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与妹妹自幼父母双亡,被舅舅收养。
舅舅苏文铉是朝廷二品官员,在京城也是有名的权贵。
我原本生活在江南的一处小地方,记得刚被舅舅接到京城时,被城里的繁华喧闹的大街迷了眼帘。
也记得刚到苏府时,第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少年,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那是我的表兄,苏则钰。
原来京城里的人也生地这般好看,如同那繁华的大街,迷了我的眼帘。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那时不过八岁,只看了这么一个人,觉得好看,见了便心生欢喜。
于是后来我都会想着怎么才能多看见表兄,若是看见了,便高兴一整天,若是没看见,便念念不忘。
我承认,我小小年纪便十分好色,想来我也是那肤浅之人。
别人都觉得我和妹妹长得像,但我瞧着却一点儿都不像,性格也毫不相同。
妹妹乖巧软糯,恬静柔美,而我却活泼好动,活像一只小猴子。
只是我不明白,明明都是他的妹妹,为何他却待我二人不同。
后来的我才知道,我和妹妹在他的心里更是不同的。
他明明是那么一个清冷凉薄之人,却对妹妹格外温柔与偏爱。
他对我却总是客客气气,清冷疏离。
他时常说妹妹像月光下的一汪清泉,干净而又剔透。
其实,对于我来说,他就像那滢滢的月光,洁白如玉,清冷至极。
可望不可即。
刚到苏府时,十四岁的少年长身玉立,站在石阶上。
我和妹妹下了马车,便被舅舅牵着手走向大门处。
少年瞥了眼我与妹妹,便朝舅舅弯腰拱手行礼,声线清冷:「父亲」。
舅舅笑道:「则钰,来看看,这是你的两位表妹,日后她们俩就在苏府住下了,多照顾照顾妹妹。」
少年这才把视线投向了我和妹妹,温声道:「表妹」。
妹妹如小兔一般,怯生生地喊了声表兄。
而我则与妹妹不同,我当时想着,这么一个如神仙般的人,竟然是我表兄,受宠若惊的感觉袭便全身,于是我咧嘴一笑,大大咧咧地喊了声表兄。
后来,他带我和妹妹去已经安排好了的院落,他清清冷冷地走在前方,步伐不急也不慢。
斜上方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我便踩着他的影子,跟随着他的脚步。
到了院子里,他干净利落地交代了几句后便转身离开。
当时的我已然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竟然跑去拦住了的表兄。
他冷淡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何事?」
我不知自己为何那般冲动,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怎地这般装,想来真是美色误人。
我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娇小的妹妹替我解了围。
妹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表兄的袖子,仰头望着表兄,软软糯糯道:「表兄,你明早带我和姐姐去给舅娘问安好不好?」
袖子被人轻轻地扯了扯,苏则钰一愣,望向面前这个软糯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干净无暇,肉肉的小脸看着柔软无比,如同白嫩的糕点,想来手感应该不错,苏则钰如是想。
平时不喜别人触碰的他竟也没生气,他虽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温和起来。
苏则钰问:「你叫什么名字?」
妹妹扑闪着她水灵灵的眼睛,软软地回答:「表兄,我叫沈思宜。」
随后妹妹又望向我:「我姐姐叫沈念安。」
苏则钰点头,而后道:「明日辰时,我来这里接你二人。」
说完便离去了。
后来的我便想着,一切大概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从他问妹妹名字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与妹妹之后在他心里的位置。
不,准确的来说,他心里的位置根本没有一点儿是我的,一点都没有。
02
到苏府的第一年,我与妹妹皆比较拘谨,做事也小心翼翼。
但舅舅与舅娘多年来只有表兄一子,待我与妹妹如同亲女,这倒让我也妹妹放得开些了。
幸得舅舅与舅娘的收养,不然我与妹妹怕是要流落街头,成为乞丐孤儿亦或被人贩卖,成为奴隶。
他们恩情,我与妹妹一辈子也不会忘。
舅舅与舅娘对我和妹妹一视同仁,也不偏袒谁。
而表兄却是偏心至极,在他眼里,他只有一个妹妹。
却不是我。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成了我的神明。
犹记得十岁那年端午节,表兄带我妹妹去城南江畔看赛龙舟。
就在那几天,我的脚摔伤了,不严重,能走,就是有些疼。
那天我是不打算去的,准备在府里同舅娘她们一起包粽子。
但后来知道表兄要带着妹妹去看划龙舟,我便也有些想跟着去了,倒不是有多想看划龙舟,只是想和表兄一起看罢了。
本来是准备做马车去的,但因着是端午节,街上的人太多了,做马车反而不方便,倒不如走着过去。
那时我犹豫着还要不要去,脚挺吃亏的,但还是心一横,跟着去了。
表兄牵着妹妹走在前面,我由府里的丫鬟牵着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走。
表兄还为妹妹买了串糖葫芦,却问都不问我要与不要。
我登时就有些想落泪,真是的,白白出来受这个苦干嘛。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让它掉下来。
后来终于到了城南江畔,江畔中游人很多,欢呼声,呐喊声更是不绝于耳。
当真是热闹至极。
而这江边上游倒是没多少人。
我实在走不动了,便在上游处随便找了石亭坐着,揉着酸痛的脚腕,表兄则带着妹妹去了江中游的石桥上看比赛去了。
这江的水流本是不急的,缓缓向前流,但因着的这划龙舟比赛,倒是把中下游的江水给搞得有些湍急了。
五月份的天气本就比较微凉,但可能是走了一大截路的缘故,我倒觉得有些热。
这江风吹的我甚感舒服,于是我休息了片刻便想去江边吹吹风。
我与丫鬟走到离江大约有两米多的地方停下了,我不敢再走近了,不然便有些危险了。
但或许今天我时运不济,还是落了江。
是这样的,有人忽然大喊抓小偷,闻到声响的我一听,赶紧扭头望去,却发现有一人朝我这处奔来。
丫鬟吓得赶紧拉住我往一旁躲,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贼人就是准备跳江逃走的,奈何我挡住了他的路,他当时还爆粗口来着:「去你娘的,给老子滚开。」
就这样,我竟被他撞下了江。
我实在想不明白,旁边又不是没有宽敞的路,那贼人为何偏偏朝我这处走,我这运气,简直踩着狗屎了。
实不相瞒,在落江的最后一瞬,我也爆了句粗口:「去你大爷的。」
江水如狼似虎地灌入我的口鼻,我无比难受,我被江水给拖着朝下沉去,意识也逐渐涣散。
但最后,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少年郎君,逆着光,朝我游来。
只为我而来。
就像神明一样。
那是我的兄长,苏则钰。
不远处走来的苏则钰看到我落水后,脸色骤然一变,急忙地朝我这处奔来,毫不犹豫地跳入江水中。
周围已然围上了许多人,苏则钰救起昏迷的我,脸色铁青,赶紧抱着我去往最近的医馆。
沈思宜被吓坏了,被脸色苍白的丫鬟给牵着赶往了医馆。
水沿着苏则钰紧绷的下颚滴落,他薄唇抿紧,一路上一言不发,但可见他眼里的慌乱与不安,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就像是曾经有个小女孩失足落水,可他却无能为力,最后只剩绝望与悔恨掩埋了他。
于是后来,原本性格开朗的他,变得不苟言笑,清冷凉薄。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舅舅与舅娘曾经有一女,但后来却溺水而亡。
自从经历这件事后,表兄对我倒不如之前的冷淡,但却也还是对我不怎么上心。
但我却感到很高兴,至少表兄也愿意看看我了,哪怕只是偶尔一眼。
03
在未及笄前,我和妹妹有不懂的功课都可以去向表兄请教。
虽然我还要比妹妹大一岁多,但我却没有她那般勤学,我问的问题在表兄看来很刁钻古怪,经常惹得他不愿为我解答。
比如,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想当年,这个问题我可是和隔壁家的狗蛋探讨了整整一年呢,都没探出个所以然。
又如,《山海经》里记载的妖魔神怪是是真的存在过吗?
再如,西晋的卫玠,到底是何种倾城绝色,才会终日被人们围观欣赏?
但其实,我觉得,这世上大抵没有同表兄一般好看的人,哪怕他的一个眼神,都能令我心动不已。
妹妹与我不同,她经常请教表兄四书五经,纲常伦理之类的。
表兄为妹妹讲解时,我也常会在一旁听。
妹妹总是听得神采奕奕,而我却听的云里雾里。
久而久之,我便也不爱听这些了,索性就不听了。
于是乎,每每在他为妹妹解惑时,我的眼睛总是黏在他的身上,半点都移不开,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乃食色性也。
但其实表兄不仅人长得好看,字也写得好看。
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又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自有风流气骨。
总而言之,甚是好看。
妹妹善于写簪花小楷,端庄秀美,温婉碧玉,看着很舒适。
而我的字,虽说不上如蚯蚓乱爬,却也歪歪扭扭,委实难看。
但我并不想习簪花小楷这类字体,我喜欢飘逸如风,却也遒劲有力的字,就像表兄那样,飘飘洒洒,不受约束。
因此,我时常央求表兄教我习字,表兄一开始冷冷淡淡,很不情愿,但耐不住我的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也终究是应了下来。
因得了表兄的首肯,我每天下午,酉时,都会很准时地蹲在表兄院子门口处等他从翰林院回来。
每当妹妹有问题时,都会与我一同在等待表兄,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人在此等他。
我每天都无比期待能看到他。
表兄每天只教习我半个时辰的书法,我原本以为是手把手教,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为我讲起要领后,便让我照字帖上临摹。
虽然我很希望他能够手把手教我,这样我也能趁机揩把美男的油,但我向来是个正经的人,这种好事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每天的这半个时辰,都是一段很惬意,舒适的时光。
大概就是我在一旁练字,表兄在一旁看书,偶尔会看看我写的如何。
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种时光大概维持了三年,直到我及笄。
在我与妹妹及笄时,表兄皆赠了我二人不同的礼物。
表兄给我的及笄礼是一块上好的青白玉佩,色泽剔透,晶莹润滑,我十分喜欢。
对于这块玉佩,我爱不释手,恨不得日夜不离身,却也害怕不小心将它弄碎,因此我把它放入一个小盒子里,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但妹妹及笄时,收到的是一副牡丹采撷图,表哥亲手画的。
上面还附有诗句,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当看到这幅图时,我心里有许多情绪交错,惊艳,讶异,羡慕,早有预料,甚至还有难受。
上面千娇百媚的牡丹花肆意盛开,似有道不尽的风流情趣。
原来表兄这样一个清冷独绝的人,也画的出这样的万千风流。
还记得我初见表哥画这幅图时,曾兴致勃勃地问他,这画是何用,若是随意画的,能否送与我?
表哥看都未看我,只不冷不热地道:「你字可是练完了?若是练完了,那便回去吧。」
问言,我赶紧麻溜地滚到一旁练字去了,只悄悄地朝他投去目光,看他认真作画的模样。
这图,他画了一月有余,可见其心意。
那笔墨与画纸,皆是上上品。
我第一次看他作画时,很想问他要,可我觉得这画他应该是别有用处,并非心血来潮随意画画。
因此我便打消了念头,想着以后怎么也得央求他为我也作一副画,或者写一副字也行。
谁曾想,原来他这是为妹妹准备的及笄礼,真是用心至极。
罢了,原本我喜欢的就不是那国色天香的牡丹,而是白雪皑皑里的红梅。
一片洁白中,忽地就添上了红,耀眼至极,唯美至极,倘若是表哥站在那株热烈的红梅前,那该又是怎样的绝色,肯定是让我挪不开眼吧。
04
我与妹妹及笄过后,便很少去表哥那处了。
表兄最近也因为官职的变动,忙了许多,常常要入夜了才回府。
表兄如今二十有二,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舅舅和舅娘也为这事儿替他急了好些年。
按理说,表兄这般龙章凤姿,惊才绝艳的人应当是不愁娶的,可为何却迟迟未婚。
其实早些年,表兄也曾订过一次婚的。但这些都是舅舅他们替他安排的,其实表兄连那位女子的面也未曾见过。
听闻那女子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并且还私自定了终身,最后通过服毒的方式逼她父母把婚给退了。
我觉得女子的性格实在刚烈,只盼她遇到的是位良人,莫要负了她才好。
因着这件事儿,表兄有段时间竟成了京城里闲聊的话题。
许多姑娘家倒是很乐意这位芝兰玉树的苏家郎君的婚事搅黄,这样她们或许便有机会。
毕竟这样一位少年及第,高中三元的夫婿,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再者,苏家郎君,龙章凤姿,清冷绝色,光是想想就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
而表兄却是没有成家的意愿,但耐不住母亲的喋喋不休,他无心仪女子,因此对他来说,娶谁家的女子都一样。
谁知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就顺道利用此事来回绝他母亲。
后来任凭舅娘如何苦口婆心地劝他,如何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地说哪家姑娘如何如何,他都雷打不动地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只偶尔朝他母亲微微颔首,每每都会气得舅娘甩袖离开。
但后来舅娘看表兄却是半点无成婚的意愿,只一心铺在仕途上,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在心里默默焦急。
于是打算去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为表兄求一求姻缘。
那天四月初七,舅娘也带上了我和妹妹,说是为我俩也求一番姻缘。
一早,我们就坐上了马车,城外的那座青云寺路途稍有些远,马车走了将近一天。
到寺庙时,已是下午,看来今日得在庙里住下了。
这座寺庙的香火倒是旺盛,但因着离城较远,来城里祈福的人不多,倒是那些附近的村民陆陆续续来的不少。
来接带我们的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模样清秀。
他先是带我们去了庙堂里拜了佛祖,接着抽取姻缘签。
妹妹抽到了一个上上签,我们都替她高兴。
三生石上结姻亲,今生来续前世情。
我的是中下签,不算很好,惹得我心情无比烦闷。
思不得,求不得,缘谋未遂,良人在后。
但直到看到舅娘为表兄抽的签后,我的心情才有了好转。
看到了表兄中的是下下签,我竟然莫名想笑,但看到舅娘铁青的脸后,我的笑意死死地在心里憋住,简直痛苦。
不会吧,表兄竟然比我还惨,心里忽就有了安慰,突然就觉得我的签没那么难看了。
情缘多舛,不可追忆,错汝与吾,悔之不得。
舅娘看了后的脸青一会儿白一会儿,带着丫鬟自个儿去了后山处的姻缘树那儿了。
妹妹也跟着舅娘一块儿去了,我本也想去瞅瞅,可奈何肚子突然就痛了起来,无法,看来我不得不去趟茅房。
我在里面待了有一刻钟的时辰,腿都麻地不像话,站起来的一瞬我差点掉进坑里去了。
等我出来的时候,竟下起了小雨。我向庙里的和尚打听了下,后山姻缘树那儿大约要走小半个时辰。
思索片刻,我还是借了把伞,按照那和尚的指示去往了后山的姻缘树那儿。
只是,我半路上遇到了个奇女子。
有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小姑娘蹲在石板路旁,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看些什么,连把伞都没打。
我过去一看,那小姑娘赶紧拉着我一同蹲着:「嘘,别动,你看,蚂蚁在搬家呢。」
我定睛一看,的确是小蚂蚁一串串地在搬家。
我正疑惑着,这蚂蚁搬家有什么好看的,那姑娘就抬起头来,眼里满是骄傲与自豪,话语间都充满了雀跃:「怎么样,好看吧,那可是蚂蚁搬家诶。」
我寻思着这孩子莫不是没打伞,导致脑袋进了些雨水。
于是我默默地将伞更多地移向了她。
这小姑娘说她本来也要去后山的姻缘树那处的,但半路看天色,好像要下雨,于是便让丫鬟回去拿伞了。
现在雨正下着,她又没有伞,我也不好离去让她在这儿淋雨,反正我对那姻缘树没有多大兴趣,于是我便和她在这儿林间小道上闲聊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姑娘是京城里顾太尉的嫡幼女,叫顾茗芮。
因为娇养在深闺院里,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蚂蚁搬家这般鲜活的场景。
于是一时间觉得无比新奇。
茗芮,寓意生机勃勃,朝气鲜活,真是个好名字。
我觉得,她人如其名,活泼又有富有朝气。
怕她无聊,我给她讲了许多她不曾见过的有趣事儿,比如惹毛了公鸡,它会扑闪着翅膀飞起来踹你,又如青蛙是有小蝌蚪变来的,再如蚯蚓断成了两截还能活……
等了大约半柱香的时辰,一声如清泉般悦耳的声音传来:「小芮。」
入眼,一位白衣郎君撑着一把黛色油纸伞,缓缓出现在了这青色石砖小道上。
这位郎君白衣束身,头戴冠玉,我觉得这大概是除了表哥,我所见过的第二个顶好看的人。
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顾珩琤,二十有四,任侍郎之位。
当真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顾茗芮听到声音,惊喜地扭头,然后冒着雨朝前方那男子跑去。
她的丫鬟见状,赶紧撑着伞从男子后方跑来为她撑伞。
顾茗芮跑到男子面前,高兴道:「大哥,你终于出来了,那方丈怎得和你聊了这般久。」
男子无奈一笑,轻轻弹了弹顾茗芮的额头,声音温和:「你看看你,到处乱跑,衣裳都打湿了,回去换身衣裳,别染了风寒。」
顾茗芮调皮一笑,转而又冒着雨跑到了我的跟前,丫鬟举伞跟上。
顾茗芮牵起了我的手,朝那男子开心地介绍道:「大哥,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她叫沈念安,怎么样,漂亮吧。」
顾郎君眉目含笑,朝我轻轻颔首,温和有礼:「沈姑娘。」
我也微微颔首,面带笑意:「顾郎君。」
我觉得,这大概是我最矜持的一次,想来,我也是有淑女风范的。
但我现在还不知道,不出一个月,我现在所有的矜持淑女,将荡然无存,本性全然暴露矣。
后来,顾茗芮依依不舍地朝我告别:「沈姐姐,回到京城后,我来苏府找你玩好不好。」
我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于是笑意连连地朝她点头:「好啊,到时候我再多给你讲点趣事儿。」
最后,她与家兄离去,我去了姻缘树那处寻舅娘与妹妹。
走之前,还拜了拜树下的那尊月老像。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表兄,心里想着,如果我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到时候我绝对在这里来给你上一辈子高香。
05
第二日,我们便回到了苏府。
后来的日子,大概是我每天都期待能见到表兄,但他任了大理寺少卿之职,越发忙了起来,有时今天都见不到一面。
我突然就觉得我的生活有些枯燥无味。
但好在,顾家小姐顾茗芮倒是经常来找我玩。
妹妹因为性格软糯娇柔,与我和顾茗芮都不尽相同,所以很少同我们一起。
好在妹妹她也有闺中好友,皆是同她一样温婉娇柔,饱含才情。
她们每每都相约去竹亭吟诗作赋,曲水流觞,好不闲雅。
我则与顾茗芮去京城到处疯玩,甚至有一次还悄悄换成男装,准备去青楼逛一番。
但惨的是,被下朝回府的顾珩琤给看到了。
然后我俩都被拎到了马车里,场面一度尴尬,我们连头都不敢抬。
这也太丢人了。
谁都没开口,马车里的氛围冷清肃然,我与顾茗芮都把头给埋得低低的,甚至连眼睛都恨不得闭得死死的。
顾珩琤饮了一口茶,悠闲自得地看着我们俩准备如何辩解。
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这该死的压抑氛围,闭上眼睛,乖乖认错:「顾,顾大人,我错了,我不该带着令妹去那种地方。」
然后我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勇敢却又艰难道:「你若是想,我便让你打一顿也是可以的。」
谁家小妹被人带去逛青楼,估计都会想把那人腿给打断吧。
该认怂时就认怂,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我十几年来活的最丢人的一次。
闻言,顾珩琤还未说话,顾茗芮到抢先一步,感觉把我的手按下去,可怜兮兮朝着顾珩琤道:「大哥,要打就打我吧,其实是我强行带着沈姐姐和我一同去的,是我的错。」
顾珩琤笑了,如沐春风,此时但在我和顾茗芮看来,却是冷如寒风,冷的我们瑟瑟发抖,其实我们主要是害怕的忍不住发抖。
要是他把我今天这事儿告诉了我舅舅他们,我就甭想活了!
