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1999 年 7 月 1 日这天，国际空间站 NASA 地面控制中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NASA 局长丹尼尔·戈尔丁直挺挺地站在一排忙碌的高级工程师背后，他脸上的皮肉绷到一起，眼神冷峻如刀。
「局长，俄罗斯航空航天局来电询问空间站控制系统的异常原因。」
「马歇尔太空飞行中心刚刚发来消息，确认空间站温度、湿度控制模块已经外泄，黑客随时可能发动下一轮攻击。」
「航空飞行部报告，正在筛查 NASA 所有计算机系统，一旦发现其他入侵会立即上报。」
戈尔丁纹丝不动，手心里却已经攥出湿汗。
不多久，一名主管前来报告，「这次入侵极为隐蔽，工程师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恐怕我们只能关闭系统。」
「你是不是在告诉我，NASA 已经丧失了对国际空间站温度的控制权，只要黑客愿意，他可以随时让我们的宇航员变成烤鸡，或者一只冻得硬邦邦的死鱼？」戈尔丁目露凶光，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话。
没人敢站出来接话茬。
戈尔丁感觉有些胸闷，他后退两步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距离空间站载人计划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临门一脚前出这么大的乱子，又没人能帮他解决，其恼怒和失望可想而知。
他已经做好了引咎辞职的准备。
但戈尔丁仍然心有不甘，这个黑客到底是谁？他是怎么攻破马歇尔太空飞行中心的防护系统，又偷偷下载了可以控制国际空间站温度和湿度模块的软件？他这么干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
「俄国人？还是中国人？」FBI 内部的争论已经传到了媒体上。
一些美国人猜这是苏联遗少干的——苏联解体没几年，肯定有人看不惯他们的航天局跟美国合作。
更多的人把锅甩给了中国——就在两个月前，中国黑客向美国发动了大规模的网络入侵，还说这是对美国轰炸他们大使馆的报复。
报纸上的流言让 FBI 局长不胜其烦。
然而当他得知五角大楼的国防部也被黑客入侵后，他再没一点儿瞎猜的念想。
FBI 拿到的资料上显示，黑客在军队计算机路由器上安装了一个后门程序，只要军队通过这个路由器传送信息，黑客就能将它全部截获。国防部内部的非正式口径中，已有 20 多名军队高官的账户和密码被窃，据说「这些账户和密码可以下达发动军事行动的命令」。
FBI 局长再也坐不住了：「通知各单位，全力侦破此案。」
雷声大雨点小，两个月后，他们仍然一无所获，就连美国计算机应急小组的专家都打道回府了。
这天，负责案件的 FBI 在翻阅案件报告。就在此时，办公室里电视上播放了一则新闻：
「一个来自迈阿密的 16 岁男孩最近成了明星。据 FBI 消息，这个男孩儿帮助他们抓获了梅丽莎病毒制造者大卫·史密斯，准确来说，男孩只发了一封邮件，FBI 就在新泽西找到了大卫·史密斯的住处。因为他还没成年，FBI 没有公布男孩儿的真实姓名和住址，大家都叫他的网名 c0marde。」
负责此案的 FBI 组长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查一查谁负责梅丽莎的案子，我要这个男孩儿的地址和家庭电话。」。
FBI 内部的消息传达仍然高效，他们当天晚上就拿到了男孩的基本资料：c0marde，本名乔纳森·詹姆斯，1983 年 12 月出生于迈阿密，现在是当地一所高中的学生。
乔纳森帮助 FBI 破案的经过也在附页上：
梅丽莎病毒 1999 年 3 月 26 日在全美爆发，微软、英特尔等公司纷纷中招。病毒很快传遍全球，有近 300 家知名公司或政府机构的邮箱服务器过载，大约 100 万个电子邮件账户被中断，一些地方的互联网流量变得非常缓慢，企业无法正常办公，他们不得不采取纸质文件或电话传递信息，有几家企业为此还专门设立内部邮递员。据估计，病毒爆发一周后造成了近 8000 万美元的损失。此外，梅丽莎病毒还感染了国防部的邮件系统，好在保密信息并未外泄，五角大楼并没有做出过多的反应。
FBI 几天后收到一封来自 c0marde 的邮件。信中 c0marde 称自己已经分析过这款病毒，并追根溯源到一个叫大卫·史密斯的人身上，他推测后者正是这款病毒的始作俑者，并向 FBI 提供了史密斯的 IP 地址和住址。4 月 1 日，FBI 在新泽西抓获史密斯，并发现大量犯罪证据。
