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我有一个弟弟。
他性格开朗，人缘极佳，擅长篮球绘画。
但今年夏天，父母把他送进了戒网瘾学校。
与虚伪的亲人翻脸，将他救出来后，我才明白，何谓人间地狱。
身边是整夜睡不着的弟弟。
耳畔是时刻回响的惨叫。
我无法回头，只能与他们对抗到底。
1
「哥救我！」
我正在宿舍，突然接到了信息。
没有犹豫，让上铺帮忙请个假，我直接就往家里赶。
短信是弟弟发过来的，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何况今年他高三，现在应该在去学校的路上。
一路把自行车踩出火星子，回家时刚好看到有人扯着弟弟，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走。
「你们要干什么？」
2
我大步走过去，将夏朝日拉到身后。
这小子平日里嚣张得很，但今天却满脸的惊慌与无措，紧紧拉着我的衣服。
「大白天的，就想绑架我弟弟？」
我刻意大声说话，想引来街坊邻居。
我们家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我和夏朝日都是邻居们看着长大的，想来不会有人不管。
但那几个绑匪半点不慌，甚至还有心情推推眼镜。
「同学你好，我们是孝章书院的老师，来接夏朝日同学入学。」
我满眼怀疑地看着他。
作为土生土长的郦城人，我对这里的学校还算了解，但从没听过什么孝章书院。
而且，说话的人看着斯文，他身边的几个黑衣男却浑身肌肉，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我弟弟在三中读得好好的，怎么就要去你们学校了？」
我护着夏朝日退了一步。
「我们是和令尊令堂沟通过，才上门接人的。」
3
「我爸妈不在，你们怎么说都可以。」
人贩子难道还会说自己要拐卖？
我依然不信，哪有好好的，让人高三上学期转学的？
这不是耽误成绩嘛。
而且爸妈从没有和我提过。
「我没有骗你，你可以和令尊令堂沟通一下。」
他见我不肯让步，拿出手机，把屏幕展示给我看。
通信界面上的头像，和我爸的一模一样。
我脸色变了，立刻给爸打了个电话。
「爸，你要给老弟转学？」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尴尬的笑声，他言辞闪烁，但没有否认。
我的火气顿时上来了。
「他今年高三，正是关键的时候，你们怎么想的？」
麻将桌的声音响起，盖过了爸的话，我没听清，只和他撂下一句话。
「你们这是耽误他，这事儿我不同意。」
4
我拦着那些人，让夏朝日先行回家。
他们见讨不到好处，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受惊的情绪。
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手指关节泛白，紧紧抓住衣服，神色恍惚。
「他们想送我去那种学校。」
我愣了一下，想到以前看到的新闻，犹豫地问，
「戒网瘾？」
他木木点头。
这太荒唐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弟弟成绩不算好，但够上本科线绰绰有余。
等假期我给他补补课，未必不能上个一本。
至于性格，虽然叛逆了一点，但只要和他好好讲道理，他都愿意听。
真要说和网瘾搭边的，就是偶尔会玩手机。
但这个时代，就算是小学生，也同样手机不离身。
何况他只在家里玩，还是在周末，根本没到网瘾的程度。
但有了今天的事情，我不信也不行了。
「等爸妈回来了，我和他们谈谈。」
我推着他进了卧室。
「你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5
五点半，爸妈携手进门，我向他们发问。
「爸，是不是姑妈又说了什么？」
老两口平日里忙，闲下来就爱打麻将，很少关注网上的消息，更别说找到戒网瘾学校。
我想了一个下午，也只想到这么一个可能。
「这不是朝日成绩不太好么，我们就想着，去个严一点的学校。」
爸搓了搓手，露出一个笑来。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就敢把他送进去。」
我拿出找到的文章，内容都是揭露这种地方黑幕的，有的甚至还有照片。
爸妈看了两眼，又看看我，
「你姑说这是个正规学校，她还认识校长。」
果然，又是姑妈。
听到这话我并不意外。
姑妈有两大爱好，一是攀比，二是挑事儿。
不是我自夸，我从小成绩好，长得也好。
从幼儿园开始，就最得老师同学的喜欢，还总拿第一第二。
表哥与我同龄，姑妈每次想炫耀，都会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夏朝日出生。
他性格活泼坐不住，比起读书更爱运动。
她自觉表哥比夏朝日优秀，心里就又活泛开了。
6
「她这次又是怎么说的？」
我有些无力地挥挥手。
「她说你聪明，朝日也差不了，就是那些闲事儿太占时间，送他去个严格的学校，成绩一定能上来。」
我顿时明白过来，他们说的闲事，不仅是手机游戏，还有篮球、画画，甚至还包括了正常的社交。
「你们就这么信了？」
我忍不住叹口气。
