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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努力

一觉醒来,我居然身在潮湿阴暗的墓道里。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问题是,我的左手拿着一把洛阳铲,右手拎着一袋黑狗血。而墓主人就坐在离我百步远的地方,一脸懵逼地看着我。

1.

「我这是穿越了吗?」

摸了摸身上的粗麻布衣,真实的触感让我很难重归于平静——明明上一秒还在自己温馨的大床房里酣睡,下一秒就被扔进了这个阴冷逼仄的土地洞里,前面黑乎乎的,一看就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无论怎样,先出去再说吧。

不料,刚猛的一转身,就和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对上了,吓得我尖叫一声,往后连连倒退了三四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是谁,就看见火折子拢出的微弱光芒中,又冒出了几个壮汉的身影。

我难道是被土匪绑架了?

这个念头让我背后惊起一身冷汗。

没想到胡子脸看着我的表情也跟看见了鬼似的,他疑惑的发问:「小知许,你不会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吧?」后面的壮汉也纷纷凑上来,一脸关切。我也是在此刻彻底看清了他们的装束——有的手里拿着一把糯米,有的胳膊夹着一卷蜈蚣挂山梯,分工很明确。

穿的倒都是束手束脚的,有点像胡装。

再笨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这是一伙盗墓贼。

但是为什么胡子脸会认识我?随着我的分析,疼痛欲裂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我这才感受到自己僵硬的双手里似乎也握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左手拎着一把生锈的洛阳铲,右手拎着一袋发臭的黑狗血,也活脱脱是个盗墓高手的模样。

「小知许?」

另一个壮汉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立刻从兜子里拿出了一串压尸钱,反手挂在我头上。

我:?

看来我们是一伙的。

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良家少女会和他们混在一起,但至少在陌生的墓道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照应。我深呼吸了几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我没事,我们接着走吧。」墓道连通墓室之间,一般会有一道防淤泥的墓门,此刻我们就在它面前。

不过门上已经有些划花斑驳的痕迹,不知道从何而来。

「我来吧。」

壮汉打量了几眼这个被铁水死死浇铸的墓门,思索了片刻,用撬棍把门下面的垫板抽走了,以它自身悬空的重量破开了钙化的部分。随着轰隆几声,整个墓室的全貌便也展露于眼前。窄小的四方天地,仅停放着一具棺椁。

而离墓门百步之远的地方,棺椁的正上方,坐着个百无聊赖的人。

他头顶戴着一顶歪斜的玉冠,衣服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全身呈通体透明状,此刻正一脸懵逼地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2.

「不愧是襄国王爷的墓,真大气。」

胡子脸好像完全没看见似的,手一撑,轻巧地爬上了厚重的石台。离奇的是,椁的封盖早已被打开了一道缝,看来是被盗过一次。里面陪葬的物品虽然不怎么丰富,可单凭几件金光闪闪的器物,也足够震慑住这帮奴籍出身的平民。

拿到这些东西就可以出去了吧?到时候再想想怎么回到原来的世界。

只是——我看着坐在石台上托腮沉思的文弱少年,大气都不敢出。这明明就是鬼魂吧?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啊?

少年似乎对自己的墓被盗了这件事没什么想法,反而好奇的打量起我们这伙盗墓贼。感觉到我炙热的视线,他慢吞吞地回过头,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我打了个冷噤,赶紧别过脑袋去,假装自己也看不到他。

「收获还真不少…」

胡子脸抱着一堆金银财宝,心满意足的从上面翻下来。只不过,随着他的动作,两名壮汉也毫无防备的倒地,捂着后脑勺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圆睁着眼,直到匕首插进心脏也无法相信自己会被大哥一击毙命。

「分赃?他们可真是天真。」

他慢条斯理的解决了那些跟班后,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也不动声色的朝后退去,直到后背贴紧了冰凉的青石。胡子脸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他踩过尸体的手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淫邪不加掩饰的写在脸上。

「小知许,你也是叔叔我看着长大的,已经这么漂亮了。」

我重重的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虽然真的是有点倒霉透顶了,穿越过来就撞见古代黑吃黑。

「放心,我不会杀你。」胡子脸干笑几声,「要不是你带着我们找到了这块好墓,我们早就死在襄国的战乱里了。」

我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少年起身。

那一瞬间,我是希望他能救我的,哪怕他不是人。

胡子脸扑向我的时候,我下意识闭上了眼。没想到,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手堪堪停在距离我一寸的地方。

「欺负女孩子可不太好。」少年露出了实体,手懒洋洋地抓住了胡子脸的衣领,使了些力道,一把将他甩到了对面的石墙上。

「你!你早知道这墓有古怪!」

胡子脸惊恐的翻遍全身,将携带的黑驴蹄子和糯米一股脑全都砸向少年,却起不了任何的作用。黔驴技穷后,他终于被击溃了心理防线,啐骂了一声,发出刺耳的癫笑:「没想到我盗墓一生,却被这么一个小娃娃坑了。也罢,若不是这流年战乱,我怎么会因为蝇头小利,没发现如此明显的漏洞……」

话还没说完,压在舌底的毒素就发作了。

他抱着金银财宝,永远的留在了这座地宫深处。

3.

