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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魇

我和发小的哥哥闪婚了。

他会在深夜掐着我的脖子,说敢分开就杀了我。

也会在分开的前一晚,跪在我面前,把脸埋进我掌心轻声问:

「能不能不离婚?」

1

昨晚,我做了个噩梦。

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怪兽,把我扑倒,撕咬,吃干又抹净,连个渣都不剩。

清晨醒来,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轮廓狭长,瞳孔黑而深邃。

周烃?

他拧着眉看我,那双眼深不见底。

我扫视一圈,确认了这是周烃的房间。

……我怎么会跑到他房间来?

捂着额头爬起身,被子却随着我的动作落至腰际。

身旁,某道视线似乎落了过来。

下一秒,一张带有青松味道的毛毯被扔在我头上,顺势罩住我的身子。

毛毯不算厚,微微透光,我低头扫了一眼。

完了……

被酒精麻痹了的神经一点点苏醒。

一同苏醒的,还有昨晚的记忆。

失恋又被催婚,我酒后情绪崩溃,打电话约发小周译出来领证。

对方忙着,便把他哥打发了过来。

而我,似乎真的在失了智的酒后,扯着他哥去领了证……

毛毯蒙着头,我快哭了出来。

酒后失德,莫名领了证也就算了,为什么对方偏偏是周烃?

周烃是我的噩梦。

是我青春期里亘古不变的灰色地带。

他患有一种精神类疾病,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每次他发起疯来都格外可怖。

那张好看的脸,随时可能会化身恶魔。

2

那天,我几乎是从周烃家里落荒而逃。

他没拦我,只是在我跑出门前,扔给我一个东西。

直到跑出他家,我才看向手里攥着的小本子。

是……结婚证。

我颤抖着打开,上面是我和周烃的合照。

我双眼红红,而周烃则一本正经地看着镜头,甚至,唇角勾了几分笑。

可怕。

我蓦地合上了结婚证,只觉着世界一片昏暗。

我闪婚了。

和我发小的哥哥,一个发起疯来可能会杀人的,恶魔。

而我甚至都记不清关于领证的半点细节。

回家时,家里空无一人。

我爸肯定又去喝酒了。

浑浑噩噩走进浴室,打开蓬头,温热的水柱迎头浇下。

心却冰冷一片。

冲洗了好久,我走去镜前。

身上那些乍眼的痕迹,却并没有消散。

裹着浴巾出去,我颓然地推开卧室门,却发现房里多了一人。

周烃。

他倚在窗边,指尖夹着燃了一半的烟。

「过来。」

我没有动,防备地看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他抬手晃了晃,修长指尖上挂了一个钥匙圈。

那上面是……我家的备用钥匙。

3

收起钥匙,周烃走了过来。

他高我许多,此刻低着头看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饿了。」

他淡淡开口,「煮面。」

我和他对视半晌,最后还是怂了。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某次在小巷里,他赤手空拳,把一条巨型犬生生打死的模样。

那双手修长有力,手背上青筋蜿蜒,只要他想,可能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掐死我。

我垂下目光,「想吃什么面?」

「西红柿鸡蛋面。」

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退出房间,去了厨房。

我家不比周家,家小,屋破,食材也有限,但凡他点个牛肉面,我都做不出来。

我和周译、周烃是发小,小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但周烃性子孤僻,从不和我们一起玩。

后来,周父下海经商,赶上了好时机,说是一夜暴富也不为过,后来生意便越做越大。

周家当然搬离了我们这个老破小区,但周烃这个怪胎不肯搬去他家新买的大别墅,执意要独自住在原来的家里。

周烃跟周译本就是同父异母,周烃的后妈乐不得他一辈子住在老房子。

恍神间,锅里的水已经开了。

我下了一把面条进去,转身,却看见了倚在门边的周烃。

他似乎是烟不离手的。

面还要煮一会,我绕过他出了厨房,却又没忍住停下脚步。

我轻声说,「周烃,一会吃完面,咱们再去一趟民政局吧。」

对面,男人吸烟的动作一顿。

「做什么?」

他明知故问。

我抿抿唇,轻声吐出那两字,「离婚……」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周烃便猛地抬手,将灶台上的汤锅挥翻。

