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来嫁。」
此言一出,姐妹们均圆睁了双目。人皆知我痴爱崔九郎,敬怀文采、慕恋韶华,为他牵马研墨、极尽舔狗之能事,怎的如今竟愿意为了帮皇后姑母培植党羽,嫁给裴曜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突厥野种呢?
「快,禀告父亲,三娘愿嫁!」大姐反应极快,生恐我反悔,高声唱赞,又遣仆从报信。
姐姐妹妹们回过神来,一个个飞速换上笑脸,左右拉着我的手,夸我如此识大体,定有无量前途。
我知这福气给她们,她们定是不要的,但这,已是我最好的归宿。
毕竟在那场梦里,我反抗过。
(一)
赐婚诏书降下以后,我便没再进过宫,只专心在家备嫁。
婚期不远,所幸嫁衣已经绣了大半。
从前我只顾幻想着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嫁给崔九,推了家里找来的绣娘,非要点灯熬油自己绣。
如今放了手,才发现,人家绣娘不愧是吃这碗饭的,手艺当真一绝,我原先绣的那几只呆头鹅,在她们的妙手改造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终于有脸管自己叫凤凰了。
多好,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终于端起了做小姐的谱,拈着书在秋千架下纳凉,书往脸上一蒙就是一个盹儿。
如果没再次梦见那个糟糕透顶的雨夜,生活简直算得上完美了。
梦里是初冬,不在此时,因为在梦里,爹爹问我们姐妹可有人愿意嫁给裴曜时,无人肯应,他拖了半年,选中了我。
梦里的我扑在崔家门上死命地敲,浸水的木料湿漉粘腻、彻骨冰凉,门开了,崔九在门里面撑着伞,看着淋得如落汤鸡一般的我,一身白衣依旧出尘,矜贵面容依旧迷人,薄唇轻启,说出的却是:「夏三娘子要嫁与何人,与崔某何干。」
我尤不死心,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问他:「崔郎,你我相识五年,我如何待你,你当真不知?在你心里,我就没有一点点位置?」
崔九轻轻一叹,别过脸去:「我竟不知三娘,误会至此。」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似乎已经停止了搏动,手脚似乎比那冷雨都凉,双目竭力地瞪着,却依旧被大雨模糊了视线。
人言我一厢情愿,我不信。
他作画,我研墨调彩,他笔未动,我已将要用的颜色递上,他抬眸,和我相视一笑,那时我坚信,我与他之间,是有默契的。
姑母调侃我,可是要去清河崔氏做个画奴,如此分明的点醒,我却能装聋作哑,只当她在玩笑。
可到了那一刻,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只看着我在冷雨里站着,没有送我一碗姜汤,没有请我进去避雨,甚至没有借我一把伞。
我是走回去的,一如我来时那样。
可我依旧不甘心,跑去找姑母告状,说爹爹给我找的婚事我不满意,求她给我做主。
我那时脑子约莫是灌进了一条黄河,浑得一塌糊涂,全没想到,其实选中我嫁给裴曜的,根本不是爹爹,而是姑母。
她冲我温柔地笑着,说你不愿嫁给裴曜,难道是想进宫陪姑母吗?
我傻子一样愣在当场,就见陛下笑眯眯走了进来,给我封了个婕妤之位,让我择良辰吉日进宫。
就在那个良辰吉日,我喝下了姑母亲赐的她樽中的酒,命丧当场。
我的灵魂悬在半空,看见自己那两个负责置办酒席的不成器的哥哥,也都丢了项上人头。
陛下慨叹这二人无良,竟因一点旧怨,意图对自己姑母下手,反害死嫡亲妹妹。
可明眼人其实都知道,这一切,都在姑母谋算之中。
陛下未必不知。
但皇后亲自下手剪除外戚的羽翼,于他而言,总归是件好事。
一觉醒来,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个梦而已,做不得真的。
却见自己枕边,多了一只双耳琉璃樽。
此樽为大食所贡,非禁中不得见,不论看花纹、颜色、样式,皆是装着毒酒送我归西的那一只。
我冷汗涔涔,找来银针一试,却见那皑皑针尖,倏忽便黑得发紫。
我手一抖,差点将那酒樽摔成碎片,然后赶紧将它藏好,生恐别人发现,告我偷盗禁中物品。
那时我便发愿,绝不会让梦里这一切发生。
别说这个素未谋面的裴曜是个突厥种,便是个瘸子瞎子白头老翁,我都愿意嫁。
「醒醒,醒醒。」
有人在摇晃我肩膀,还拿走了我脸上的书。
我面前一亮,还未睁眼,已经皱起了眉头。
这竟然是……崔九的声音。
(二)
「夏三,我那幅青绿山水画到一半,颜料用光了,底下人怎么调也调不出你调的那个颜色,快来帮忙,别糟蹋了我的画。」
我睁开了眼,便看到了崔九郎,他依旧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风流意气,一身纱袍色如紫电青霜。
我懒洋洋地回他:「崔九,我不是你府上奴婢,你画画的颜料够不够、颜色对不对,与我何干?」
崔九愣住了:「此风雅事,何作奴婢之言?且研磨调色,你自己不也是很欢喜的吗?」
「我欢喜?铁锤凿石,我欢喜?淘渌泥水,我欢喜?鼎烹明胶,我欢喜?衣裙尽染、腰酸背痛、满手伤口,我欢喜?这样的风雅事,若换九郎来做,九郎可欢喜?」
崔九郎讷然半天,才说出了一句:「那你从前……」
我捋了捋头发,叹了口气:「从前,三娘不明白,做里子,并不比做面子容易。
「九郎如今觉得我不为你调色,好好的画便要糟蹋了,可若我帮你调好颜色,作出来的画依旧是你崔九郎的大作,与我夏晓珠没有半分干系,世人称颂的时候,绝对只会念你崔九郎之才,而不会有人知道我调色有功。
「如今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做这些了,郎君见谅。」
崔九郎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双唇张合半天,突然拉着我的袖子,说:「从前是我疏忽了,以后但凡三娘帮我调色的画作,我便将三娘的名字一同署上,可好?」
我却并不耐烦听他说这些,自顾抽回了袖子:「多谢九郎好意,但实在不必了。面子这东西,要靠自己挣,旁人施舍,又有何用。」
崔九紧紧皱着眉,还要还嘴,我却唤起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秋影?人呢?」
我从秋千架上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秋影听见了我的呼唤,急急地跑了过来,便冷下了一张脸:「赐婚的圣旨已下,你还是通报都不通报,便放外男进内院,不知避嫌,是不是没长脑子?」
秋影瞬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头磕下:「奴婢该死!」
崔九郎听出了我言外之意,下颌线紧了紧,终于想起了被他丢到爪哇国的礼数,后退几步,一揖到底:「崔某唐突,请三娘恕罪。」
我端正一福,肃容道:「是我管教下人无方,不干郎君事。郎君来此可还有要务?可需我去通报哥哥们?」
崔九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摇了摇头:「崔某就不叨扰了。」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秋影前面带路,引他离去。
清河崔氏的九郎崔梓言,人前最是礼数周全、无懈可击,却总是在我面前随意。我一直以为他不把我当外人,还暗自得意。
如今想想,确是我自作多情,生给他添了个「外」字。
不过我不怪他,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若没有我自甘堕落,他也不至于如此。
如今,与其说我是恨他,倒不如说是讨厌当初那个不顾一切抛弃尊严讨好他的自己吧。
我恭敬一礼送他出门,还未起身,却听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时,身长玉立,眉如远山。
「昨日我还不信这亲事是三娘自己所求,如今……却是信了。」
我直起身,他却已经再次回过头,大步离开了。
他这是何意?他此来,究竟是为了让我继续为他作画奴事,还是……探我虚实?
他既于我无心,突作此言,却是何意?
(三)
崔九前脚刚走,后脚我两个哥哥就冲进了我院中,听说崔九已走,跺脚大恨,直言他肯莅临寒舍,他们居然没能好好招待,很是怨怪了我一通。
我叹了一声。
从前我糊涂,尽做舔狗事,但我身边之人,又有哪个明白了?我自认卑贱,把崔九看得高不可攀,何尝不是因为身边有许多人作此之想?但凡是脑子清楚的父兄,哪里能看着自家女儿为人牵马研墨,不做阻拦,视若寻常?
想起这二人在我梦中的死状,我满心疲惫。
见我不为所动,也不附和他们之言,大兄怒道:「你这丫头,好不通事!姑母欲拉拢裴家,与你何干,竟巴巴地要去嫁一个无功无爵的突厥马奴!宁为崔九郎之妾,也好过嫁与他为妻,你却自甘下贱,真是糊涂!」
我差点被他气得笑了:「兄长竟有胆子嫌弃起成国公府的门楣了?成国公与太祖起事,马上得天下,子孙为国戍边,亦立下赫赫战功。裴七郎之母为突厥公主,他自己亦有勇冠三军之能,前途不可限量,我愿嫁他,有何自甘下贱?」
二兄一甩袖子:「呸!头钱价奴,水性杨花!前日还去为崔九郎研墨,今日就信誓旦旦要嫁与他人!你且等着,听说那裴七是个虬髯大汉,力壮如熊,来日你侍奉但有不及,他打断你腿,你莫要爬回娘家来哭!」
我想起我那常年鼻青脸肿的嫂子,冷哼一声:「人若有勇冠三军之能,便可在战场上称雄称霸,何须到妇孺身上逞能?倒越是无才无能之辈,人前挣不到丁点脸面,才要回家打骂妻儿,就如那寄居的螃蟹,只敢窝里横。」
二哥怒极,握紧双拳,叱我:「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回身进屋,他只当我怂了,大摇大摆到我闺房门口,嚷嚷着要我赔罪。
我回了房中,仓朗朗抽出了屋内悬挂辟邪用的宝剑,剑尖朝前,直杀了出去。
二兄见我持剑而出,吓得脸色煞白,一边后退闪躲,一边怒道:「你癔症了,竟敢冲兄长动刀兵!」
大兄亦满脸不快:「三娘,快住手,你眼里可还有父兄亲长?」
我冷冷道:「你二人斗鸡走马,无德无才,受姑母之荫庇,却不念姑母之恩德,世家面前奴颜婢膝,功勋面前轻狂无状。仗着手中丁点大的权利,欺男霸女,恶事做尽。夏家门庭早晚要断送于你二人手中,不若我今日便先将你们斩了,好过任由你们带累他人!」
二兄呸了一声:「我二人乃是夏家香火所系,而你一个即将外嫁之女,有何脸面评断我夏家门庭?」
我冷冷一笑:「夏家满门富贵,皆系于外嫁之女。是姑母,是我,是姐姐妹妹的一条条裙带,才让你们有机会坐享其成。不然,这个家,早就被你们败光了,谈何香火,谈何门庭!」
我们这边的动静终究是惊动了父亲。
他进我院中,见我持剑与兄长们对峙,大吃一惊:「三娘因何作此态?」
我将剑一收,红了眼圈:「阿耶,他们辱我,还骂我未婚夫婿是突厥马奴!」
我这父亲虽然糊涂,且一直以来对姑母阳奉阴违,但毕竟年长,比这两个糊涂哥哥晓事,又是各打五十大板,将他们撵走,转头训斥了我几句,如他一贯处事一般和稀泥。
我回了房中,枯坐榻上,回忆起梦中种种。
姑母杀我,我恨吗?
说是恨,不如说是怕。
她能入主中宫,从来不缺雷霆手段,一旦对娘家失望透顶,自会降下雷霆万钧。
我并无向她复仇之心,倒觉得应该抱好她这株大树,在这风起云涌、高门眨眼倾覆的长安城里,为自己,为夏家,多争取一丝生机。
我知这院中有姑母的人,只希望我这一番作态,能顺利传入她耳中吧。
(四)
我成亲那日,崔九亦受邀前来,帮新郎破门的时候,很是作了几首脍炙人口的佳作,拦门的小娘子们被他风采所摄,没拦几下子就开了门。
兄弟们不服,提棒拦路,新郎裴曜独身上前,七八条哨棒被他卷作一堆,振臂一压,就都夺在了手中,弟兄们一看,眨眼已丢光了兵器,便哇呀呀叫着扑上去,却被裴七随手盘拨,陀螺一般打着转扑到了一处,一时间,满园都是小娘子们的惊呼声、众人的喝彩声。
早听说这个裴七久居塞外,弓马娴熟、膂力惊人,如今看这阵势,倒也当真不俗。
前头探路的姐妹们回来与我咬耳朵,说这裴七果真是个熊一样的壮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砂钵大的拳头一拳一个,能把在座诸位都打得粉碎;一双蓝眼珠,越看越吓人。
姐妹们聚众调笑,叹我一朵鲜花要插在牛粪上,洞房花烛夜一只野牛压牡丹,不知我可受得住。
我却将这裴七当做了救命稻草,早做了最坏准备。
野牛又如何?好过道貌岸然的崔九郎,更好过入宫的一杯鸩酒。
新郎来了,我以扇遮面,被父亲背着,送上了花轿,只隐约见到有个人影,远没有姐妹们说的那般块头巨大,容貌却没有看清。
待我下了花轿,要被新郎背进成国公府的时候,眼看着面前乌发蓝眸的绝美少年,我愣住了。
这谁?说好的青面獠牙大黑熊呢?
此人轮廓刚毅,五官却极尽精致,可称秾丽,却因那一身杀伐之气而丝毫不见女气,一双蓝眸浩瀚如海,一身红衣华丽至极,仍压不住他无边容色。
我被惊得忘了呼吸,硬是忘了搭上他递来的手。
他见我呆怔,微垂眼睫,伸出来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倏然转过身,后背对着我,半蹲了身体。
我刚刚趴上去,还没稳当,他已经站起了身,我恐惧之中猛然抱住了他脖颈,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又如常走了出去。
入门跨火盆的时候,我欲伸手拉他,却见他脚步飞快,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行。
他身量高我半头,一双长腿虎虎生风,我有心去追他,也扯着衣裙急急迈步,结果我这一快,后面扯着裙摆的秋影一步没跟上,那后摆脱了手,眼看着就要落入火盆中。
秋影惊呼一声,裴七却猛然回过了头,双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架住我两腋,双臂一提,将我托举着「飞」出了两步。
我回头去看裙摆,只见它翻滚出了一道旖旎的浪,在明黄火焰上飘摇而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缓缓落在了红毯之上。
宾客们山呼海啸地喝着彩,我却觉得世界很静,喧嚣很远。
我甫一落地,犹自心跳不停,他已经被烫到似的急急松开了双手,搓了搓指尖,转头欲继续疾行,回眸见我托着长长裙摆在后面追赶,终于察觉到了不妥,抿了抿唇,绷紧了好看的下颌线,步伐终是慢了下去。
我抓住机会赶忙跟上。
跨马鞍的时候他正欲踏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瞄了瞄我,犹豫着递出了一条手臂。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只觉手中肌肉紧实有力,与我平素来往的男子格外不同,离得近了,更闻得到他身上烈酒与檀香都盖不住的……淡淡麝香。
我呼吸一窒,强撑着软掉的腿儿迈过了马鞍,脚下稀里糊涂又被裙子绊了一跤,紧接着便跌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中。
我一抬头,只见裴曜那高挺的下巴近在咫尺,我鼻尖再向前一点,便要触到他喉结。
结果下一瞬间,他大力将我扶正,留下一句「走路小心」,便又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前去了。
我叹了口气。
我这夫君,固然俊美非凡,对我,却也没有什么好感吧。
也是,我都知道不愿意为姑母计,以婚姻拉拢裴家,人家裴家被我施施然拉上贼船,心中又怎会毫无不平。
直到拜了舅姑、在帐中坐床时,我的心还是不能平静,眼前满是裴曜那双海一样广阔的蓝眼睛,手上挥之不去都是那绸衣之下他手臂的坚实触感,鼻端似乎萦绕着他浓烈的气息……
青面獠牙的大汉?
呸,这帮小蹄子。
我正自出神,咬着唇忍笑,那边秋影却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急急地禀报道:「娘子,出事了,成国公亲自拆开了崔九郎送来的一幅画作,可……可是……」
我闻言已觉不妙,强自镇定,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那上面,除了他崔九郎的大名,还……还署着娘子的名字……」
(五)
我方才还滚烫的脸,转瞬就已彻底失了温度。
我痴恋过崔九,满城皆知,想必成国公府的诸位也都清楚,只是我这婚事是陛下亲赐、皇后做媒,我之脸面即为皇后之脸面,他们总会顾念这份脸面,只做不知。
可崔九如今堂而皇之将这一切摆到了台上,将我闺名与他名姓并排署上画纸,无异于直接撕下我一张脸皮。
「崔九怎么说?」
「他说……他说他送来的几幅画作,其色皆为娘子手调,他不敢居功,特送来此,作为贺仪。」
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并肩作画的往事已是不足为外人道,一贵族女子甘愿为人调色研磨作奴婢事,更是让人颜面无光。然此蠢事皆我从前所作,我可否认,但谁人不知真相几何。
我新婚当日便送来如此「大礼」,这个崔九,好毒的心思。
可他如此作为,究竟是何意?