周围的人都死光了,这个变故让我猝不及防。

幸好在胡子脸的遗言中,我知道了几个关键信息——首先,我们是认识的,且是我把大家聚集在这个墓里的,我的原身应该很了解这座墓葬。其次,我现在身处于一个叫襄国的地方,这里流年战乱,民不聊生。

最后,这座墓葬有古怪。

想到这儿,我抬眼迎上那道探询的目光。不必他多言,此刻,最大的古怪就站在我眼前,垂着手,耷拉着脑袋,仿佛刚才随意把两百来斤的壮汉丢出去的不是他一样。

「喂…」

倘若他想杀我,早就动手了。况且他方才还救了我,于是我壮了胆子,主动和他打起招呼来。少年怔愣了片刻,然后又露出那副大型犬的笑脸来,浑身写满了热络。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墓主人吗?」

少年很诚实地摇摇头:「不是。」

他声音并不像长相那样清冽,反而带着点嗓子坏了似的哑。

「那你知道这里埋的是谁吗?」

我急于理清思路,或许找到了原身和墓主人的联系,我就可以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在回忆又带着些许疑惑,然后他缓慢点点头道:「我只记得,这里埋着襄国的齐王纪有信,我是他的……影子。」

影子。

据我所知,自古以来,有很多王孙贵族会豢养一个与自己容貌、身量相仿的人,在关键时刻替他们赴险,甚至替死。这样的人叫做「影子」,也被叫做血滴子。

如此看来,这个少年应该就是当年替齐王死去的。

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能让胡子脸说出「有古怪」的,想必不仅仅是临死前看到少年的缘故。

于是翻上了棺椁,往里看去,除了零星散落的珠宝以外,竟然空无一物——那么这个少年的尸体呢?

结合之前的墓道情况,我的判断应该是对的:这座墓在之前已经被盗过一次了。

只是……什么人只偷尸体,却对金银财宝熟视无睹呢?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突然问我。

刚才大胡子叫我「知许」,于是我干脆就报了这两个字。

少年蹙着长眉,沉寂了一会说他叫纪永夷,是王妃亲自赐的名。家臣能随主子的姓氏,已经是莫大的恩宠,更别说赐名了,看来齐王一家善待下人,还是不错的。

「名字很好听。」我夸赞了一句,忽而想到这「知许」原生许是跟齐王有什么联系,于是问道,「你能不能跟我讲讲襄国发生战乱前发生过哪些事?」

纪永夷揉了揉额角,重新坐回了棺椁上。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也慢慢理清了散乱的头绪——襄国,常年与一江之隔的狄国兵戎相见。一年前,襄国国君突然下诏,对齐王满门抄斩,理由是私通敌国,意图谋反。但因齐王平日乐善好施,宽以待人,百姓都觉得这是一桩冤假错案,是为了打压齐王势力才如此这般。殊不知民心所向加速了齐王的死亡。

齐王死后,念其旧功与手足之情,襄国国君仍为他修了这样一个面积不大的陵墓,陪葬了些许奇珍异宝。不料真正的内鬼不是齐王,襄国仍然被人里应外合的破了。这一年内不断涌现出爱国义士,竭尽全力抵抗狄国的侵略,但大部分疆土还是逐步沦陷。

战火纷飞,尸横遍野,有很多人铤而走险开始盗墓,想挖到些稀罕东西就立刻逃窜到狄国去换一份口粮。

显然,我的原身也是其中一员。

「知许。」

正想到关键处,就听到纪永夷轻轻地喊了我一声。我随口答应,却瞥见他迷茫的脸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墓室内刹那陷入了死寂。

「没什么。」

良久,纪永夷叹了口气,「在这里待久了,你是第一个能看到我的人,我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4.

关于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他,我们坐在一起讨论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上一次盗墓,你也是眼睁睁看着的吧?」

我摸了一把纪永夷的头发,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眼神,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可怜巴巴的,让人忍不住想抚摸一番。

他乖顺的任凭我动作,丝毫不设防,就好像我们已经结识了很久。

也许在地下这么久着实寂寞难耐。

「我只记得,他们穿的衣服要比你们精致许多,甚至在领口朝内的地方还有统一的图案。只不过,因为我已经喝过了一碗孟婆汤,所以记不得到底是什么纹样了。」

这世间居然有孟婆汤,他还喝了一碗,怪不得看着呆呆的,我在心里腹诽。只是,既然喝了孟婆汤,怎么没去投胎呢?

「你……没骗我吧?」

我好笑的看着他。纪永夷愣了一下,然后讷讷地说:「我不太会骗人。」

「好吧。听你的描述…似乎他们是隶属于官兵的?」

我试图胡乱分析。见我不再开他的玩笑,纪永夷便点点头,接过我的话头:「襄国的纹样我认得,若是仔细想来,其实他们的衣服更接近于狄国的款式。」

「莫非是狄国人对齐王恨之入骨,偷了他的尸体去?」

一想到可能快要接近真相,我不由得亢奋起来。要知道,得到了真相,很有可能就得到了回家的钥匙。

「齐王平素喜好舞文弄墨,鲜少亲征,狄国人没有理由对其恨之入骨;况且辱尸只需破坏陵墓即可,无需画蛇添足,聘用专门的摸金校尉来大费周折。」

纪永夷轻笑了一声,眼神飘忽的朝墓室正前方看去。那是一条长长的墓道,地下十六米深,阻隔了他与阳间全部的联系。我偷瞧他的侧脸,以现代人的新思维,我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要替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死,也许这就是忠义。

