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刚被打入冷宫的贵妃。
因为我不仅胆大包天划破了自己这张和先皇后一模一样的脸,还亲手杀掉了腹中的孩子。
那夜冷宫大火。
没想到他在冲天火光中红了双眼。
「贵妃若出事,朕便要你们全部陪葬!」
1
我的出身一等一的好,宋家世代簪缨,我父亲官至丞相,母亲是三朝元老辅国公之女。太上皇曾亲笔题字「不世之臣」赠与我宋家先辈,至今这幅字还高悬宰相府高堂,供宋家子孙瞻仰。
我母亲怀着我时曾梦到过一只浴火凤凰,金轮寺的老和尚说天府星下凡,此乃中宫之象。
可我一出生就被送去了乡下的庄子里,永世不得回京。
堂堂千金之躯,却受困于乡野。
这一切只因为我有一个孪生姐姐。
老和尚留下一个锦囊,其中只有八个大字:
「并蒂生莲,必有一亡。」
天府星只有一个,他们选了我姐姐。
顾忌着老道士的预言,宋家原本想将我沉塘,但我母亲不忍心。
由此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我交由庄子上的嬷嬷教养,不入家谱,不许回京。
我本该就此蹉跎一生的,但十七岁那年,我的姐姐死了。
云清死了,宋家派人接我回京。
老和尚算得准,云清的确天生贵命,她自小就被先皇指婚给太子,由宫中最好的教养嬷嬷教导礼仪,端方自持知书达理,从不行差踏错半步。
汴京人有言:今有宋家女,温良恭俭让。天府星降世,九天落凤凰。
三年前新皇登基,次年云清及笄,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新皇和云清少年夫妻,恩爱有加,第二年便产下嫡长子。但云清生下大皇子后伤了根本,之后便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
宋家来接我的马车停在外头,张嬷嬷站在镜子前给我梳头,「姑娘往后要过好日子了。」
庄子里的人都是势利眼,相府千金又如何?被丢在乡野里,便比草芥还要轻贱。这些年我过得不容易,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曲意逢迎。
张嬷嬷是唯一心疼我的人。
「姑娘,别再回来了!」
马车绝尘而去,张嬷嬷含泪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2
马车晃晃悠悠,一如我前程未卜。
足足赶了半个月路才终于到了汴京。
旁人并不知晓云清有个孪生姐妹,宋家的人也并不打算声张。
我从偏门进府,跟着管家一路来到正厅。
丞相府没人欢迎我,我的母亲见到我第一眼,便愤恨地咒骂我。
「你这个灾星,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亲手掐死你!」
她说是我害死了云清。
真奇怪,他们分明恨极了我,却偏偏把我接回汴京,还想把我变成云清。
「分明长着一样的脸,怎么你这样蠢笨?」
母亲恨我不争气。
我从小长在庄子上,只跟着乡下的私塾先生粗粗认过几个字,跟云清哪里比得。
似乎只有云清那样的才配当相府的小姐。
姐姐叫云清,而我叫清奴。
我生来就低她一等。
相府富贵气派,我一身荆钗布衣,格格不入。
三妹妹笑我寒酸,可她不知道,这已经是我最体面的衣裳了。
母亲把我带来的东西都扔了,她给我买来绫罗绸缎、宝饰金裘,她说以后只给我最好的。
宋家给我请来最好的先生,教我诗书礼仪,要我出口成章。
我并不笨,也算得上勤奋。我害怕母亲对我失望,再把我送回庄子,拼尽全力努力向云清靠近,企图能讨母亲欢心,继续留在相府。
宋家锦衣玉食地教养我半年,让我彻底从乡野丫头蜕变成京都贵女,虽仍及不上云清,但到底学了个七八分。
相府的人个个巧言令色,他们面上一团和气,恭恭敬敬尊我一声「二小姐」。可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叫我「灾星」,人人都觉得是我克死了云清。
3
太后生辰那日宫中设宴,我随宋家人一同进宫赴宴。
方踏入宫门便有内监迎上前,「姑娘,请随奴才来。」
我看向母亲,母亲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去吧。」
我被带至一处偏殿,立刻有两位嬷嬷上前替我卸掉钗环,褪去华服。
「你们做什么?」
我挣扎着往后躲,嬷嬷却钳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往里推。
「姑娘还是乖顺些,老奴手下不知轻重,伤了姑娘便罪过大了。」
说完这句话,几位嬷嬷便再也不出声了,手脚麻利地替我梳洗打扮。
我被扔进了一间暖阁。
「姑娘仔细候着吧。」
嬷嬷交代完就出去了。
房门被从外头锁起来,我扒着门板敲了半晌,也没人给我开门。
无奈之下,我只好寻了把椅子坐下。
房间里有张床,我万万不敢靠近,只祈求母亲快些来把我救出去。
我没等到母亲,却等来了皇上。
顾承渊指尖扫过我的眼尾,眼神温柔眷恋,像穿过山谷的风,缠绵不止。
「你很像她。」
我的眼尾生有一颗朱砂痣,那是我和云清唯一的区别。
方才嬷嬷用脂粉将它遮盖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根绸带松松束起,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困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臣女……清奴。」
「清奴?」
他略一挑眉,似有惊愕。
先皇后的孪生胞妹,竟有这样一个低贱的名字,任谁听了都难以置信吧。
我有些难堪地避开他的视线。
顾承渊张嘴咬住我的脖颈,齿间厮磨,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咬痕。
我一声惊叫死死憋在喉咙里,不敢泄出声来。
「清奴儿,」他吻我的耳垂,「留在朕身边好不好?」
他问我,却并不需要我的应允。
轻薄的纱衣被他剥离,隐藏在白纱之下的婀娜玉体奉于眼前,几乎是在邀请他享用。
「清奴儿好香。」
他啃吻我的后颈,像某种野兽在标记猎物。
我几乎承受不住。
4
要我变成云清的不是宋家,是顾承渊。
见到顾承渊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我能回汴京,全凭这张和云清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宋家借由我笼络君心,代替云清,延续宋家百年荣耀。
顾承渊也需要一个替身。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愿意扮演云清,云清不用挨饿受冻,云清永远不会被抛弃。
我留在宫里,成了顾承渊的宠妃。
宫里热闹了好一阵,有传言说先皇后转世回来了。
众人起先还忌惮我,后来不知道是谁打听到了我的身世,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便有按捺不住的,想让我吃吃苦头。
其中闹得最凶的是丽妃。
丽妃出身虽不及云清,但也是高门贵女,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权贵。
云清盛宠不衰,处处压人一头,早已引得宫中嫔妃嫉恨。好不容易盼到她死了,丽妃本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偏偏又冒出一个和云清九分相似的我,叫她如何甘心?