滚烫的沸水溅落一地,也零星溅到了他身上。

我甚至可以看见,他被烫到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你……」

我有点担心,但更多的,是害怕。

对面周烃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摔门而去,临走前,他双眼通红地告诉我。

不要想着离婚。

如果我敢,他就杀了我。

4

周烃离开后,我便打电话叫人来换了锁。

厨房一片狼藉。

地上满是汤水,还夹杂着一些黏腻在一起的面条。

我蹲在地上一点点擦拭,那些酒醉后被遗忘的细节,也渐渐想起了一点。

那天喝醉,我说要和周译领证也不过是气话,可后来周烃来了。

他带着户口本,循循善诱。

「现在的生活很累吧?」

「没有人照顾你,每一段恋爱都失败,妈妈去世,爸爸嗜酒又家暴,一心想要把你嫁给有钱人。」

「结婚吧,和我结婚,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也不会再有人催婚,也不用再遇见渣男。」

「和我领证后,一切都会好的。」

……

回忆戛然而止,后面的事,我却再想不起了。

我将粘成一团的面条扔进垃圾桶里,心也如同那团面条,重重堕入黑暗。

5

周一,我坐在工位上出神。

这两天,周烃没有再找我,我虽觉着意外,却也松了一口气。

很快,组长过来给我们宣布了一条消息:

新任经理马上过来了。

大家议论纷纷时,我笑了笑。

是周译。

这家公司老总和周父是商业伙伴,直接让周译空降经理,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周译向来是个不靠谱的性子,但他对我很好,从小一起磨砺出的革命友谊,让我们对彼此格外信任。

在组长的恭维声中,新任经理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西裤的大长腿。

我笑笑,这小子居然还知道换身装扮。

视线再往上,我的笑瞬间僵住。

怎么会是他。

周烃……

那人今天西装笔挺,头发也认真打理过,单手抄袋的样子瞬间俘获了过半女同事的心。

可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白地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他目光深沉。

我心一紧,在大家鼓掌欢迎时,落荒而逃,跑去了茶水间。

我和周烃还没能顺利离婚,他却又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愣了一会,我摸了个一次性纸杯,想要接杯凉水。

可下一秒,有一只手按在我手背上。

手一偏,水落在我手上。

好凉。

他夺下我手中的纸杯,将我抵在饮水机上,与此同时,头顶响起了周烃的声音:

「晚上和我回家。」

6

我惊恐着,颤栗着,撞入那双眼。

纯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可能是对他的恐惧这些年来深深刻在骨子里,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想逃。

当然。

我没能推开他。

周烃力气大得可怕,他一只手攥着我手腕,略一用力,我便觉着腕骨都几乎被他捏碎。

而这时,我隐约听见茶水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我瞬间紧张起来,抬头看着周烃,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祈求,「松开我……」

他的手却没松半分,反倒又朝我逼近了些。

周烃很高,我记得他确切的身高是 185,而我只堪堪到他下颌。

他身子伏低了些,在我头顶圈下大片阴影。

「不想被人看见的话——」

话音戛然而止,他指了指自己的唇,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皱着眉看他,可茶水间外脚步声渐近。

我还是闭上眼,飞快地亲了一下。

他的唇冷得骇人,根本不像是人体拥有的体温。

周烃勾了下唇,似是在笑。

下一秒,他松了手。

有人走进茶水间,而周烃的手刚好落在我身旁,从那里拿了个一次性水杯。

进来的那名女员工小心地和周烃问了好,看向他的目光满含悸动。

我接了水,默默地走出茶水间。

我想。

那份悸动,是因为她还没见识到周烃私下里可怕的那一面。

但凡见过,她一定和我一样,对他只有恐惧与逃避。

7

周烃上位的第一天,平安无事。

同事们都在悄悄议论,没有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戏码,这位空降的经理虽说看着高冷些,但似乎并没有那么难搞。

所有人都在议论,只有我笑而不语。

尽管我十分抗拒,下班时间还是如约而至。

大家争分夺秒地下班,只有我慢吞吞地坐在工位上收拾东西。

尽管如此,当我走出公司时,还是一眼看见了路边那辆黑色宾利。

随意倚着车门的男人,周烃。

见了我,他抬了下夹着烟的手,说了两个字,看口型是:「过来。」

脚下仿佛生了钉。

我站了很久,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上车。」他摁灭了烟。

周烃亲自开了车门,我咬着唇坐了上去。

等他上车后,却久久没有启动车子。

车里没有放音乐,一片寂静。

最后,是我先沉不住气。

「周烃,」我轻声念他的名字,尽量让自己语气软一些,生怕哪句话便激怒了他。

「你知道的,那天我喝醉了,一切都是意外……」

「嗯。」

他拧了下眉,似乎有些烦躁,摸出烟来点了一根,「所以?」

「所以……」,我抬头看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们找个日子去办离婚行吗,你想要什么要求的话尽管说。」