或者说,其实他的人生,本身已经贫瘠到毫无留念。

「你为什么要替齐王去死呢?」

我向来不是个心里能藏住话的人,全然不顾会不会冒犯到他。纪永夷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我自幼失去双亲,是王爷与王妃将我捡到府上,悉心栽培,此等恩情如同再造,就算用性命相抵又如何呢?」

果然是我无法理解的理由呢。

「那么真正的齐王,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对吧?」

纪永夷摇了摇头:「孟婆留我一缕魂魄在人间,就是因为我执念太深。她说我有要等的人,不肯入轮回,倘若那个人来找我了,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那么看来你等的就是齐王了——说不准,那伙人是齐王命人伪装成狄国的军队,专门来找你的尸身回家的。他一定活得好好的,准备给你风光大葬呢。」

我试图安慰他,纪永夷感受到了我的努力,抿唇微微一笑。

不得不说,他长得确实很好看。

「知许,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呢?」

纪永夷好奇地看向我。他黑白分明的瞳仁,澄澈的不含一丝杂质,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只要我说了,他就一定会信。我枕着胳膊往后躺去,后背被冰凉的大理石包裹,声音闷闷的在空气中传开:「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把以前的事忘了。」

「这样吗…」

我感受到他言语里的痛惜。

纪永夷生前一定是个温柔细腻的人,我迷迷糊糊的想着。因为一天的神经紧绷,加之惊吓过度后的松弛,竟然在这种环境里安然睡去。失去意识前一秒,我感觉到身体上多了一件柔软轻薄的东西,虽然没有人的体温。

但正是因为它,我一夜好眠。

5.

次日清晨,我与纪永夷说清了我的目的,就是找回失落的记忆。

当然,隐瞒了回到现实世界这件事,因为我和他说不明白。

纪永夷大概觉得我们之间有点同病相怜味儿,因此当我提出要离开墓室,去外面寻找线索的时候,他一脸担忧地望着我,执意要同我前去。

不过我们也算是目标一致:他想找回他遗落在外的尸身,早日进入轮回;而我呢,想去狄国的皇城看看,打听一下关于那支有奇怪图腾的摸金校尉的消息。

所以我俩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出发。

阳气重的地方,纪永夷这区区一缕魂魄很难维持人形,否则很容易神魂俱灭。

经过我们的商议,他附身到了我胸口的护心镜上,这样就算是我小声嘟哝,他也可以听得清我在说什么。

墓道口外,正是某一场战役的废墟。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还有没死透的正在呻吟的士兵,已经分不清他们的国别。尾部染成殷红的箭深深的插进土地里,如同剑埋进人的胸膛中,毫无怜惜地终结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兴,抑或亡,都是百姓苦。

「襄国以前也是富庶之地,不过短短一年,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我看不到纪永夷的表情,但却可以共情到他的哀恸。

「为了一己私欲,将江山社稷置之不顾,这种人当真该挨上千刀万剐。」我愤愤道。

可转念一想,纪永夷不就是替齐王顶下了谋逆之罪吗?

「你……」

我嘴唇止不住颤动起来,哆嗦着问他,「你不会就是这么死的吧?」许久的静默,久到让我以为这废墟上只有我一个人时,一声轻笑泄进我耳畔。纪永夷略带沙哑的嗓音重新回响在辽远的土地上:「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吧。」

少年藏在华美的衣袍下,就算是灵魂,也密布着千疮百孔的伤疤。

一刀一刀,罪这海晏河清,罪这四海承平。

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惴惴,纪永夷顷刻出现在我面前。他肉身尚未归位,魂魄一触即溃,虚浮的影子像是随时能消失在空中。每一秒在烈阳下的炙烤,都是重复着千刀万剐的疼痛,但他仍然艰难地朝我伸出手来,轻轻的,搭在我的头上。

「没关系的,小知许。」纪永夷又露出那个什么也不在乎的笑来,「我不痛的。」

6.

「国君当时一心想要了王爷的命,怎么会不亲自验尸呢?」不知不觉间,我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此刻,我正坐在一辆牛车上,厚厚的草垛盖着我的身子,皮肤被扎的生疼。赶车的老乡是一位因战乱失去故土的铁匠,一家七口被杀的只剩下他自己。听说我要去狄国,就好心带了我一程。

哪怕,他的女儿也是因为收留了一个陌生人,引狼入室而丢了性命。

声音不大,纪永夷能听见。

「验尸也无所谓,我和王爷几乎已经是一模一样了。」他慢吞吞的回答着,那些关于他的事在遥远的记忆之海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他说王爷在他身体同样的位置,用熏香点了好几个永久性的疤痕,模仿自己生来就有的痣;还用器具控制着少年的身高,甚至不惜挫断他的腿骨。

听起来很痛吧,可不止这些,远远不止。

纪永夷的身份只有一部分人知道,所以从小他便是孤身一人。为了不暴露这枚棋子,他长年只能住在地窖里,这也是为什么他皮肤白皙无血色的原因。

「你不恨他们吗?」我忍不住问,「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人来看啊。」

「王爷给了我这条命,为他效力,我心甘情愿。」

纪永夷唔了一声,似是又陷入了沉思。

我无语凝噎。这就是他的思想,我改变不了。在纪永夷的视角里,齐王是一个一心革新的知识分子,深得民心,也许真的是功高盖主才被下了杀手。直到现在,很多坚持抵抗的官兵百姓,也正是坚信着齐王会再次带领着他们振兴襄国。