是了。
当初陛下力排众议立姑母为后,他崔家,不就是个「众议」之一嘛。
如今姑母登顶后位,他们怕她事后清算,自然怕我们夏家坐大。
从前我满眼都是崔九,眼里除了小儿女之情别无他物,他定觉得我很傻很好骗吧。
殊不知这世上的痴儿,一旦放下了执念不再自欺欺人,不告而奔的脑子,便自会回归原位呢。
我霍然起身,破门而出。
成国公身边小厮此刻正举着一幅青绿山水,几位朝廷重臣聚在一边议论此画,嘴上说的都是笔锋、设色,眼里却难掩揶揄之意。
成国公脸色铁青,强自撑着。裴七垂眸不语,明明是婚礼主角,却颇有几分置身事外之态,崔九则唇上带笑,好不挑衅。
我上前两步,在众人注意到我之后开了口:
「崔九郎大作果真名不虚传,三娘以微末之功,忝列姓名,实有愧也,不敢当此盛情。」
崔九笑得儒雅温文:「功不分大小,若无三娘,绝无此画,这还是三娘亲自提点崔某的道理。」
我轻叹一声:「郎君崖岸高峻,三娘难以望其项背,但终不敢妄自居功,不若为此画添上几笔,以图名副其实,可好?」
崔九眉头迅速一皱,双眸微眯,深深看着我,似是在思考我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一旁观画的礼部侍郎郭优之却猛然将画作举到了一旁:「九郎此作钟灵毓秀,已有大家之风,你想妄自涂改,可是要毁了此画?」
我微微蹙起了眉,楚楚地望着崔九:「崔九郎也觉得我添几笔,是糟蹋此画吗?」
崔九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最终却还是一副明朗大方之态:「怎会,三娘不吝赐教,是崔某的荣幸。」
「秋影,备笔墨,另取石青、石绿、朱砂、明黄备用。」
秋影得我嘱咐,去取我嫁妆里的笔墨颜料,成国公亦轻轻颔首,示意下人备好桌案。
我亲自上前从郭侍郎手里取来画作铺在案上,又嘱咐秋影前来帮我研墨。
然后我饱蘸浓墨,提笔挥毫,便开始大刀阔斧地修改此画,一旁郭侍郎每看我挥下一笔,便似被割去了一块肉,皱眉痛嘶,面不忍视。其他大人虽不及他形容夸张,均也满脸惋惜之色,似乎料定了我只是想毁掉此画,以全清名。
吏部尚书宇文硕还在一旁规劝郭侍郎:「成国公府大喜之日,公何作此态?一幅画而已,岂能有娘子名节重要?」
郭侍郎拂袖而走,不接他此言。
我虽将这些议论尽收耳中,却不在意,只继续挥毫,此时我已蘸调好了颜色,开始往画上添彩。
墨迹干了几分,不至于因竖起而使颜料流得到处都是,我便将画幅轻轻举了起来。
秋影帮我把画卷展开,两人各持一段展露人前,却听得一阵倒抽冷气之声。
崔九脸色青白,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果真……画龙点睛,三娘子之才,崔某远不及也,实在惭愧。」
一旁角落里背过身去的郭侍郎闻听此言,怒而回头,正要开骂崔九没骨气,余光瞟到画幅,却是一愣,急急拨开人群挤上前来,从头到尾细细看过,忽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是郭某小人之心了,娘子大家之才,郭某不及也!不过寥寥几笔浓墨,尽斩匠气;流光幻彩,直教日出东方,光辉曜目,疲弊之色一扫而空!好!好!好!」
他倒戈实在太快,几乎闪断了众人的腰,刚还劝他不要怪罪于我的宇文大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崔九听到「匠气」二字后青中泛绿的脸色,轻咳了两声,将他往后拉了拉。
也有人说我用色太浓、笔触太阔,失了画中枯寂禅味的魏晋遗风,郭侍郎当即跺脚:「我朝之人,自当作我朝之画,万国来朝之盛面前,谈玄枯禅有何可称道之处?」
宇文大人眼看他这没把门的大嘴要兜出「尔等可是怀念前朝」的虎狼之言,赶忙上前拉住了他袍袖:「此画之美无需争执,娘子之才人所共见。今诸公观新婚夫妇礼成之美,又见新妇大才福耀家门,实幸事也,不若各留墨宝以祝盛事,如何?成国公,您意下如何?」
戎马一生对书画一窍不通的成国公裴简:「甚好,甚好。」
宇文大人和郭大人起头,连着崔九的名字题起,与诸公一起将名字围成了一个圈,将我的名字围在了当中。我上前拉了拉裴曜的袍袖,说:「不若夫君也题下名字,就在我旁边,如何?」
裴曜轻轻皱眉,我尴尬地松开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犹豫了一下,说:「某便不献丑了吧?」
成国公的蒲扇大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把眼一瞪。
裴曜叹了口气,接过了笔。
他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太正确,生疏到让我直捏了一把汗,可当真下笔之时,却自有一股气势,笔势大开大合、自成一家,至刚至烈,犹如刀锋,宁折不弯。
待他写就了,这幅画上,满座宾客之名,如群星,拱卫我与裴曜夫妇,裴曜至刚的笔触旁边是崔九以簪花小楷写下的我之名姓,如小鸟依人,竟出奇相配。
崔九之名,虽恰在我名正上方,却也仅仅如此罢了,一眼过去,完全看不出他也是作者之一,倒泯然于众人矣。
我假惺惺向他道歉,他嘴角抽动了几下,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僵硬地附和着宇文大人「大喜之日,自然以新婚夫妇为先」的话,攥起的拳头,却始终不曾放松。
风波散尽,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众人继续饮酒,我则告退回去坐床。
万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一夜,我的新婚夫君裴曜,直到天亮,也未来我房中。
(六)
听说成国公亲自召裴曜入书房,谈论了一夜军机要事。
清晨相见时,裴曜见我满头珠翠、面带残妆,依旧是昨夜那身行头,满脸惊讶:「昨夜不是派人传了话,让娘子先歇下吗?」
我淡淡道:「结发未成,合卺之礼未行,我以为郎君虽有要事,却总还来得及回来一趟的。」
裴曜一脸尴尬,讷讷不知所言,秋影忙打圆场:「时辰不早了,不如郎君、娘子,趁现在把礼数补上,好及早进宫面圣。」
我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各自看向一旁,我余光看他点了点头,就顺坡下驴与他全礼。
只是枯等一夜之后,我满心的期待只剩了疲惫,只能艰难地撑着眼皮做完,心中好没滋味。
礼既全,我们梳洗更衣之后,趁着晨光熹微上了车,准备进宫。
马车摇摇晃晃,让我更加昏昏欲睡,捂着嘴打了好几个呵欠之后,终于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车停的瞬间我醒了,一睁眼我便去摸颊侧,生恐自己口角流涎,花了妆容。
颊边干燥,让我松了一口气,可我这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便觉得自己的姿势怪异,低头一看,才发现我这脸颊虽是一直贴在车壁上,两条腿却都自作主张搭在了裴曜腿上,只差盘在他腰上了,那姿势……当真一言难尽。
裴曜见我醒来,喉头滚动,轻咳了一声,并未说话。
我急慌慌收回了腿,跟车前坐着的秋影要了铜镜、理了妆容,尴尬地冲他笑了笑,胸前裙带,不知不觉被我揉了个稀烂。
入了宫门,姑母身边的女官前来通报,说圣人与娘娘皆在殿前校场,传我们到彼处觐见,我们便改了道。
校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中央空地上,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赤着双足、袒露上身,正在表演驯象。
二人多高的大象在昆仑奴的逗引下,忽而人立而起、摇头晃脑,忽而伏地作揖、弯曲长鼻,一身彩绣叮当,好不讨喜。
我们拜谒完毕,刚一入座,表演便结束了。昆仑奴鞠躬作揖,亦是憨态可掬。
荥阳公主见表演结束,又见我二人来,突然唇角一勾,笑道:「我听闻昆仑奴身有扛鼎之力,又闻裴将军擅拉百石之弓,却不知二人角力,作何胜负。不若让他们比上一场,圣人、娘娘,以为如何?」
圣人闻言,轻轻皱眉,而姑母已经冷了脸色:「裴将军功勋之后、国之栋梁,一个昆仑奴,岂可与他相提并论?」
荥阳公主撇了撇嘴:「角力而已,有何贵贱之分?我倒不信我朝的将军,竟比不过一个小小昆仑奴。」
话一说完,她就若有所指地看着裴曜。
裴曜面色平淡,不卑不亢:「裴某凡夫俗子,不比昆仑奴神力,便不献丑了。」
公主翻了翻眼睛,嘟嘴不言,满脸失望。
庐江王见侄女嘟嘴,献了一计:「不若让那昆仑奴做搏虎之戏,如何?」
太子、诸王闻听此言,满眼兴奋,显然早有此计,只是碍于仁善之名,未敢提及,此时都期待地看着圣人。
圣人沉吟片刻,终不忍拂众人意,说了一句「准」,底下人便牵来了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
我与那虎相距数丈、且隔着高高的铁栅栏,远远望着,已觉骇然。
它身长丈许,满身油亮毛皮、斑斓花纹都盖不住线条清晰的腱子肉,猫一样优雅、走路无声,但那一身巨大的威势简直扑面而来,一声虎吼直教地动山摇,吓得我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身边裴曜轻轻拍了拍我膝盖:「无事,我在。」
我强自定了定神,那边那虎已纵跃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昆仑奴扑了过去。
昆仑奴伏地一滚,从虎肚子底下钻出,左右腾挪,闪避老虎攻势。
他手中只有一柄匕首,连个长兵器都没有,根本不敢贸然出击,被饿疯了的老虎追得狼狈,似乎想靠耐力取胜,可他左支右绌,身上伤痕越来越多。
我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闭眼别过脸去。
结果下一瞬间,只听老虎大吼一声,而我身边的裴曜突然举起了酒杯,猛然朝天一掷。
我只见那酒杯在几乎飞入云霄不见踪影之时突然又落了下来,画出了一条优美弧线疾速而下,猛然落在了老虎头上,老虎正扑在昆仑奴身上与他对峙,几乎要咬到昆仑奴颈侧,被酒杯从天而降猛然一砸,一声巨响,竟打得那斑斓猛虎满头是血,怒吼一声便放下了昆仑奴,猛然冲我们这个方向的栅栏扑来!
这边的女眷一片惊呼,眼看着恶虎龇牙咧嘴、满脸杀意,几欲择人而噬,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我也在惊恐之中抓住了裴曜的手腕,他挺身而上,随时准备再次出手,结果下一瞬间,那大张的虎口内忽然伸出了一只雪亮刀尖,是昆仑奴纵跃而起,将匕首自上而下从它脑中插入,一刀毙命。
虎眼渐渐迷茫,巨爪还扑腾了两下,然后身子一歪、轰然倒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大家反应过来,昆仑奴已经以手抚胸,对裴曜行了一礼。
裴曜冲他轻轻颔首,然后转身面向圣人,单膝跪地,抱拳请罪:「臣一时于心不忍,贸然出手,坏了陛下与诸王、公主的兴致,请陛下责罚。」
圣人见状,哈哈大笑:「裴卿何罪之有?只一杯,便让攻守之势异位,精彩至极!菩萨心肠,金刚手段,大善!朕今日便将这昆仑奴与虎皮皆赏赐于你,望你在战场上也有如此临机应变之才、体恤民情之善,为我朝开疆拓土,建立功勋!」
这话中深意。我不敢细想。
果不其然。
我们出宫之后,还未用晚膳,圣旨已下,命裴曜为左武卫将军,率军五万,走海路驰援高丽战场。
裴曜入京成亲不过几天,屋子都没住热,眨眼,便被圣人派了出去。
(七)
成亲当日,我和裴曜拜的高堂是他祖父母。
他的父母常年驻守西北,拱卫国门,府中只有一位禁军当值的大伯和几个伯娘婶婶。
接圣旨需要全府出动,等圣旨降下、传旨太监收了银子满意离去,这几位伯娘婶婶就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有的轻抚我肩,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拉着我的手,对我耳语:身边信得过的陪嫁可安排好了?不若趁大军还未开拔,抓紧开了脸送到裴曜房中,让他过几日一同带走。
我这心里一万个不舒服,这大好的郎君,我还没尝鲜呢,先安排个通房奴婢?
但高门大户,尤其是武将勋贵之家,大多如此行事,我估摸裴家这几位叔伯也是如此,婶婶应当不是恶意,就强自笑着。
「你自己的家生奴婢,总比外面的女子好拿捏,最起码不至于爬到你头上去,婶娘言尽于此,七郎娘子自掂量吧。」
闻听此言,我胸中如堵了一块大石,直觉难以呼吸。
用罢晚膳,我和裴曜回了我们的东跨院,屏退了众人后,我就强撑笑容把此事摆到了案上:「郎君不日便要开拔,身边伺候的人,可选好了?若是还未有合适的人选,秋影如何?」
夏家小门小户,中用的家生奴婢不多,秋影是我陪嫁,本也有此安排。
裴曜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秋影是你贴身侍女,怎可随我出征?我自有合用的人,你放心便是。」
谁?
是他原本就有的贴身奴婢,还是老太君那边安排的人?
我偷偷攥紧了拳,指甲陷入手心,口中发苦,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郎君合用的是何人?我自为她打点行装。」
裴曜点了点头:「也好。」
然后他拍了拍手,对着门外喊道:「三丙,过来见过夫人。」
门外有人?
我望着那黑漆漆一片,心想这女子莫非会武?夜行藏匿功夫,好生了得。
还有这三丙是个什么名字,当真难听。
然后我就看见浓稠夜色中闪耀出了一弯雪亮月牙,待那月牙渐渐进了屋中,我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月牙,这是昆仑奴咧嘴一笑时露出的满口白牙。
他这夜行藏匿功夫,不得不说确实是天赋吧。
昆仑奴入得屋内,便抚胸行礼,姿态卑微而恭敬。裴曜说:「三丙天生神力,可搏狮虎,又善潜水,此行随我出海,定能助我良多。只是辽东苦寒,他赤身裸足难以消受,烦劳娘子为他置办几套寒衣、几双皮靴,以备不时之需。」
我看着三丙漆黑的脸上那一排雪亮的大白牙,只觉一言难尽:「郎君,妾身说的身边伺候的人,是指……那种伺候。」
裴曜一双蓝眼无比纯真:「哪种?」
你……当真不知吗?
「是三丙绝对不可能的那种……」
昆仑奴闻听此言,突然开了口:「娘子,三丙可以!」
哈?
「三丙懂得很多,三丙一定能好好伺候郎君!」
你你你你懂了什么?你不要过来啊!
我看了看矮小精瘦色黑如墨的昆仑奴,又看了看风姿无双的裴七,一步上前便挡在了裴七身前。
三丙看见我脸上的防备,满脸受伤,但还是打叠精神,骄傲地抬起了下巴,大步上前,一把就摸过了我的针线篮。
那里面有一把剪子,他不会想不开要自尽吧?
「三丙,切莫激动……」
结果昆仑奴看都没看那剪子一眼,反倒摸出了一块布头、一根绣花针,又熟练地扯了一根线,穿引而上,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绣出了歪歪扭扭的小花一朵。
裴曜惊讶得合不上口,待昆仑奴将那花朵绣完展示出来,抚掌叫好:「大善!」
我再转头去看昆仑奴,只觉他那满口白牙,更鲜艳了。
通房奴婢的事情我实在提不下去了。
莫玷污裴曜。
孩童而已。
(八)
这一晚上裴曜忙到深夜,而我由于头一天夜里也熬了夜,实在撑不住,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夜里身边似乎多出了一个人形热源,迷迷糊糊间我睁眼去看,看见一头海藻一般的黑色卷发。我伸手去摸,手腕却被人抓住,暗夜里我只见一双蓝眸猛然睁开,倒映月光,摄人心魄,像异邦传说里的海妖。
他看见是我,愣了愣,抓住的我的手腕也不知该不该放,似是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握在了掌心,放在了颊侧。
暗夜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向全身倾注热流,手心转眼就变得湿漉漉,黑暗中触觉也分外敏锐,我数得清他掌心有几块薄茧。
他猛地放开了手,翻身躺平:「睡吧。」
我听他声音喑哑,不知是否有恙,凑身去触他额头,只摸到薄薄一层细汗。他低头看了看我松松垮垮的亵衣,猛地别过了头,硬把我按了回去,盖上锦被:「睡吧。」
第二天我醒来时,身边空落落,大军已然开拔,枕边留下一串钥匙和一张字条,里面言明这是他的私库,内里一应金银绢帛我可随意取用,又说给我留了几个暗卫,任凭我差遣。
我抚摸着那字条上刀锋般的笔触,长久无言。
裴曜一走,日子只剩下了冷清,我看伯娘婶娘们院里各供着道君菩萨,整日香火不断,似乎已经一眼望到了我未来几十年的日子,心中叹气。
无事时姑母偶尔召见我,我便进宫伴她,她说她最喜欢和我玩双陆,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不演戏的。
我这臭棋篓子,使出浑身解数也赢不了她,当然不用像老狐狸们一样算计着用几步输会比较体面。
提及我新婚当日之事,我主动道谢:「多谢娘娘帮三娘解围。」
姑母抬起眉:「哦?不是你自己解的围?」
我恭顺一笑:「宇文大人……是姑母安排的吧。」
姑母笑了笑:「那你没看出来,郭优之也是姑母安排的吗?」
郭侍郎?
我一时震惊难言。
「傻丫头,」姑母笑了,「郭优之能官居侍郎,还能当真是个口无遮拦的画痴不成?
「不提别人,就说你那祖父成国公,咋看何其粗狂也?然我朝数次风波,多少高门转眼倾覆,只他早早看清了形势急流勇退独善其身。你莫要只把他当作一个寻常武人。
「深着呢,学吧。」
我低头,冷汗涔涔:「三娘知道了。」
此时圣人驾临,见我和姑母正在下双陆,挥手示意我们免礼,还饶有兴致坐在一旁观战。
观着观着,忽然笑道:「三娘竟比宛娘更似盈娘少时,果然侄女随姑。」
宛娘,是荥阳公主,盈娘,却是我姑母闺名。
圣人此话一出,我后背冷汗如雨,强笑道:「荥阳公主兼有娘娘之美与圣人之贵,自然神仙之貌。三娘虽有幸有几分肖似姑母,却绝不能与公主相提并论。」
圣人打着哈哈,将此事揭过。
姑母眼皮轻抬,了然地看着圣人,唇角勾了勾,下完了这一局,便放我出了宫。
出了宫门,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打定主意日后轻易不再进宫。
结果一出宫门,裴曜留给我的暗卫就禀报说有人尾随于我。
我拐进了一条小巷,让暗卫们埋伏妥当,严阵以待,却见紧追我们的那架马车上,崔九施施然走了下来。
我连马车都未下,只在车上给他行了个礼:「不知崔九郎有何要事?」
他冲我歉了歉身:「某有些书画上的疑问,想请娘子指教。」
我把车帘向下一拉,直接坐回了车中:「三娘所长不过奇技淫巧,如何指教崔九公子?郎君请回吧。」
崔九的声音自车外传来:「三娘大家之才,怎能说是奇技淫巧?只是不知我们相识五年,三娘因何一直在九郎面前藏拙,藏得如此之深。」
最后一句,他尾音近乎哀怨,千般缱绻,身边秋影神色复杂,我能猜到这所有仆从暗卫的表情大约也都很精彩。
我只觉自己再和他纠缠下去,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硬邦邦丢下一句「并无此事。」便要赶快离开。
崔九却疯魔了一般拦在我马车之前:「某不甘心!当初在娘子婚礼上,娘子压我风头,某不便多言,可我崔九郎之名,也不是这么好践踏的!求三娘和九郎堂堂正正比上一场,请诸位大人裁决,不知娘子能否赏脸?」
我愣住了。
(九)
这崔九,原来最在乎的,还是他自己的才名啊。
也是。
我当初实实在在踩了他一脚,让他颜面扫地,他这些日子不定听了多少揶揄诽谤,想必众人都说他自诩为才子,画技却被一个女子比得体无完肤,怎能不急?
忆及此,我笑了:「九郎大才,三娘如何与之相比,况且男女大防不可废,有道是人言可畏,积毁销骨,三娘便不与郎君多做周旋了,郎君见谅。」
说罢,指使车夫催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不过,这崔九并未轻易放弃。
随后几天,我整日闭门不出,他就每日送一封挑战书过来。
我退一封,他送来一封,我退一封,他送来一封。
我感觉阖家看我的眼神都颇有些怪异。
是了,那书信封皮上虽然写着挑战书,但焉知里面写的到底是些什么呢?这私相授受的嫌疑,我是洗不掉了。
崔九此人,何其可恨也!
结果,九月初六,老太君寿辰,我们合家团聚正在吃团圆饭,国公爷便收到手下递来的一封飞鸽传书。看罢,他脸色倏然一变。
众人疑惑,他摆摆手示意无事,让大家继续。
我直觉不对,在宴席结束后追到了国公院中,见了礼,便急急问道:「祖父,可是有七郎的消息?」
国公爷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叹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中。
次日,战报进京。
陛下召我们进宫,大加慰勉,直言七郎临危不乱、指挥得当,挽救了很多兵卒和大批粮草,自己却落了海,只怕是为国捐躯了,让我们节哀。
我昨夜一夜未睡,脑子发浑,又听得陛下此言,更觉头昏,下一瞬间,我头重脚轻,一头栽了下去。
梦里,我竟然见到了裴七。
他躺在地上,昏睡不醒,身上盖着一件毛领大氅。
梦里的我并不追究自己为何在此处,只扑到他面前看他,却见他绝色面容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海藻般的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显得他本就不大的脸生出了几分楚楚可怜。
我摸了摸他额头,触手滚烫,又见他的衣物上、头发上结了一层白霜,尝了一下,极咸,是盐味,再从他身上盖着的大氅的缝隙下摸进去,结果发现他一身衣服居然都是半湿的!
这样哪行?
可,换洗衣物从何处来?
我四处看了看,发现我们正身处一个山洞之中,这山洞里本就寒冷,洞口还时不时吹进来几股腥咸的风。
不远处有一个火堆,火堆边插着几根木棍,上面穿着鱼,一面已经快糊了,另一面还生着。
火堆微薄的热量在这冰冷的山洞中显得格外单薄,而且柴火即将燃尽。
我正急得团团转,却见他嘴唇翕动,附耳去听,发现他嘴里嘟哝着,水,水。
我把鱼翻了面,烤熟了,喂给他吃,他吃不下。
我出了山洞一看,外面白沙铺地、礁石嶙峋,倒是有万顷碧波。
这是海吗?
我是中原人,只见过湖泊,未曾见过海。
我爬出山洞,来到海边,发现地上有许多贝壳,大小各异,还有一些墨绿色的水草,啊不,应该是海草。我捡了一块贝壳,舀了海水,正欲回去喂给他喝,想到他身上盐粒,又觉不对,尝了一口,便一下子吐了。
便是打死卖盐的,也熬不出这么咸的汤来。
我再向岸上望,只见怪石嶙峋,目之所及没有半点人烟,更无流水的痕迹。
我不敢擅自离开裴曜,又折返回山洞,想了一想,一咬牙,先是深一脚浅一脚爬到高处,掰了几根枯树枝,添在火堆里,又拾了一些礁石堆在洞口,想为洞内挡挡风。
洞口本也不算太大,我将之几乎堆满了石头,只留一个小洞,我可以侧身钻进钻出。
洞内在火堆的温暖下终于不再那么酷寒逼人,可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几乎脱水的裴曜,我只觉百爪挠心。
我正一筹莫展之际,看着那堆火噼噼啪啪爆响,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记得从前,我曾到厨下偷嘴,曾意外发现,锅中汤咸,但锅盖中的水滴聚拢成的流水,却味淡。
烧煮海水,可否得淡水?
我将裴曜留下,又跑了出去,在沙滩上搜罗了一圈,找到几对比较大的贝壳,用其中一半盛了水,另一半盖在上面,放在火堆中烧。
烧了一会儿,上面的半边贝壳果然湿了,可我一尝,还是咸的。正自绝望,却见下半边贝壳里的水里面,已经析出了盐粒。我拿起下半边,晾了一下,再尝,发现这水果然又咸又苦,比上半边里的咸得多!
想来是那上半边的贝壳也是海里出来的,自然带着盐味,可蒸出来的水,就是淡水!
我瞬间来了精神,将上半边的水甩掉,再来蒸,往复几次,果然得了一点淡水,便急急拿去喂裴曜。
他喝了一些水,干裂的唇回复了润泽,可额头还是那么烫。我狠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一身湿衣都扒了下去,原本还想留下亵裤,可那亵裤湿得很厉害,几乎能拧出水,眼见着是留不得的,最后闭着眼睛,牙一咬心一横都扯了下去,然后急急将他用大氅裹住。
裴七这白玉一般修长健美的身子,结实的胸膛、块垒分明的腹肌,还有……
都狠狠烙印在了我心底。
这山洞分明依然寒冷,我双颊却是燥热难当。
我再喂他鱼,他终于吃了下去。
我忙里忙外又给他蒸了一些淡水,还用自己的帕子沾了水给他敷在了额头,又把他的湿衣都挂在火堆旁烘干,一回身却发现大氅没有裹严。
我伸手去扯,移动间他半边肩膀和整条锁骨都露了出来,过于秀色可餐,让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才更加艰难地把大氅盖了上去。
结果我刚碰到他的身子,手腕却被猛地抓住,山洞外,却同时传来了人声。
我却在这一瞬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睁开了眼,眼前果然不再有什么山洞、什么裴曜,只有姑母和圣人,正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低头一看,床榻上铺着明黄锦褥。
这是……御榻?