老天啊,一定,千万,绝对不能让表兄知道啊。
顾珩琤面带笑意地瞥了顾茗芮一眼,然后温和有礼同我说道:「沈小姐,那种地方,不是你们这些女子该去的地方,以后勿要再去了。」
我连忙点头,颇有些狗腿:「是是是,您说得对,我简直太赞同了。」
大概我这怂得要死地模样戳中了他的笑点,他竟然是低低地笑出了声,连带着肩膀都在颤动。
我尴尬地讪笑了两声,心里想着,您可别在这种情况下笑,您这样很吓人的。
不到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顾珩琤依然温润谦和同我道:「沈小姐,苏府到了。」
是吗?怎得他不仅没骂我,竟还将我送回了苏府,真是个好人,我心里顿时感动。
我道谢后,便下了马车,在此之前,我还朝顾茗芮投去了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
同时,我也看到了她努力向我扬起的一丝苦笑。
看着马车走远后,我松了一口气,而后准备悄悄地去后巷子里走后门,实在不行那就钻狗洞。
反正我这现在这幅模样是万万不能被府里的人给看到的。
特别是表兄。
正当我有些偷偷摸摸地欲离去时,苏府大门突然打开。
惊地我赶紧溜走。
但为时已晚,一个清冷地声音在我背后冷不丁地响起:「沈念安,你打扮成这样是想做什么。」
登时,我仿佛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娘的,想见你时,隔着好几天都见不到一面,不想见你时,你却偏偏出现!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哭丧着脸倒着后退回去,连身子都没转过去,没脸见人啊我。
最后,苏则钰冷着脸道:「过来。」
我不得不转过身去,艰难地朝他走去,仿佛大难临头一般。
我把头埋得很低,就在半柱香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瓮声瓮气道:「我错了表兄,我不该穿成这样的。」
苏则钰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但我却希望他生气,这样至少代表他也是在乎我的。
苏则钰微微皱眉:「小宜去哪儿了,她可有同你这般?」
我心里有些发凉,刚才害怕被指责地情绪忽然就不见了:「妹妹同谢小姐去城西柳园处游玩去了。」
苏则钰脸色这才稍稍柔和,声音却依旧冷淡:「你勿要再这般打扮了。」
说罢,便出府,坐上了备好的马车,我不想都知道他又定是去接妹妹回家。
娘的,猛女突然想在心里落泪。
06
自从逛青楼这件事儿被顾珩琤抓住后,顾茗芮半个月都没能出府。
所以,少了小姑娘在我旁边叽叽喳喳,我还有些不习惯。
后来,小姑娘终于能出府玩了,但却成天都要被个少年侍卫给跟着,怎么甩都甩不掉。
惹得小姑娘不高兴了好几天,还冷着脸色对少年侍卫恶语相向。
偏生少年抿唇不语,搞得顾茗芮都无法了。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顾珩琤安排的。
其实少年生得一副好相貌,话语不多,而且还处处护着顾茗芮。
后来小姑娘也没那么郁闷了,每次去逛街买了许多东西,都让少年提着。
我觉得好笑,小姑娘也真是够可爱的。
因着有了少年侍卫的监视,我与顾茗芮倒也安分守己了许多,至少不像之前那般疯癫玩闹,我却是无所谓的。
但小姑娘却变得扭扭捏捏了起来,偶尔还故作骄矜。
我大致明白了什么,看着她与少年侍卫只笑不语。
这样也好,想来女儿家骄矜温婉的模样才会被人更加喜欢吧,我可不能带坏了小姑娘。
但后来,为什么每次我去顾府找小姑娘,都能碰到她兄长。
可能是因为上次在马车里太丢人了,于是我半点都不想看到顾珩琤。
但往往事与愿违,这两个月我觉得总是看到顾珩琤,就连有时我与顾茗芮去城外游玩,她兄长都会一起。
当侍郎很闲吗,难道是被皇帝给罢职了?
我觉着,小姑娘最近被她哥看得挺紧的,或许我已经被顾大人列入黑名单了,看来侍郎大人很怕我带坏他妹啊。
老天爷啊,我做人这么失败的吗?
只不过好在顾珩琤挺拔如竹,面若冠玉,温柔体贴。
我觉得对着这么一个人也不错,毕竟谁会忍心拒绝一个如此养眼且温柔的美男子呢。
猛女羞涩。
07
一场伴随着蝉鸣的夏雨骤然来临,如今已是六月底,再有几天便是乞巧节了。
我向来对这情人间的节日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我觉得浪漫的七夕与我这种孤苦伶仃的人不沾边。
我最多就是听妇人们津津乐道的讲那牛郎与织女的故事,虽然我已经听了百八十遍,但我仍就乐此不疲。
但后来我去找妹妹时发现,她认认真真,且满眼含笑地织着一条手帕,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她脸上浮起的一抹浅浅的红晕,宛若朝霞。
我觉得她不对劲,满脸姨母笑地盯着她瞧了老半天。
经过我盘问,才知道她原来是有中意的少年郎了,是上次在寺庙里的姻缘树下遇见的。
说来也巧,那天下午好好的,突然就下起了微雨,那姻缘树的后边还有一个不大不小地鲤鱼塘,因为路滑,她差点摔入鱼塘,幸而一旁路过的林小将军拉了一把,不然她定是丢死人了。
林小将军气势刚建,似七月骄阳,面容硬朗,剑眉星目,那双眸子璀璨如寒星。
就在她摔入他怀里的那一刻,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原来这世间还会有这般如阳肆意的男儿郎,并不是所有男子都像表兄那般生人勿近,阴郁冰冷。
沈思宜如是想着,尽管表兄待她温柔体贴,如同亲妹,但她仍觉着那英武潇洒的林小将军更好。
妹妹后又叙述着她与林小将军之间的事,面容羞赧,眼里是看得见的甜蜜幸福。
我开始听得认真,但却终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妹妹嗔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绣起了帕子。
后妹妹又问我道:「姐姐,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半睡着的我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苏则钰的面容。
自然是有的,可我却半点不敢想。
妹妹见我许久未答,自顾自地说:「无喜欢之人也没关系,姐姐你也可以绣帕子或做香囊,在乞巧那夜,若是遇到了对上眼儿的人,也可赠之。」
我手撑着头半眯着眼,想着表兄那般挺拔如竹,清冷艳绝之人,大抵是有不少女子都想着赠他物什吧。
那不如我也试做一个香囊赠与表兄,以妹妹的名义也不是不可。
不光是这么想着,我开始行动了起来。
只不过我对刺绣这些学得不精,做起香囊时,倒也有些吃力,拇指都差点被针戳了好几次。
但这七日,我倒也把这香囊做成了。
白玉色香囊上秀着青竹,看着倒也精致素雅。
七夕那夜到来,皇帝设了宫宴,邀请臣子及其家眷参与。
我对这些宫宴向来避之不及,便未去参加。
是以,舅舅与舅娘便带着妹妹去了。
其实我也提前打听过了,表兄这几日要处理一件十分重要的案子,便也不会去参加。
因此我觉得我更没去的必要了。
于是七夕那晚,我独自一人去了热闹的长街玩耍。
街上有杂耍艺人表演绝技,有皮影戏,还有猜字谜赢花灯的,热闹非凡。
更有甚着,才子佳人相会阁楼,提着亲手做红灯笼,携祝福之语,赠予意中人。
街头百姓的欢乐哪里比不上皇宫里的宴会?
出来半个时辰,我玩的很是尽兴,而现下还早,舅舅他们约摸还要有几个时辰才会回来。
在回府的路上,我怀里揣着香囊,想着表兄今夜大抵又不会回府了,罢了,明日再送。
但我有些不死心,期待着表兄今夜能回府,于是我在房里等了大半个时辰,想着还是去表兄的院子里瞧瞧。
表兄平日里喜静,且自从任了大理寺少卿之职,平日里很少回府,因此院子里只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
但今夜连那丫鬟小厮也不知去哪里玩去了,一看便知表兄未回来。
黑夜笼罩四周,偶尔有凉风吹过,虫鸣声打破了院里儿的寂静,倒为黑夜添了些许生机。
我正抬脚打算离去,却忽然听到表兄书房里好似有动静,我顿时停住脚步。
我有些疑惑,轻轻地挪动脚步到了书房门外,弯着腰想听得更真切些。
但书房里静悄悄地,再无半点声响。
我松了一口气,害,合着可能就是什么东西掉了嘛,真是大惊小怪。
我直起身,刚准备走,房门骤然打开,突然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口鼻,把我拽进了书房里。
门也合上了。
在这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娘的,自负了。
我被人环住脖子,他是想勒死我啊,死亡来临前,我的求生欲猛然爆发,我使出浑身解数狠狠地踩了那人一脚。
那人吃疼,松开我,我二话不说转身趁他不备,又准备一脚踢他裤裆那处儿。
在那我看清他脸的一瞬间,我赶紧停下,还由此摔了一跤。
我吃惊道:「表兄?」
苏则钰现在有些不清醒,还以为是刺客。
他半撑在桌案上,眼里满是隐忍之色,他的手紧握着案角,待看到来人是我后,一字一句都吃力道:「快走,赶紧离开,快。」
等等,我现在有些懵。
表兄一向清冷如冰山上的雪,像如今这种有些诱惑勾人的模样,简直让我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我流鼻血了。
与此同时,我好像明白了表兄这番模样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要是再不走,都保不准到时候是我上他还是他上我,我赶紧爬起来,朝着门口奔去。
表兄,等我安全了我就来救你。
摸到门的一瞬间,我喜大普奔,赶紧打开门欲往外跑。
但就在门开了一条缝的那一瞬,突然一道大力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我的心不安地疾速跳动着。
苏则钰混身上滚烫,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觉得这温度好似灼烧般。
苏则钰一只手掀开了我后颈处的长发,他望着我白皙修长脖颈,眼里的情愫不加掩饰,一只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我紧张得不行,口齿不清,结结巴巴道:「表,表兄?」
苏则钰低沉沙哑地嗯了一声。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心里默默呐喊,你这是逼我犯罪啊!
他忽然将我抱到桌案上,我有些慌了,眼泪从嘴角流了出来,但还是得装装:「表兄,你,你知道你在干嘛吗?」
他半阖着眼,神志不清。
我顿时潜力爆发,竟然一脚将他踹开,然后……一溜烟跑了。
最后还大声吼道:「来人,救命啦,表兄被害了,快叫郎中。」
08
第二日。
我昨夜救人心切,吼得有些过了,现在嗓子沙哑,喝了一杯茶清了清嗓子,而后问小鱼:「昨夜表兄后头如何,身体没坏掉吧?」
我那一脚可踹的不清,真害怕他没被那药给弄坏,倒是被我给踹废了。
我现下心头有些害怕,今后我可不好过了。
表兄可记仇了,那一脚他绝对记一辈子。
小鱼点头:「少爷的事儿倒是让夫人他们担心了老半天。不过没关系,少爷已经无碍,而且今天老爷和少爷休沐,夫人说了,今早我们都去主院儿吃饭。小姐,收拾好了我们就去吧。」
「咳咳」我又吞到半路的口水把我噎住了。
我不敢去,我怕被揍。
小鱼赶紧替我倒了杯茶,我灌了几口茶后,嗡声嗡气道:「咱们能不去吗?」
小鱼看着我的眼神大有你莫不是傻了吧的意思。
我已经努力克制了,但很没胆儿的是,我觉得我在发抖。
到主院后,舅舅与舅娘倒是还没来,只不过妹妹与表兄已经在桌前坐下了。
感受到前面像我投来的两道视线,我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还讪笑着喊道:「妹妹,表兄。」
尬,太尬了。
苏则钰点了点头,收回了视线,自顾自地饮起了茶。
待我坐好了后,妹妹皱起眉头问:「姐姐你这是怎得了?怎么说话还带颤音儿。」
我在心里摸了一把泪,但面上还得笑嘻嘻:「我刚刚不小心咬到舌头了,说话都甚疼。」
妹妹颇有些无奈地叹气:「姐姐你也真是的,干嘛这么不小心。」
我觉得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受不了了,再说下去我可以就地死亡了。
我艰难地度过了这一刻钟的时间,终于开饭了。
我只顾吃饭,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但我总觉得有道视线一直似有若无地朝我这处投来。
我也不敢瞧,只埋头苦吃,生怕对上表兄那冷冷的眸子。
终于回到房间,我再次倒在床上,半点不想动。
精神累耗太多,心累。
虽说今天是休沐,但苏则钰上午便回了大理寺处理一些事。
他一只手托起下巴,一只手敲击着书案,阖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跪在地上的人的辩解。
「苏少卿,魏门郎的事我是真不知道啊!虽然我平日里与他交好,我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私自给一批来路不明的军火兵器放行啊。」
张员外郎跪在地上,心里暗暗叫苦,就在不久前,他还躺在温柔乡里,突然就被两名官卫推开门闯入,从府里押来。
府里的那群人真是酒囊饭袋,连这两个人都拖不住。
张员外郎已经说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可谁知那少卿大人什么也不表示,就这么坐着,真是急死人了。
半响,那手敲出的声响突然停了,张员外郎的心也跟着停滞了片刻。
苏则钰缓缓睁眼,眼神冷淡,如一月寒水,嗓音如碎玉般悦耳:「说完了?昨日清晨,我可与你说过我会去皇宫赴宴?」
张员外郎一愣:「大人你,难道没去吗?」
苏则钰清冷道:「你希望我去?」
张员外郎汗颜,他前后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苏少卿的意思,怎么好端端的提这个?
