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姜良求亲未果,宋公很快给长姐说了门亲事:入宫为后。
——他这主意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
长姐为后,再生个(或抱个)儿子,拥立为帝,可保宋氏荣光。
朝堂上宋公不好过,最近太多人翻旧账要他下台,一开口就要屠我家满门。
可怕得很。
这其中,怕是姜良功劳不小吧。他掌管吏部,能定用人。宋公那一鞭之辱,他不会善罢甘休。也到底是为了宋秋妤。
我便是打那时开始醉生梦死、逛青楼的。
青楼姑娘多漂亮,妖冶缠绵,一个个像滴于荷叶上的水,在人心尖尖滚来滚去,撩得直犯痒痒。
姜良嘲我,说我是想学人家讨男人欢心。
是啊。
那他欢心吗?喜欢吗?我的心思他不知道吗?
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如既往跟我厮混,跟从前一样搂我肩膀亲我脸。或许对他来说,我跟青楼姑娘没区别,他轻薄我,他不要我。我忽然大怒,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姜良脸色变了又变,极度不悦,到底忍住没发作,仰头灌了杯酒:「阿翠,你喝醉了。」
是啊,我喝醉了。
我每天都在喝醉,我从来都没有醒过!
宋秋妤日子不好过。
最近她总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握着一卷诗集发呆,穿着姜良赠的绣花鞋,孤零零的。
她美得清雅,美得孤高,美得似秋日晚风中的一叶菊。
可她的美,困顿于此,终究无法绽放啊。
我耍酒疯,嘻嘻笑说长姐长姐,爹爹要把你嫁给一个傻子啦!
宋秋妤好看的眼睛慢慢垂下,眼底的光一点点暗淡,像星星溺死在黄昏里。我看见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渗出,停在俏生生的下巴上,久久未能落下。
她说阿翠,你自随心随性。我有多羡慕你,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踉跄摇头说不,不。
我说那姜良呢?姜良怎么办?他那么喜欢你,他那么那么喜欢你。
宋秋妤抬头说,阿翠,若非你带回姜良,我不知世上竟有如此英武之人,不知生活竟能趣味如斯,不知世上竟有一份情谊,能令人生死相随。始知英台山伯化蝶,非为妄谈。可我也只能陪他到这儿了。
生死相随……哈哈哈!好一个生死相随!
我疯疯癫癫,借着酒劲又哭又笑,却紧紧攥着她双肩,再说不出一个字。
晚风斜吹过来,揭过她翻开的半卷书,兜兜转转,终是停在了两句诗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我说长姐,我能帮你。你若舍得下国公嫡女的尊宠与荣耀,我便能帮你。
宋秋妤瞧我,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灵魂。她微笑着:「世间财富权势,于我来说,不及姜良一个眼神。」
好。
我放开她,踉跄后退几步,仰天大笑着说好、好啊。
十四
年少绮梦,该醒了吧。
我非大家闺秀,国公府不属于我,我就是个泼皮。
我打江湖来,该向江湖去。
我打马走过那些年姜良收复了的昆州、兖城,听两三遗民谈起当年定北王的所向披靡。心头忽然有种怅然,却又忍不住仰天长笑。
我匆匆赶路,往家乡蓬城。我想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看过的景再看一遍,把昔日同姜良浪荡过的再浪荡一遍。我想吃又大又圆的白面馍馍,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纵马驰骋,想窝马贼窝里打架,累了就躺在苞米地里看夕阳。哪怕只剩我一个人。
半月前,我扮作歹徒,「劫持」了宋秋妤,又在月黑风高的夜,裹了麻袋将她丢到姜良房里。
我听过他们猝不及防的惊奇、欢喜、浓情、蜜意……看过姜良欣喜若狂将她抱到榻上,揽起她柔弱无骨的腰肢,再俯身吻她的嘴。青色的纱帐落下来,红色的蜡烛暗下去。
几只飞蛾于灯罩中挣扎扑腾,我坐在姜府台阶上搓着手呵气。今晚的秋妤一定很美,她面上的羞涩当如黎明前的红云般令人目眩神迷。
我站起身,像个黑黢黢的影子,走过这场繁华里的万家灯火。
不属于我,万事万物,皆不属于我。
午夜的街道熙熙攘攘,有卖花伞的,卖糖葫芦的,卖女子胭脂钗环的。我看见一双精致万分的白色绣鞋,不是蜀锦,却也缀着明珠。我无端在卖绣鞋的摊贩前挪不动步,摊主说姑娘,你好白啊,这双鞋特衬你。
我忽然睁着眼落泪。
我抱着绣鞋站在无边夜色里回首,而我的灯火阑珊处,没有一个人。
风中飘来底也伽的香味,带着种颠倒红尘的旖旎。
我知晓这玩意儿已然风靡。服它可入醉生梦死之幻境,而在那幻境中,人万念成真。
想这世间该有多少如我般求而不得的人哪,它怎能不风靡,怎能不令人成瘾。
而在那幻境中,姜良是否终于爱上了我,我们是否一路白头?