远的不说，就说三年前，姑妈还撺掇爸妈做投资，钱全部投进去，对方人却跑了。
要不是有奖学金，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成问题。
这几年，我有意无意隔离爸妈和姑妈。
但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
我又给她记了一笔，但这事儿急不来。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夏朝日。
我给老两口解释了网瘾学校的性质，千叮万嘱，又保证能辅导他考上一本。
嘴皮子都要说破了，他们才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阵，和我说：「可是，我们已经交了钱了。」
7
「多少？」
我并不意外，要不是钱到位了，那些人能这么殷勤来绑人？
「三万。」
他们大概也挺不好意思，是低着头说的。
「先别急，我们可以找他们退费，总之，人不能送进去，进去就毁了。」
我在家住了一晚，和爸妈再三强调，又让弟弟自己小心，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就回了学校。
后来，我无数次后悔，应该先把这件事了结了，再离开家。
8
「夏朝日他哥哥，你快来救救他。」
隔了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接起来，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你先别急，怎么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先安抚起对面的人。
「他、他被人带走了，拉到车上。」
打电话的女声急切又慌张，语无伦次。
我废了好大劲，从她嘴里打听出地点，一路赶过去。
那是一个奶茶店，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生坐在椅子上哭。
她怯生生抬头看了我一眼，努力收住眼泪。
「有几个黑衣人过来拉走了他，说是什么章书院的，他让我给你打电话。」
我的心顿时一沉。
本以为我已经劝服了爸妈，没想到他们还没有放弃。
想到他去了那种地方，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我就心急如焚。
弟弟从小就没挨过打，性格又桀骜，恐怕要出事儿。
我没有心情和女生交流，简单道谢后就去找了爸妈。
我要让他们把弟弟带出来。
9
他们今天都没有去打麻将，此刻正在家里，见我回来，眼神躲闪。
「不是说好了不送他过去的吗？」
我心情很差，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姑说朝日早恋，还是要严格管教。」
「你看见了吗？问过朝日了吗？我姑我姑，她说什么你都信，连我奶的话，你都没这么言听计从吧？」
我忍不住怀疑，姑妈是不是给爸妈灌了迷魂药。
「她是朝日亲姑，不会害他的。」
他脸色有些红，和我争辩。
「我还是他亲哥，难道我会害他？至于姑妈，她这些年做了多少好事，你们都忘了？」
「我当年上高中，为了点钱，她就想给我安排到职高。」
「临近大学开学，联合外人把你们的钱都骗走，让我差点读不了书。」
「你们还要觉得她是个好人？」
这些年她做的事越来越过分。
一开始，是隔三差五来我们家遛弯，连吃带拿。
后来，她开始以家里困难为由，三翻四次来我们家借钱，并且一个子儿都没还回来过。
再之后，她还想插手我的教育。
我上高中那年，她说我成绩好，在哪都能读出来，去职高能拿奖学金。
她三天两头地劝，爸妈当年还真的被说得心动。
要不是职高闹出了打群架的事儿，没准我就被逼着去了。
三年前上大学，她卡着交学费的点，劝我爸投资她朋友。
爸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相信她，结果赔得血本无归。
也就是我宁可和爸吵一架，也要把奖学金都捏在手里，才不至于交不起学费。
当年没能祸害成我，现在就来祸害我弟弟。
我心里的火不断往上冒，但想到老两口不懂事，还是压着性子和爸妈说话。
「可是，我们交了半年的钱，去了就退不了了。」
他们期期艾艾说了一句。
我忍不住冷下了语调。
「你儿子重要还是钱重要？再说，姑妈不是说朋友的学校有保障吗？我们一天都没上满，既然是她朋友，不会连退钱的面子都不给吧？」
他们还是犹犹豫豫不肯下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行，我自己去，到时候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10
孝章书院地点偏远，我叫了辆车。
一路上，司机师傅都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老弟，别怪大哥多话，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别把孩子送里面去，那是给人祸害。」
我露出一个苦笑。
司机一个外人都懂的事，我爸妈却不懂。
更可恨的是，作为亲人，姑妈什么都知道，却还要害弟弟。
「我知道的，我弟被人给送了进去，我想看看能不能把他接出来。」