仅用 5 天就帮助 FBI 破获一起惊天病毒大案！这位组长仿佛看到纸上写着《圣经》里的那句话——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就是他了，FBI 第一次看到曙光，他们认定高中生乔纳森·詹姆斯是个电脑天才，也会是拯救这个案子的天使。
「你去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就动身。」组长一刻也不想等。
「去哪儿？」手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去迈阿密的沙滩冲浪！」
二、
FBI 没有猜错，乔纳森·詹姆斯的确是个电脑天才，但也是一个让父母头疼的问题男孩。
乔纳森的父亲罗伯特·詹姆斯至今后悔那次买电脑的决定。他记得那大概是 1989 年圣诞节，儿子只有 6 岁。为了哄他开心，父亲特地买了台电脑给他做圣诞礼物。
谁曾想乔纳森一见钟情，并在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只要不上学，乔纳森就窝在房间里玩电脑，鼓捣那些父母看不懂的东西，有时候甚至饭也顾不上吃。
有一天，老师告诉罗伯特，孩子上课经常犯困，而且明显心不在焉。这位父亲终于意识道自己当年送出去的不是礼物，而是洪水猛兽。此后，他与妻子经常吵架，几乎每次都是因为乔纳森玩电脑的事。
母亲疼爱儿子，自然凡事都依着他。但罗伯特担心孩子再这样玩下去会成个废人。在儿子 13 岁那年，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替儿子戒除网瘾。
像大多数父亲一样，罗伯特只会来硬的。他趁乔纳森上学时，偷偷溜进儿子的房间，把电脑搬走并藏了起来。
那天乔纳森回家发现不见了电脑，不出意料地失控了。他冲破父母的阻拦，夺门而出。在电话里，乔纳森没给出任何妥协的余地，除非把电脑还回来，否则我永远不回家。
儿子的性格父亲当然清楚，乔纳森从小就倔强执拗，在商场里看中了某个玩具，能蹲上半个小时，直到父亲掏腰包。
从此之后，父母再也没动过乔纳森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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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乔纳森
父母的妥协换来的是乔纳森黑客技术的野蛮生长。乔纳森要回电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脑系统由 windows 换成了 linux。这是一种自由和开放源代码的类 UNIX 操作系统，任何人都可以自由使用，完全不受任何限制。也是黑客的首选系统。
打这儿开始，乔纳森开启了人生中另一扇门。
在网络世界，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酷炫的网名。乔纳森从一部讲苏德战争的电影中找到灵感，给自己取了「c0marde」这个名字——只要将其中的数字「0」替换成字母「o」，它就是「同志」的意思。
乔纳森用这个网名出入各大技术论坛，照着大神公布的教程，一步步地破解计算机系统。
时光荏苒，没有人知道，在佛罗里达半岛南端的一处房间里，一个技术幼宅已经蓄势待发。
1998 年暑假前后的某一天，迈阿密戴德高中的一位老师拿到了班里学生的成绩单。细心的老师发现班上几个学生的成绩出现了异常：平时学习一塌糊涂的几个人似乎都发挥出了超常水准，吊车尾们几乎门门都考了 A。
这几个人真的是乌鸦变凤凰了？除了上帝显灵，老师再想不出别的原因。
果然，在查询试卷和手写记录后，她发现上帝没有显灵。就拿其中一个学生乔纳森·詹姆斯来说，成绩除了 C 就是 D，没有意外。
「麻烦你们敲键盘的时候把眼镜擦一擦。」老师想当然地把责任推给了负责系统录入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真正的「元凶」正是自己的学生乔纳森·詹姆斯，其他人只是他释放的烟雾弹而已。在入侵学校后，他得意地在黑客圈里炫耀战果，「嘿，看吧，我的功课门门都是 A」。
满屏的夸赞让乔纳森有些飘飘然。开心上头的詹姆斯几乎没有迟疑就答应了一位网友的请求——帮我也改一改成绩。
几天后，乔纳森入侵了迈阿密的 BellSouth 学校，在教务系统改动几处成绩后，他再一次功成身退。
「好玩」，乔纳森事后回味时总是会发出这声感叹，他的内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个贪玩的大男孩觉得自己掌握了一把进入网络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钥匙，只要愿意，他几乎可以在网络上做任何事。
