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女人是个杀手。
她跟着我,是为了找机会干掉我。
我爱她,所以我希望她干掉我。
1.
所以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一点三十八分,我醒着,但我装作睡着。
她爬起来了。
轻手轻脚的,我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像昨天一样,走到梳妆台前去,那里有我睡前喝剩的半杯水。
她知道我有半夜喝水的习惯。
然后会是极轻的一声「哒」,不知道什么药片落进水里,她会有耐心的晃动着水杯,直到它完全融化,再走到厕所去,按一下冲水按钮。
然后她钻回到被窝里,装作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嘴里嘟哝着,挨着我,很快呼吸就绵长起来。
她真的睡了吗?
我不知道。
好的猎手和好的猎物,往往势均力敌,我不能不怀疑此刻一张床上正躺着两个清醒的人。
各自心怀鬼胎。
昨天我没有起床。
我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我躺得浑身僵硬,所有的关节都在一刹那生锈,一动,就会咯吱咯吱作响。
她翻了个身。
一条腿搭到我身上,热乎乎的,一只胳膊也搂过来,她的长发柔软地搔到我后颈,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她真的睡着了。
作为一个杀手来说,未免太不专业。
做掉我,她能赚多少钱?
我感觉嗓子发紧,咽了口口水,悲哀地想——这个傻女子,为了笔业务,都要低声下气的混到目标身边去,陪吃陪睡,不知道过得多艰难。
我轻轻把她的手脚都挪开,坐起来,走到梳妆台前,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满心悲壮的走回床边,像块石头,咣当倒下去,等死。
没想过我还有醒过来的时候。
我是被晃醒的,一睁开眼睛,天还没亮,不知道是几点,只看见她一张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孔。
她不善盯着我:
「你把杯子里的东西喝了?」
我愣愣点头。
她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反复打量我,终于,震惊问道:
「你不感觉味道不对?」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
她还是爱我的啊,到这种时候,肯跟我说实话。
我抽抽鼻子:
「有点咸,有点黏……」
她一言不发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把衣服裤子摔在床上。
「穿衣服!去医院!」
我被砸得不知所措。
她叉着腰,咬牙切齿:
「你他妈的,半夜起来喝人家泡压缩面膜的水干什么?」
2.
凌晨四点零三分,我爬起来催吐。
我拒绝去医院洗胃,所以她用一根筷子,捅着我的喉咙口,我终于哇一声,把酸唧唧的精华液全吐了出来。
原来是屋里太黑,我丝毫没有看见杯子里还有个可怜的,没泡开的小圆片。
原来压缩面膜这么难泡开的。
被抠没了半条魂的我,死鱼般瘫在床上,想着。
幸好,幸好只是精华液,哪怕杯子里是洁厕灵,我也绝对不能去医院的。
因为我真的杀过人。
任何可能留下我血样的地方,都要小心。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正在废品收购站里漫无目的的窝着,雨很大,没有人来卖废品,我在废纸堆里找了一本残书看,津津有味。
看到一半,没了,后头是叫人撕开的痕迹,很粗暴,还有可疑的,鼻屎颜色的污渍,我一阵恶心,丢开手,走到彩钢棚门口往外望着,发呆。
这雨比依萍找他爸要钱的那天还大。
不管是什么痕迹,一定能冲刷得干干净净,雨水几乎是愤怒地冲到地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狼狈奔到我这棚子门口,喘着粗气:
「兄弟,避一下。」
我让开。
他惊魂未定,从口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来,让我,自己也点了一根:「他妈的,早知道今天就开车了。」
九五至尊。
很贵的烟。
一根大概二十块,我卖两百斤废纸,差不多有这个利润,他轻轻松松就给了我一根。
我说:「这天气,开车都怕熄火。」
他哈一笑:
「不会,路虎底盘高,就是为了这种几把天气设计的。」
「自己的车?」
他说:
「是」
又补充:「从美国海运回来的,便宜,这种外国车进了国内突然就高贵了,屁,在美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收废品的人身边都得有个趁手的家伙,切塑料绳,割纸壳什么的,我一刀捅进他肚子,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把他往后推。
彩钢房没窗户,我把他推到门外看不见我们的地方。
他很快就死了,没怎么挣扎,大概那一刀刺穿了他的肝,我太用力,几乎连刀柄都塞进他身体里。
地上铺着的塑料布兜住了他的血,后来,我把它拿到下水沟里洗了洗,污水冲上来,又流进下水口,被湍急下水冲进江水里。
我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杀了一个人。
尸体带到附近的山上,扔下山坡,那山没开发,没游客,两周之后,他才被发现,暴雨已经替我做了大部分工作。
这案子到现在都没破。
据说已经有一个公安局长为了我引咎辞职了,我还好好的收着我的废品,心安理得。
这种激情杀人案,最难破解,死者并不认得我,更谈不上什么仇人,随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身上。
杀了人,我的运气反而好起来了,单身三十多年了,忽然有个女子同我看对了眼,名分也不要,就跟我一心一意的过着小日子。
直到我发现,她原来是来杀我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五十五分,我们谁都没有睡,大眼瞪小眼,我吐得喉咙生疼,她熬得眼睛通红,问我:「肚子疼吗?」
我说:「不疼。」
她长叹一口气:「真服了你。」
又拿杯水给我喝了,不知怎么,感觉有点苦,但我不敢说,乖乖喝下去。
「下次再干出这种蠢事,没人管你死活。」
她警告。
我喏喏,忽然伸手抱住她,她挣扎不开,恨恨敲我一个暴栗:「笨死了。」
从来没人这么关心过我——刀子嘴豆腐心也是爱,我平生所得,只有刀子嘴刀子心。
老二应该都懂。
疼大的,宠小的,只有老二是多余的,不能顶门立户,也不能撒娇卖俏。顶好,是像片影子,缀在兄弟姐妹身后,别出声,吃剩的穿旧的,才是老二的求生之道。
要怪就怪自己投错胎。
我哥小时候没到过年就把新衣服翻出来穿,偷鞭炮放,把衣兜烧了个窟窿,他不要了,我就忽然多了件新衣服。
往年爸妈都是说,长子要出去串门,得穿得立立整整的,所以给他做新的,说老三是姑娘,没法穿哥哥的旧衣服,给小妹也做新的。
到我的时候布票不够了,钱没有了,裁缝不接活了。
恨不得只差说地球明天都爆炸了,我不必穿新衣服。
所以那件衣服大了点,口袋可笑的用别的颜色的布头打了补丁,可我还是高兴,一晚上起来三四次,抹黑到炕脚去摸它,从没觉得睡一夜那么难捱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还是头朝炕脚,把衣服抱在怀里睡的,三个孩子,睡得四仰八叉,被也蹬到地上,小妹的脚丫子,就杵在我嘴边。
我怀里的衣服也被蹬得乱七八糟。
我一醒过来就兴冲冲往身上套。
傻眼了。
我做梦都死死捏着前襟,小妹的脚蹬进来,扣子挣掉了三四个不说,下摆被撕脱好长一条线。
新年伊始不能动针线。
妈一边恨恨地骂我,一边把旧衣服摔在炕上:
「讨债鬼,你看我明年还给你做衣服的?」
……
怀里她的一切忽然都特别清晰,她穿的仿绸睡衣,薄薄的,顺滑地披在身上,她的头发,她的人,都是新的,崭新崭新。
这么一个全新的人是爱我的。
我忽然说:「你看没看过色戒?」
她说没有。
我说没有就好。
男人也会被「这个人是真心爱我的」冲昏头脑,如果我的死能让她得到一大笔钱。
我愿意。
3.