司机满脸同情地看着我。
「那恐怕悬，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没有监护人的同意，你一个哥哥怕是没什么用。」
「总要试一试，不能让他就这么毁了。」
我抹了把脸，满心疲惫。
就是因为知道情况，我才会费时费力，想尽办法要说服爸妈。
现在爸妈不肯来，至少我要来试试。
就算真的不行，他们知道弟弟有人惦记着，应该不敢过于肆无忌惮。
车越开越偏，我们到了郊外。
附近荒无人烟，只有一座被高墙围着的庭院。
11
墙有两米多高，里面都是平房，只露出一个屋顶，看着就十足压抑。
我上前敲了敲门，许久，才有一个人过来开门。
「什么事？」
他颇为不耐地问我。
「我来看看我弟弟，他今天刚来。」
他立刻就想关门，被我撑住。
「你们说可以来看，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在我怀疑的眼神，他不情不愿带我进了门，让我在会客室等着，说是要把人带过来。
一路走一路看，我心里越来越沉。
这段路上一个学生都没有，但墙上都贴着学校介绍，还有往期学生的照片。
不知是不是我先入为主，总觉得照片和环境都阴沉沉的。
这里实行军事化管理，学生排队整齐，但是表情大多麻木。
压下内心的焦躁，我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夏朝日。
他进来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头发还是湿的。
12
「哥。」
他垂着头，声音有点哑。
我把他拉过来，想检查一下，但几个「老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中还有一个女的。
我喊了几次让他们出去，几个人磨磨蹭蹭。
直到最后，门还是半开着，有一个男的站在那里，一副随时要进来的架势。
我冷笑，恨不能把学生当犯人看守，还敢说自己没有猫腻。
我和他换了个位置，挡住男人的视线，仔细检查了一下。
还好，没发现什么青紫的印子。
「他们有打你吗？」
我轻声问。
他抿了抿唇。
「他们把我东西收走了，把我关进去，给我泼水，你来之前，还说要打我。」
「真的是爸妈要把我送进来？」
他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希冀。
我咬咬牙，轻轻点头。
他神色怔怔，垂下头，没有再说一句话，像是失掉了所有的希望。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到。
「哥，带我走吧，我害怕。」
我心里一酸。
弟弟素来要强，打篮球摔到骨折做手术，都没说过一句怕。
来这里还不到一天，居然就变成这样了。
「我去和他们谈谈。」
我很想给他承诺，但想到司机的话，也不敢做保证。
13
这里的「老师」都很难缠。
花了一个多小时，我最终确认了这件事。
我希望以哥哥的身份，把夏朝日带走，但被他们一口拒绝。
哪怕假借父母的名义，他们也咬死了不松口，一定要监护人亲自来接。
我说带他出去，过两天再回来，这件事也被他们否决了。
甚至就连我要求每天通电话，都被他们以「不符合学校规章制度」为由，毫不留情地拒绝。
问得多了，他们就开始瞪眼，一副要撸袖子决斗的架势。
要不是我说司机大哥在外面等我，他们恐怕真的要对我动手了。
谈了这么久，我找了机会借口去厕所，但一直有个人在门外盯着。
原本我想溜进学校里面看看情况，却根本没找到机会。
一番争执下来，我只得到了每周一次电话的保证。
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有办法，只能先行离开，再去想办法说服爸妈。
14
「爸，我是他亲哥哥，我还会害他吗？」
爸妈仍在犹豫，我不得不苦劝。
「你天赋好，不知道普通小孩要多努力。」
他哼哧哼哧半天，只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又是姑妈说的？」
都不用我猜，就知道这样奇葩的发言，非姑妈莫属。
「真要效果这么好，她怎么不把唐俊表哥送进去？」
表哥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却只考上了一个普通一本。
姑妈要真的觉得孝章书院是个好地方，就该把表哥先送进去才对。
「唐俊那孩子天资有限。」
我气笑了。
「爸，你不觉得这话自相矛盾吗？」
他又犹豫了起来，我打算下一剂猛药。
「你知道我今天去看他，弟有多惨吗？他被人打了，手臂上一大块青印，还被关了小黑屋，哭着和我说怕。」
为了早点把弟弟救出来，我不得不夸大其词。
爸虽然糊涂了点，总是被姑妈糊弄，但很疼我们兄弟俩，从没动过我们一根手指。
他的神色果然有些松动。
妈更心软，她也犹豫了。
拉了拉爸的衣袖，她靠过去耳语几句。
两个人就在我面前，却不肯让我听见，独自交流。
我知道他们还没有放弃，只能再信口胡诌。
「我今天看到他们的学生了，大热天穿着长袖，没病都要热出病来，还有人一瘸一拐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了。」
「而且，他们每天都有体能训练，这样的情况下，能学点什么？待上半年，学业都要被耽误了。」