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张员外郎的神情不似作假,苏则钰垂下眸子,敛去了眼里的深思,而后一字一句道:「听说你昨日出了大理寺后,去了文府?」
张员外郎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又提到这个了,心下虽有疑虑,却也不敢隐瞒:「出了大理寺后我去文府拜访了文尚书。」
苏则钰明了,眼里蓄着寒冰。
文尚书可真是好算计,只可惜却没算到张员外郎是个愚笨人。
不,文榷轱这老奸巨猾狐狸,或许就是觉得愚笨人反而比聪明人用起来更放心。
只是他没想到,他这聪明人的纰漏倒是出在了张员外郎这愚人手里。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苏则钰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张员外郎只觉得这一趟来的心惊胆战,莫名其妙。
他怎么觉得这一个二个的都这般奇奇怪怪。
昨天文尚书也是,问他一些莫名的话,他记得可清楚了,文尚书当时像是随口一说:「苏少卿如今可是大忙人,今晚怕是不去参加宫宴了吧。」
张员外郎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怎得提到苏少卿了,再者,苏少卿去不去,他怎么知道。
但面前的人可是尚书大人啊,他哪怕不知,也只能硬着头皮假意道:「哈哈,文大人,你这说得什么话,纵使苏少卿再忙,但皇上的办的宴会他怎么可能会不去。」
文尚书似笑非笑:「是吗?」
当时,张员外郎讪笑,他这是说错了什么话吗?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得水,这怎么收得回来。
于是他笑得掐媚,呵呵道:「那当然了,今早去大理寺时,苏少卿亲口说的呢!这还能有假?」
现在张员外郎想起来,只觉得后背发凉,后知后觉发现,他好像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还是两个都在他惹不起的人,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在张员外郎走后,苏则钰拿起案前的狼毫,写起了密折。
一旁的小厮肖堰自觉磨起了墨。
片刻,苏则钰放下毛笔,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东西可还回去了?」
肖堰点头答道:「那香囊已经还回去了」,而后肖堰颇有些埋怨道:「少爷,你说说你,昨夜怎么就中计了,还……」
苏则钰寡言少语,但肖堰却是个话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苏则钰嗓音冰冷:「闭嘴。」
肖堰幽怨地看了苏则钰一眼,赶紧乖乖闭上了嘴。
苏则钰饮了一口茶,脑海里却想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的兄长赫王封地在国土边西地区,往年赫王行事低调,倒也安安分分地待在边西。
只是近两年来,有眼线传赫王谎报粮税,私购兵器,私养军队,还和边境蛮国有交易。
皇帝立马警惕,派人秘密调查,后来发现赫王竟然在十年前就已经在筹钱私养军队了,而且朝堂上还有与他秘密往来的人。
如今看来,他这同伙,怕是文尚书文榷轱无疑了。
苏则钰的嘴角微微勾起,他还没动手呢,文榷轱自己倒是站不住脚了。
昨日下午,文榷轱假意派他那不成气候的大儿子文成珺来拜访他,当时他就问到了一股似有若无地暗香。
但他以为是文成珺流连花丛间,一时沾染上的香粉罢了,他倒也没引起多大注意,如今想来,是他疏忽了。
文榷轱倒是算的好,约摸在宴会之时,这药就改发作了,只怕文榷轱连哪位公主小姐都给他安排好了。
届时,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怕是难逃其咎。
苏则钰好看的眼里淬有寒冰,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垂下了眸子。
昨夜在书房里,一开始他的确有些神志不清,可后来那药效过了,他的意识也渐渐回笼。
她那一脚,委实不轻。
沈念安,苏则钰把这三个字极缓地念了出来,语气里明明未夹杂着任何情绪,可肖堰听着就觉得有些缱绻。
她倒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可否认,他从现在才开始真正注意到沈念安,苏则钰如是想。
09
现在是下午申时,太阳隐入在云端末处,那白色的光线在云雾中折射出了橙红色的半边天际,就似那姑娘抹了胭脂的脸颊。
我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有些发虚,就想一直待在屋子里。
昨夜的事让我现在有些恐慌,从小到大我就没想过会有踹表兄的一天。
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突然就有些想扇自己几巴掌,为何我这般没出息,竟然经住了那祸人的美色,连带着还踹了他一脚。
令堂的,先不想了,反正踹也踹了,大不了让他踹回来罢。
我也是敢作敢当的人。
但耐不住心里的胡思乱想,要不然去药馆给他买点药过去赔罪。
在去药馆的路上,我遇到了顾茗芮。
顾茗芮见着我,二话不说地把我拉上了她正要去的酒楼。
我赶紧寻由头拒绝,却耐不住小姑娘撒娇。
我无法,只得先应了,寻思着等下再找时间去医馆。
走到二楼时,一个包间的房门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样貌不错,但脚步虚浮的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
我与顾茗芮路过此人,正欲上三楼,那人忽然揭开我的帷帽,有些轻浮道:「既是美人儿,何须掩盖容貌,不如摘下来,容我细细观赏一番?」
这突然来的调戏让我诧异了一瞬。
但很快,我蹙眉,一把拿过帷帽,正欲开口说话时,小姑娘倒抢先一步。
顾茗芮满脸不快,好看的眉头一皱,道:「好你个文成珺,连本小姐的人都敢调戏?」
文成珺显然没注意到我前面的顾茗芮,一愣,随后立马笑道:「原来是顾四小姐,文谋眼拙,顾四小姐的人我又岂敢得罪。」
而后又朝我拱了拱手,行礼道:「这位小姐,真是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虽然说出话看起来是道歉之意,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害怕与尊敬。
顾茗芮虽然娇纵,却也不是个傻的,再怎么说,文成珺也是朝廷六从品命官。
再者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蛮横无理地闹下去。
但顾茗芮却也不想我受委屈,于是看向了我,那眼里大有如果我不愿意就这么算了的话,那就和文成珺干到底!
我用眼神安抚了她,而后朝文成珺微微颔首算是了这件事。
咱们来此是干饭的,干饭人要得是干饭魂,干完饭后我还有要事处理,这等事于我本就不算如何。
一个时辰后,黄昏已然褪去。
我本以为解脱了,欲告别小姑娘。
但因着先前的事,小姑娘怕我被文成珺的人跟踪绑架,于是硬要做马车送我回府。
我磨不过小姑娘,也不好拒绝,于是乎,由着她把我送回府了。
最后,我含泪地想,明天再去买也罢!
翌日。
表兄在日出时便早早地去上朝了,而后直接去了大理寺。
以前,我是终日都恨不得见到他,而如今,我却是巴不得离他远远儿的。
吃过早饭后,接近巳时。
这时,府里来了位贵客,林都督次子林奕。
林小将军前来提亲,出手阔绰,带了许多贵重礼物。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向妹妹的眼里,满是温柔与宠溺,若不细看,定发现不了他耳尖上悄然爬上的一抹红霞。
舅舅不在府,舅娘是个心细的,一看便就什么都明白了。
舅娘对林奕满意得很,这孩子相貌堂堂,清白干净,也无姬妾。
且林家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权贵,这桩姻缘,可结。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还是要等老爷回来了再做商议。
舅娘看着林小将军笑意吟吟的,活像在看自家未过门的儿子。
在客人走后,舅娘笑着喊我与妹妹一同去长街上的裁衣店里,选了好几块上好的料子,皆是现下流行的花样。
在舅舅回府后,舅娘说了妹妹与林奕之事,舅舅也觉得可行,便递了拜帖去林府。
而后在第二日舅舅亲自去了趟林府,与林都督一同商议了此事。
决定了婚期,那是三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
表兄得知了妹妹与林奕的婚事后,心里虽然不快,却也做足了一个兄长该有的样子。
但这毕竟是他宠了好几年的妹妹,于是他便暗中派人调查林奕,也明面上难为过林奕。
只不过林奕为人委实清白正直,表兄这才放心。
10
在三日后,表兄奉皇上旨意,去趟酉水调查一桩陈年旧案。
说是这样说,但具体去做何,不得而知。
正巧,舅舅的祖居便是在酉水,也就是我生母的娘家。
外公死得早,只留下妻子与一双儿女。
因着许多复杂因素,舅舅在朝廷任职后,外祖母便回了酉水老宅,半点不稀罕这京城里的荣华富贵。
舅舅与舅娘思量着,觉得趁着这次表兄去酉水,不如带上我,顺道去看看外祖母她老人家。
妹妹已有婚约在身,不宜出远门,因此这趟去酉水的路上,除了侍卫随从,便只有我与表兄二人。
因着路途有些遥远,为了安全方便,我与表兄便同乘一辆马车。
此刻在马车上的我,心情极其复杂,仿佛有万千的马匹从一旁呼啸而过,最后一匹马还将我撞飞,我飞出了天际,又落了下来,将地给砸出了一个大坑,而后来了一只鸟站在我头上,拉了坨屎。
约摸一炷香后,出了京城。
现在外头太阳高照,本就是七月份的天气,马车里不免也燥热起来。
从上马车开始,直到到现在,我与表兄都未说半句话。
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啊,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
好在表兄不是饮茶便是看书,视我为无物。
我心下也放松了许多。
离京城越发远,这路也越发地不好走,崎岖的山路走得马车颠簸。
这段时辰简直是无聊透顶,我倒在车壁旁,不知不觉间,便熟睡了起来。
苏则钰抬眸,望了望睡着了的我,眸里无任何情绪,随后又面无表情地看起了书。
马车路过树林,车轮不时就会碾压泥路上的枯木枝,发出时而清脆,时而闷重的断裂声响。
刺眼的太阳光被密集的树叶层层的遮挡,只余下少许光斑在地上跳动。
这树林阴翳间,倒是凉爽。
于是苏则钰便吩咐停下马车,休整一番。
忽然停下的马车让睡得迷糊的我猛地往前一倒,不知撞到了什么。
手忙脚乱,恍恍惚惚间,我习惯性地胡乱抓一把。
此时,我还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处于迷糊状态,只觉得摔得生疼,不免爆了句粗口,来表达我现下的不满心情:「我艹。」
苏则钰正准备下马车,却忽而被人一撞,接着某处被人一扯,他脸色铁青,活像别人欠了他几百万两黄金似的。
苏则钰咬牙切齿道:「沈念安,松手。」
听到这阴沉沉得的嗓音,我吓得赶紧松了手,先是一愣,而后再小声嘀咕道:「害,瞧你这样儿,还以为我是抓着你命根子呢,还好是少许头发,要不然我还不得被你活剐了。」
苏则钰脸色一沉,面色不善得下了马车。
坐了一天的马车,屁股都疼了,下马车后,呼吸着林间夹杂着草木清淡气味的空气,心情都舒畅起来。
我去小解了一番,回来时浑身轻松,表兄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站在一颗大树下观察着四周情形。
我也偷偷瞄了几眼,觉着他还是这般好看,让我呼吸一滞。
突然,我脚下一旁的草丛里有沙沙得声响传来,我朝那动静处一瞥,却见两条忽然蛇立起,还在吐着蛇信子。
「天呐,蛇啊,还是两条」我吓得惊慌失措,一路飙泪地朝表兄奔去。
但我仿佛听见沙沙的声音跟在我身后,我老泪纵横,二话不说地直接挂在了表兄身上。
苏则钰听到这突然爆发的鬼哭狼嚎,皱着眉头朝我望来,却毫无防备的被我吊在了身上。
散在周围的侍卫也被我吓一跳,纷纷握紧手中的剑,还以为是山贼突然来临。
本以为我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却不曾想竟然是被两条蛇给吓破了胆儿。
苏则钰显然不悦,正准备将我推下去,我紧紧地夹住他的腰,任凭他怎么推也推不开。
天知道,蛇有多吓人。
苏则钰开口呵斥,我却也不理应,惹得他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活像是村里的王二狗占了他媳妇似的。
「沈念安」
「啊啊啊,表兄,有蛇啊,我最怕蛇了。」
苏则钰的正欲推我的手一愣,悬留在半空中,片刻后,他垂眸,竟一只手托住了我的腰身,一只手轻轻拍了几下我的后背,似在安抚。
他的嗓音明明一如既往地清列,却似乎有些刻意放柔:「蛇已经跑了,下来罢。」
苏则钰恍惚了片刻,幼时的些许零落片段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死死地抱住小少年的腰身,带着哭腔,奶声奶气道:「呜呜呜,兄长,有蛇,环玉最怕蛇啦。」
小少年也抱住小姑娘,手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蛇已经跑了,妹妹不怕,兄长保护你。」
只是后来,他却食言了,未能保护好她。
11
天色渐晚,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表兄派了两个侍卫前去侦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决定在这儿住一晚。
走进客栈开始,一切都正常不过,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或许是今儿被那蛇吓落了魂儿罢。
夜半,外头有犬吠声,虫鸣声,鸟啼声,还有那晚风吹起的树叶婆娑声。
半响,这些声音里忽而夹杂起了刀剑声,呼喊声,还有那推门而入的爆破声。
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外头亮起的火把,以及那嘈杂声,我一下子便知道出事了。
我赶快穿好鞋子,与此同时有人推门而入,直接朝我这处儿赶来。
苏则钰面色难看,却仍镇定自若,他二话不说直接拉起我的手臂,带着我离了这房间,朝客栈后处儿的马圈处赶去。
随后他直接揽起我的腰身,骑上了一匹马。
远处,有人发现了我们,大喝:「在这儿,别让他们跑了!」
苏则钰环住我,直接驾马而去。
后头的匪贼穷追不舍,有暗箭袭来。
我手心里全是汗,旁边的箭从耳旁呼啸而过,我的心脏骤然紧缩,害怕到不行。
忽而,多只暗箭射中马匹,马儿惊叫,前蹄跪倒在地。
我与表兄一同摔了下来。
表兄尽力护住我,而后拉着我的手,跑入密林。
密林里灌木丛高大横生,杂乱交错,四周漆黑一片,隐约看得见皎白月光。
有狼嚎传来,莫名渗人。
表兄带着我悄然隐入一处隐蔽密集的杂草藤蔓里,借着夜色,匪贼倒也未看见我们,只骂骂咧咧地朝着前方寻去。
我血色全无,大气都不敢出,头埋在表兄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像我这样一个废物,必须得抱紧大腿。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渐渐远去,我才敢稍稍抬头。
腿脚都已经麻得毫无知觉,我却仍不敢起,就怕那群匪贼声东击西,故意制造离去的声响,实则在暗处等我们自投罗网。
然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表兄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可以起来了。
我起身时,脚一软,又倒了回去,压的表兄闷哼一声。
「表兄,对不住,我,我腿麻了,起不了。」
苏则钰的手臂上有擦伤的箭痕,因牵扯到伤口,脸色不免有些难看起来,但还是道:「无妨。」
月亮穿过云层,月光透过树叶,有少许洒落在地上。
借着渺茫的月色,我抬头看着表兄,我与他的脸离得极近,他闭着眼睛,斜靠在灌木上。
我分不清那惨白的究竟是月色,还是他的脸色。
我不清楚他到底受没受伤,但他这不言不语的模样究竟是让我有些紧张起来:「表兄?」
你千万可别死啊!要是你都死了,我这个废物还怎么活着走出去!
苏则钰听到少女的声音发颤,想着兴许是有些害怕,本来不想回应,却到底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身上的汗水已经浸湿了里衫,逃亡时闷热感已经散去,夜色凉薄,凉风吹过,现下倒是有些冷。
少女身上的温热与柔软紧贴着他,就像是只依偎在主人怀里的小猫。
夜色寂静,他能清晰地听到少女浅薄地呼吸声,好像还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胸口的衣衫处。
只不过,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最清晰地感触还是那砰砰的心跳声,直击他的灵魂。
我从表兄的脸上一点一点挪移,先是绷紧的下颚,然后是那轻抿的薄唇,再是那高挺的鼻梁,最后是那闭着的眼眸。
我在心里一点点描绘,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黑夜寂静,我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让我原本有些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心跳的还算踏实,看来表兄没受太严重的伤,能带我活着回去就行。
我不过二八少女,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得有多憋屈。
我这心里的凄苦谁能明白!
