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把丢了十八年的弟弟,找回了家。
本以为这样,我压抑的生活能获得新生。
却没想,在爸妈一次又一次的偏袒下,弟弟成了趴在我脖子上吸血的恶魔!
1
2004 年,我八岁。
一个极其平凡的夏夜,我弟被人贩子拐跑了。
我妈知道的那一刻,崩溃了。
哭着喊着跑出家门,疯了一样去找他。
火车站、汽车站、菜市场……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都会拿着一沓子寻人启事,逢人就问。
问到最后,眼睛哭瞎了,嗓子喊哑了,身上值钱的东西也被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坏人,骗得一干二净。
我爸带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缩在一个垃圾堆上。
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儿正往她头上丢着烂菜叶子,她理都不理,只紧紧捏着弟弟洗澡摘下来没来得及重新挂上的长命锁,念念有词。
那个画面久久烙印在我脑海里,至今想起来,就是两个字——
绝望。
那种绝望……形如空气。
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就是能无时无刻感受到它的存在。
扼在脖子上,每当希望和温暖来临的时候,就会紧紧掐住我们一家人的咽喉。
窒息、喘气,
继续窒息、继续喘气。
人间炼狱般的周而复始,我们熬了足足十八年。
熬到快要放弃的时候,
终于,在 2022 年的中秋,我们一家人迎来了新生。
起码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2
林荀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正在爸妈店里帮忙。
今天是团圆夜,能下馆子的都不在家费那一摊子事。
可偏偏这「团圆」二字,是我们家的禁忌。
十八年来,我们这家「等你回家」饭馆,没有休息过一日。
越是过节,越是开张,为了就是避开「团圆」的字眼,用忙碌冲淡哀伤。
「是……有消息了吗?」
发现有未接,已是半小时后。
一看是林荀,我赶紧避开爸妈的视线,跑到街上的空旷处。
深呼吸之后,把电话拨了回去。
「安安,你先别着急,」林荀安抚了下我,顿了几秒,才说,「DNA 结果出来了,那个徐家宝,是你弟弟。」
丢了十八年的弟弟……找到了?
浓烈的期盼,在这一刻得到宣泄,我几乎本能式的,喜极而泣。
委屈、恐惧、痛苦、哀伤,这些原本纠结在我身上的复杂情绪,顷刻,全化为了乌有。
我整个人,空了。
轻飘飘的,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先冷静下,这件事……可能……」
听筒里,林荀说话遮遮掩掩。
他是警察,又是我男朋友,我太了解他是怎么个直爽性子。
忽然瞻前顾后,话里有话的……
莫非?
一下子,我的心又揪起来,瞥了眼店里的爸妈还毫无觉察地在给客人上菜,我赶紧举着电话,挪到了更远的地方。
「可能什么?结果有问题?」
「那肯定不会。」
我问得直接,林荀答得利索。
听着是他一贯的口吻,我的心稍稍放下半截。
「广州那边的检测是我同学亲自做的,结果错不了,只是……」
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通,人都已经找到了还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
随后才明白。
「那边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认亲?」
3
这么多年,我待过最远的地方不过省城,一毕业就考回家乡,做了公务员。
尽孝谈不上,只是想让爸妈心里踏实,还有另一个孩子守在他们身边。
毕竟,血浓于水。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弟弟不回家,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如今,路找着了,弟弟却不愿回家,
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安安,你在听吗?」
沉默中,林荀猜到我心中五味杂陈,声音放得很轻。
我从恍惚中惊醒,赶紧应他:「在……在……」
一声叹息之后,林荀安抚我:「先别着急,你弟弟有顾虑也很正常,毕竟是要上电视,万一给养父母那边造成困扰,他也难做是不是。广州那边专案组还在积极沟通,应该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悲观,你放心,我帮你盯着呢,一有好消息,立马通知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警察这行特别擅长洞察人心,林荀说话总是能说到点子上,让人格外踏实。
我渐渐冷静下来。
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艰涩地咽了咽口津,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嗯,我相信警方,也相信你,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几天。」
「这就对了,」林荀声音轻快不少,「那你爸妈?」
「先别告诉他们!」
想都没想,话从我嘴里抢了出来。出口才意识到,我又着急了。
「我的意思是……还是板上钉钉以后,再告诉他们比较好。」
十八年来,爸妈从未放弃寻找。
多少次说弟弟找到了,赶过去又不是。
舟车劳顿,人财两空都是轻的,精神上的折磨才真的让人崩溃。
我爸性子稳重,又是男人,情况好些,严重的是我妈。
我已经数不清,从小到大,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多少次。
最严重的一回,是她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洗胃,抢救了一天一夜才脱离危险。
这几年,倒是看开了不少。
我们一家三口和美地过着小日子,也算平静。
但我比谁都清楚,只要沾上弟弟的事,我们这个看似稳固的小家,一根手指头就能被推倒。
4
电话迟迟不挂,
是因为,林荀非要向我赔罪,这几天他值班,所以没能陪我过节。
说心里话,我好像并不在意他是不是能陪我。
但他说了,我也就应了。
末了,还说了句想我。
我犹豫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嗯,我也是。」
拗口又别扭,可我不得不说。
林荀是两年前父母为我介绍的,家境小康,父母谦和,长相清秀,职业又是警察。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算是难得的结婚人选。
感觉得出来,他很喜欢我,好几次向我提起结婚的事,但我对他,
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更像朋友,而不是恋人。
我会为之烦恼,但跟找弟弟比起来,不值一提。
原以为这事要花费一段时间才能解决,没想到,几天之后,林荀那边居然就有了答复。
我弟弟同意认亲,并跟警方沟通想要尽快。
态度转变之快,不禁让人错愕。
可我根本顾不上去抠这些细节,只想着赶紧将这事落实,省得夜长梦多。
在林荀的张罗下,《寻亲》节目组很快联系了我。当晚,我把弟弟已经找到的消息,告诉了爸妈。
我妈听了,晕了醒,醒了晕,然后就只剩下向我确认这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没办法,我只好把林荀喊来。
林荀一身警服,戴着警帽,并以头顶上的警徽发誓,这次是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她才渐渐相信这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硬挺着五个晚上没睡觉,直到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实在扛不住,挂着眼泪睡了四五个钟头。
至于我爸,从头至尾很淡定,
比之前每一次得到弟弟的消息都要淡定。
除了林荀来的那天夜里稍稍红了红眼眶,之后按部就班地照顾起店里的生意,就跟没事人一样。
我起先以为他真没事,结果,临行前一晚,还是被我发现了秘密。
5
后厨碗柜的角落里,一地的烟头,堆成了小土包。
有几个,还冒着火星。
我爸是弟弟丢了以后,才染上吸烟的毛病。
尤其是刚丢的那两年,吸得特别凶。
一天五包是常态,后来慢慢好些,烟瘾也比一般人大得多。
直到八年前,医生告诉他肺上已经有了大片阴影,再这么下去,很容易转变成肺癌。
他就戒了,戒得相当干脆。
我知道,他是怕死,更怕到死都没等到弟弟回家。
「长命锁!长命锁!」
火车快要到站的时候,我妈突然惊醒,睡眼矇眬地翻起行李。
对床打鼾正浓的大哥,突然睁眼瞪过来,我赶紧替我妈找出来。
「带了带了,在这。」
握在手心里,我妈踏实了,却转而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神经病!」
那位大哥烦躁地小声嘀咕。
传到我耳朵里,很不是滋味。
但我并不盼着陌生的普通人,能体会半点我们这种丢了孩子的家庭所承受的痛苦。
给我爸递了个眼色,领着我妈,去向车门。
天已经亮了,入目的皆是城市的熙攘与繁华。
人人像上了发条一样,紧张而忙碌着。
曾几何时,这也是我所向往的,可近在眼前,我却毫无兴致。
因为,心里有根弦在紧紧绷着。
无时无刻提醒着我,能支起这个家的人,只有我了。
6
为了保证节目效果,真情流露,没有彩排,当天下午直接开始正式录制。
爸妈不善言辞,整个过程基本由我在配合主持人的访谈。
然而一想到舞台正对那扇门后,站的是走失了十八年的弟弟,
我的心情也有些激动,
特别是主持人问及我的童年。
我猛然惊觉,我没有童年。
唯一有印象的,就只有我妈绝望而又忿恨的眼神。
那眼神像幽灵一样,我走到哪跟到哪。
我爸告诉我,我妈是受了刺激,接受不了我再有个什么闪失。
可他俩互相埋怨的时候,还是被我听到过一次:
「为什么被拐的不是她!」
隔着窗户,我妈刺耳的尖叫钻破我的耳膜。
我扒着窗沿的小手一麻,缩着脑袋,瘫倒在窗户底下。
紧接着,就是一个巴掌响。
「疯了吧你!」
我爸打了我妈,我妈哭得歇斯底里,却再没说过那样的浑话。
但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潜意识。
如果当初被拐的是我,是不是一切会大不一样?