丽妃三天两头地挑我的错处责罚我,我的膝盖跪得青紫一片。
这一切顾承渊都知道,但他不在意,他不会护着我。
「痛……」
红烛帐暖,衣带散乱。顾承渊把我按在榻上,膝盖摩擦着锦被,钻心的痛。
他不理会我的痛呼,手指在我腰间狠掐。
「痛也忍着。」
顾承渊爱的只是我这张脸,他只在意这张脸。
丽妃伤了我的脸,我半边脸都被她扇得肿起来,很是狼狈。
但我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笑出声来。
当天丽妃就被施以杖刑,褫夺封号贬为庶人。
顾承渊第一次对我动怒,他扼住我的咽喉,手指不断收紧。锐利如鹰的双眼深黑如墨,透着危险的气息。
「朕不喜欢你的小聪明。」
我双手揪着他的衣袖,企图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清奴知错……清……奴驽钝,唯有此法……自保。」
我艰难地开口,脖子要被捏断了。
顾承渊的眼睛不悦地眯起,「你是在怪朕?」
很显然,我的大胆妄言激怒了他。
脖颈间的力道加重,我痛苦地摇头。
「清奴不……不敢。清奴要陪在……皇上身边,总……要有些……倚仗。」
顾承渊沉默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放过我了,他却蓦地松开桎梏,拂袖而去。
「没有下次。」
我软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想要达到目的,总要付出些代价。
丽妃的下场摆在面前,宫里妃嫔不敢再肆意轻贱我,但顾承渊却开始冷落我。
他在生我的气,但是我知道他不会丢弃我,他需要我。
5
琮阳殿偌大的浴池水雾缭绕,顾承渊赤身独坐其中,双眸微阖,似乎是睡着了。
他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拢在身后,一张脸半隐在雾气里,平添了一丝魅惑。
顾承渊很得女娲偏爱,女娲创造他时一定是精心雕琢。
浓眉斜飞入鬓,眉骨高而深邃,利落地转折连接高挺的鼻梁。他的嘴唇颜色偏淡,唇角平直,不笑的时候透着冷意。整张脸的轮廓凌厉且硬朗,如刀削斧凿。
偏偏生了一双多情眼,眼皮薄褶皱浅,眼尾微微上扬,钩子一样。
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几乎能让人溺亡。
这双眼睛此刻闭着,眼睫鸦羽一般浓密纤长,漂亮得勾人心痒。
我的手贴上他肩膀的一瞬间就被握住了。
「你来做什么?」
明知故问。
我只身前往琮阳殿无一人拦我,浴池这处也早已被他屏退左右,分明是知道我要来。
他的手只松松握着,我柔弱无骨的手轻而易举地在他身上游移,顺着肩膀一路向下,抚上他精壮的胸膛。
我偏头吻他,他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清奴来向陛下认错。」
顾承渊享受掌控一切,很快便反客为主,直到我气喘吁吁才松开。
「朕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清奴会乖乖听话,只要陛下开心,清奴愿意做任何事。」
他闻言挑眉,饶有兴味。
「你要怎么让朕开心?」
我站起身,在他的注视下一层层褪去衣物。
顾承渊墨色的眸中早已翻涌欲色,却偏偏坏心眼地向后一倒,靠在浴池壁沿。
「朕有些乏了。」
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献上一吻。
「清奴会伺候陛下。」
6
入宫不过半月,我受封为妃,真正的宠冠六宫。
我的晋升速度过快,其实是有违宫制的。但我的家世摆在那,又得皇上偏宠,众人也只敢私下议论一二,明面上倒也还算恭敬。
一日午睡醒来,侍女说丞相夫人递了拜帖,正在昭华宫外候着。
我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招来侍女伺候我穿衣梳头。
这是自那日宫宴后我与母亲第一次见面。
按照宫规,她是该向我行礼的,可她连眼也未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梨花木椅上喝茶。
「眃妃娘娘当真尊贵,见上一面倒也难得。」
我做出惶恐的模样,小心翼翼同她解释,「女儿午休方醒,恐在母亲面前失仪,匆匆梳洗一番才敢面见,连累母亲久等了。」
母亲面色稍有缓和,这才转头看我。
「皇上待你可好?」
「托母亲的福,皇上待女儿极好。」
我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答话。
耳畔却是传来一声嗤笑,带着讽刺。
「你倒是好福气,可怜我那苦命的云清……」
话到最后,带着一丝难以释怀的伤感。
或许她也曾爱过我,不然也不会留下我的性命。但是这一分单薄的爱,早已随着我被「流放」的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又随着云清的故去凝结成了无法释怀的恨。
她恨我害死了云清。
我低垂着头不说话。
母亲很快收敛了情绪,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云清去得早,只留下大皇子一个。你既然进了宫,就好好替你姐姐看顾他。」
大皇子被好好地养在祈安宫,哪轮得到我看顾?但我还是点点头,顺从她的心意。
但她又像不放心我,敛眉沉声警告。
「守好你的本分,不要起了不该有心思。」
这一点她倒是多虑了,顾承渊看似宠爱我,却并不打算给我生育皇子的机会。自他宠幸我以来,避子汤就没断过。
我低下头,「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她这才满意,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你是宋家的女儿,一切为了宋家的荣耀。」
我一颗心猛地下沉,恭顺地低下头,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母亲的话让我感到不安,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7
我对危险的感知向来很准确。
当夜顾承渊来我宫里,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今日丞相夫人见过你?」
我毫不意外他会知道此事,于是乖乖点头,「是。」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骨瓷杯盏,衬托得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格外修长有力,堪比上好的玉器。
「丞相夫人很挂念你?」
我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斟酌着道,「清奴自小长在庄子,与母亲……相处甚少。」
「她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顾承渊笑容温和,我却无端发冷,像有一条毒蛇盘桓在我身上吐信子,让我遍体生寒,僵硬不能动。
我不敢骗他,如实道:「母亲问陛下待清奴如何,还让清奴看……看顾大皇子。」
「咔嚓!」
瓷器在他手中被生生捏碎,碎片划伤了他的手,鲜血顺着掌心滴到地上,碎裂成一朵朵鲜艳的血花。
「好大的胆子,竟然把主意打到大皇子身上。」
顾承渊收起笑容,脸色一点一点变得冰冷,眼神阴鸷得吓人。
我连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顾承渊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鲜血蹭在我的脸上,冰冷、粘腻,像毒蛇的信子。
他眯起眼睛,目光带着审视,那只抚摸我脸颊的手已经移向我的脖子,正在慢慢收拢。
「清奴儿很听话,只是不知……是听谁的话?」
我的齿间在颤栗,我的身体在叫嚣着逃离,我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虔诚地向他宣誓。
「清奴誓死效忠陛下。」
顾承渊笑起来,手指在我颈间摩擦,声音里都是愉悦的笑意。
「清奴儿很聪明,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伸手将我搀扶起来,赞许般在我唇上舔吻。
「清奴儿可要好好记住今天说的话,千万不要欺骗朕啊。」
直到顾承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我才终于支撑不住,膝窝弯折瘫软在地,周身止不住地颤栗。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没命了。
侍女进来见到我的样子吓得惊呼出声,慌忙跑上前来搀扶我。
「娘娘!您没事吧?」
我的半边脸上全是血迹,形容憔悴,状似厉鬼。
「无事,备热水,本宫要沐浴。」我疲惫地摆摆手。
直到全身浸泡在热水里,我才感到丝丝暖意,身体渐渐回暖。
自古帝王最忌外戚权盛,顾承渊早已开始忌惮宋家。而百年荣宠早已让宋家迷失了先祖的教诲,顾承渊年少登基,根基不稳,更是让宋家催生出了僭越的心思。
君不信臣,臣不忠君……天下难安啊。
送我进宫是信号,战斗的号角早已吹响,只看鹿死谁手。
我只能选顾承渊。
8
顾承渊虽然喜怒无常,但大多数时候总是偏疼我的。
江南总督进贡的荔枝,除去太后的份额,一应送到了昭华宫,惹得一众妃嫔艳羡不已。
荔枝盛产于江南,在汴京城里本就是稀罕物。偏偏又极易腐败,不耐储藏,从江南至汴京,山高水长,一路上折损不少。到了皇城里便剩不得几多,金贵得紧。
今年的夏天要比往年来得早些,才至五月,便已经教人燥热难耐。
我亲自做了消暑的荔枝冻给顾承渊送去。
顾承渊笑盈盈地瞧着我,连嗓音都透着愉悦。
「清奴儿怎的来了?」
我打开食盒让他看,「清奴做了荔枝冻,请陛下尝尝。」
他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我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陛下今日似乎格外高兴?」
顾承渊一把搂过我,让我坐在他腿上。
「朕方才收到军报,边关大捷,匈奴已经递了降书。」
「难怪陛下高兴,的确值得庆贺。」
这场仗从年初打到现在,终于是胜了。
顾承渊笑得开怀,「这个燕子期果然天生神将,没叫朕失望!」
不怪顾承渊过誉,这燕子期确实担得起「神将」二字。
如果说宋家是文臣之首,那么燕家便为武将之巅。燕子期的曾祖父为大梁江山立下汗马功劳,高祖亲封一等镇国公,世代袭爵。
燕子期十三岁便跟着老国公征战沙场,小小年纪就展现出过人天赋。后来老国公战死,燕子期作为燕家独子,十七岁袭爵,是大梁百年来最年轻的主帅。
稚子揽权,身边多的是人虎视眈眈,世人都说燕家要倒。燕子期却偏偏靠着铁血手腕在尸山血海中站稳脚跟,军中无人不跪服。
天赋绝佳,战无不胜,实乃惊世奇才。
顾承渊心情大好,自己吃了荔枝冻还要拈一块喂我。
「荔枝金贵,清奴儿也舍得给朕?」
我从前在庄子上不曾见过荔枝,进了宫才有幸吃到嘴里。第一回吃荔枝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吃掉了一整盘,哪知这东西吃多了上火,害得我舌头痛了好些天。
心知他是打趣我,便故意说些酸话。
「幸得陛下垂怜,才叫清奴独享这些荔枝,若不教陛下也尝尝,哪里晓得往后还吃不吃得到?」
顾承渊指尖轻轻刮我的鼻尖,笑得无奈。