如今,底也伽价格一路攀升,南国百姓卖儿卖女,苦不堪言。底也伽也被朝廷列为禁药,言明私贩者斩立决——却又屡禁不止。
意料中的事。
可恶的季时忠!究竟带来了个什么恶魔玩意儿!
为此姜良还同我动过手。
——在那莺红柳绿的欢场,姑娘们同我咬耳朵,说着底也伽编织出的幻境有多美多美。姜良知晓了便拔剑吓我,说阿翠,你要怎样我不管,但你若碰底也伽,我一定会杀了你。
哎呀呀,好可怕!
阿良要杀我。
我狂笑着拨开他剑尖,无比散乱地回眸四顾,说阿良你知道吗,你已经杀了我了,你怎么可能再杀我第二次。
姜良说你懂个屁!
哈哈哈,姜良。
晚风中,我狠命捶打着自己脑袋,我那样狭小的脑袋里,怎的无时无刻不是姜良!
许是养尊处优太久,太多凄苦已然忘却。
我未料到饱经丧乱后的蓬城竟是这般不忍卒睹。
没有看过的景,亦无走过的路。
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没有一间挺立的房屋,地上歪七咧八横着的全是残破尸体。一群乌鸦站在黄昏的枯枝上,瞪着血红一双眼。空气中飘来的,全是血腥味。
出门何所见?白骨蔽荒原。
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花,血染般开了漫山遍野,直到天地尽头。
是底也伽。
怎……?
这是要杀头的!
我向田埂上一名荷锄老农打探,得知他并不知底也伽为何物,蓬城残存之人只道它为南国达官贵人所喜,名唤忘忧。
老农卷着烟叶,神神秘秘:「传说将这忘忧草以酒服之,可使人在幻境中忘却伤痛,战场上不顾生死。当年定北王,便是靠这打赢蓬城役的啊!」
我惊得差点跌落马下。
老农捋捋胡须,言民间秘辛道定北王起于寒微,机遇巧合得波斯忘忧草进献给当时的蓬城牧季时忠,得他提携,方有今日。
波斯……
我忽然记起夏新月绿莹莹的一双眼,以及姜良吻我时发丝里残存的底也伽香味。
我打了个寒颤。
他做的。
不是季时忠。
若如此,那姜良这么多年来的累累战果,全数建立在他对兵士们的欺骗之上!他明知底也伽的瘾是戒不掉的,服多损人心智,常服便成活死人(当然兵士也许等不到那时便会战死)。他就是要用底也伽控制他们,他要他们下地狱!而蓬城役中,还有那样多应征的百姓!
我站在一地枯骨中,红眼睛的乌鸦狞笑着看我。
我体内每一寸都在渐渐冰冷。
那么姜良激流勇退下交出的兵权、季时忠的逃跑、北国这一望无际的底也伽、甚至是……宋秋妤的婚事。
我闭上眼……我不愿、也不能再想下去。
十五
兴许是命罢!