学习是他们最重视的事情，姑妈能捏着这一点，骗他们送走弟弟，我自然也可以借此，让他们把人接出来。
他们终于松口。
我有些高兴，打算连夜过去，把人带回家。
却听到了门铃声。
15
来串门的是姑妈。
她在五年前搬回了老家，和我们一南一北，却仍然很喜欢来这里，动不动就煽动我爸妈。
看见她，我直接冷了脸。
在此之前，我还愿意维持亲戚的客套。
这件事之后，我只希望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诶，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没礼貌。」
姑妈碎碎念着进门，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边走边嗑。
「别把皮吐地上，脏。」
我冷冷看她一眼。
她脸皮涨红，瞪了我好几下，嚷嚷着要爸管管我。
爸向来听这个姐姐的话。
但从三年前学费被骗走后，他就觉得对不起我，面对我总是短上一截，现在只好两头劝。
姑妈见拿捏不住我，索性当我不存在。
「大弟，你放心，等朝日出来了，一定都改好了。」
她得意洋洋地提起夏朝日。
爸有些犹豫，小声说了一句。
「等半年出来，耽误学习，我们打算现在把他接出来。」
一听这话，她把脸一拉，
「这种事情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把孩子教好了，你们老了才能享福。」
她嗑着瓜子，皮吐了一桌子，眼睛眯起来，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再说，把性子拧过来，学什么都快。」
眼见爸妈又开始犹豫，我忍不住开口怼她。
16
「我弟弟不劳烦你费心。有这个心思，不如多考虑考虑唐俊表哥。」
「表哥现在在燕城的学校吧，我怎么听说他搞大了女孩肚子，是不是也该送进去教一教？」
我有高中同学和他一个大学。
这件事闹得挺大，同校的都有耳闻，他和表哥关系不好，幸灾乐祸地和我提了。
据说是唐俊骗了另一个学校的学妹，假装高富帅谈恋爱，最后却不想负责，被学妹和父母找到学校来闹。
姑妈支支吾吾。
「俊儿这孩子已经大了，哪有送大学生进去的道理。」
「那之前读高四，怎么不先送进去管一年？听说表哥在学校打架，被人抓住了，险些还被处分。」
当初出事，她来我家哭闹，硬是从爸手里抠了五千块钱，说要给涉事学生，想让他们息事宁人。
这两件事都比弟弟所谓的「罪状」严重得多。
她见说不过我，索性撒泼。
「我们大人谈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你就是不想你弟弟好，自私自利。」
一些话翻来覆去，反复说了好几遍。
「究竟是谁不想让自己弟弟好？」
我忍不住质问她。
「明辉……」
爸喊我，声音犹豫。
我既然打算和她撕破脸皮，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这么多年，你从我们家「借」走了多少钱，有还过吗？」
我拂开爸的手，直视姑妈。
「再说我和弟弟的事情。当年你就想把我送进职高，临近大学开学还骗走了我的上学钱。」
呼了口气，我缓和了一下情绪。
「现在把我弟弟送进那种鬼地方，你就不觉得心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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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逼近，我看到了她闪烁的眼神。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亏心事。
我冷笑两声。
「我爸妈没怎么上过学，糊涂，任由你糊弄，我可不是。要不要我喊邻居进来，让他们评评理？」
「家里的事，何必闹到外面去。」
她脸色越发红，急忙跳起来喊道。
「看来你清楚得很，知道这些事情都见不得人。」
我看向爸妈，他们紧抿着唇，手抬着，却不知道拦哪个好。
两个人满脸都是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她，想说话但是开不了口。
「根本见不得我家好，还要披着好姑妈的皮，来我们家嘘寒问暖，看到我爸妈过得不好，你很得意吧？我和弟弟有出息，是不是烧了你的心？」
爸妈最终还是放下手，垂着头在那里听。
想来他们也不是全无知觉，只是做惯了老好人，被欺负多了，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的亲戚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这是关心则乱，而且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直。」
她插着腰瞪视我，眼里的心虚一闪即逝。
「行，先不论我们需不需要，我就当你做这种事是因为关心，可难道欠钱不还也是关心？」
我不和她纠缠，直指重点，表情严肃地望着她。
「我、我又不是不还了，现在手头紧，过段时间就还给你们。」
她依旧强撑着，抬头看我。
我点点头，顺手拿出了手机，打开计算器。