爸妈能守着弟弟开心地过日子,而我,也不会活得像现在这样沉重。
「现在,请余家三口打开希望之门。」
主持人陪着我们站在门前,我才渐渐回过神。
我妈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和我爸搂着她,一起把手摁在按钮上。
煽情的背景音乐开得很大,可再大也压不住我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
终于。
一切的一切,要结束了。
门打开的刹那,我妈冲了过去。
在我看清弟弟容貌之前,扑到了他的怀里。
我爸紧随其后,紧紧搂住我妈和弟弟脖子。
一家三口,涕泪横流,哭得不能自已。
我本该跟上去与他们哭作一团,却在抬脚的瞬间发现,他们之间贴得严丝合缝,根本没有我的位置。
我放弃了。
站在原地,独自掩着鼻子,哭得压抑。
主持人似乎也意识到我有些尴尬,拉着我又问了感受一类的问题。
就这样,稀里糊涂,结束了节目录制。
回到酒店,我才跟丢了十八年的弟弟正式打了招呼。
「姐!」
他性子开朗,眉眼弯弯,许是一直被养在南方的缘故,肤色有点黑。
眼睛哭得有点肿,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看着这张隽秀的脸,我怔住了。
弟弟很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却有种莫名的抗拒和陌生。
他跟我,跟爸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7
「余安同志在吗?」
房门突然被敲响,缓和了我的尴尬。
开门一看,竟是警方。
「我们是广州打拐专案组的,给你们送点材料。」
一个证物袋递到我手里,里面装的是一张纸。
DNA 检测报告。
「经检验,广州的徐家宝,就是你们家走丢的余平。
「当年拐卖他的人,至今没落网,为了能尽快破案,需要他配合警方进行一下调查。」
「别!你们别把他带走!」
我妈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警方要把余平带走,便死死扯着他的手,说什么都不放。
没法子,我只好央求警察,让我们一家陪着去。
「这样也好,你爸妈可以把当年走丢的过程再跟我们说一说,说不定能想起什么线索,能协助我们破案。」
爸妈进去做笔录的时候,余平正好做完出来。
我们两个并排坐在大厅的长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他表现得有点局促。
不着痕迹,避开我眼神。
「不怎么记得了,那时候太小。」
也是,被拐的时候,他才四岁。
四岁的事,哪能记得。
「那养父母对你好吗?」
「挺好的,尤其是我爸」说完,余平才觉这个称呼有些不妥,于是改口,「我的意思是我养父,对我比亲儿子都亲。」
喊了十八年的爸妈,突然成了养父母。
换做是我,恐怕也很难适应。
余平肌肉僵硬,浑身的不自在,我看着心头一酸:「那就好。」
「其实……你不用改口,他们毕竟养你十八年,你喊他们爸妈是应该的。」
来之前,林荀跟我说过收养他的那对夫妻大致的情况。
两人成婚多年,膝下无子,正好碰上人贩子谎称孩子是被遗弃的,故而收养了弟弟。
所以从法律层面上来讲,并不能对他们追究刑事责任。
更何况,他们养了弟弟十八年。
爸妈有生之年能跟弟弟再团圆,他们也算有一份功劳的。
「姐,谢谢你这么理解我,只是爸妈那……」
余平很有眼色,看得出来,爸妈对他有多紧张。
「爸妈那我去做工作,你放心,你已经成年了,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认亲之后,你是多了一个家,而不是换了一个家。」
余平不以为意地笑笑:「咱家这么好,让我换,我也愿意。」
明知道他这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可我听进心里,总觉不得劲。
他愿意,不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家。
而是因为……
这个家比他想象得好?
8
「来来来,这些都是妈给你买的。」
一回酒店,我妈像献宝一样,拿出所有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一身 FILA 运动衣,一条蔻驰腰带,一双耐克鞋,还有一部 iPhone13。
每一样都是最新款,全是我妈从上大学的表弟嘴里套来的信息。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妈生怕礼物不合余平口味,小心又小心,「你喜欢什么,跟妈讲,妈再去给你买。」
「喜欢!喜欢!」
余平高兴得眼睛发光,首当其冲,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又试了试衣服鞋子,一嘴一个「妈妈眼光真好」,哄得我妈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儿。
连我爸也急着嚷嚷,非抢着说衣服和鞋子是他物色的,争宠的模样像个老小孩儿。
团圆之夜,是该高兴的。
可我笑着笑着,莫名有些发酸。
家里的条件,比下有余,比上,差得远。
这些年,爸妈是挣了些家底,但为了找余平,也不少花。
所以,从小我被灌输的消费理念,就是能省则省,不能浪费。
身上的衣服几乎不超二百块,手机从来都用安卓。
兜里这部已经用了三年,随手打开几个应用,卡到不行。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样。」
余平期待的眼神,紧盯着我妈翻来找去的手,看清她手里拿的什么,一瞬难掩失落。
「妈终于又给你戴上这长命锁了。」
锁挂到余平的脖子上,我妈控制不住,又哭了。
「这十八年,妈没有一天不想你,想你的时候就看看这锁。你好好戴着,它一定能保佑你健康平安的。」
年头太久,长命锁上锈迹斑斑,可棱角的位置,圆润又光滑。
那是我妈常年握在手里的独特烙印,在我看来比什么都珍贵。
「妈放心,我一定随身戴着,洗澡都戴!」
我妈破涕而笑,搂着他不撒手,直念着「好儿子」。
9
省城,我上了大学四年,爸妈并不常来。
偶尔来那么两次,也都是为了找弟弟。
但这次,心情大不一样了,有弟弟陪着,他们看什么都新鲜,玩什么都兴致勃勃。
高档饭店,国贸商场,网红景点,吃最好的,最买贵的。
这些年亏欠弟弟的,他们恨不得一股脑全给补上。
末了,我妈带的钱不太够了,问我:
「安安,要不这件衣服你给弟弟买了?他好不容易才回家,你是姐姐,总得送他个像样的礼物不是?」
礼物……
早在相认那天,我就已经送过了。
还生怕爸妈嫌不好,买的是最新款的 iPad 和 Apple Watch,花了我一个半月的工资。
大学之后,我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考了事业编,更是有事没事聊表孝心,塞给我妈一点。
但公务员的工资实在少得可怜,又不能兼职,我日子过得可以说是捉襟见肘。
吊牌上,写着 1999。
就一个薄外套,真不值。
可我妈一嘴一个「你弟弟穿着好看」,没办法,我只好给林荀打了电话。
「钱,我下月发工资就还你。」
「不用了,就当我送大舅子的见面礼。」
「那不行,该还,一定得还。」
林荀家底不薄,又是独子,所以一向大方。
但我一贯原则,关系再近,钱的事不能模糊。
还有他这称呼,
我本能有点排斥。
跟林荀结婚,我还没想过。
那边我妈他们还在等着,钱一到账,我就立马赶去收银台。
衣服拎在手里,我心里沉甸甸的。
「谢谢姐!」余平一脸灿烂,笑露一排牙齿。