我呆在了当场,一时不知做何感想。
更要命的是,圣人此刻亲自拉着我的手,关切问我:「三娘,可有何不适?」
说话间,他的拇指,正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
(十)
我惊了一跳,一把抽回了手,忙不迭起身跪下,一头磕在了御榻上:「臣妇御前失仪,请陛下、娘娘降罪!」
姑母还未开口,圣人便安慰我道:「三娘何罪之有?悲伤过度而已。传太医,为三娘诊脉!」
我抬起了头,忙说:「三娘无恙……」
「无恙,就请个平安脉。」
圣人温和而强势,不容我拒绝,我便点头应下,只是一看自己身下的明黄褥榻,就觉如坐针毡。
我四处观察了一圈,发现除了圣人、姑母,便只有几个太监、宫女值守,国公府一干人等,都不见踪迹。
察觉到我的疑虑,圣人道:「三娘安心养病,其他人亦是悲伤疲惫,早已归家。」
我点头应是。
太医为我诊了脉,说我除了忧思过重并无大碍。
姑母叹了一声,说:「生死有命,三娘看开一些。」
我却摇了摇头:「三娘觉得,裴曜还在人世。」
姑母挑眉:「哦?」
我低头道:「三娘方才在混沌之间,似乎魂魄离体,到了七郎身边,见七郎身处一山洞之中,昏迷不醒。」
圣人满脸怜悯:「三娘这是梦魇了,七郎遭了海难,怎会在山洞中?梦都是反的,快好好休息吧,莫要胡思乱想。」
我却坚持:「七郎身处海边山洞,洞中有火,火上有鱼。」
圣人和娘娘面面相觑,都吃不准我这是编的还是真的。
我又一个头磕在了御榻上:「求圣人开恩,允我到高丽前线寻找七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梦中情形历历在目,臣妇相信,到了彼处,自己定能将他寻到!」
姑母翻了我一眼:「胡闹。高丽路远,战场凶险,岂能玩笑?」
我说:「三娘记得那山洞的形貌,若到了那附近,定能认出。」
圣人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朕听闻三娘擅画,画技犹在崔家九郎之上。三娘可否将那情景画将出来?」
我点了点头:「喏。」
圣人见我如此自信,兴趣更浓,着太监取来笔墨纸砚,让我作画。
我在画纸面前轻阖双目,竭力回忆梦中情形,一睁眼,便已构思好了如何取景。
淡墨勾线,湿笔铺陈,干笔皴出纹理,我笔不停歇,很快绘出了惊涛拍岸、乱石穿空、白沙泻地之景。
圣人见我落笔干练,本颇有赞叹之意,待我停笔,表情却渐渐严肃,吩咐太监:「传苏将军觐见。」
苏将军征高丽有功,上上个月方班师回朝。
老将军一看我这画,十分惊讶:「陛下,此画从何而来?」
圣人面目沉着:「将军所见,所绘为何?」
苏将军轻抚画纸,发现墨色未干,脸色突变:「此高丽平安北道海景,此地所去平壤不过数十里,微臣曾行军路过此地,一看便觉眼熟。此画究竟为何人所绘?非亲眼所见,实难作此画也,随臣出征的军中之人,绝无人有此画技!」
圣人、姑母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
圣人让太监搬出地图,在上面找到了我所绘的海景所处位置,喃喃道:「裴卿遭遇海难之地,距此地,亦不过十里之遥……」
我闻听此言,急急跪地叩首:「求圣人开恩,允我前去!」
姑母在一旁轻叹:「长安距此地万里,便是陛下允你去,你又能作何?七郎若是当真还在人世,自会回朝与你团聚。」
「苏将军,」圣人忽然问道,「从未到过高丽作战的将领,若是每到一地之前,都能见到这般的地图图注,对战事有几分助益?」
苏将军虎目放光:「定当如虎添翼!」
姑母一惊,抬头看圣人,四目相对间,两人都明白了些什么。
苏将军走后,陛下掏出一块玉牌递给了我:「夏三娘听旨。」
我忙伸出双手:「三娘接旨!」
「朕命你为高丽采风使,秘密出行,每到一处,便将山川风貌详绘成图,再加以注解,若与左武卫将军裴曜取得联系,则命他全权配合于你。你此行所得图录为军机绝密,宁毁,不可落于敌军之手。」
我接过令牌,重重顿首:「臣妇接旨!」
「朕会安排内卫护送你即日启程,所需一应物品,你找李林海安排便是。此事连成国公府之人亦不可告知,对外……对外便说你留在宫中陪伴姑母。」
这……
在世人眼中,我留宿宫中一夜已经清白不保,若是「陪伴姑母」数月之久……
裴曜在世人眼中,当真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算了吧,若作此安排,朝中又要有人聒噪了。还是说她为七郎祈福、闭门礼佛吧。」
圣人转头去看姑母,却见姑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还是皇后想得周到。」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出殿门的时候我又碰见了荥阳公主,躬身行礼,她只作不见,倒问边上人:「父皇近日,又相中了什么新玩意儿?」
大太监李林海劝她:「圣人、娘娘都在殿中,公主慎言。」
公主马鞭一甩,直接将我裙摆抽掉了一块,然后翻了个白眼,扭身便走了。
我自不会同她计较,只从左眼台门轻车简从而出。
结果回到家中,我才发现,我带到宫中那块手帕,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踪影。
莫不是落在了御榻上?
一念及此,我便浑身冷汗直冒。
圣人在梦中曾纳我入宫,而今看来,依旧有此念。手帕会不会是他取走的?他应该不至于下作至此吧?
怀着满心忐忑过了几日,我没听到任何消息,勉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又过了几日,我终于在内卫的帮助下翻墙而出,只留下一个宫女扮作「裴七娘子」,整日替我念佛。
我们一行人化装作贩卖笔墨纸砚的行脚商人,走陆路直取平壤。
我在这一路上绘了许多山水风景的图样,也设想过很多次和裴曜的重逢。
可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我们的重逢,会如此荒唐,狼狈,猝不及防。
(十一)
我们出发时是九月中,待过了鸭绿江,已经是十月末,北风呼啸,天色沉沉如铁。
路狭,马车极是颠簸,我便自骑了马,裹上厚厚裘衣,男装行走。
高丽山中匪患横行,侍卫们或明或暗一直护卫我两旁,遇见过几波盗匪,都悉数打发了。我在事后都认真描绘了盗匪藏身之地,加好注脚,准备编入册中。
行至安州,临近平壤,我见此地较为开阔,正准备安排众人停下脚步稍做休整,不远处忽然有几骑疾驰而来,我还未看清这些人的打扮,侍卫们的阵型已经被冲垮,下一瞬间我身子一轻,已经被人掳至马上,大头朝下,只看得这人一只穿靴的脚踩着马鞍。
此人一击得手,兴奋地发出一声唿哨,身子一斜,几乎离鞍,就在我以为他要整个大头朝下栽下马的时候,他在马身上取了一只鸡冠壶,又坐回了马鞍上,仰头大口喝酒,然后随手塞上塞子,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互换了两句同伴,然后将酒壶抛了过去。
就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我们身下的骏马脚步丝毫未停,还是以惊人的速度疾驰向前,我被马肩颠簸得只欲作呕,却在转过头看见马背上的骑手面容的瞬间傻在了当场,连呕吐都忘了。
此人一身裘衣,头发编成无数长辫垂于身后,完全是突厥人打扮,然那白面蓝眸、精致五官,却不是裴曜是谁?
见他们一伙来的另外几个人与内卫交战,他回过头,用蹩脚的汉语喊道:「得手了,还不走?愿赌服输!」
另外几个人怒道:「狗突厥,尽会抢风头!」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服饰很像汉人,只头上冠帽左右插着两根鸟羽,据我所得消息,应该是高丽贵族。
裴曜哈哈大笑,骂了一句棒槌,策马疾奔,一骑当先。
内卫驱马来追,但因为胯下马儿远不及裴曜的突厥宝马神骏,直被他越甩越远。
几人驰入了一处营帐,帐外有重兵把守,可见身份确实非同小可。
一入营区,疑似裴曜的男子便缓了马速,在一座帐篷面前停了马,翻身而下,而后一把将我抱了下来,紧紧搂着我的腰,冲后来的同伴炫耀:「小妞归我,尔等还是回家抱老婆去吧!」
当先的高丽人满脸不服,哼了一声:「此人真是女扮男装?万一是个小郎君……」
后面一个满脸猥琐:「男女还不一样享受。贺延,你要猪油不要?」
裴曜呸了一声,一把打掉我的帽子,手插进我厚厚黑丝,向后一捋,露出我面颊,又捏起我的下巴,摩挲了两下,转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几人:「这般水灵的小娘子,尔等看不出?猪油留着你二人玩吧,爷不奉陪了。」
然后猛然将我抱起,一掀帐帘,钻了进去。
我甚至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他扔到了一张羊皮褥榻上,倾身压了下来。
我被惊了一跳,心急速跳着,满脑子都在想,这人难道只是和裴曜相貌相似,其实并非裴曜,而是个陌生的突厥男人?可我听他声音都与裴曜相同,世间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他俯身下来,我吓得啊一声大叫,偏过头去,他却在我耳畔悄声问了一句:「三娘,是你吗?」
我的脑子轰然炸开,瞪圆了眼睛,好半晌,才转过去看他,同时点了点头。
外面忽然传来了几个高丽人的怒骂:「贺延,你这狗才,行不行?不行将小娘子送出来,自有人上!」
裴曜冲他们怒骂了一声「滚」,然后连忙趴到我耳边说:「叫。」
我满脸迷茫,这……这我也得会呀……
他皱眉说了一句得罪了,然后抓住我后腰软肉,一把捏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的高丽人兴奋起来,不停起哄,从投在营帐上的影子都看得出,一个个撩起了袍子,正在行猥琐之事,帐外飞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高丽语,我虽不懂,但觉不堪入耳。
裴曜则推起了营帐正中的柱子,一下一下,颇有规律。
我按照刚才的路子嗯嗯啊啊地乱喊,裴曜又耳语让我叫得再惨一点,我的叫声就渐渐变了音调,越发凄厉。
没过一会儿几个高丽人顶不住了,商量了几句,大约是出去找女人了,一个个先后消失,我便悄声说他们都走了,裴耀却摇头对我耳语:「还有眼线。」
我无法,只得陪着他推柱子,一边推一边咿咿呀呀。左一下,右一下,我们偶尔对视一眼,都觉尴尬,急忙收回目光。
推了也不知多久,裴曜终于停下了,我二人并排坐在帐中,各自玩着手指、挠着头发,只余满室旖旎暧昧。
好半晌,裴曜低声问我:「三娘怎么来了?」
我嗫嚅道:「来寻郎君。」
裴曜眼睛一瞪:「胡闹!你又不会武功,到战场上来做什么?」
我惊讶抬头。
说实在的,我想到了他会反驳,但万没想到他会用这个理由反驳。不应该说「一个女子」如何如何吗?
我说:「三娘奉圣人密令,来为行军地图做注。」
说话间,我从袖中掏出几张画稿:「这样的。」
他看了一下,然后急急将之折叠好,又塞回了我袖中,低声怒道:「如此凶险之事,圣人怎会派你前来!」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是我听说郎君出事,想来寻郎君,自去求的。」
他愣了一下,表情瞬间不自在起来,半晌才道:「圣人……对娘子有意?」
我悚然一惊:「尽会胡沁!此话也是说得的?」
裴曜叹了一声:「真叫我猜中了。娘子与娘娘少时极是相似,他有此心也不奇怪,无怪你想躲出来。」
我静默了片刻,他却转换了话题:「我截杀了前来与高丽人密谋的突厥王子阿史那贺延,现在扮作他,与高丽人周旋,伺机行事。这伙高丽人盯上你们马队很久了,早有意要劫娘子色,我不得已,只得如此行事。娘子跟在我身边,需要继续演戏,亦是万分凶险。」
我苦涩地笑了笑:「夫君找到了,我还夫复何求?只要郎君不要当真落海遇难了便好。圣人嘱咐我与郎君配合、便宜行事,如今,不就是机会吗?」
裴曜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好,吾定会配合。娘子此来用的身份是什么?行商?」
我说:「笔墨商人。」
裴曜叹了一声:「兵荒马乱,笔墨商人会来这穷乡僻壤?罢了,反正众人不信,你只管咬死了不说就是。还有其他画稿吗?」
我说:「藏在马车下的夹层中,有十几张。」
「翻车了,会暴露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裴曜点头道:「好,马车现在应该已经落到了高丽人手里,我安排人去偷回来。护送你来的,除了我给的暗卫,其他的什么来路?」
我说:「内卫。」
「这些内卫知道你此行的意图吗?」
我摇摇头:「不知。」
裴曜松了一口气,说:「那接下来,娘子扮烈女,我来扮恶霸,娘子在宁死不屈和欲拒还迎当中拿捏一个合适的尺度,你我二人保持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便好。」
我抠着地上铺的羊皮褥子,小声嘟囔:「恶霸长成郎君这般,又指望烈女烈到哪里去……」
裴曜先是一愣,面上悄然爬上了一丝红晕,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半晌,又露出了满脸愁容:「那我……粗暴些?」
我悄悄咽了咽口水:「如何粗暴?」
他伸手抓住我衣领,两手一用力,刺啦一声,就把圆领袍变成了敞领。
(十二)
裴曜看着我衣袍里面的大片肌肤,喉头滚动了一下,目光躲闪:「权宜之计,委屈娘子了。」
这人嘴上客气,行动却迅捷无伦,突然就凑了过来。
待他停住动作,我低头一看那一片斑驳红痕,面红如血。
我问他,得了?
他认真看了看我,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将头发披弄乱,竭力作凄惨之状,问他:「如何?」
他依旧摇了摇头,但却没有再说话,只捧住我的脸,猛地吻了下来。
待我二人分开,我立刻便瘫软在了他怀中,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艰难喘息,嘴唇火辣辣的,可见肿成了什么样子。
他放下了我,猛然起身跑到门口,将帐帘掀开一角,吹起了冷风。
我犹豫了半天,终嗫嚅道:「郎君与我本是夫妻,这假戏……真做又有何不可?」
裴曜身形一僵,忙捂住了帐子,皱着眉头嘘了一声,搓捻着系帐帘的皮绳的手紧了紧,好半晌才说:「还不是时候。」
洞房不肯来,现在也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我紧了紧衣衫,抱着身子跑到一边闭目养神,懒得和他说话。
他见我不理他,却又挨着我坐下,沉默了半晌,才拉了拉我的袖子:「娘子的闺名,是叫晓珠吗?」
我嗯了一声,未睁眼。
「可有乳名?」
我一窒:「郎君作何问此?」
裴曜被我不善的语气惊了一下:「不可说吗?」
我扭头过去不肯看他:「我乳名叫彘儿。」
来吧,尽情地笑我吧,我这名儿叫来叫去,都和猪脱不开干系。
爹娘当初看我是个早产儿,怕不好养活,取的贱名,后来连大名都叫「小猪」,可以说是自小被笑大的。
「那你行走在外的假名呢?」
裴曜居然没笑,还在继续问。
我偷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飞速转了回去:「慕容珠。」
我祖上本有几分鲜卑血统,扮作个落魄的慕容鲜卑,也不算太假。
裴曜笑了笑:「娘子生得珠圆玉润,叫珠珠儿正好,以后我在外便如此唤你吧。」
珠圆玉润?
你说我珠圆玉润?
我有那么胖?
再说「珠圆玉润」是这么用的吗?
真是没文化!
我气得腾一下子站了起来,正想找点什么东西丢在他脸上,帐外忽然喧哗了起来。
是那伙高丽人,回来了。
(十三)
高丽人在外面叫裴曜,他懒懒地起身,一边撩起帐帘,一边把本就系得很严实的扣子再系了一遍:「何事?」
高丽人三三两两醉醺醺搂着女伎:「出来饮酒!」
我觉得自己演烈女的时机到了,在榻间摸到了他的佩刀,仓朗朗抽了出来,大喊着「我杀了你」,就冲他砍了过去。
裴曜如同背后长眼一般,头也不回地夺了我的刀,手腕一翻,弯刀落地,手臂一张,把我整个人夹在了腋下,低头看着我凄惨的面容上的满脸愤恨,笑着捏了捏我的面颊:「好野的狸奴。」
我愤然挣扎,却徒劳无功,反倒将领口大片肌肤露了出来,只觉凉飕飕的。
高丽人们看见我颈间痕迹,大肆狂笑起来,一边淫邪地望着我,一边夸赞「贺延」当真御女有术。
裴曜面上虽然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嘴上却并不接茬,只慢条斯理将我衣襟拢上,一双眸子映照夜色,似一片静海沉渊,如玉面容明明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珠珠儿,再胡闹下去,爷就未必留你了。」
我在那一瞬间当真被吓到了,整个人如遭雷击,当即停止了挣扎,只觉他一旦做了「阿史那贺延」,就当真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文雅知礼的裴曜了。
就这样,我满面惊惶,一身凄惨,被他搂着去了几个高丽人帐中。
大帐中燃着炉火,暖意融融,几个高丽人被酒气熏得陶陶然,面色通红,合拍而歌,摇头晃脑好不快活。
几个女伎在场中唱跳着我听不懂的歌儿,嗓音倒也甜美,只是舞姿笨拙了些,和长安酒肆里的菩萨蛮们无法可比罢了。
高丽人看裴曜带着我入座,起哄让我也上去跳。
我可不会!
我自幼是个手脚不分瓣儿的货色,骑马是勉勉强强学会的,跳舞当真不行。
裴曜倒是老神在在:「别闹,我珠珠儿是良家子,哪里会那些。」
高丽人笑得张狂又暧昧:「贺延如何知晓?」
裴曜露出了个「你们懂得」的表情,口型道:「雏儿。」
高丽人拍案而起,佯怒道:「你这狗才,真是好运!快,自罚三杯!」
裴曜一副息事宁人之状,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拿起酒杯,又戒备道:「只此三杯,过后尔等不许再闹。」
高丽人们不搭这茬:「只管饮便是,少来聒噪!」
裴曜笑得无奈,咕咚咚痛饮了这三杯。
我看着裴曜这副风月老手的样子,嘴里酸且苦,心想他大约只是久居塞外,对中原内宅规矩不熟罢了,哪里真是什么毛头小子?只我自己胡猜。
我正低头玩着自己发梢,面前突然多了一块炙肉。
高丽人以炭炉炙烤鹿肉,佐以香叶,蘸上调味料而食,其焦香酥脆格外诱人。
我推了裴曜一把,示意他不要喂我,他却坚持举着手,用刀尖插着肉示意我吃。我无奈,张口去咬,结果他倒猛然抽回了刀,自己转脸而来,我本欲吃肉的嘴,猛然便落入了他口中。
我惊呆了,正要去推他,他已经松开了我,在我惊讶张开的口中塞了一块肉。
看我满脸呆滞,他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凑近了,海妖般的面容也因酒气染上了三分红晕:「将爷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酒好肉。」
高丽人看他会玩儿,笑得越发如癫如狂,鼓掌叫了好,又一个个下场跳起舞来,舞着舞着各与女伎们搂抱在了一处,动作越发不堪入目。
女伎们在榻间周旋,见满座只有裴曜生得最是俊美,却只顾抱着我喝酒,都过来和他搭话,不过一个个说的都是高丽语,显然不似那几个贵族,是懂汉语的。
裴曜大约是不懂高丽语,没有搭茬,也没有丝毫动容。
大多数女子都觉无趣,又到其他高丽人怀中去取乐,只有一女子,应当是她们中最美貌的一个,脸上有倨傲之色,一身黑色纱袍,与其他女伎打扮大不相同,人被地位最高的高丽人搂在怀中,一双眸子却直勾勾地盯着裴曜,一只赤脚,也从矮几下面伸了过来,要来勾裴曜的脚。
我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一杯酒直泼了过去,将她伸到一半的脚泼了个透湿。
女伎啊一声惨叫,猛地缩回了脚,周围的人也惊了一跳,然后捶桌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看这小娘子,方才还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此刻竟护食起来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羞愤欲死,拂袖便要走,可我身子还没站直,已经猛然被裴曜拉回了怀中,按住后脑狠狠吻了起来。
我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却是无果,终于被他放开的时候,自觉无脸见人,一头缩进了裴曜怀中。裴曜搂着我哈哈大笑,畅快至极。
身后却传来一个高丽人冷冷的声音:「你这女子,好大胆子!日后公主进门,你也敢如此拈酸吃醋吗?」
(十四)
裴曜一愣,而后笑了:「话不可乱说,公主可是要嫁给可汗的,我不过来迎亲罢了。」
高丽人哈哈大笑:「父死子继,可汗……今年也五十有六了吧?」
裴曜却猛然拔出了腰刀:「我突厥可汗,也是尔等可以背后诅咒的?」
几个看似醉醺醺的高丽人全都都清醒了过来,也各自拔了刀,和裴曜对峙。
当先的高丽人头上翎羽最长最鲜亮,表情也最是淡定,满不在乎地笑着拨开了裴曜的佩刀,笑眯眯走了过去,凑近了,笑道:「贺延,你当真甘心吗?」
裴曜眯起眼眸。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收了刀。周围的人也都缓缓收了刀。
随后裴曜和此人勾肩搭背而去,两个突厥人打扮的亲卫接了我,将我送回了裴曜的营帐。
我回营帐之后,趁周围人不注意,又偷偷溜了出去,跑到营地边缘,看见了远处的城郭。
那城不大,城墙却是极高,城外乌压压都是流民的破帐篷。
我正在暗记此处情景,背后忽然传来怒喝声,守卫的军卒看见了我,冲上来驱赶。我拔腿就跑,他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颇有些猫捉老鼠的戏耍之意。
我七拐八弯几乎绕营地一周,跑得气喘吁吁之时,终于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一抬头,只见裴曜面沉似水,一把揪起我的头发,冷飕飕道:「想跑到何处去,我的珠珠儿?」
我作羞愤欲死之状,对他拳打脚踢,却被他猛然扛上肩膀,大步流星便走。
他一将我扔进营帐,我就又轻车熟路惨叫起来。
结果我叫得正起劲,裴曜的表情却扭曲了起来,半天,终于憋不住笑了,趴在我耳旁问:「珠珠儿,是不是叫得早了些,脱衣的时间都不够的。」
我戛然而止,面似火烧,而后就被他狠狠咯吱了一顿,连哭带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开了我,自己又开始推柱子,一边推一边问我:「周边可摸熟了?」
我点了点头,嘴里一边哎呀呀呀地叫,手从怀中摸出一小片纸,用随身带着的碳棒几笔勾勒出了营地的轮廓,标明了方向,又将所见的粮仓、岗哨、军力布置都圈了出来。
裴曜面有惊喜,偷偷冲我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故意粗喘着用力喊了一声:「我的珠珠儿,真棒。」
我气得给了他一拳,而后也去咯吱他,两人又滚做了一团,最终都是面红如血,最后穿着厚衣裳搂在一处睡了。
临睡前,裴曜告诉我,白日里他与那个领头的高丽男子——高丽权臣渊盖苏文的侄子渊男敦密谋起事,渊男敦有意篡权夺位,裴曜也表示自己对可汗有不臣之心,打算联合起兵,「阿史那贺延」先派兵帮渊男敦拿下平壤,渊男敦再出兵帮他干掉可汗。
而二人密谋的下一环,就是借进平壤为可汗迎娶高丽公主之机举事。
夜间似有人掀开帐帘溜了进来,可我睁开眼,分明不见人,裴曜却机警,喊了一声三丙,对方急忙应了一声,我终于隐约看见了一双月牙。
不得不说,三丙的牙,真白。
裴曜让他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声,把我画的简易地图递给了他,便又放他去了。
次日凌晨,画稿便被三丙偷了回来。我大松了一口气,将之缝在衣裳之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俩每日都上演着相爱相杀的戏码,满营地的高丽人都把看我们俩你追我逃的戏码当成了娱乐项目,啧啧称奇、津津有味。
只有渊男敦的一个仆从与众不同。
此人似乎对我演的戏信以为真,还赠我金珠,劝我在「阿史那贺延」进平壤的时候跑路。
(十五)
一日我正在裴曜帐内偷偷写写画画,帐帘忽然掀起一道口子,丢进了一布袋,我将布袋拾起来一看,里面居然装着几粒金珠。
我收好笔墨,掀开帐帘,只见一男子高大的背影,穿着简陋,但气度不俗。
我非常好奇此人目的,将他叫住,他一回头,我认出他是渊男敦的一个仆从,便问他是谁,为何要赠我金珠。
他见左右无人,折返了回来,说他是渊男敦的庶弟,见我可怜,想帮我一把。
我倒是惊了一下。
在中原,庶子虽不比嫡子尊贵,但哪里有人要给嫡子做仆从的?
