺负我,只是她寻欢作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太子成婚的吉日算是敲定下来,我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李家逃出去了。
想归如此想,但进了太子府是什么光景,那就说不明白了。
太子大婚那天,整座长安城都热闹得很,皇宫热闹,李府更为热闹。
唯有整个东宫寂静如水。
倒也不怪东宫冷落,宾客都在皇宫宴饮,整座东宫里面,可不就是我这么一位新娘子吗?
门外的奴才好像知道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特意说些敲打我的话,来提提神。
他们说,太子之所以能娶上我,全托宫里贵妃娘娘的福。
在南朝,长兄未娶,次子婚事不议。但贵妃已经为她的三皇子,谋算好了正妃人选,自然只能拾掇太子娶妻了。
娶妻,又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怎么样娶才算丢人,贵妃可是琢磨了好久,才敲定了李家庶二女的名字。
枕头风刚吹到皇帝的耳边,圣旨便将我接入东宫,来听这些人废话连篇。
门口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几位奴才好像也觉着给我这位身份低微的太子妃守门,太过寒酸。
他们说完该说的话,也就自顾自地从门前退了下去。
我手握着温凉的玉如意,困意也悄悄漫上眼皮。没等我想歪头眯上一会儿,门外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肃然有序的宫殿里面出现『凌乱』一词,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声音莫名惊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门被轻轻推开,又重重合上。
红烛映照下,那凌乱又带着酒气的身影,如一只猛兽,踉踉跄跄地冲我走来。
盖头掀起,我最先看见的并非他卓越的相貌,而是他那被污血染红的喜服。
太子受伤了?
「太子……您……」
他的声音凛冽寒凉,又带着哑,「别吵,帮我。」
*二
太子不但受伤了,还是重伤。
他身上好几处血口子,险些伤及要害。
但是即便是伤成这样,他还是强打起来精神,指挥着我将金疮药和布条给他止血。
我低着头替他擦拭伤口的血迹,他只是靠在床柱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不害怕?」他的声音又哑又沉。
我当然害怕,「可是害怕没有用。」
太子素来无才无德,听说在朝堂上也没有建树。世人都知道,他只是用来维系朝堂稳定的一个工具,过不了多久,还是得三皇子上位。
他会遇刺?倒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太子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兴许他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体力无多,便微微合上眼睛眯觉起来。
他没说我何去何从,我自然不敢随便出门,便和衣在椅子上坐了整夜。
第二日我醒了,却见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只是鞋袜没脱,妆容未卸。
太子坐在不远处,已经换上了常服,看不出来半点儿受过重伤的样子。
若非远处那染着血的布条,我当真以为那是一场梦。
「醒了?」
他声音仍旧很低,但却没有忍痛的嘶哑,语调听起来格外尊贵。
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面上隐隐有些害怕——
太子如今逃过险境,那我这本来就是当牺牲品的牺牲品,岂不是这会儿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我诚惶诚恐地应道,「殿下……您,您可有什么安排?」
这话说得巧妙,弦外之音就是,我可以帮你做事,你别杀我。
太子自然听了出来,他打量了我一会儿,才道,「去东边角楼,寻刘医侍,让他为本宫熬一碗伤药,你用食盒带过来。」
我赶忙应下来,刚准备出门,就被一双大手从背后拽住了衣领。
「换衣服,莫教人发现端倪。」
我听话地换下喜服,改了发髻,这才和太子一同出门。
太子照常去画楼逗鸟,我则按照他的安排,悄悄去了角楼,找到那位刘医侍,拿到了用食盒装着的药汤。
我一边觉着奇怪,一边又觉着太子脑袋似乎有点不好。
若我是太子,绝不会如此吩咐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新婚妻子。
倘若我是安排在他身侧奸细,那他此举无意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他昨夜没有杀我,今日还如此吩咐我办事,却让我更看不懂他想要做什么了。
进了画楼,他颇为闲肆地坐在雕栏之前,赏着一副名画。
我轻咳一声,「殿,殿下……您来用膳?」
太子被我这暗语弄得一愣,似乎不明白我能这么快进入状态。
他收了画,笑了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惊慌。」
我慌死了,可眼下他伤势虚弱,若我想要活下去,就得让太子知道我是有用的人。
倘若我哭啼啼的在他面前,估计他一脚就把我踹飞了。
我没应他的话,只是端着那药碗,搅动着汤匙,喂给了他。
不该说的话我从来不说,但是太子到底是不是草包,我得弄清楚。
一碗汤药喝完,我有心试探他到底会不会武功,便趁他不注意,手一滑——
太子稳稳当当地接住那玉碗,他看向我,只是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必试探我,我的确会武功。」
「……」
我却觉着,他脑子当真有些问题——这就交代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马上要杀我灭口了?
*三
楼内静默一瞬,我没等来杀意,反而被一双温凉的手托起了下巴。
太子单手撑在锦桌上,另一手却轻轻柔柔地放在我的脸畔,摩挲着我的右脸。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语气太温和,好像只是一声来自友人的问候。
我忙垂下眼睑,低声应着,「出嫁时,不小心撞在门扉上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儿,当然是我那长姐欺负的了。
临走前,她还特地给我一记响亮的巴掌,祝我大婚喜乐。
她同三皇子厮混良久,以为我也是要嫁给三皇子。
没成想,我是嫁给这个窝囊的太子。
出嫁之前,她便特意跑来给我两巴掌,以示她心情愉悦。
太子显然不信,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说,「你比李家嫡女要持重,你不像是养在山野里的姑娘。」
看来他是调查过我了,那他有没有调查出来些旁的东西?