「你啊你,朕哪就这般小气了?只要你喜欢,朕即刻命人在你宫里栽上两颗荔枝树,年年都教你吃上荔枝可好?」
我忍着笑偏头躲开他的触碰。
「陛下用不着哄清奴,今年的荔枝给了昭华宫,到了明年还不知道要给哪宫娘娘呢!」
顾承渊一只手紧紧拥着我,另一只手捏着我的脸颊笑骂。
「小没良心的,宫里的好东西哪回不是先紧着你?」
我赶紧凑过去亲亲他的脸颊卖好,「陛下最疼清奴了,明年的荔枝也得给清奴!」
顾承渊按着我的后颈吻我,眼里满是笑意,「年年都给你。」
9
转眼我已入宫半年,一回都不曾见过大皇子,母亲坐不住了,遣人给我传信。
我只好告诉她皇上不许我见大皇子。
母亲骂我不中用,叫我赶紧想办法。
我点点头,转头去找顾承渊。
顾承渊把玩着我的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清奴儿想见大皇子吗?」
我窝在他怀里,仰头问他:「陛下希望清奴见吗?」
顾承渊嘴角勾起浅笑,像极了盯紧猎物的毒蛇。
「去见见吧,别辜负了丞相夫人一番苦心。」
次日,我独自去了祈安宫。
「你比你姐姐还要漂亮。」
这是福金姑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福金姑姑是云清的乳娘,自幼看顾云清长大,随她一同入宫。
云清故去后,福金姑姑本该离宫。但云清留下遗言,嘱托福金姑姑替她照顾大皇子,福金姑姑也由此留在了宫里。
因着是先皇后身边的旧人,虽然不过一介乳娘,大家却也尊她一声「姑姑」。
常人只会说我和云清相像,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我没见过云清,但是见过她的画像,虽然与我有着相同的面容,却温柔得像春天的第一缕清风。
胜过我千万倍。
我笑起来,「姑姑说笑了,我如何能与姐姐相提并论。」
福金姑姑不再说话,领着大皇子到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留清。
两岁的小娃娃,粉雕玉琢,漂亮得像小神仙。
他可真像云清啊,我想。
留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我,充满了好奇。
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拥抱他。
「留清,我是姨母。」
我感受到他的小心脏的震动,隔着胸腔与我共鸣。
我突然就涌出泪来。
这是云清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流着云清的血。
留清留清,终于还是没能把她留下。
我见到留清的当晚,留清突发高热,太医守了一整晚,祈安宫彻夜长明。
而顾承渊端端正正地坐在昭华宫与我对弈。
连输五局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再下。
「陛下欺负清奴!」
我本就不善于此,对上顾承渊这种高手,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
顾承渊十分委屈,「朕已经手下留情了。」
我苦着一张脸,比他更委屈,「任凭陛下让到天边去也是一样的!」
顾承渊笑起来。把我拉到怀里低头亲吻我的指尖。
「不想下便不下吧。」
我鼻尖蹭蹭他的下巴,试探道,「陛下不去祈安宫瞧瞧?做戏也该做全。」
顾承渊张嘴咬住我的手指,留下一圈齿印。
「足够了。」
大皇子病重的消息当夜就传到相府,气得父亲掀了桌子。
宋家认定此事与我脱不了干系,万分后悔当初轻信了我,这才教我有机可乘。
我这步棋废了,自然要有新的顶上。
三天后,宋吟霜被送进了宫。
10
宋吟霜对我的敌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第一次见面起便处处跟我作对。
她是宋家最小的女儿,自小便受尽宠爱,几乎是无忧无虑地长大。宋吟霜被保护得太好,养成了不知事的性子,说得直白点,便是蠢而不自知。
从前在丞相府的那半年,宋家给我最好的东西,宋吟霜便以为我是来分走她的宠爱,处处为难我。
后来大约是母亲怕她任性闯出祸来,将接我回京的用意说给她听,她这才收敛许多,只是对我愈发不屑一顾。
如今进了宫,顾承渊对她多有宠爱,惯得她更是趾高气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我到祈安宫探望留清,正巧遇上宋吟霜,这还是入宫以来我们第一回会面。
留清见到我很开心,嘴里咿咿呀呀喊着「姨姨」,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像只小鸡仔。
宋吟霜皱着眉头拉过留清,满眼戒备地看着我。
「什么姨姨,她是害死你母后的灾星!」
留清听不懂她的话,又被她禁锢着不能脱身,神情焦急地不住挣扎。
「姨姨……」
我看向宋吟霜,冷了脸色。
「三妹妹慎言。」
「谁是你妹妹?」宋吟霜拔高了音调,「我只有先皇后一个姐姐,你个灾星,也敢胡乱攀亲戚?」
她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留清哇哇大哭,福金姑姑赶紧上前抱起留清,交给一旁的宫女带下去哄。
我上前想要安慰留清,却被宋吟霜推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我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宋吟霜捂着肿起来的脸,不敢置信般呆在原地。
「你竟敢打我?」
我冷哼一声,「打你又怎样?你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敢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本宫今天就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宋吟霜扑上来要打我,被我一脚踹在地上。
「这里是皇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给我好好记着,下次再犯,就不是一个巴掌这样简单了。」
宋吟霜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动手,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我招来她的贴身侍婢送她回宫。
「您太冲动了。」
福金姑姑满脸担忧地望着我。
我毫不在意地笑,「姑姑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福金姑姑看着我不说话。
我猜到她的想法,「我一点也不像姐姐,是不是?」
「娘娘和姑娘是不一样的。」她说。
我和云清当然不一样,云清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我点点头,同她告别,「留清受了惊吓,麻烦姑姑好生照顾,我下次再来看他。」
宋吟霜在我这受了委屈,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当晚便去找顾承渊哭诉。
顾承渊倒是没责怪我,只不过第二天就升了宋吟霜的位份,教她与我平起平坐。
宋吟霜对着我耀武扬威,「宋清奴,我总有一天要让你哭着求我!」
我冷笑,「那本宫就拭目以待。」
11
顾承渊冷落了我好些天,倒是愈发宠爱宋吟霜。
宫里人瞧着风向,上赶着巴结宋吟霜。倒也有聪明的隔岸观望,哪边都不卖好。
我求见顾承渊,次次都被内监拦在门外,说是皇上政务繁忙,不许外人打扰。可我分明听见里头宋吟霜娇笑连连,隔着一扇门板肆无忌惮地往我耳朵里闯,示威似的。
我一言不发地走了,落在旁人眼里便真如丧家之犬。
宋吟霜本就对我那一巴掌耿耿于怀,如今得势,便想着法子要讨回来。
宫道上偶遇,宋吟霜一行拦住了我的去路,满脸都是倨傲。
「哟,这不是眃妃嘛,怎么看着憔悴不少啊?」
「听说眃妃娘娘昨儿个在御书房外守了半天,都没见着皇上呢!」
「假的就是假的,果然这人啊,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才好!」
我冷眼瞧着她们一唱一和,并不理会。
宋吟霜听着那两人的话,嘴角的笑容愈发不屑。
「眃?呵,倒真是与你相配。」
眃,意为见云。
我本来就是替代品。
「风水轮流转,今朝你得势,谁又能保证我不能东山再起呢?」
我看着她笑,笑得她咬牙切齿。
宋吟霜一双眼瞪着我,「嘴硬!我总有一天要叫皇上弃了你!」
我轻蔑地看她一眼,眼里的不屑并不掩饰。
「就凭你?」
宋吟霜很容易就被刺激到,猛地一把将我推倒,我站立不稳,从台阶上摔下去,脚踝火辣辣的疼。
我双手撑地,冷汗从额角流下。
宋吟霜冷笑一声,趾高气昂地带着众人走了。
「看你得意到几时!」
我的脚踝扭伤了,太医要我卧床静养。
顾承渊这会儿倒晓得来见我了。
「这才多久啊,就被欺负成这样?」
顾承渊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臣妾无依无靠,便只能任人欺凌。」
我叹口气,自怜自哀。
「哦?」顾承渊单挑一侧眉毛,「不还回去?」
我又叹气,「臣妾可不敢,若是伤了陛下的宠妃,这宫里便真没有臣妾的容身之处了。」
顾承渊捏住我的下巴,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朕一直以为你聪明,你倒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清奴儿,你故意教朕心疼是不是?」
被他拆穿我也不恼,苦肉计确实算不得高明,但总归有效不是?顾承渊确实是来看我了,我只要达到目的便好。
我偏头避开他的手,「陛下好狠的心,清奴不过是按着陛下的心意行事,反倒惹得陛下生气了。」
顾承渊摩挲着手指,盯着我的一双眼深黑如墨,「朕什么时候让你做这些了?」
我故作惊讶,「哎呀,看来是清奴误会陛下了!清奴驽钝,妄自揣测圣意,陛下勿怪。清奴这就去向三妹妹请罪,与她重修旧好,再不惹祸。」
说着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顾承渊一把扣住。
「伶牙俐齿!」
顾承渊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谁也不说话。
我本来是故意气他,这会儿倒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顾承渊演了那么一出戏,逼得宋家把宋吟霜送进宫来,我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却也是看得明白,他要我和宋吟霜相争。
我顺了他的意,他倒当真冷落起我来。
僵持半晌,顾承渊叹了一口气。
「你这点倒是和清儿很像,气性一等一的大。」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云清,我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承渊掀起被子一角,去拉我的裤腿,我躲开不许他碰。
「乖,让朕看看。」
他强硬地拉过我的腿,卷起裤脚去看我脚踝的伤处。
原本纤细的脚腕红肿一片,像发面馒头。
顾承渊盯着我的脚踝不说话。
「别看了……」
我有些难为情,想把脚缩进被子藏起来,不让他看,却感到他温热的手指贴上去,我顿时僵住了。
「是朕不好。」
他这样说,眼里辨不清情绪,似乎有疼惜。