「那好，我们来算一算。唐俊表哥打人那次，你借了一千块，对吧？是前年的 3 月 11 日。」
她脸色有些难看，往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在我的瞪视下，最终不情不愿说了声是，声音很轻，我险些没听到。
「还有姑父住院，我们家借了两万，你现在还没还，好像是三年前的六月份，6 月 23 日？」
她又在跳脚，大声嚷嚷起来。
「他是你姑父，生病了你们给钱，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似笑非笑地看她，她的气焰弱下去。
「你当初来拿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好了一年内还，是不是？」
她看了看爸，爸避开她的眼神。
于是她只好应下来，认了这事儿。
我和她一笔一笔算账。
从我记事开始，十几年时间，居然有三十五万多。
而她，一张欠条都没有写过。
「还有最后，当年老房子翻修，都是我爸出的钱吧？有十来万。」
她终于忍不住了，拍着墙壁大声说话，
「你爸是儿子，老房子就该他出钱，难道还要打我一个出嫁女的主意？」
我觑了她一眼，冷笑两声。
「老房子可一直都是你和姑父在住着，爷爷奶奶去世后，我们就没回去过。」
「那也该你爸出钱，怎么了，我嫁出去了，就连娘家都不让住了？」
又想占便宜，又不肯付出，我早知她是个什么性子，却仍没想到，人可以无耻成这样。
我还想再理论，就感觉到有人在拉扯我的衣袖。
不用看，我就知道，爸又心软了。
算了，三十五万也够了，多了她也不一定拿得出来。
我盘算了一下，最终问她。
「也就是说，除了那十万翻修钱，其他的钱，你都承认，是过去十二年陆陆续续欠我们的。」
「是是是。」
她在那里不耐烦地点点头。
「不就是欠了你们三十五万嘛，这么算计，一点亲戚情面都不顾。」
情面是和有脸皮的人讲的，可不是和恶人说的。
爸妈脸皮薄，被她说得满脸通红，我却不在乎这个，只是又和她重复了一遍。
「那么，那些日期加起来，欠我们总数三十五万的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说到还钱，她又不愿意了，嘴里翻来覆去，说一些「肯定」，「就快」的话，就是不肯给个准信。
「想白拿就直说，我去让别人来评评理。」
我知道她好面子，作势要出门喊人，她立马慌了。
「就今年就今年，今年年底之前，行不行？」
我与她确定了十二月还钱，她极不甘心，骂骂咧咧地走了。
出了门，还往我们这边啐了一口。
送走她，我轻轻松了一口气，在爸妈为难的视线中，回了房。
然后调出手机界面，关掉了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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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起欠钱时，我就开始录音。
直到现在，我们所有的讨论，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欠款数量、还款时间，都被我记录了下来。
这些足以作为证据，呈上法庭。
一旦到了年底她还不肯还钱，我就可以去起诉她。
从夏朝日出事开始，我就想好了要和她决裂，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只是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事情也比我模拟的更加顺利。
爸妈容易心软，但我可以先送他们离开。
刚好老两口还没出过远门，可以送他们出去旅行，远离这些烦心事。
至于夏朝日，我相信他很愿意和我一起出庭。
只是现在太晚了。
望望外面黑下来的天，我叹了口气。
今天是不能去接弟弟了，只能明早出发，委屈他熬过这一晚。
19
「我们来接夏朝日离开。」
在看门人的白眼中，我们进了孝章书院。
撂下一句「等着」，他就站到了门边，打了个电话。
他声音很大，但用的是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努力分辨，还是一头雾水，只能确定他骂了两句。
见到弟弟前，他先扔了一沓文件给我们。
「都签了。」
语气很不耐烦。
我没有计较，仔细翻看了内容。
大意就是自愿放弃学习，但是不会给退款，也不能追究学校的责任。
合上文件，我开始和他讲条件。
「我要先见过我弟弟。」
「签了才能让你带人走。」
他杵在那里不动。
「我们只来了一天，能不能给退款？」
妈看完文件，犹豫几次，还是问了出来。
「我们人都带回来了，是你们自己放弃的，还想要钱？」
他翻了个白眼。
「我大姐说她认识你们老板。」
爸争辩一句。
那人打量了我们几下，嗤笑一声，
「你知道我们老板是谁吗？什么人都敢来攀关系。」
爸妈在看我，但我也只能沉默。
学校的负责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怎么想，都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签了吧。」
我低低叹了一声，什么都比不上安全接回弟弟重要。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带着夏朝日出来。