12
天微凉,我扛着虚弱的表兄沿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朝下走去。
令堂的,表兄的手臂被暗箭擦伤,本来没多大问题的,可偏生那箭有毒!
表兄现在的嘴唇灰白,脸色更是惨白得厉害,眼睛半睁开,一条手臂搭在我肩头,任由我扛着。
这小模样看着好不可怜,心疼死我了。
我恨不得,那箭插在我身上……还是算了。
有河流的地方,不远处应该有人家,但我不敢带着表兄朝林间走,怕迷路,只敢沿着河流走去,心里祈祷着能遇到浣衣人或者渔民。
走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一阵悦耳的嬉笑声传来,我心里一喜,果然,在河流的前方拐弯处,有一群浣衣女。
卢翠翠与三个村里的姐妹们一边浣衣,一边打趣着同在浣衣许芸。
卢翠翠笑得大方朴实:「阿芸,你是咱们村最好看的女子了,琚子哥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是啊,是啊,芸芸这么美,我瞧了都心动呢,更别说琚子哥了。」
「我说,芸芸你就应该胆子大点儿,琚子哥都二十了,早该娶媳妇儿了,你可要把人家看紧点儿。」
「就是……」
许芸笑温温柔柔地,脸上满是羞赧,听着同伴们的打趣,倒也不生气,只偶尔轻轻地回两句。
突然,后方有声音传来:「各位漂亮姐姐们,可否救救我兄长,我感激不尽。」
五人都诧异地回头,只见一个同她们差不多大的少女蓬头垢面,好不狼狈,那娇小的身板还扛着一个男子。
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人让她们愣了半响,这两人瞧着虽狼狈,可周身的气度却是掩盖不了,想必是遭遇了什么难事。
后来,在卢翠翠她们的帮助下,我与表兄来到了她们所在的村子。
并在村里的老医生这处儿安顿了下来。
我向村民们半真半假地说明了情况,只道我与表兄本是外地的富贵人家,只是家中逢难遭贼,我们兄妹二人千方百计地逃了出来,却不想被人追杀,兄长也中了毒。
村子里的人朴实善良,闻言叹惋不已,只因着我与兄长是逃亡而来,不得已,让咱们快些养好伤了离开,以免给这里招了匪贼。
我感动得不行,连连道谢,还把身上的首饰全都给了出去。
别说,这村里的老医生,真是妙手回春,表兄都已经半死不活了,不过五日,老医生硬是将他给医得差不多了。
起码脸色都好看了不止一星半点,不过这毒可是致命的,还得再养个十天半个月。
在这儿村里,我除了帮着老医生煎药外,还同村里儿的姐妹们一起去浣衣聊天。
只不过大部分话题都是,我兄长如何如何。
还有那村长的儿子,好像是看上了我,整天都堵在老医生的家门前,惹得表兄不快,脸又难看起来,搞得我还以为是余毒复发了。
后来离开这村儿的时候,表兄用佩玉和村民换了只马匹。
出发时,卢翠翠她们还依依不舍道:「沈妹妹,沈大哥,保重啊!」
但其中,最伤心不舍的还是村长的儿子,他看着我与表兄的背影大声道:「沈妹妹,以后你不管出什么事儿了,都可以来这儿村里找我!」
我笑呵呵道:「好嘞!」
表兄面若冰霜,抱着我骑上马,朝村民们告辞后就驾马离去。
13
又历经半月,我与表兄终于到达酉水县了。
因着我与表兄二人乔装打扮了一番,行事又低调许多,这半月倒未遇着什么危险,顺利许多。
八月十四上午,我与表兄从酉水县驿站马不停蹄的赶往苏家老宅。
约摸下午未时,抵达老宅。
大门外的小厮见到来人,赶紧进去通报。
早前便有信件来临,说苏府少爷和表小姐要来老宅子看望老夫人。
我与表兄下马,不过片刻,大门处便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夫人喜笑颜开的迈出门来,乐呵呵道:「来了啊,终于舍得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老夫人虽已年迈,但精气神儿却是不错,她身上衣衫的面料极好,花样却简单朴素。
老夫人身后还跟着个丫鬟,丫鬟搀着她,轻声道:「老夫人,慢点儿,别摔着了。」
见到来人,表兄拱手弯腰行礼:「祖母安康。」
我也跟着行了礼数,然后高兴地喊了声:「外祖母!」
这虽是我第一次见到外祖母,可那没由来的亲切感袭边我全身,令我有些想掉泪。
老夫人先是满意地看了看表兄,接着听到我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外祖母后,走到我跟前,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而后笑着的眼里乏起了些泪花,杵了杵拐杖:「长得真像你娘。」
而后我与表兄皆休整了一番,吃过午饭后,表兄便去了县老爷那处,想必是与案子有关。
我则被外祖母拉着在宅里的凉亭处聊了许多以往的事儿。
外祖母还带着我去了我娘亲以前的闺房。
房间里虽然多年没人住了,但却干净整洁,想必是安排了人定期打扫。
屋子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画。
画上女子容貌艳丽,风姿绰约,身着红衣,骑在马上,眉目之间皆是英气。
我被画中人惊得久久回不了神,英姿飒爽,天人之姿,那是我的娘亲。
我的手抚上画,近乎入迷得看着画中人,原来我的娘亲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如池中鱼,而是如那天上飞雁,无拘无束,遨游天际。
我的眼里有了泪水,我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娘亲,我也曾想过我的娘亲究竟是何种模样,原是这般英姿绝色。
后来,外祖母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娘亲小时候的事情。
比如娘亲不喜深闺院落,妇德妇功,而尤其向往广袤大地,自由自在。
懂事也淘气,随性又洒脱。
原来我这性子,是随了我的娘亲啊。
喜好自在,不受拘束。
傍晚,圆月如盘,高嵌于空,明日,便是中秋节了。
我坐在宅子大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天上的皎皎圆月,心下思绪乱飞。
先是由着画像想娘亲,后头又想到了爹爹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配得上这般潇洒恣意的娘亲,然后又想着爹爹与娘亲是怎么相识相爱的。
最后却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爹爹和娘亲怎么忍心抛下我和妹妹,就这般走了……
不知不觉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而后停下。
表兄下了马车,迎着月色朝我这儿处走来。
寒凉如水的月光落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清冷凉薄。
苏则钰向来薄情。
我盯着他的干净利落的锦靴,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想着,若是我不开口叫住他,他应当会像以前在苏府那样,越过我,看也不看,直接进府去了。
仿佛无我这人。
但此刻,绣着麒麟花纹的靴子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愣,抬头,恰好撞进了他好看的眼眸里。
不知是不是泪水糊了我的眼,我觉得他的眸里倒没有以往那般寒凉。
他垂下眼眸望我,含着从前没有的关切,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却不似往常那般清冷:「怎么哭了?」
我有些不想理他,便自顾自地擦了眼泪,站起身来欲离去。
他拉住我的手,蹙眉,嗓音又冷起来:「沈念安?」
我想甩开他的手,可没勇气,但我也不想太丢人了。
于是闭着眼睛转过身,深呼吸,闷着嗓音大声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半响没有回音,我心下不安,便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果然,表兄面色稍冷地看着我。
我扯了扯手,没扯回,他抓得越发紧了,手腕都被他抓疼了。
我心里莫名有些委屈,眼睛睁开,盯着地面,小声道:「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从来都没有关注过我,也从来都每当过我是妹妹,对我一点儿也没尽到兄长的责任。」
片刻,如碎玉般的嗓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还有呢?」
我心里一个咯噔,遭了,过火了。
我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胆子,结结巴巴道:「没,没有了。」
苏则钰显然不好糊弄:「是吗?」
我咽了咽口水:「是的吧。」
手腕突然一松,苏则钰看着我头顶乌发,半响后才道:「我知道了,以后会对你好。」
片刻,他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情绪晦明,嗓音略有些低沉沙哑:「只是,尽责的兄长怕是做不成。」
他似乎把兄长二字念得很重。
14
夜半,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不自觉回想起以前表兄对我的冷淡,其实还有,而且还有很多。
比如十岁那年,我想吃冰糖葫芦,他却只给妹妹一人买。
又比如十二岁那年中秋,我为他做了一盏孔明灯,妹妹说灯好看,于是他转而将灯送与了妹妹。
再如及笄后,我觉着他的字写得那般好看,想让他为我写一副『子衿』,央求了他许久,他都未曾答应。
……
但与此同时,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今晚表兄说的那句话。
平静的心开始快速跳动,脸庞微微有些发热。
翌日。
我一大早便去了外祖母那儿问安,而后遇到了前来问安的表兄。
因着昨晚,现下我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好故作娇矜,只眉梢带笑,大方地喊了声表兄。
表兄含笑,温和道:「念安。」
我心里的大笑简直要憋不住了,不敢相信,表兄对我不再是清冷如月,而是温润如玉。
而且,他这是第一次唤我名,以前他都是直接连名带姓地喊我,毫不客气。
天呐天呐,幸福就这么突然降临,简直不要太爽。
一同吃过早饭后,表兄便又去了县衙处。
他临走前,我还兴致勃勃地跑到他面前去,喊他早些回来。
他点头答应了。
这次,我想要为他做一盏许愿灯。
只盼那灯,能载着他的愿望,慢慢地朝天升去,让老天爷看到,帮他实现。
于是乎,午时,我便携着丫鬟一同去了酉水的街上,买灯芯与灯纸。
期间,我还大发善心,给了街里角落的乞丐一些铜钱。
但我没有看到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在看到我容貌的一瞬间,愣住了。
后来,他还悄悄跟了我一路,直到看见我进了苏家老宅,才终于红了眼眶,落下一滴浊泪。
回宅子后,我便开始做起了灯笼。
削好竹条,细细地编制,又慢慢地贴好灯纸,而后一点一点地在上面描绘花纹。
认真而用心。
县衙。
衣衫破败不堪地老乞丐在县衙门外守了整整一下午。
任凭衙门外的官卫怎么赶也赶不走。
日沉时分,苏则钰走至衙门处。
守门的官卫恭敬行礼:「苏大人。」
苏则钰虽淡淡地嗯了一声,但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
他今日处理事宜迅速果决,为的就是能够早些回去。
现下回去,应当不晚。
他在踏出衙门外的一刻,老乞丐快速地跑到了他的面前,而后跪下,声音粗噶:「苏大人,草民求见。」
老乞丐的这番举动惊得官卫赶紧过来将他拉开。
可就在这时,老乞丐又道:「事关令妹苏环玉,恳求苏大人准许。」
听到苏环玉三个字,苏则钰面色一变,抬手止了官卫。
夜色浓重,现下已是丑时,我依然坐在石梯上等他回来。
许愿灯就放在我一旁。
明明困得很,我却执意不愿睡。
我想亲手将灯递给他,想亲眼看他许愿放灯。
表兄向来信守承诺,他既然答应过我会早些回来,那定是不会食言。
然而,现在已是夜半,一点儿也不早了。
他回来与否,都未可知,我自嘲一笑,他,食言了。
第二日我醒来时,已是日中,太阳顶在头顶上,亮地耀眼。
收拾好后,我便打算去看看外祖母,走到她院儿门前时,正巧听到她用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以及垂老的叹息声。
沈老夫人看到从衙门来的信件后,止不住唠叨:「则钰这孩子,也真是,什么事儿能急到他说也不说一声,就连夜赶回京城。」
在院儿外的我愣了片刻,而后进院儿行礼问安。
沈老夫人见是我来了,眉眼的愁绪和无奈瞬间消逝,转而笑道:「念安来了,你表兄公务繁忙,昨夜可真是苦了你。」
我敛下心里的思绪,牵起嘴角轻笑:「这没什么,哪里苦了。」
而后我垂下眸子,轻声问道:「表兄昨夜就走了吗?」
沈老夫人脸上的笑也不见了,叹息道:「你说说,他还真是来办案的,连我这老婆子都不顾了,这才两天都没待到,就这么走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道:「大抵是这案子太过重要了。」
后头外祖母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我努力去听,可却好像怎么也听不清。
15
后头我待了十天左右,便向外祖母请辞,离开了酉水。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倒不似来时的那般惊险与忙碌,反而是走走停停,每路过一个地方,都会去玩耍一番,来纾解我心中的操蛋心情。
离开酉水大概过去二十多天了,我前天便到了俞江郡。
我今日一早便到了郡城中,此时,我正坐在酒楼的二楼上嗑瓜子。
一边嗑还一边听楼下的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说书人讲的有些口干舌燥,喝了一杯茶后,继续拿起扇子讲了起来,不管是楼上还是楼下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话说,你们肯定以为安将军高大威猛,健壮魁梧,实则不然——」说书人故意拖长语气,吊人胃口。
有人见说书人半天不再言语,有些好奇地问:「说啊,安将军什么模样,难不成你还见过?」
有不少人都跟着起哄,说书人这才又道:「诶别说,我还真见过。」
「那你倒是说啊,赶紧的。」
说书人收起扇子,而后一脸回忆之色,半天后才惊叹:「嘶,安将军那可真是如谪仙人啊,芝兰玉树,颜如冠玉,看着不像是上战杀敌,号令八方的威猛将军,倒像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白面书生。」
「真的假的啊。」
说书人一脸不快道:「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我也听得十分起劲儿,如谪仙一般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样,才能称得起这番赞誉?
等店小二来上菜的时候,我还特意问了一句:「安将军是谁啊?如今朝堂里,好像没有哪位将军是姓安啊。」
一听到安将军三个字,店小二来了劲儿:「嘿,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连安将军都不知道。」
我问:「安将军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我在其他地方未曾听说过?」
店小二弯下腰,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安将军已经死了有十年多了,这事儿还牵扯到当今皇帝呐,早就成了忌讳,谁还敢提啊,只不过这儿俞江是安将军的故居,所以本地人基本上都知晓安将军这么一号出色之人。」
这小二讲的一点儿也不比说书人讲的差,跌宕起伏的,听得我津津有味。
据小二说,这位惊才绝艳的安将军在十几年前,一意孤行追杀敌军将领,中了圈套,战死于邕江河,使得八万士兵战死,朝廷损失惨重,安家也落得个满门为奴,流放荒地的下场。
这些都是从朝廷出来的传闻,但事实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
安将军足智多谋,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者,又怎么会看不出敌军的埋伏?
小二无比感叹,安将军常年征战,几乎无一战败,怎么偏偏在宫变之时败了。
真是命运弄人啊。
这些事情,涉及到当年的皇权斗争,想要命的,哪个还敢多说。
就连俞江人也只敢谈谈安将军生前的英姿与传奇。
小二的情绪高亢,连带着我也对这位安将军生出了几分仰慕与好奇。
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去安将军的故居看看。
昨夜下了一番微雨,虽快到日中,但薄雾还未完全散去,空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气。
虽是夏季,却也凉爽,毫不闷热。
俞江城门外,一辆简雅的马车缓缓驶入,守城的士兵拦住马车,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白皙修长,棱骨分明的手轻轻挑起,而后入眼的是一张银色烫金令牌。
士兵赶紧弯腰抱拳,低头行礼道:「侍郎大人。」
16
翌日一早,我便来到了安将军的故居,桑榆巷。
我原以为巷子里或许会有很多人,但与我想的恰恰相反,来人寥寥无几。
或许是不想打扰已故的斯人。
巷子突然就显得空旷宁静,我放慢脚步,带着一颗敬畏而虔诚的心往前走。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我走至曾经的安府大门前。
府邸多年未有人居住,墙壁已经斑驳,细看还能望见蜘蛛网攀附其上。
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落漆,看着煞是凄凉,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我正感慨之时,忽而听到咕咕的车轮声传来。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看似简雅却不失奢华的马车停在了安府大门前。
而后车里有声音响起。
「安府到了。」
清雅如微风,亦如绵绵春雨,听起来令人舒适。
接着便是一道有些碎哑的女音,哽咽着连忙致谢:「多谢顾大人能带奴婢来这里,此等恩情,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温润谦和的声音再次传来:「其实,来这里,亦是有我的私心,带你来只是顺便罢了,是以,报答就不必了。」
话音刚落,马车帘子便被一双好看的手掀开,里面下来一个身着青衣,冠玉速发的如玉郎君。
我面带微笑,朝前方之人拱手行礼道:「顾大哥。」
其实,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来人了是谁了。
声音如玉温润,亦如三月春风者,除了顾珩琤,还能有谁?