惹上这位,我只能自认倒霉。

而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和他断绝所有联系。

其实话说出口,我格外紧张。

我以为他会和上次一样暴怒,然而并没有。

相反,他看着我笑了。

周烃有一双纯黑色的瞳孔,认真看着一个人时,像极了一对幽深的漩涡。

一不留神,便能将人溺毙。

他笑,却回避了刚刚的问题,只是将身子靠回了椅背,目光轻飘飘地看向前方。

「过来,替我系安全带。」

我一时愣住。

再回神,他语气已经染上了几分不耐。

「你知道我的,不论什么话,让我重复第二遍都会抓狂的。」

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打了个冷颤,我咬着唇,选择照做。

解开安全带,我探身过去,握住了他身侧的安全带,缓缓拉动。

而他则毫不避讳地看着我。

我探着身子,他的目光便直白地落在我脸上,灼热而疯狂。

下一秒。

他倏地扣在我脑后,将我按进怀中。

周烃发了狠地吻我,不知咬破了谁的唇角,血腥味在彼此交错的呼吸中蔓延……

8

这吻结束时,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整个人靠在他胸口。

周烃垂着眸看我。

这么近的距离,那双眼却望不到底。

他的指腹揩过我的唇,触感粗粝,「走吧。」

说完,他启动了车子。

我坐在副驾驶,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衣衫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浸湿。

周烃带我回了家。

车子停在他家楼下,他没急着下车,反倒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而我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心里晦涩难言。

忽然,手机震动了一声。

我点开微信,是我爸的消息:

「有空回来收拾一下东西,直接搬去小周家里吧,好好照顾人家。」

我盯着这条微信出神,对话框里那「照顾」二字在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让我好好照顾周烃。

呵。

邻居多年,我爸又不是不知道周烃是什么人。

半晌,我删掉对话框,摁灭了手机。

心头烦闷,我抢过了周烃手中燃到一半的烟,「你给了我爸多少钱?」

被抢了烟,周烃竟也不恼。

他偏着头看我,语气随意,「忘了,帮他还了三次赌债而已。」

原来如此。

我吸了一口烟,静静感受着尼古丁在肺部蔓延。

我爸滥赌,三次赌债,应该也是笔不菲的数字了。

9

晚上,周烃亲自下了厨。

我坐在沙发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他,不敢乱走。

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吃到周烃这个疯子亲手做的饭。

周烃做了三菜一汤。

老实来讲,看起来还不错。

可我却没有胃口吃,他将碗筷都摆好,我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钥匙扣,声音很轻,「我不饿,你吃吧。」

两秒的沉默过后,周烃低声开口。

「我亲手做的。」

「可我没什么胃口。」

被周烃变相地软禁,被这个疯子掌控我的生活,我现在一心只想逃离,哪还有心思吃饭。

周烃没说话。

良久的沉默过后,一只手忽然探了过来,狠狠攥住我下颌。

周烃力道极大。

很疼,我吃痛出声,而张嘴的那一刻,一块混着肥肉的红烧肉被强行塞进了我嘴里。

肥腻感在味蕾蔓延,我想吐掉,却被他强行捏着脸颊。

「咽下去。」

他紧盯着我,语气幽深。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肥肉的口感实在不算好,我勉强咬了两口,便囫囵咽下。