他穿了一件新的长袖，低着头，眼神躲闪，被妈抱着哭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一路回家，夏朝日不顾爸妈阻拦，拉着我进了房间。
他从舌头下面取出一块东西，解开了缠绕的透明胶，递给我。
「哥，你看看还能用吗？」
20
那是一块储存卡。
我接过，握在掌心，拉起他的手，挽起袖子，看到了几道青痕。
「有人打你了？」
他穿着衣服出来，我就觉得不对劲。
夏朝日点点头。
「我的事不重要，哥你看看那个。」
他声音嘶哑，我连忙去倒了杯水。
爸妈还在门外等，被我劝着去休息。
我看到了妈在抹泪，但有些创伤，只能靠着时间平复。
我们打开储存卡，里面的内容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所谓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21
「是我走之前，一个被送进去好几次的人给我的。」
他死死盯着屏幕。
「他说他这次待了一年，没办法了，怕死在里面，求我去找他父亲。」
视频里的角度不太对，应该是偷拍，大部分时间只能看到地面。
但是惨叫声清清楚楚，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哥。」
他拉着我的手，语气惊惧，「我看到他们动手了，不听话的学生被围在一起，好几个人上去一起打。」
视频晃了晃，我听到一声闷响，可能是人摔出去了。
然后是一段黑屏，但时不时有杂音传来。
「他们会把人关小黑屋，里面有老鼠和蟑螂，又湿又热，还透不过气。」
我看看弟弟，这语气，不像是听说的。
他避开我的目光。
「你来之前，我被他们扔进去了，扒光衣服。你来了他们就不敢了。」
我呼吸一滞，暗暗握紧了拳头。
难怪，明明只有一天，夏朝日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明确表示了关心，他们都敢打他。
那些没人探望的学生，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我不忍心多看，粗粗跳着翻了一遍。
视频断断续续，总长度有五六个小时，有几个画面录到了打人的现场。
最后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声，视频戛然而止。
恐怕是传说中的电疗室。
我没能看清，但心里清楚。
「你知道他父母在哪吗？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看。」
视频结束了，但惨叫声犹在耳边。
沉默许久我才缓过来，问他。
他轻轻点头，又拉着我，要跟我一起睡。
我拍拍他，留了一盏灯。
21
「你好，请问是刘安吗？」
男人正陪着一个小男孩玩，我在一边看了很久，才走上前去。
「你谁？」
男人将男孩往身后一场，一反之前慈爱的模样，一脸警惕地问我们。
「你儿子刘华……」
「他在里面闯祸了？」
男人直接打断我，还捂住了小男孩的耳朵。
我心里一沉。看样子，那个男生是等不到他父母了。
「老公，怎么了？」
走过来的女人年纪很轻，看上去比男人小了有二十岁。
「没事，那小子又闯祸了。」
他挥挥手，让女人领走男孩。
「你知道那个学校会打人吗？」
揪心了一整天，哪怕知道希望不大，我还是想试一试。
「那小子自己不听话，也就在那里能学点好了。」
他没有半点在乎，挥挥手直接离开。
我没有叫住他。
这样的情况，给他看视频，可能反倒会给男生带来麻烦。
弟弟正殷切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看来要想想别的办法了。
22
过了整整一周，夏朝日才重新回了学校。
他比之前沉默，但不再像刚回家那样敏感。
我送走他，去往约好了的餐厅。
陈晟已经坐在那里。
翻遍这两年的报纸，他是我找到的，最靠谱的记者。
我们要了个包厢，他戴着耳机，只看了一小段，就按了暂停。
「这事儿我办不了。」
陈晟咬着牙，满脸愤怒，语气却很无奈。
「为什么？」
苦涩的失望填满心脏，我忍不住问他。
他回我以苦笑。
「我跟你说实话，我曾经追踪过这个学校，但是被警告了。」
他磨搓着茶杯，眼神没有焦距，拿出一根烟咬住。
「我劝你也别管了，把人接出来，就到此为止。你的亲人朋友，也都在郦城吧？」
看我不应，他拍拍我，给我递了根烟。
「那伙人，几十年了，郦城最大的黑势力。」
我摆手拒绝，一顿饭吃得相当沉默。
他和我说，就当不知道。
但是，我不甘心。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做好万全准备。
23
以书院的势力，想在揭露的同时保证安全，最好全家离开郦城，等结束了再回来。
我原本已有把握本校保研，但现在看来，还是要考到外地去。
初步的计划已经有了。
而第一步，要先解决姑妈。
我手里有充足的证据，只需要等到年末，就可以直接告她。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一边辅导弟弟学习，让他考个好成绩，一边准备自己读研的事宜。
与此同时，我还在攒钱，并且一点点了解外省的纸媒与新媒体。