顾珩琤闻声看到我,惊讶了一瞬,很快便含笑道:「念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我也很惊讶能在这里碰到他,但还不等我回答,我便愣在了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马车上后来下来的那位半老妇人的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也跟着停滞了半分。
而后有泪划过面庞,我慢慢朝着那妇人走去,脚底似乎有千斤重,害怕我心心念念的那人不是她。
那妇人也呆呆地看着我,先是不可置信,再是激动万分道:「丫头?」
我喜而泣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胡乱擦着,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春娘,我好想你,我还以为你……」
六岁以前,我生活在江南的一处小镇上,一直养着我的人是春娘与陈叔二人。
在那时,日子虽然不算富裕,却也能吃饱喝足,充实而有趣。
在我五岁时,陈叔抱回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女孩,说是我的妹妹。
小姑娘粉雕玉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奶声奶气喊道:「姐姐。」
当时我高兴极了,原来我也有个这么可爱的妹妹,哼,隔壁狗蛋一天天都在朝我炫耀他有个妹妹,现下我也有了。
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过了两年后,却在一日,突逢变故。
一群身着官府的兵卫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直接抓走了我们四人。
过了大约一月后,我与妹妹便被他们给押在囚车里,不知要带往何处,只记得路途好像有些远,走了许久都没到。
再后来,路途之中,我与妹妹被人给劫走了,过了不知多久,便见到了如今的舅舅。
舅舅看到妹妹的那一刻,眼里含着的许多复杂的情绪。
似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激动,却也像是许久不见的思念与担忧。
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未曾见过春娘与陈叔。
我也曾向舅舅问过,但舅舅却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许提他们,更不许派人寻他们二人。
舅舅忽而的严肃把我吓得不轻,于是后来,我只把春娘与陈叔埋在心底,只敢偷偷想念,不敢问也不敢说。
却不曾想,竟然在此时此刻,看到了春娘,她就这般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不是梦。
春萝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此处见到她的小小姐。
她费尽心思,千辛万苦地找了小小姐近十年,还永远见不到她了。
而如今,却在曾经的安府大门前,见到了她,想来这一切都是天意。
春萝喜而泣极,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小小姐还很好的活着,她没有对不起小姐与姑爷。
顾珩琤一脸讶异的看着我们,最后,他亦带着不可置信地目光看向我。
那目光中还有怀念和欣喜。
而后他轻声喃喃道:「安湛兄,我终是寻到了小念。」
我抱着春娘好一会儿,乱跳的心才踏实下来,但我的泪水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忽而,一条手帕递了过来,拿着手帕的手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顾珩琤温柔道:「擦擦罢,勿要弄在衣服上了。」
我怪不好意思的,瞬间觉得自己脏兮兮的,鼻涕与眼泪和一起了。
我拿了手帕道:「多谢顾大哥。」
顾珩琤弯起嘴角:「何须这般客气。」
春娘原本握住我的手忽而放开,一下子跪在地上,双手伏地,叩头,朝顾珩琤一字一句道:「求顾大人为安家刷洗冤屈。」
我被春娘的举动惊了一瞬,赶紧去拉她:「春娘,你这是做甚?」
春娘紧紧地把手贴地,再次狠狠磕头道:「求顾大人为安家刷洗冤屈。」
顾珩琤亲手俯身将春萝扶起,而后缓缓道:「这是自然。」
17
且说苏则钰听完老乞丐的话后,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备马赶回京城。
在至少要半月的路途中,苏则钰快马绝尘,硬生生地将时间压缩到了十日。
在驾马的途中,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但老乞丐的话却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
——「大人的令尊可是在九年前带回了两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
——「既然如此,那小的那个姑娘可是叫沈思宜?」
——「这就没错了,沈思宜小姐乃是大人您的亲妹苏环玉。」
—「我凭什么信你?」
——「大人若是不信,可回京城亲自问令尊。」
十一年前,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五岁生辰,在皇宫设宴。
小公主乃太子胞妹,苏环玉那时不过四岁,却已被定为小公主的伴读,于是进宫参加了宴会。
后来,正在宴会要结束时,才发现苏环玉不见了。
苏则钰是在一处冷宫里的池子中寻到的苏环玉,他看见妹妹在水里扑腾,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当时却不会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沉入水里,而他也陷入绝望。
不管他怎样地呼喊,就是没有人来。
后来,他时常自责,常在午夜梦回中被这场面惊醒。
他性情也变得凉薄,寡言少语,冷心冷情。
苏则钰快马加鞭,十日后抵达京城苏府。
书房里,苏文铉正在提笔写奏折,忽而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进」,苏文铉轻轻放下手中的狼毫,抬头看向来人。
苏则钰交手行礼:「父亲」。
苏文铉眉目慈和,爽朗笑道:「你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在酉水陪陪你祖母?」
苏则钰垂下眸子,眼睫微颤,而后抬眼望向苏文铉,低声道:「父亲,我想问问有关小妹的事情。」
闻言,苏文铉收起笑容,顿了半响,而后缓缓道:「想来,你大抵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两个时辰后,苏则钰出了书房,心里众多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一直都知道当年安家获罪,满门流放之事,因着这事牵扯到皇权斗争,倒也无人敢提。
只是,安家人丁稀薄,他姑父安清羽将军膝下不过安湛表兄一子而已,且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没想到的是,安姑父竟然还有一女。
更不曾想到的是,沈念安就是那安家遗孤,而非远房沈家女。
而沈思宜,原来就是环玉……
十一年前,二皇子赵启设计,想要利用苏环玉的死来让安家和苏家与太子产生隔阂,从而离异太子与安苏两家。
安清羽手握兵权,号令千军万马,苏文铉虽然官位不高,却也手揽实权,乃先皇面前红人,赵启岂可甘心安苏两家就这么被太子拉拢?
于是赵启设计,欲在太子胞妹十公主的生辰宴会上,害死苏环玉,哪怕离间不成,也可以让安苏两家心存芥蒂,心有所虑。
安清羽早有预料赵启会有动作,但赵启的势力不容小觑,朝廷之中的关系错综复杂,不敢轻易妄动,于是将计就计。
假意苏环玉溺水而亡,而后安苏两家与太子疏远,投靠赵启,借机寻得他欲谋权篡位的把柄,从而扳倒他。
其实赵启不知道的是,安苏两家忠心的从来都只有皇上。
本来一切胜筹在握,但没想到的是,赵启竟然早前便已经私通敌国,密切来往。
在十一月狩猎之夜,敌国兵队突然入侵我国边境,安清羽奉命带领十五万军队前去作战,却不曾想,边境百姓因常年被当地官员欺压与剥削,而朝廷置之不理,于是投靠敌军,与虎谋皮,半夜纵火烧营。
与此同时,敌军突然袭击,打得我军将士措手不及。
将士们对百姓毫无防备,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百姓会叛变,因此敌军中了埋伏。
将士们突出重围,但却被围困在邑江河。而原先的十五万将士,如今也只剩下八万多。
八万多将士被困在邑江河已有十多日,而他们放出去的信鸽,以及派出去的请求支援的士兵全部被敌军半路射杀。
在阴谋与计算中,安清羽逐渐看清一切的诡计。明面与敌国密切来往的是赵启,而在暗中推波助澜之人是赵潜——如今的赫王。
赵潜双腿有疾,看似低调至极,不参与皇权争斗,实则胸中城府极深。
百姓之事,便是他的手笔。
赵潜此人,必须除掉,安清羽在心里有了定论。
可如今的局势,危矣。
请求援军已然无望,眼看着粮草逐渐稀缺,士气逐渐衰竭,他决定带领士兵杀出去,哪怕只一人能活着回去通风报信,也是好的。
士兵们抱着必死的决心,明知会牺牲,明知无望生还,却也要绞得敌军不得好过。
杀一个换一个不亏,杀一双则还赚了一个。
哪怕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长达一月邑水之战,敌军死伤惨重,我方八万士兵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其中,安清羽凭一己之力,以一战百,亦将敌方元帅射杀。
只是,他最后也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可悲,可叹,却也可仰,可敬。
邑江的战争结束之后,先前的铿锵刀刃声,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全部消失不见,一夜之间,大地归于寂静,只余下凄凄风声呼啸。
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染红了大地,染红了邑江。
听说,在这之后,无人前来收尸,却有一红衣女子,跳江殉情。
但,怕也有许多女子不知自家儿郎早已成了一片白骨。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18
约摸在俞江待了四五日后,我们三人一同前往京城。
在回京的路上,顾大哥对我颇为照顾,还总是含笑唤我小念。
以前他可从来不这么叫我的。
一眼就能看出春娘与顾大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每每问起,他们也总是能自然而又轻巧地避开我的问题。
但却又显得刻意。
罢了,既然他们不愿说,我便也不再问了,日后总会有知道的一天。
在要到达京城前,春娘就被顾大哥安排在了一处离京城稍有些远的一处小院儿里。
我临走时,虽然知道以后能来这里看望春娘,但心里仍有些不舍。
告别春娘后,经过一个时辰左右,我便与顾大哥一同到了京城。
顾大哥将我送到苏府大门前,临下马车时,他忽而叫住了我。
「小念。」
我满脸疑惑地看向他,道:「顾大哥何事?」
顾珩琤笑道:「无事,只是想叫叫你罢了。」
我裂开嘴角,调侃道:「顾大哥可是小念小念的叫了一路呢,怎得还没叫够。」
顾珩琤笑得开怀,如风中铃般悦耳,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道:「自然是叫不够的。」
顾珩琤含笑的眉眼就这般柔和地望着我,我忽而觉得心像是漏了一拍。
当真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难得老脸一红,咽了咽口水,道:「多谢顾大哥一路上对我的照拂,咱们下次见,我先走一步。」
而后我逃也似的下了马车,感觉耳朵都有些发烫。
逃到一半,我又折回去了,快速地把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什取下,掀开马车帘子,急忙丢了进去,还匆匆道:「顾大哥,这是谢礼,不要再给我扔回来啦。」
然后又一溜烟地跑了。
身后还隐约传来顾珩琤低低的笑声。
我捂住越发红的脸,飞快地跑进了苏府。
马车里,顾珩琤伸手捡起地上的金铃,目光柔和,他纤长的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将金铃放入锦帕中,慢慢地包好。
而后揣入怀中。
我低着头,只看着眼前的路,走得飞快,脑子里全是顾珩琤带笑的眉眼。
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表兄,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苏则钰自从知道了当年邑水之战及沈念安身世的真相后,忽而不知对她是该以何种情绪了。
苏则钰心里有同情,但更多却是心疼与怜惜。
安家嫡女,生来便应荣华富贵,万千娇宠于一身。
可偏偏,也正是因为安家这个名头,沈念安这一生,注定坎坷曲折。
安家祖上,为皇帝打下江山,乃开国功臣,安家世代,皆是忠良。
可功高震主,终究会引得帝王忌惮。
于是皇帝暗中削弱安家权力,并收回兵权,将安家迁到俞江。
只是近百年来,蛮国崛起,日渐强大,对我朝造成了威胁,皇帝似乎才又想起了安家,开始重用安家子弟。
安家人,从来都不是鼠流之辈,而是雄鹰野马,只要给他们一片广阔的天地,他们便能尽情施展才能,青云直上。
一直到安清羽祖辈之时,安家声望和权力逐渐扩大,他们的骁勇善战,铮铮铁骨被百姓所敬仰,更是在千万士兵中颇具威望。
皇帝怎可放心?
但因着蛮国始终是一个威胁,倒也不敢随随便便打压安家,撤其权力。
于是先皇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安家嫡女,一旦出生,便要被抱入皇宫中,交由太后抚养。
看似皇恩浩荡,荣宠无限,实则是帝王钳制安家的一个手段罢了。
汝以为太后仁慈,但既是能当上太后的女人,真正仁慈心善者,又有几人?
安清羽阿姊,自出生起便被抱入宫中,表面荣华富贵,背地里却被管事麽麽折磨得不成样子。
自小没有爹爹娘亲的撑腰,除了正式场合,太后亦不管不顾,明明该出落得大大方方的安家嫡女,却被养得唯唯诺诺,胆怯懦弱。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能活下来,都是不易。
安清羽与其妻苏君瑶,怎可忍心将沈念安送入皇宫?
于是夫妻二人以胎儿夭折之名,将她送离京城,隐姓埋名,过平淡而无忧的日子。
欺君之罪,重者,诛九族。
帝王猜忌,眼目众多,将婴孩送离京城已然不易,是以,多年来,夫妻二人也竟能狠下心不去江南看幼女一眼。
只要知晓她平安无事便好……
如今,哪怕安家正名,她依然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功臣遗孤,本应有无尽赏赐,封为郡主,可沈念安,什么都没有。
苏则钰看到我快要掠过他时,才掩下情绪,开口唤我。
「念安。」
听到恍若隔世的嗓音,我猛的一个回神,顿住,抬头看向声音源头处。
表兄抬脚向我走来,看到了我脸上还没褪去的红晕,眼里晦明。
他在我面前停住,慢慢抬起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弯,仿若无意的轻轻地划过我红着的脸。
冰凉的触感使我一个颤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苏则钰眼神一暗,道:「你……」如同微醺的脸,为谁而红?
我莫名地看着他:「什么?」
苏则钰眼眸暗淡,嗓子微微沙哑:「对不起。」
我原本还不想理他,心里难免有些赌气。
但突然听到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心里忽然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了。
他向来孤傲清冷,我从来都没想过他能对我说出这三个字。
我抿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又道:「念安,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突然弯起嘴角,大大咧咧道:「嗐,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不过是这件小事儿而已嘛。」
苏则钰又道:「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酉水,亦是我的错。」
我笑得没心没肺,凑到他眼前道:「哎呀表兄,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没缺胳膊少腿呢,真是的。」
苏则钰抬眸望我,原本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半点说不出来。
与他料想的不同,他本以为我会生气,而现在只见眼前是少女放大的脸,笑颜如花,明媚耀眼。
「诶表兄,我都没放在心上呢,你还念念不忘地做甚?」
少女眉眼弯弯,清脆的嗓音里吐出的话语看似没心没肺,毫不在意,实则是为了让他不要多想与自责。
苏则钰寂静如潭的眼里掀起了一丝涟漪,他向来薄情的心似乎也多了一丝道不明的情愫。
一点一点地渗透,一丝一丝地缠绕……
我低头取下自己腰间的刺绣锦囊,从里面取出一根编制的红绳。
然后把表兄的手拉过来,把红绳放进了他的掌心里,欢快雀跃道:「表兄,这可是我亲手编制的呢,而且这红线还沾过寺庙的香火,可吉利了,你定要好生保管,不许弄丢了哦。」
话一说完,我又飞快的溜走了,与此同时,还大声嘱咐道:「好生保管,不许弄丢哦。」
苏则钰就这般抬眸望着我离去的背影,直到我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视线。
而后,他看向掌心里的红绳,精致好看,一看便能猜到,她编制这绳结时,用心至极。
苏则钰白皙修长的手指捻着红绳,然后挽绕着,不过半响,他的手指间便被红绳给缠绕住了,似是解不开的死结。
但他,心甘情愿。
19
顾府,书房里。
年已不惑的顾恪仲跪坐于棋盘前,与己对弈。
忽而,一阵敲门声响起。
顾恪仲头也未抬,道:「进。」
门被打开,顾珩琤抬脚进门,交手行礼道:「父亲。」
顾恪仲捻起黑子,一边落盘一边道:「如何了?」
黑子落盘的声音不大不小,顾珩琤起身,走至棋盘处,掀起衣袍,跪坐于前,转而拿起一颗白子,他声音平淡而稳道:「万事俱备——」
而后白子落下,润玉的嗓音再次响起:「只欠东风。」
顾恪仲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的人:「看来你这次南下,收获不少。」
顾珩琤亦放下棋子,拿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向顾恪仲,道:「父亲,你这边如何了?」
顾恪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前些时日,已和苏家商讨妥当了,只是,安家遗孤,势必要护好。」
顾珩琤的眼睫毛轻颤了一下,垂眸,放下手中的茶杯,半响后才缓缓道:「我……愿以命相护,保她安然无恙」
顾恪仲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倒也未说什么。
一刻钟后,顾珩琤告辞其父,出了书房。
他在回院子的路上,被顾茗芮给拦了下来。
顾茗芮一脸不快道:「大哥,你是不是被江南的景色给迷住了,去了快三个月了都愿意不回来。」
顾珩琤好笑得弹了弹她的额头:「江南风景甚好,的确有些入迷。」
顾茗芮抱住额头,露出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看着顾珩琤,然后拉起他的手耍赖皮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下次一定要带我去。」
顾珩琤笑得温和:「自然不会忘了你的。」
顾茗芮得到承诺后笑得很开心:「那就多谢大哥了,现在先不打扰你了,大哥告辞。」
然后笑嘻嘻地跑走了。
顾茗芮跑出视野后,顾珩琤才抬脚离开。
太阳行至半边天,余晖与群山相映,千山带夕阳。
房间里,顾珩琤把怀里的金铃取出,挂在了床头。
铃铛轻摇,一愰一响。
随后顾珩琤将原先挂着的银色铃铛取下,眼里满是珍视,然后笑着摇头:「你们兄妹二人,一个赠我银铃,一个赠我金铃,倒也真是的。」
继而,他从墙壁上的书画后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
陈旧的封面上,写着『珩琤亲启』,书信落款『安湛』。
顾珩琤看着这许久不见的字迹,有些晃神。
顾安两家,世代交好,他与安湛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也是知己。
只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安家突逢变故,安湛从小身体羸弱,这次灾难无疑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打击,而他也在被流放的途中病故。
就连顾珩琤也未曾想到,这封信竟是安湛的绝笔……
安清羽战死,苏君瑶跳江,安湛病故,如今,只有沈念安一人了。
顾珩琤将银铃和书信放在一起,收好。
他想,他定然不会负安湛所托,护沈念安余生无恙。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蝉鸣虫叫声也少了许多。
叶子日渐被染上黄色,偶尔还会落下一两片,在空中打旋儿。
又有一个多月已经过去,妹妹的婚礼如期而至,苏府与林府都被大红色包围,到处都洋溢着喜气。
今日是十月十四,妹妹大喜的日子。
我心下不舍,昨晚哭了一夜,今早起来时,眼睛都是肿的,可难看了。
不过难看归难看,但当我扯起嘴角笑起来时,喜感十足,逗得一旁的表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赶紧从走廊处进了妹妹房里。
妹妹的这一身打扮颇为繁琐,花了不少时间。
妹妹本就长得好看至极,如今这一生凤冠霞帔,惊艳了我许久。
当真是宛若洛神,一颦一笑,摄人心魄,夺人心神。
我心下愤愤地想,林奕这家伙,娶了我这仙子般的妹妹,这等好福气,真是令我好生羡慕。
林奕好本事,竟然从我手中抢走了我妹妹,我一想到这里就愈发想再次嚎啕大哭。
日中时分,林府里迎来了许多贵宾。
人虽然多,但好在安排有序,朝廷大臣在一处地儿,公子少爷和闺阁小姐亦是在不同的地儿。
我本来是想多陪陪妹妹的,但舅娘喊我去外头逛逛,说是趁着现在,让我物色几个不错的公子。
我经不住舅娘的叨扰,只得寻了处清净地儿吃花生,磕瓜子儿。
只是,我还没磕多久,就被呛着了,因为,我又看见了文成珺那张讨打欠揍的脸。
我也算是很倒霉了,竟然在林府这偏僻的假山亭处,都能碰见这么一个人。
这家伙,莫不是故意的吧。
我坐在石凳上,继续磕瓜子儿,假装没看见他。
但他却直接朝我这儿处走来,让我装都装不下去了。
他走至石桌前,看着很是温和有礼,把手中的扇子打开摇起来,道:「这位小姐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我呵呵一笑,抬头,用我的肿泡眼给了他一记秋波,并捏着嗓子娇滴滴道:「公子,奴家怕你是看哪位女子都觉得眼熟罢。」
文成珺看见这般的我,先是被噎了一番,继而大笑起来。
他笑得半天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道:「原来是上次在酒楼里碰见的美人啊。多日不见,怎得这般模样了?」
我的脸色极臭,恨不得当场冲上去和他厮杀起来。
我知道我现在的眼睛肿得不得了,但是我可以说自己丑,绝不能容忍你说我丑,更何况,你还笑得这般狂妄嚣张!