我的心脏漏了一拍,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应道,「殿下想说什么?」
就在我以为太子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却换了话题,十分闲适地开口,「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
没等我问,他却自顾自地开口了。
他说,三皇子确实怀疑他,才在大婚之日的夜袭他,这才有了昨日的情境。
我不明白他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加之方才他说我不像山里的姑娘,更让我心生惶恐,坐立不安。
好在太子并未多问,只和我说些家常事,才让我扶他回去。
我面上佯装平静,此时越显慌乱,越会让他看出来我心里有鬼。
就这样,我和太子萍水相逢,相处地竟然异常融洽,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气态在其中。
我原以为我进入这不受宠的东宫,日子会非常难熬。
未曾想,这几日下来,我和草包太子一样,成功成为了一个只会消遣时间的草包太子妃。
宫里的人虽然对我都看不上眼,但我到底是太子妃,也轮不到他们来拿乔。
托太子的信任,他给我送来一个侍女,名叫做秋禾。单看秋禾走路的模样就是练过武的。
秋禾往日不会常伴在我的身侧,她爱出去打听些宫闱密事,再回来说与我听。
因而,我对太子便有了更多的了解。
太子早年丧母,也因着皇后和皇上那点微薄的情分,才一直稳坐东宫之位。
但母家衰微,比不过三皇子的权势压天,那一星半点的情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晚间他从外面回来,总带着一种松柏燃烧的清香——
我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也没有必要知道,总归是和他搭着伙过日子,做一对寻常人眼中的恩爱夫妻。
我替他解了玉佩,「殿下,可曾用膳?」
他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仗着人高马大,一把将我笼在怀里。
太子的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能乖乖巧巧地缩在他的胸膛上,轻嗅着那凛冽的清香。
「月娘……」
他嗓子沙哑,哑到我以为他又受了重伤,忙推开他,打量起来。
太子似乎被我这动作逗笑了,便又将我搂在怀里,这次他力气大了起来,紧紧地禁锢着我的腰。
「无事,莫要忧虑。」
谁忧虑了,我只是害怕他死了,要守活寡。
依照我爹和我长姐的脾性,只怕还会将我这人推出去给太子陪葬。
想归这样想,我还是虚情假意地说,「殿下日夜辛劳,瞧着倒是消瘦不少。」
他双手探上我的背部,又漫上我的肩膀,最终滑落到我的腰带上。
我被他身上炙热的体温惊到,以为他当真受了重伤,却未曾想,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眸。
我低咳了一声,「殿下……您……」
他轻柔的吻,细细碎碎地落了下了,吻得我心神荡漾,满身酸软。
「月娘……难道你不愿意?」
*四
我不知道他抽哪门子风,总归我入住东宫这些时日,太子虽每日与我一同就寝,但到底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这般冒昧过。
我虽觉着冒昧,但愿不愿意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
何况,我本就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这会儿再立牌坊,可就实在有些古怪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一夜春风,并非太子的一时兴起。
因为日头高起,他从床上睁开眼时,望向我的目光满是惊愕,似乎昨夜腼腆又克制解开我罗裙的,并不是他。
他对我素来是温温和和,既没有太大的情分,也没有太多的不喜。
我还是第一次看他阴沉着脸,面色难看得如此厉害。
那威压劈天盖地冲我涌来,有些后怕地往外移了分毫。
我吞了口唾沫,心里也觉着万分不爽——怎么弄得像是我昨晚强迫他似的。
但不爽归不爽,看他表情不善,我也不敢多说,只能慢慢吞吞地穿着小衣,从床榻上下来。
太子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站在床头,第一次胆敢认真地打量他,还是极其不尊敬的,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他生得好看,并无多少盛气凌人的威压,眉眼温柔和善,不像是个即将君临天下的太子,反而像是一位闲散王爷。
恍若刚刚面色沉若寒潭的,也并非是他。
我头一次觉着,这样温柔的他,要比方才面色不善的太子,更为恐怖。
是的,除了方才那一瞬,我从未见过太子面上出现过什么过激的表情。
他好像不会生气,又好像没有感情。
他将我一把拽到床榻上,搂着我的肩膀,轻声说,「再睡会吧,月娘。」
*五
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那夜之后,他对我仍旧是客客气气,再也没有逾越过分毫。
我并不傻,也隐隐觉着那天晚上他有些不对劲。
太子素来克制有礼,东宫更是除了我之外,再无姬妾。
他看上去并不像是急色的人,但那天晚上却如狼似虎,颇有血性。
直觉告诉我,那天晚上太子应当是被下药了。
这也就能解释得清楚,他早上起来为何一脸想杀人的模样。
换谁谁不想杀人,堂堂太子竟然被下了这等污秽之物,竟然还得手了。
这些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的日子仍旧是做着东宫里的草包太子妃,除了每月十五,要进宫去给皇祖母请安,倒没有旁的事情做了。
皇祖母同太子没有多少情分,但是更不喜欢三皇子,所以为了打压贵妃在宫中的气焰,她便爱当着一众嫔妃的面,让我攀她的高枝。
一来二去,我进宫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太子对此没有二话,事实上,除了晚上他会来我的屋子里睡觉,白天我同他压根没有多少交集。
这样也好,反正我同太子本来就不该有多少交集。
进宫的次数久了,皇祖母倒是和我生出来不少真的情分,连带着对太子也多了几分青睐。
于是我从晚上才能够看见太子,就变成了每回儿傍晚,太子准时出现在永寿宫的宫门口,等着接我回去。
落日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总有一种盛世将倾的错觉。
我略微跟在太子身后,太子却故意慢下脚步,同我一起走在青石砖上。
他总是这样滴水不漏地温和有礼,让人觉着没有半点攻击力。
日子久了,我便也生出这种恍惚感。
「月娘,」太子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想要的?」
我想要得可太多了,但绝对不是他敢给我的。
况且,我想要的,我只会一步一步地将所有的东西攥在指掌之间。
太子低着头问我,神情倒比往日的温柔多了一份歉疚。
或许旁人不知道他在歉疚什么,但我素来会察言观色,隐约觉着,他的谦疚和那夜的情事有关。
难不成太子在愧疚那天晚上的事情?