我还是在和我的杀手女友同居着。
我还没有死。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或许,这家伙是个新手,我已经竭力给她留出了空间,做饭烧水机会全留给她,保证一眼都不看,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喝什么。
我疑心是剂量太小,特意买了个电子秤在家,拉着她看我称体重:
「你看,我一百五十多斤了。」
药少的话,要多放一点了,亲爱的。
但我还是活着。
她甚至对我越来越好了,一进屋,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香味,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热水已经储好了,随时可以热乎乎洗个澡,把收拾废品累出来的一身臭汗洗干净,舒舒服服吃晚饭。
我一辈子没过过这种日子。
小时候,家里心疼我哥要学习,心疼我妹妹小,爸妈上班回不来,所以我八九岁就开始给家里做饭,那时候烧的还是煤气罐。
家里的锅是找人用生铁打的,沉,况且用了十几年,木把松了。我拎着把手,往碗里倒汤的时候,它忽然一滑,整锅热汤,泼在地上,泼在我腿上,手上,胳膊上。
我尖叫起来。
大哥用酱油给我擦,极痛,不知道那个年代哪来的偏方,爸妈回来,发现锅坏了,急匆匆抱去给师傅修。
没人管我。
大哥说他给我处理过了,他们万分信任的,把我交给他。
等到伤口好了,我的肉被染成了酱油色,左手小指与无名指长到了一起,像青蛙一样,伸出手去,一张蹼。
那时候才有人大惊小怪地关心上来:
「哎呀,这孩子这手也太难看了。」
我不知所措,只能伸着手给人参观。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叫我连续七天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生吞两条蝌蚪,手上的「蹼」就能慢慢退下去。
现在想一想,或许他们以为我会进化成青蛙,所以以毒攻毒,促使我反向进化。
有时候也不敢细想,为什么那么多偏方里,爸妈就选了这个不要钱的,那滑腻凉腥的蝌蚪口感至今滞留在我咽喉里。
而这个杀手是第一个关心我到底想吃什么的人。
我爱她。
我扒拉着饭,忽然就哭了,她目瞪口呆看着我,轻轻把我端碗的手按下去,诚恳道:
「你有啥子毛病撒?」
我一边哭一边说:
「太难吃了。」
她眉毛都飞起来,「去你妈的,爱吃不吃。」
我拼命夹菜,拼命掉眼泪,说:「爱吃,爱吃。」
我和着眼泪大吃,不忘了抽空告诉她:
「咱们家的钱我都存在那个卡里,绿色的,农行那张,现在存了有五六万块钱了,密码是你生日倒着写,不加零。」
弄死我之后,不要忘了去取啊。
蚊子腿小,也是肉不是?
她愣一下:「这么多了?」
我说:「我平时确实不怎么花钱。」
她说:「那买个小货车吧,你不能老是骑三轮去收货,一天到晚累个臭死,挣不了几个钱。」
我慢慢放下筷子,犹豫道:「货车不好转手。」
傻姑娘,我死了,再卖车多难呢,什么有现钱方便。
她没好气道:「自家用,想着转手干什么?累死你个傻小子!」
我忽然灵光一闪,满口答应:「买买买,明天咱们就去看车。」
假如我开车的时候撞死了,她下手的事情就能被掩盖过去吧?
真聪明。
我笑眯眯望着她,把她看得直发毛,摸摸鼻子,问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说没有,就是越看你越喜欢。
这么聪明的姑娘,谁看了谁不喜欢呢。
4.