总之，只有一个原则：离郦城越远越好，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十二月刚过，我最后催了姑妈一次，就直接去了法院。
开庭那日，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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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一家人，能叫欠钱吗？」
哪怕在法庭上，她依然不愿意承认。
但是我证据齐全，又请了优秀的律师。
这份债务，她抵赖不掉。
宣判下来时，她狠狠剜了我一眼。
「就该把你也送进去。」
我们都听到了她的嘀咕，也知道她在说什么。
夏朝日眼神一狠，忍不住走上去，握紧了拳头，被我拦住。
「她故意的，别冲动。」
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许久才平复下来。
「反正我没钱，你们兄弟俩等着吧。」
她见我们不敢动手，大摇大摆地晃了一圈，施施然离开。
「别急，她会求着来还我们钱的。」
我拍拍弟弟，安慰他。
我早知道她不会自愿还钱，因此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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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找我表哥麻烦？」
我给老同学发了个信息。
「对，那女生也不好惹，一直在学校堵他。」
之前的事还没结束。
因为表哥连打胎费和营养费都不肯给，女生很不甘心，甚至叫上了父母一起。
「我表哥一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听我姑妈的。」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我相信这件事，很快能传到那个女生耳朵里。
果然，判决书下来的第三天，有人找到了郦城。
一对父母，带着一个怀孕五个月的女儿。
我那位表哥，骗人骗得彻底，只有名字和脸是真的。
但他并不活在真空中。
有了熟人提供的地址，女生一家顺利找到了姑妈。
他们堵在姑妈家，一直哭闹不休。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郦城，所有人都在传表哥不负责任。
那几天我看见姑妈，她的眼下全是青黑。
只要出门，身边一定跟着女生的父亲或母亲。
女生一个孕妇，在她家门口一站就是一整天。
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
姑妈很快顶不住压力，叫回了表哥。
两家人开始筹备婚事。
有这样难缠的亲家，她们一家往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但这不是我最终的目的。
在他们还在扯皮房子车子彩礼的时候，我向法院，提交了限高令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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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没有房子，这个婚结不成。
以表哥的名声，他再想找，人选只会比女生更差。
所以，为了买房结婚，姑妈一定会还钱。
「夏明辉，都是亲戚，你非要做这么绝吗？」
爸妈已经被我送出去，姑妈果然在一个早上上门了。
我没有开门的意思，只与她隔着大门对话。
猫眼里看过去，她脸色憔悴，眼睛里带着血丝，声音暗哑。
平日来我们家，她总要戴上首饰，但今天，就连衣服，穿的都是抽丝的。
「是谁先过分的，需要我和你说吗？我们只是不再当冤大头了而已，姑妈就这么生气？」
她死命拍着门，又踢又踹，嘴里还不干不净。
「夏明辉你个没教养的，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为难你亲姑妈，你个狗娘养的。」
我在里面静等她力竭。
直到听到不少邻居的开门声，看她丢够了人，我才开口。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一点不想我家好，也别指望我念着情面。」
「我警告你，不要去找夏朝日的麻烦，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唐俊拿不到毕业证。」
「你敢——」
她发出一声怪叫，随后一下噤声，手抓着衣摆，脸色紧张。
一张大嘴张合几下，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眼神四处乱飘，头发散乱，整个人都在发抖。
显然是被我抓住软肋，怕极了。
没两分钟，我见她灰溜溜从楼下离开。
其实我哪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仗着她对我的印象，在吓唬她而已。
但只要她信了，事情就好办了。