我心中讶异,又觉着不太可能。
毕竟这太子看上去不显山露水,背地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狠人,他对我的这几分愧疚,保不准是想借着我做些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对我愧疚?我同他本就是夫妻,不是吗?
我托起来太子的手,他白皙的手背之下全是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臣妾只想与殿下,长相厮守恩爱白头。」
他指尖颤了颤,又迅速收了回去。
我说的是违心的话,他理应礼貌地回应我同样客气的假话。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我沉默地走回了东宫。
我看得懂他,但又实在没法了解他那张温柔的眉眼下,藏得是什么古怪的东西。
总归,我只要好好演戏,做好我的李家庶二女就好了。
*六
我并不知道太子骨子里是个谦谦君子,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
事实上,纵然他想,只要他打算当皇帝,这也只能是他的欺世大梦。
古往今来,身为皇帝,虽有九五之尊,但也不过是享了荣华富贵的棋子。
皇帝的肩上挑起来万千百姓,后宫每一个人,也都会是这些棋子之下的小棋子。
妃嫔如是,皇子如是——他们生生不息的争斗,养出来一个精粹,继而将皇室的荣誉绵延万里。
所以我并不理解太子方才那么歉疚,就算理解,我也只会觉着荒唐。
平静的日子总会被打破,打破我平静的是宫中的贵妃娘娘。
这天我照常在皇祖母的永寿宫,陪皇祖母说些家长里短,就听外面的侍才进来传唤消息。
小太监贴在太后耳畔,悄声说了句话,却被太后读了出来。
「什么?你说那霓贵妃又作妖了?」
宫内无皇后,能惊动太后的,想必只有贵妃了。
说来也奇怪,先皇后故去已有多年,后位空悬,理应是贵妇顶上去。但这么多年,也没见那老皇帝有什么动静。
我不打算搅扰后宫这滩脏水,便想出声告退。
太后却拦住了我,「月娘,你陪哀家去走一趟。」
我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跟在太后身边,去了霓贵妃的栖霞宫。
宫里倒没有多大的事,就是霓贵妃打死了两个奴才。
可巧,这一个奴才就是太后宫里的。
贵妃越俎代庖,怎么说都算是触怒了太后的霉头。
想必太后此来,也就是为了打压霓贵妃。
我毕恭毕敬地跟在太后身侧,进了栖霞宫,就看见贵妃一脸怒不可遏的模样。
倒是奇怪,能有什么事情,能让贵妃气成这样?
太后替我问了出来,「贵妃,你眼中还有没有尊卑了?哀家的人你说打就打,哀家倒要看看,你是因为什么,才敢如此放肆!」
贵妃本也没将太后放在眼里,但面上的礼数还算周全。
「母后有所不知,这两个贱婢竟然谣传我儿喜欢那,那,」她好像没记清楚,顿了顿,才恨着声音说,「那户部侍郎的嫡长女!」
巧了,那户部侍郎就是我爹。
嫡长女嘛,自然就是我那弱不禁风的姐姐。
以三皇子的权势来看,李家的家世确实过于寒酸,谣传皇子喜欢一个侍郎之女,那更是羞辱。
倒也难怪贵妃勃然大怒了。
正当我看戏的时候,太后却将锅扣在了我的头上。
「贵妃说的哪里话?李家庶二女都可以做太子妃,要哀家说,李家嫡长女配一个三皇子,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我实在不理解太后这吵架的本事,毕竟降低皇室的尊严来内斗,实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贵妃这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冷得想杀人,却又夹带着怒火。
我赶忙低头。
「绰绰有余?」贵妃冷哼一声,「太子妃,你说说是不是绰绰有余?」
两人吵架,我得罪谁都是死路一条。
遂只能老老实实地应下来,「此等大事,儿臣岂敢妄议。」
这一应,让贵妃心里舒坦了,也让太后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真是无妄之灾。
好在到了傍晚,太子在准时出现在永寿宫接我回去,他看上去倒还真是清闲,恍惚浑然不觉朝堂中的水深火热。
他见着我,先打量了我一会儿,才笑呵呵地说,「早些听说贵妃在后宫大怒,太后也去了栖霞宫,可有殃及你?」
许是我身上衣衫整洁,脸也没有红肿,他便放下心来。
「近些时候,宫内想必不平静,你这些日子就借病,在东宫修养吧。」
我也正有此意。
毕竟下回儿太后再带我去凑热闹,脱身可未必能像今日这般容易了。
我乖巧地应道,「殿下说的是。」
*七
许是因为相处得久了,又似乎太子真把我当做一个孤立无援的庶女。
遇见事情,他总是先来我这里自说自话一会儿。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这人无论做什么都恬淡温婉,是个不可多得的解语花。
我很想说,太子又何尝不是呢?