「不……」
「客气」两个字,我还没说出口,我妈一把抢过衣服,比划在余平身上,越看越满意。
「谢什么谢,她是你姐,给你买东西还不是应该的。」
我手僵在半空,不知说什么好。
我爸倒是对我笑笑:
「该谢还是要谢,但该买,还是得买。」
10
偏袒的态度就像一颗种子,一旦在心里扎根,会控制不住地疯长。
我知道弟弟走丢了十八年,从没享受过爸妈的关心和照顾,我不该也不能去跟他攀比计较什么。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或是爸妈一次又一次地把好东西塞进他的怀里,又或是爸妈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我要以弟弟为先,我心态渐渐失衡。
却也不至于跟他去争、去抢。
直到有一天,余平的不自觉触碰到我的敏感线。
余平跟我们回了湖北。
街坊邻居自发组织了一场欢迎仪式,迎接走丢了十八年的孩子回家。
场面很轰动,余平成了小名人,各种直播、采访应接不暇。
刚开始还挺收敛,腼腆笑着,收下社会各界对他的祝福。
时间长了,本性是什么样,遮不住了。
「妈,我今天新认识一帮兄弟,都是富家子弟,以后咱们有啥事了肯定能帮上忙,给我打一万块钱,我请他们去搓一顿。」
余平换了衣服,嫌碍事,随手把我妈看得跟命根子一样的长命锁,扔在茶几上。
一边喝着可乐,一边说着不着调的豪言壮语。
「这是好事啊,应该的!」
我妈撩起围裙蹭蹭手,二话不说就要打钱。
拿起手机才想到什么,又默默放下来。
饭馆许久没开张了,不营业就没有收入来源,再加上这段时间迎来送往,花了不少人情份子,我妈口袋早就空了。
「安安,给你弟打钱!」
她不过恍惚一阵,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发号施令的口吻是那么地理直气壮。
彼时我刚进屋,弓着腰换鞋的身子,一瞬僵住:
「去什么地方吃饭能花得了一万块钱,再说,我前几天不才给了他八千。」
我勉强笑笑,洗手钻进了厨房。
就在前两天,余平以款待媒体和报道记者为由,又问我要走了八千块。
林荀那两千我才还上,他的人情我不想再欠,所以套刷了信用卡,才凑够了八千。
眼前,我已经入不敷出了,上哪再给他找钱?
「对了余平,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趁着我妈还没反应过来,我赶紧转移话题。
「当然是做一番大事业!姐你放心,有我在,你和爸妈就等着享清福吧。」
清福……
我不敢想。
我只想赶紧把债先还上。
「现在做事业哪那么简单,第一条,你得有学历,趁着还年轻去考个大专吧。」
那天一盘问才知道,我这个弟弟只有高中学历。
小小年纪,就跟着养父东奔西跑地做小生意。
人是挺圆滑的,但心也野了。
「我才不考呢,学历看着花哨,实际啥用没有,还不如多认识几个哥们来得实在。」
余平一脸兴奋地凑进厨房,
「说真的姐,昨天新认识一大哥,玩生意特有一套,他给我介绍个项目,我听着真挺不错的。咋样,有没有闲钱,赞助我点呗。」
……
说来说去,怎么又扯到钱上?
我皱起眉,一阵嫌恶。
余平和我妈两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猛看,恨不得当场逼我生出钱来。
压抑的愤怒,在我心里迅速膨胀。
怎么?
余平要钱我就得给吗?
我是他姐,不是他的 ATM 机!
普通人家,谁不是把钱用在刀刃上,他倒好,仗着爸妈的偏让和亏欠,挥金如土,拿钱当纸花。
今天他要是上学,别说一万,三年的学费我也能给他掏了。
但胡吃海喝,结交狐朋狗友,
抱歉,一分没有!
「没钱!」
我把手里的菜一摔,转身出了厨房。
不小心碰到菜筐,翻进水池,不锈钢的材质激烈相撞,传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有记忆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我妈面前发脾气。
是不压抑了,但也有点后怕。
果然,我妈暴怒:
「白眼狼,你跟谁耍性子呢!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养你真是养出孽来了,真是连畜生都不如!狗都不如!」
难听的字眼,像针尖一样扎进我心坎。
许多年不曾想起来的噩梦,飞快涌回脑海。
弟弟刚丢的前两年,我妈像炮仗一样,动不动就点着。
我爸在的时候还好点,只有我跟她在家的时候,打骂两句是常事,
特别是放学回家晚了的时候,少不了要被扫帚轰两下。
当时,我以为像我爸说的那样,我妈真的太在乎我了,生怕我再有个万一才这么紧张。
可这会,听见同样的话,我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我妈,真的在乎我吗?
还是她……只在乎弟弟?
11
「怎么回事?楼道里都听见噼里啪啦的。」
我爸回来了,拎着一兜螃蟹。
余平爱吃这个,他每天一早都会跑到海鲜集市上去买新鲜的。
走进厨房,看见一地狼藉,又瞥见我这个样子,他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拉着我进了卧室。
「余平又要钱了?」
他毫无避讳,张口问我。
我错愕地撩撩眼皮,点头。
「你妈又说难听话了?」
我又点点头。
他长长地叹气,满口无奈:「这事不怪你,你妈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余平离家这么多年,在他养父养母那边没长好……
「但你也得理解你妈,之前你妈那个样子……她太想余平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想给他最好的。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不用管了。」
我爸这么跟我讲,反倒让我有点羞愧了。
毕竟我独自享受了爸妈十八年的疼爱,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从家里出来,我眼眶有些模糊。
下午上班的时候,也一直心不在焉,想着怎么才能哄哄我妈,把这事圆过去。
可也仅仅是一下午。
当天晚上一进门,我就发现了不对劲。
12
「林荀?」
林荀没打招呼,突然来了我家。
我爸山珍海味准备了满满一桌,还端上了酒盅。
酒是他珍藏了十几年的五粮液,余平回家宴请亲戚那天他都没舍得拿出来喝,今天突然这么下血本……
「傻站着干嘛,就等你了!」
我爸喊我入席,站起来给林荀斟满一杯。
林荀没少来我家,但这种待遇从来没有。
他也有点受宠若惊,赶紧站起来,端起杯子。
只是目光瞥过我的时候,很不自然。
「今天什么日子,搞这么隆重。」
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我也没想太多。
拉开椅子,在我妈对面坐下来,瞅着她面色平和,与我对视的时候还笑了那么一下,我酝酿了一下午的道歉,很自然地滑到嘴边。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
「当然是你和姐夫的大喜日子啊!」
余平抢了我的话,一种不详的预感,迎头蒙下。
「什么大喜日子?」
我质疑的目光扫过他们所有人,霎时间,所有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沉默了好几秒。
我妈开口:「你也老大不小了,跟小林谈这么久,该有个结果了。今个儿我和你爸给你做主,把你俩的事定下来,寻个好日子,你俩去把证儿领了吧。」
领证?