我终没能回到我的江湖。
姜良出事了。
我悬崖勒马,八百里加急赶回。
彼时宋公已为宋秋妤举办了盛大葬礼——女儿遭劫有辱清白,不若说暴病而亡。
他笃定此事系姜良所为,厌弃非常。
探知民间关于底也伽和姜良的流言,宋公六亲不认,从对他狗腿无比、任劳任怨的季时忠处下手,严刑逼供,非要他咬出姜良。
那季时忠是个软蛋,还没进去就尿了裤子。
是以连同姜良在内六十八人,尽皆下狱。
我自知无能,但也打算在最后关头,买通死士拼死劫狱。
但遗憾的是:不知姜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大理寺和刑部断定,底也伽一事系夏义一行所为,引入者是夏义的波斯夫人,同姜良毫无关系。
——连我都不信。
会审的结果是:夏义等人斩立决,姜良官复原职。
后来我听闻,处决夏义等人时,百姓们围的是人山人海,姜良披发跣足,身着囚衣,一路手攀囚车痛哭流涕。他高喊冤枉,高喊宋公弄权,高喊着那年江山半壁,是谁拼死一战,驱戎狄,收复中原;是谁挽大厦于将倾,扛河山于一肩;是谁于声势鼎盛处交出兵权,甘为臣子,赤胆忠心只求报国——而今飞鸟尽,良弓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百姓闻之,无不掩面而泣。
而当他们看到夏义等人遍体鳞伤,已被剜目拔舌后更是愤怒无比——若朝廷不心虚,又何以将事做到这等地步!
百姓们躁动了,一遍遍冲击法场,又被兵士们死死摁住。他们眼睁睁看着刽子手举刀,夏义一行人头落地,血染长街。
而此时姜良已吐血三升,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百姓当中有人高呼:今日死在这里的,是夏义,经大小战役一百二十八次,负伤五十四回,率军收复兖州、亥城、昆州……;何嘉,经战役七十五次,却西戎三百余里,七儿三女皆战死沙场,满门忠烈,收复吴远、宣州、洛城……;王宪,收复安达、肇庆……
这当中有没有你们的家乡,有没有?当年定北王声势正盛,南征雍王朝有何难?他不愿为一己之私使百姓再遭离散,激流勇退交出兵权,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西戎退却,谁又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到时何以御敌?宋国公吗?
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凄厉惨绝的嚎哭:我女儿半月前被强抢至宋国公府,至今未归,生死不明呀——
「这样的朝廷,效忠何用!半壁江山,不以为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是夜,火光尽点,姜良率精兵三千,包围宋国公府,将还在榻上与小童厮混的宋公提将出来。
宋公全身哆嗦,两条腿面条般绞在一起,求饶时双唇打颤,舌头都捋不直了。
姜良瞧着他,一句话未说,只取下壁上马鞭,一鞭抽在他那肥硕的脸上,他滚在地上嗷嗷痛呼。姜良搁下马鞭,起身便走。
「哎,姑爷喂——老奴我有眼——」宋公腆着脸咚咚磕头,还想再说出什么求饶的话,姜良朝后摆了摆手,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剁成了肉酱。
宋府上至世子姬妾,下至家丁奴仆,一夜间全遭枭首,连出生二十天的婴儿都被摔死在了青石板上。
黎明时分,宋府四千八百余口殒命,血染长街,光是挂在城门上示众的人头就有三百多颗。
翌日,姜良带刀上殿,身侧站着季时忠。
此时的季时忠一改往日怯懦嘴脸,竟有谋士风范。他上书痛陈宋公罪过,以及在狱中被「屈打成招」的经过,当时大殿所站,皆是姜良一派。傻皇帝被明晃晃的大刀震慑,哆哆嗦嗦在姜良拟好的旨意上盖上玉玺。
宋公之案,至此终结。姜良加封摄政王。
半日后,姜良打开宋府府库,犒赏诸臣。珍宝粮食皆不自贪,全数分给百姓。百姓们在宋公的尸首旁狠啐、撒尿……他们在朝阳门下载歌载舞,通宵达旦,连贺了九天。
我八百里加急赶回城中时,城头血迹未干。
远远看见有人头颅高悬,我只念是姜良出了事,疯了般往城门口赶。
——却在看清那些人脸时马失前蹄,登时被掀了下来。我欲跃起,一张巨网铺天盖地,我欲拔刀,数十条长戈架上我脖颈。
——这是场精心策划的擒捉,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十六
如今再想,被提溜着见幕后之人时,我表现的还是挺吃惊的。
是姜良。
许多事不难想:季时忠本就是姜良的人,且并非昏庸之辈——弃城出逃,谄媚宋公都是幌子。底也伽是姜良命来自波斯的夏新月引进的,在北地战役和麻痹南国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姜良交出兵权是不想征战损耗元气,顺道赢得民心和忠义之名。掌管吏部是安插人手。季时忠求亲于我是保护,姜良求娶宋秋妤……也不过是激怒宋公,逼他先动手而已。至于在菜市口处斩夏义等人,则是作秀,是杀人灭口,旨在消弭民间流传的自己和底也伽有干系的流言。
真是可笑。
想我竟为姜良和宋秋妤的事心心念念,白白伤情了那么久,真是女儿情态,也到底看轻姜良了。
夏义跟姜良出生入死二十余载,在他被擒时,第一个说出「不救出姜良,誓不为人」的话,可他连夏义全家都杀了,剜眼拔舌。
宋秋妤算什么?