我俩宛若两处咫尺相隔的湖泊,遥遥望过去,是一片春和景明。
想应是天冷了,太子近来同我就寝的时候,会将我揽入他的怀里。
我便就乖乖巧巧地趴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里衣微微敞开,上面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新婚之夜的那道剑伤,眼下已经长得这样结实了。
倘若太子脱离了那层温柔的衣冠,应也如同这道伤疤,只会让人觉出铺天盖地的强势与压迫感。
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无才无德之人。
太子告诉我,贵妃今日之所以暴怒,就是因为三皇子拒绝了她选好的正妃人选。
「三皇子说他心有所属。」太子这样说。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缓缓地,慢慢地,还带着一种遗憾。
我问道,「殿下成婚之前,也心有所属么?」
三皇子盛宠颇胜,自然可以坦坦荡荡地拒绝贵妃和陛下的安排。但太子不一样,他爹不疼娘不爱,娶妻还是被人羞辱,而故意塞进来的庶女。
可是他对我很好,好像在他眼中,我也只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人。
我俩相依为命,如两只孤鸿,短暂的在空中擦肩而过,取一刹那的暖。
太子笑了笑,「月娘,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是了,他是有想娶的人。
若不然,他是不会用那样轻缓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我手指描摹着他的伤疤,笑呵呵地说,「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多可笑呀,我躺在自己夫君的怀中,却在说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偏生,我的夫君还说我善解人意。
可我不能怪他,因为他从未给我什么承诺。
与我相拥而眠,不过是为了躲避旁人的监视。
若非那一日他药物在身不能自抑,想必永远不会碰我。
他没有感情,我也没有。
幸好如此。
太子轻声说,「她已经死了,死在了嫁给我的路上。」
我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殿下,您节哀顺变。」
*八
我就这样借病在东宫待了好些时日。
太后和贵妃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反倒是外面那些关于三皇子的风言风语越发嚣张。
三皇子这人倒也不算精明,毕竟贵妃给他安排的婚事,是最能够巩固他地位的人选。
而他却因小失大,因为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得罪了丞相一家。
没错,所有人都在谣传三皇子喜欢我那体弱多病的长姐。
我从秋禾那里打听到,贵妃因此还见了我的姐姐——最后我姐姐是红肿着一张脸,哭啼啼地跑出了栖霞宫。
旁人倒是奇怪,三皇子并没有因此和贵妃闹掰,反而对此置之不理。
这便让一众人都奇怪起来,难不成三皇子喜欢的不是李家长女?可是,李家只有这么一个待嫁的姑娘呀。
众人风向逆转,也觉着是小看三皇子的眼光了。
总归,我听了贵妃怒扇了我长姐几巴掌,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触。
有些快意,又有些怜悯——
瞧瞧,她扇我耳光,贵妃扇她的耳光,而后贵妃又会被旁人扇耳光。
这座权利的旋涡,谁的脸都得随时准备好,等着贵人来扇耳光。
切记,得把脸养得嫩嫩的,可不能脏了旁人的手。
这是我得出来的结论。
宫里的波澜,随着这几个耳光也逐渐平息了下来,我照常去拜见太后,没成想,太后倒是染了风寒,闭门谢客了。
吃上闭门羹的不仅仅是我,还有盛气凌人的贵妃。
她倒不是上赶着来攀高枝,而是实打实地来找太后办事儿。毕竟后宫无主,太子的生辰和年宴将至,太后病倒了,她身旁连个帮手都没有。
我和贵妃在永寿宫的门口大眼瞪小眼了半柱香的功夫,贵妃咬咬牙,才说,「你同本宫去栖霞宫,一同筹备年宴。」
我想,太后这风寒染的可真是时候啊。
饶是我再怎么不想接下这个烂摊子,贵妃威逼在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原先太子的生辰只是家宴,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就可以结束了。
可今年却和年宴搭上边,稍有不慎就是要掉脑袋的。
贵妃原先不放心我,生怕我做出来什么纰漏。
可几日下来,她似乎也知道我害怕掉脑袋,便将年宴一半的事务,重重压在我头上。
于是我成了整座东宫最忙的人。
太子从不管我这些琐事,更不会像出现在永寿宫那样,来栖霞宫接我回去。
每每月上枝头,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东宫移。
贵妃倒是会赞扬我两句,「倒是未曾想到,你操持这些东西,竟也能滴水不漏。倒真是当皇——」
话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我是太子妃,并不是三皇子妃,语气便冷了下来。
「得了,今日你就回去吧,省得在这里碍本宫的眼!」
她把自己惹生气了。
我倒是庆幸她能多气几次,这样我就不必每日每夜地在栖霞宫里做活了。
从栖霞宫回东宫要有很长一段路,太子有时会在栖霞宫不远处的宫道上等我。
大多时候是夜深,他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风口,等我回去。
但今日显然是不会了。
*九
因为提前从栖霞宫回来,天色还算早,我走得就慢了下来。
寻常我独自回去之时,会沿宫道数着有几个水池,算是来消磨我乏味的时光。
今日倒是巧,我还没数两个,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皇子拦在我的跟前,格外郑重地看了我两眼,才说,「宫宴把你姐姐和你爹,一同安排到我的旁边。」
这几日我总是能在栖霞宫碰上他,我压根不想看见他。
他做事我行我素,从不问旁人的意见。
尤其是那一副趾高气扬的贵胄做派,实在是让我生厌。
更别说,他对待我长姐是那副薄情的样子——
我倒不是同情心泛滥,为我姐姐觉着不值。
我只是认为,他这样多情又薄情的人,所说的承诺到底有多重呢?