当然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故意让自己受伤。
但我不喜欢他这副模样,好似受伤的是他。
于是我摇摇头,想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没关系的,上过药了,太医说过几天就能好。」
顾承渊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发顶,倾身凑过来吻我。
「傻清奴。」
12
八月初,燕子期班师回朝,顾承渊率文武百官在宫门口亲迎。
燕子期一身银甲,带着边疆的肃杀之气,跨坐在马背上,端的是意气风发、英武不凡。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横刀立马,一杆红缨枪驰骋沙场,将匈奴蛮兵斩于阵前。
行得近了,燕子期翻身跃下马背,上前几步跪拜于顾承渊身前。
「臣,幸不辱命。」
顾承渊上前一步将他搀扶起身,「燕卿请起,燕卿骁勇,实乃我大梁之福!」
「臣不敢当。」
燕子期直起身,眼神落在一旁的我身上,当即变了脸色,阴郁之气尽显,似有不忿。
我一怔,倒是不知他这敌意从何而来。
燕子期平乱有功,顾承渊特意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宴时,燕子期褪去铠甲,换上一身朝服。他生得俊朗出尘,着一身长袍,不像是久经沙场的嗜血猛将,倒像是书生意气的状元郎。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顾承渊在桌案底下捏我的手,「笑什么?」
我伸手按住他的酒盏,「笑陛下贪杯,这般胡饮,晚上又要喊头疼!」
「今日高兴,多喝几杯也无碍!」
拿他没办法,我只好吩咐小黄门给他备上醒酒汤。
一转眼,正对上燕子期的目光。
含情脉脉,带着欲语还休的眷恋。只一瞬,又变回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仿佛方才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到底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这位国公爷如此嫌恶,毕竟我们算得上是素昧平生。
燕子期对我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就连在宫道上遇见我,也是冷着脸行礼。
「本宫不记得如何得罪过国公爷。」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似笑非笑。
燕子期皱着眉,半点不想与我纠缠。
「我讨厌虚伪的人。」
这下连礼法也不顾了,绕过我就往前走,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东施效颦」。
我恍然大悟,他是在替云清出头吗?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一等镇国公,真真是刚正不阿,妙哉!」
我一扭头,就见宋吟霜趾高气昂地从花丛另一头走过来,脸上带着快意的笑。
「前几日听闻敏妃抱恙,本宫颇为记挂,如今看妹妹跋扈依旧,想来该是好全了。」
宋吟霜近日受了冷落,不知怎的想出个装病争宠的法子,反倒叫顾承渊以静养为由,结结实实关了几日。
我故意拿这话取笑她,宋吟霜一张俏脸青一阵红一阵,恼羞成怒。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哪路货色,偏你脸皮比城墙还厚,真以为自己能一飞冲天,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山雀就是山雀,永远变不成真凤凰!」
我垂眸看着她笑,「你我一母同胞,本宫是山雀,你又是什么东西?你这话,岂不是将先皇后一同辱没了!」
宋吟霜白了一张脸,「你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在骂你,先皇后岂是你能攀扯的?」
「且不论先皇后,你我虽同为后妃,但依着宫规,本宫还是担得起你一拜的。你见了本宫,非但不行礼,反而口出恶言以下犯上,本宫当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你敢!」宋吟霜瞪圆了一双眼,怒目而视,「你若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叫皇上治你的罪!」
这下我是真被她逗笑了,相府出来的女儿,竟如此蠢笨!
「便是皇上来了,你也是不占理的。不过本宫得提醒你一句,真闹到了皇上面前,恐怕就不是这么好收场了。」
若是叫顾承渊知道宋吟霜把云清比作山雀,怕不是要扒了她的皮!
这会儿宋吟霜也明白过来,惨白着脸,神色仓惶。
「你……你想怎样?」
我抬手招来两位嬷嬷,望着宋吟霜轻笑。
「敏妃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掌嘴二十。」
13
宋吟霜挨了打,偏又不敢声张,只好把自己关在启祥宫养伤。
因着这,我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转眼入了秋,顾承渊带着我和宋吟霜同去骛山围场秋猎。
一同前去的还有王公大臣世家子弟,燕子期赫然在列。
大梁民风开放,不论男女皆可习骑射,宋吟霜虽说脑子不好,但极善骑射,能跟着顾承渊一同前往深林围猎。
而我进宫之前连弓都没摸过,虽说我的骑射是顾承渊手把手教的,但我实在学艺不精,唯恐平白惹人笑话,只好自己骑着马在浅林区转悠。
离宫之前,留清就心心念念叫我给他抓只小兔子回来,我自然是不忍让他失望。
可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我这一路上虽然见了不少兔子,但奈何它们跑得太快,我一只也没抓着。
就在我以为要无功而返时,边上的草丛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声。我蹑手蹑脚慢慢往草丛靠近,看见了一双花灰色的长毛耳朵。
是兔子!
我猛地扑过去,把那花灰色的一团压在胳膊底下。
抓到了,留清的兔子。
我空出一只手去抓它,毛绒绒,还带着体温,紧接着入手的就是一片湿热的粘腻感。
「什么东西?」
我嘀咕着,把兔子从胳膊底下掏出来,这才发现它后腿带着伤。
难怪这么轻易就被我抓住了,原来是跑不了。
我把兔子抱进怀里,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准备带它回去疗伤。
没走两步,面前的树梢突然垂下来一条碗口大的蟒蛇,吐着信子直直盯着我。
「啊!」
我惊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一下摔得不轻,我缓了好半天才从地上坐起来,然后就看见那条蟒蛇顺着树干缓缓向我爬过来。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蹿入天灵盖,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你别过来!」
我颤抖着嘴唇对它喊,它反而爬得更快,张开血盆大口向我袭来。
我瞪大眼睛,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下一刻,破空声响起,一支白尾羽箭插进蟒蛇七寸,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原来不是白狐狸。」
听见熟悉的嗓音,我一抬头,看见了燕子期。
燕子期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底有讥讽。
「哭什么?」他皱着眉,似是不解。
闻言,我才觉出自己眼眶湿润,竟然差点被吓哭了。
我手忙脚乱地擦干眼泪,低着头问:「国公爷不在深林围猎,怎的在此?」
「我正要回营地,」燕子期偏头看了眼马背上满满当当的猎物,「途经此处,以为有只白狐狸。」
这里哪有白狐狸?
我正想问,突然看见了自己身上的白色骑装。
竟是在取笑我!
我没好气地移开眼,「多谢国公爷出手相救。」
燕子期看向我怀里的兔子,「自己都差点被蛇吃了,还抱着个兔子。」
我皱着眉,「这是给留清的兔子。」
燕子期没理我,弯腰就要去捡那条蛇。
「别动它!」
燕子期扭头看我,面带不悦,「为什么?」
「我害怕……」
我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燕子期沉着脸,到底没有再去碰那条蛇。
他绕过我,走到他的枣红骏马身前,又偏头看我。
「还不走?」
「我腿摔伤了……」
我很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但又不敢开口叫他带我走,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
燕子期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走过来将我打横抱起。
「失礼了。」
我怀里还抱着兔子,怕弄丢了,便缩着肩膀把兔子抱紧了一些。
燕子期半天没有动作,我一抬头却见他满脸阴沉地盯着我腰间的玉坠。
「你为什么会有先皇后的东西?」
我皱着眉向他解释,「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不是先皇后的。」
这是我十岁生辰时,张嬷嬷送给我的。
燕子期抬眼看我,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把我抱上了马背。
我腿伤了不能自己骑马,燕子期只好牵着两匹马往外边走。
堂堂一等镇国公,竟然给我当起了马夫,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14
我和燕子期回到营地的时候,顾承渊正气急败坏地要遣人去寻我。
「你们怎么敢让她一个人进林子!找,都给朕去找!找不到眃妃谁也别想回来!」
「陛下!」
我坐在马背上朝他招手,燕子期牵着马,一步步向他走近。
我笑着扑进他怀里,他抬手,将我稳稳接住。
「做什么去了?」
「给留清抓兔子去了!」
我给他看那只花灰色的小兔子,他颇有些无奈地叹气。
「这么多侍卫,你何苦亲自去?」
我皱着眉,「留清说了,想要姨母给他抓小兔子,清奴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
顾承渊笑起来,「歪理!」
他刚要把我放下来,我的脚碰到草地的一瞬间,便疼得喊出声。
顾承渊皱着眉将我横抱起,「怎么了?」
「腿摔了……」
顾承渊拧眉,抱着我转身就往营帐跑。
「太医!传太医!」
虽然我摔得狠,但好在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便可痊愈。
顾承渊坐在床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靠过去环抱他的腰,放软了声音。
「是清奴不好,早知山林凶险,就该带几个侍卫随行的。」
顾承渊垂眸看我,「这会儿倒是乖觉。」
我将下巴抵在他肩膀轻蹭,「清奴不想要陛下生气。」
他弯起嘴角,侧头轻吻我的脸颊,「往后再不可让自己涉险,朕不能再失去你。」
我轻轻闭上眼睛,忍不住想,是不能失去我这个人,还是我这张脸?