只是,在都城被破后,齐王就不知所踪。

牛车就停在城门口,做个登记领个度牒就可以走。

狄国国君还算是个贤君,虽然破了襄国的城,却没有屠戮平民。并且明文规定,愿意归降的襄国人,加入狄国国籍一视同仁,不会给予奴籍。所以铁匠大哥才会在最后背井离乡,不远千里到陌生的地方谋生。

纪永夷显然对这件事有些抵触,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狄国的计谋。

勾了勾嘴角,我随手摸了两把怀里的护心镜,权当对这个炸毛少年的安抚。他哼了一声,我第一次感受到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一个被需要时推出来的工具。领了襄国人专属的度牒后,我在城中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

客栈的一楼是个有酒有肉的小馆子,不少人在柜台附近划拳吹牛。纪永夷几乎没出过王府,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不一样的雀跃。换算成现代的年纪,他也不过二十来岁,却过早地浸淫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间。

「让你魂魄不散也要等待的人,应该很重要吧。」

我随口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纪永夷提起这件事时,语气微微带了些失落,「世上知我是影子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我不知道除了王爷与王妃外,还有谁能一直记挂着我。」

「罢了,吃点东西,兴许就想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到了古代该点什么,就胡乱买了些。吃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般客栈都能打听到很多消息,我只消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应该能闹明白很多事情。果然,隔壁桌两个衣冠楚楚的文人,就正在讨论一个新被册封的侯爷。

「楚兄在何处高就啊?」

被称作楚兄的男人大概这次是要请客,喝多了几杯,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说:「就陛下新封的那个,在这次大破襄国的战役中贡献不小。前些日子去他府上做了参谋,俸禄比先前给的多多了。」

另一位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这位恭顺侯脾气不大好,楚兄还是多多当心。」

「怕什么,没看他这个封号嘛——就一个归降的将军罢了,真要是论起贵贱来,我们狄国人不是比他高贵多了。」楚兄或许是真的喝多了,竟然口无遮拦起来。不料,话音未落,他就惊恐的睁大了眼,手痉挛着摸向自己的咽喉。

「嘀嗒嘀嗒……」是血落在木桌上的声音。

另一个文人早就吓呆了,张大了嘴发不出一个音节。饶是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我,也没能发现那几个穿着紫红袍服的男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好像他们是凭空出现的,又随意的抽剑出鞘,割断了这大不敬之人的气管。

「好大的胆子。」

为首的将领嗤笑了一声,声音很冷,像一杯放了冰棱的烈酒。他又向周遭的看客警告了几句,大意是,不要随便议论朝廷命官,然后收剑扬长而去。我只来得及看清他衣领朝内的地方,绣着一朵莲花,红得像血。

等他们走了,店小二也哆嗦着腿收拾了一地狼藉。

今天提前打烊。

而我已经趁着一片混乱,蹑手蹑脚地跟上了这一队人。

7.

我想,纪永夷应该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红莲,正是那日他在第一伙盗墓贼身上看到的纹样。

虽然我是现代人,行动力远不如这些日行千里的将士。但好在继承了些许原身的体能,勉强能保持在二百米以内,尽量不跟丢。

就这样,我们一路到了一处隐蔽的宅邸,它静悄悄的隐在山林之中。

从正门进是万万不能的,我在大石狮子后面蹲了半天,一咬牙,决定翻墙上房顶。纪永夷有点儿着急,在他看来,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上房梁除了暴露目标以外,根本没有一点作用。

但我还是毅然决然踩着砖头,吭哧着爬了上去。

等我双脚落了地,且落在了厚厚的落叶堆上,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时,一溜儿火把亮了起来。院落正中央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在忽明忽暗的光亮之中看向我。本能让我弓起身子,直觉告诉我,他就是今天被提及的恭顺侯。

男人长了双狭长的凤眼,眯起眼的时候,透着些不易看透的复杂。

「我就说今天怎么有喜鹊在叫个不停,果然是有贵客。」

他挥手,示意拿着兵器的人散去。让我意外的是,男人的声音相较于那张有些精明的脸,显得温和异常。他用招呼客人的口气对我说:「进来坐吧,最近是桂花时节,差人做了些酒酿,正愁无人对尝。」

我左脚已经踏进了门槛,就听见纪永夷的声音:「多加小心。」

胸口生出一股温热,我点了点头,便坐在了男人的对面,警惕地打量起四周来。

「姑娘追着我的将士,一路到山里,想必是有什么想问的。」

男人微微颔首,很有礼貌地为我倒了酒。我实在是没有应付古代人的经验,稍微抿了两口,就直截了当进入正题。

「您就是恭顺侯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就好像我们曾经见过面一样。

「我是。」恭顺侯轻笑,「看你的打扮应该是襄国人,算来我们还是老乡。」

果然如那楚姓男子所说,恭顺侯是归降后受封的,只是他并不如传言之中那般凶残,反而彬彬有礼。纪永夷一直没有出声,大概是也和我一样,觉得他没什么恶意,想听听他如何解释红莲的事。

「我就不和您兜圈子了。」见他确实有问必答的模样,我就干脆的和盘托出,「我丢了些东西,有目睹的人告诉我是被领口上绣着红莲的人拿走了。今日在酒楼碰到,便一路追踪到了这里。如果真是您的人拿了,归还于我就好;若不是,我这就离开。」