我感觉我的尊严受到了践踏,于是我怒发冲冠,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愤声道:「竖子,汝休要欺人太甚!」
这桌子不愧是石头做的,拍的我手甚疼。
只是,我这威慑力好像不强,文成珺笑得更加欢了,还大言不惭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有趣,当真是符合我的胃口。」
他这话语太过轻浮,我心下突然有些不妙,他的口味怎得这般奇特。
我不想与他多过言语,恢复正常,淬了他一句:「有病罢。」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文成珺望着我离去的背影,懒洋洋道:「父亲大人也真是,怎么瞧着这位苏家表小姐都和安家无半点关系,派我来试探她做甚?」
而后文成珺收起扇子,语气懒颇有些轻佻道:「只不过,她模样生得倒是水灵,性子也有趣得很,多试探几次也无妨。」
20
我匆匆离了假山处,行至人较多的廊亭上时,才松了口气。
宴席已经开始,我本来也没怎么饿,不去吃席也无妨。
我正欲离去,就看见了朝我走来的表兄。
苏则钰眉头轻皱,看似责备,实则关心,嗓音倒也柔和:「方才怎得不见人,现下未去吃饭可是不饿?」
我笑道:「表兄才是不饿罢,怎么现下也未去吃饭?」
苏则钰眉目舒展,道:「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我只得摊开手,老实道:「好吧好吧,舅娘说我也老大不小了,于是喊我去看看有没有能对上眼的公子郎君,然后——」
我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表兄打断。
苏则钰道:「小安如今不过二八,此事,不急。
我哭笑不得,表兄明明就是在胡说嘛,妹妹不过十五岁,比我还小呢,都已经嫁人了。
我就怎么不急了?等再过几年熬成老姑娘了,那就真是没人要了。
于是我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哎呀,表兄,你听我说完嘛。其实,我后来寻了一处清净地儿去磕瓜子了。」
苏则钰面色缓和,嘴角不自觉勾起。
顷刻,他道:「顾家小姐顾茗芮方才来了,你与她交好,可同她一起。」
小姑娘来了啊,我喜笑颜开,道:「好啊好啊,那我去寻她了哦,表兄告辞。」
苏则钰轻笑着点头。
我正准备抬脚离开,忽而想起了什么,又笑着问道:「对了表兄,顾大哥可来了?」
苏则钰的笑凝固了一瞬,很快恢复,道:「他公务繁忙,倒是不曾来。」
「这样啊。」我小声呢喃,而后朝表兄告辞:「表兄我先走了喔。」
苏则钰笑道:「嗯,去吧。」
待我走后,苏则钰脸上的笑消失不见,恢复以往的清冷,只是那如波的眼里似有寞落一闪而过。
一日复一日地渐渐过去,天气越发冷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我们都穿上了棉袄子。
雪落了一夜,整个京城银装素裹,一片素白。
近些天来,朝堂上风云骤变,听闻当朝尚书文榷轱与蛮国商人交易,私贩兵器,被押入大牢。
过几天,又闻文榷轱在牢里喊冤叫屈,打死都不承认自己私贩兵器一事。
大概又是十多日过去,又有风声传来,这次还牵扯到了十多年的安家旧事。
即使我平日很少关注朝廷之事,但也能从表兄与舅舅最近的忙碌与晚归中,明显地感受到这次朝廷发生的事情之大。
如今已然是十二月份,在严寒的冬季里,以往热闹的京城悄然沉寂下来。
或许因为最近朝堂之事弄得人心惶惶,以致大多人不敢外出,怕平白引来祸事,抑或许这雪白的冬天,本就该属于寂静。
寂静下面,埋藏着波涛汹涌。
在大年三十的前一晚,皇宫里传来动静,皇帝下诏,赵启被贬为庶民,文榷轱难逃一死,文家一族,五代不得入朝为官。
诏曰,赫王赫王启胆大包天,有罪在不赦。先,于十年前令土官害边民,使民常苦官剥削,民不聊生。次,私与敌国交易往来,使我朝十余万众中伏死。最其后,赵启野心勃,潜蛰十年,窃欲谋篡。以朕慈仁,念与赵启弟一场,免其死罪,夺爵,贬为庶人。
尚书文榷轱身为人臣,不忠,窃附赵启,助夺位。身为官,不仁,在位不谋其职,与蛮商队私市,私火器。是以,革,判死罪,折日斩。其族五代不得入朝。
诏书的最后,提到了安家。
将军羽不顾死生为朝,为国,为百姓战,以奸佞害,羽与十万士皆死。是朕之过,将功臣之家出草。今,实已得,朕特追封羽为靖安候,辅国大将军,其妻为一品诰命,其子为归德将军。
钦此。
风波逐渐平静,一切事情都有了定局,京城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可算能过个安稳年了。
大年三十,长街两旁的房屋檐下挂起了红色灯笼,大门两边是吉利,含祝福之意的春联,有的门上贴着威武的门神,而有的贴的是大写的福字。
街上虽然人少,但也不似先前的寂静,有小贩抗着寒气,在街上吆喝卖着爆竹,春联,红包,还有卖糖葫芦的。
白色的雾霭下,红色的鲜活喜气甚浓。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夜,凌晨,整个京城彻底打破了先前的寂静,变得热闹至极。
烟花划过浓重的夜,在天际绽放,短暂却绚丽。
苏府大院里,我捂着手哈气,看夜空中的灿烂烟花,高兴的咯咯直笑。
过年,真好。
站在一旁的苏则钰,抿嘴轻笑,一直看着我,眼底是化不开的柔色。
待夜空中的烟花淡了下去,我拿起了丫鬟递过来的烟花棒,在空中高兴地挥舞着,笑得肆意。
或许是我的笑感染了表兄,他竟也低低直笑起来,笑得肩膀轻颤。
还不忘嘱咐我小心些,别伤着了。
表兄平时很少笑,我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如此这般大方直接。
清冷如他,笑得来比刚刚那夜空中绚丽夺目的烟花还要好看万分。
一时之间,竟有些让我迷了眼。
冰山上的雪,竟也化了么?
我停在原地,笑望着表兄,而后抬脚朝他走去。
苏则钰静静地站在原地,修长挺拔,含笑的眸子,倒映着我的模样,手握烟火,一步一步笑着走向他的模样。
我将手里的烟花棒递给了他,道:「表兄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平时一定要多笑笑,不要总冷着一张脸。」
苏则钰拿起了烟花棒,眼里全是面前的姑娘,脸蛋明明冻地红扑扑的,却丝毫不以为意,只顾玩地尽兴。
面前姑娘的嗓音如溪水般细软,一直从耳畔流进了他的心底。
苏则钰的眸光又软了几分,抬起了另一只只手,轻抚我的发顶,道:「知道了。」
我拂开他的手,开玩笑道:「虽然我已经快十七岁了,但我还想再长高呢。」
虽是玩笑之言,苏则钰却顿了片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缓缓道:「十七了啊。」
而后他看着我的发顶,道:「小念该嫁人了罢。」
我心里咯噔一下,笑容瞬间消失,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他。
表兄想将我嫁人?
前不久不是还说我不急嫁人吗,怎么现下……
我突然就觉得这天气甚冷,那寒风好像透过我的衣裳,全部灌了进来。
苏则钰见我神色一变,刚准备说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
这话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就这般堵着,堵的他嗓子发涩。
他看我面色难看,心里也不免有些苦涩起来。
罢了,现下说这些话,或许不大合适。
其实,就在昨日,苏则钰便把自己所想告知了他母亲。
「母亲,我想娶小念为妻。」苏则钰垂眸道。
听到这言语,苏母倒也不惊讶,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哪怕平时再怎么少言寡语,做母亲的,难道还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吗?
只是,如今苏则钰能够亲口说出这话,却是让她有些意外的。
苏母道:「可与不可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小念的意愿。」
苏则钰道:「她若不愿,我不会逼她。」
手里的烟花已经燃烧殆尽,顷刻,苏则钰扯了扯嘴角,正欲收回刚刚的话,却见眼前的姑娘,突然就抓住了他的手,颇有些咬牙切齿道:「表兄,你想将我嫁给谁呢,舅舅与舅娘可同意了?」
「你若是厌倦于我,大可不必将我嫁出去,我日后不再出现你面前,不再烦你便是了。」
虽伤心,但我更多的却是生气。
我说完了这一通话就转身欲离去,却猝不及防的被人给拉住了手,而后那人轻轻一扯,将我给扯进他怀里去了。
我挣扎了三秒后,突然就好像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我的心抑制不住的狂跳,好像要跳出天际,身体也莫名燥热起来,不用想都知道,我的耳根红了个彻底。
刚刚我一定是傻了才没有反应过来。
苏则钰的耳尖也是红的,他现下的心,跳得也有些不平静,虽快,却沉稳。
我的头埋在他怀里,上方是他浅淡却清晰的话语传来:「嫁与我,可愿?」
是的,我现在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含糊不清道:「表兄可是认真的?」
「我做事素来认真」,而后苏则钰又补充道:「尤其是于你。」
清朗地嗓音刚落,夜空中忽而又有烟火暂放,点点火光缀在黑幕上,夹杂在清冷孤傲地月色之中,为月光染上了红尘。
表兄呀,我喜欢你很久了,能嫁与你,甚是欢喜。
21
自从与表兄互通心意后,我竟也变得矜持起来,至少在他面前,小女儿姿态做得倒是足。
我一直都知晓,表兄若愿待一个人好,那必定是极好,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却将人疼爱到骨子里去。
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被他如此对待。
想来是寺庙里的月老显了灵。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至。
京城长街上,自下午起,便有商人小贩陆陆续续地在街道两旁摆起了摊位。
阁楼茶馆也开张了,内里无不挂着红灯笼,喜气洋洋。
临至傍晚,街上已是热闹一片,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放烟火,赏花灯,舞狮子,猜灯谜,踩高跷,在街上随处可见,这便是元宵节日,京城里的烟火人间。
我精力充沛,一路上去这处看看那处儿瞧瞧,像是从来没有过过这热闹的节日般。
我还买了两个精巧好看的赤狐面具,一个给了表兄,一个自己带上了。
后来,我觉着,像表兄这般聪明的人,不去猜灯谜可惜了,该将这等才华利用起来。
于是我就拉着他去猜灯谜,表兄真的厉害,别人半天想不出来的谜底,他不过将迷题看了片刻,便有了答案。
惹得旁人很是佩服。
在表兄的助力之下,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花灯,让别的小娘子羡煞不已,都叹我嫁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好夫君。
听到夫君二字,我颇有些羞赧,但羞涩归羞涩,我的脸仍旧笑开了花,连声道谢,也祝了她们与其夫百年好合。
后来,我拉着表兄来到了离街不过几百米的河畔处。
将提前准备好的纸条塞入灯中,又闭眼许了愿,才将灯放入河中,让水载着它飘去远方。
我的视线在花灯上,而表兄的一直视线在我身上。
做好这一切后,我将手伸出,欢乐道:「好啦表兄,现下该你带我去玩了。」
苏则钰抿唇一笑,将视线挪到我的手上,而后牵起了我的手。
缓步而行的路上,我开玩笑道:「表兄不要将我弄丢了哦。」
他道:「怎会将你弄丢呢?」
我道:「好,我一定跟紧表兄。」
又行至人来人往的街上,表兄问我可想吃糖葫芦。
我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还不忘回答道:「想。」
我这模样惹得表兄笑意连连。
只是现下这时辰,人竟然比先前多了两倍不止。
于是表兄便将我安置在一家环境甚好的茶馆里,他自己一个人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还把肖堰留在了我这处儿,不忘叮嘱他看护好我。
我坐在凳子上,倒了一杯热茶暖了暖身子,随后颇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
肖堰是个话痨,一会儿和我说说京城哪儿处的铺子又出了新的糕点,一会儿说说京城哪家的少爷骑马摔断了腿。
其实我是不大爱听这些的,但有人说说话也总比无聊的好,于是我听的倒也认真,偶尔还回应两句。
天色本就已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至极,灯火乱人眼,苏则钰终于穿过人群,买了两串糖葫芦。
但人群中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
苏则钰一顿,下意识去寻那声音的源头。
只是那余音也被喧闹掩了去。
苏则钰收回视线,正欲离开这儿处人多纷杂的地儿,那熟悉的声音忽而更大,还带着痛苦。
前方的一处儿糕点铺前,一位怀着胎的娇柔妇人有些痛苦的弓着腰身,一只手抚在肚子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身旁丫鬟的手臂。
「唔,好痛。」
小雁很是着急,都快急哭了:「吴隐怎么还没有把将军喊来,真是的,将军不过去买个花灯,怎么这么慢。夫人,你别急,将军马上就来了。」
「阿宜。」
苏则钰穿过人群,疾步朝糕点铺走去。
小雁循声望去,看到苏则钰后激动万分,道:「夫人,是苏大人!」
沈思宜脸色发白,有些诧异地看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苏则钰,声音有些颤:「表兄,我肚子好痛。」
苏则钰脸色亦难看,二话不说地将沈思宜小心抱起,道:「别怕,有我在。」
随后立马朝小雁道:「回林府通知,良善医馆处。」
很快糕点铺前就没了原先在此处的几人,只有两串掉落在地上的,被摔碎的糖葫芦。
我等了大约快一个时辰,都还未见表兄来。
心下不免有些担忧,表兄不会死遇见什么危险了罢?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有些不安地朝肖堰道:「这么久了都还未见表兄来,我们去寻寻他。」
肖堰半点没有着急,还从桌子上捻了几颗花生米塞进嘴里,道:「小姐,你就放心好了,少爷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人太多了,被拌住了脚而已。」
我蹙眉,站起来道:「不行,我现下心有不安,我要去寻他。」
肖堰站起来,把我按了下去,语气轻松道:「行行行,我去寻,你就在这儿处等着吧,我一定完完整整把少爷给带到你面前。」
走之前还不忘抓了一把花生米。
肖堰走到半道,便从远处看到了苏则钰急匆匆的身影。
赶快把手里剩下的花生塞进嘴里之后,肖堰急急忙忙地朝苏则钰那里跑去。
看到苏则钰怀里皱缩着的人,肖堰瞬间也着急紧张起来,道「少爷,出什么事儿了。」
苏则钰未停下匆匆的脚步,只赶紧道:「快,你赶快通知良善医馆做好接生的准备。」
肖堰紧张的不得了,道:「是。」
话一说完,就立马朝前面的良善医馆处跑去。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已至夜半,外头的喧闹声少了很多,人也少了很多。
我现下更焦急了,怎么连肖堰也迟迟不回来。
不会他们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了罢?