结婚?
我脑袋轰的一下,嗡嗡直鸣。
看着我妈一副坦然得理又势在必行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张张嘴,把目光移向我爸。
我爸僵了的嘴角,重新挑起:「你妈说得对,谈了这么久,该结婚了。小林挺不错的,家境殷实,工作稳定,你嫁过去之后,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可不能再耍小性子。」
……
良久,我才艰难地吞下哽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盯紧我爸的双眼,冷冷质问:
「所以……这就是你的办法?」
怪不得一家三口这么高兴。
怪不得把林荀当祖宗一样捧着。
原来……是把他当成了财神爷!
卖女,来供我那个弟弟挥霍!
颤抖着,我花了好些力气,才挤出来这几个字。
我爸没想到我会当场冷脸子,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
酒盅往桌上一磕,拧头避开我的视线:
「这是两码事,爸爸也是为你考虑,你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不能再耽搁了。」
两码事?
嗬……
「这就是一码事!」
背叛和心寒瞬间裹挟了我的身体,四肢麻木发冷,使我发颤。
颤到最后,我连发泄都没力气,只能浑身僵硬地坐在那儿。
大脑越来越清醒,整个人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爸妈问你要了多少彩礼?」
扭头问林荀的时候,我视线已然模糊,却还是能看清他脸上窘迫的表情。
结婚的事,他很清楚我的态度。
背着我,和我爸妈搞这种交易。
怎么?
是想回到旧社会,搞包办吗?
「安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一直想你跟你早点结婚。」
林荀东拉西扯,就不说到点子上。
我没耐心了,朝他喊着:「多少!」
林荀更心虚了,连看都不敢看我:「没……没多少。」
「嗐,这有啥不能说的。」
余平没心没肺地笑着,把话茬接了过去,
「姐夫给了二十万当彩礼,姐你放心,有了这笔钱,我立马就能把那项目做起来,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给你置办厚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二十万?
真好,我还挺值钱。
可就为了二十万,我爸妈把我卖了。
13
到这为止,我已经看明白了。
不管是我妈,还是我爸,心里只有余平。
余平回来了,我怎么样,他们根本不在乎!
把我变成「扶弟魔」,任由余平趴在我脖子上吸血还不够,连我的婚姻大事都被他们当成筹码,换取余平那点廉价的高兴。
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了补偿的意义,这是纵容,毫无底线的纵容!
随便吧。
他们想怎么样都无所谓。
但别想再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这不是我该承受的!
「我不嫁。」
擦干了眼泪,我冷冰冰地一口回绝。
林荀猛然一怔,随之,嘴角泛起苦笑。
爸妈则更多是震愕、愠怒。
因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水到渠成、一举两得的事,我没理由拒绝,也不该拒绝。
尤其是我妈,脸红气壮,摔了筷子站起来就嚷嚷:「死丫头,疯了吧你!养你二十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疯了?
呵,疯的可不是我。
是,他们是养了我二十多年,但再大养育之恩也不是这个报答法儿!
以此为要挟,让我搭上一辈子幸福的借口?
没门!
「现在是法治社会,就算您是我妈也没权利包办婚姻!」
「法?这法要是有用,我儿子当年就不会丢了!我告诉你,嫁给小林这事你没的选,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我妈是铁了心要卖女求子。
我狠咬了咬嘴唇,一句不想多说,扭头就走。
临出门的时候,余平不忘再刷一波存在感。
把我往绝路上,又推了一把:
「姐,你不愿意也没用了,彩礼钱,妈已经收了。」
回到我租住的公寓,耳边还依然回荡着余平话音里的得意。
楼道很黑,连灯都没有。
为了给余平腾房间,前几天刚搬来这的时候,我怕得不行。
可如今,我不怕了。
跟爸妈的冷漠和余平的贪婪比起来,这点黑,算得了什么。
我彻底想明白了。
一味地退让和忍耐,换来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压榨和屈辱。
同样都是孩子,凭什么让我来承受!
既然爸妈眼里没我,那就算了。
从今天起,那个家,不要也罢!
14
之后几天,林荀给我打了很多电话。
我一个都没接。
只给他回了一条微信:「钱,我会还你。」
至于怎么还,我还没头绪。
但肯定不是再从余平那要回来。
我很清楚,进到他兜里的钱是要不回来的,就算没有爸妈的偏袒,他也不会吐出来。
相处这段时间,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他贪财,毫无底线地贪。
自从相认,他从我这、从爸妈那,前前后后捞走了三十多万。
说是结交哥们,投资项目,但我已经查过了,全是子虚乌有。
没人知道这么多钱去了哪,给了谁?
又或者,他根本就没花,只是自己藏起来了?
毕竟他离家十八年,防着我分家产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底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爸妈,那天之后,再没联系过我。
我懂我妈,她是拼着一口气,要看着我先低头。
只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我不会再像原来一样,事事都以他们的感受为先。
人生属于我自己,是时候我该为自己而活了。
奈何,这样的日子只停留了大半个月。
我才稍稍喘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又被打破!
单位组织体检,刚从体检中心出来,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
我有一瞬的恍然,主动给我打电话,可不像她的风格。
犹豫了片刻,我没接。
然而她像故意跟我作对一样,一连串不停地打。
打到最后,我有点发怵,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呢?
我还是接了。
「喂……」
「安安啊,你快回来吧,你弟弟他,又丢了!」
嘈杂的电话音里,响彻着我妈绝望的嘶喊。
一声一声地砸在心坎,让我仿佛回到了从前。
所以,几乎是条件反射,我挂了电话就往家赶。
走到半路,才反应过来。
余平可不是当年的四岁了,怎么可能又被人拐走。
到家细问才知,是余平养父母那边不愿意了,逼着余平回了广州。
「怎么这么突然?」
这事之前谈过。
爸妈也表示,会给余平留点空间,让他两边父母都认。
但毕竟,这边才刚团聚。
考虑到他现在也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先在这边多住一段时间,过了农历年以后再回广州。
当时,余平答应得好好的,说养父母那边也同意。
突然就这么走了,还是不告而别,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恩孝难两全,儿子有罪。」
我捏着字条,听我妈边哭边喊,好一阵,等她冷静下来才问:
「电话打了吗?」
「打了,没接。所以,我给小林打了电话,报了警。」
……
这么大人了,报警干什么?
而且,这去向有眉有眼的,报警也构不成失踪啊。
林荀不是一线警察,可报案还是交给了他负责。
我知道,他在刻意制造跟我相处的机会。
15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背着你跟你爸妈定下结婚的事。安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那些钱……」
「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但是我和你,还是算了吧。」
选择跟林荀分手,是我深思熟虑过的。
我不爱他。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既然不爱,何必在一起。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彻底绝了爸妈卖女的心思。
「不!我不分手!」
林荀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我的胳膊。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意识到失态,林荀很快松开了手,惶然道歉之后,卑微垂下头,
「安安,咱们在一起两年了,我真的很爱你,但你对我……我知道,比起那个人,我差得远,可你们两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忘了他吧,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
「那个人?」
我拧起眉。
不敢与我对视,林荀闪烁其词:「是……你妈告诉我的,你读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
我妈?