我算什么?
当日姜良被宋公陷害下狱时,宋秋妤已有三月身孕。她不顾脸面到宋府去求那已给她办过丧事的父亲,于泼天大雨里跪了三天三夜,险些小产,宋公差人将她打出了门去。
宋秋妤没法子,她腹中还有姜良的孩子,若姜良有个三长两短,这便是他唯一的血脉。她拼了命也要护住。
我听闻,最后那段日子,宋秋妤边灌着那些苦不堪言的保胎药边落泪。为了不至于太为姜良担心而伤及胎儿,她喝了太多安神药,强迫自己终日沉睡,掩耳盗铃般护着那孩子。
再后来宋氏满门被屠,她该明白一切了吧。
姜良骗了她,也骗了我。
蠢兮兮的宋秋妤又去求姜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放过她那刚出生二十天的幼弟,可幼弟还是被摔死了。
她什么都没了。
她想一死了之,可姜良却是个看重血脉的人,他要她腹中的孩子。姜良叫人灌了她大碗大碗的底也伽,幻境中,她恍恍惚惚不想死了,可孩子终究没保住。我听人说她疯了,跟条狗一样被姜良关在后院里。
也是挺可笑的。
她那晚被打落了四颗牙,也没对宋公说过一个「不」字。
她说姜良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两情相悦?
哈。
瞧瞧,我也好不到哪去,还在这儿五十步笑百步。
我在为姜良跟宋秋妤伤情时,沉湎于青楼、美酒中长醉不醒,可心里到底存了些隐秘期盼:阿良他怎么不来看我、不来解释、不来哄我。哪怕是骗我也成啊。但凡他开口,我全都信。但凡他开口,我还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姑娘,心底眼底都是他,他说什么我都做。
我的感受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又或许他考虑过,但这不重要。
他连夏义都杀了!
他当着夏义的面,叫人活剐了他的波斯夫人!
到底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们都是那垫于他指掌乾坤下的累累白骨。
可我不是宋秋妤。
我不是大家闺秀。我张牙舞爪又狡诈,我打小在马贼窝里摸爬滚打,我不清高也没傲骨,我就是个狗腿子。
我太了解姜良了,向他乞求同情毫无意义。
我被提溜着见到姜良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蛋。
我跳脚嗷嗷叫:「阿良!你还活着!你活着就好!我八百里加急赶来救你,累死了三匹马!还在城门口被逮了!好可怕!你没事就好!」
姜良哈哈大笑,拎我胳膊:「救我?凭你这小胳膊小腿?」
呸呸!我可是很厉害的!我是武林高手!
「发生了什么事?宋公他们都死了!头挂在城门楼上,贼可怕!」我一问出这话,姜良便不悦了,但我若不问,他便会认为我刻意回避。他摆摆手,云淡风轻,「没什么,闹了点矛盾,我赢了而已。」
「这不废话吗?阿良你虽不怎么样,但没必要跟宋公那种废物比吧……他什么人你心里没点数?」
这话姜良很受用。
他吁了口气,明显轻松。他手指在玉案上敲了两敲,板起脸吓我:「宋氏被灭族,你不担心?」
我:「……你觉得宋公待我很好?」
姜良拍桌子:「你也姓宋!你这条漏网之鱼!」
「胡扯!我生在姜村!」
「朝廷可不管这些。」
我面如死灰:「那、那我是要准备跑路了?我才刚进城……」
姜良眯起眼,捉我胳膊将我往怀里一带:「我是摄政王。这事我管,你可以求我。」
我跳脚说你疯了!我穷得叮当响你又不是不知道,骨头敲了也榨不出半点油水。
姜良嘿嘿一笑,伸手撩我裙摆。
我一蹦三尺高:「阿良你飘高了吧?刚当个王爷就想强抢民女?」
姜良说,没当王爷时我也想,我每天都在想。
嚯!