见我诧异,他苦笑了一下,说,高丽法不是母凭子贵,而是子从母贱,他父亲虽是权臣,可母亲只是一个女奴,故而自己也要做仆从。
庶子不能与贵女通婚,一生卑贱如泥。
我便试探说,我听说突厥人并非如此,只讲强者为尊,我大唐虽然也分嫡庶,但庶子庶女亦是贵人,不至于为奴为婢。
他静默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好半天才说:「既如此,你愿意留在阿史那王子身边,也好,只是我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答应。」
我好奇不已,问他,究竟是何不情之请。
他说:「金珠我都赠给你,只求你日后见了高婵公主,可以多帮她一点。她如今不过十六,却要远赴漠北嫁给五十几岁的可汗,心中定然苦闷,有你在身边,也算多一个伴。」
这人似乎对他嫡兄和裴曜的密谋一无所知,目光悠远,眼里都是哀伤之意。
我刚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暴喝:「哪里来的贱奴,也敢觊觎我的宝珠?」
回头一看,裴曜满脸怒容,一把就上前将此人的衣领提了起来。
我见状,心思一转,突然站起来,拍手大笑:「杀了他,杀了他!」
裴曜一愣,那高丽奴也一愣,前者抬起了眉,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者面色越发白,一双眸子里都是受伤的神情。
「狗突厥,你快杀了这高丽人,他是渊男敦的弟弟,你杀了他,就不用去迎什么高丽公主啦!」
我拍着手笑道。
裴曜闻言,手一松,让那高丽奴得了自由,他却也不跑,只跪地请罚。
我见状一撇嘴,转身就要进帐,衣领却猛地被裴曜扯住,一个没站稳,又跌入了他怀中。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高丽奴:「你怎知他是渊男敦的弟弟?」
我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他说的呀。」
裴曜咬牙切齿:「不要仗着爷宠你,就勾三搭四。」
我把脖子一伸:「有种便杀了我!」
裴曜狠狠一跺脚,一副被我气得三尸神暴跳的模样,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高丽奴,怒骂了一声:「滚!」
高丽奴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半晌没有动,我连忙冲他挤眉弄眼,口型示意他快走。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多话,起身一礼,转身离去。
入得帐内,我将一切与裴曜讲明,告诉他此人似乎对那即将与突厥和亲的高丽公主十分上心,恐怕是公主的小情郎,只是碍于卑贱的庶子身份,与之有缘无分。
裴曜闻言,看了看高丽奴赠我的金珠,陷入了沉思之中。
次日就是他去迎亲的日子,我无法随他进城,他计划让我在大军进攻平壤之前赶去与大军汇合。
我虽然不愿意离开他,但也并无其他办法,只得按照这个计划与他继续探讨,商定好一切,便搂在一处,多少有些依依惜别之意。
万万没想到,我的身份,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了。
(十六)
高丽人是夜夜都要宴饮的,此时进入十一月,北风呼啸,偶有飘雪,北地人确实习惯喝酒御寒,裴曜的酒量也是这样练出来的。
酒过三巡,众人正陶陶然得意忘形、手舞足蹈之时,那个被我用酒水泼过脚的女伎,颤颤巍巍就把一杯酒泼了我一身。
我抬头看她,只见她满脸做作的惊讶之色,还假惺惺过来帮我用帕子擦拭,可一低头,我心一凉,刚想捂住胸前氤氲出的墨色,已经被女伎拉开了臂膀。
渊男敦的双目渐渐眯了起来,说:「把此女的外衣除来我看。」
我见事情已经暴露,便伸手撕扯了怀中的图纸,都塞在口中狼吞虎咽。我这一动,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众人七手八脚过来拉我,我却只顾着吞咽被酒水浸染的辛辣纸张,等几个高丽人将我制住,纸张多数已下肚。
裴曜此刻方才起身,缓缓向我走来。
渊男敦的目光亦是转向了他,眼眸中亦是充满了怀疑。
裴曜捏住我的下巴,问我:「你是哪里的探子?」
我笑了:「与你何干?」
他一耳光扇在了我脸上,将我打得一个趔趄,冷冷骂道:「养不熟的狼崽子。」
我骤然被打,虽然明知他是演戏,心中亦是忍不住升起了一番浓浓愤恨,转过头来,阴恻恻望着他:「养得熟的是狗!我好端端一个人,凭什么给你做狗,我呸!」
渊男敦虽然对裴曜戒心未消,却没有立刻撕破脸,只说:「贺延,让开,我们搜一搜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裴曜却一把揪住我的领子,猛地把我从两个人手中拽了过来,倨傲地抬着下巴,冷冷道:「我阿史那贺延的女人,便是搜身,也要亲自来搜。」
不等别人反应,伸手挥开了桌案上的饮食酒水,猛然把我按了上去,伸手一撕,便把我腰带扯了下来,下一瞬间,就裂开了我的衣襟。
我啊的一声惨叫,死命挣扎,又伸腿去蹬他,一边蹬一边喊:「狗突厥,快点滚!我才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是盖世的英雄,你算什么,你也配!」
裴曜三两下就按住了我的手脚,让我的踢踹变成了不住扑腾,面目阴沉地压住我的手脚,冷冷道:「夫君?珠珠儿还有什么夫君?就是他派你来,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以此探听情报的吗?这种人中禽兽,你还当他是夫君,贱人!」
我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竭力嘶喊了起来:「他没有!是我自己愿意替他分忧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给他提鞋都不配!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不管你如何欺辱我,我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好,吾今天就请所有人看一看,到底谁才是你男人!」
裴曜抓住我两腿,向下一拖,双手来扯我的中裤。
我啊的一声惨叫,去捂下身。
我在那一瞬间,真的感觉被恐惧攫住了心脏。裴曜真的只是裴曜吗?他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这还是演戏吗?
如果他真的,如果他真的……
我往后要如何自处?
我恐惧地环视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贪婪的酒劲上头的色欲熏天的脸,一双双手向我伸来,手的主人嘴里喊着「来,哥哥们帮你搜」。
我杀猪一样惨叫着去踢打那些猥琐的高丽人,听见他们哈哈大笑,紧接着就见一只焰火直窜天棚,在棚顶烧出了一个大洞之后,融进了夜空。
这一瞬间在我眼里过得特别特别慢,慢到我能看清每一个人脸上逐渐变化的表情,看得清裴曜抽出的腰刀如雪的寒芒,看得见那些人缓缓倒下的身影。
渊男敦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女伎们慌成一团,惊声尖叫。
我这才反应过来,爬了起来,整理好自己,躲进了角落,而裴曜手持弯刀,正与渊男敦的侍卫对峙。
那人骁勇至极,便是以裴曜之勇,亦没有轻松制伏。裴曜突然喊道:「尔主帅已亡,若是回去,必难逃一死,何苦死战!」
这个侍卫,就是渊男敦那个庶弟,我看他性格如此窝囊,竟未看出他有如此好武艺。
他眼中有泪:「我母亲与公主都在城中,我不可退。」
裴曜一刀把他逼到墙角,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我对手。但我爱惜你勇武,不想杀你。只要你肯归降我大唐,我会力保你母亲、公主的性命,亦不会在城内纵兵劫掠。你也可摆脱贱籍,若你立下功勋有了一官半职,母亲亦可获封诰命,娶公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人的目光瞬间慌乱:「我……我不信。我是个高丽人,生来就是卑贱的家奴……」
裴曜笑了:「在我大唐,突厥人可尚公主,白衣可以封官拜相,新罗、倭国之人亦可在朝为官。你是高丽人,又有何不同?」
他表情挣扎:「你……你杀了我兄长……」
裴曜淡淡问他:「他可曾当你作他的兄弟?」
高丽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双目一闭,缓缓放弃了挣扎,仓朗朗,朴刀落地。
裴曜却扬了扬下巴:「捡起刀来,一会儿,它要架在我身上。」
那人惊讶地瞪圆了双眼:「这是何意?」
裴曜唇边勾起了一抹淡笑:「军中潜入了敌方的探子,对方杀了你嫡兄渊男敦,叛乱被你平定,你要自请入平壤城献上俘虏。」
高丽人的神色越发复杂:「你信我?」
裴曜斩钉截铁:「信。」
他本是一高丽奴,低眉顺眼,从不显于人前,却因为这一句话,眼里骤然有了光。
此时帐内又冲进两人,作突厥人打扮,是裴曜的侍卫。裴曜拉住我的手,抚了抚我的鬓发,说:「计划有变,珠珠儿,你先走,我回头自去和你会合。」
我重重点了点头,热泪滚滚而下:「你一定要来。」
下一瞬间,裴曜叹息一声,刀光如游龙,风驰电掣般结果了全部瑟瑟发抖的女伎。
外面人影晃动,高丽人忙将刀架到了裴曜颈上,两人率先出去迎人,我和几个侍卫则从另一边潜逃。
跑出不远,追兵就赶了上来。
(十七)
一侍卫拉着我在前疾奔,另一侍卫殿后,我们急急向前奔去,却见迎面也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高丽兵。
进退两难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唿哨,中军大营最高的那顶帐篷上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正裴曜,再细看,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个人头,头的主人,正是渊男敦!
另一个身形高大之人很快爬上了帐篷顶,与裴曜装模作样大战了三百回合,终于将裴曜「制伏」,大刀架在了裴曜颈上。
趁围攻我们的追兵注意力被那边吸引,我身边的两个侍卫带着我猛然前冲,杀出了一条血路,中途抢了几匹战马,慌不择路,飞快逃走。
逃亡途中,我回头一看,只见营帐处火光冲天。
按照之前的计划,逃至营地之外,应当有人接应我们,我们也发了信号,可到了约定地点,一看,没人。
追兵却来了。
我们无奈之下继续前行,逃到海边抢了一艘渔船,飞速驶离,对方冲我们放了几箭,正欲下海来追,却见营帐方向燃起了熊熊黑烟。
追兵没有再坚持追我们,而是调转马头,快速回援。
我们的小船一直不敢靠岸,只得沿岸一路南下,试图与海军大部队汇合,但一直无果,十几天来我们几人全靠下海捞鱼勉强维持生活,又用我的贝壳煮水之法获取淡水。
虽然逃了出来,可那一晚上的淋漓鲜血,那一晚上的冲天火光,那一晚上裴曜压着我撕扯的真实的恐惧,那一晚上冲我伸过来的无数双肮脏的手,都变成了梦魇,纠缠不休,让本就在海上飘零难过的我夜夜难眠。
迷迷糊糊终于睡过去的我,居然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见到一座坚城,城外喊杀震天,城内严阵以待,却有一人将我大唐军旗插在了城楼之上。
我又看到了裴曜,他一刀斩了一人头颅。
喊杀震天中,我冲向了裴曜,却在将将触摸到他衣角的瞬间,被船只靠岸的震动惊醒。
半梦半醒间,我似乎看到了他转向我的脸,那脸上的神情何其陌生,满是冰冷的杀意。
我伸出去的手,放开了去。
醒来时我看见晨光熹微,鸦青的海面上洒着碎金一般的阳光,惊涛拍岸,几只海鸟呼啸而过,振翅划破天空。
两个侍卫说,我们差不多摆脱了追兵,上岸吧。
终于上了岸,我们先是找到了一海边荒村,村中无人,只有几具饿殍。
饿殍大多衣不蔽体,身上仅余几块破布,可见连年征战之下,此处百姓也颇为难过。
待靠近了庆州城,我们才发现,这已是新罗地界。
庆州城极是低矮简陋,与高丽的城池尚且不可同日而语,更不要提我大唐长安。城门洞只有一人多高,以裴曜的武功,不用攻城梯,自己便可飞檐走壁进去直接开了城门。难怪这新罗一有难处就向我朝求援,在高丽人刀兵之下,他们实无反抗之力。
新罗靠南,气候比高丽暖,已进入十一月,不少人身上还穿着单衣,更有可能是民众贫苦,难言温饱,饭食尚不可得,冬衣更无从谈起。
可看到沿途妇人的打扮,我还是狠狠震惊了一下。
她们所穿上襦极短,只盖住锁骨,下裙系在高腰,结果中间最该盖住的部分,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全露了出来……
两个侍卫表情也颇为一言难尽,但我怎么看,都不像是起色心的样子。
不过我又颇为失礼地多看了那妇人几眼之后,就叹了一口气。
只能说,生活太苦了吧。
守城的士兵不懂汉语,远远看见我们,就颤抖着双腿呼朋引伴戒备非常,不断退后,以降低仰头的角度。
是的,这两个侍卫都是裴曜自北境带来的,非常高大,在高丽尚不算特别扎眼,此时站在城门洞中,头几乎要顶到门洞上缘,简直像两个巨灵神,
我在女子中也算高挑,与过往瘦小的新罗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等城门兵回去报信,终于带来了懂汉语的高级长官。
我言自己是大唐行商,遭遇海难至此,两个护卫都是我雇佣的镖师。对方将信将疑,但见我们只有三人,又看了我们亮出的文牒,将我们放了进去。
我认真行了礼,向他打听高丽战场上的情况,他只言唐军攻陷了平壤,又拿下了熊津,但言及此时眉眼间有忧色,我便没有问裴曜的情况,只作欢喜之状,说回家指日可待,便带着二人进了城。
此处房屋低矮,院墙及肩,黄口小儿都可翻入,结果一看,居然是官府的衙署。
周边民居更是夸张,门无一人高,许多草屋只齐我这两个侍卫的肩膀,说是房子实在抬举,与我朝守墓的孝子搭的窝棚相比,都嫌寒碜。
客店?破庙?
若是在中原,我们自会找这些地方留宿,但在这城中遛了一圈,也没找到类似的场所。
最终我拿出了一颗金珠,想要换取在一家不那么低矮的民房借宿。
民房的主人是个眼神空洞的中年妇人,见了金珠,面露嫌恶之色:「阿西,#RT#$%B!#¥Q%^#$!」
……语言不通,让人头疼。
来来回回比比划划好久,对方也没弄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还上来推搡我们。
此时,有一人用新罗语高声喝止了妇人,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武人,见了我们,把头一昂:「那边的几个汉人,过来!女王召见你们,快随我进王宫!」
女王?
(十八)
来之前我确实听说,新罗的王是个女子。
叫我们进宫那个比这里的常人高大许多的男子,是一名「花郎」,听名字虽然像小倌一类,在此处却是女王最精锐的部队成员。
新罗以「骨品制」划定尊卑,只有「圣骨」可以继承王位,圣骨无男,作为仅剩的圣骨女,新罗女王便在此情境下登基了。
这新罗苦脊之地,众人为了争个草头王的权位,竟搞出这许多花样,当真让人叹服。
可是女子可以称王,可以为官,甚至可以统帅三军……
竟让我觉得,有些羡慕。
我无用之身,自远道而来,寸功未立,还因我之故让裴曜的卧底之行更添风险,也不知他此去,究竟能不能平安归来……
乖乖做个大家闺秀,究竟是对是错呢?
女王的王宫比官府的衙署稍微高大一些,但依旧透着莫名寒酸。
女王与我身高仿佛,头戴金冠,衣饰与汉人类似,该包裹的位置,都裹得很严实。面貌清秀,体貌丰满,与外面的饥民,光从外貌来看,便有着云泥之别。
我按中原的礼节跟她见礼,她冲我轻轻点了点头,用熟练的汉文说:「抬起头来。」
我们三人皆抬起了头。
「听说你是大唐来的笔墨商人?可认得字?」
我点头应是。
她打开一本书,指着上面的一句诗,问我:「这一行字,你读来我听。」
我凑近观瞧,发现她手持一本《诗经》,手指的那行字,是「周原膴(wǔ)膴(wǔ),堇荼如饴」。
我自念了,她又问我:「这句诗是何意?」
我说这句诗是指周原土地肥沃,种得苦菜甜如饴糖。
她又问我,大唐的土地,都这般肥沃吗?
我摇头:「我大唐土地亦有肥田薄田之分,收成仰赖年景。」
她轻轻一叹:「可我三韩的土地,从未有如此肥沃之田。」
我观她表情复杂,只能打圆场说诗经有所夸张,她却没在这些事情上面纠结,饶有兴致翻来许多书册,将上面的疑惑指给我看,每有所得,或恍然大悟,或怡然忘形,竟单纯似一个少女,颇有些娇憨之意,两人探讨诗文,直到夜深。
女王身形健硕、精神饱满,丝毫不困,我却跋涉良久才到庆州,强忍着呵欠。女王看我摇摇欲坠,竟要留我在宫中过夜。
我欲推辞,她把脸一拉,我当即点了头。
我从此日起,便在新罗女王宫中住了下来。
王宫中消息灵通,我不久便得知,高丽战场上有一位裴将军,勇冠三军,还收服了一员高丽大将渊男丰,后者在平壤城上插上了我大唐军旗,才让困守孤城的渊男建放弃抵抗,剖腹自杀,享国七百年的高句丽彻底亡国,进入了我大唐版图。
大唐海军还在白江口大破倭寇,没有给对方借百济、新罗之地觊觎辽东的机会。
我得知这些消息后归心似箭,只盼着赶快回去与裴曜相聚,请辞之时,女王却充满深意地一笑,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珠,其实你是贵族吧?在看遍了我的王庭,得到所有秘密之后,居然想就这么轻易地离去吗?」
我的后背,骤然蹿上一股寒意。
「珠……虽是贵族出身,却早已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只得贩卖笔墨为生,又逢海难,流落至此。承蒙女王不弃,得以侍奉左右,然我家中尚有老母在世,实不忍久居海外……」
「母亲吗?」女王笑了,「我却觉得,珠,此刻正在想男人呢。怎么,他俊美吗?他很厉害,让你满足吗?」
我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女王却哈哈大笑,只稍显清秀的面容因为顾盼生姿而神韵惊人,倒有了些惊心动魄的意味:「珠脸红的样子,很可爱呢。」
我尴尬地笑着:「女王谬赞。」
「我的王庭,正在招揽人才,像珠这样熟读汉文经书的人,正是我所需要的。留下吧,为什么要做一个男人的奴隶呢?如果留下,你可以随意挑选花郎做男伴,挑几个,都可以。」
女王显然并不想听到拒绝的话,此话一出,拍了拍我肩膀,径自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此处,形同软禁,女王还召见了多个花郎给我挑选,一直也没放弃往我床上送男人。
结果那一晚,我睡着睡着,竟然发现自己床上真的多了一个男人。
(十九)
我惊得跳了起来,啊一声大喊退到了床脚,这才发现这不是我在王庭的铺塌——那张铺塌将将有一人宽,且低矮,我常常睡着睡着身上凉,起身一看,自己果不其然正在地上滚。
而我现在所处的似是一铺炕,炕上睡着个人,鬼压床一般,我这么大动静喊过,都没醒。
我定睛一看,便看到了此人拔地而起的高鼻梁,再看两扇又浓又长的睫毛,不是裴曜是谁?