我妈从前的心思都在找余平这一件事上,到我毕业,别人问起来还不知道我读的什么专业。
大学恋爱的事,我又没告诉过她,她怎么可能知道。
唯一的可能…..
我指节发紧,狠狠攥着手里的东西:
「你偷查我手机?」
「不!不是偷查!」
林荀严肃否认,然后很挫败地崩溃。
手指插进头发丝里狠揉了揉,他说了实情:
「我是警察,知法犯法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是有一次,你忘记锁屏,我瞥了一眼,猜的。」
原来如此。
林荀不愧是警察。
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就能准确猜到我的过往。
那是我和乔珂在一起的当天,留下的纪念。
没有人脸,仅仅是一张十指交握的照片。
之所以林荀能判断出乔珂的家庭不是一般的优渥,是因为他手腕上的一只表,
卡地亚的限量款。
「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跟别的人没关系。」我不想再深究什么,能说的话,言尽于此,
「林荀,你很好,但我们真的不合适。」
「余安!」
我转身要走,被他喊住。
以为他是要再说什么挽留的话,没想到……
「余平欠了高利贷,你知道吗?」
16
余平起先不愿意相认,后来又迫不及待认亲的缘由找着了。
他投资的小生意,就在那几天,突然暴雷。
一夜之间,血本无归,还欠了一百多万。
更可怕的是,有一部分借的是高利贷,一个月光利息就有几万块。
捏着林荀递给我的调查材料,我浑身都在颤抖。
养父母家没钱,余平回来认亲,是为了要钱的。
「这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广州那边也是才摸排清,我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可你不接电话,所以……」林荀的口吻十分抱歉。
可我哪还顾得上那些。
还没理清头绪,前前后后想透彻,电话又响了。
还是我妈:
「安安,你弟弟电话打通了!」
就说吧,
这么能折腾的人,怎么可能会丢!
正好!
我要好好问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可没等我说话,紧接着听见我妈鬼哭狼嚎:
「你弟弟他没回家!被放高利贷的人抓走了!」
我和林荀赶过去的时候,我妈抱着我爸,哭得快翻白眼。
一见我进家门,立马扑上来。
边哭边哀求:「安安,都是妈不好,你打妈也行,骂妈也行,就是别再跟妈置气好不好。救救你弟弟吧,他可是妈的命啊。」
这些天的失而复得就像一个梦,我妈又成了余平没回家时的状态。
她脸上再没了那天的颐指气使,只剩下失魂落魄,哭天抢地。
一瞬间,我心情复杂。
余平丢了的时候,我日子过得艰难。
余平找回来了,我更是度日如年。
因为人贩的罪行,把我的人生打入无间地狱。
到底怎么才能解脱?
「先不说这些,余平电话怎么说的,你快跟林荀再说一遍。」
事到如今,哪是我能管得了的。
警方介入,是最好的办法。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林荀说,这事警察也管不了。
「放高利贷不是犯法吗?」我想不通。
林荀摇摇头:「余平借的高利贷,背后有高人指点,不仅合同拟定得非常巧妙,连利息都卡在法律认可的边界,为的就是将来打官司一定能胜诉。」
「那他们把人带走,总是犯法了吧?」
我爸和我妈抢着问,他们最担心的,还是余平的安全。
林荀又摇头:
「放贷的人很狡猾,懂法老道,很会打擦边球。按照阿姨所说,余平并没有失联,也没有明确指明对方控制了他的人身自由,只说请他坐一坐,这并不构成犯罪。
「但……」
林荀瞄了我们一眼,没把话说透。
「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就直说吧。」
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才开口:
「这类案子并不少见,咱们这儿也有很多。放高利贷的会把欠钱的人关在狗笼子里,各种羞辱、暴打,断胳膊断腿都是轻的,一些人受不了也会选择报警,但到最后……对方认错态度良好,既给花钱看病,又赔精神损失,再加上还有欠钱这茬,报案人只能妥协,不了了之。」
还能这样?
「这不就是耍流氓!」
「说得没错,就是耍流氓,而且是懂法的流氓耍流氓。」
我妈听了,彻底绝望。
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
我赶紧和我爸掐住她人中。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我也慌了,话音都在抖。
「有。」
「什么?」
「还钱!而且要快!」
17
一百多万,我上哪去找这么多钱。
可看见我妈苦苦哀求的眼神,我说不出来半个「不」字。
到后来,自尊、脸面、身段、姿态,她统统都不要了,直接跪在我面前:
「安安,妈求你了,救救你弟弟吧。妈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
我爸也不管,只在旁边不停地抽烟,一句话不说。
纵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明知爸妈心里惦记的只有余平,可我还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
无论怎样,他们生我养我二十多年。
为人子女,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父母下跪。
「你别这样,你先起来。」
我捞着我妈,想把她扶起来。
她就是不起: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
「答应?我也想答应!」
脑袋里扽紧的弦被我一股脑扯断,我也崩溃了,
「可我上哪找那么多钱,把我卖了我也不值一百多万啊!」
「林荀说了,他家有,可以借我们的。你放心,只是借,不是要,我跟你爸把生意尽快操持起来,赚了钱立刻就会还的。你就先答应了婚事,好吗?」
趁我出去给单位打电话请假的工夫,我妈居然又把主意打到林荀头上!
说得好听,赚了钱就会还。
等余平回来,还不是像填无底洞一样往他身上填。
然后顺理成章,所有的债务就又会落到我的头上,
还是拿婚事做条件。
呵。
这跟之前拿二十万彩礼把我卖了,有什么分别!
「婚事不可能,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可能为了这一百多万搭上一辈子的幸福,再想别的办法吧。」
这是我的底线,我必须坚持。
但我妈哭得更惨、更凶了:
「办法?哪还有办法?咱们两边都是一帮穷亲戚,除了林荀,谁还能借给咱们这么多,难道你让妈去偷去抢吗!」
「能借!」我爸突然发话。
「把房子和馆子抵了,银行应该能借给咱们这些钱。」
「抵房子?」我妈愣住了。
房子是我家唯一值钱的不动产。
万一这钱要是还不上,别说爸妈的下半辈子毫无保障,
连带着还有我,一辈子都要活在还债的压力下。
可思来想去,这是眼下唯一的一个办法了,我只好陪我爸去银行办了贷款。
临到办手续,我爸才说:
「安安,银行说了,只抵房子和馆子还不够,还需要有固定收入的人做担保,你能不能帮爸这个忙,做这个担保人?」
人都到这儿了,我哪还能说不能。
直接就在文件上签了字。
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单纯的担保书。
18
为了确保这钱不会再被余平拿走挥霍,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广州,亲眼看着他把这钱还上。
上了火车,我给林荀发了微信。
一是感谢他这些日子的帮衬,二是表达歉意。
这趟广州之行,他原是准备陪我一起去的。
可我还是觉得已经分手了,这么做不合适,所以提前一天,独自上了火车。
「喂?」
手机突然响了。
打过来的是个陌生号,我怕又是余平被放高利贷的人刁难,立马接了。
结果,是医院。
「您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请尽快来医院取一下。另外,我们查到您是 RH 阴性血,目前我们医院急需这种血型,如果您愿意的话,建议您来无偿献血,奉献出自己的一点爱心。后续,如果您要用血……」
火车经过山洞,信号中断,听不见了。
RH 阴性血?