侍婢送来了新烤的鹿肉,外酥里嫩,一口下去肉汁四溢,口舌生津。
我正吃得开心,帐外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宋吟霜一进来就热络地挽着我的手,「听闻姐姐受伤,妹妹心中挂念得紧,特来探望。」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空手来探望病人的,但也只得堆起笑容。
「有劳妹妹挂怀,本宫不过皮肉伤,不打紧。」
顾承渊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客套,眼中闪过玩味,「你们二人果真是姐妹情深。」
「陛下说的是,臣妾与姐姐一母同胞,这份情谊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比不来的!」宋吟霜笑吟吟道,「听说是燕国公带着姐姐回营的,也是巧了,燕国公本是在深林围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浅林,还正好救下了姐姐?」
原来是挑拨离间来了,我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和气。
「说来也巧,燕国公回营途经浅林,正好听见我在呼救,这才出手射杀了那大蟒。」
宋吟霜捂唇轻笑,「妹妹倒是好奇,是怎样一条巨蟒,竟还把姐姐吓得跌下马背,怎么不见燕国公带回的猎物有蟒蛇?」
「本宫也不怕妹妹笑话,那蟒蛇实在骇人,本宫见了就怕,便央求燕国公扔了它。」我微笑着看她,「若妹妹实在好奇,大可以现在去寻一寻,只是不知大蟒的尸首有没有被其他野兽吃掉。不过妹妹运气向来好,说不准还能再遇见一条。」
宋吟霜像生吞了一只苍蝇,脸色说不出的怪异,愤恨地瞪了我一眼。
「姐姐说笑了,不过既然姐姐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瞧着连路也走不了,又是如何上的马背?」
15
顾承渊听完这句话,本来温和的脸色蓦地沉下来,直直望着我。
我暗暗握紧了手,差点忘了这一茬。
即便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万万不能说是燕子期将我抱上去的。
我叹了口气,「还能如何?自然是忍着痛爬上的马背,只是实在骑不了马,只好委屈燕国公替我牵马了。」
宋吟霜咬着牙还想说些什么,顾承渊一把将茶盏拍在桌案上,打断了她的逼问。
「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别在这里扰人清静。」
这是生气了,宋吟霜也不敢再惹他不快,行了礼就退出去。
顾承渊始终沉着脸,我心中忐忑不已,暗暗将宋吟霜骂了一通。
即便此前顾承渊没有多想,但经由宋吟霜这一通挑拨,他也会不由自主产生猜疑。
我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一旦顾承渊对我失去信任,我的路也就走到头了。
「陛下是在气敏妃还是气清奴?」
顾承渊抬眸看我,神色难辨。
「朕该气你什么?」
我迎上他的目光,「看来陛下是不相信清奴的话了,陛下若是有疑,大可以亲自去问问燕国公。」
他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去问燕子期,我不过是给自己造势。
顾承渊久久注视着我,似乎是在判断我话中的真假。
良久,他脸色缓和了些许,轻轻握住我的手,「朕不是不信你,你别多心。」
我顺势靠在他怀里,委屈道,「清奴对陛下一片真心,锥心刺骨也抵不过陛下一句话。」
顾承渊安抚般轻拍我的手臂,「朕信你。」
我暗暗松了口气。
回宫的时候那只小兔子的伤口还未好全,但也不再病怏怏,变得活泼好动起来。
留清对小兔子爱不释手,亲自取名为「花枣」。
「为什么叫花栆?」我对此十分好奇。
留清抱着小兔子满脸天真无邪,「因为它圆滚滚的像枣子一样呀!」
我被他逗笑了,捏捏他软乎乎的小脸蛋,「姨母给留清做了白玉糕,让嬷嬷带你去吃好不好?」
「好!」留清在我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由嬷嬷领着高高兴兴地吃点心去了。
我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心中一片柔软。
「娘娘真疼大皇子。」
福金姑姑站在我身旁感叹,目光柔和。
我笑道,「留清是个好孩子。」
他就像云清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里爱护。
我突然想起那天燕子期的话,伸手解下腰间的玉坠递给福金姑姑。
「姑姑,姐姐可曾有过一只这样的玉坠?」
福金姑姑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片刻,又重新递回给我。
「不曾有,娘娘为何这样问?」
我将玉坠重新挂在腰间,摇头轻笑,「有人以为我这玉坠是姐姐的,大概是认错了。」
16
自那日秋猎后,顾承渊便一直冷落宋吟霜。
宋吟霜由此对我愈发嫉恨,见天的与我找茬。
金秋十月,正值月季盛开的好时节,众妃嫔相邀于御花园赏花。
赏花嘛,图的就是一个消遣,却偏偏有人要来扫兴。
宋吟霜望着那株开得最盛的月季冷哼,「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开得再盛又如何?风一吹,照样是零落成泥碾作尘!」
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声。
「敏妃此言差矣,」我摇头轻笑,「花开花谢本就是自然法则,若是因着惧怕凋零便不再盛开,岂非因噎废食?」
「那又如何?衰败过后谁还记得?」
我轻轻掐断那株月季旁的小花苞,望着她笑,「那也好过连盛开的机会都没有,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宋清奴!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吟霜气急败坏地指着我,满脸怨愤。
我笑吟吟地望着她,「本宫不过是在说花罢了,敏妃妹妹何必生气?」
「你……你……」
宋吟霜指着我,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懒得与她纠缠,转过身就要离开。
「娘娘小心!」
「我让你得意!」
刚走了两步远,背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我没有防备,整个人朝园心池里栽去。
「娘娘!来人啊!眃妃娘娘落水了!」
我不会水,极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沉下去。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那也太倒霉了,快来个人救我啊!
就在我感到绝望之际,有人入水而来,我向他伸出手,下一秒就被紧紧握住。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看清了他的脸。
「燕子期……」
我在心中无声呢喃。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回了昭华宫。
寝殿里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的烛台闪烁着昏黄的火光。
我赤脚走下床,想要给自己倒杯水喝,却敏感地察觉到屋内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我猛地顿住脚步,环顾四周,「谁?」
烛影摇晃,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角落帘帐遮掩的暗处缓缓走出。
烛光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了一丝旖旎。
我忍不住皱眉,「夜闯后宫,国公爷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是你对不对?」
他说得没头没尾,我却听懂了。
我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记得你眼角的朱砂痣。」
我心头一震,慌忙抚上眼尾。
想来是我坠池后,遮住这颗眼尾痣的脂粉被水化开,这才叫他发现了。
燕子期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眼角发红。
「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不是她。」
尘封的记忆之门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被破开,远去的记忆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脑海。
三年前,我还在庄子上时,曾救过一位少年郎。
少年一袭白衣被血染红,俊朗如画的脸上满是血污,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额前,眉目坚毅,隐忍而恳切。
「帮帮我……」
我也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竟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将他藏在屋子里,还替他清理了伤口。
「在下燕子期,今日受恩于姑娘,他日定竭力相报!」
他的眼睛很亮,像以寒冰磨砺的宝刀。
「敢问姑娘芳名?」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我突然就感到一股深切的自卑,我讨厌「清奴」这个名字,它听起来这样卑贱。
在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羡慕起云清。
「云清」听起来就像山涧穿云而过的一缕清风,光是听着这个名字就能想象到她的美好。
如果,如果我也有一个那样好听的名字,我一定不会这样难以启齿。
如果,如果我拥有云清那样的名字……
我望着眼前眉目朗朗的少年,握紧了拳头。
「云清,我叫云清。」
17
「是谁重要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三年后的燕子期,轮廓更显锋利,只是眉眼间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哀伤,像被雨淋湿的风。
「对我来说很重要。」他轻轻抚上我眼角的痣,「我真傻,明明她和你不一样,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应该再去找你确认的,我竟然以为你做了皇后……」
我退后一步,垂眸道,「别说了。」
燕子期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耳畔,温柔而哀伤。
「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对不起,我这么晚才认出你……」
「够了,」我抬起眼,推开了他,「没有意义了。」
有些事情是生来便注定好的,即便早一步又能如何?