紧接着,又是一口米饭被强行塞进我嘴里。

一勺接一勺。

我反抗过,但是没用。

我的力气在他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

在他右手边,放着一把水果刀。

只要他想,他可以在我反抗时用它捅过来。

他做得出这种事。

10

我被周烃强行喂完了这顿饭。

而他似乎没有什么经验,汤水洒了我一身。

他捡下碗筷,扔进了厨房的洗碗机里,折身回到我面前。

「去洗澡。」

见我没动,周烃便走了过来,将我打横抱起,走向了浴室。

我挣脱不开。

浴缸里不知何时放好了水,他弯身将我扔了进去,连同衣服一起。

水是温热的。

看了我一眼,周烃转身离开,还不忘替我关上门。

……

他没有给我拿换洗的衣服,我只能裹着浴巾出去。

开门时,险些撞到站在门口的周烃。

他指尖夹着烟,侧脸隐匿在烟雾中,看不清脸上表情。

周烃侧头看了我一眼,用指尖将烟捻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内。

而我再度被他抱起,转身进了卧室。

没开灯的房间,拉着厚重窗帘,光线极暗。

我被他扔在床上,几乎摔得头晕。

还没恢复,他便欺身压了过来。

带着淡淡烟味的吻落下。

我挣扎着,推搡着,甚至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可都无济于事。

甚至,对于疯子而言,反倒让他更加兴奋。

那晚,他强势地占有了我。

在我清醒的情况下。

情绪几近崩溃时,我开始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恶心骂什么。

可他却恍若未闻。

直到——

我喊出那句「离婚」。

昏暗的房间内,可视度很低,我甚至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在我那句话出口后,却明显感觉到房间内的气温骤然降低。

他停了动作,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什么?」

他低声问着,语气冷得刺骨。

在他替我擦掉脸上的泪痕时,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顿在半空。

再然后,那双手掌落在了我脖颈上。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窒息感瞬间将我席卷,我能感到自己张大了嘴,却完全无法呼吸。

周烃红着双眼警告我:「安媛,如果再从你口中说出那两个字,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而我在他面前,宛如一条上了岸的鱼。

濒临死亡。

11

我是在周烃怀中睡着的。

事后,他拥着我,掌心搭在我腰侧。

掌心很热,动作很轻,仿佛刚刚那个红着眼几乎将我掐死的男人不是他一般。

我逼着自己入睡,可脑中却走马观花般想起很多事。

最近的,过去的,还有很多年前的。

「周烃。」

我甚至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叫了他的名字。

「嗯?」

「你每天都要吃精神类的药物吗?」

「嗯。」

「那个药吃多了,会死人吗?」

我睁开眼,毫不避讳地看着他问。

他也在看我。

纯黑色的瞳孔微微闪烁,可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良久,我听见了他的回音。

「嗯。」

我点点头,闭上眼,很快入睡。

……

深夜,我是被一道打火机声吵醒的。

睁开眼,便见着周烃倚在窗边,指尖夹着根刚刚点燃的烟。

见我醒了,他淡淡开口,「去倒杯水。」

睡意也随着他的声音消散。

我没出声,默默地起身下床。

赤着脚在地板上走了两步,一双拖鞋便被扔到了我面前,在寂静夜色中发出一道闷响。

「穿上。」

我听话地穿上,然后去客厅接了杯温水。

耽误了一会,我端着水回房间,却在路过杂物间时顿住了脚步。

杂物间的门,没有关严。

这道门平日里都是锁起来的,甚至连周译也没进去过。

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恐怕时候周烃知道。

鬼使神差地,我缓步走了过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缓缓推开门——

我瞬间惊在原地。

里面都是娃娃。

各种各样的布娃娃,或者玩偶,而它们一点都不可爱。

相反,它们或被剪坏,或被撕扯,或者上面扎满了针。

上面满是暗红色的印记,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淡淡的臭味,像是血腥气,又像是别的什么。

杂物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

与旁边的杂乱诡异不同的是,桌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埃。

而在桌面上,放着一张照片。

我看着那张照片,后背泛寒。

照片上有两个女生,看起来十几岁的年纪,其中一人穿着吊带短裙,化了妆,笑容张扬而明艳。

而另一人则是黑色长发,白色裙子,笑起来温柔又清纯。

这是我与何茉多年前的合照。

明艳的那人是我,清纯的是何茉。

众所周知,何茉是周烃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

可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看够了吗?」

身后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周烃的声音,低而冷冽。

我被他吓到,手一抖,水杯险些掉落在地。

转身。

周烃正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拿了个苹果,而另一只手上攥着的那把水果刀,在夜色中泛着寒芒。

12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都想好了自己的死法。

可是,周烃并没有伤我。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珍藏着的照片被我看见,反倒倚在门边打量我。