我吗?
自小到大,我没怎么生过病,还真不知道这事。
没放在心上,起手又给余平打了电话。
一听我来是替他还钱的,语气飞扬:「好啊姐,我去车站接你!」
我在车站等了很久。
余平始终没来。
我找了个咖啡店坐着等,没想到,碰上了熟人。
「余安?」
对方被我撞到,被泼了一身咖啡,我正想道歉,对方却先喊出了我的名字。
一抬头,竟是……乔珂?
我僵住:
「你……你怎么在这?」
真没想到,四年未见,我们再见面,会是这种方式。
他还是那般帅气、阳光、美好。
而且,更高贵了。
「对不起,洒了你一身。」
我捏起桌上的纸巾,想替他擦干净价格不菲的西装,却与他接过来的手指碰在一处。
无意间,指尖相触,电流般的酥麻感,传遍全身。
莫名就让我想起,被林荀看到的那张照片。
也许他说得是对的。
那些记忆我根本就没忘,只是我在拼命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忘。
「没关系,我自己来。」
「好……」
意识到纸巾还被我紧紧拽着,我赶紧松开了手指。
乔珂浅笑了两声,慢条斯理擦去了身上的咖啡渍。
「好久不见,我来车站送个客户,你呢,你怎么在这?」
「我……」
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19
余平被拐走的事,乔珂是知道的,他学法律,当时还帮我找了些门路。
虽然没什么结果,但我始终很感激。
「我来找我弟弟。」
「你弟弟找到了?」果然,他很替我开心。
「嗯嗯,才找到。他养父母家在这边,所以……我来看看他。」
自尊心作祟,让我不想在乔珂面前坦露我的那些遭遇。
故意表现出和和美美的样子,把掐红的手指尖藏在了桌底。
「那你这会?」
乔珂视线突然扫来,生怕他看出来,我赶紧把手揣进兜里。
「我在等他!忙的话,你先……」
话不用说完,乔珂明白了我什么意思。
我承认,我是胆小鬼。
再多待一阵,我怕所有的秘密会藏不住。
「好,我确实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太好了,他终于起身,走了。
可是……
「余安,其实你不用这么刻意。」
他又拐回来了,搁在我面前一张名片,
「分手了还是朋友,有什么需要记得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来。」
目送乔珂挺拔的背影淹没于人海,我缓缓拾起桌上的名片。
「广州中正律所合伙人乔珂」
不过四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律所。
而我,还在生活的锤打中挣扎。
我和他……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今后……也不可能是。
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号码存进了手机里。
正沉浸在伤感中,想着要存个什么称呼比较好,突然,来了电话,我手指一抖,摁到了拨出键。
我赶紧挂断,去接那一通。
「姐,我……我这边走不开,要不,你直接过来吧。」
是余平。
说话含含糊糊的,应该是高利贷的人又来找他了。
「我把位置发你手机上,你稍微快点,他们……他们拿着棍子,我有点害怕。」
想到林荀之前说的那些话,我有点心慌。
抱怨归抱怨,余平始终是我的亲弟弟。
眼看着他要被人收拾,我还是于心不忍。
打了出租,就往他发的位置走。
还好,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是一幢处于闹市区的写字楼。
旁边挨着个海鲜市场,鱼龙混杂的,人很多。
以防万一,我留了心眼,拍了张写字楼的大门照,发了条带位置的微博。
正准备再问问余平具体位置,他人来了。
眉飞色舞地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往写字楼里面走。
进去才发现,他后面远远地跟着两个人。
衣着打扮,都是混混模样。
「姐,钱带了吗?」
余平双眼放光,紧盯着我肩上的包。
我下意识挪开脚步,离他远点,把包往身后拢拢:
「带了,爸妈是把房子馆子全抵了,才给你凑够这钱。余平,只此一次,你要是再自寻死路,没人再会救你!」
我沉下脸,把话说得很重。
余平面色一慌,赶紧向我保证:
「姐,你放心,绝对就这么一次,都怪我眼光不好,赔了生意,今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你不是想让我念书吗,明儿我就去报自考。」
变得这么乖?
我看了他一眼,把疑惑埋在心底: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是顶层。
我拢着包,往外走。
还没走出一步,一股浓烟朝我铺面而来。
三两口呛鼻之后,我失去了意识。
20
再醒来,天已经亮了。
我被扔在废弃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没有。
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但装着银行卡的单肩包和手机不见了。
恍惚了几秒,我意识到——
我被绑架了。
而诱饵,正是余平。
「开门!放我出去!」
我捶门大喊,很快,门开了。
余平一张诡异的笑脸现身,背后还跟着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
光头,纹身,大腹,跟我爸年龄差不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余平对他相当阿谀。
「姐你醒了,」余平给我介绍,「这是庞哥,钱就是他借给我的。」
「你是这小子的姐姐?」
庞哥靠近,像扫视猎物一样,上下打量着我。
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无意踩到旧纸壳,摔倒在地。
「姐你慢点!」
余平来扶我,与我耳语:「他可是个狠角色,要不是你即时过来,我恐怕两条腿要被他打断。姐,银行卡密码是多少,快告诉我,咱们把钱还了,这事就了了。」
了了?
嗬…..这恐怕仅仅是个开始。
如果这位庞哥只是个放高利贷的,完全犯不着把我关在这儿。
直接暴打余平一顿,来威胁我,岂不是更有用。
而眼下,余平好胳膊好腿,进出自如,反而是我,被搜刮得干干净净,成了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再看着余平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猛然惊觉。
这是个陷阱!
而陷阱要套住的猎物,是我!
「余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我可是你姐!」
跟着外人,设计自己的亲姐姐?
他知不知道我落到他们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嘶吼着,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狠狠甩开他的手,我自己站起来。
突然间,就后悔了。
后悔坚持把他找回来,更后悔他回来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因为妥协换来的不是良知和感恩,而是他像蚂蟥一样,无休止地在我身上吸血!
「呦,还挺机灵。家宝啊,你小子有福气。」
庞哥一个响指,两个人进来押住了我。
余平对庞哥低头哈腰:「那还不是多亏了庞哥您的锦囊妙计,我才有了这位好姐姐。」
「这什么意思?」
挣扎着,我听出来余平嘲讽里的意有所指,却一时想不明白。
我本来就是他姐姐,用得着锦囊妙计?
迷茫的眼神,成了他们的兴奋剂,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霎时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我脑海滑过。
难道?
「姐,看你对我还不错的分儿上,送你个秘密。」
余平原形毕露,邪笑着蹲下来,手指一下接一下地打着我的脸,
「我叫钟家宝,不叫余平。真正的余平,其实是个傻子!哈哈!」
震愕中,我彻底蒙了。
原以为余平只是误入歧途,为了钱才跟这些不正经的人狼狈为奸。
没想到,这从头至尾都是骗局。
余平……不是余平?
有 DNA 报告为证,他怎么可能不是余平?
钟家宝怕我不信,拿了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一个跟我妈有七分像的年轻人,像球一样蜷缩在地上。
伤痕累累,衣不蔽体。
眼神呆滞又失焦,一眼就能看出来神智不正常。
可能吗?
他才是余平?