只要云清会死,我就一定会被送进宫,顾承渊不会放过一个和云清如此相似的我。
「前尘往事,无需介怀,燕国公,请回吧。」
我背过身,不再看他。
「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假扮另一个人,告诉我,我带你走。」
直到四周再次陷入寂静,我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我走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冷水灌入喉咙,这才觉得松快了些。
大门在这时打开,顾承渊裹挟夜风而来。
「清奴儿!」
他急急跑过来将我揽进怀里,灼热的体温包裹着我的身体,我紧紧拥着他,汲取这让我心安的暖意。
「怎么现在才来?」
触碰到他怀抱的那一刻,我一颗心才像是落到实处。
他吻着我的额头,轻声道,「朕一时脱不开身,清奴儿久等了。」
「来了就好。」
他将我横抱起来,一瞬间皱紧眉头,「怎么不穿鞋?」
我的额头贴着他的颈窝,「忘了。」
「以后不许再这样,」顾承渊将我放在床上,挨着我坐下,「夜里冷,仔细受寒。」
我乖顺地点头,他奖励般给我一个吻,辗转厮磨,嗓音轻似呢喃。
「饿不饿?朕让御膳房给你煮了山笋鸡丝粥,现在吃好不好?」
「好。」
顾承渊拍拍手,便有侍婢捧着粥碗进来。
山笋鲜美,鸡丝嫩滑,和着浓香的米粥一同滚进胃里,整个身体都感受到暖意。
顾承渊一边给我喂粥一边说起宋吟霜,「朕已经下旨将她降为贵人,闭门思过两月。」
宋吟霜身份特殊,我知道,这已经是顾承渊能给她的最重的处置了。
顾承渊轻抚我的脸颊,「你受委屈了。」
我握住他的手笑,「陛下心疼清奴,清奴便不委屈。」
没什么好委屈的,我所遭受的这一切,总有一天会报应在宋吟霜身上。
18
我的身子骨自小没养好,入冬过后病了好几场。
顾承渊为了给我补身子,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成箱地往昭华宫送,还让太医给我开了副强身健体的方子,每日拿汤药灌我。
我向他抱怨他反倒还生气,「再耍小性子,每日汤药再加一倍!」
「再这样下去迟早得成药罐子!」
顾承渊睨我一眼,「药可以不喝,但若你再生病,便一个月不许见留清。」
打蛇打七寸,我立刻偃旗息鼓,满脸幽怨地看着他。
顾承渊笑起来,抱着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另一只手还来掐我的脸。
「朕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小孩子心性?」
我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在顾承渊面前越来越放肆了。
但嘴上到底不肯承认,挣扎着要走。
「陛下是厌烦清奴了。」
顾承渊按住我,「你这便是冤枉朕了,朕疼你还来不及,何曾厌烦过你?」
这话倒是能哄我开心,我讨好地亲亲他,「陛下最好了!」
顾承渊按着我的后脑勺回应着我的吻,门外突然传来小黄门的通传声。
「燕国公求见!」
我吓了一跳,刚要退开,却被顾承渊按着惩罚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看着我红肿的嘴唇,顾承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整理好宫装才推开门走出去。
才开门就迎面撞上燕子期的目光,他似乎没想到会碰见我,脸色有一瞬间的错愕,而后又显出几分落寞,对我略一点头。
「眃妃娘娘安。」
我还以一礼,「国公爷安。」
如此便再无其他了。
一个是镇国公,一个是后宫妃,就连寒暄也显得突兀。
才从御书房出来没多久,便在宫道上碰上了父亲。
我入宫这许久,除了在宫宴上,倒是从未见过他。
「父亲大人安。」
父亲见了我,冷哼一声,「难为娘娘还记得我这个父亲。」
我低眉顺眼道,「父亲说笑了,女儿自然是不敢忘。」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隐含怒气,厉声道,「既然不敢忘,又为何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你害死了你姐姐还不够,现在又容不下你妹妹吗!」
「父亲怕是弄错了,」我抬眸浅笑,「是三妹妹容不下我,她要害我,陛下才罚她思过。」
「还不是你故意激怒她!」
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何必白费口舌讲道理呢?同是父亲的女儿,但到底是不一样的,偏爱从来就不属于我。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错。」
见我认错,父亲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从前的事我不与你计较,总之,你要记住,你是宋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最后留下一句警告,父亲扬长而去,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当初是你们抛弃我的,又凭什么认为我会选你们呢?
宋家?我从来就不属于宋家。
我去祈安宫探望留清时,又一次遇见了宋吟霜。
两月不见,她看着憔悴了些,但看向我的眼神依旧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我无视她的目光,坐在椅子上品茶,半晌才慢悠悠道,「方才我遇见父亲了。」
「那又如何?」
我放下杯盏抬头看她,「父亲叫我不要与你相争。」
宋吟霜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我叹气道,「其实我从来就不欲与你相争,纵使你我二人争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任何意义。父亲总归是看中留清的,我们做再多也不过是为了留清。」
说到底,我和宋吟霜都是宋家的棋子,宋家把我二人送进宫里不过是为了争一个留清。
这世上再没有比扶持幼帝登基,更能名正言顺把控朝政的事了。
宋吟霜显然也知道宋家的心思,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19
宋吟霜很快复宠了,顾承渊对她格外偏疼,连昭华宫也许久不来。
见不到顾承渊的日子里,我都在陪留清。
留清是个活泼的性子,外头方才下过雪,就央着我带他去玩。
福金姑姑不肯,好声好气地哄,「外头冷,这会儿出去万一受了寒,就又得喝药了。」
留清瘪着嘴,满脸都是委屈,既想出去玩,又不愿意喝药,眼巴巴地瞧着我。
这一眼把我心都看化了,但我也不能遂了他的心意。留清身子骨不好,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病起来总是很难好,比寻常孩子都要娇气些。
我摸摸留清的头,无奈叹气,「留清乖,不去玩雪了,姨母给留清做白玉糕吃。」
留清委屈巴巴地扯福金姑姑的衣袖,「姑姑,我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
福金姑姑眼神中带着落寞,「大皇子长大了就好了。」
才把留清哄好,他正乐呵呵地吃着白玉糕,宋吟霜就来了。
她如今风头正盛,我不能与她起冲突,便只得避着她。
我以为只要对她忍让就可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留清连夜发了高烧,我急匆匆赶到祈安宫时,众人已经忙成了一团。
宋吟霜也在,坐在留清塌前哭哭啼啼地拿帕子抹脸。
留清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满身都是虚汗,几个侍婢忙活着给他用热水擦身子。
「娘娘!」
福金姑姑见了我,赶忙迎上来,眉眼皆是郁色。
「怎么回事?白天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烧成这样?」
我急急拉住她询问,这才从她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我离开祈安宫以后,宋吟霜不顾福金姑姑劝阻,执意要带留清玩雪。留清年纪小,不知分寸,宋吟霜竟也由着他弄湿了罩袍鞋袜,还是福金姑姑及时发现才带他回去。
这样一来,留清便又病了。
听福金姑姑说完,我心头火起,拉着宋吟霜就去了外间。
「你做什么?放开……啊!」
宋吟霜摔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你凭什么打我?」
我收回隐隐作痛的右手,咬牙切齿道,「你把留清害成这样还有脸委屈!」
「我又不是故意的!」宋吟霜满脸不忿地望着我,「是他说想要玩雪我才带他去的,我哪里知道他这般娇气!」
「福金姑姑分明劝过你,你自己偏要一意孤行,敢做不敢当!」
「我……我……」宋吟霜低着头不敢看我,「小孩子生病本就是常事,我也是好心……」
「死不悔改!」
我被她激怒,扬起手掌要再给她一巴掌,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够了。」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顾承渊。
「陛下!」
宋吟霜一见到他就哭起来,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我收回手向他行礼,「参见陛下。」
顾承渊绕过我,上前扶起了宋吟霜,柔声轻哄,「霜儿别怕,让朕看看。」
他看见宋吟霜红肿的脸颊,满眼都是心疼,看向我的时候便带了些嗔怪。
我心中一紧,有些不是滋味。
「陛下……」宋吟霜靠在他怀里,哭哭啼啼,「霜儿不是故意让大皇子生病的,霜儿也没想到会这样……」
「若不是你一意孤行,留清又怎会病成这样?」我冷眼看她,只觉得虚伪。
「眃妃好大的气性。」
顾承渊将宋吟霜拢在怀里,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敏贵人犯了错,臣妾不过管教一二。」
他拧眉看我,面色不虞,嗓音低沉透着警告,「朕自有决断,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宋吟霜靠在他怀中,挑眉看我,尽显得意。
我垂眸不再看他们,轻声道,「是臣妾僭越了。」
果然是太娇惯了,被疼爱过便再也受不得委屈,只那样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都教我难以承受。
不该难过的,我和宋吟霜都是棋子。
20
年后匈奴部落遣了使臣来朝贺岁,宴上,匈奴使臣献上一只大金雕。
那金雕羽翼鲜亮目光如炬,喙利如勾威猛无比。
中原鲜少得见这般猛禽,顾承渊大喜,便命人呈于近处观赏。
「啪!」
宴席中不知是谁失手打碎了酒盏,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响起,金雕受惊之下凌空而起,如利剑一般朝上座袭来。
顾承渊下意识护住了一旁的宋吟霜向后退去,那金雕便直直冲向了我。
身边的侍从、内监一心护驾,慌乱之中避无可避,我只得抬手护住了自己的脸。
金雕的利爪划破了我的手背,火辣辣的刺痛感袭来,我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清奴!」
我怔怔地松开捂着脸的手,抬头看向身侧的人。
燕子期正满目关切地望着我,「你还好吗?」
我怔愣地点头,一垂眸却见那只金雕已被他一剑劈落,半睁着眼睛,鲜血淌了满地。