我避过他,「这不是我能安排的,你该去问贵妃娘娘。」
甭说是我,就是贵妃娘娘也没有办法。
宴会上的座位是由礼部操持的,倘若我随意替他走了后门,死得只能是我。
三皇子死死地盯着我,「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月娘,你不会真喜欢上那无才无德的太子了吧?」
我忍着气,「殿下,说话要注意分寸,这儿可不是你可以随意撒泼的地方。」
三皇子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刚抬起手,却被我避开了。
「月娘。」
「月娘。」
三皇子喊了我一声,我背后同时也传来了一道清冽的声音。
是的,不看太子那张温若春风的面目,单听他的声音,便只会觉着冷。
太子走上近前,有意无意地隔开了我同三皇子之间的纠缠。
他在冬日暖阳下,将大氅披在了我的肩上。
大氅是暖黄色的,很长,在地上堆叠出来厚厚的几层。
它沾了点冬日初化的雪水,已经脏了。
「皇弟,寻月娘可有什么事?」他笑意盈盈,也让三皇子找不到撒泼的借口。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还是要点脸的,不会当着他长兄的面,说寻长嫂有事。
三皇子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只能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无事,就扭头离开了。
大氅压在我身上,很重,就像是太子的影子,压得我实在喘不过来气。
我俩沿着这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宫道往前走,我又一次在太子身旁,觉出那种阴沉沉,带着强势的气氛。
太子听到了多少呢?
他会不会听到三皇子喊我的名姓?
他会不会误会我和三皇子有什么关系?
倘若如此,那我在太子眼中,又会不会是一个叛徒?
太子会不会杀我灭口?
就在我沉着眉头纠结的时候,一旁的太子却停下了脚步。
我往身旁看了一眼,没瞧见人,转过身才看见他立在我身后三步左右。
我想,太子兴许当真是对我动了杀心。
我识趣地退到他身后,轻声辩解了一句,「我同三皇子并无关系,他——」
太子打断了我的话,「他承诺你了什么?皇后之位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还是笑着的,笑得温柔俊朗,唯独周身那种压迫感,让我觉着喘不过气来。
我觉着他太可怕了。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笑着说出这样阴沉的话。
「我同三皇子,并无关系。」
我立在原地,又重复了一遍。
*十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太子身侧那些带着危险的气息,骤然消失。
他只是走到了我的面前,用那温凉的手指,替我将发间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俯下身,轻声说,「我知道。」
那凛冽的松柏香气,钻入我的肺腑,才让我吊着的心胆重重落了下去。
说来也是,倘若我当真同三皇子有些纠葛,只怕太子不会放任我活到眼下。
兴许,他新婚之夜袒露的心声,本来就是一场试探。
也幸亏,我爹并没有真把我当做一颗棋子,我也没有将所谓的情报传递给谁。
我不相信这些事情太子没有调查清楚,倘若他连枕边人的底细都不明白,那也就不配参与这场夺嫡之战了。
我垂下头,「那殿下方才是生气了吗?他拦着我,只是想要——」
「我知道。」太子牵着我冰凉的手,走入冷若寒潭的东宫里面,「月娘,我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呢?
知道我是李家见不得光的庶女,一直被弃养在山上。
贵妃娘娘原先指定的是李家嫡长女嫁入东宫,但我爹又何尝不知进了东宫等于永不得见光。
他想要将嫡长女送进三皇子府,便转而将我这位庶女接下来,替嫁进东宫。
贵妃娘娘只想羞辱太子,一听还有庶女,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我也就名正言顺的被送入了东宫。
怨不得我爹一把年纪了还是侍郎,他也当真是蠢得可怜。
三皇子什么样美人没见过,他为了巴结三皇子,竟当真不管不顾,让嫡长女和三皇子私通。
别的不说,试问,三皇子当真登基了,会要一个如此不检点的妃子么?
这些不是我该说的,但应当是太子知道的全部。
所以太子笃定了,我和户部侍郎没有多少感情,更不会替他们卖命,这才对我不设防。
说实话,就算是他设防,我也不会倒戈。
李家同我,本就没有多少情谊。
*十一
我替太子更了衣,今夜我同他躺在床上,他的手却罕见的不老实起来。
但他今日不像是吃错药的样子。
我本就再栖霞宫操练了一天,眼下也没有兴致同他弄这些东西,刚想拒绝,却蓦然想起来傍晚时候,他那副阴沉的模样。
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不是吗?