「行了,戏演完了,咱们也该办正事了,姐,听弟弟一句劝,快把密码说出来,钱只要到位,我一定让庞哥给你挑个好去处。」
他们这种人口中的「好去处」,不用猜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慌。
「我有手机银行,直接就能转账,你把手机给我。」我绞尽脑汁,与他们周旋。
钟家宝看向庞哥。
庞哥想了想,大手一挥:「给她。」
钟家宝反而顾虑了:「庞哥不好吧,万一她耍把戏,咱们不是……」
「能耍什么把戏,不就是报警嚒,报啊,她只要敢报警,咱们就把她扒光了,糟蹋干净,再丢到最偏最远的山区里,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
庞哥恶狠狠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我很清楚,他不是在吓我。
余平的事他这么清楚,说不定,当年拐卖的事就是他干的。
至今还能逍遥法外,还有这么多人入伙。
很有可能,他们是有组织有背景的拐卖团伙。
这些人,是没有底线的。
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钟家宝把手机塞到我手里,我却不敢动了。
紧紧捏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要不要报警。
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但要是警察没赶到,或者刚说两句就被抢断怎么办?
他们离得这么近,我真的毫无把握。
一时犹豫不决,钟家宝不停地催促:「磨磨唧唧的干嘛,快点啊!」
「好……」
我还是决定孤注一掷,即便后果我可能无法承受。
把手机往怀里收了收,默诵着键盘位置,我手指触向拨号按钮,正要点开——
来电话了!
「谁的电话?」
钟家宝抓住屏幕,问我。
我瞥着上面显示着「卡地亚」三个字,紧张地吞了吞口沫:
「专……专柜,我订了块手表,五万块,今天送到,是想给你养父母当见面礼的。」
果然,钟家宝眼睛亮了。
向庞哥请示:「庞哥,五万块的手表,不要白不要啊。」
本就是一丘之貉,庞哥自然也放松了警惕:
「接吧。」
钟家宝摁下免提接通递给我。
很快,电话里传出乔珂的声音:
「喂?请问……是余安吗?」
用尽浑身气力握着手机,我声音颤栗:
「是,我是余安,我在你们专柜订了一块卡地亚的手表,请问是要送货吗?」
感受着心跳,我紧张得四肢发麻。
我观察着庞哥的神色,生怕下一秒乔珂说出让他听出端倪的话。
幸好。
沉默几秒之后。
电话那侧传来:「对,您订的这块表是限量款,价格比较贵重,请您给我个地址,我们即刻送货上门。」
钟家宝竖起屏幕,指了指昨天发给我的位置。
「从化区 XX 大厦……」
我一字一字地念着,把尾音拖得很长。
瞄着钟家宝喜滋滋的等着收表的神情,放松了警惕,我对着话筒飞快喊道:
「我在顶层,乔珂快来救我!」
「艹!这婊子耍诈!」
手机被打掉。
钟家宝抄起手边的棍子,落在我脑袋上。
强烈的痛感,瞬间来袭。
我倒在地上,世界成了白音。
丧失意识的前一秒,恐惧忽然消失了。
一种莫名的信念感使我笃定,乔珂,一定会来救我。
21
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淡雅的古龙水味交织着,浸满胸腔。
额头微微刺痛着,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通体寡白的房间里,乔珂一身休闲服,削着苹果:
「怎么样,还好吗?头还疼不疼?眼睛能看清楚吗?知道我是谁吗?」
见我睁眼,他惊喜地围到床前,对上我的眸子,问出一连串关切的话。
我很好,眼睛看得清楚,也知道他是谁。
可偏偏同他对视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美好太不真实,我怕我一张口,梦就会醒。
「傻瓜,不是梦,」他好像有读心术,温柔一笑,捋上我头顶的发丝,「我找到了你,犯罪分子全部被抓,这里是医院,你很安全。」
短短的几句话,一下子熨平了我褶皱的心。
压抑的情绪顷刻释放。
哇的一声,我勾住他脖子,哭得淋漓尽致。
我哭了很久,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太不合适。
红着脸,吃着乔珂给我削好的苹果,听他讲完了我错过的故事。
那晚见面之后,乔珂觉察出来我不对劲。
凭着我误拨给他的手机号和微博上的位置信息,找到了我被绑架的大厦。
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带着警察蹲在了门口,为的就是先确认我的人身状况再行动。
当场抓捕了在逃二十多年,涉案多达几十人的拐卖团伙。
「你知道我微博?」
乔珂没想到,我第一句会问这个,脸色一尬,清了清嗓子:
「当然,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奇怪。
我克制着心头的小鹿乱撞,不敢看他。
他也难得表现出来局促,想转移话题,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俩就这么尴尬了好一阵。
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
「你好,余安同志。」
居然是上次在省城给我送 DNA 检测报告的警察。
记得他说,他是广州打拐专案组的。
我以为他来是要跟我谈一谈假余平的事,怎料:
「你被人贩子袭击,伤情严重,医院没有你这种 RH 阴性血源,所以联系了我们寻求帮助。我们本来想通知你的父母看能不能来广州一趟,但在比对之前的数据库时发现,他们两个都不是这种血型。」
什么!
我彻底惊蒙。
完全消化不了警察带来的信息。
「也就意味着,你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爸妈眼里只有余平的根源……找到了。
很意外。
除去一开始的难以置信,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痛和惆怅,反而有一丝丝的庆幸和解脱。
可能是给自己一个借口吧。
爸妈的偏爱,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不爱我,而是……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咬着唇瓣,看着窗边的纱帘,被清风一舀一舀地吹起,我遏制住流泪的冲动,微微挑起唇角。
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早就没家了不是吗。
但很快,警察又否决了我这个想法:
「我们把你的信息传进了数据库进行比对,发现有一对寻亲夫妇与你的 DNA 高度吻合,所以,我们现在严重怀疑,你也是被拐卖的。」
医院有现成的遗传检测中心。
三天之后,我亲自拿到了结果,DNA 匹配度 99.9%。
还没等我回到病房,一对中年夫妇半道把我截住,
是我的亲生父母。
两个人牢牢地把我圈在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我木然地承受着这一切,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有一瞬的恍惚。
小时候的恐惧,青春期的谨慎,成年后的压抑,还有余平回家后的背叛,许许多多回忆交织着,掀起巨浪,向我涌来。
瞬间,淹没我的口鼻,让我无法呼吸。
我拼命挣扎,越挣扎却被呛得越厉害。
终于,我承受不住,崩溃了。
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抱住了我的亲生父母。
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番相认之后会给我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但我很清楚,旧日里的时光,终究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22
「苒苒,有什么不舒服千万别忍着,我让他们给你配的是最好的医生,一准把你治得妥妥帖帖。还有这病房,缺什么少什么,千万别客气,反正是咱们自家的产业,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相认之后,我的亲生妈妈念的最多的就是这「舒服」二字。
可眼瞅着医院院长亲自上阵,像仆人一样守在我这像总统套一样豪华病房,我怎么都舒服不起来。
「哦对了,还有这个,你爸给你配的新车,算是接你回家的见面礼。」
妈妈停下帮我按摩小腿的手,忽然将一把挂着平安福的新车钥匙塞我手上。
我一看车标,是保时捷。
「时间仓促,来不及去订限量款,你先开着,不喜欢让你爸回头再给你换?」
她看我一直盯着车钥匙出神不说话,以为我不喜欢,小心谨慎地与我解释,生怕哪里不如我意。
「换得等到猴年马月,让老姐开我的。才到的货,最新款!」
接话的,是我的亲生弟弟何盼。
今年刚二十,在我被拐的三年后出生的。
他告诉我,虽然这么多年我没在家,但家里始终有我的房间、我的餐位,甚至连我的衣服都会被准备妥妥当当。
虽然才刚刚相认,却好像在一起了十几年。
「你不觉得爸妈偏心吗?」
「偏心?」何盼听见我这么问,很讶异,「爸妈对我们的爱没有区别,我为啥会觉得偏心?