我扬拳捶他,臭流氓臭流氓!这是我这种小仙女该听的话吗!他笑得畅快,待我没力气了,便抱我至榻上。
我知道他想要我。
我曾做过无数次跟姜良共度良宵的春梦,却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
姜良要我时,我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像狡猾的狐狸,滑溜的泥鳅,温顺的白兔。他花了不小气力才得手,却也在得手时得意极了。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却知道的太晚了。
姜良捏着我下颔,说看来你在青楼还是学到了点东西嘛。
我闭上眼,脑海中朦胧过的全是宋公跟那两小童厮混的场景,恍惚中,那小童变成了我,舒展开身子无力抽搐,姜良的脸也一寸寸跟宋公重合。
我看见猩红色、连于天际的底也伽,它们打漫山遍野的骸骨处、宋氏一族、夏义等人惨白的头颅处长出。而在那血红之中,宋秋妤一袭白衣站在那里,前无去处,后无归途,就那样茫茫然站着,捂住脸嚎哭。
我捂住眼落泪。
姜良更用力了,他认为我在嘤嘤假哭搞气氛,他在逼我哭出声来,他咬我耳朵说他满意极了。
十七
姜府人皆言,我是摄政王最宠的女人,几十年未曾红过脸。
其实也闹过。
拿姜良的话说,便是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竟想离家出走。
是啊,我想离开。
漂浪江湖,长歌纵马。
无烽火狼烟,无仇家挑衅,世路太平,安居乐业,能吃上白面馍馍,走在路上不用担心被人抢去暖床,浪荡一世也好。
姜良笑,阿翠所言,不就是太平盛世吗?
我说也许吧。
姜良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目光飘向远方,淡淡说,你这辈子看得到的。
我说也许吧。
我在姜府后院找到长姐时,已是三月后。
岁逢深秋,连绵大雨下了整整一月,青石板染遍苔意,浇得人心也皱巴巴的。我拔刀劈开朱红大门上生了锈的锁头,风将门破开,一股子陈年霉臭混合着粪便的味道扑面而来。
长姐抱着双膝安静缩在角落,面前搁着碗发黄米饭,其上零星搁点黑乎乎的东西,不知是菜还是老鼠屎。她的眼神纷乱迷茫,咬着手指呆呆笑,她脚腕上锁着黑重铁链,她认不得我。
她很脏很脏,怀里却揣着双干净无比的绣鞋,蜀锦所织,金丝鸾凤,还坠着碧盈盈的明月珠。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抱住宋秋妤,我说阿姐,我们走。我们不在这里呆了,我们不稀罕,我在姜府呆了这么久只为了找你,我们走,我们走……
阿姐呆呆看着我,用她的脏手为我拭泪,「笑,」她喃喃说着,「阿翠,你笑。」,她哆哆嗦嗦将面前那半碗饭塞到我手里,「阿翠,你笑。」
我闭上眼:「阿姐所慕,不是英雄!」
如果那时,能彻底逃掉就好了。
可人间总有各种各样的遗憾。
我带长姐逃出姜府后混迹人海,听说过各种各样的故事。摄政王进了九锡,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有人说,这是摄政王应得的。江山是他打下,傻子皇帝生不出孩子,雍王朝名存实亡。还有人说,摄政王已同心腹季时忠达成交易,得继大统后迎娶他如花似玉的妹妹。
我心底咯噔一跳。
后来又想,关我什么事。他想做的事,从不问我,更不在意。
离开姜府第二个冬日,我于茫茫大雪中上山捡柴火,归来时发觉黄狗未叫,忙扯了长姐纵马往山里跑。
身后有十数人追,我回头望,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为首的手持长弓,锦帽貂裘,那样貌、那身姿……不是姜良却是谁!我当下大骇。
姜良开弓射箭,只一箭便将宋秋妤掀了个人仰马翻,我只好将马让给她,嘱咐她去汝南投奔远房亲戚。
我双手持刀,脚跟站稳,欲待姜良近身时一刀断其马腿。可我心性到底差他太多,他一个嗔目,我便肝胆俱裂,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扬手摔在地上。
姜良一跃而下,也不看我,拉弓直指奔逃中的宋秋妤。
我疯了样扯他衣裳摇头,跪下来抱住他的腿,只弯腰嘶喊了一声「阿良」便泪如雨下。