我又去看顾承渊,他怀中护着宋吟霜,站在一众侍从之后,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他大概是要生气了。
我退出燕子期的怀抱,福了福身子,「多谢燕国公相救。」
燕子期垂眸退后半步,毕恭毕敬的模样,「娘娘不必多礼。」
一场盛大的宴席就这样草草收场,杯盏尽碎一片狼藉。
顾承渊来的时候我正要熄灯就寝,他突兀地闯进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告诉朕,你与燕子期究竟有什么干系?」
我手中还握着烛台,他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半明半暗,愈发显得眉目深邃,动人心魄。
「陛下是来兴师问罪了?」
顾承渊拧眉,眼中墨色暗涌,「回答朕。」
「点头之交。」
「点头之交他便不顾相距甚远,也要赶过来救你,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手中加重了力道,几乎要将我手腕折断。
我吃痛,忍不住皱眉,「陛下不救臣妾,也不许别人救吗?」
顾承渊眉间郁色更甚,「你是在怪朕?」
「臣妾不敢,」我平静地直视他的目光,「不管陛下如何,臣妾都无权置喙。」
「好一个不敢,倒是朕误会你了。」
顾承渊松开我的手,垂眸警告,「记住你的身份,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臣妾自然是记得,只是臣妾驽钝,实在不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不如陛下指点一二,也好过臣妾一不小心犯了忌讳,平白惹得陛下怪罪。」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只是我手腕很痛,伤口也很痛,不想事事顺他的意了。
「放肆!」顾承渊狠狠攥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捏碎,「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和朕说话?」
我迎着他的怒气微笑,「臣妾又说错话了吗?臣妾知错,甘愿受罚。」
顾承渊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是被我激怒了。
「朕便成全你,眃妃以下犯上,着闭门思过,非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他发落完毕,一挥衣袖大步而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俯身行礼,「臣妾领罚。」
21
第一场春雨落下的时候,宫里传出宋吟霜有孕的消息。
我坐在窗户底下绣花,闻言银针刺破手指,血珠滴落绣绷,绽开一朵朵血花。
内监在这时传来消息,顾承渊解了我的禁令。
我叹一口气,命人备礼,亲自去了一趟启祥宫。
宋吟霜半卧在梨木雕花美人塌上,神色倨傲。
「哟,今儿个是什么风,竟把眃妃娘娘吹来了?」
「听闻敏妃有喜,特来道贺。」
宋吟霜冷笑一声,「几月不见,眃妃还真是长进不少。」
我只当听不懂她的讥讽,笑道,「本宫今日来,还想问妹妹一句,可还记得父亲的嘱托?」
宋吟霜闻言变了脸色,「我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妹妹莫急,记得就好。妹妹如今有孕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日后诞下皇子,也好辅佐留清是不是?」
宋吟霜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事情办完了,我自然不会久留,利落地起身告辞。
刚走出殿外便听见里面传来「劈里啪啦」的碎裂声,我不禁摇摇头,过了这么久,还是半点长进也无。
半道上碰见了燕子期,隔着长长的宫道,谁也没有再靠近一步。
我冲他遥遥一笑,转身另寻了一条道。
顾承渊的眼线在暗处盯着,我没必要把燕子期也牵连进来。
转眼又是一年初夏,江南进贡的荔枝,全数送进了启祥宫。
我独自去找了顾承渊。
「臣妾的荔枝呢?」
顾承渊垂眸品茶,并不看我。
「哪来的荔枝?」
「陛下说过,每年的荔枝都给臣妾,如今可是要反悔?」
「是又如何?」
「陛下言而无信,臣妾势必要讨个公道。」
顾承渊这才看我,不辨喜怒,「你要如何?」
我转身就走,「自然是去启祥宫讨回来,若是一不小心起了冲突,也请陛下勿怪。」
「站住。」
我站在原地,听见他沉稳的脚步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我在一瞬间绷紧了脊背。
「朕叫你思过,你反倒学会威胁朕了。」
近在咫尺的低语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胸口酸涩一片。
我勉力压下那股躁动的情绪,背对着他,「陛下再关臣妾一回就是了。」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顾承渊握着我的肩膀,将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气性愈发大了。」
我咬着唇不吭声,顾承渊俯身将我拥进怀里,又一声叹息。
「是朕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我强装的镇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连月以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缺口,不顾一切地想要发泄,最终化为滚烫的泪水,淹没了岌岌可危的理智。
「你说过相信我的……骗子……」
顾承渊低头吻着我的泪水,哑声呢喃,「乖,不哭……」
于是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全都这样轻而易举地消散在一个个吻里。
22
我最终还是吃上了荔枝,顾承渊说这些本就是留给我的,只是他还没寻着机会送出去,我就找上门来了。
早知道我就再忍忍,叫顾承渊也给我服一回软。
对于我复宠一事,宋吟霜自然是心有不甘,不过她身怀龙嗣,自以为高我一等,便也懒得自找麻烦。
只是宋吟霜还没得意多久,宋家就因私养兵马,被抄了满门。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宋吟霜在琮阳殿外跪了一整天都没见到顾承渊。
说起来,宋家的灭亡也该怪她。
原本宋家的心思不过是在朝堂之上揪其党羽给顾承渊使绊子,再以无能之名逼他退位,扶持留清上位做个傀儡皇帝。
宋家世代文臣,是万万不敢起兵造反的。
宋吟霜进宫原本也是给宋家做眼线,顺便护着留清平安,不让其他嫔妃钻了空子。
顾承渊对宋家打的算盘一清二楚,索性将计就计,安排我和宋吟霜相争,让她愈发贪恋权势,与宋家离心。
尝过了权势的滋味又怎么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宋吟霜自然是不甘心的,但又不敢违背父亲,只得对着两头摇摆不定。
「偏巧」在这时,宋吟霜有孕了。
接下来的一切便水到渠成,宋吟霜要为腹中的孩子做打算,很快就向顾承渊投诚,偷来了父亲的私章。
我猜宋吟霜并不知道顾承渊的打算,顾承渊大概是答应她会留父亲一条命,宋吟霜便真的相信了。
不怪她天真,宋家原本有个云清撑门面,对宋吟霜的教养便以顺意为主,疼爱有加,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么个不经事的草包性子。
宋家一门行刑前,我去天牢探望过。
父亲母亲一身布衣蓬头垢面,再也没了往日的尊荣。
「清奴!清奴!你去求求皇上,我们是冤枉的啊!」
母亲涕泪横流,扒着牢房栅栏想来拉我。
我退后一步避开她的触碰,摇头轻笑,「母亲说笑了,证据确凿,女儿实在无能为力。」
「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吗?」
「为什么不忍心?」我疑惑不已,「你们当初抛弃我的时候可曾有过不忍心?」
父亲瞪大眼睛冲过来对着我怒骂,「灾星!都是你害的!你故意报复我们是不是?」
我摇摇头,「父亲这可就冤枉我了,是三妹妹偷了您的私章。」
父亲不敢置信地退后半步,「不……不会的,吟霜不会害我们的……」
「父亲怎么也这样天真?」我望着他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三妹妹怀了龙嗣,自然是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打算的。」
母亲跪坐在地上哭,「吟霜……吟霜……」
「母亲不必伤心,过不了多久,三妹妹便能下去与你们一家团聚了。」
丢下这句话,我毫无留念地转身离开,身后阴冷潮湿的监牢里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怒骂。
「灾星!灾星啊!」
七日后,宋家全族于午门问斩,听说那日宋家老少的鲜血染红了半座城。
宋吟霜带着腹中的孩子,以一尺白绫,吊死在了启祥宫。
23
宋家一门问斩当日,我被封为贵妃,代行皇后之职,执掌后宫。
当夜燕子期闯入我的寝殿,不由分说要带我走。
「燕子期你放开我!我不走!」
我和他僵持着不肯走,燕子期眉头紧皱,攥着我的手腕不放。
「你也看到宋家的下场了,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被他害死的!」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
「你为何偏要这般固执?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吗?」
我望着他,只觉得无力,「燕子期,我无处可去了。」
从我进宫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运就被改写了,去或留都不由我掌控。
「有的,我……」
「你真以为你能带我走吗?」我打断他,「别傻了,就算我肯跟你走,顾承渊追到天涯海角都会把我抓回来的,到那时不仅我会没命,你也会受到牵连。」
燕家势大,一朝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成为第二个宋家,我不能连累燕子期。
燕子期显然也懂这个道理,但他依然坚定地对我说:「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你的。」
我摇摇头,「不是的,你救过我两回,反倒是我欠你的。」
「可我不想你被困在这牢笼里,你本该是自由的。」
「我心甘情愿。」
比起在逃亡途中蹉跎一生,我更愿意留在皇宫里当一个替身。
我不否认我的卑劣,我就是想要被偏爱,即使这份偏爱是属于云清的。
燕子期最终还是没能带走我,他在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我的承诺永远有效,无论何时,只要你想走,我就带你走。」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反悔,但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顾承渊对我很好,好到我总是忍不住问自己,顾承渊对我有没有那么一分真心?
无关云清,他的爱有没有一分是给清奴的呢?