当然不能尽数奉告,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

「哦?」恭顺侯托腮凝眸,思索了片刻后道,「可否详细说一下是何物?如若府中真有偷鸡摸狗之辈,我必将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我见他的模样,便又多透露了一分:「实不相瞒,是我家中一位亲眷的墓,陪葬时放了不少奇珍异宝,如今丢了几件,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还望侯爷费心。」

「盗墓啊……」

恭顺侯眼里闪烁起奇异的光芒,这更让我坚定了内心想法:他一定是知道什么内情。「能让姑娘独身一人来狄国,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摸了一把青涩的胡茬,「这样吧,姑娘先在客房留住一晚,明天我必给你一个交代。」

我权衡了一下——贸然离开,不知道会不会被灭口。此处怎么看也不像是常住的宅邸,想必恭顺侯并不像表面般简单,看来只有按兵不动,先静观其变了。

「那我就叨扰了。」

8.

厢房里透着冷梅香,闻上去让人很安心。

这一夜,我比在墓室里睡得还要稳当。大概过了两三个时辰,突然,纪永夷急促的声音把我唤醒了。

「小知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失态,赶忙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了。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头沉得要命,就像往大脑里灌满了水泥。肯定是那香有问题——可是已经容不得我多想,身下马车的颠簸传来,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自己此刻身处险境。

纪永夷无法化为实体,只能不停地呼喊着我。

我挣扎着把头望向窗外,是一个又一个营地连在一起,黄沙卷起,枕戈待旦。这里是边境,是襄国和狄国的必争之地,也是军寨。正当我脑内疯狂运转之时,车停了下来。恍惚间,我听见车夫和外面的人聊了起来。

「这是我家侯爷新送的货,以前的已经被你们玩烂了吧。」

熟悉淫邪的口气,我已经猜到了和我一起的几辆马车里,装的都是无辜的少女。恭顺侯是想把我们当成军妓,送到狄国的边境来供别人亵玩,好在将军那里邀功取宠。这该死的畜生,亏得长了一张无辜的脸。

「里面有个聪明的,药傻了便是。她的长相和身段,就算是放在乐府也得评个中上乘,将军要是喜欢,可别忘了进宫时多替我们侯爷美言几句。」

这说的好像是我?我真是一口老血哽在嗓子里,气笑了。

很快,少女的哭喊与求饶充斥着耳膜——他们开始「卸货」了。

纪永夷自责的不知如何是好:「都怪我…我不该将你牵连进来的,我早该看出来那侯爷不是个好东西,我早该提醒你……」

我本来焦虑得要崩溃了,听到他的话倒安心了几分,于是安慰他:「你自幼深居简出,这人情世故你才知道几分?要怪就怪我们俩太笨,玩不过人家吧。」

我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要被别人糟蹋,我尽力弄死对方,不行就咬舌自尽。

真到了这个时候,死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轿帘被拉开,车夫一把将我扛了起来,嘴塞上破棉布,扔进了一间散发着尿骚味的茅草屋。这里还有好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满眼写着惊恐与绝望。听管事的说,一会儿要先把我们冲洗一下,再送进将士们的大帐中。

看来还有时间,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们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搜我的身。因为,我不是什么良家少女,我是一个盗墓贼。

扭了扭身子,勉强把腰间别的小匕首露了出来,我朝着最近的女人使眼色,示意她把它叼出来给我。她大概比我来得早,嘴里没有布条子,也是个识趣的主儿,很快,我就割断了绳子。

帮她们解放了双手后,我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墙根下。

这一看,就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漂亮女人,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玉米面饽饽,被几个人拖到墙角实施了暴行。我几乎睚眦欲裂,指甲要嵌进掌心。我本不该如此愤怒的,可是那一刻,似乎属于原身的记忆占据了上风——我是认得她的。

纪永夷总是能敏锐的感受到我的情绪。

于是,我决定去救这个女人。

9.

小匕首解决几个精虫上脑的餍足男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一次杀人的我,看着掌心的温热,愣了许久。直到女人的疯笑和纪永夷压抑的哭声把我拉回现实。他的声音更沙哑了,像是能从喉咙里挤出血来。

「怎么了?」我觉察到他的呜咽,赶忙关的问道。

「这是…王妃娘娘。」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了。

那个在纪永夷零碎的记忆里占据了大篇幅的温婉女人,总是偷摸给他带好吃的糕点,总是溜到地窖给他讲外面的故事,总是在他挨打的时候出来劝架——富庶的盐商之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当下被折磨的形销骨立,只余下基本的生理欲望,索取几口残羹冷炙。

王妃沦落至此,齐王呢?

现在只剩下两个推论:齐王死了;抑或是,还活着却至今下落不明。

稳住纪永夷的情绪后,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可正要离开之际,营地里突然冒出许多士兵来,将我们三人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拎着几十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脸上身上都是层层叠叠的伤,想必是那几个逃跑未遂的女人,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还真不能小瞧这娘们儿。」为首的将军冷笑一声,「不知道这么聪明,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他的目光绕过我,看见我身后伏跪在地上的王妃,笑得更猖獗:「哟,还把这疯婆子也带上了。不过侯爷真是个狠人,卖主求荣就罢了,连自己的老婆都能扔出来供人凌辱,要不是老子军功赫赫,还真要被他压上一头了。」

卖主求荣?把老婆扔出来?

原来,当年下落不明的齐王,那个至死不降的军民心里的支柱,竟是现在阿谀奉承的小人恭顺侯!