「再说,你是女孩子,爸妈偏心一点不是理所应当?咱纯爷们,那些个唧唧歪歪的,不需要~」
他夸夸其谈地跟我摆摆手,转而往我手里又塞了一把车钥匙。
可到最后,我哪把都没接受。
原因很简单,我不会开车。
买车是件奢侈的事,在从前那个家里,我压根就没考虑过。
如今,却像做梦一样,唾手可得。
「不会开没关系,回头啊,我让你爸给你配个专职司机,安全又方便,是一样的!」妈妈变着法儿地安慰我。
何盼也帮腔:「找什么司机啊,我不就是现成的!姐,以后我就是你的小跟班,指哪打哪,绝无二话!」
眉飞色舞的表情,逗得我和妈妈开怀大笑。
笑着笑着,我陡然意识到,
许久,不曾这么开心过了。
以至于让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幻觉。
因为即便我改回了原来的名字,何苒,却还是无法彻底驱逐住在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余安。
「安安呐,你快回来吧,你妈要活不成了。」
在我入院的第七天,我爸,不,余四海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声音嘈杂,陆陆续续地传来那个女人哭喊声,我自然不会认为她是在忧心我的安危,应该是知道了余平的事。
受不了,又绝望了。
警方已经证实,庞哥就是当年拐走余平的那个人。
徐家多年无子,原本从庞哥手里买来余平,打算延续香火,视如己出,没想到一年之后,惊喜怀孕生下了儿子徐家宝。
再加上,余平在六岁那年患了自闭症,生活无法自理,直接就被送去了福利院。
若不是徐家突然债台高筑,想出剪下头发移花接木的把戏,或许,余平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家。
「余平,警方已经找到了,应该很快就会把人送回去。」
能说的就这些了,别的,我一个字都嫌多!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余四海瞬间提高音量,向我吼着:
「小林告诉我们了,你在广州……认了亲爸亲妈,怎么?认了他们就不要我们的是吗!
「我告诉你,我和你妈养了你二十年,就算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但养育之恩大于天,你必须给我回来,听见没!」
「怎么?是怕我跟警察说实话,那些贷款,是你骗我签下的吗?」
我毫不掩饰地嘲讽。
对面沉默了。
久久听不到回音。
那是清醒后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银行一条短信。
是还贷提醒。
当时我还纳闷,怎么会发到我手机上。
正好被乔珂看到,替我查清楚了。
原来,余四海让我签的根本不是担保合同,而是把所有贷款记在我名下的卖身契。
如果不是被我意外找到了亲生父母,他恐怕还会使用和稀泥的手段,一哄二骗三卖惨,让我继续乖乖给他们当牛做马。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万一我跟警察嘀咕个什么,非要跟他掰扯清楚,他少不了要吃不了兜着走!
「安安,是爸不对,是爸错了,可警察说了,你弟弟他……他得了自闭症,我和你妈一波三折才把他找回来,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他病下去,家里实在没钱,我和你妈也是没办法了。」
余四海向我哀求。
原先的我,即便再狠下心肠,听到他这么哀求我,也免不了要软上半截。
可现在,除了无动于衷,我只想冷冷发笑。
正打算跟他掰扯清楚,彻底一刀两断,手机猛然被人抢走。
是我的亲生父亲。
一脸严肃,示意我稍安勿躁。
「余先生是吗?我是余安的亲生父亲,看在你抚养她多年的分上,买卖儿童的罪名我不再向你起诉。但你恶意欺诈我女儿,以一己之私谋取贷款利益的事,我绝不能容忍!起诉书很快会送到你家里,有什么问题直接跟我律师联系,从此以后,不要再来骚扰余安!」
狠狠摁断电话,爸爸一脸挫败地看向我,
「对不起苒苒,是爸爸不好,这么多年才找到你,害你受委屈了。」
委屈吗?
好像……是有一点。
但这不是他的错,反而是他和妈妈一直坚持寻找我,才有了我重获新生的机会。
可他却说,这是因果轮回。
我仔细想想,也是。
我是从广州被拐,卖到了湖北。余平则是从湖北被拐,卖到了广州。
如果余四海夫妇能善待我,对我视如己出,不把我当成压榨的奴隶和养老的退路,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并非亲生的事实。
更不会受余平的荼毒,误打误撞意外在广州相认了亲生父母。
命中注定,我要回家。
且不得不承认,回家的感觉,真好。
23
半个月之后,我出院了。
我原是不想那么高调,可爸爸妈妈实在坚持我是他们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绝不能这么不吭不响地简单了事。
故此,在文华酒店包了整场,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戴皇冠,身着高定,被打扮得像公主一样,我感觉好不真实。
「很美!」
镜子里反射出乔珂的身影。
一身燕尾西服,含笑看着我,像极了等待公主的王子。
说来也巧,乔珂居然是爸爸世交的儿子。
因为有不少商业往来,再加上脾气相投,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不错。
大学毕业以后,乔珂……一直单着。
他父母原还一直担心儿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直到我的出现。
乔珂戳破那层窗户纸,我们两个又重新交往了。
还有湖北的事业编,之前已经被我辞掉。
爸爸原是说女儿家娇贵,不必急着在外奔波,想让我在家多休息一阵。
可我整日待在偌大的独栋别墅,闲得实在难受,爸爸只好帮我在自家公司里找了个差事。
我想着隐名埋姓,从最低层做起,也不失为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谁知,去了才知道,爸爸口中的差事,是直接丢给我一家新成立的子公司!
「苒苒啊,大胆放手去干!赚了赔了都不要紧,爸爸呀,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开心……
是挺开心的!
但也免不了会有压力,毕竟爸爸砸下两个亿。
好在,乔珂从旁指点我不少。
运行一年之后,公司逐渐步入正轨,到年底,还盈利了几百万。
「乔大军师,你功劳这么大,快说,想让我怎么谢你!」
我搂着乔珂的脖子,兴奋不已。
毕竟工作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我感到自己这么有价值。
「那你可得拿出诚意。」
乔珂眼含笑意,贴到我耳边。
我听他话里有话:「嗯?」
「苒苒,嫁给我!」
乔珂向我求婚了。
一切像是水到渠成,终于开花结果。
自此,我以为从前的那些不堪,会彻底在我人生中抹去。
却不想,在我们结婚当天,还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林荀。
不知从哪打听到我结婚的消息,跑来了广州。
没有闹场,没有近距离接触,只默默地填上份子钱之后,留下一封信:
「安安,对不起。因为我的自私,没有及时把你的身世告诉你,看在之前的情分上,原谅我好吗?祝你幸福。」
信后面,附着一张户籍档案。
定睛在血型那栏,我猛然想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刚和林荀认识的时候,没什么话题。
他没话找话说起警局档案里,只有我爸妈的 DNA 信息,没有我的,有空可以来警局补一个。
我想着这样见面不至于尴尬,便去了。
可能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我并不是余家的亲生女儿。
之所以隐瞒……
算了……
都已经过去的事,再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吗?」
乔珂拥着我的肩膀,拿起被我扔下的信笺,皱起眉。
「什么?」我微微茫然。
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条新闻报道。
标题是——
「严查各级保护伞,推进湖北特大拐卖案全面告破!」
作者: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