姜良放下弓:「你跟我下跪?」
他拿弓抬起我下颔:「为什么背叛?这个问题我想了整整一年,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
我跪在雪地里捂住眼嚎哭:「你连夏义都杀了!是你背叛了我们!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何必问我!」
谢天谢地,我终于说出来了。
姜良回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他下手很重,我尖叫一声扑倒在雪地里,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我戳他痛处了。
姜良蹲下来,拍拍我的脸:「跟我回去。」
我垂眸:「你要娶季家妹妹。你不缺女人。」
姜良站起来居高临下:「你既知道我要娶季家妹妹,那就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十七
我常去青楼厮混,怎奈自己是个姑娘,其间诸多乐事,唯「酒」字能沾。
姜良贱兮兮拎我胳膊笑,瞧你这身腱子肉,根本不是那块料!
我「哇呀呀」捶他:「放屁!我可是很柔弱的!」
然后我们都笑了。
姜良将我打横抱起揣入里屋,姑娘们都以艳羡的眼神看我。我环住姜良脖子媚眼一扬,咯咯笑:「看什么看!人王爷就好我这口腱子肉!有本事你们也长呀!」
姜府下人没说错,我的确是摄政王最宠的女人。
姜良十有八九的晚上都留宿在我房中。
我并非大家闺秀,我就是个小泼皮。我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凄凄惨惨戚戚,自古情深皆不寿,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其实那天我被抓去给宋公暖床时他若没认出那块玉佩,我也会辗转逢迎讨他欢心,就像我如今讨姜良欢心一样。我就是这种人。
像我这种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小人物,打小就知道怎样才能活得更长久。
我翘起小巧的双脚缠住他的腰,施巧劲将他向我身下拉。我发现我的小腿光滑漂亮,很是撩人,榻那头嵌着块铜镜,镜里映出我如花容颜,倾国倾城。
嗯哼,我媚起来,一点不比官家小姐差。
我轻抚姜良鬓角抿嘴笑,尔后水蛇样拧着腰肢,双腿稍稍收紧便逼得他舒坦「嘶」了一声。我支起身咬他的嘴,再送上自己柔软的舌头。我喘息着在他身下辗转蠕动,他忽然一把拎起我摁在床头,分开我双腿,不知餍足地纾解着……
我媚笑说腱子肉很香吧,我是那块料吧。姜良说他就好我这一口。
姜良说跟我一起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他说这么多年他太累了。
姜良抱着我沉沉睡去,睡梦里他喃喃嘟囔,说阿翠,相信我,往后你会着五彩锦缎,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鸡腿。
那时我边啃馒头边翻白眼,你就可劲儿吹吧!皇帝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鸡腿。阿良无奈,对对,你说的都对。皇帝用金锄头锄地,东宫娘娘在烙大饼。
……
都是些泛黄的记忆了。
现在想,其实当年那些承诺他都做到了,他没骗过我。只是太多事,不再一如往昔。
我闭上眼,忽然就哭了。
我很快擦干眼泪,否则被姜良看到又该说我娘,说我不像从前了。
我想姜良或许并不宠我,也没什么情义。对他来讲,我就是件陈旧的、被装裱起来的物事,如一本旧书,一件旧衣,他只是倔强在我身上寻找着,那些他再回不去的年少时分。
那日我在青楼里捉到长姐后,突兀望向姜良。他有些窘,随即便怒了。他于没人处瞪我,「你以为是我叫人欺侮宋秋妤的?你以为我是那种让人随意碰我女人的人?我不要面子的啊?」
我哈哈笑,重重拍他双肩,「怎么会呢?」我笑得没心没肺,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想什么呢?我家阿良最好了!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哈!」