想要得到太子的信任,就老老实实地做太子妃。
我坦然地承了他的欢,他也就没有理由怀疑我同谁暗渡陈仓了。
好在,第二天早上,太子再也没露出来那种想要杀人的神情,我才放松了些许。
他要是翻脸不认人,那倒霉的不还是我么?
太子从不喜欢和人肌肤相碰,这是我观察下来得到的结论。
所以,他一旦愿意主动和人相碰,那一定是因为,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他是信任我,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昨夜耳鬓厮磨,他说,许诺我作为皇后。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承诺,这也是我第一次沉默。
哪怕我同他已然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却还是两片互相抓不住的云。
我向贵妃告了病假,她倒是没多说什么,毕竟这些日子确确实实是她压榨我在先。
我在东宫告假的这些日子,太子倒也闲了下来,不怎么往外跑。
反正朝中大臣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三皇子身上,因而巴不得太子更为放浪形骸一点。
于是冬日里,我和太子齐齐赖在暖阁里面,吟诗作对,赏花作画。
这下好了,太子有才有德我是知道了,但是李家庶出二小姐的才情,也被太子摸得一清二楚。
我俩似乎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剥开这层平静的湖面,去看底下的骸骨。
太子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应道,「是殿下的正妻。」
他被我这段话噎住,但到底没有多问。
「李家原先的庶二小姐呢?」他垂下眼睫,在我写下的诗句后面,又添了几笔,「你不是李家的庶女,也不是李家的刺客,更不是李家的奸细。你叫什么名字?」
看来,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嘛。
我端坐在暖阁之上,遥遥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最终还是咽下话头。
「殿下问这些做什么呢?总归,我眼下是李家庶女,便足够了。」
是呀,李家庶女自幼爹不疼娘不爱,又哪里会礼仪周全,举止得体。
更不必说,这乡野出生的姑娘,上能讨皇太后欢心,下能同贵妃娘娘操持年宴。
这种礼教,若非世家嫡女,恐怕只有一国公主才能教养得出来。
他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
太子的状若无意地说,「一年前,北国同我朝和亲的公主,死在了路上。」
「……」
*十二
太子同我说过一句话,我记忆颇深。
他说,人世间没有真正无欲无求的人,倘若他当真一副淡然的模样,那必得万分小心。因为这种人,你永远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就更不会知道他能做出什么。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他自己,还是说我。
但现在我却知道了,他那时十有八九是在试探我。
我和他都知道,我俩都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人。
倘若我当真无欲无求,我压根就不会去上赶着巴结太后——
我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殿下不会怀疑臣妾是北朝公主?那可真是给臣妾戴了高帽子呀。」
他笔锋微转,在白纸上不知写着什么。
「一年前,我朝与北朝休战,签下了和亲文书。北朝放松警惕,将最尊贵的公主送入我朝。不料,我朝皇帝趁北朝放松警惕之时,带兵直入,一举拿下。」
他陈述着一段史书上的笔墨。
「若是那位公主尚且活着,想必也只能成为亡国之子,无家可归了吧。」
我坐在软垫上,持着一身与他般配至极的华丽宫服,冲他盈盈地笑道,「那位公主当真是可怜。」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坦然明媚的笑容,找到什么端倪。
可我不会露出一点端倪,哪怕是太子,哪怕是这个与我日日夜夜同床共枕的男人。
他会信任我,因为他能够掌控我。
但我不行,我无路可走。
*十三
在我装病的和谐日子,贵妃收拾好了年宴的尾巴,可算是将这重担解决了。
赴宴的那一天,太子握紧了我的手。
我第一次见到南朝的皇帝,他已经老了,但眼神却锐利的很。
我和太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便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场空前绝后的热闹。
觥筹交错,灯火辉煌——
想来,北朝亡国的时候,这些南朝人也如此坐在灯火之中,笑谈成败。
成王败寇,我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只是南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使出那等惨绝人寰的计谋,大举屠戮北朝臣民。
这些欢声笑语下,又埋葬了多少北朝孩子的啼哭。
我不敢想。
酒过三巡,场上众人都醉眼迷离。
没人关心我身旁的太子去了何处,事实上,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太子该去哪里。