答案总是否定的,他对我的偏爱,全都来自于这副皮囊。
所以当他对我说出那句话时,我愣神了很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清奴儿,给朕生个孩子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他笑着亲吻我的眼睛,「朕想和你有个孩子,像你一样的孩子。」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被他蛊惑了。
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从那之后,我总忍不住幻想我和顾承渊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一定长得很像留清,毕竟我和云清也那么相像。
如果我的孩子也能和留清一样乖巧可爱就最好了。
我总是胡思乱想,可当那个小生命真的降临到我肚子里时,我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已经开始爱这个孩子了。
顾承渊似乎比我还要开心,一下了朝就往昭华宫跑,时时刻刻都要粘着我,生怕我磕着碰着,彷佛我是某个易碎的瓷器。
他似乎格外期待这个孩子,早早就把名字取好了。
「叫长安好不好?顾长安。」
我忍不住取笑他,「陛下何必这般心急?这还早着呢,名字可以慢慢取。」
顾承渊很认真地向我解释,「这个名字是朕早就定下的,就叫长安,一世长安。」
耳边温柔的祈愿化作一股暖流淙淙淌过心间,漫延至四肢百骸,我的心脏不可抑制地为之跳动,柔软得一塌糊涂。
长安,你是个被珍爱的孩子啊。
24
留清病了,这病来势汹汹,许久也不见好。
顾承渊整日忧心忡忡,总是望着我的肚子发呆。
留清是顾承渊和云清唯一的孩子,我知道他不好过。
我站起身轻轻拥抱他,「留清会好起来的。」
顾承渊的脸颊贴在我的小腹上,收紧了环抱在我腰上的手臂。
我去祈安宫探望留清,福金姑姑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姑姑有事要说?」
福金姑姑走到门外探查一番,进屋关上门后才终于开口。
「娘娘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我愣在原地,疑心自己听错了。
「姑姑何出此言?」
福金姑姑叹息一声,似有不忍,「大皇子的病是生来就有的,太医曾断言,活不过五岁。陛下遍寻天下名医隐士,这才得了个方子。」
「只是这方子需要一味药引,」福金姑姑顿了顿才道,「娘娘肚子里的孩子,便是这药引。」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半张着嘴,许久才发出声音。
「为什么是我的孩子?」
福金姑姑撇过头,一字一句,「同根同源,方为药引。」
仅仅因为我和云清是双生子吗?所以宋家要为了云清舍弃我,顾承渊也要为了留清舍弃我的孩子。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这不公平!
我紧紧攥住福金姑姑的手腕,颤声道,「我的孩子不是药引…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福金姑姑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反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递给我,「娘娘还记得这枚玉坠吗?」
她手中的玉坠和我挂在腰间的一模一样,我怔怔地接过玉坠,不解地望着她。
「何意?」
「姑娘曾偷偷去庄子上见过娘娘,这玉坠是姑娘定制的生辰礼。一个姑娘自己留着,另一个给了娘娘,张嬷嬷也是姑娘遣去看顾娘娘的。」
云清见过我?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为什么?云清为什么这样做?」
「姑娘一直对娘娘有愧,她以为是自己害了娘娘。可生在宋家,又背了个这样的命格,姑娘实在身不由己,也只敢偷偷做这些事。」
「那味药引,姑娘也是知道的,只是那时她已病入膏肓,便只好未雨绸缪,将我留在宫里,只等有朝一日能够告知娘娘真相。」
「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的,可我实在不忍心看大皇子……」
「多说无益……我已完成姑娘的嘱托,剩下的便由娘娘自己决断吧。」
福金姑姑说完,递给我一个信封,推开门出去了。
房内只剩下我和病榻上的留清,我颤抖着手拆开信封,娟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云清以这样一种方式,和我讲述她的心事,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日子里,我和云清已经见过无数面了,而云清一直牵挂着我。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如寻常姐妹般一起长大。」
「说来惭愧,天底下大约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这样无用的姐姐,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反而还要妹妹为我牺牲。」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这封信,最好是看不见……但如果你万不得已进了宫,一定要趁还来得及,想办法离开!」
「我已经拖累了你一生,万不能再让留清连累你……留清有他自己的命。」
「寄情于纸,不知所言,万望珍重。」
25.
我曾嘲笑宋吟霜愚蠢,现在才发现自己和她原本也没什么分别。
身为替身,竟然痴心妄想得到哪怕一分真心。
顾承渊这样的人,哪里来的真心?
他爱云清,却在云清死后理所当然地把对云清的爱转移给了我,毫不犹豫地算计杀害了宋家满门。
我怎么敢奢求他的真心?
到最后,我还是不被爱。
「你说的长安,是要我们的孩子长安,还是要留清长安?」
我的话音刚落,顾承渊就变了脸色。
「我以为你是真心爱这个孩子,可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只想要他去死……」
他伸手想要抱我,「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骗子!」我用力推开他,满目凄然,「为什么要骗我?」
他高高在上,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连我怀孕都是他精心算计好的。
明年留清就五岁了,我的孩子也正好出世,一切都完美得刚刚好。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顾承渊垂眸,眸光暗淡,「留清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所以你就让我的孩子去死吗?」我看着他的脸,只觉得讽刺,「留清是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吗?」
顾承渊抬眼看我,神色哀切,「不一样的,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的,可我和云清就只有一个留清……清奴儿,救救留清……」
我的心脏被他一番话刺了几百道口子,鲜血淋漓,几乎让我痛得窒息。
「顾承渊,你没有心。」
我笑起来,笑出满脸的泪。
「对你来说,只有云清的孩子值得你珍视,我的孩子命如草芥可以随意丢弃是不是?」
「既然没想过要他活下去,为什么又要自欺欺人地叫他长安?」
顾承渊仓惶地摇摇头,「不是的,我同样爱这个孩子,我是真的想要他长安的!」
「那他可以不做留清的药引吗?」
「清奴儿,别逼我。」他垂眸,下颌线紧绷。
瞧,连解释都这样苍白无力,他连自己都骗不了。
「你很爱我这张脸对不对?」
顾承渊猛地抬起头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不安,「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再当云清的替身了。」
我微笑着抬手,用藏在袖中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划破了脸,从眼角到下巴,延伸出一条曲折的刀口,鲜血淋漓。
顾承渊脸色突变,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夺过了我的匕首。
「你疯了!」
我望着他笑,「这世上再也没有和云清一模一样的脸了,你满意了吗?」
顾承渊手忙脚乱地抱起我往外跑,「太医!太医!」
我靠在他的怀里笑得肆意,「顾承渊,我们不会有孩子了,你也救不了留清。」
顾承渊猛地顿住脚步,不敢置信地低头看我,眼含震怒。
鲜血染红了我的裙摆,像一束残破靡丽的花。
泪水汹涌夺眶而出,刺痛了狰狞的伤口。
我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畅快无比。
「顾承渊,我恨死你了。」
太医说我的孩子没有保住。
顾承渊气得几乎要发疯,当即把我打入冷宫。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顾承渊还寄希望于我回心转意,但是他注定要失望了,我永远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做药引。
可他毕竟是皇上,只要我还在皇宫,顾承渊总有办法让我再怀上孩子,到时候我再想做些什么就来不及了。
所以我决定去死。
往院子的柴垛里扔几根蜡烛,把厢房锁起来,屋里再烧几块布,风一吹,火势很容易就能蔓延开了。
冷宫偏僻,等到旁人发现的时候,要灭火已经来不及了。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燃烧的木床上,看着火焰吞噬周围的一切,远处传来一阵模糊而喧嚣的人声,听不真切。
我垂着头,轻声呢喃,「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26
崇德五年,贵妃宋氏死在冷宫的一场大火里,尸骨无存。
有传言说这位贵妃是引火自戕,陛下震怒,不仅不为宋氏举行葬礼,甚至不肯为她请一个长生牌位。
此后宋氏贵妃成了皇城里的忌讳,皇宫内外讳莫如深。
留清果然没能活过五岁,第二年春天就走了。
我哭了几回,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希望他不要怪我。
长安出生的时候是夏天,燕子期说长安的哭声像蝉鸣一样绵绵不绝。
我只觉得聒噪,小孩都这么爱哭的吗?
好不容易等他长大了,整天上蹿下跳,皮猴一样,倒是不爱哭了。
也不知道他性子像谁,长相倒是和留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有时候也会恍惚,以为真的是留清。
燕子期让我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他不懂,我对留清到底是有愧的。
可是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长安。
严格来说,长安算是燕子期救下来的,如果不是他给我的药,我也不能骗过太医院那群老狐狸。
长安长到三岁时,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问他能不能管燕子期叫爹。
我说:「你亲爹死得早,你管燕子期叫爹不吉利,燕子期还救过我们娘俩的命,你管他叫爹就是恩将仇报。」
长安听不懂,只知道他不能管燕子期叫爹,坐在地上哇哇哭。
燕子期把长安一把捞起来,带到我跟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长安的命是我救的,长安出生后也是我第一个抱的,于情于理,长安叫我一声干爹也不过分吧?」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确实没错。
长安从此多了个干爹。
燕子期公务繁忙,并不常来,长安总是很挂念他。
长安有时候会问我,能不能让燕子期做他亲爹,我说那只能换个亲娘了。
我不是不知道燕子期的心意,只是我心里早早住进了一个人,我忘不掉,其他人便也进不来。
燕子期也知道,但他说:「你总有一天要释怀的。」
我问他,「如果释怀不了呢?」
「那我就一直等。」
长安五岁那年,皇城里终于又有了一位皇子。
「三皇子叫念清,思念的念。」
燕子期说这话时我正在洗衣服,他问我:「是云清还是清奴?」
我手上动作一顿,很快又重新搓洗起来,「说不定是留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