协助 FBI 抓获大卫·史密斯也不过是乔纳森的一次牛刀小试。只有乔纳森的家人知道，乔纳森的动机是因为赌气。
时间回到 1999 年 3 月 26 日，梅丽莎病毒大规模爆发的当天。
刚做好晚饭的罗伯特正把一道道菜端上餐桌。自从妻子被查出患有乳腺癌，这个男人每天都会提前回家做饭。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后，让小女儿特莎把哥哥和妈妈都叫下来吃饭。
电视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乔纳森的目光，接着全家人都朝电视看去——那正是有关梅丽莎病毒的报道，除了披露梅丽莎病毒带来的影响，媒体还不忘挖苦警方和计算机专家的无能。
「乔纳森，你能找到他吗？」妹妹特莎想逗一逗哥哥，「你不是黑客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乔纳森几乎每天都要跟妹妹拌几句嘴。
「因为你看起来就像个坏蛋，只有坏蛋才能抓住坏蛋！」特莎哈哈大笑。
乔纳森把餐盘里的一块肉甩到了妹妹的盘子里，「现在坏蛋不想吃这块肉，你帮我吃了。」
坐在一旁的母亲会心一笑，「乔纳森，记得耶稣怎么叫我们帮助别人的吗？」
乔纳森和特莎停止了打闹。
「你们要给人，就必有给你们的。」乔纳森低着头念出了这句经文。母亲自从生病后每天都会祈祷，教堂也常去，乔纳森自然耳濡目染。
「对，如果你能够帮助别人，不要问为什么，神自然会告诉你原因。」
乔纳森狠狠地点了点头。晚饭结束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帮警方找出梅丽莎病毒的幕后黑手。
接下来的两天正好是周末，乔纳森没有迈出过房门一步。他坐在电脑前几乎纹丝不动，手指左右腾挪，各种代码在屏幕上飞速闪现。偶尔他也会被难住，但只要喝口水，他又能茅塞顿开，重新披挂上阵。
星期一早上，父亲开车送兄妹俩上学。下车前，他得意地告诉妹妹，「我已经快抓住他了」。
特莎当然不相信，她冲乔纳森做了个鬼脸，「吹牛」。
父亲也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玩笑，他没有在意，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一周后，他接到 FBI 打来的电话时仍然不相信儿子做到了。直到几名 FBI 上门亲口告知这个消息，他才如梦初醒。
「乔纳森，我为你骄傲，我们都为你骄傲。」
三、
再把时间拉回到 NASA 和国防部被黑客入侵的案件，负责这两个项目的 FBI 在发现乔纳森这个电脑天才后，兴致勃勃地赶往乔纳森家，却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吃闭门羹，他们一度认为乔纳森是这个案子唯一的希望。
但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
那天，FBI 在清晨登门，没等说明来由，更别说见到乔纳森了，他们就被罗伯特赶了出去。
从 FBI 的角度来看，乔纳森曾经主动出手，帮助 FBI 抓住了制造梅丽莎病毒的黑客。他们想不明白，这一次乔纳森怎么会态度 180 度大转弯，如此强硬地拒绝协助 FBI ？
但如果站在乔纳森父亲的角度来说，拒绝跟 FBI 合作简直天经地义。
从儿子发出那封邮件后，家里的电话就会不时想起，都是 FBI 打来的。在梅丽莎病毒的分析和取证上，他们像抓救命稻草般地依赖乔纳森。罗伯特担心这会打扰到在家静养的妻子，也担心儿子的学业受影响，为此他曾一度拔掉电话线。
如果只是这样，罗伯特还不会那么干脆地拒绝 FBI。这期间发生的两件事让这位父亲对他们失望至极。
他最介意的是第二件事。
就在 FBI 敲门的前一天，罗伯特也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 c0marde 的事迹。c0marde 就是儿子乔纳森，这他知道，可报纸上说联邦政府奖励 c0marde 五百万美元，这他从未听说。
尽管他从没听乔纳森说过奖励的事情，也知道这些媒体喜欢捕风捉影夸大事实，但这条新闻的的确确勾起了他对政府的反感：妻子的病情在这几个月间迅速恶化，家底都被掏空。儿子协助 FBI 破获这么大的案子，政府理应帮助我们一家，但他们却无动于衷。
所以当 FBI 在大清早地找上门，表明身份并说明来意后，这个男人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话里没有一点客气：「我警告你们，别想靠近我的儿子，都他妈给我滚蛋。」