我自然不敢乱走,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年宴上。
高堂上的皇帝喝得酩酊大醉,所有权臣也都不动声色地从席间撤出去。
他们倒还算是机敏,左右搂着一位好看的舞女,言笑晏晏地出去赏了烟火。
连带着我坐席旁边的三皇子,也前脚跟着后脚走了出去。
其实我同三皇子是见过的,初次见面,还是他从李家父亲的刀剑下救了我。
李月娘,是户部侍郎家见不得人的东西,遂一直养在山间小屋。
我从刺杀和亲队伍的官兵手中逃出来,侥幸被李月娘所救,便同她在山间小屋住了下来。
可巧的是,那山间小屋是户部侍郎用来同三皇子商量国家大事的地方。
李月娘死得那天,正是她为我去山上采药,因为不幸撞见了三皇子和户部侍郎的密谋,而被杀人灭口。
李月娘是当着我的面,被那群锦衣官兵乱刀砍死。
我爹,也就是那侍郎大人,根本不知道被乱刀砍死的,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不想回忆在李府,他同我扮父慈女孝的场面——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而我,却因为三皇子的一句话,留住了性命。
那天他说,「李家,竟然还有这等姿色的女子,做皇妃倒是般配。」
我记得那天他们除了说了国家大事,顺带还扯了一嘴羞辱太子的打算。
他们说宫里的贵妃娘娘想要让户部侍郎的长女嫁入东宫,以羞辱太子。
自然而然,户部侍郎便以为三皇子口中的皇妃,是太子妃。
毕竟当时三皇子同我长姐暗通款曲,他以为三皇子不想让长女嫁入东宫,暗地里便去同贵妃娘娘商讨,将我这庶女送进东宫。
只有我看懂了三皇子眼中的情绪,那分明,是见色起意。
我赌他对我一见钟情,我赌对了。
在我进李府的那段时间,三皇子会从暗门而来,悄悄寻我说些体己话。
原先我得仰仗他接近皇帝,同他说话便刻意亲近起来。
倒是未曾想,三皇子竟然把这些虚伪而僵硬的情思,记在了心里,一心想要娶我当做皇子妃。
偏偏我父亲还以为,三皇子每日走暗门来寻的姑娘,是他的长女。
殊不知他的长女咬碎了一口银牙,只能每每在三皇子走后,给我脸上添几个巴掌。
不过这户部侍郎倒是真敢做梦,一个三品官员的长女,竟然肖想正儿八经的皇妃之位。三皇子若不娶我,自然也不会娶那不检点的长女。
阴差阳错之下,他也就没有告诉三皇子要嫁入东宫的是我。
这个决定他只告诉了我。
在他的眼里,庶女就是要被牺牲的,理应嫁给一个无能的太子。
我的去留本就渺若微尘,自然就不必告知旁人了。
所以直到我嫁入东宫的圣旨下来之前,我长姐一直以为,我是要嫁给三皇子的,而她是要嫁给太子的。
连带着三皇子也是这样觉着的。
三皇子这人贱的很,吃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一边勾搭着我长姐,一边还许诺我皇后之位。
我想,去他的弥天大梦吧。
*十四
年宴已经到了尾声,里面只有些残羹冷肴和醉得不省人事的权臣。
老皇帝眯着一双眼,晕乎乎地坐着,没说走,也没说要散席。
外面隐隐传来一些打闹声,离得很远,却又很近。就像夏日午睡时,有谁在耳边小声说话一样。
这些吵闹,让醉倒在殿上的几人,醒了醒神。
没等这些醉眼彻底睁开,外面一群官兵迅速涌进来,压制了在场所有昏昏欲睡的权臣。皇帝也被惊起了一身冷汗,迅速反应过来,底下已经有人造反了。
他喊着救驾,谁也不会应他。
谁会造反呢?我捧着一杯残酒,同他一样,盯着殿内进来的男人。
三皇子气宇轩昂,虽然他确实很欠,但长得的确有拈花惹草的资本。流光溢彩下,他眉目熠熠生辉。
老皇帝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最宠爱的儿子,似乎想不到三皇子胆敢以下犯上。
其实他不知道,这里没有父子,只有君臣。
老皇帝啊,他坐这龙椅坐得太久了,而三皇子已经等不及了。
我端坐在这场闹剧之中,自始至终都只是低垂着眉目,岿然如一座未曾沾染春风的雪山。
在北朝未曾亡国之前,我也是一如此般,是山崖顶上的一尖雪。
三皇子回过头,就看见我这样坐着。
如当初他在山中小屋,看见我的第一眼,也是如此惊心动魄,再难忘却。
是了,三皇子心有所属的人,一直都是李家的庶二小姐呀。
他说,「你要的人头,你自己来取。」
*十五
三皇子想必不会知道,我要一个皇帝的人头做什么。
但总归,他谋反之后,皇帝是留不得的,顺带就交托给我。
我从怀中掏出来那把日日都以血入刃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到了老皇帝的御前。
老皇帝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貌美如花的太子妃,要对他的项上人头感兴趣。
为了让他死而瞑目,在我亲手将匕首插入他心脏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我是北朝公主,是他下令屠城的那个北朝公主。
老皇帝气得喷我一脸血,我却想到那夜北都王朝,是否也是这样,血染皇城,满城啼哭?
他死得不亏。
「陛下,你可能觉得自己冤枉,但你——」我将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心脏,继续说,「并不无辜。」
老皇帝到底还是没有瞑目,我盯着一旁同样愕然的三皇子。
三皇子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和不敢置信,他的声音在夜色里都有些颤,「你竟然是……北国公主?李月娘……真正的李月娘在哪里?」
我当然是北国公主,若不然我要老皇帝的性命做什么?