我赶紧离开了茶馆,赶回苏府。
只是,半路,我被人偷袭了,晕过去的那一瞬,我心里骂道,好家伙,现在轮到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昏昏沉沉地醒来。
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好像被布条给蒙上了。
令堂的,后脑勺现在还发痛,真想把偷袭我的那人给套上麻袋揍一顿。
呃,虽然现在这情况好像是反过来的。
我的手脚都被人给绑上了,嘴也被塞了布团。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最要命的是,我饿了。
忽而,有开门的声响传来,随后是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
「沈小姐,好久不见。」
22
门从外面被打开,文成珺缓步走了进来。
听见声响,我半点未动,假装自己还未醒来,只是听着那愈发靠近的脚步声,我的心有些紧张地跳动着。
脚步声没了,可说话的嗓音却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沈小姐,你倒是沉得住气。」
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我在心里嚎叫,大兄弟,你靠的太近了啊喂!
文成珺忽然拿走了我嘴里的布团,捏住了我的下巴,缓声道:「沈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发抖。」
喵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现在我也装不下去了,直接了当道:「那个啥,你能不能先松手,下巴有点痛了。」
「嗤」,文成珺突然就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讽刺:「沈小姐这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这才故意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来转移你注意力。
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发疯虐我一顿。
于是我呵呵一笑:「怎么会呢?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是任你宰割。」
文成珺嗤笑:「看来脑子还没坏。」而后松开了手。
你脑子才坏了呢。
我虽然眼睛被蒙上了,看不见文成珺,但也能知道,如今的他,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嗓音冷漠,说话也比以往更加沉稳,从一个流连花丛间的贵公子变成了心思深沉之人。
看来他父亲的死,以及文家的没落,对他的打击很大。
文成珺站起身子,朝着窗子走去,望着快要入夜的天色,语气玩味道:「沈小姐,看来你的好表兄并不在意你呢。」
所以,你这是把我当做诱饵了吗?
「他将你的身世保护的倒是很好,竟然半点线索都查不到,也是,要是你的身世暴露了,他们苏家怕是也不死也得脱层皮!」
文成珺说到后头,竟有些咬牙切齿。
这种时候,我需要保持沉默,不能往刀口子上撞。
「就算我文成珺没有将苏家搞垮的能力,但苏家父子,必有一死。」
说着说着,他竟还有些癫狂了起来,发了疯似的笑着,最后还走到我面前问我:「你说是不是,沈小姐?」
我完全配合他,点头道:「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实我现下有些渴也有些饿,但却实在是不敢触他霉头,只好几次欲言又止。
等到文成珺止了笑后,欲离去之时,我才忙道:「那个,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水和吃的。谢谢,谢谢啊。」
文成珺未答我,就这样直接离去了。
预料之中,我作为人质,他没将我五花大绑揍一顿泄愤都是很不错的了。
但想必他也真不会傻到让我渴死饿死罢。
果然,在他离去后不久,便有一个人来喂我吃食。
我本想从这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一番,却发现他是个哑巴。
无奈之下,我只得放弃这个想法了。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日,我觉得被绑着的眼睛都快瞎了。
我唯一能用的就是我的耳朵,只得靠听来试想自己的所处之地。
所处之地极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和狼嚎。
必然不是在京城,估摸着是在某处深山老林里。
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日,才终于从门外听见了文成珺的声音。
只是,这次好像不止他一个人。
「虎兄,这个女子姿色极好,是我专门花了一番心思为你寻的。」
被叫做虎兄的男人五大三粗,长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便是黄猛山头的土匪头子,虎大刀。
他后头的瘦小男子瞧着贼眉鼠眼,头上带着狐皮做的绒帽。
这瘦小男子有几分机灵,道:「大哥,莫要上这小子的当,这女人来历不明,说不定是某个权贵之女。」
文成珺笑道:「黄三兄弟说笑了,这女子不过就是一歌女,哪有什么大背景。」
随后文成珺看向虎大刀,笑道:「再说了,以如今虎兄的势力,难道还怕朝廷那群酒囊饭袋不成?」
这话倒是顺了虎大刀的耳,他不屑道:「这么多年了,朝廷还不是没能将我们如何。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而后他看向文成珺,眼里依然颇有几分不屑:「要不是看在你老子的份上,你以为就凭你,能将老子叫来。不过是个娘们儿罢了,下次直接遣人送上山去,不要再喊老子下来了。」
文成珺忙道:「自然。」
后头他们便进来了,打量了我不知多久,便有人将我一下子抗在了他肩上,还拍了拍我屁股,粗鲁道:「这娘们儿确实不错。」
我现在心里有很多马匹奔腾而过,踏得我心很不安宁,但我的思绪却是清明的。
文成珺和山匪合作了,所以现在他将我送给了山匪?
真是该死。
我知道自己接下来十分危险,但是我如今体力尚有些虚弱,难以逃脱。
心忽而有些下坠,自救不成,只求表兄能早点找到我。
我想回家了。
……
来到山寨后,我被关在屋子里养了三四天。
屋子里很利落干净,半点尖锐危险物品都没有。
这几天里,我都没见到过那个山匪头子,估计是和文成珺做什么交易去了,没空管我。
夜幕来临,待在屋子里的我,有些慌慌不安,因为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惹得我现在无端焦虑害怕。
果然,外头突然有了动静,是山匪头子来了。
我的心惶恐不安地突突直跳,本能地想躲,想藏,想逃。
可是我好像躲不了,藏不住,逃不掉了。
门被打开,一位面目狰狞的男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外面的人关上了门,虎大刀看到被养得红润些了的我,忍不住一笑,道:「你这妞子真俊,今晚伺候好大爷我,让你当压寨夫人。」
他说着便开始边脱衣裳边朝我走来,我觉得他每靠近我的一步,都仿佛是夺命之步。
我的手在发抖,紧紧扣住桌角,我无处可逃了。
我发白的嘴唇微微蠕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指甲嵌进木桌,明知这种时刻应当冷静,可我仍紧张害怕地不像话。
在劫难逃,唯有一死。
而后我心一横,突然朝一旁的墙撞去,但是虎大刀很快的将我拦住,道:「想死,伺候好老子再说。」
虎大刀环住我的腰,将我抱到了床上,我拼命挣扎,大声咆哮:「我劝你不要乱来啊,我有花柳病,啊,那可是花柳病。」
可是他那两个大耳朵像摆设似的,根本听不见,只一个劲儿地扒我衣裳。
他将头埋到我脖颈处,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勇气,蓄起了全身的力气,将他一只耳朵给咬了下来。
他猛然起身,痛苦大吼:「啊,老子要杀了你这个贱婆娘。」
他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狠狠给了我两拳。
我被打得很痛,想着该是惨不忍睹。
鼻子被打歪了,牙齿也被打掉了一颗,血一直流,流的我满脸都是。
可是我却想笑,想大笑出来,只是我不能,因为我现在感觉自己的脸轻轻一扯都很疼。
但这仍不妨碍我在心里骂他狗东西。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赶紧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幕,都吓了一跳,然后赶紧将虎大刀给簇拥着去包扎耳朵。
后来,我被扔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他们将我绑着装进了一个麻袋里,踢来踢去,我多次被撞到墙上,脑袋都磕出血。
靠,真疼。
血流进了我的眼睛里,又涩又痛。
我的眼泪混着血流了出来,划过我整张脸,看着十分渗人。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只知道自己全身都痛,好像要死了一样。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是这般度过的。
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简直……生不如死。
后来不知哪天,虎大刀突然来了,他明明恨毒了我,可偏偏要留我一条贱命,变着花样折磨我。
他说要将我赏给他手下的弟兄,让他们好好疼我。
谁叫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是晦气。
我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手下的弟兄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知道这一切痛苦才刚刚开始,后面等着我的,可能比今晚还要可怕。
这群该死的家伙,等我出去后,一定要把他们抽筋扒皮,剁碎了喂狗……然后再……
但我还没想完,就昏死了过去。
在昏过去的一瞬间,我扯了扯嘴角,可恶,还得加个前提,那就是我得有命出去再说。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光明,仍是一片漆黑。
我的大腿上和手腕上有什么东西缠绕着,忽而紧忽而松。
耳边全是「嘶」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蛇。
蛇爬上了我的脖子和我的脸上,冰冷的鳞片贴在我尚还温热的肌肤上,那触感令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只能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害怕,那只是麻绳而已,麻绳……
令堂的,心里暗示无效,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本想嚎啕大哭一番,可是没有那力气,只得小声抽泣。
从小到大,我都怕极了蛇,更谈何如今它们爬上了我的身体。
蛇吐着信子环在我的脖子上,我多次想着,我会不会被它勒死。
那浓重恶心的腥味窜了入我的鼻子里,但我更怕的还是那凉凉的触感。
我哭地越发凶了,只觉得眼泪快要干涸了。
心里突然就有些怨了,有些恨了,怨他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为什么让我等他那么久。
恨他又食言了。
他明明说过的,不会把我弄丢,会好好保护我的,他这个可恶的骗子……
表兄,你为什么还不来……还不来接我回家。
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
苏则钰一袭黑衣束身,宽肩窄腰,骑在马匹上,手拿弓箭,黑发高高束起,麒麟花纹靴子显得他整个人冷酷无情。
他背后是数不清的士兵,一股威压感直扑整个山寨。
山寨灯火通明,虎大刀与文成珺等人站在山寨大门的高台上,看着下方整齐划一的军队,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文成珺心里不可置信地想道,苏则钰竟然调动了护卫军,皇上何时这般重用苏家!
虎大刀压下了心里的不安,随即而来的是满心的怒火:「他奶奶的,朝廷终于坐不住了,竟然连军队都派来了!」
而后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就算来的是上阵杀敌的士兵,老子也不怕,老子也是杀个人见过血的人!」
骑在马匹上的苏则钰抬眸望向远处的灯火,道:「整个山寨都包围起来了,那便准备动手罢。」
旋即他从后背取下三只箭,举起弓,瞄准了前方高台处的人。
咻的一声,三只箭齐头并进,划过黑夜。
士兵们忽而大喊:「冲啊。」
而后全部朝山寨攻去。
文成珺看着面前忽然而来的弓箭,瞳孔放大,无功夫的他躲闪不及,硬生生地受了一箭。
虎大刀躲了过去,骂了声娘道:「给老子打,使劲打!」
整个山寨一片骚乱,火光纷飞,兵器刀刃声不断。
一阵急急忙忙地脚步声传入我的耳畔,随后便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黄三吩咐人抓起我:「把这娘儿们给我带出去,快。」
我半死不活地任由他们带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力再想,现在我心里难起波澜。
黄三带着我朝山寨大门那里走到一半,就有人急匆匆赶来道:「二当家赶紧逃啊,老大已经死了,咱们赶紧从后山处逃。」
黄三一听,赶紧调转方向,带着手下朝后山跑去。
我仍被他们当做人质带在身旁。
他们对这山熟悉得很,几番便躲开了护卫军,从以前挖好的山洞跑了出去,朝深山处逃去。
我跟着他们一路颠簸,身体难以承受,痛疼不堪。
黄三怕我还没有起到作用就死掉了,于是喊人不知道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竟然让我身体的疼痛减轻,身体也有了力气。
这东西,该不会是神丹妙药吧,我又有力气在心里直呼牛逼。
跟着他们颠沛流离了大概七八天,我一直在想着法子跳掉,可是我发现他们好像丝毫不担心我跳掉似的。
就好像,我不会离开他们,不,是不能离开他们。
我后来发现,只要我离他们越远,我身体就会越虚弱,就好像之前那样。
准确地说,是我离那个喂我药的人越远,身体就会越虚。
我这是被下蛊了吧,我不由得在心里苦笑。
明知逃不掉,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逃。
趁着他们对我放松警惕,入夜时,我遁入黑暗,悄悄地逃走了。
这一路上,除了无尽黑夜包裹着我,便是缥缈月光笼罩着我。
我整个人溶在夜色与月色之间,嘴唇发白,脸色也很淡淡,淡得好似不在人世。
黑夜殆尽,浅黄的日光在薄雾中散开,我的步子越来越慢,脚步也越发不真切。
身体的痛楚也愈发清晰,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听到潺潺流水的声音了,想必是前方有条河流,我现在很渴,想要喝水。
我朝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明明很近的路程,可我却走了很久。
一步一步,皆是煎熬。
入眼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小溪,而是一条大河。
看来我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大好使了,我在心里淡然想道。
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我正准备缓缓蹲下,忽而听到后方传来声响。
我吓得心骤然一缩,他们这么快就寻来了吗?
一个声音大喊:「大人,这里有人。」
我并没听清楚那人在说什么,只害怕地想道,我不想被他们抓回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
比起被他们折磨,我宁愿自己在河底深处永远沉睡。
我眼睛一闭,向后一倒,扑通一声,便被河水吞没了去。
顾珩琤听到声音,便朝这处走来。
但他看到的,却是他心心念念寻找的人跳了河。
「小念。」
顾珩琤朝河流处跑去,二话不说便也跳了下去。
河水并不急,而是缓缓流动,倘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静止的。
我一点一点往下沉,半睁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朝我这里游来。
就像我十岁那年,也是有个人为了救我,奋不顾身地跳入河流。
逆着光,像神明一样,只为我而来。
……
京城外的一处儿宅院里,顾珩琤与一位白胡子老者站在梧桐树下交谈着。
老者劝道:「珩琤啊,这种蛊可不是说着玩的,你真的要以自身为引,替那丫头解蛊?」
「师傅,我不能看着她死。」
老者叹息:「罢了罢了,你决定好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顾珩琤行礼:「那就劳烦师傅了。」
老者摇头走后,一直出了视线之外,顾珩琤才抬脚朝一旁的屋子走去。
他缓缓推门而入,守在床边的春娘唤道:「大人。」
顾珩琤道:「让我来罢。」
春娘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将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
顾珩琤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心口隐隐有些发疼。
他对不住她,没有保护好她。
顾珩琤轻轻地替昏迷中的我擦拭着脸上的伤口。
极尽温柔。
……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绝望,窒息的感觉突然袭遍我的全身。
我亦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不知道该如何逃。
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除了害怕,便是绝望。
这一刻,我无法自救,只能……只能奢求神灵,来救救我,将我拉出黑暗的底渊。
可我等啊等,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我的神灵。
但若是我就这般死了,我……心有不甘。
自救罢,我从心底告诉自己,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
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地奔跑,不能停下,千万不能。
终于,我看到了一束亮光,从很遥远的天边落到我的脚底。
这是希望罢。
我快要透支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好像又灌满了力量。
与此同时,也好像有一道呼唤我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小念,赶紧醒来罢。」
从模糊到清晰,一直传到我的耳畔。
「唔」,我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张如玉面庞,入耳的是一道温润的嗓音。
「小念,你醒了。」
顾珩琤有些苍白的面上突然就好似恢复了血色,微微颤抖的嗓音带上了些许小心翼翼。
生怕吓到刚醒过来的人儿。
我想抬手揉揉发胀的眼睛,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抬手。
顾珩琤注意到了我的不适,小心地将骨节分明的手放到我的太阳穴,温柔地揉着。
他的手法极好,有些肿痛的眼睛也渐渐舒适起来。
我的思绪逐渐清明,这是顾大哥!