我摇他,他不醒,我喊他,他还是没反应。
我急得团团转,最终在这房间找到了笔墨,蘸着浓墨回来,左脸上给他写上了一行字:「新罗女王赐面首。」右脸上给他写:「尚州珠儿盼郎君。」
额头上来了个横批:「坐困愁城。」
写完了,我觉得这内容似乎过于直白大胆,正琢磨着要不要擦一擦改一改,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珠?你还好吗?」
我猛然睁开眼,只见新罗女王的容颜近在咫尺,热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
「珠似乎有一些低烧呢,」她居然凑上来,吻了吻我的额头,「看,额头比我的嘴唇还要热,你快回到铺塌上去,我去找女医给你看病。」
我被她一吻,头昏脑涨,连忙说道:「无事,珠多饮一些热汤便好了。」
女王揉了揉我的头:「真是,像小孩子一样不让人放心呢。」
看我整张脸腾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更觉有趣,捏了捏我的脸颊,吩咐侍女为我去煮热汤,然后才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女王每天都会和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生儿育女庸碌一生很有意思吗」,什么「你们唐人最无趣了,男人哪里比女子高贵呢?」。
她的王夫也不受宠,她一提到他,就满脸冷淡和嫌恶:「不能让我生下继承人的废物,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呢。」
和中原那些嫌妻子无出而纳妾、休妻的男人的口吻当真一模一样。
如果女人拥有了男人的权力和地位,她就会变成「男人」;如果男人沦落到了女人的处境,他就会变成「女人」。
我越想,越觉得十分有趣。
我依然想念裴曜,也怀念我大唐丰饶,但女子当家做主的日子,真的让我有些向往。
那一晚,我又被人摇醒。
我以为女王又来了,吓得下意识捂住了胸口,结果一睁眼,没看到人。
待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白眼珠。
「嘘。」
是三丙!
他为了避免出声,根本不说话,只转身背朝我,疯狂示意我爬上去。我顺势往他背上一趴,他便飞速开拔,赤裸的双脚落地无声,猫一样灵巧。
暗夜寂寥无声,王宫的侍卫在打盹,女王的寝殿内亦是一片黑暗,寒风猎猎,我望着这低矮宫墙,居然无端生出一点不舍的情绪。
两名侍卫之前一直居住在宫内偏殿,此时也早已等候在外,三丙伸手一招,二人便在我们身后断后。
翻墙而出的瞬间,我和三丙几乎贴到了宫外一守卫的身上。
守卫在睡梦中皱了皱眉,还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我和三丙屏息凝神,静止不动,眼看着两个断后的侍卫一步踏空就会砸到这人身上,我死命摆手,终于让他们暂停了动作,一番左摇右摆,终于勉力维持住了平衡,站在了墙头,结果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竖子尔敢!」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我回过头,看见女王带着卫队从巷子另一边气势汹汹而来。
不远处有我们的人接应,三丙并不慌乱,对两个侍卫点了点头,一马当先便走,两人先后纵下城墙,飞身便追。
女王在身后喊我:「珠,你对这里,真的没有留恋吗?」
我在昆仑奴背上回过头,看见了她脸上的不甘,垂下了眼,用新罗语说:「对不起。」
我在此地盘桓一月有余,女王一直迁就我,同我说汉语,大约也是想精进自己的汉文。然所有婢女侍卫,皆不懂汉文,故而一些日常用语,我都已学了个大概。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晚的月光,记得新罗女王皎皎如月的脸。她还想再追,但身边一个男子劝住了她,那是她的舅舅,这个国家的无冕之王。
后来听说她死于乱战,因为无子,王位传到了她舅舅手中。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总算逃出了城,我松了一口大气,问三丙:「将军现在正在何处?」
黑暗中我看不清三丙的脸色,却总觉得自己从中读出了一些沉痛的味道:「将军仍在熊津。」
「不是要押送高丽、百济国王回国吗?将军……难道在等我?」
「将军身中剧毒,已经昏迷了多日,军医束手无策,只能用药压着吊命。我们回去的时候,他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我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什么?难道不是他派你来救我的吗?」
三丙叹了一声:「是将军身边的徐副官看见了他脸上的留书,派我来接夫人的。」
(二十)
我们赶到熊津城的时候,听闻裴曜已经遇到了良医,目前转危为安,没多久就能下床了,本十分激动,结果到了他卧房门口,居然被人拦住了。
拦我们的是一名女医,一身白袍、表情倨傲:「将军刚刚好转,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哎哟,口气不小。
裴曜的副将急忙出来解释:「真医正,这位娘子是将军家眷,不是闲杂人等。」
那女医一双眼上下扫视了我一遍,冷冷对徐副将道:「如果他们惊扰了将军,致使将军病情恶化,都是徐副将负责吗?」
徐副将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讷讷着想来劝我回去,张了几下嘴,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笑了:「若是这女医心怀鬼胎,想要闭门对将军不利,一切后果,也是徐副将负责吗?」
徐副将险些给我跪下,一张长脸揪成了苦瓜,艰难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珠娘子……」
那女医被我反呛,满脸的难以置信,扬手欲向我打过来。三丙一步上前,挡住了我,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并不高大的身躯充满了力量。女医讪讪收回了手,哼了一声。
门内终于传来了裴曜虚弱的声音:「珠珠儿……快来……」
徐副将见状不敢耽搁,连忙打开房门将我放了进去,结果那女医紧随其后就走了进来。
裴曜见了我,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向我伸出了手。我冲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握住,他却伸出一指点了点我额头:「你啊你。」
我拨开他的手,伸手去摸他额头:「可好些了?」
裴曜闭眼轻轻点头:「好多了,扶我起来。」
我刚要去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我一愣,回头去看,却见那女医叉着腰,气得呼哧呼哧喘着气:「怎么,将军一见这个妖女,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吗?如果是这样,真妍还是早些离去吧,将军如果非要这样荒唐耽搁病情,是把我这些天来的努力看做了什么!」
我在那一瞬间有些茫然。
如果我不是裴曜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还真的要被她弄糊涂了。
这当家大娘子训斥夫君宠幸小妾女色误身的语气,不得不说,已被她拿捏得十分传神了。
裴曜也被她这一股无名火喷得一愣,淡然说了一句「无事」,示意我继续扶他起来。
那女医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气得胳膊一甩,嘴瘪着要哭似的,看我将裴曜扶了起来,却又猛然冲过来,一把夺过床边的软枕,送到了我面前:「你,快把它给将军垫起来!」
哎哟,真是谢谢了。
还真多亏她手脚快,她要是手慢上一点,我就自己把它拿过来给裴曜垫上了。
「真医正,裴某现在无碍,如果……」
「如果我以后进了将军家的门,地位会在她之下吗?」
女医绞着手帕,哀怨地看着我:「救命之恩,难道比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小妾吗?」
哈?
我一脸震惊地转头去看裴曜,却见他表情莫测,深深看了此女一眼,无悲无喜道:「真医正,你对裴某有救命之恩,裴某必有厚报,然裴某似乎未对你言及婚姻之约,你这揣测,却从何来?」
女医满脸震惊、受伤、无措的表情,满眼的泪夺眶而出:「将军昔日在山洞中被我所救,我已经和将军有了肌肤之亲,你身上至今还有我留下的手帕,难道将军不愿意对我负责吗?」
山洞?
肌肤之亲?
裴曜默了默,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帕:「真医正所说,可是此物?」
我一看那手帕,愣住了。
这不是我在御榻上醒来以后,发现身上遗失了的手帕吗?
在梦中,我确实用它给昏迷在山洞中的裴曜敷过额头……
它没有落在御榻上,倒当真跑到了万里之外的裴曜手中?
我正怔愣难言,那边女医已经跳了起来:「就是它!这块,就是我的手帕!」
(廿一)
「你的?」我是对这女医的忍耐实在到了极限,「这上面图案你可认得?所用刺绣针法为何?劈丝几股?」
女医被我问得语塞,嘴瘪了瘪,又嘴硬道:「这上面绣的就是我百济国的传统图案!至于什么针法,我哪里知道。娘子去吃鸡蛋的时候,还要去管下蛋的母鸡是怎么将它生下的吗?」
我看着丝帕上的宝相花图案,实不知我大唐的纹样何时成了她百济国的传统图案,脑筋直跳,正想回嘴,裴曜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无妨,反正如今也没有百济国了,只有我大唐的熊津都护府罢了。」
女医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砸来,半晌,猛然抬起头问裴曜:「真妍是亡国之女,便连进裴将军的家门也不配吗?」
「那手帕明明就是我……」
我正要说出真相,裴曜却又捏了捏我的手阻止我发言,自己却说:「裴某未有此言。」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曜,不知他究竟何意,只反问那个自称真妍的女子:「你说你救了裴曜,还和他有了肌肤之亲,却不知你是怎么施救的,救他的地点又在何处?」
真妍哼了一声:「人皆知将军当初是被仙子医女所救,众所周知我在国中素有仙子医女之名,将军不是被我所救,又是何人?难不成是你?那昆仑奴与你一个鼻孔出气,定已将他发现将军时的情形悉数告知。你要冒充仙子医女吗?却不知你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医术!」
我气得头上冒烟,几乎要将真相说出,裴曜却又拉了我一把,反对那真妍道:「好,此事裴某定给真医正一个交代,不过珠珠儿是裴某心爱之人,裴某不会让她寒心,不如真医正先去休息,让裴某独自开导她一番?」
真妍破涕为笑,最终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临了还翻了我一眼。
裴曜给了徐副将一个眼色,后者冲他微微点头作为回应,带着三丙,悄悄下去了。
他们一走,我便一把甩开了裴曜的手,指着他手里的帕子:「此乃我贴身之物也!」
裴曜笑着点头:「我知。」
嗯?
裴曜咳嗽了两声,笑着捋了捋我颊边的鬓发:「我曾在娘子身上见过此物。娘子最喜宝相花,爱红色,擅画,喜食东市胡人卖的油酥胡饼。我都知。」
我愣住了。
「你如何得知?」
他却不答话,反问我:「那天在山洞中,救我的,真是娘子?」
我却犹豫了:「我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真是幻,不过我确实在梦中到过一处海边山洞,用贝壳蒸水喂哺于你,还用石头砌了墙防风,又为你脱了身上湿衣。我似乎有梦中魂魄离体之能,还能……还能传递事物。」
裴曜点了点头:「应当便是如此了。当初我遭遇海难,幸得三丙在身边不离不弃,带我涉海,与我流落平安北道。到了岸边,我发起高烧,三丙为寻找淡水不得已离开了我身边,留我一人高烧不退,独居山洞之中。昏迷中似有一女子,喂我淡水,帮我除去了湿衣,待三丙寻了淡水赶到,我烧已退,全身衣物都在火堆旁烘晒,只有一大氅裹身。山洞火堆中有几对烧裂的贝壳,似乎就是我记忆中喂我淡水的水器。」
我皱起了眉:「那个真妍如何得知此事?她口中说的『仙子医女』又是何人?」
裴曜无奈叹气:「拿下平壤后,当地多有小股叛乱,我军不胜其扰。主帅便决定将我这一段经历添油加醋放出去,以凸显我军神威天授。初时还只说我得仙子相救,似乎与仙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来以讹传讹,便成了仙子救我,我以身相许,二人结了百年之好;再传下去,就成了仙子医好了我后便怀了身孕,却被拘回了天庭,只盼我立下功勋、位列仙班,好到天上与她相聚……」
我:「……所以那真妍就是听过这些传闻,故意来冒充的?」
裴曜点了点头:「然也。她所说一切,都与外面传闻对得上,却与实际情况,颇有出入。」
我皱眉沉思:「所以,你这般纵着她,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裴曜又点了点头:「人言医女心静,你观『真妍』言行,可有半分像个医女?可我这毒,又确确实实是她解开的,而且毒性始终缠绵不净,她也一直以此为借口在我身边周旋,若说她与下毒之人毫无瓜葛,我不信。」
我瘪了瘪嘴,揶揄道:「人家对你心动了,如何心静。」
裴曜揉了揉我的头发,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三娘,你吃醋了吗?」
我一掌拍开了他:「尽会胡沁。就她,也配?呸。」
裴曜面色苍白,海蓝眸子因憔悴而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叹息一般说道:「珠珠儿,我不是说她配不配,我是说,我配不配。」
我当时便一愣:「郎君此话何意?」
裴曜目光悠远:「我很早便认得三娘,只是三娘不认得我。那时的三娘,眼里只有一人,其余人等,大约都是透明吧。」
我心中已经警铃大作,咽了咽口水,问道:「郎君何时何地见过我?」
裴曜道:「我第一次见三娘,是在两年前的行宫猎场。」
一听「行宫猎场」四个字,我细思了一下,紧接着便捂住了头脸。
那是我唯一一次随圣人、娘娘进行宫围猎,当时便抓住了这一可贵机会,勇于争先,冲上前把崔九的小厮挤开,自己抢了他的缰绳,为他牵马牵了一路,期间为了跟他多说两句话,好好的脖子,几乎抻长了二尺。
此事在当年便传遍了京城。
此后姑母再没召我去过禁苑,现在想来,大约是丢不起这个人。
这么一幕,居然……居然落在了裴曜眼中?
我不活了!
(廿二)
「珠珠儿当真放下他了吗?」
裴曜问我。
我还未回答,自己先是一愣。
我当真放下他了呀。
如此轻易,就放下了。
从前我未必不知自己痴愚,臭名远扬之后也时常悔恨,也多少次怨恨崔九为何对我忽冷忽热,每每我要放弃,又给我一点机会,每每我以为他心中有我,便狠狠泼来一瓢凉水。
可每当崔九一靠近,我就忍不住心跳,他对我笑一笑,我当真便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当初用一张画到我婚礼上搅局,这手段并不高明,但一直以来,对付我,崔九从不需要高明。
再拙劣的谎,我也会自觉替他圆。
可自从那一梦以后,崔九的一切,便再不会牵动我的任何思绪,我看到他的时候,无悲无喜,甚至连过多的怨恨都不曾有。
倒是只见过数面的裴曜,牢牢抓着我的心绪,我明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明知我们都是棋子,却想拼尽一切向他靠近。
他亲近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些事,我们做过千万次。
看我沉思不语,裴曜会错了意,叹息一声道:「算了,我还可以给三娘时间。」
我却扑上去一把将他抱住:「裴七!你这是嫌弃我以前做过傻事吗?一次两次把我往外推。」
裴曜愣住了,低头看着我气嘟嘟的脸,笑了:「所以三娘心里,真的放下崔九了吗?」
我气结:「你让我如何回答?说放下了,显得我水性杨花。说没放下,更显得我水性杨花。崔九有什么好,你不提他,我早把他抛到脑后了。」
裴曜猛地把我抱了起来,目光灼灼:「珠珠儿,你叫我一声。」
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低头唤了一声「郎君」。
他却不依,说:「叫七郎。」
我又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七郎。
下一瞬间,高下易位,他如苍鹰搏兔,猛然便压了下来。
我见他向我压下来的面容,浑身一僵。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阿史那贺延」。
他吻到我后发现我全身僵直,问我:「怎么了?」
说话间,动作已停了下来,眸光里的星辉渐渐暗淡了下去:「珠珠儿,你若还是无法接受我……」
我搂住他脖颈,把脸埋在他肩窝:「我只是想到了……离开高丽那天。你那个样子,我好害怕,我怕你真的是『阿史那贺延』。我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无数双向我伸过来的手。」
裴曜默默翻身躺在了我身后,将我圈在了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对不起,我还打了你。疼吗?我本想着一直待你如珠如宝,结果居然对你动了手……」
我摇了摇头:「如此紧要关头,不该矫情这些,那一巴掌,我知是假的,痛一下便过去了。我只是有点怕……」
他将我翻过来对着他,轻抚我面颊,鼻尖挨着我的鼻尖,呼吸灼着我的呼吸,笑着说:「我轻轻地,让你忘了那些事,好不好?」
我愣住了,脸红到了脖子根:「七郎……你……余毒未清……这样不好吧?」
他笑了笑,在我震惊的注视中擦掉唇上的面粉,露出了红润的颜色:「余毒未清?装的。」
几个时辰后,我浑身酸痛,依偎在他怀中昏昏欲睡,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我对崔九那点小心思?又为何……为何这样在意我的悲喜,这样喜欢听我叫他的名字。
这世间男女都是因为相爱才结为夫妇的吗?并非如此。
多少人心里有座坟,住着未亡人,还不是要和其他人成亲生子,度此余生。
我们政治联姻而已,他做他为夫的本分,我做我为妻的本分,他在战场上博前程,我守住后宅,为他开枝散叶。
可我不安分,他更不安分。
不过,若我二人可以如此不安分地度过一生,也极好。
(廿三)
请真妍解毒,清醒之后,裴曜便在高丽另请了名医,不过面上却在陪她演戏。
按照真妍的安排,裴曜要在附近的硫磺泉中进行最后一次「拔毒」之后才能彻底清掉余毒。而高丽名医却表示,那「余毒」本就下在每一次的解药中。
那硫磺泉易攻难守,是个设伏杀人的宝地。
但裴曜等的就是她的同伙倾巢出动,故而携我一同前去,故意鸳鸯戏水,大放空门。
真妍前来指导「拔毒」的时候,裴曜懒洋洋泡在泉中,只露出一截脖颈和一点锁骨。我在他身后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娇娇俏俏眨巴着眼睛看她。
她一看我们这幅姿态,表情数变,才勉强稳住,在我几乎以为她要骂我们荒淫,或者说什么余毒未清不宜近女色的话之时,却以头抢地道:「将军,真妍有罪,求将军给真妍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裴曜挑眉:「哦?真医正何罪之有?」
真妍满脸不甘,面有痛色:「以解毒之名,一直给将军的汤药中下毒,其罪一也。勾结族人,阴谋反叛,欲杀将军夺回熊津,其罪二也。」
裴曜面露意外:「真医正倒是坦白。」
真妍苦笑:「监视我如此之久,将军想必早已得知了吧?」
裴曜笑了笑:「真医正当真警觉。」
「可将军不知,他们准备了许久,不仅有在此地设伏的计划,还要在将军必经的路上水攻!只要将军答应……答应未来将真妍留在身边,我便将所知全盘托出。」
裴曜淡淡道:「真医正将所知全盘托出,裴某可保你不死。」
「只是保我不死吗?」真妍却疯魔了一般,「我不漂亮吗?我不要正妻的名分,只是想跟随将军,都不配吗?」
我倒是笑了:「原来真医正还真想过裴将军正妻的位置啊。要不是怀有身孕,时间长了不好掩饰,你还真想徐徐图之,或者另外物色一个目标吧?」
真妍如遭雷击:「你怎么知道?你……你真的会医术?」
我笑眯眯道:「真医正脂粉不施,便皮肤雪白,偏偏唇色发乌,面庞常有浮肿。腰身尚且不显,但双手时常护持腹部。」
「这个孩子,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姓扶余吧?」裴曜接口,「真医正,我大唐宽仁,没有对百济王室扶余遗族赶尽杀绝,但密谋反叛,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早招供,也早点洗脱罪名,不是吗?」
真妍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擒住了所有反贼,又处理完了熊津都护府的事务,裴曜与我启程回京,为免穿帮,待他在城外扎营整顿之时,我便提前回了京城,将冒充我吃斋礼佛的宫女替下。
结果铺塌还没坐热,便听到消息,说我阿姊怀上了龙种,被陛下封了婕妤,结果在酒席宴上,一尸两命。
负责宴席酒水采买的,如我梦中一般,正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
现在他们已经下了大理寺大狱,只待大理寺卿审出结果,定下罪名。
屋内炭火很旺,暖意融融,我却一身冷汗,只觉寒气彻骨。
父亲传信要我归家商讨对策,想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两位哥哥。
我知他六神无主,难免心疼,自驾车而回。
却不想甫一进了父亲的书房,门便在身后关上了,门内没有姐姐妹妹,也没有父亲,崔九倒坐在一旁饮着茶。
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三娘,你好好劝劝崔郎君,让崔大人网开一面,不要追究到底,放你二位兄长一条生路。」
我这才明白。
父亲不是要让我来商量对策的,他已有对策。
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二位兄长之中,我,就是那个代价。
(廿四)
崔九的父亲崔启是大理寺卿,此次我二位兄长的案子,就交到了他手里。
崔启素来与姑母不对付,之前不主张圣人立姑母为后,姑母上位后曾将他贬至黔州,近期却又因圣人之故得到起复。
我父亲也是病急乱投医到了一定地步。
我二位兄长的案子,莫说崔九一个白身,一个小辈,能不能左右自家父亲的判断,便说他父亲,难道当真是想怎么审案,就怎么审案吗?
圣上对姑母所为早有猜测,故意用崔启审案,以示公允。但崔启当真敢将这把火烧到姑母身上,反倒放了我这二位纨绔嫡兄吗?