果然，不过一个星期，钱就打到了我们家的账上。
三十五万，对有些人来说不多。
但对于姑妈，也算是割肉了，足够她心疼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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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夏朝日超常发挥，考上了一所重点高校。
「哥，我可以离开了。」
他拒绝了我们的陪同，独自去拿了录取通知书。
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他一脸兴奋地举起来给我看。
然后突然就哭了。
没有发出声音，把录取通知书抱在怀里。
他浑身都在抖，明明满脸的泪，眼睛却在笑。
「都结束了，我们可以走了。」
不忍再看，我拍拍他，给他递了纸巾。
「好，我们走。」
他接过纸巾，跌跌撞撞回了房，立刻就要收拾东西。
我报考了同城另一所学校的研究生，通知书到得比他更早。
第二天，我们全家坐上了离开郦城的飞机。
我换上另一张手机卡，新注册了一个账号，开始联系我选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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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被一条条发过去。
「东西都在这里了，你看着办。」
发完最后一条，没有其他交流，我干脆利落地删号。
然后取出电话卡，折成两半，扔进了下水道。
我联系的，不只有有良心的媒体人，还有热衷追逐热度的营销号。
想要让书院的事被重视，不被那些恶人花钱压下去，就要先把它发酵起来。
而营销号，是最好的帮手。
不需要他们所有人都发，只要有三分之一选择曝光，我就赢了。
所有发出去的视频我都截取过。
删掉了可能让人分辨出身份的内容。
清楚明白的正义固然重要，但绝不能威胁到男生的安全。
那些人都是黑社会，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线有多低。
将东西发出去，我静静等待着事情爆发。
网络的传播速度没有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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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凌晨，事情爬就上了热搜。
黑暗的视频引爆了全民关注。
无数人在谴责孝章书院。
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勇敢发声，说出自己在那里的经历。
我看着#孝章书院#的热搜起起伏伏，不停被压，又不停上去。
弟弟在第三天上午来找我。
「你想站出去？」
我很清楚他的来意，但仍想再次确定。
「是。」
他有些局促，又恢复了低头的样子。
「想好了就去做吧。」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当年的小男孩长大了，也有了自己想努力的方向。
我相信经此一事，他可以破茧成蝶，越来越好。
因为关注度够大，不过半个月，事情就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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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调查，孝章书院被取缔，几名负责人将因非法拘禁罪，被告上法庭，并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孝章书院院长沈某某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将判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相关新闻很快发布，背景里，是我去接弟弟时，见到的几个人。
有别于当初的耀武扬威，他们统统低着头，戴着手铐。
被推着上警车时，有人踉跄了一下，但依然被塞了进去。
画面一转，是一些被接出来的孩子。
有些人脸上是茫然，有些人正在哭泣。
他们终于走出了噩梦。
也许需要很久，但总能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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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带你去吃饭。」
夏朝日依旧呆坐着，看着眼前的屏幕。
我推了他一下，将他带到阳光里。
「哥，刘华说想来找我。」
「让他来，哥带他在这儿吃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