手上轻轻削着苹果皮。

苹果皮长长垂下,竟始终没断过。

沉默。

良久的沉默过后,果皮掉落在地。

周烃也不加理会,反倒把手中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了我。

犹豫两秒后,我接过。

水果刀是折叠的,周烃将刀折叠好,随手扔在了一旁的桌上。

「走吧。」

我却把水杯递了过去,手颤得厉害。

周烃的目光落在我攥着的水杯中,他沉默着,目光晦暗不明。

我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握着水杯的手,也轻轻颤抖着。

可最后,周烃还是什么都没说,接过水,仰头一饮而尽。

把空水杯递回我手中,他声音淡漠,「睡觉。」

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我独自一人站在杂物间中,转头再度看向了那张照片。

照片里,何茉笑得温柔。

13

回房后,我阖上门,走到床边。

周烃正倚在床头抽烟,在我走过去的那一刻,那只燃了一半的烟头精准无误地摁在了我手臂上。

确切来讲——

烟头应该算是在我手臂上擦过,最后,被他按在了自己身上。

可我手臂仍是一阵灼痛。

我吃痛出声,抬头,却看见了周烃面无表情的脸。

他静静地看着我,只有眼底有些情绪波动。

可那明明灭灭的光,我看不真楚。

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

「看见了吗?」

他忽然开口问我。

「看见什么?」

我回应着,却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发涩。

「何茉。」

他坐着,我站在床边,说话时,他微微仰着头看我。

他扔掉了手中的烟头,声音很低,「十八岁的,没有死的何茉。」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的沉默却似乎惹恼了他,下一刻,我被他拽倒在床上。

他倾身过来,发了狠的吻我。

那张照片,似乎触发了他那些难以言齿的回忆。

十八岁那年,我和何茉被一群混混绑走,而周烃独自一人去救我们。

准确一点来讲。

是去救何茉。

可是——

对方有刀,有铁棍,人多。

周烃也被抓了起来。

而何茉——

当着我与周烃的面,被那些混混欺辱。

惨不忍睹。

再后来,我趁乱逃了出去,何茉与周烃却没能逃开。

几天后,他们被放了出来,何茉却在家中自杀了。

没有人知道被囚禁的那几天,周烃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只是,自那以后,周烃便每天都要吃一些精神类的药物。

而且,他性子大变,经常会因为一丁点小事而暴怒。

越来越多的人在背后议论他是疯子。

而此刻,我正被这个疯子压在身下,羞辱,折磨。

14

这一夜,是难眠,是煎熬,是梦魇。

熬到清晨的那一刻,我被睡着的周烃箍在怀中,静静望着窗外。

朝阳初升,满是生机。

似乎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是,除了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已经被毁了,没有希望,得不到救赎。

因为周烃,也或许,不只是因为周烃。

……

公司里没有人知道我和周烃的关系。

也没人知道周烃的本性。

在同事眼中,他帅气多金,尽管总是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却还是被女同事们心心念念惦记着。

除了我。

只有我知道,那副好看皮囊下,究竟有着一颗怎样可怕的灵魂。

自从周烃空降,我上班时最害怕的事,就是他叫我去办公室。

可偏偏他是领导,我又拒绝不得。

今天也是如此。

周烃的助理来找我,说我昨天交的方案周总很不满意,让我去办公室一趟。

周围同事们一脸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过去挨骂的,可实际上——

进办公室的那一刻,便有一双大掌落在我腰上,将我捞了过去。

门关。

同时被他反锁上。

办公室里拉着厚重窗帘,虽是白天,这里却仍一片昏暗。

周烃将我抵在门上,扯开了我的衣服。

我死死咬着唇,才勉强压下那一声惊呼,只颤着声提醒他,这是在办公室。

「嗯。」

他淡淡应声,嗓音喑哑。

「这里隔音效果好,你可以随意喊。」

「……」

可我是不会出声的。

我只会皱着眉,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

以一种沉默而又厌恶的姿态。

这幅样子看在周烃眼里,总是会把他再度激怒。

……

周烃点了根烟,倚着办公桌,除了因情绪波动而微微泛红的眼外,看不出半点刚刚疯狂过的模样。

反而是我,衣衫被撕扯,零散地搭在身上,头发凌乱。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我出去穿什么?」

周烃没应声,却是弯身从桌下拿出一个纸袋扔给我。

打开一看,是和我身上所穿同款式的衣裙。

尺寸也刚刚好。

周烃指尖夹着烟,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看我当着他的面,换上那条新买的连衣裙,看我解开凌乱的头发,再一点点重新束起。