可在我父亲十分有限的认知里,没有卖个女儿解决不掉的问题,如果有,就再卖一个。
崔九听到我父亲的说辞,表情也难看了起来,霍然起身:「伯父这是何意?您说邀请崔某来欣赏前朝古画,却不知这古画在何处?」
父亲哈哈大笑:「九郎,我家三娘自幼眉目如画,宛如前朝古画里的仕女,此时你可尽情欣赏,还不满意吗?」
我只觉面如火烧,脑中三尸神暴跳,有心夺门而出,却很清楚他必有后招,只得强自镇定道:「父亲,女儿该回了,裴家规矩多,既无事,我就不多留了。」
父亲在外面哈哈大笑:「是也,裴家簪缨世家,高门大户,若是新妇惨遭调戏,哪怕对方来自累世公卿的清河崔氏,想必,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我那女婿七郎素来勇武,得知妻子受辱,可会轻轻放下,忍了这口气呢?」
崔九一双眼霍地瞪得溜圆,怒而拍案:「夏晨怀!崔某尊你一声伯父,是敬重你身份,万没想到你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便是亲生女儿,你都要出卖吗?」
父亲冷冷道:「我家三娘清清白白,何来出卖?若九郎答应回去规劝你父亲,对我二子高抬贵手,夏某自当守口如瓶,今日崔公子曾与小女共处一室之事,我只做从未发生,崔公子怀中玉佩竟雕着小女小像的奇闻,自然也不会传遍京城。」
我闻听此言,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崔九,却见崔九耳尖通红,根本不敢直视我:「胡说!我怀中玉佩雕刻的是……是我母亲少时的小像,与三娘何干!」
父亲笑得老神在在:「令堂鼻梁上,也有一颗小痣吗?夏某有幸见过令堂,却是从未发现呢。」
「够了!」
崔九暴跳如雷之后,颓然叹了一口气:「那玉佩雕的确是……确是三娘,我头前准备送她做生辰礼的,奈何她早早嫁了人,再送便不妥当了。除此之外,我对三娘子绝无非分之想,皇天后土自可明鉴。」
在我梦中,我早过了生辰,可在那个生辰,我绝没有收到崔九的礼物。甚至我的生辰宴,都因为他要随母省亲,未来参加。
不过我不想去追究崔九到底对我是否有意了。
他便是对我有过那么丁点好感,与荣华富贵、家族前程相比,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我目光一转,计上心来,看这崔九,突然道:「九郎不是一直要同我比试作画吗?此处文房四宝俱全,不如我们各画一张,来日请大家们品评如何?有我父亲从旁见证,我们比得光风霁月,又何惧外人道呢?」
崔九转脸来看我,目光中有迷茫,紧接着似有所悟,深深点了点头。
我不动声色,上前铺纸研墨,淡然道:「九郎与我,不如各作一幅山水吧。」
崔九迟迟未动,我却已经取了父亲笔架上的笔,一笔便落了下去。
崔九喜用淡墨,我却研的是浓墨,自己怎么顺手,便怎么画,无所顾忌。他在旁边欲言又止,只得自己找了个钵盂兑了淡墨下笔。
画完了一幅山水,我将墨迹未干的画纸交给了崔九:「九郎且拿去请大家品评吧,战书,日后自是不必下了。」
崔九还未画完,搁了笔,接过我的画,表情尴尬,细细看了,正想品评几句,我却忽然说:「九郎的玉佩,可以让我看看吗?」
崔九装傻:「什么玉佩?」
我说:「自是我父亲刚刚提到的那块玉佩。」
崔九犹豫了半晌,还是将玉佩从怀中拿了出来,羊脂玉温润,沾着他的体温。
那玉佩上女子巧笑嫣然,鼻梁上一颗小痣,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我将玉佩在桌边蹭了几下,再拿起来,用手一抹,那痣已无影无踪,再笑着把玉佩举过去给崔九看:「此小像上如何便是我了?寻常仕女的头像罢了。说是这位娘子也像,说是那位娘子也像。方才九郎的话,只当说笑罢了。三娘不多留也,再晚,国公府的午食便赶不上了。」
崔九看着玉佩,表情怔怔。
父亲在门外怒道:「夏晓珠!好你个逆女!」
我凑到门边冷冷道:「父亲这是生恐二位兄长死得太慢了。此刻赶快进宫,给姑母磕上百八十个响头,他们俩,倒还有一线生机。」
门忽然便开了,我父亲站在门口,满脸诧异:「三娘,你此话何意?」
我并不理会他,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后来没听说崔九有拿我的画和他自己那一幅去找人品评。
只听说,他房中多了一副水墨山水,作者不详,人皆言笔力尤在他之上。
他亲手装裱,不肯假他人之手,下人整理房间时,要将它挪动一下,他都不让。
(廿五)
裴曜回京当日,我被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全家的表情都颇为精彩,只有裴曜喜出望外,不管外人说了什么,都坚信我清白。
崔九特意派人来递给他一封信,内容他死活不给我看,不过看完,却微微一笑,阅后即焚,不以为意。
我问他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他笑道:「他要我信你。我还用得着他解释,才肯相信自己的娘子吗?」
我把头埋进他怀中,笑了。
另外,在全家人的异样眼光中,国公爷八风不动,还赏了我一只长命锁,压下了众人议论。
我猜,老谋深算如他,当是已经知晓我这些天的行踪,只不便说出来罢了。
我与裴曜入宫谢恩,他要到圣人面前述职,我却自到姑母宫中叙话。
姑母坐在佛前,檀香萦绕,我递上回京后重新整理的新罗、高句丽、百济风物志,她饶有兴趣地翻了几下,又转头去看一边的地图,看着那图上的大好河山,突然对我说:「圣人百年之后,姑母欲问鼎这天下,三娘以为何?」
我愣了一下,想到连续被废的几个太子,了然笑道:「有何不可?三娘路过新罗时,尝居于新罗女王宫中,观她文治武功,并不输于男子。小国寡民之女尚有如此之能,更何况姑母乎?」
姑母讶然抬眉:「哦?三娘此行,收获颇丰。」
我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那……汝姊之死,三娘以为,确是你哥哥们所为吗?」
我后背的冷汗如雨。
咬死了是哥哥们残害姑母误伤阿姊似乎是最简单的答案,但以姑母观人之能,又怎会看不出我是在演戏?今日我可以为活命攀咬嫡亲兄长,焉知来日会不会反噬于她?若是得此答案,姑母固然会留我一时,但只怕没过多久,就会除我而后快。
故而我没有正面回答这一问题,只说:「三娘以为,兄长糊涂,父亲亦糊涂。阿姊出入禁中,得宠于圣人,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哦?那三娘以为何?」
「三娘以为,夏家应上下一心,克己复礼,襄助姑母问鼎天下之业。」
姑母笑了,眉目瞬间舒展开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发顶:「姑母不喜得此图志,姑母喜得吾家宝驹也。」
当是时,我二位兄长仍在狱中,父亲曾来求过姑母一次,脸色灰败而归,只听闻大理寺卿秉公执法,把哥哥们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事情也都审了出来,眼见着十分不好。
姑母这般试探,我若一个应对失策,夏家,就是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所幸我这一番回答虽然亦是贻害无穷,但在明面上,起码姑母是满意了的。
后大理寺卿崔启便查出我二位兄长是失职渎职之罪,没有蓄意谋害皇后,加之卖官鬻爵等等罪名,判了个流放琼州。
父亲也被查出不少过失,流放黔州。
倒是裴曜,转了文职,进了兵部,再不用与我分离两地。
后新罗不顾大唐襄助之恩,公然出兵攻打熊津、平壤,陛下震怒,有意征讨,姑母便拿出了我当初送她的新罗图志,当庭传阅。
礼部郭侍郎怒斥图中新罗女子打扮有伤风化,姑母淡淡答道:「此即新罗也,蛮荒贫瘠之地,物产不丰,民智不开,何至于动用大军?且连年征战,百姓疲劳,不如固守辽东,保我中原膏腴之土。」
郭侍郎无奈叹息,朝中大臣不外如是。
有将领有意请战,但见勇冠三军且征战高句丽立下赫赫战功的裴曜岿然不动,最终声音寥寥,不了了之。
那是圣人在姑母面前的第不知多少次妥协,又或者他不是在对姑母妥协,只是在对百姓妥协,对现实妥协。
又二年,圣人身体每况愈下,于冬宫驾崩。
姑母登鼎帝位,改元易帜,血洗朝廷。
我心疲惫,最终与裴曜商定,急流勇退,闲云野鹤,度此余生。
(廿六)
裴曜寿终正寝时七十三岁,儿孙绕膝。他一去,我便跟着驾鹤东游了。
阎罗殿里,我却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大约人死以后,都是如此罢。
我倒想再见见裴曜少时的容颜,只是他比我先至,只怕此时已经投胎去也,且不知下一世还能否再续此生缘分。
判官却道:「夏晓珠,殁年十五,一生清白,执念已消,应走人道重入轮回,可有异议?」
我愣住了。
「判官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寿终时年七十一。」
我年少时虽做过一噩梦,梦见自己被一杯鸩酒送上了西天,可那是梦啊。
判官却淡淡道:「此皆梦幻。你殁年十五,死于鸩毒,怨气深重,还因陪葬丰厚遭遇盗墓,曝尸荒野。幸得左武卫将军裴曜敛骨,入土为安,却身化厉鬼,纠缠于他。他以鬼为妻,折损阳气;你亦受他身上血煞侵蚀,魂体渐薄。后国公府为他延请术士,欲将你除去,他却自甘折寿二十年,以此为代价为你编织了一场梦幻,好让你在幻梦中度过圆满一生,以消去执念,重入轮回。如今你已在幻梦中寿终正寝,再无执念,可入轮回,但幻梦终究是幻梦,你依旧是那个早夭的亡魂。」
早夭而死不是幻梦,儿孙绕膝才是幻梦?
我不信,只顾摇头,眼前却闪过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两军阵前,剑雨如飞蝗,一女鬼三两下替年轻将军拨开了射向他的羽箭,又美滋滋跑到他面前邀功:「裴七裴七,我厉不厉害。」
坚城久攻不克,女鬼附身敌军开了城门,又在年轻将军入城之时故意飘在半空中,被他长枪穿身而过,浮夸地演了一场「啊我死了」,又屁颠屁颠搂着他的颈子,飘飘荡荡地自夸:「刚刚我演得是不是特别像。」
城中城外都是断肢残体堆成的血海尸山,女鬼却早死过一回,对此熟视无睹,没心没肺地拉着年轻将军,照样蹦蹦跳跳。
年轻将军在营帐中借着如豆灯光看兵书,女鬼却哧溜一声钻入他怀,指尖挠他脸颊:「裴七裴七,我帮你这么多次,你能不能也帮我一次?」
年轻将军头也不抬,鼻孔出气:「何事?」
女鬼嗫嚅道:「在人世的记忆,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自己有一心上人,叫崔九郎。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年轻将军翻书的姿势猛然顿住,沉吟了好久,才说:「回京以后吧。」
女鬼欢天喜地而去。
京城里,崔家门庭若市,披红挂彩,新郎官崔九郎面如冠玉,意气风发。
女鬼看见他这副样子,如遭雷击,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道:「九郎,是我。」
崔九看不见她,只笑着举杯祝酒,笑着回了洞房。
女鬼哭,喊,不住哀求。
但崔九听不见的。
便是听见了,又怎样呢。
那天以后女鬼的身子忽然边虚了许多,浑浑噩噩,本不灵光的脑子更加糊涂了,时不时就管年轻将军叫「九郎」。
「九郎,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烧,我亲手酿的,你尝尝。」
她端着一碗烧刀子,非往年轻将军手里送,眼里的娇羞妩媚,却是他没见过的。
「九郎,你说我穿红色最是娇艳,我穿上了,你可欢喜。」
她幻化出一身红裙,身子却越发透明,飘摇蹁跹,似要随风而去。
「九郎,你答应了要给我买东市的油酥胡饼,又骗我。你总是骗我,你个大骗子。」
她嘟嘴佯怒,一双手却死死勾着他的袖子。
他陪她演了许久,终于受够了,逮着她问:「九郎想现在要了你,你可愿意。」
她只骂了他一声讨厌,便去解裙衫。
他愣住了。
他不承想,女鬼竟愿为「九郎」行事至此。
那一晚他们当真越了界。
神魂颠倒间,女鬼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九郎,九郎。」
他僵了一瞬,却只变本加厉,让女鬼连连求饶。
血气方刚的将军,不知疲倦的女鬼,他们纠缠,共舞,互相抚慰,互相折磨。
他本恨这女鬼疯魔,最终却沦落到与她一起疯魔。
连日荒淫,让年轻将军面色青白,家人皆知他有恙,请了术士做法。
他看着笑嘻嘻的女鬼,疲惫不堪:「她既然想她的九郎,就放她回去追九郎吧。」
术士说:「回不去的,无非幻梦耳。」
「那便送她一场幻梦吧,幻梦里,有完满一生。」
女鬼以为他们要将她超度,灰飞烟灭,抵死反抗,死死抓着他的衣摆求他:「裴七,不要,我再也不想见崔九了,我只陪着你,好不好?」
可年轻将军不信。他一边抱着她安慰,一边暗中示意术士施法,抚着她的发丝,轻声说:「珠珠儿,乖,只是一梦而已,不痛的。」
他只是没想到,女鬼对崔九的爱意,早已在身为孤魂野鬼的日子消磨殆尽,她只是三魂七魄已散,只记得生前心上人的那个名字而已。
他只是不敢相信,女鬼晓珠在重新拥有人的心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与崔九割席,冥冥之中被指引着一般,拼尽全力向他靠近,只想和他共度一生。
我想起我们洞房时,他一整夜不曾回来,非要与国公爷讨论军情到天明。
我想起他一次次地拒绝我,明明心动,却能死死忍住,不肯越雷池半步。
想起他一再确认我已将崔九放下,才终于肯与我圆房。
他……只是不想再听我在床上叫他「九郎」吧。
我呆怔了好久,才想起来问判官:「裴曜,如今可尚在人世?我能不能等他来了,再一起去投胎?」
判官摇头:「地府自有法度,不容搅乱,不过你不用急,他也快要下来了。」
我以为折寿二十年,是八十岁的寿终正寝,变作六十岁寿终正寝,却不想,是将军百战身名裂。
我抵死哭号,扒着奈何桥的桥墩子不肯上前,死活想看裴曜最后一眼,却被鬼差硬按着押到了孟婆的汤锅前。
孟婆汤灌进嘴之前,我问鬼差,来世,我还能见到他吗?
鬼差说,有缘自会相见。
(廿七)番外-现代篇
闺蜜哭着给我看那个让她爱到死去活来的男人照片,我:地铁,老人,看手机。
闺蜜解释说他只是不太上相,其实本人很帅,我:……尊重,祝福。
闺蜜气成了一条河豚,怒指着我电脑屏幕上刚画的古风帅哥:就你能,你倒是找个这样的男朋友试试?
几天后,漫展上,闺蜜看着我挽着的犹如从画里走出来的混血小奶狼,眼泪从嘴角 Prada Prada 地掉:「神笔马良同志,你看,就冲咱俩这么些年的交情,你能不能也画个男朋友给我,求求你……」
1.
「学姐,好久不见。」
被咚在一棵梧桐树上无法动弹的时候,我短暂地蒙了一下。
当我抬起头,看清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干净的线条,看见他长到犯规的睫毛掩映下的海蓝瞳仁,还有那白 T 恤下纤薄有力的肌肉……
我吓得一个战术后仰磕在了树上,痛得泪花直飙,却只能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尬笑,附和道:「好好好好久不见……」
我一边尬笑,一边偷偷往外蹭,准备脚底抹油,快点开溜。
结果咚我的混血小帅哥察觉到了我逃跑的意图,左脚上前一步卡在了我右脚外侧,膝盖前屈往树上一顶,封住了我所有退路:「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想跑到哪里去。」
我今儿非得死这儿不可。
他靠得太近了,一抬头,我的额头直接就会擦到他的下巴。热量直接从他身上辐射过来,蒸得我满面通红。
「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小奶狼淡定点头,掏出手机,把一幅速写的照片㨃到了我面前:「好的,这个,你解释吧。」
我瞄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我我我真的是误会……」
他手指一滑,露出了另一张图片:「那这个呢?还是误会?」
我抬头一看,当时就傻眼了,伸手就去抢他的手机:「你你你你这张图从哪儿来的?我从来没对外发布过!」
小奶狼嘴角轻翘:「黑你电脑啊,笨。什么链接都敢点,电脑里八百个木马,还得我一个一个给你清。要我说你还是换个 Mac 吧,以你的计算机水平,基本上也就告别 Windows 了。」
我以手扶额,脚趾抠地。
结果这个小混蛋居然仗着身高优势揉了揉我的发顶:「你说你吧,画画的时候尺度比天大,我以为你多豪放,一见到本人,还社恐起来了。怕我干嘛,我又不吃人。」
那可不一定……
2.
这事儿吧,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两个月前,我暑假回老家,到以前教我画画的老师家做客,被他直接按住,让我画个范画,给这帮逆子看看什么叫水平。
逆子们不服啊,这女的谁啊?哪个美院的?
这不就尴尬了吗,这不就尴尬了吗。
我学的专业,和美术没有一点关系。
「美术高考都没考过,指导我们?」
逆子们炸锅了。
我正等着老师力压群雄撑住场面,结果他接了个电话,走了。
面对这一双双不服不忿的眼睛,我大腿一拍:「行不行,练练再说。」
画静物体现不出劳资的水平。
我在画室转了一圈,发现了宝藏。
看到他的瞬间,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之前画室里的人体模特请的都是 60 岁往上的,仿佛肚皮不够松、褶子不够密就体现不出艺术的深度与高度,会流于肤浅和庸俗。
可是当我同老师说起的时候,他选择了白眼一翻:「屁,年轻的要钱多。」
而此刻,专属于人体模特的放在背景布上的椅子上面,高高坐着一个小帅哥,混血的面庞棱角分明,微合的双目上睫毛如扇,西方骨相配东方皮相,顶配美人了属于。
更难得的是小哥身高腰细腿长,优美的肌肉线条撑起了身上的白 T,微微汗湿的后背洋溢着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十足十小奶狼一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分外眼熟,只看上一眼,掌心就沁出了汗,左掌心正中那颗痣,明明已经汗湿,却总让我觉得灼痛,让我的手指忍不住蜷起来,在上面按了又按。
我拿笔的动作更是鬼使神差,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在画纸上一边速写,一边解构模特的身体结构了。
我从来没这么如有神助过,他身上每一根肌肉的线条,我似乎都能透过衣服看个清清楚楚,每次下笔,都觉得犹如在自己脑中描摹了千万遍。
逆子们开始倒抽冷气了。不知道哪个偷偷说了一句「这不比老师画得好」,其余人等皆沉默。
再无喧哗,再无鼓噪,他们屏气凝神看着我换了 3 个角度,5 分钟一张,画了,3 张速写,全方位还原了小帅哥的人体之美,连衣服下的每一根肌肉线条都解构了个十成十。
我心下得意,想着等一会儿他睡醒正式干活了,把衣服一脱,跟我手上的画一对比,这帮逆子就该知道什么叫活体 X 光了。
3.
这边厢,逆子们的态度 180 度大转弯,张嘴学姐,闭嘴学姐,非让我猜小帅哥身高。
我说 188-190 之间,出了这个范围学姐请你们吃饭。
然后是猜三围。
然后就猜到不可描述的地方去了。
逆子们说,猜错了怎么办?让我去量。
我也不知道自己一个母胎 solo 是从哪里来的蜜汁自信,大腿一拍:「不用量了,至少 18cm,我的眼睛就是尺!」
此时画室内爆发了一阵哄笑,众逆子揶揄地看着我。我正纳闷这帮孙子给我挖了什么坑,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两下,我回过头,只见那混血小奶狼的一双蓝眼,正水汪汪地带着几分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所以,姐姐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抬头去看,专属人体模特的宝座上,之前画过 N 次的老大爷一丝不挂,正阴恻恻看着我。
再回头,看着面前小奶狼瓦蓝瓦蓝的眼睛,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不是那么明白。
这时去煲电话粥的老师终于回来了,看见小帅哥,一巴掌拍在了他肩头:「你这孩子,我刚还想说呢,要睡觉回屋去睡,上人体模特那个座上睡干啥,人家模特马上就来……哎呀老张,来啦!」
模特老张冲他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
睡眼惺忪的小帅哥揉了揉自己的卷毛头,一脸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姑父,我就是看别的座位上都有人,就到那里打了个盹。」
姑姑姑姑父?
所以他根本不是花血本请来的人体模特,而是师母的娘家侄子?
我悄咪咪打开夹子把几张速写拿了下来,卷吧卷吧夹在腋下就想开溜。结果小帅哥长臂一伸,一把拉住了我:「姐姐,你还没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
我一巴掌拍在他肩膀,止住了他的话头: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你看你裤子脚这个拉链,它多长,多白。」
4.
趁小奶狼一愣神的工夫成功逃跑的本口嗨怪·污妖王·八爪鱼大触把这几张速写认认真真扫描了下来,尤不过瘾,还当成底稿厚涂了一遍,越看越满意,那个形体之准确、光影之灵动、色彩之丰满,我以前从来没做到过。
一激动之下我差点把图发出去,是仅有的节操止住了我罪恶的脚步,我小心翼翼把几张图在 iCloud、百度云、QQ 空间(仅自己可见)、微博相册(仅自己可见)各备份了一遍,没事就欣赏一下。
后来我画了很多插画,多少积攒下了一批粉丝,但画上的每一个男主,都像是他。
此刻,被他真人咚在树上,近距离看着他可称神颜的绝美面庞,我本该看到他和我画中人的所有细微不同,那画里本有太多我臆想的部分。
可我惊讶地发现,我臆想出来的每一个细节,居然都和他真人对得上号,堪称严丝合缝。
在我的画里,他掌心也总有一颗痣,不过是在右手。
想到这个细节,我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喉头滚动了几下,有心去掰开他咚住我的右手看个究竟,结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珠珠?」
我和小奶狼同时回过头,看见学生会崔会长踩着个小电驴,单脚落地,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不是说好了 10 点半到部里来开会的吗?快来,一会儿迟到了。」
我啥时候跟你说好的?我压根也没加入学生会啊……
虽然因为是同专业的缘故有过一点交集,可我跟这位崔会长总共也没说过 5 句话,当真是不熟啊。
我正纳闷,他忽然冲我挤了挤眼睛。
啊……
学长想干嘛?有事找我?不想让混血小帅哥知道?
我正纳闷,小奶狼已经将手收入裤兜,另一手揽住我腰,往自己身边一带:「我们俩正要吃饭去呢,学长。珠珠早起还没吃过饭,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差这一会儿吧。」
他似笑非笑看着崔会长,蓝眼睛里却隐约溢出了丝丝杀气。
这俩人……有过节?