我终于,终于……我的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蠕动嘴唇,试探性的喊了一声:「顾大哥?」
我忽而有些害怕这只是一个梦,梦醒过后我又是在那群人手里继续受折磨。
顾珩琤抬手为我拭去泪水,柔声道:「小念莫要再害怕了,我在这儿呢。」
「呜呜,顾大哥,真的是你。」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放声哭了出来。
此后,顾大哥一直照顾着我,喂我吃饭,亦喂我吃药。
每个早晨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每晚入睡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人也是他。
他就好像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一样,不离开我半步。
只是倘若我够细心地话,便会发现,顾大哥脸色比之前的白了很多,那唇色亦是如此。
后来两个多月过去,外头有动静响起。
正在喂我吃药的顾大哥恍若未闻,继续一勺一勺地喂我吃药。
我问了一句:「顾大哥不去看看吗?」
顾大哥轻笑道:「不用去看,我知道大门外是谁来了。」
我调侃道:「是谁这么招人讨厌啊,竟然让咱们这么温润有礼的顾大哥都不待见。」
顾珩琤嘴角上扬,道:「当初可是小念亲口说的,不想见那人。」
我微微顿住,原来是表兄,而后我笑道:「我现在还的确不想见他,顾大哥让他走吧。」
顾珩琤笑道:「好。」
大门外,肖堰一直在放声大吼:「小姐,见我们一面吧,我知道错了。小姐!」
大门被打开,顾珩琤缓步走了出来,望着前面的苏则钰,笑道:「你的人就是这般地无教养,在别人宅前大吼大叫?」
肖堰不服气道:「诶顾大人你说谁没……」
「肖堰。」苏则钰打断了他。
肖堰撇撇嘴,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苏则钰一眼,不情愿道「是。」
苏则钰从始至终周身都萦绕着冷清之气,他抬眼看向顾珩琤,道:「她人呢?」
顾珩琤答非所问:「你找我要她快两个多月了,我这处这么隐蔽,没想到还是被你找到了。」
苏则钰面色清冷,道:「我要见她。」
顾珩琤温润笑道:「她说过,不想见你。」
苏则钰脸色有些难看,道:「除非亲耳听到她说,不然我不会相信的。」
顾珩琤敛去了笑,道:「你心里明明比谁都清楚,她不想见你。」
苏则钰不愿承认的事忽然被挑明,他顿时有些难堪,但更多的是心脏处传来隐隐的痛处,令他难受。
苏则钰抿唇不语,手紧紧握住,小念不愿见他。
顾珩琤也未在多言,只看了苏则钰一眼便进去了,末时小厮关上了宅邸大门。
苏则钰的嘴唇有些惨白,肖堰看到后吓了一跳,忙不丁道:「少爷咱们回去吧,你的伤还……」
苏则钰抬手止了他的话,只静默地望向前面的大门。
只有他知道,平静的外表下,是疼痛不堪的心。
那晚,虎大刀临死前,粲然笑道:「哈哈哈那妞子早就半死不活,人模鬼样了,想必现在已经疯了吧哈哈哈,她的滋味可是好的很,我手下的弟兄一个一个都喜欢的紧,你要是……」
「闭嘴」,苏则钰狠声道。
他眼里蓄着无尽寒冰,毫不留情地一剑砍下虎大刀的头颅。
苏则钰搜遍了整个山寨都没有到找她。
最后,他在山寨的一间地牢里,找到了早已碎成几瓣的佩玉。
这是他在她及笄那年赠予她的,原来,她竟不知何时,一直带在了身边,半点不离身……
苏则钰的心脏揪成一团,好像被人给狠狠地攥住,难受至极。
他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握紧手里的碎玉,仿佛感受不到痛,任尖锐碎片刺进掌心。
心中的疼痛早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哪里还感受得到手心这点微不足道的疼。
……
又过了一月,我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像之前那样活蹦乱跳,但至少不用每天都躺在床上了。
下地走走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不知为何,顾大哥的好像生了病,脸色白得像张纸,满是病态之色。
我担心又心疼,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了,会不会是顾大哥照顾我太辛苦了。
我向顾大哥问明原因,他每次都只是笑笑说,着凉了,休息几天就好,不碍事。
后来我坚持不要顾大哥照顾我,可是他还是很执着地守在我身边。
可明明看起来,他更像病人。
直到今夜里,我闭上眼睛入睡没多久,顾大哥忽而便咳嗽起来。
顾珩琤自己也是一惊,害怕扰了我睡觉,赶紧用帕子捂了口鼻出去了。
他扶在外面的柱子上咳了许久,连我何时去到的他身后他都浑然不知。
我不是傻的,顾大哥既然不会告诉我实情,但我不会死缠烂打问春娘吗?
以已为引,替我解蛊。
顾大哥知不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可能是这幅羸弱的身子骨了。
我的命都是他给的,我何德何能,能让这般如玉无双的人为我做这些。
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后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最近的眼泪很多,动不动就爱哭鼻子。
顾珩琤停止了咳嗽,过了好一会儿才顺好气。
转过身来,看见哭地泪眼婆娑的我,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替我擦拭,还轻轻问道:「小念哭什么?是我的不适,扰你睡觉了。」
我一下子哭出了声,直接抱住了他,哭兮兮道:「哇,顾大哥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突然的怀抱让顾珩琤顿了半响,而后他垂眸,一只手将我环住,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脑勺轻轻抚慰。
他未答,真无声胜有声,这让我哭的更凶了。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一个劲儿的哭,像是怎么也哭不够。
顾大哥真是傻,怎么可以将我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呢。
明明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哪里值得让他这般似九天神君的人青睐。
沈念安呐沈念安,千万莫要负了顾大哥。
后来,角色互换,变成了每天我坚持要照顾他,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一勺一勺地喂他吃药,就像他之前对我那般细心与温柔。
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他的身子,以后可能都会是这副病态之色了。
半月后,舅娘与妹妹来了,当然,紧随其后的还有……表兄。
顾大哥身体抱恙,倒不是很方便见客,再者顾大哥觉得到时候定是一番煽情的场景,他这个外人倒更不适合在场了。
在前厅里,舅娘与妹妹一见到我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的眼眶也泛红,但还是笑着安慰她们,表现出自己跟个没事人一样。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苏则钰一眼。
舅娘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道:「念安,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顾家的恩情我们苏家不会忘记,改天我与你舅舅定登门拜访。」
我闻言一笑,平静道:「舅娘,我如今这幅模样怎么还敢回京城啊。」
京城的风言风语,可不是我能承受地起的。
闻言,苏则钰钻心一痛,就好似有无数食蚁啃噬着他的心脏,密密麻麻,难以承受。
他的如炬目光一直都在我的身上,从头到尾,都未移动半分。
苏则钰觉得,忽然之间,我好像离他很远很远了。
如今被他所注视着,我没有什么感觉了,没有心跳加速,没有红了脸颊。
更没有……心动的感觉。
妹妹泪眼朦胧,道:「姐姐,跟我们回去吧,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怎么适合……」
「我知道」,我打断了她的话语,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并未看妹妹,而是站起来,在舅娘面前跪了下去,磕头行礼。
我这举动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妹妹和舅娘赶紧扶我起来,可我不为所动。
磕了两个响头后,我双手交叠,一字一句道:「舅娘,如今我这条命是顾大哥给的,此等恩情,我这一辈子可能都还不完。我心意已决,此后一生,当牛做马来报答顾大哥。」
我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道:「舅娘,这些年来,多谢你与舅舅的养育之恩,这等大恩大德,念安只能下辈子来报了。」
舅娘心疼不已,道:「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呢!哪里需要你来报答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这孩子,真是的,快快起来。」
后来任凭舅娘与妹妹怎么说,我都只是笑着摇摇头。
下午申时,他们走了。
我在大门前目送着他们离去,一直到落日余晖打到大地上。
我望着那余晖许久,那不太刺眼的微光照耀在我的脸上,我便半眯着眼瞧那太阳落下天际。
忽而,有马匹声响起。
我的目光便从落日移到了前方,只见在最后的落日光辉中,有一人驾马奔腾而来,由远及近。
我看清了来人,想也不想便扭头欲离去。
只是当我还未踏进大门时便被人从后拥住了。
我的内心毫无波澜,亦懒得挣扎,只平淡道:「苏表兄,你这是做何?」
苏则钰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拥着,明明想用力抱着,却又害怕弄疼我。
他见我如此平静,心又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极尽煎熬。
他更宁愿我打他骂他怨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平静地让他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苏则钰才哑着嗓子道:「念安,跟我回家。」
回家?
我好笑道:「我觉得我今日已经说地很明白了,顾大哥是我的恩人,我将会用余生报答他,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苏则钰道:「你欠他的恩情我来替你还」,而后他将我拥得紧了些,「念安,我们回家罢。」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又哭又笑道:「表兄啊,其实三个月前,我一直都在等你接我回家,无时无刻不念你,盼你。可是我等了许久许久,你都没有来,我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苏则钰见我情绪忽而激动,害怕地将我调转身子,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珠。
我道:「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坚定地选择过,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都没有过。」
苏则钰红了眼眶,哑着嗓子艰难解释道:「不是的,念安,我……」
看吧,他什么都说不出。
我粲然一笑,道:「表兄,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真正在乎过我的感受,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全部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苏则钰有些慌了,他很想辩解,可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吐出几个字:「念安……对不起……」
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冷冷道:「苏则钰,你根本就不配得到我的喜欢。」
苏则钰过来拉我,却被我无情甩掉,我冷言冷语道:「你以为我留在顾大哥身边仅仅是因为报恩吗?」
闻言,苏则钰脸色一白,艰难道:「你……」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嘴唇也忽而变得惨白,他微微张嘴,道:「别说了,求你。」
我偏要说,还要凑近了说:「因为……我喜欢他呀。」
苏则钰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不敢相信地摇头,道:「念安,你一定是为了气我才这么说的罢?」
他说这话自己连都不相信,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谁。
我好笑道:「表兄啊,我对你既无了感情,何必故意说这话气你?」
我看向他的眼睛,放慢了语气,道:「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骗你。」
砰,这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在苏则钰头顶炸响,他忽然觉得有一刻的眩晕。
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念安对他从来都不说假话,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但他就是不愿相信,钻心般的痛疼突然就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不愿再和苏则钰多说什么,只淡淡地忘了他一眼便毫不留情地转身进了门。
大门关掉了,把他隔绝在外。
太阳完全下了山,如今笼罩在他身边的是寒凉的黑夜。
苏则钰把手用力地放在心口前,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痛到这个这般地步。
生不如死,煎熬至极。
23
苏则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苏府的。
回府后,他并没有去自己的院子,而是黯然神伤的来到了我曾经居住的院落。
夜晚寂静,院门儿被打开的吱嘎声显得格外刺耳。
踏入院门儿后,苏则钰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院子。
他之前好像真的……不怎么在意她……十年来,沈念安对于他,可有可无。
苏则钰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原来对她如此凉薄。
他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注意到她的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月亮隐入云层,大片云朵将月光遮了去。
苏则钰明明很清楚不能再往前走了,可他的脚好像不听指挥,将他带到了房门前。
他将手放在门上,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推开了房门。
他承认他自己当下的做法很无耻,但他就是想再多靠近念安一些,不管以何种方式。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整间屋子。
苏则钰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的眼眶酸涩,众多痛苦情绪交织在一起,万分难受。
——今日心情甚好,因为表兄肯教我习了,看吧,我就说表兄只是看着冷漠而已,其实他人可好了。
——今日有些难过,表兄将我为他雕刻的小猫咪弄丢了……没关系,我原谅他啦,表兄肯定不是故意的,我还是很喜欢他。
——今天又多喜欢表兄了一点。
——今日很难过……表兄带妹妹去城外道观,又把我给落下了。
苏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偷窥者。
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继续看下去,如同吸毒上了瘾一般,迫切需要解药。
——表兄,其实不止妹妹喜欢吃糖葫芦,念安也很喜欢吃糖葫芦的。
——今日表兄训了我,但我其实内心有点点高兴,因为总比他对我冷冷淡淡,不搭不理来的好。
——难过,我央求了表兄许久,他都不答应为我写一副子衿……
苏则钰觉得他大抵是有些魔怔了,他每一张都看得极其认真,一个字都不曾错过。
这一千多张的信纸里,每一张都是关于他的。
蜡烛将要燃尽,房间也变得有些昏暗。
苏则钰看完了这些信纸,又哭又笑。
原来,他的念安早就喜欢他了,站在原地等了他许久。
他当初是如何凉薄成那般模样,竟是一点儿也未曾发觉她的心意。
可见他对她的忽略程度有多深。
苏则钰现在努力回想他的过去,发现他记忆里,关于念安的事竟是少得可怜。
苏则钰忍不住哭笑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抬手捶头。
真是可笑,念安的过去全部是关于他的,而他……
他多次失信于她,甚至还害地她遭遇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想要她回来呢。
当初小姑娘的一颦一笑在他脑子里一点点淡去,任凭他怎么回想,都只有如今她客气疏离的语气。
她忽然就长大了,不再笑意连连,没心没肺,而是如水一般平静。
他好像真的……将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蜡烛燃尽,微弱的火光也熄灭了去。
自那日过后,苏则钰就生了病。
整日脸色苍白,咳嗽不断,大夫说是不小心染了风寒,调理几日便好。
可知子莫若母,舅娘知道事情哪有大夫说地这么简单。
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气他没出息,竟为情所困,一点儿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无法,舅娘只好日日都去京城外的宅院央求我回来。
对于舅娘的这番举动,我哪怕心里有些难受,却也依然未曾打算回去。
可顾大哥兴许是注意到了,便在一日傍晚,开口对我说道:「小念回去罢。」
听到这话,我先是一愣,多少有些不可置信,也有点难受,顾大哥这是在赶我走?
于是我可怜兮兮道:「顾大哥是不是烦我了?」
顾珩琤看着我一脸委屈和伤心的模样,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我道:「顾大哥不要赶我走,其实我很好养活的,也不会白吃白喝,占你便宜,我会做的事情可多了。」
顾珩琤好笑地弹了弹我额头,道:「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我只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顾珩琤却是眼里含笑道:「我不想小念无名无分地待在我身边。」
我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等待后文。
顾大哥的耳尖忽然间红了,盯着我的眼睛,认真道:「你回苏府后,我不日便来提亲,订好时日,娶你。」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我与顾大哥彼此都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意,可忽而这般赤裸裸地说出来,我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于是我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时隔多月,再次回到苏府,恍若隔世,有些熟悉,但更多的却是陌生。
一草一木,都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了,可分明还是那些草木。
毫不意外地,我遇上了一个人。
在我院门儿前,苏则钰抿唇望着我,那目光夹杂着许多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当然,我亦不想明白。
我不像从前回府一般,见到他后便欢欢喜喜地喊表兄。
我就像未曾看见他一般,直接掠过他身边,往里走去。
可我还未踏进院门,便被他拉住了手腕。
我不明所以地看他,略微皱眉。
苏则钰看着我皱起的眉头,心里一痛,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最后,只得由着我将手一点点抽离,而后进院关掉院门。
苏则钰本想说,念安,你若想去城外道观,今日我便可以带你去,还有糖葫芦,这次我一定买给你吃,对了,『子衿』也为你写好了,以后我一定满心满眼都是你……
如今已是六月份,顾珩琤挑了个黄道吉日便来苏府提亲。
他笑意连连,我亦满心欢喜。
六月定亲,九月成亲。
在这三个月里,我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于是我按捺不住自己,借着顾茗芮之名,在他下朝之后溜出府去找他。
在我每每回来之时,苏则钰都会在苏府门前等我回家。
一开始我还有些不习惯,每次看见他时,笑得灿烂的脸都会恢复平淡。
但后来我觉着关于他的一切我早已无所谓了,不必刻意为难自己。
于是我只当没看见他,也没有再刻意掩藏自己的满心欢喜。
九月是伴随着一场小小的秋雨而来的,亦是在我满满的期待中到来的。
成亲那日,天气晴和,我头戴金色凤冠,身穿大红嫁衣,手持金丝银边团扇。
顾大哥一袭红色喜服骑在马匹上,温润如玉,芝兰玉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傍晚,洞房里,顾大哥掀开了我的盖头,捧起我的脸吻了几瞬。
他耳尖绯红,满眼深情道:「小念,我顾珩琤此后一生,有你一人足矣。」
听到顾大哥如此真挚深情的话语,我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顾大哥,小念亦如是,自今日起,我的往后半生,全部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