一根事后烟燃尽时,我已收拾妥帖,离开了办公室。

15

周烃难得要加班。

临下班时,我收到了周烃的消息,他让我下班后先在附近商场逛逛,等他忙完了去接我。

还顺便给我转了一笔钱。

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我收了,并且听话地去了附近商场。

可是——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遇见周译,周烃同父异母的弟弟,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他正搂着位姑娘逛街,大有富家公子哥为博美人笑一掷千金的架势。

我走了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周译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却在看清我时顿住了话音。

「安媛?」

周译身旁的女生明显有些不悦,挽着他手臂的手收紧几分,「她是谁啊?」

周译轻笑,「我哥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也跟着他笑,纠正道:「说哥们太难听了,说是红颜更合适。」

姑娘脸色难看了几分。

周译却并不在意,松了美人,带我去了附近的餐厅。

那女生不是他女朋友,充其量算是暧昧对象。

周译有很多暧昧对象,可以暧昧到床上去的那种。

他不给她们名分,也不给真心,暧昧一上头就抽身而退。

餐厅里,我和周译对面而坐。

他给我倒了杯柠檬水,随口询问我最近状况。

我笑笑,「挺好的,那天喝醉后给你打电话说去领证,你没来,但是你哥来了。」

周译的笑僵住。

「我那天……」

止住了他想要解释的话音,我笑笑,从包里掏出结婚证放在桌上,推到了周译面前。

「那天,我和你哥领证了。」

周译明显愣住了。

拿起结婚证翻看了一下,周译神色复杂,「他逼你的?」

「也不算。」

我静静地看着周译,想要从他眼底看出些不同的神色来,比如心疼,比如后悔,比如愤怒。

可是,都没有。

他眼底空荡荡,除了惊讶外,再无其他。

于是,我提起了何茉。

我告诉他,那天晚上我在周烃的杂物间里看见了何茉的照片。

果然,在提起何茉的那一刻,周译眼底终于有了色彩。

这么多年,他始终以一副浪荡子的形象示人,玩世不恭,风流成性。

秉承着不负责,不拒绝的原则,是出了名的玩咖。

可是,我无数次地观察着他,我发现,他总是嘴角勾着笑,然后冷眼旁观。

看那些女生处心积虑地接近他,然后难以自持地沉沦。

那双好看的眼,只有在听见有关何茉的事时,才会泛起波澜。

多可笑。

那个已经去世了的女生,是这兄弟俩的白月光。

尽管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个情况,可此刻,我还是难过极了。

我有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

我喜欢周译,很多年了。

推开柠檬水,我叫来服务生点了瓶酒。

这酒很烈,度数高,易上头。

空腹喝了酒,我紧盯着周译,自我提起何茉后,他便一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酒意有些上头。

我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问他,

「反正你也一直没遇见心动的人,如果我和周烃离婚,你要不要和我凑合一下?」

尽管借着酒劲说出这话,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我在等着周译的回应。

他似乎并不觉着惊讶,只是眉梢微微挑了挑,然后抬头看我。

忽然。

他目光一顿,越过我看向了我身后。

「哥?」

16

周译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身后似乎真的有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有如实质般,一寸一缕,将我紧紧束缚其中。

来不及转身,手腕便被人紧紧攥住。

力道很大。

疼。

周烃的身影出现在桌边,他甚至看也没看周译一眼,而是径直将我拽出了餐厅。

玻璃门被他重重推开,险些撞到路人,路人受惊喊了一声,到了嘴边的脏话却被周烃满含戾气的目光给生生逼回。

我几乎要被他拖倒。

在周烃身边,总是让我感慨,他力气大得简直不像人。

然而。

自始至终,周译都没有阻拦过半分。

这么多年玩到大的情谊,他连问都没问过一声。

一路上,我死死咬着下唇,被周烃一路拖拽到地下车库。

开门,他把我塞进副驾。

车门重重关上,震的我心头一闷。

周烃从另一侧上了车。

上车的那一刻,他探身过来,指腹捏住了我下颌。

「安媛,你不想活了是吗?」

「是啊。」

下颌骨仿佛被捏碎,可我忍着疼,仰头看他。

「我早就不想活了。」

「不过——就算死,我也想死在周译身边。」

周烃始终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的唇,滑过鼻翼,最后定格在了他的眉眼间。

「我喜欢周译,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烃的手,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下意识的收紧了几分。