我被小奶狼揽着,整个人都不自在极了,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卷进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中较量。
崔会长眉毛一扬:「部里有零食,珠珠我们边吃边开没关系的。可是,别忘了要守时哦。」
好尴尬啊。
当面拆穿学生会长信口胡说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啊。
我正纠结尴尬到直抠背后的树皮,小奶狼却简单粗暴地冲崔会长直接翻了个白眼,拉着我就走了。
这……不关我事哈。
不是我故意不给崔会长面子,是他拉我的。
等我们俩走出来一段距离,回头已不见崔会长身影,我悄悄问小奶狼:「你们俩有什么过节啊?干嘛这么不给学生会会长面子。」
小奶狼懒洋洋居高临下斜睨着我:「他自己没干要脸的事,我凭什么给他面子。」
???
「他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
「他?那可多了。觊觎我老婆,算不算?」
5.
沉默了半晌后,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
没发烧怎么说胡话呢?
你到法定婚龄了吗,啊?
难不成……是事实婚姻?提前办酒席等到婚龄领证那种?这……
看我满脸纠结,小奶狼噗嗤一声笑了,口袋里掏出手机,又点开一张图给我看:「这是我老婆。」
没太看清,他就把手机收起来了,隐约看见是一张画。
合着你们俩抢的是二次元老婆?
我表示无语凝噎。
到了学校门口的西餐厅,小奶狼熟门熟路点了我最爱的番茄肉酱面和西冷牛排,拄着胳膊看着我吃。
我也不知道他咋知道我爱吃这个,也不敢问,为缓解尴尬,只能闷头干饭。
他却从我口袋里摸出手机,直接对着我的脸解了锁,打开微信扫了他的二维码,发送了好友申请。
我叼着满嘴面条强支棱起来抢手机,结果他操作完毕,很自然地就还给了我。
刚接过手机,「对方已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紧接着唰唰唰就是两条信息:
「我叫裴曜。」
「记好了。」
裴曜……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左掌心又莫名灼痛了起来。我搓了搓手,点了点头:「我叫夏晓珠。」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知道。快吃吧,吃完,我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听人说你画了我的裸照,一看,还真画得挺好的,想和你合作一下。」
我梗住了。
6.
「什么?开发独立游戏?」
我人傻了。
「你……团队有几个人?预算多少?」
小奶狼表情淡定:「做独立游戏,人员精简反而效率高。」
我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警惕道:「有多精简?」
小奶狼耸了耸肩:「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做,不过我不擅长做美术,做的游戏画面一般都比较简陋。」
「你自己一个人就做过独立游戏?你现在才大一吧?」
他问我:「听说过《冒险手记》吗?」
还真听说过。这游戏很出圈,还得过奖,画风清奇,全屏火柴人+黑白线条画,但玩法非常有趣,创作者脑洞贼大。
我惊呆了:「你做的?」
小奶狼点点头:「高中的时候做着玩的。」
牛啊,高中学习那么累怎么有时间……
哦,不对,他是混血,高考可以走外籍人士专用通道,不用和我等一起卷。
结果小奶狼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淡淡道:「我是中国籍,和你一样参加高考来的 C 大。」
有捷径为什么不走?
看我满脸的疑问,小奶狼淡笑着轻轻翻了一下眼睛:「至于么,又不是考不上。」
霸气侧漏,这就是传说中北方的狼族吗?
爱了爱了。
7.
他有这个水平,那我们可就得好好唠唠了。
这要是做个独立游戏出来,那我当仁不让就是主美啊。
正好我专业不对口不好找工作,只能拿作品当敲门砖。
万一和他合伙,创业成功,飞黄腾达……
用我画涩图的事情逼我就范?不存在的。我们这是志同道合!不谋而合!珠联璧合!信口开……没有信口开河,我相信他!
稍一细聊我发现,他这次野心挺大的,想做个古风末世的游戏,封建王朝+丧尸围城。
这个设定!!!
太带感了!!!
看见我眼神里兴奋的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扫码结账,起身拉住我就走:「走,去我那里看看,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
少年手掌温润,五指修长,与我十指相扣的瞬间,仿佛两块磁铁「啪嗒」吸在一起,比呼吸还要自然。
我们拉着手在银杏飘洒的九月的微风里奔跑,树缝里漏下的金光照在男孩子雕塑般的肌肉线条上,我的心仿佛也跟着那金光一起在他身上雀跃。
空气甘甜,青春美好,万物可爱。
8.
我就这样被他拐进了他的「工作室」,其实就是他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技术宅的家,不大,小一居,独立厨卫。
房间里满满当当是各种电子元器件和五花八门的主机箱,还有个无敌奢华的游戏太空舱,酷炫我一脸。
他给我看他的设计手稿,一堆火柴人。画风和他之前做的游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笑死。我随手给他完善细化一下,他满脸叹服,竖起大拇指,说有电影镜头内味儿了。
他还说美术资源不用做太细,原画就用我发在微博上那种「半小时速涂」的精度就好,保留一种原始粗犷的美感,也减少工作量。不过 UI 不能用现有的模板套,要从头自己设计以和画风保持一致,多少又会增加一些工作量。
我们俩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上午,聊到口干舌燥,他去水吧给我倒水,我跟过去,结果他一开门,嚯,
最上层满满当当一格子全都是压缩饼干和军用罐头,最下面一层全是桶装矿泉水。
我惊呆了:「哥们你这……至于么?」
他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瘟疫和战争离我们没你想象中那么远。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时代,只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而已。」
想到目前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我沉默了。
结果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这一杯水才喝两口,我们俩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电话一接,我们都傻了。
本市出现了一例「新冠」阳性,他的一个密接者刚才和我们在同一个餐馆就餐。
我们俩现在都是次密接,需要居家隔离,学校也不能回了。我抬头看着满柜子的压缩饼干和罐头,一时无言。
9.
医护人员上门采鼻拭子,我感觉天灵盖都要被戳透了,裴曜却没什么反应,我一看他拔地而起的高鼻梁,羡慕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都是阴性,等三天再测。
不过,已经是晚饭时分了,这屋怎么住是个深刻的问题。
他这一居室里连沙发都没有,就一张单人床。
单人床……
多余的被褥也没有……
我打开外卖软件试图让对方送货上门,结果订单刚下,店家就来电话要求我取消,因为我们小区已经封了,骑手送不进来。
再去找别家,突然发现我们所在地址超出了附近所有店的配送范围。
我人傻了。
现在是九月,夜里还是有点凉意的。
裴曜翻出一块能盖住他上半身盖不住他下半身的几层纱布的薄盖毯,说要去住太空舱。
我拦住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意思怎么才能矜持地表达出来,只得低头看脚,脚趾抠地差点把鞋底抠漏:「还是挤挤吧。」
裴曜一双蓝眼深深地看了看我,揶揄地笑了笑:「好。」
10.
1.2 米单人床上睡两个人,是不存在缓冲带的。
不管平躺还是侧卧,想不直接贴在一起都太难了。
我本来平躺着,结果胳膊有点被他压到,一抽回去,又会压到他,俩手没处放,只能互相抠,脚一动就碰到了他的腿,又烫到了似的飞速收回,只能换了个侧躺的姿势,以缩小自身占地面积。
我心里还在偷偷感慨,他这腿是真长,我有 170,脚背才到他小腿肚。
薄被几乎贴在身上,轻松勾勒出他傲人的腰线,可我的眼神刚扫过去,他就转过头询问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你是在国内长大的吗?」
他摇摇头:「不算,之前我爸妈在俄罗斯做生意,我在圣彼得堡一直读到了小学才回国。」
我说你这中文真溜,他说,混血嘛,语言天赋多少有点。
哥们你是真不谦虚啊,我看你那表情在说「这有的肯定不是一点,哥这种语言天赋秒杀你等凡人」。
「你会几种语言?中俄英?」
他歪了歪自己优美的脖子:「还有法语,在圣彼得堡的时候有学。」
「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只能简单日常交流,德语、希腊语只会几句,土耳其语能听懂一些,不大会说。」
合着你中俄英法语都不只是简单日常交流的水平?
我惊到战术后仰,但忘了自己是侧躺的姿势,而且人已经到了床边,一个倒栽葱就往床底下滚了过去。
失重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我,用力一收,我就贴上了他的胸膛。
心跳如鼓。
他放稳了我,然后脸也有些红了,收回手挠了挠头。
这一瞬间,我看清了他手心的痣,在右手,和我左手掌心上那颗恰好能对得严丝合缝,和我画里的一模一样。
11.
犹豫了半天,我问他:「你听说过那个说法吗?掌心有痣,说明……前生有一段未了的缘分。和自己掌心同样有一颗痣的人,就是前生有那段未了缘分的人。
「你……信吗?」
他看了看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那双海蓝瞳仁倒映月光,美得惊心动魄:「也许吧。不过,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了,还是向前看吧。」
我觉得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向下坠了下去,空落落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是啊,都 2022 年了这种封建迷信不会有人信了吧,什么宿命爱情都是扯淡的,搞事业搞事业冲冲冲,以后请叫我合伙人,咱俩现在就像车库里的沃顿和乔布斯,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飞黄腾达,哈哈哈哈。」
等等,沃顿和乔布斯后来好像……翻脸了?
我这张破嘴都在瞎叭叭些什么啊救命!
「你再……往前靠点吧,再往后躲你又要掉下去了。」
「哦,是吗,单人床确实有点紧张……」
「要不你枕我胳膊上吧。」
「这……这合适吗?」
「条件所限,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那辛苦你了。」
「没事,你又不重。」
我枕在他胳膊上,掏出手机,随手刷着学校表白墙,看着万人血书跪求中俄混血大一新生帅弟弟出道的帖子,突然陷入沉思。
混血帅弟弟……
大一新生……
点开小图,我木了。
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到了耳朵根。
一群 LSP,这就是你们把体育场堵到水泄不通想亲眼看一下本人的中俄混血帅弟弟是吗?
跟我一被窝了。
你们馋了好长时间的线条流畅的胳膊,枕我脑袋底下了。
我差点没憋住要在宿舍群里嘚瑟一圈,想了半天,忍住了。
是我自己和她们说我到亲戚家住的,这个时候自揭老底,不好。
12.
我们俩「纯洁」地度过了这三天,每天白天做游戏,晚上在擦枪走火的边缘反复试探。
隔离第四天,一大清早就有人砰砰敲门。我还没醒,迷迷糊糊间,身边的裴曜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尖刀,大马士革钢纹路华丽,寒气森森。
枕、枕头底下摸出来的?
我这几天一直枕着把刀睡觉?
他他他他到底要干嘛?
这时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怔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又看了看门,听见门外「采核酸了,开一下门」的呼唤,长出了一口气,顺手想把刀塞回枕头底下,看见我的眼神,顿住了,尴尬地扯出了个笑容,比画了两下,还是把刀拿回厨房,放到了刀架上。
我们拖了这么久才开门,我觉得一身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等得挺累,很不好意思,结果一开门,两位医护人员的目光在我和裴曜身上逡巡了一下,隔着防护面罩我都能看出她们眼里的暧昧,好像在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昨晚上累坏了吧。
???
又被鼻拭子捅了一通天灵盖,我始终关注着裴曜的状态,那么高的鼻子,因为走神配合不好,硬是被戳得一蹦。
医护人员采样成功离开后,我们俩大眼瞪小眼,气氛一度凝滞,联想到他囤的罐头和矿泉水(其实这次没用上,社区有送菜进来),我问他:「你是不是有……PTSD 啊,难道经历过战争吗?」
「没有,」他摇头否定,不愿多谈,「我从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和平的地区。早餐吃什么?煎蛋香肠 OK 吧,我去做。」
吃早餐的时候我争分夺秒在 LSP 群里发微信:「姐妹们,我刚认识一个超帅的小狼狗,结果现在发现他好像有点暴力倾向,怎么破?」
花妹:「小狼狗?你不是在亲戚家隔离吗?」
老枪:「卧槽你个畜生,你要对亲戚下手?收手吧别骚了!」
我:「……我没在亲戚家,在小狼狗家,之前就是和他一起吃饭次密接了。」
花妹:「你个狗东西,有了男人都不告诉姐妹们!绝交绝交!」
铃子:「绝交是什么姿势……」
老枪:「我靠,你们这帮老色批够了哈,晓珠,来,告诉枪姐,你小狼狗哪儿找的?」
我:「你们都知道的,就是表白墙爆火那个中俄混血弟弟。」
花妹:「……」
铃子:「……」
老枪:「猪妹,我觉得你可能是没睡醒,你等梦醒了,小狼狗自然也就没有了,更不用烦恼他有没有暴力倾向了。」
……
13.
我虽然有点怕裴曜那个一秒拔刀的气势,但他其他方面看起来还是挺正常的,我们俩一起研究游戏设定也研究得挺合拍,而且隔离十四天日子要照样过,我就没有反应过激。
结果我刚把手机撂下,准备好好吃饭,叮铃一下又出现了一条微信消息:「崔梓言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崔梓言?
学生会崔会长?
他想干嘛?他不会真的误会我需要和他去开会吧,还是生气我直接被裴曜拉走没配合给他圆谎?
我这人社恐,最懒得搞人际关系这些破事,人家对你什么态度还得猜,猜不对了搞不好还会得罪人,最头疼的是得罪人之后直到被穿了小鞋我都不知道这人我是怎么得罪的,闹挺。
但是学生会会长加我我也不能不同意,同意之后我准备给他发个萌萌哒的表情包,结果发表情包的瞬间裴曜状似无意问了一声「谁?」,我手一滑,就把一个 LSP 都懂的大尺度表情包发了出去。
我慌不择路一秒撤回,可是崔会长显然看到了,因为他给我发来了点点点。
我不活了。
看我像个虾爬子疯了似的手舞足蹈满地转圈,裴曜凑了过来,看见聊天框顶端的「崔梓言」仨字,脸色一下子就黑透了。
我夺回手机,不给他继续看,结果手又一滑,误触了另一个表情包,
是个小女孩亲亲动图。
我正要撤回,崔会长的消息已经发过来了:「我知道你和学弟一起在隔离,只要你结束隔离后回到我身边,我可以当你们俩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
然后,他显然是看到了那个我误触的亲亲表情包,给我发来了一个自信微笑:「好啦,你的心一直在我这里,我懂的。」
「???」
我撤回了亲亲表情包,然后把我满脑袋的黑人小问号给他发了过去。这人是哪儿来的普信发言?
「还没猜到吗?我就是 Dour 啊。」
靠!
14.
我区区不才是个小 V,微博粉丝两万多,小红书一万多,没事会发点日常练笔的速写和插画,有那么一点点拥蹵。
而 Dour 就是我在微博认识的行业大 V,粉丝十几万,曾经提携过我,免费帮我转发过作品,一波就帮我涨粉好几千。
后来私聊了一下,他说他和我一样,喜欢画画,但因为家里的原因只能学着与此毫不相关的专业,未来还要去做家里面安排的工作,还说我画得很好,比他有天赋,以后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劝我坚持梦想不要放弃。
被人赏识自然是快乐的,不过我也没和他深聊。
主要是吧,说句实话,
我真觉得我比他画得好。
他的作品呐,那个透视真的是一塌糊涂,人体结构简直不忍直视,我也不知道我的粉丝量咋就死活超不过他,可能他是掌握了流量密码吧。
搞了半天其实崔会长就是 Dour?
我赶紧和他进入商业互吹模式,说崔会长学业有成,还是学生会会长,居然还有时间画画,还有这样的水平,当真不俗。
其实心里想的是难怪透视那么烂,人体那么烂,这人应该是有天赋的,只不过用来画画的时间太少,净混他那个学生会了。
结果他:「干嘛跟我这么生分。」
???
我和你什么时候熟过?
对方甩过来几张微博私聊截图:「怎么,自己说过的话,不想承认吗?」
15.
草,一种植物。
看着这截图里对方发来的几张健身房私照,还有我的微博号发过去的「想在哥哥的腹肌上跳健美操」「想做哥哥一个人的小猫猫」,我的表情已经扭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种老太太吃棒棒糖——就知道舔的消息是哪个奇葩发的?
想起花妹曾经偷玩我 iPad 一段时间,我拍案而起,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我对崔会长说,这是我室友用我的号发的。
对方:「别害羞了。」
我麻了。
微信把截图发给无耻花妹:「魏雨花!你特么能不能不要偷用我的号当舔狗?看看你惹的这破事!」
「帮你撩汉没收费就不错了,请叫我雷锋。」
「谁稀罕你撩的这个汉!油腻死了!劳资的混血小奶狼不香吗!」
花妹直接给我发了一段语音,我本来是想转换文字的,结果实在是太气了,手抖,长按没按好,硬是把语音公放出来了。
「夏晓珠,你现在给姐拍个视频证明你撩到了混血小奶狼,姐立刻就录个视频给你跪地道歉,向所有人证明微博舔 Dour 的其实是我。你敢吗你?我看你是画画画魔怔了分不清理想和现实了,还以为你画的帅哥走出屏幕来到现实给你暖床了吧!闷骚老怪,嘴上嫌姐妹几个去体育馆看混血小奶狼打篮球没意思,背地里偷偷拿人家的照片当原型画了一堆涩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馋他身子,你下贱!还嫌我恋爱脑看见帅哥走不动道,呸!」
这段语音放到一半,我试图收回手机,结果伸出去的手一把被裴曜拍在了当场。
我硬是被按着手听魏雨花这死丫头把她的大放厥词念完,属实是公开处刑了。
语音放完,我把手机拿了回来,无地自容转身就要跑,却被裴曜猛地拉住了胳膊,在惯性作用下整个人被他拽进了怀里。
我挣扎着想跑,却被他抵在了桌子上,眉毛微挑:「解释一下。」
我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都没这么丢人过,索性破罐子破摔,给他解释了一遍 Dour 的事情。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现在只要拍视频证明自己和我在一起了,就能让你室友去找崔梓言证明微博撩他的确实不是你喽?」
……你语文老师是谁,好会抓重点。
「啊?哦那个不用的,我把刚才我和我室友的聊天记录发给他也是一样……」
「嘘,」他按住了我的嘴唇,「拍个视频嘛,不寒碜。走,咱们去拍。」
16.
「你有抖音号吗?」
「有啊。」
「发过视频吗?」
「没发过。」
「你有那么多画,生成点发上去嘛。」
「谁看呐……」
「你发就完了。以后这也是咱们游戏的宣传阵地,现在该开始经营了。视频做好后各个视频平台可以都发一发,流量多少,都是曝光不是。」
他都这么说了,我觉得有道理,就老老实实搞了一上午视频。
这些视频真的很简陋,搁在以前那就叫「幻灯片」,都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再随便配个音乐。
等我忙完了,肚子咕咕叫了,随手点开微信,看见魏雨花跟我大放厥词:「我就知道你不敢,你个 YY 怪,还小奶狼,我信你个鬼。」
死女人气得我肝疼。
裴曜老神在看了我一眼后,没多说话,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这几天我们俩轮流做饭,我一般就烙个鸡蛋饼、炒个豆芽菜之类的,可他做的都是硬菜,那个味道嘛,嗝。
别说了,隔离十四天,我肯定得胖几斤。
吃得满嘴流油,我正抱着肚子幸福地瘫在床上,裴曜忽然跑过来,一手举着手机,扑上来一把把我搂在了怀里,猛地叼住了我的脖子,然后冲着镜头抬起了头。
我被惊了一跳,颈部被他轻轻啃咬,全身都酥了,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松开了我,坐到我身边剪起了视频。
他精心剪掉了露我正脸的部分,加了个异域王子特效,最终成品是北方的狼族叼走了只露出一点侧脸和一只耳朵的中原姑娘。
这场景我总觉似曾相识,好像在……梦中见过。
我还在艰难回忆着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梦,却正好看见了他播放剪好的视频里面,最后他咬着我的脖子抬头的瞬间。
我就这么斜着看了一眼,就一整个被蛊住了。
这哪是人呐,这简直是勾人魂魄的妖精啊。
结果我正自感慨,妖精发话了:「我刚看你抖音号粉丝列表是空的,所以没什么熟人知道你用这个号吧?」
「没有……」
「你室友靠得住吗?」
「啥?」
「靠得住的话,我发了。」
!!!
17.
裴曜不愧是战斗民族的混血,心理素质是真好,发布完,手机一放就去继续搞游戏了,那叫一个心无旁骛。
而我就跟掉了魂似的,图层老搞错,画了几笔就暴躁了。
正好手机嘀嘀嘀嘀开始乱响,我拿起来一看,是我们宿舍群里炸了。
老枪在群里发了刚裴曜发的那个视频,然后所有人一起疯狂我:「猪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花妹负隅顽抗:「我不信,肯定不是她。」
「别扯犊子了,一起住了好几年,你认不出来猪妹的侧脸?」
我想了半天,没有回复,反而打开了抖音。
我其实很好奇裴曜那个视频到底能混多少赞,他的号我看了,也是空号,啥也没发过,可能……可能就沉了没人看呢?
但看这几个女人这么快反应,我估摸着这视频至少是个小爆款,几千赞总有的吧。
开屏第一个视频就是它,五万赞!可怕。
更可怕的是我的私信也爆了,一群人问我和 C 大混血小狼狗是不是真的是那种关系,还是只是一起合作炒 CP。还有一堆人质疑我是假号,凭啥不露正脸。
我自己发那些视频也都小火了一把,多则千赞少则百赞,瞬间就涌入了巨量的流量。
原来他让我把之前的画都发一发,是这个意思……
果不其然,他的视频底下,评论区置顶就是在我,评论内容是,大家不用猜了,她不只是工作搭档,就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这一次,我不会让她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呆住了。
18.