返程飞机上，几位 FBI 都在内心的绝望里挣扎。组长更是揪心，他本以为乔纳森是他的「得救之道」，没想到希望碎得这么快。
突然，他想到乔纳森抓住的那个黑客——虽然这个人是乔纳森的手下败将，但苍蝇也是肉，眼下正缺人才，拿来顶一下说不定也行！
这个叫大卫·史密斯的黑客此刻正在新泽西的 FBI 办公室里。落网后，31 岁的史密斯怎么也想不通，我也算个老师傅吧，怎么会栽在一个 16 岁的小毛孩身上？
「c0marde，真想会一会你」。
史密斯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烈士，FBI 没用三招两式就让他痛快招供了——太君，只要饶了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就这样，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 FBI 的「技术顾问」，在黑客圈里玩起了无间道。史密斯的本事并不小，在接受招安的几天内，他就用最新出现的蜜罐技术捕捉到数次针对重点网站的攻击，并将背后的黑客信息提交给了 FBI。
这一次，FBI 总算押对宝了。
大概两个月后，FBI 局长从办案人员那里获知案件告破的消息。漫长等待后，他终于可以对 NASA 和五角大楼有个交代。
当他打开案件报告时，里头的信息却差点没让他把刚喝下去的水喷出来。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经过调查，已查明犯罪嫌疑人利用网络漏洞，黑进了 NASA 和国防部的网络系统。嫌疑人住址和身份也已确认，乔纳森·詹姆斯，16 岁，网名 c0marde，家住……
局长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他想破头皮都没弄明白，这样一起惊天大案怎么会是一个男孩儿干的，还是一个曾经帮助 FBI 破案的男孩干的。
更重要的是，红客怎么突然变成了黑客？
FBI 感觉被耍了，被他们当成救星的人原来就是他一直要找的恐怖黑客。
在查明入侵者身份后，FBI 并没有立刻动手。虽然入侵 NASA 和国防部不是轻罪，但乔纳森还未成年，又帮助 FBI 破获梅丽莎病毒案，处理个中微妙的确是个技术活。
2000 年 1 月，美国司法系统终于下定决心，要借乔纳森杀鸡儆猴。1 月 26 日，FBI 冲进乔纳森家中将其逮捕。在那对伤心欲绝的夫妻面前带走了乔纳森。作为证据，乔纳森的电脑被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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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詹姆斯被捕时的照片
在乔纳森卧室里搜集其他犯罪证据时，一位细心的 FBI 发现了一张签名照，那是 NASA 宇航员迈克·寇特斯上尉送给乔纳森的礼物，照片右上角写着一行字：To Jonathan – Dare to Dream！
四、
NASA 和国防部的黑客案件终于告破，然而案件的 FBI 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正是乔纳森犯案的诱因。
1999 年 5 月，凭一己之力帮助 FBI 抓住梅丽莎病毒的黑客后，乔纳森心里就多了一个期待。
放学回家后，他一脸憧憬地问父母，「他们打电话了吗？」见他们摇头，乔纳森拎起书包往房间里冲，连鞋子都顾不得换。
等待开机时，他兴奋地搓手，登录邮箱时，他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邮箱窗口弹出一封新邮件，他大叫一声，很快又发现那是一封网友发来的技术分享帖。
「他们为什么还没联系我？」乔纳森脸上写满了失望。「那个留着络腮胡的 FBI 明明跟我说，等工作完成后就可以带我去 NASA，这帮骗子。」
夫妻俩都知道，成为宇航员是乔纳森儿时的梦想，每次航天飞机发射，乔纳森都会赶着看直播。
等待半个月，乔纳森终于放弃。他不再问电话的事，每天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他似乎也不愿意再听到任何跟 FBI 有关的事，有次电视上播放 FBI 破获一桩杀人案的新闻，乔纳森跳起来拔掉了电视的插头。
这一幕父亲正好目睹。