「怎么会这样……王爷的脸,不长那样!」纪永夷呜咽着发出只有我一人能听到的怒吼。

我心中一痛,若是面前这人言语属实,那么齐王必然是想办法改头换面。

一支箭忽然射向了我面门,我正欲躲开。纪永夷猛然出现,牢牢握住了那支箭。

「小知许。」他看起来承受着剧痛,额角流下豆大的汗珠,却仍不忘咬着后槽牙喊我的名字,「带着王妃跑,头也不回地跑。」

我的严重一片湿润,伸手拉了王妃就跑,手臂大腿的皮肤被袭来的箭雨擦破,有纪永夷的忍痛抵挡,才没使得我跟王妃被箭射中要害。

原本疯疯癫癫的王妃被我牵着跑很是平静,漫天烟尘里,她一身粗麻布衣也仪态万千。

忽的,她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变得清明无比,回头直直盯着纪永夷。

她应是认出了纪永夷,她丈夫的小影子,那个瘦弱如草芽的少年。就算被鞭打的皮开肉绽也咬着牙不哭不闹,被怎样苛刻的对待都始终忠心耿耿。

此刻她应该读懂了他眼里的死寂,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的静默,任凭什么力量都无法再次复原。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因她的神情同我想表现的一模一样。

王妃在片刻的清醒里,毅然决然走向了那些不屑一顾的将士们。与此同时,被紧紧捆缚着手脚、自知逃脱无望的女人们,也不顾一切地用身体阻拦着四散的箭,用肉身搭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给我换取了喘息的时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我都来不及反应,就看到纪永夷冲过来,将我拦腰抱起,手覆在我后脑,用力地将我整张脸埋入了他的胸口飞奔起来。

他的胸膛没有任何活人的温度,冰凉的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在那一刻,我想着,明明他才是更令人心碎的人,明明他比我更加痛苦更容易消逝,却仍义无反顾地冲向我,护着我。

10.

我们逃到一处密林,官兵们找不到我们。我回过神,看着已经接近于透明的纪永夷,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地往下掉。

「没关系的,小知许。」

纪永夷已经快流出血泪,可还是伸手来擦我的脸。我任凭他动作,什么都说不出来。在现代,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痛的生离死别。

永夷。多好的名字。

永远平安,既是对家国的盼望,也是对小辈的荫蔽。可惜阿纪一生命途多舛,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与关切,唯一给他名字给了他家的感觉的王妃,也只是匆匆见一面后就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是把锋利的刀,却不是无情铁。

「再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的。」我哽咽着,「到时候,你可怎么再入轮回啊……」

纪永夷扯了扯嘴角,苦笑着:「就算魂飞魄散又怎么样呢?再来一世,大概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吧?」

我很想安慰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一种无力感贯遍全身。

「走吧。」死一般的沉默后,纪永夷重新回到了我的护心镜里,「那个…其实你不是小知许吧。」

听到这话,我猛地愣在原地。纪永夷连忙安抚我,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好像不属于这里。但无论你是谁,我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听到这话,我脑海里属于原身的记忆,似乎又松动了些许。

「当初我执意不入轮回,等待的那个人,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他说,虽然他在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但还是要帮我找到失去的记忆,那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而世界上,也一定有人在记挂着我,一直等我回家。

我的眼泪已经快流干了,嗓子也沙哑的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的点头。

如果帮助我也算是一种执念的话,阿纪至少可以继续存在于世。

我们思索良久,觉得齐王这种好大喜功的人,必然会在生前就大举修建陵墓。又记得之前在酒楼听到的另外一则传闻,说狄国国君为了奖赏恭顺侯的忠心,特准他在自己的皇陵周围修陪葬墓,如今已经动工一年多,只差墓道和墓室没有连通。

十两银子,可以买到一条人命,也可以买到一个人的忠诚。

我给了那参与修建的工匠一笔小钱,他就告诉了我,恭顺侯墓有一处奇特:墓室顶部绘着八卦图,棺椁周围点了七星幡灯,大有死者复生、血肉献祭之意。大抵是请了懂行的能人异士,特意布下这么一个法阵。

这样也不难解释,为什么他非要费尽周折地偷影子的尸体了。

齐王意欲用影子未尽的阳寿,偷梁换柱给想要长生不老的自己。

「如果他需要藏匿你的尸体,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墓里。」

11.

「墓的建造分为很多种,听说,他建的是流沙墓。」我对纪永夷说。

可笑这该死的畜生,居然在自己真正的墓里放了不少财宝,还有大批陶俑与活着的马匹为他殉葬。为了防止后世有人偷盗,特意设了最刁钻的流沙墓,如果有人靠近墓室,就会触发机关,被一涌而下的流沙彻底淹没。

纪永夷当时没有回应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再次跟踪红莲卫,在即将封盖的墓前,见到了齐王。

其实,与其说是我成功的跟踪,不如说是齐王再次布了个局,把我引了过来。他见到我,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我越看越觉得虚伪。身负这么多条人命,将天下苍生推入战火,他却如此若无其事。

「能从军营逃出来,我的确小看了你的本事。」齐王叹了口气,很是惋惜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纪永夷的尸体这么执着,但是很遗憾地告诉你,他的尸体已经被摆在了法阵中间,提炼得差不多了。」

我攥拳,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掌心渗出血来。

「我还是要谢谢他的,替我挨了那么多刀……应该很疼吧?」说着心疼的话,他的脸上却极尽戏谑。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强忍疼痛的脸,纪永夷你看看自己誓死效忠的王爷,他不值啊!