我添置了一辆小货车。
鸟枪换炮。
收购站的生意也好起来了,但是每次开车的时候,都有点提心吊胆的。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刹车上做手脚?万一失控撞死了路人,还是怪不落忍的。
每年六七八月是旺季,我的车兜里装满了高中书本,考完大学的小孩儿们浑身轻松,几千块买的书,几十块就卖给我,我有时候忍不住拿起来翻一翻。
现在的小孩条件好多了,有便利贴,有荧光笔,一本书画得头头是道,哪里是重点,哪里有补充,都标得清清楚楚,况且还有辅导资料,卷子一沓又一沓。
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这种条件。
我是七五年生人,九三年考大学,那时候大学没扩招,真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本书读到烂,能读就读,不能读就滚蛋。
我读书真正不错。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缺爱的孩子也一样,打小意识到父母不会给自己什么帮助,只能靠自己努力读书,才有出路。
大哥早预定了接父亲在大乙烯的班。
母亲的班,妹妹身体不好,我从没指望这个过。
父母子女的缘分,打一出生就注定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后来在废纸堆里读到庄公寤生一段,忽然就心里一松,知道了古今人物同病相怜,并且,无计可施。
我拼命读书。
但是最后我没有书读。
又有人喊停我。
「师傅,书本多少钱?」
我把头伸出驾驶室,回他:「两毛一斤!」
他说:「三毛行不行?」
「油钱都回不来。」
一边说,我一边停车,下车,父子两个,抬着一摞子书过来,我拿出秤。
「五十二斤。」
数十五块六给他们,对方客气:「给五毛吧,一毛甭给了。」
我笑,搭讪道:「考的怎么样?不错吧?」
小孩眉间有锐气,毫不谦虚道:「相当不错!」
做父亲的拍他一下子,但是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我笑笑,回到车上。
——当年我也像他这样,满怀志气,连轻微残疾的左手,都不再碍眼。
大学生呀。
真是光宗耀祖的一个词,谁家里供出一个大学生,恨不得把通知书钉在门框子上,谁来谁看。
但我没有收到通知书。
中专的通知书来了,铁路的通知书来了,当飞行员的孩子胸戴红花被接走了,我坐在楼下,看那辆绿色的自行车骑来骑去,包裹满了又空。
到底没有停在我家楼下。
我报考的海事学院给父亲领导的孩子送去了录取通知书。
而大哥拖延许久的婚事突然办了。
女方家里要三金,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还要电视录像机,一辆凤凰女士自行车,大哥想买一块浪琴,居然一一做到。
特别热闹,鞭炮声里,大哥满面红光地把新娘子从楼上抱下来,婚车是桑塔纳,新娘子的婚纱像海浪似的那么蓬松,把两个人都淹没在里头,小妹跑上去,打开一筒礼花,嘭一声,彩纸屑乱飞。
热热闹闹,成了一个家。
我是新郎官那个没出息的,落榜的弟弟,跑前跑后的帮忙,吃饭的时候,满桌杯盘狼藉,我看见这桌的白酒还有一个底,犹豫着,举起来,一口灌进嘴里。
不会喝也知道是好酒,清香,不辣喉,我握着空酒瓶发呆。
我不知道这笔钱是哪来的。
没到秋天,我就去了附近的废品收购站给师傅打下手——考不上大学,忽然就变成了大人,要养家糊口,再不能在家白吃白喝了。
那年冬天,我收到一张红色的废纸。
是学校张贴过的光荣榜,边边角角都褪成了白色,上面写着考上大学,师范,中专的学生的名字和院校。
我用手慢慢把它抚平,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和海事学院的名字。
写在一起。
我糊涂了。
不明白为什么这陈小雨三个字指的不是我,据我所知,全市考上海事学院的,只有一个人。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听说了「冒名顶替」这四个字,但是嫂子当年买的金首饰,早就已经不戴了。
她说:「款式太老了,谁还当个稀罕玩意儿呢。」
5.
货车的钱很快就跑回来了。
如果她不是个杀手,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女子,耙得来钱,把得了家,我甘拜下风,绝不跟她争什么高下。
能者居之嘛。
家也一样,单位也一样,光是争什么我是男的,我应该是一家之主,就能过得更好吗?