真疼啊。

可下一刻,周烃却又收了力道,那双手改捏为摸,在我脸上轻轻摩挲着。

「可是,周译喜欢的又不是你。」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我持平,

「当初何茉遭受了越多苦难,他就越心疼她。她死了,他就永远都忘不了她。」

「安媛,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爱的人不爱我,你又何尝不是?」

「啪!」

清脆的巴掌声,盖过了他后面的话音。

17

我的手顿在半空中,而他脸上,多了一道显眼的巴掌印。

周烃偏着头,僵着身子。

车内气压愈发地低。

明明没有开空调,却还是冷的渗人。

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旁边有个什么尖锐武器,他会不会毫不犹豫的挥向我。

几秒后,周烃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却启动了车子。

车速狂飙,我几乎要坐不稳身子。

头晕的厉害,脑中不断回响着的,是刚刚周烃的那句话。

何茉死了,周译就永远都忘不了她……

……

周烃一路飙车,最后将车停入了小区的地下车库。

他拽着我上楼,脸色始终难看。

进门时,他猛地将我推进房门。

我身上没什么力气,腿软,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

碰掉了门厅小桌上的陶瓷摆件,陶瓷落地碎开,碎片刚好扎在我手下。

我甚至还没感觉到疼,手下便已晕红。

周烃几乎立刻出现在我面前,紧紧攥住了我手腕。

许是麻木了,我直到现在都没察觉到疼痛。

抬头看他。

周烃紧蹙着眉,脸色冷的可怕。

他拽我起来,飞快地拿来医用酒精与棉签,要为我消毒。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却莫名地觉着疲倦。

「周烃。」

我被他扶着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垂眸看着蹲在我面前替我认真消毒的男人。

「本就是个喝醉酒后的意外,你非要拉着我陪你发疯,你不累吗?」

周烃没做声,继续替我擦药。

「为什么呢?」

这段日子的相处与折磨,我对周烃的恐惧感被削弱了几分,更多的,是厌恶与憎恨。

我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肯离婚?是为了要替何茉报仇吗?」

周烃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看我。

「为什么这么说?」

「你喜欢何茉,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当初,你在小巷口赤手空拳打死那条发疯的巨型犬,就是为了保护何茉,对吧?」

「当年,你记得她所有喜欢的口味,记得和她有关的一切。」

「你的病,也是因为当年何茉当着你的面被人……」

「够了!」

始终沉默着的周烃,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看。

何茉的那件事,永远都是他不能提的伤疤。

也是周译的。

18

我们公司新来了一位女同事,名叫高楠安。

长相中等,却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她入职那天,被安排在了我旁边的座位,而我盯着她的眼看了很久。

可真好看。

高楠安很热情,与我工位相邻,她便整天与我攀谈,时不时地给我塞些小玩意,或者零食。

她说,她感觉自己和我特投缘。

她是个很自来熟的性子,入职第二天,她便摇着我的胳膊撒娇,说她有种预感,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最后的「朋友」二字,她加重了语气,格外强调。

可是,高楠安入职的第一周,我就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在勾引周烃。

我想,她算是打错了主意。

周烃是出了名的难搞,他有洁癖,从身体到心理。

而且,有着何茉这个已故白月光存在,周烃不可能让人走进他的生活。

而我。

只是他发泄愤恨的工具,无聊时的消遣。

可是,我似乎错了。

因为,当高楠安几次找借口去了经理办公室后,她这次停留了很久。

我看了时间,47 分钟。

嗯,倒是符合周烃平时的时间。

19

近一小时的时间,我坐在工位上,一个文件点进又退出。

反反复复,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心里那股子不舒服的劲头究竟从何而来。

可能,是因为不喜欢高楠安吧。

是的。

我不喜欢她。

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非常不喜欢。

后来,她从周烃的办公室出来,双眼泛红,其余倒是看不出什么。

她坐回了我身边,倒是没再继续找我搭讪。

我拿起水杯,去了茶水间。

一杯水没接满,一只手便自身后环上了我腰间。

我头也不回,「不怕让人看见?」

身后,周烃声音淡淡,「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天旋地转,我被他拽到身前,身后抵着墙壁。

杯中的温水濡湿了彼此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低头吻我,语气带了几分命令的意味:

「离她远点。」

「谁?」

我仰头看他,周烃逆着光,哪怕相隔咫尺,我也没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我似乎也从来没能看懂过他。

「高楠安。」

他捏起我鬓角的发,随手掖到耳后,「对你有好处。」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烃也不是真的无所顾忌,毕竟茶水间随时可能过来人,扔下这两句话,周烃便转身离开。

而我则再度接了一杯水。

高楠安。

想起她,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那双眼睛。

温柔明亮,很好看的一双眼。

20

周烃最近似乎很忙。

晚上下班,周烃又要留下来处理公司事宜,让我自己回家。

呵,回家。

从他口中说出这两字,我倒是觉着有些讽刺。

那个周家的老房子,周烃把我变相软禁的地方,也能称之为家吗?