「那个,裴学弟,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
「我没有开玩笑。还有,别叫我学弟。」
「???那我叫你什么?」
「不知道叫什么的话,可以叫老公。」
「???这不能乱叫好吗?」
「不想乱叫的话……俄罗斯法定婚龄 14 岁。帝都飞海参崴只要两个多小时。」
!!!
我惊呆了。
「对不起,」他看到我的表情,叹息了一声,顺手把手机扔给了我,「是我太心急了。一看到某些人的消息,就在情绪失控的边缘反复横跳。」
点开一看,是崔会长的消息,疯狂问我抖音裴曜发的视频里女主角是不是我。
我们俩在一起隔离好吗,不是我能是谁,他是学生会会长,早就不知道哪里搞到内部消息了,还问,闲的也是。
我把昨天就截下来的和花妹的聊天记录发给了他,再次申明他对我真的有一些误会。
结果他发来一段迷惑信息:「所以你们俩睡了吗?他什么都跟你说了?」
???
这人怕不是有那个什么大病。
「和你有什么关系?」
发完我就把他删了,好好一个学生会会长居然脑瓜子有问题。
19.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裴曜并排躺在床上,他突然说:「珠珠,隔离结束,咱俩去看电影吧。」
我打开猫眼:「怎么,有什么特别想看的片子吗?」
他无奈地笑了:「你没发现我其实是有场恋爱想和你谈吗?」
啊这……
「你愿意吗?」他转过头来,海蓝的眼睛定定看着我,「其实我知道你愿意,不过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
我明明心跳如鼓,却还是勉力翻了个白眼:「不至于自信到这种程度吧。」
他却笑得别有深意:「不自信会错过你的。难道你不愿意吗?」
我咬着嘴唇捶了他一拳,紧接着就被他拉到了怀里狠狠吻了下来,动作温柔,态度急切,陌生而似曾相识的触感顺着脊椎骨酥酥地爬了上去,让我手软脚也软。
接下来的十天就是难熬,非常难熬。
具体怎么难熬,懂的都懂,不懂的我就不玷污你纯洁的小心灵了。
结果,隔离期满,我们两个绿着一双眼睛冲进便利店,刚买到口香糖旁边的某盒装乳胶制品,准备折回他家开封用掉,迎面就走来一人,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珠珠,我错了,求你原谅我珠珠!」
???
20.
「崔会长,你……你干嘛行此大礼啊?」
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怕不是个精神分裂吧?
他膝行前来欲抱我大腿,吓得我直接往后一蹿,躲在了裴曜背后。
「珠珠,」他状似癫狂,「他一定和你说了前世的事情,不论他说我什么坏话,你都不要相信!我……我前世确实是对不住你,不过我都改了!前世你做鬼都不肯放过我,今生我绝不负你,我好好待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曜上前一步挡住我的身形,冷冷看着他,本就傲人的身高制造出了强大的压迫感:「姓崔的,你可真有意思。前生你不过是害死她的一个凶手,要请罪脖子一抹就一了百了了,还『绝不负你,好好待你』,你这是赎罪还是寻仇呢?她做错了什么还要跟你这个凶手凑在一起?还担心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可真会以己度人,别说编排你的不好了,我连你当真做过的那些腌臜事都没和珠珠儿说过,只当你是个屁,想把你放了,你倒还有脸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你胡说!珠珠,不要信他,我……我才不是害你的凶手,明明是你姑母!她……她……」
「走吧,别理他,跳梁小丑,莫名其妙。上辈子的事情不要提了,今生好好度过,不要想了。」
「那也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啊,」我拉住了想拉我走的裴曜,「哪有说半截话的?你们两个都有前生的记忆吗?前生你们都认识我?」
「转世前我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时有意洒了一大半,故而保留了一部分前生记忆。我自然认得你,你是我妻子。」
「呸,你别信他,你们虽有婚约,但你抵死不嫁,最后奉诏入宫做了陛下的婕妤,可惜还未得宠,就被鸩杀。前生你一直恋慕我,就是因为我拒绝和她成婚,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嫁我为妻。你快别被他骗了,今生我来帮你圆梦。」
裴曜一张脸黑如锅底,闭目长出了一口气,才说:「你前生确实被这个渣滓蛊惑,倾慕他多年,但他一直吊着你,关键时刻就出卖了你。陛下召你入宫的主意,就是他出的,他知你多半会因此而死,却依旧为了自己的前程这么干了。」
「我不知道!我……我只是希望她去进宫享受荣华富贵,这有什么错!明明是她那个皇后姑母,那么狠毒善妒,鸩杀了她!」
我前世喝孟婆汤可能是喝太干净了,当真一点都记不起来,虽然听他们说起心中隐约有悸动,但总觉得一切都很遥远。
但再怎么罗生门,从目前崔梓言自己承认的内容来看,这都是个绝世大渣男无疑了。
「崔会长,上辈子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想和裴曜在一起,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再见。」
其他事我还是问裴曜吧,不知道怎么,我就是更相信他。
崔梓言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他拒绝得这么干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我拉着裴曜就走。我们没走出两步,他就又冲上来拉住我的胳膊:「珠珠,相信我,你真的非常非常爱我,你只是还不知道……」
裴曜一把扯开了他的手,将他推得一个趔趄就倒退了好几步:「你 TM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结果这么一番动作,我揣在裤兜里的小盒乳胶制品,就这么……掉地上了。
21.
社会性死亡了属于。
我低头捡起东西,拉着裴曜就跑,生怕后面崔梓言追上来,一进门就一把甩上了门,靠在门上连呼哧带喘,心有余悸。
自崔梓言出现以来脸色一直黑如锅底的裴曜看我这样,却突然笑了。
他一个公主抱把我抱起来,带到了床上。
乳胶制品终于开了封。
事后我搂着他的脖子,全身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脸颊埋在他颈窝,问他:「前世,咱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似笑非笑地说:「前世啊,前世我是你埋骨的人,结果你恩将仇报,还化做艳鬼来缠我,害我折了二十年阳寿,三十几岁就战死沙场。所以今生你可得好好对我。」
我一撇嘴:「切,净胡说,我害你这么惨你还来找我,你抖 M 吗?」
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没办法,谁让你这个艳鬼太勾人,天天勾着我堕落,我总想着要重温故梦,想得嗓子眼里都长出手来了。」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去去去,没大没小,叫姐姐。」
他挑了挑眉,蓝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我以为经过刚才的事情,你对『大』和『小』,已经有了清晰的认知,看来认知还不够清晰,来我们重温一下。」
我的一声惊呼被他的吻压下,最终那刚买的一小盒,到底是用了个光。
22.
我以为我回宿舍楼的时候一定会全楼震动,所有人都会出来围观混血小狼狗师弟的老学姐女友。作为一个社恐,仅仅是想到这些,我已经在脚趾抠地了。
但是,没有。
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吃饭,刷题,追剧,打游戏。
倒显得我的小心翼翼格外自作多情。
原来互联网上的几十万浏览、几万赞,稀释在这人世间,是这么地不起眼。
不过,进宿舍门的瞬间,还是被我这几个 LSP 姐妹们按住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除了前世今生以外的一切和盘托出,结果……
「吹吧。」
这是花妹。
「我持保留态度,你要是把人约出来,我就信。」
这是枪姐。
「大吗?」
这是铃子。
枪姐看铃子又不分场合出来污,一巴掌糊在她脑门儿:「你知道是谁,你就问。」
铃子:「我管他是谁。你们没发现猪妹今天踮着脚扶着腰走进来的嘛?」
枪姐:「靠!」
几个女人押着我让我把人约出来给她们审审,我万般无奈给裴曜打了个电话,结果他说老家的爷爷突然出事,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他要回去见最后一面,疫情原因,回来之后可能还要居家健康监测,最起码半个月之后才方便见我室友们。
这么大事我肯定尊重关心加支持,结果几个 LSP 们很失望,又开始怀疑我泡到的根本不是混血狼狗学弟,而是不知道哪里捡到的普信男。
我累了,真的。
23.
裴曜不在的这几天,辅导员说有个特招机会不知道我想不想去,她的建议是不管想不想去都去面一下,长长见识,因为对方是全国知名的女企业家,和大佬们谈笑风生对赌十亿那种。
那必须去长长见识啊。
面试之前我还做了核酸,对方验过,确定是阴性,才通知我面试地点,也是很拽酷了。
不过大佬嘛,拽是应该的,这个觉悟我有,但是面试地点定在一个私人会所我就不是很懂了。
这确定是个女性大佬吧?
而且我虽然觉得自己长得不丑,好像还没闭月羞花到要让大佬处心积虑想得到的程度吧?除非……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大佬?
不对啊,我这种上学三年翘课三年能挂的科都挂了的三五女大学生,难道工作能力就值得大佬给个特邀面试机会吗?
微博又暴露了?
我方了,会所门口打起了退堂鼓,两腿打飘想往外面倒腾,结果左右一看,两排黑西服的保镖,门忽然在我面前开了,一个气质清雅的西装眼镜男开了门,跟我说「请进」。
有内味儿了。
我依旧是抖着两条腿进了会所的门。
整个会所装潢低调,灯光幽暗,禅味很浓,一股难以名状的贵气扑面而来。
九拐十八弯之后,来到了一间小会客室,开门先见到影壁,绕过才见大佬真容。
还真是本人!
我瞬间心跳加速,大佬本人看起来比媒体照片上好看多了,目测最多三十多岁,优雅而自知,气度高华。
傻子一样盯着她半天,我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的沙发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三四十岁,一身英伦风西服,还佩戴着眼镜链,修着小胡,很雅痞的感觉。
「坐。」
大佬言简意赅,示意她对面的位置是留给我的。
我哆哆嗦嗦坐下了,她冲我微微一笑:「你相信轮回吗?」
啥?
24.
大佬从身边小几上拿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很抱歉用面试这样的理由把你找来谈这些玄学问题,不过如果你真的需要工作机会,甚至需要一笔融资,我们谈好这些问题之后,我都可以帮你。」
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此时大概看起来仍然像个二傻子,只能点点头:「哦,好。」
大佬面上波澜不惊,歪头示意旁边的雅痞男开始。
雅痞男问我:「听说过催眠吗?」
我点了点头:「嗯。」
「做过吗?」
我摇了摇头。
「介意我给你做一下吗?」
我哽住了。这地方本来就够吓人了……
「你可以把这里的位置、你来这里的目的、你在这里进行的活动统统发给你的家人朋友,如果你在这里发生任何意外,他们可以立刻报警,也可以发给媒体。」
大佬看我犹豫,淡然道。
既然这样……
我拿起手机,看到朋友列表里我妈的头像,顿了顿。她知道了的话一定会很心慌吧……
想了想,我发给了裴曜:「[位置信息]我现在正在这里面试,有个大佬对我的前世很感兴趣,想给我做催眠,如果好长时间过去我还是没联系你或者没安全回来,你记得帮我报警。」
我又把相同的信息发进了 LSP 群,这帮女的都没回我,一看就不咋上心。
确定消息发出去之后,我同意了对方将我催眠的要求。
25.
我在催眠中看到了一个穿着诃子裙的少女,她忙忙碌碌跟在一个跟崔会长长得有八九分相似的男子身后叽叽喳喳,却不见裴曜的身影。
某日她父亲宣布她将嫁给别人,那个别人是裴家七郎。
她不依,雨夜捶门,却被和崔会长相似的男子一盆冰水当头泼下。
她倔强,依然不肯嫁,万没想到因此入了宫,更没想到宫宴上一杯毒酒,送了命。
那宫宴上,明黄锦服的帝王身旁,坐着的正是约我前来的女大佬本人!
而毒死我的那杯酒,就是她请我喝的……
我猛然惊醒。
醒来后,女大佬和雅痞男都坐在我身边看着我,见我醒来,女大佬轻启朱唇,一句话就让我蒙在了当场:「孩子,前生,我是不是杀你的人?」
我一愣,尬笑道:「并没有这样的证据……」
「但你知道是我。」
我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她恨我吗?」她转头去看旁边的雅痞男。
雅痞男看了看她,摇了摇头。
女大佬笑了:「有点意思。」
雅痞男也笑了:「还有更有意思的,她前生死后,还有一段记忆。」
死后?这就是裴曜说的做女鬼时候的事情?
26.
又接受了一次催眠,再醒来,我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女大佬翘着腿在一旁沙发上处理工作,助理站在一边毕恭毕敬。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引来雅痞男一声轻笑。
门口却传来梆梆梆的敲门声,门开了,会所经理满脸赔笑:「外面有个男孩来找夏小姐。」
我一怔,然后心猛地跳了一下,连滚带爬下了理疗床,趿拉着一双拖鞋就往外冲。
经理看我这样,连忙在前引路,免得我误入其他贵宾的房间。
七拐八拐之后,我终于在会所大堂看见了那个似乎刚刚认识又似乎已经熟悉了一生的背影,他疲惫地蜷缩在沙发上,下巴顶着膝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了头,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怎么不回微……」
我没等他说完,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上去抱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背,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枕下藏刀,为什么家中屯粮。
因为你遭遇过无数次夜袭,机警则生,懈怠则死。
因为你因弹尽粮绝含泪杀过战马,你见过灾荒战乱之年,人相食。
我知道你为什么忌惮崔梓言,知道你为什么想打飞滴到海参崴和我登记结婚——原来前世我是个误把鱼目当珍珠的傻子,一双眼里只看见一个崔九郎,却不见你,你耗了二十年阳寿,也未和我真正做过一天夫妻,只给我编织了一场完美的幻梦。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说「我知道你愿意」。
那是你用二十年寿命编织出的幻梦里,我一次一次又一次的选择。
当你终于意识到我的选择是你,我早已到了地府转生。
我的七郎啊。
前生错过了你,我好恨。
27.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为什么那么傻……
「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说。」
他一手搂着我,另一手伸到我下颏底下挠我的小肉肉。
我实在是没憋住,扑哧一笑,翻了他一眼:「呸,我也舍得。」
他笑得无奈,想把我从身上撕下来:「好好好我也舍不得你,可你这肚子一直咕咕叫,多长时间没吃饭了?这大佬谁呀,连口吃的也不管?十几个小时了!你还不回微信!吓死我了知道吗!」
我吸了吸鼻子,稍微放松了一点搂着他脖颈的手,这才注意到他风尘仆仆,急忙问:「你不是在老家吗?怎么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他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也是算准了我老家摘星不用隔离了。我爸刚摔了盆,我就收到了你信息,发了几条信息你不回,我就把机票订上了,骨灰盒刚进公墓,我就连滚带爬往机场赶,路上堵车干脆租了个小电驴,就这么在结束值机前勉勉强强登上了机。你说说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这才注意到他衣袖上别着的孝布,黑中一点红,是喜丧。
我说:「节哀。」
他眉目淡然:「爷爷今年九十二,走之前没有什么大病,住了几天院,也没抢救,没遭什么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活到他这个分上,也没什么不值了。」
如果是别人,这个年纪,跟我说这话,我会想笑,可换作是他,我只觉得,他真的懂。
他……真的懂。
眼看着我又要掉眼泪,裴曜端正了脸色:「不会真有人欺负你了吧?」
我撇着嘴,摇了摇头,抓住了他的手:「我刚才被催眠,看见了自己的前世。」
他怔了怔,目中了然,揉了揉我的头发:「都说了,过去的事情了,不用多想了。」
我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前胸,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只是哭。
哭了好半天,抬起头来,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我看了大堂的钟才发现现在已是清晨,而我昨天给他发消息的时候,是下午。
他为了赶回来看我有没有出事,竟然熬了一整夜。
我的眼泪又不要钱地来了。
没多会儿经理又来了,给我送了一份广式早茶,又告诉我一会儿可以带裴曜到旁边 1002 休息,等他休息好了,大佬会请我们吃一顿便饭。
我千恩万谢而去。
28.
宴席上,大佬轻描淡写地说起,崔梓言也是她前世手中亡魂之一。
我一愣。果然,她如我梦中一般登鼎帝位了么?那确实要清洗一下敌对的势力。
她却淡笑着说,前世他死的时候,拼命解释,说他给陛下出主意让他纳我入宫,只是想让我分走皇后的宠爱,瓦解皇后一族的势力,绝对没想害死我。
原来她杀崔梓言,也有为我报仇的意思在吗?
「他的话,你信吗?」她深深看我。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前世,我不就是一个「重男轻女家庭里面最不受重视的女孩子」吗。
前世的我,极缺爱,才会因为他给的丝丝甜头,被迷得昏头转向。
他是世家子,自幼学的厚黑学,这东西搁在现代,能降维打击 PUA 艺术,忽悠我个缺爱的小女孩,易如反掌。
而今生,我是备受宠爱的师医公家庭独女,再去看他前生那点手段,自然觉得处处都是破绽。
戏耍而已,算什么爱呢。
倒是裴曜,低头喝汤的时候淡然道:「这人,对晓珠总还是有些感情的吧。」
举座皆惊,各个诧异地看着他。
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在了我手边:「佳士得拍到的,明代从唐崔世家族墓盗出来的随葬品。」
我看着那羊脂玉佩雕工精美的女子像,还有那女子鼻端和我一模一样位置的一颗小痣,突然发现,这就是裴曜当初给我看的那张「他老婆」的图片,羊脂玉人像放在白纸上,乍一看像一幅素描,我居然……居然以为这是他的「二次元老婆」。
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我而已……
「这就是你说他给觊觎你老婆的原因?」
裴曜耸了耸肩。
「你做女鬼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过他,那天他正好成亲,也没看见你。结果事后没多久他就病了,非说有鬼缠他,请了一堆道士做法,也没做出什么所以然来,事后缠绵病榻大半年才能下床走路。我当时很纳闷,毕竟女鬼真的有,但一直跟着我,顶多冲撞他一下,怎么我还没病他先病了。现在想想,既然你入宫是他的主意,想来,他还是心中有愧吧。」
29.
走的时候我们俩莫名其妙拿到了大佬 300 万融资,而对方只要持股我们俩工作室的 30% 而已。
雅痞男告诉我,大佬找到了很多很多她前世杀过的人,可对她没有丝毫怨气的,我算是第一个。
这可能就是我获得融资的原因吧。
游戏很成功,出乎我意料的成功,最后大佬的股权还稀释了,我告诉我妈我不用找工作了创业成功了的时候,她傻了。
她飞过来发现我和裴曜已经同居多时的时候,气得揍我。
可是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才发现亲戚们早已怨声载道、耳朵听出了茧子,实在受够了我妈炫耀她这个「身高一米九、超级无敌帅、会说八国语言、学业有成、事业有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混血女婿。
我:……
30.
花妹这个人吧,心不坏,就是比较好强,小孩子脾气,老和我「劲儿劲儿的」,再加上我之前吐槽过她挑男人的眼光太烂,无法接受我找到混血小狼狗这一事实。
但是在某次漫展上,我和裴曜 cos 我们俩开发的游戏角色和她迎面偶遇的时候,她人真的傻了,一把拉住我的手:「神笔马良同志,你看,就冲咱俩这么些年的交情,你能不能也画个男朋友给我,求求你……」
我:「唉,我倒是想,不过我们俩是前世的姻缘,宿命爱情,不是你等羡慕,我就能复制的。」
花妹:「呕,肉麻死人不偿命,你个死女人快滚。」
枪姐:「不多说了猪妹,你对象家要是有什么哥哥弟弟,别忘了你枪姐就行。」
铃子:「你腰还好吗?」
我:「……」
31.
裴曜的夜间过度警醒,用现代术语描述一下,其实就是战争创伤 PTSD,但又不太适合去看心理医生,毕竟这经历不是很好解释。
他觉得自己没事,做点噩梦不影响生活。
我就只能多陪他,每次他惊醒,就抱住他,吻他,拍他的背。
他真的很好哄。
就是有点费腰而已。
铃子这个污妖王中的污妖王,真的有很敏锐的观察力。
32.
后来听说女大佬这些年来犯小人犯得厉害,什么事都有人从中使坏,烦不胜烦,结果有玄学家说她前世杀人多,这些人都是来报仇的,她才开始大规模寻找自己前世杀过的人。
不过找着找着,她觉得催眠术和前世轮回这些事情很有意思。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33
裴曜有个关系不错的留学生朋友,是个印度人,肤色跟非洲兄弟差不多,首陀罗出身,能出国留学基本上属于逆天改命了。
这人又瘦又小,可卧推 200 公斤不成问题。
他这人落地中国第一站是成都,迅速迷上了打麻将,人生第一次和牌,就是自摸了一张三饼,从此以此为名。
34.
崔梓言他爸公司倒闭,负债 5 亿当了老赖,崔梓言天天说自己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家产,这回成负的了,很是尴尬,学生会里也暗潮涌动,无数人想干掉他取而代之。
裴曜说这都是他爸自己作死加了太多杠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事,我不是太信。
哦对了。
他微博也暴雷了,不知道谁说他抄袭,还爆料他是老赖之子,稀里哗啦地掉粉。
我呢,认证成了「晓珠裴七」独立游戏工作室的主美+合伙人,在游戏上线之后粉丝量直接干到 50 万,睥睨他,再不成问题。
35.
裴曜满法定婚龄当天我俩就去领了证。
结婚照我们拍了一组唐风,他一身盔甲,我一身火红的石榴裙。
他拍摄途中一直吐槽这破盔甲做得太假,布景太烂,妆容太浓,给摄影小哥搞得青筋暴起,要不是看他帅,我怀疑化妆师姐姐都要来挠花他的脸。
我拉住他的手,说,好啦。
一千多年了,怎么可能一模一样,看得过去就行了。
结果摄影师抓拍了这一瞬间,还搞了个后期,给 P 上了一棵花树,照片里女孩子梳着堕马髻,拉着少年将军的手摇啊摇,少年将军一脸傲娇,嘴角却藏不住笑,两个人头上肩头,落英缤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