我有时候心痒痒着想跟她说,别干了,你看这一笔买卖快一年了都没搞下来,这一年正儿八经做点事,也没少赚钱。
车款回本的那天,我给她打电话,说:「别做饭了,晚上咱们出去吃。」
杀我也不差这一天。
长命功夫长命做。
我还买了花和巧克力,叫什么费列罗的,没吃过,售货员一听是送女友,极力推荐,我看看价格,拿了一小盒。
五十八。
她一看见就瞪我,但还是高高兴兴接过去,拆开两颗,我一颗她一颗,我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咬一口。
「空心的啊?」
我忍不住嘟哝。
「空心的还这么贵。」
她笑:「你上赶着给人坑,怪谁。」
又轻快道:「挺好吃的。」
我松口气:「好吃就值。」
她说:「我头一回吃,从来没人给我买过巧克力。」
我忽然觉得头晕,没搭话,喝了口水想压一压,压不住,眼前金星乱冒,头重脚轻,感觉骨头里都发痒,越挠不到,越想挠,挠得胳膊上全是血印子。
她看见了,沉着道:「走,我们回家。」
到家喝杯热水,乖乖躺着,我果然渐渐缓过来,不好意思道:「还说带你庆祝一下呢。」
「这有什么。」
她说着,转身去了厕所。
女孩子护肤大概很麻烦,美丽需要维持,她每天要在厕所待很久。
我们相逢也是在一个大雨天,在那个夏天的开始,我杀了一个人,在那个夏天的结束,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脸上有青紫的淤血,长头发湿透了,黏在脸上,静静走到我面前,说她没有地方去。
我把收购站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她,自己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下雨。
世界又吵又安静。
不知道隔了多久她开口说:「他打我。」
指着自己的脸给我看:「脸上,身上,抓住哪打哪,我不能回去了,回去他会打死我。」
我说:「你要不嫌弃,我缺个打下手的。」
她说:「不嫌弃,我哪有嫌弃的资格。」
打着打着,从下手变成上手,登堂入室,当了我的家,把了我的钱,还叫我死心塌地。
窗外忽然一声炸雷。
又要下雨了,我的人生或许就跟雨有缘,所有大事都发生在下雨的日子里。
我从公家手里盘下收购站的那天也阴沉沉的,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特别紧张,搞得人人耳后出汗,潮乎乎黏糊糊的一切。
我签字的笔不出水,在合同上划出空道子来,我用力甩两下,笔油飞到自己身上,白 T 恤立刻蓝了一块。
在我写下陈小雨三个字的一刹那,雨就下下来了。
就像我出生那天,他们说也下了很大的雨,所以我的名字叫陈小雨。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哥叫陈毓华,而妹妹叫陈琦红。
6.
我决定跟她摊牌了。
在这个大雨天里。
我爬起来,揉了揉两太阳穴,往厕所走去,她锁着门,我轻轻敲两下:「好了么?」
她不回话。
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人的叹气声,心里一紧,又敲门。
她依然不应。
我伸手打碎了一块毛玻璃。
豁朗一声,玻璃碎了一地,我从洞口伸进手去,把门锁打开。
她正坐在地上。
手里托着两样东西,打火机,锡纸。
锡纸上一撮白色的粉末,卫生间里充斥着奇异的香味。
她的眼睛是放空的,极遥远,极迷茫的望着远方,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容,玻璃的响声终于惊动她,她空洞的眼睛挪向我。
「你来了。」
她说。
「你在开花呢你看见了吗?你的头上,肩膀上,脸上,全是大红花,你变成花人了,嘻嘻。」
我慢慢蹲下来,捧住她的脸,心如刀绞,但,灵魂好像飞出肉体,冷眼旁观,我听见自己说:
「我开花了?」
她说:「是的。」
我的眼泪掉下来。
我说:「是谁给你钱的?」
她说:「那个死鬼的爹。」
忽然举起一双手来,她笑嘻嘻的,在眼前晃荡,把两只手的食指并到一起:「二十,二十,他告诉我,找到证据,再给我三十万,给我买粉抽。」
我含着眼泪说:「真巧。」
她歪着头看我。
我说:「我们都打算今天摊牌,对吗?」
她不笑了。
「快一年了,你从来没给我发现过你吸毒,这一次,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她轻轻说。
我说:「不,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他们不要我杀了你。」
她说:
「他们是从戒毒所里找到我的,说特批我不用在这待着,要抽什么都买单,就一点,必须拿到你杀他儿子的证据。」
「你身上的伤是他们打的?」
我问。
「不是。」
她说,忽然攥住我的衣服,急切道:「我没骗你,我男人打我,后来,有人给我一板止痛药,吃了心里就不难过了,他们还跟我说,下到他水里,他就没力气打我。」
「他们给你五十万?」
我又问她。
她说是的。
我说真多。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话说,雨下得稀里哗啦,乱七八糟,一声一声的雷,连灯泡都滋滋的闪。
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把锡纸放在马桶盖上,我说你饿不饿?