齐王慢条斯理地走进墓道口,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要一起进来看看吗?有楼阁,有庭院,我讲究的是视死如生,我在阳间拥有的一切都会被复刻进地府。」我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趁周围人不注意时,用袖子里的匕首将其诛杀。

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帮我回家的答案。

可是事到如今,不知道哪里来的滔天恨意操纵着我,叫嚣着,让我势必让齐王付出代价。齐王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这么紧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试图用对话的方式,分散他的注意力。

「为什么?」他好像听到了很有趣的问题,「因为我嫉妒皇兄。自幼他就坐拥最好的东西,作为嫡长子,也毫无悬念的继位,可我却在党派之争时被先皇拼命的打压。我究竟比他差在哪里?为什么他能趾高气昂地封了我一个不痛不痒的王爷之位?」

「所以你就通敌叛国,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我咬牙切齿。

「是啊。」齐王轻飘飘地嗤笑道,「那算什么。」

他似乎失去了交谈的兴致,招呼我朝墓道走去:「不想看看纪永夷的尸体吗?今天是封盖的日子,此后,不会再有人发现我法阵的秘密,我也不会有躺进这里的那一天。」

我看除了他以外,红莲卫都镇守在门口,只要和他进了陵墓,就拥有了绝佳的动手机会。齐王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和我分享秘密,想必那里面一定布满了让我陪葬的机关,可是我心意已决,死亡便显得不那么可怕。

我伸手摸了摸胸口的护心镜,深吸一口气,朝那幽深走去。

12.

随着他往墓道深处走去,也像是与阳间隔离般,只剩下冷气与脚步声。

这样的地下,纪永夷一个人待了几百天。

沿途有精美的壁画,震撼的石刻,还有大量繁复的器皿。齐王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我尽量不去碰墙壁,踩着他走过的脚印前进,亦步亦趋,终于艰辛地来到了墓室。

墨石做的巨大棺椁,摸起来是冰块的温度。

「嘶……」

没等我来得及说什么,护心镜就从怀里跌落,顷刻碎成两半。地下几十米,阴气缭绕,纪永夷毫无阻碍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蹙着眉,似乎这一下摔得不轻。

齐王懒洋洋地开口:「看来那位高僧说得不假,这法阵迟迟无法完成的原因,是你还有一缕游魂留在人间。我果然没猜错,你附在这女人的身上。」

我气得咬牙切齿,该死,怎么又被他摆了一道!

巨大的吸力凭空出现,纪永夷摇摇欲坠的魂魄立刻被收进了棺椁里,和仍与生前一般红润饱满的身体融合。我听见他吃痛的闷哼声,想必是法阵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倒也不难看出,阴暗的墓室里,七盏幽绿色的灯火霎那间通明,照得齐王的脸更加可怖。

「我一向赏罚分明,姑娘把他带到我身边,是帮了大忙。」他皮笑肉不笑,「到时候便赏姑娘一个全尸吧。」

我没理他,环顾四周,企图找到一个可以破坏法阵的点。

「我那草包皇兄,在位多年却毫无政绩,叫区区狄国打的落花流水。如若是我,必将成就千秋万代之大业。」齐王自顾自说着,像个疯子一般向我诉说着,「我已经架空了狄国国君的势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自然就是这能让他长命百岁的法阵。

「故事,已经听得足够多了。」齐王退了一步,站到了棺椁后的一个暗门里,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抬手按了几个机关。一时间,墙体分崩离析,露出大块滚石与布满尖刺的滚筒,还有细箭不断的从孔洞中射出来。古今多少盗墓贼,就死在这样严防死守的机关下。

我骇得满头大汗,青筋毕露,感觉肾上腺素都要飙到最高阈值了。

滚石是最好躲的,箭也在巨大棺椁的掩体下躲了个七七八八,但我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挂了彩。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不知名的气体,让人头晕脑胀,僵卧呕吐。几经折腾下来,我奄奄一息地蜷缩到墙角,源源不断的箭朝我射来,我恍惚中拿胳膊挡去,生生中了几箭,我真是低估齐王了!

齐王看我已经是个血人,眼睛却还看向纪永夷所在的方向。大概是他被刺痛了,于是恼羞成怒的加快了法阵的运行。我已经快要閤眼了,恍惚间,看见机关都慢慢退了回去,恼人的毒气也散了七分。纪永夷的肉身艰难的从棺椁里坐起来——他摘掉了口中的玉蝉。

古代人认为,人体死后只要保存着身体里的气,它不外泄,尸体就不会腐烂。玉,是最为养气的材质,用来封住七窍再好不过。

同时,上好的玉是整个墓室里最为值钱的东西。

法阵的阵眼,就被设在了这枚玉蝉上。但是一旦中止法阵,就会触发流沙墓的机关,大量的沙砾,毫不留情的将墓室里所有的人都埋葬于此。

我不知道纪永夷是怎么在几近于被撕裂的疼痛中、保持理智破解的法阵,也不知道他作出这个行为的那一刻,是想要和齐王做个了结的。

大量的流沙涌进来,铺天盖地的气势,宛如黄河泄洪。

重塑肉身的纪永夷脸色比之前还较苍白,七星幡灯的灯焰像血一样猩红。他咳嗽了几声,看向被暗门牢牢封住的齐王——作茧自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自己为了规避机关而设下的密室,门因为流沙的堆积而岿然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掩埋。