如血夕阳下,姜良死死摁着我的肩膀。我们就这样静静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如血夕阳下,他高大俊朗,气宇轩昂,二十年过去,他眉眼一如往昔。
我想我也一样,音容皆未改。
我转身摆手,说我要买花衣裳去了,没空跟你闲聊。姜良在我身后唤了声阿翠,声音沉甸甸的,我回头笑得花枝乱颤,示意他不必解释。
我们是两个玩耍的孩童,某年某月某日在苹果树下挖到了一具死人骸骨。我们飞快将那骸骨掩埋了起来,这一生都没再提起过。但我们都知道,那苹果树下埋着什么。
我将长姐接入府,每日让人精细饮食伺候着,也常去陪她插花聊天。我也细心照料着,可她两月后还是死了——失足落湖,手里紧攥着一只洁白无瑕、绣着金丝鸾凤的蜀锦鞋。
下人说,长姐是为了捡那只绣鞋才落水的。也有流言说,季家妹妹往后过门,容不得一个疯子伺候过王爷,觉得很受侮辱,王爷就叫人将她处理了。
谁知道呢。
犹记那年初相遇,春光乍好,水波潋滟。湿漉漉的他打湖里抱她上来,她的睫毛微微颤动,阳光下缤纷十色。红云飞上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像黄莺那样好听:「是那位击溃了西戎的英雄呢,妾身失礼了。」
他抚掌笑得恣意。
也好,这般死法,也算有始有终。
我问下人,长姐走得安详吗?下人说看表情是没吃太多苦,她一直都微笑着。
大概是捡到了她的绣鞋吧。
长姐下葬时,我未掉一滴泪。
我打她僵死的手中抽出绣鞋扔掉,我为她沐浴更衣,为她换上初见时她穿的那件淡蓝色纱裙。我轻抚她耳边鬓发,告诉她她很漂亮,很干净,她是我此生见过,最为清雅贤淑的姑娘:华贵雍容、仪态万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阳光洒下来,为她镶上层金边,衬得她容颜如玉,身如苍松。
我抚棺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看得这韶光贱。
我抚棺唱: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十八
其实和姜良这出戏,若未出意外,我还是能演下去的。
若能演上一生一世,也算是幸福的囫囵过去了。
可命运是由不了人的。
长姐去世后,朝堂上风云诡谲,形势越发严峻。姜良也没再来看我。
他忙于朝政,又或者,忙于讨好季家妹妹,就像当年讨好宋秋妤一样。
听闻,季时忠已在为姜良准备禅让礼了。恭喜。
又听闻,禅让之事阻碍重重:雍王朝立国五百八十四年,传帝二十九代,忠心之士不少,贸然行篡,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姜良总得衣冠楚楚,借口寻得冠冕堂皇了,再扣上「贤达」的帽子抑或其他,三揖三让,最后「勉为其难」接受才是。
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的日子倒没太大不同——沉湎秦楼楚馆,放浪形骸。
有时还会碰到达官贵人,醉醺醺的我同他们喝酒划拳,输了便让对方在鼻子上画个大王八。
长姐新丧,我于青楼烂醉如泥,姑娘们翩舞婀娜,我长笑击缶而歌。
有群朝廷勋爵邀我吃酒,那敢情好啊,我醉醺醺的都没看清是谁。反正我是挂了「摄政王女人」的名头,不然和那些青楼女子也没什么区别。
姑娘们于殿中甩袖折腰,冰帘半掩,秋水斜盼,我看得欢畅,酒吃的是越发越多。席间人有意无意提起姜良,我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泪如雨下,我狂拍着面前玉案,像条疯狗般干嚎:「阿良大伪似忠,阿良大伪似忠!」
席间尴尬些许,无人敢出大气,只我一人狂笑着呜咽。
天际一声惊雷,大雨纷纷而下。
哗啦——哗啦——
像是浇在我心上,凉飕飕的,我一个哆嗦,突然间就醒了。我尴尬拿起筷子:「吃菜吃菜。」
筵席散尽,我一人坐在业已散场的纸醉金迷中,看着繁华终幕,心头落了一地的白。一位夫人临走时捏捏我的手,我展开后发现多了张字条:摄政王狼子野心,姑娘有心,当合力诛之。
我绝望闭上眼,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我真是嘴贱!