她说不饿。
但是我们还是把剩下的巧克力分着吃了,不知道为什么,很急,像几天都没吃过饭一样,把巧克力都捏碎了,手一直抖,碎屑掉在桌子上,又捻起来往嘴里送,饿死鬼投胎。
她吃着吃着突然哭了。
她说:「我手里还有十万块,你拿了走吧,别回来了。」
我说:「天下之大,一个杀人犯能去哪呢?」
她说:「出国,去缅甸,去泰国,天高皇帝远,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我说:「那你呢?」
她说:「我还可以回家。」
我像头天认识她似的,上上下下打量她,然后说:
「不。」
7.
我给 110 打了个电话。
很简短,就是三句话。
一,我是 6.12 杀人案的凶手陈小雨。二,我在亲友的劝告下选择自首。三,我住在城西农贸市场头十二栋 502。
结束了。
在等待警察上门的时候,我还打了另一个电话,给我大哥陈毓华。
我问他,当年结婚花了多少钱。
他问我问这个干嘛。
我说不干嘛,就是问问。
他说,大概七八万吧。
七八万。
我重复一遍,把电话掐了。
我对她笑,我说,我这辈子卖上两回,越老还越涨价了,不错。
她嘴唇哆嗦着,说你现在快走,来得及。
我说什么叫来得及?
如果时光倒流三十年,确实一切都来得及。
我轻轻吻了她的脸颊,说,你放心,待会他们来了,我就把你放开,你一定要拿到那笔钱,我告诉你一个事,他要是不给,你就跟纪委举报他。
我说九三年高考的时候,我爸妈把我的录取名额卖给他们家了,给我大哥换了结婚的钱,他这辈子都得顶着我陈小雨的名字,我那天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他了,他又读大学,又读研究生,又出国,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回老家一趟,都把路虎从美国开回来。
我说我没忍住。
我说他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他,他爸也认得我,但他不敢说,只敢怀疑我,叫你偷偷的来找证据,因为一说,他那些孙男侄女就全完了,这是严重违纪。
她说你会死的。
我说人都会死的,我没什么好特殊的。
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开始一串一串的滚出眼泪来,我说要是琼瑶看到你,一定很喜欢,她的女主角,必须哭起来好看,你就是。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
我说以后别抽粉儿了。
她不回答,只是流泪。
我说你跟我说的,都是好话,拿到这笔钱,你就走吧,到美国去,到英国去,重新活一次,就当给我活的。
又喃喃道:
「陈小雨杀了陈小雨。」
自己觉得好笑,我哈一声笑出来。
我抽的是那只九五至尊,我看见她哆嗦着哭,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有心最后逗她开心一回。
我说,你看过情深深雨濛濛没有?
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绝望地望着我。
我说你知道如萍买的那个手镯吗?
我学着林心如的样子,把嘴里的烟拿下来,举起来:
「好贵呢,要二十块。」
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二十块。
二十块的一根烟。
如果一个人的人生可以用金钱衡量,我值什么价格?「陈小雨」又值什么价格?
是不是就像白沙和九五至尊?
昂贵的它慢慢在我指尖燃烧,青烟袅袅,快烧到手指头的时候,我听见防盗门外的声响。
我的人生是个笑话。
我爱的女人是个杀手。
不不不,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瘾君子,会做好吃的饭菜,会像琼瑶的女主角一样流泪,她跟着我,不是为了杀了我,是为了拿到五十万,去吸毒。
也好,都好。
都无所谓的。
陈小雨的一生,也不过就是像这一场小雨罢了。
我慢慢走向了门。
(全文完)
作者: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