「你——」

齐王头一回慌了神,他乞求着,「你把我救出去,我们共享荣华富贵。」

纪永夷充耳不闻,只是像最初那样安静的坐在棺椁盖上,托着腮看我。他朝着我,解开了宽大的衣袍,不带一丝淫邪。只是袒露出那具纵横交错着伤疤的身体,像蚯蚓一样密布在每一片皮肤上。

千刀万剐,凌迟之刑——是他替齐王受下的。

「我好像想起来了。」纪永夷平静的看着我,墓室的门自地下缓缓升起,把我阻隔在外面。我无法穿过那越来越窄的缝隙,只能拼命的睁大眼,注视着他再次消失在我面前。他的脸被灯火照的很柔和,仔细看,唇角甚至还噙着笑。

「我扮演了太多年的你,久到有时候做事,甚至无法确定那到底出于我的本心,还是对你拙劣的模仿。」他转头,看着声嘶力竭求救的齐王,和他崩溃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为什么我会知道流沙的机关在哪儿呢。因为我们就像是一个人……从今往后,你是我,我也是你,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吧。」

纪永夷低低的笑了,不过,这个笑是留给我的。他的眼底含着眼泪,有千丝万缕说不清也道不出口的情愫,却随着墓门轰隆的一声合紧,永远的戛然而止了。

如同佛陀慈悲,以肉饲鹰,他迎来了他的圆满。

13.

古人修墓,其实是个双向工程。

墓室是垂直向下挖的,墓道是平直往下挖的,最后会打通连在一起。因此,流沙只会掩埋门以后的空间,而不会影响到我。我瘫坐在石门后,顾不上浑身是血和剧痛,拼命的用手挖石门下的土层,想钻过去把纪永夷拉出来。

他应该是很怕痛的吧,可是却为我心甘情愿赴死第二次。

我想起某天月凉如水的晚上,我们坐在客栈的屋顶聊天。那时候,阴谋还没有昭然若揭。我说,如果有一天你能重新活过来,你最想干什么。纪永夷认真的想了想,说,那就去街上买十串糖葫芦吧,毕竟往年过节时才能吃到。

我又问,那你还怕死吗?

这次他没有思考,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不,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害怕。」

我早该听懂弦外之音的,可是我从没有真正聪明过。

在流沙淹没他口鼻、而墓门合拢的那一刻,他说,他想起来了。这当然不是骗人的话,因为我也想起来了——怪不得他一开始就对我无端的照顾,我身体的原主,是齐王府上一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总被趾高气昂的宠妾责罚,烫的满手都是包,寒冬腊月在雪地里一跪就是一整夜,直到膝盖都失去知觉。

知许,是王妃娘娘给的名字。

有一次,又被宠妾杖责后罚跪,原主已经是高烧濒死。纪永夷见到了,不惜冒充王爷的身份过来赦免了她,还给她批了御用的药材治病。当然,即使纪永夷能骗过所有的下人,也骗不过看着他长大的王爷。他挨过最重的罚,关的最久的禁闭,就是因此。从此以后,他彻底记住了,他只是伴随着真身的影子。

他不是任何人,也没有人会记住他。

可是原主到底是聪明,她从蛛丝马迹里猜到了,王府里还有另外一个王爷。原主央着王妃被安排去给纪永夷送饭,偶尔也给他带外面的糕点,他最喜欢的是鼎永丰酒楼的糖葫芦。直到王府被封,圣旨下来捉拿谋逆,原主才知道,纪永夷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替真身去死。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着一遍遍对天发誓。

「我不会忘记你。」

我会永远记得你是谁。

14.

记忆如潮水般充斥着我的大脑。

我疼得满地打滚,却在大量的信息中发现了最为关键的那一条,如同草蛇灰线,把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原来,我一开始加入这个盗墓贼团伙,就是为了找回纪永夷的身体。而纪永夷不入轮回,执意要等的那个人,一直是我,始终如一。

他忘记了一切,却还是记得要等我来。

我们所经历的都并非偶然。

因为只有知许记得他,记得他并不是那个万民爱戴的齐王,抑或是万民唾骂的恭顺侯,他才能记起自己到底是谁。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清瘦少年,在乱世里,成为又一个被抹去名姓的牺牲品。知许想把他的尸首带走,免受后世侵扰。

他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宁静,而非冒名顶替,独眠皇陵。

这是我们的约定,然而,我们都忘了。

最后,我筋疲力尽的躺在墓道口,每一步留下的深坑里都灌着我滴落的血。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我本应该感到无望。红莲卫早在听到动静时就赶去抢救齐王了,事态危急,竟然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我。

我抱膝坐在旷野上,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属于原主的记忆和我的记忆厮打成一团,但只有一种感情,我与知许是互通的——我们都为此而感到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晚风吹起,入夜微凉。

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干了似的,无边的寒冷包裹了我。万籁俱寂里,一种细微的声响从泥土里迸出,把几近于昏睡的我吵醒。我半睁着眼睛,看见纪永夷负手而立,衣摆被风吹的猎猎。发现我醒了以后,便转过身朝我走来。

像当年第一次见到雪地里狼狈不堪的知许,很小的一团,缩在单衣里小声啜泣。纪永夷不禁露出一个怜爱的笑,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我的脑袋,哑声说:小家伙,你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梦叠着梦,梦国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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