FBI 对儿子的欺骗不可原谅，他们在梅丽莎病毒破获后取证的过程中，对乔纳森溜须拍马，却在案件结束后迅速变脸，对极其简单的承诺都概不兑现。FBI 反面无情的态度，也正是他日后拒绝 FBI 的理由。但作为父亲，他还是决定为儿子做点什么。
大概两周后，一个快递员摁响了家里的门铃。父亲拿着那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嘴角露出笑纹。
「儿子，你的快递。」他想卖个关子。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乔纳森在房间里有气无力地回应。
「那我扔了它吧。」
「随便你。」
「好，我看看是谁寄来的…NASA？不认识，丢掉算了。」父亲故意把喃喃自语也说得很大声。
话音未落，乔纳森已经冲出房间，乔纳森抢过包裹，咽了咽口水，慢慢地打开了它。「天啊，是寇特斯上尉，To Jonathan – Dare to Dream！」
乔纳森几乎是跳到父亲的怀里，「爸爸我爱你！」
「你是怎么让他给我签名的？」乔纳森问。
「千万别告诉你妈，这是我拿她的珠宝换来的。」丈夫早瞧见妻子已经从卧室出来，特意开了个应景的玩笑。
一家人都笑开了花。
这位慈父心里如释重负：那封信我写了整整三个晚上啊，寇特斯总算没让我白费功夫。
「Dare to Dream」，那几天乔纳森脑袋里不停地出现这句话。
又一次坐到电脑前，他突然有了一个冲动的想法：FBI 不带我去 NASA，我为什么不自己黑进去看看？
Dare to Dream，Dare to DO。敢想敢做的乔纳森把寇特斯的签名照摆在电脑前，正式开始了入侵。
经过一番短暂的摸索，他竟然成功地黑进了马歇尔太空飞行中心的网络系统。琳琅满目的数据和机要文件在乔纳森眼前闪过。
突然，一串加密代码吸引了他。乔纳森这时还不知道，这串代码背后正是 NASA 价值 150 万美元的空间站温湿度模块控制系统。
一路势如破竹的乔纳森这时反倒犹豫了：任何加密的东西对黑客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破解或者下载它们也势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万一 FBI 顺藤摸瓜找上来……
乔纳森停下手指，背微微后靠，他看了一眼寇特斯上尉的签名，心想「那帮傻缺才抓不到我。而且我也不干坏事，只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乔纳森完成了一次不自觉的犯罪。它看起来没有危害，因为乔纳森根本就没打算用那个偷偷下载的模块做任何事。
第二天起床，黑进 NASA 带来的快感还没消失，他激动地在黑客圈里分享这次经历。乔纳森没有提到 NASA，只说黑进了一个高防护的系统。
有人在底下留言，「黑进国防部，那是顶级黑客才能做到的事。」
乔纳森对国防部没有任何兴趣，但这句话明显刺激到他。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了入侵——「我就是那个顶级黑客」。
为了证明自己的战绩，他还将课余时间编写的后台程序植入了国防部 DTRA 的服务器，所有经过这台路由器传输的信息都会成为乔纳森的囊中之物。
第一条数据传来，乔纳森惊呆了。那竟然是一串账号和密码，再迟钝的黑客都知道，这东西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紧接着，他又收到了第二条、第三条……信息不停地跳出来，乔纳森不敢再看，他迅速关掉后台程序，结束了这次入侵。
「但愿没人发现」，乔纳森把接收到的数据删个一干二净，仔细清理日志后他关掉了电脑，再没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这个秘密他守了半年，直到 FBI 把他带进审讯室……
五、
在 FBI 眼里，乔纳森跟其他乖孩子没什么两样：安静温和又胆小怕事。对付这种没有任何犯罪经验的未成年人，FBI 那是手拿把攥。
在把乔纳森带到审讯室后，参与问话的 FBI 个个都摆起了扑克脸，不怒自威。
这阵势吓得惊魂未定的乔纳森不停地道歉，他哪里知道自己一时兴起的贪玩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仅仅是口头道歉并不能让 FBI 满意，乔纳森又不得不写下两封正式的道歉信。一封给美国宇航局，一封给美国国防部。
让乔纳森认罪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FBI 告诉他，只要如实说出来，联邦政府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还是个孩子，说完你就可以回家。