不久长街染血,棺材坐地起价。我不知道姜良杀了多少人,城门楼又悬了多少头颅,多少世家就此没落,世世代代,男为奴女为娼。
姜良再没来过。
倒是季时忠来找过我一次,言语间尽是试探,该是姜良命令的,他探我口风,问我青楼失言一事。
我不发一语。
只示意丫鬟将一桐木盒拿给他。他甫一打开便惊得站起身来「啊」了一声。桐木盒掉在地上,盒中我的舌头掉出来,惨白惨白。
我朝季时忠淡然一笑。
他面上惊骇之色未褪,眼圈便已红了。他朝我一拱手,叹道:「下官明白了,您不会背叛摄政王。」
我摆摆手示意他离去。
我闭上眼,念着姜良他该放心了。
朱红屋门合起,吱吱呀呀奏出古旧凉音,我看见金色太阳照射下来,暖洋洋揉到心里,忙招呼下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凛风忽地啸过,逼得我打了个哆嗦,我有些悻悻,惊觉已是深秋了,这阳光,早不似我印象中的那般温暖。
十八
许是年老多悲,看万事万物,皆着枯景,阶前青苔也能撩人心绪。
恍惚又是那年水牢,我打一池肮脏水沫中游过去,我红着眼抱住昏迷的阿良,声声句句要他振作。
恍惚又是那年清溪,我小心冲洗阿良伤口,扒掉擒住他小腿的一条条蚂蝗。我愤愤念叨王大头伤了阿良我一定要将他剁成肉酱。阿良怒说王大头碰了我他一定会杀了他。对了,阿良还说什么来着?他说他会娶我。他让我等他。他还亲了我。他的嘴唇很软。我小心地摸摸嘴唇,觉着到现在还有些烫呢。
到现在我已经忘了我为何要服底也伽、或是谁令我服的底也伽、甚至忘了我有没有服底也伽,我的记忆被击得七零八碎。
老了吧。
后来姜良好像称帝了,国号为姜,年号乾元,我听人说他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很好。无烽火狼烟,无争权夺利,世路太平,安居乐业,百姓们能吃上白面馍馍,姑娘走在路上也不用担心给人抢去暖床。
真好。他好像还封我作贵妃,赐宫承欢殿。好像也会来找我,抵死缠绵或点了烛火说起那曾经的故事,他说得很多很杂,有时是姜村,有时是夏义,有时是马贼窝和白面馍馍,有些我能记得,有些我记不得。只感觉他说起这些时,映在烛光里的眼神很亮很亮。
我一直都微笑着听。
他有时也发火,他会一把打翻我面前的白米饭,「阿翠,你就没有半句话跟我讲?」,我瞅着地上那些白米饭浪费,要知道那年饥馑,阿良又生了天花,我蹲守了一天一夜,翻墙到富户家里也才给他偷到一把米。
多可惜。我抓起地上米饭往嘴里送,我说多可惜,我才偷到一把米,还要被狗追。
阿良忽然间哭得像个孩子。
他老了。
我忽然发现阿良老了。他的背佝偻起来了,他鬓角全是白发,他矮了很多,脊背不再那样挺拔了。
我也老了啊。
前日丫鬟为我梳头时,我瞧见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生了皱纹,容颜松弛,两鬓全是霜花。
是底也伽编织出的幻境吗?
我抚鬓欢喜,我和阿良,走到白头了吗?
我的记忆被击得混乱而破碎,我分不清幻象和真实。
也好。
我示意丫鬟端来碗底也伽,它的香气虽然有些诡异,但我可喜欢可依赖了。
我闲坐在庭院里抬头看月亮,恍惚又想起那年清溪畔,青石旁。阿良低头看我时,一轮圆月落在他眼眸里,亮晶晶的,转瞬就让我沦陷了去。他在我耳畔轻声,说他会娶我。
今夜天公不作美,爬上树梢的月儿只有半弦,镰刀般刺目。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都是很自然的事。我来赏月时,也到底过了时候了。
我浅啜底也伽,斜倚着太师椅昏沉入睡。
我想姜良或许来过,又或许他从来都没来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