我厌恶地踢开老皇帝的尸体,冲他应了一声,「真正的李月娘,早就被你们乱刀砍死了。」
我不想和三皇子废话,显然三皇子这会儿也无暇顾及我的真实身份。
众朝臣之下,一旁的大太监先跪了下来,直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知道,杀父夺位的皇帝,死后多半没有什么好谥号。哪怕是文治武功,也会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
聪明人从不会做这些自掘坟墓的事情,而三皇子不够聪明。
我亲眼看见那一只羽箭,自夜色袭来,射中了三皇子的心脏,将他牢牢钉在龙椅上。
三皇子瞠目结舌地望着外面,太子已经将长弓移交给旁边的亲卫。他身上的太子龙纹,要比三皇子那玄衣华服更为名正言顺。
他收敛了面上如沐春风的笑,连眉梢都泛着霜寒之意。
一步一步,都是睥睨天下的气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卓然立在御座前,我同所有人一起跪了下来,对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六
早在李府的时候,三皇子就曾许诺我皇后之位。
我要得从不是皇后之位,我只想要手刃那出尔反尔的老皇帝。
山间小屋里面,三皇子和户部侍郎商量谋反大计,我侥幸活了下来,也便成了这场大计中的棋子。
想要杀了皇帝,三皇子无疑是最快的途径。我原以为三皇子胜券在握,直到我遇到了太子,我才知道无情的男人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果断放弃了三皇子,为了防止太子起疑心,我杜绝三皇子一切联络。
同样,我将那天在小屋里面听到的所有事情,寻了机会便悄悄暗示太子一点——
太子果然像我设想的那样,不动声色地渗入了三皇子的所有计划当中。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渗入的,但今天他能当一回黄雀,就说明我赌对了。
饶是我再恨南朝,我也知道,北朝彻彻底底的亡了。
这天下百姓需要一个明君,而三皇子和太子相比起来,太过荒淫无道。
我瞧不起那样的仗势欺人的东西,更看不起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心理。
若非贵妃和他的家世铺垫,他当真是一文不值。
事情终了,太子顺利登基,但没有人指责我当场诛杀先帝。
兴许是太子替我压了下来——倒是不能再叫他太子了,他如今可是陛下了。
*十七
尘埃落定之后,我就打算离开这里了。
趁着陛下收拾残局的功夫,我回到了东宫。
我在东宫其实并没有待很久,至少,绝对没有我在北朝的公主府待得久。
平心而论,陛下对我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很好。
可是这里不是我该待得地方,饶是我对他无恨无怨,我也无法说服自己,以北朝公主,亦或者是李家庶二小姐的身份待在在这里。
皇宫,只是一座巨大的棋盘。
我厌倦了当棋子的这些日子,更不想自己到死都困在这座宫殿里面。
也不想,自己最后生下的孩子,也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国家的牺牲品。
何况陛下并不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我不指望他能够同我白头一生,也不希望他会和我白头一生。
待我收拾好为数不多的东西,就打算趁着夜色离开了。
陛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只是赶着冬日的冷风,在我走之前,堵住了我的门。
「凤印,我拿回来了。」他将那扇雕花小门堵得严严实实。
我昂头看他,「陛下当真以为,我想要的是这凤印吗?」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的语调又慢了下来,甚至带着哑。他沉思的时候,说话就带着一种斟酌。
凤印上面已经落了灰,先太后已经故去十多年了。
陛下,也便无依无靠了十多年。
我退后一步,不想同他在门口僵持,只是说,「我是北朝的亡国公主,先帝是我杀的。眼下你根基不稳,留我在此,百害而无一利。」
他不会不知道事情的轻重,想必正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声音才会那么落寞。
陛下沉思了许久,才看向我,「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十八
他带我去了那座常坐的画楼,从画卷中,抽出来一幅画。
画上的人只有一个背影,落款却是北朝皇帝的印玺。
这幅画上的是我,画卷是当年和亲送来的文书。
那些日子,我躺在他怀里,听他说的另一个女人——另一个他心有所属的女人,却是我自己。
我心里忽而空了一块,像极了春冰消融的湖面,无穷无尽的遗憾从冰面汩汩地冒出来。
「这就是陛下说的心有所属吗?」
他甚至从未见过我。
陛下将那画卷挂在小楼北侧,才偏过身看了看我,「我少时见过你,却未曾想,你及笄之后,倒和以前模样不同了。」
南朝和北朝隔了千里江山,关山险阻,他只记得我少时的模样,倒也无法怪罪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她的。」我尽量平静地问道。
陛下笑而不语,事实上,他就算回答出来,也并无意义。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似乎这一次,是想牢牢地把我的模样记在心里。
借着昏黄的烛火,他凑近到我的身边,一如往常一样,替我拨开额间的碎发。
陛下说,「只要你想要回来,我的承诺一直都在。」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就是,只要我回来,皇后之位,永远是我的。
陛下从来不乱做承诺,他的承诺,一说就是一辈子。
我双手撑着他的肩膀,踮脚吻上了他的唇畔,仍旧是雪松的凛冽清香。
我说,「陛下的承诺不应当给我,而是该给这万千百姓。」
他气息一顿,没说话,只是加深了这个浅淡的吻。
*十九
那晚过后,我只求了陛下一件事,就是好好发落户部侍郎一家。
之后我便离开了皇城,去给李家庶女立了碑,又去了故国走上一遭。
北都皇室的尸首早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也不需我来安顿。
我在昔日的公主府前逗留了许久,到底还是离开了此地。
我和陛下之间隔着的是国仇家恨,我不恨他,但是我没法接受自己嫁给了南朝皇室。
人啊,一生之中,总有些如春日覆冰的湖面一般,踏之即碎的遗憾。
走之前我还有一句话想和陛下说。
我想告诉陛下,像我们这样看似无欲无求的人,更可怕的一点是,哪怕心里已经惊涛骇浪,也可以如镜湖一样,无波无澜。
但我没有说,我知道,他也同我一样,满身浪潮。
(全文完)
□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