他们又一次欺骗了乔纳森。
乔纳森毫无保留地供出了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工具。
得到想要的东西后，FBI 让早已在外等候的父母领走乔纳森，同时也告知他们，在审判之前，乔纳森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但联邦政府并没有打算放过乔纳森，如果不是因为另一桩病毒大案出现，乔纳森早就上了审判席。
2000 年 5 月 4 日，一种名为「I LOVE YOU」的新型病毒（爱虫病毒）在全球爆发。短短一天时间，病毒感染了全球近百万台电脑，专家分析后确认爱虫病毒是梅丽莎病毒的模仿品，但感染力更强，如果不及时制止，它可能会在全球范围内造成数百亿美元的损失。一些悲观的计算机业内人士称，这将是 20 世纪对人类造成最大破坏的一种病毒。
毫不意外，FBI 又想到了乔纳森。毕竟梅丽莎病毒的作者就栽在乔纳森手里，既然爱虫的作者模仿了史密斯，那乔纳森应该也能复制上一次的神迹。
这些人并不关心乔纳森此时的状态。
在保释回家后不久，乔纳森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每晚入睡前，FBI 抓捕自己的场景就闪现在眼前：面容冷峻的探员向他宣读「米兰达警告」、父亲的呼喊、母亲瘫倒在沙发、妹妹的尖叫声，这一幕幕他怎么也忘不掉。
他成了邻居眼中的犯罪分子。从卧室往外看时，他见过几个熟悉的身影指着自己窃窃私语。
更让他难受的是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审判和如同坐牢般地软禁。
是的，这些 FBI 都不关心，但他们需要乔纳森，需要他身上红色的那一面。
谈判就在乔纳森家里进行。
FBI 的套路再简单不过，只要你能提供帮助，我们会向法官求情。
父亲就在旁边，他想说什么，却没开口。乔纳森沉默了很久，他看样子精神恍惚，没有一点少年的生气。
「乔纳森，想想你的家人，你真的愿意他们到监狱里去看你吗？」一位 FBI 想打亲情牌。
这句话的确起了作用，不过是一种可怕的反作用。乔纳森发疯似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出去，你们都出去」。
父亲赶紧搂住他，几个探员见情况失控便悻悻离开，谈判似乎失败了。
到了晚上，FBI 却又接到乔纳森父亲的电话：乔纳森同意帮助你们，但我也希望你们信守承诺。
FBI 既惊又喜，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乔纳森母亲的功劳。
当天 FBI 离开后，母亲将乔纳森叫到自己房间。已经重病在身的她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丈夫不知道妻子对儿子说了什么，他只看到乔纳森从妻子房间里出来时双眼含泪，说话也带着哭腔，「爸爸，你告诉他们，我会帮忙」。
2000 年 5 月 5 日，爱虫病毒爆发后的第二天，FBI 带走乔纳森，在一个密闭且有看守的办公室里，乔纳森待了整整两天。
为了让他尽快完成任务，FBI 不顾乔纳森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让他饮下大量的咖啡。48 小时内乔纳森只睡了五个钟头。当他累到打瞌睡时，一旁的 FBI 还会用手拍打桌子，提醒他赶紧做事。
这哪是做事，分明就是折磨，乔纳森不像是来帮忙的，更像是做了 FBI 的奴隶。
5 月 7 日晚间，乔纳森终于完成了追踪。如果不是之前追踪梅丽莎病毒作者的经验——这些经验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他可能还要受更多的折磨。
5 月 8 日，在美国人的配合下，菲律宾警方将藏身在马尼拉的嫌疑人奥内尔·古兹曼抓获。负责此案的 FBI 高调地参加了记者会，功劳当然都是他们的。
鸟尽弓藏，针对乔纳森的审判迅速降临。审判没有公开，在司法部长珍妮特·里诺的强烈暗示下，法庭判处乔纳森七个月监禁，可在家中执行。
由此，乔纳森·詹姆斯成为美国第一个因为网络犯罪被监禁的少年。
命运并没有放过这个贪玩的大男孩。
在家服刑期间的乔纳森度日如年，不能上学、不能上网、不能出门，乔纳森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他每晚失眠，经常出现幻觉，人也变得异常狂躁。
乔纳森的母亲此时也在家中休养，每次看到儿子发怒、乱摔东西，她都只能在一旁默默流泪，等他平静下来才能拖着病躯抚摸儿子的脑袋。
在儿子又一次发狂从楼梯上滚下来后，母亲终于决定做点什么，她拿出了自己在克服剧烈疼痛时用到的镇定剂……
这起到了作用。但这位一心只想帮儿子摆脱痛苦的母亲没有料到另一个后果。由于镇定剂中含有特殊药品成分，乔纳森被查出药品阳性，政府毫不留情地将他送到阿拉巴马州一所青少年监狱正式服刑，为期六个月。
出狱后不久，重疾在身的母亲便撒手人寰，此时他刚满 18 岁。
成年后的乔纳森过得更加艰辛。
他不想工作，也无法挣钱，只能靠母亲去世前给他留下的信托生活。
一家公司看中乔纳森的计算机天赋，向他伸出橄榄枝。但乔纳森不想再做任何跟计算机技术有关的工作，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偶尔，乔纳森也希望能像同龄人一样，去上大学。瑞典的乌普萨拉大学是他梦想中的学校。在填写申请时，他猛然想到自己有过犯罪记录，大学能要一个犯罪分子吗？想到这里，乔纳森又放下了手中的笔。
乔纳森仍在艰难地恢复生活。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儿。在爱情滋养下，他努力尝试恢复生活的信心，还跟女友同居了。
尽管乔纳森吃尽苦头，但联邦政府似乎没有打算放过他。他们始终都在提防这个可怕的天才少年，担心他「黑」的一面再次爆发。
2004 年，乔纳森因发生在迈阿密的一桩信用卡犯罪大案再次成为 FBI 的眼中钉。
作为本地甚至全国最知名的黑客，乔纳森成了 FBI 第一个怀疑的对象，或者说，一个转移压力的绝佳工具，一个随时能用上的挡箭牌。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FBI 故意向媒体提前透露乔纳森与此有关，无知的公众再次被这个问题少年激怒，他们把乔纳森当成一个不学无术、屡教不改的犯罪少年。信用卡诈骗案的受害者不时出现在乔纳森家门口，在他睡觉时，有人用石头砸碎了他家里的玻璃。
有一天起床，乔纳森发现大门上被人用喷漆写了个大大的「DEATH」。那是一名诈骗案受害者趁夜写下的，他希望乔纳森去死。
抓获阿尔伯特·冈萨雷斯（同样是黑客，也是乔纳森的好友）后 FBI 更是认定，乔纳森一定就是那个最大的头目。
来自 FBI 的骚扰开始变得密集。有时是凌晨，有时是深夜，他们毫无顾忌地闯入乔纳森的房子。哪怕是找不到一丁点的证据，FBI 也没有放弃。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 2008 年，整整 4 年。
2008 年 5 月，在 FBI 又一次上门骚扰后，乔纳森感觉自己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缘。警方的冷血、受害者的胡搅蛮缠和自己无望的生活一步步摧毁乔纳森最后一点尊严。
5 月 18 日这天，迈阿密阴雨连绵。女友早早地出门上班，乔纳森独自在书房里整理那些被 FBI 翻乱的物品。
书桌上摆着一个 FBI 的证物盒，那里全是乔纳森少年时期的一些计算机书籍。乔纳森拿起一本，随手翻了翻。少年时光在书页中再次浮现，幸福的家庭、亲爱的妈妈，乔纳森没有一刻不在怀念。
他又拿起另一本书，刚打开扉页，一行粗黑的大字直逼眼前：乔纳森，我们会一直盯着你——FBI。
乔纳森再也忍不住了，他嚎啕大哭。16 岁那年，FBI 闯入他的生活，如今他已 25 岁，FBI 仍然阴魂不散。
当天某个时刻，乔纳森，这个电脑天才少年，扣动了一把霰弹枪的扳机。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五张写满遗言的信纸缓缓飘散落地。
「我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这是我重获控制权的唯一途径。」
「我对正义没有信心」
「让我为没有做过的事情坐牢 5 年、10 年甚至 20 年，那我宁愿自由地死去。」
乔纳森死后不久，FBI 终于承认，乔纳森与信用卡诈骗案无关，但他们没有就乔纳森的死亡发表过多的看法，更不用说道歉。
一个寻常的午后，父亲罗伯特在儿子的书房整理遗物。就在一个缓慢的瞬间，他看到乔纳森的那张宇航员签名照和那行已经褪色的「Dare to Dream」。
照片上，年轻的迈克·寇特斯上尉仍然笑的灿烂，房间里，双鬓斑白的罗伯特却已哭成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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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詹姆斯和他心爱的签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