刚好,下班时,周译来公司找我。

这家伙找我的理由永远和女人有关。

果然。

这次,他是想来找我陪他去给新认识的女伴挑个生日礼物。

挑生日礼物?

我没作声,心里却在想,这似乎是周译头一次。

不过……

我没说话的这几秒钟里,高楠安走了过来,挽着我的手,姿态亲昵。

她还笑着和周译打了声招呼。

周译怔怔地盯着她看,神色错愕,我寻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也是在看她的眼睛。

良久,周译笑了笑,轻声和她打了声招呼。

高楠安似乎是个自来熟,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和周译认识了。

周译这个公子哥在钱上也从不吝啬,当即便邀请高楠安和我们一起去逛街,帮他做个参考,他顺便请我们俩吃饭。

高楠安同意了。

还专门跑去旁边买了三杯咖啡,笑着递给了周译一杯,说帮他参考是小事,不能白吃他的饭。

一杯十几块的速溶冲泡咖啡,瞬间把周译拿下了一半。

高楠安又递给我一杯。

可我没接,「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喝咖啡。」

话音刚落,面前这杯咖啡便被周译接了过去。

他看着高楠安笑笑,「我爱喝,我一个人能喝两杯。」

周译笑着解围,然后开车带我们去了附近的商场。

上车时,高楠安以晕车为由,坐在了副驾。

一路上,前座的两人相谈甚欢。

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打着为女伴挑选礼物的幌子,周译反倒送了高楠安一条做工精致的项链。

她无意间提起想去买条裙子,周译便带她去了隔壁店面。

高楠安进了试衣间时,周译在他身侧随手拿了条裙子问我,「你也试两件吧,我一起买了。」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拎着的裙子,素净的白色,不适合我。

「不用。」

我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仰头看他,

「我还从没见你给谁挑过生日礼物,这次的让你动真心了?」

周译笑了一声,把裙子挂了回去。

「谈不上,就是,这次这个女生很像一个人。」

我怔了下。

发小多年,我和周译的默契就是,他说想一个人,而我根本无需浪费口舌去问那姑娘像谁。

当然是像当年的何茉了。

总不能是因为像我吧。

不等我说话,周译便笑了下,目光移向试衣间的方向,「不过,现在有更像的了。」

他指的是高楠安。

没错,高楠安真的很像当年的何茉。

除了脸,哪里都像。

语气像,神态像,就连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像极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

见到高楠安的第一面,我就想起了何茉。

所以我不喜欢她。

21

我们三人并没有共进晚餐。

周译与高楠安相处得很好,高楠安图周译什么我不知道,或者是脸,或者是钱。

而周译,却是贪恋她身上何茉的影子。

总之,两人相见恨晚,高楠安一句不饿,想去看电影,周译便扔下我陪她去了影院。

离开前,周译拿出手机给我转了一笔账,

「安媛,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我陪楠楠去看电影,哥们给你转了笔钱,你不想回家的话就逛逛街,买身衣服。」

说完,周译和高楠安并肩走了。

我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出身。

我和周译认识二十多年了,他从来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他和高楠安认识一小时,称呼就亲昵地成了「楠楠」。

这显得我这么多年的喜欢,太过好笑。

那笔转账我没收,不过,出了商场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而我没带伞。

其实附近的店铺有卖伞的,可我懒得过去,直接淋雨走去了路边。

下雨天的出租车可真难拦。

我淋雨等了十来分钟,硬是没拦下一辆出租。

倒是拦下了一辆黑色宾利。

车子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轮廓清冷好看,神色冷厉。

他蹙着眉,「上车。」

我没动身。

下一秒,周烃自车上下来,打开副驾车门,不由分说地把我塞了进去。

上车后,他没急着开车,反倒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不算温柔的替我擦了湿透的头发。

他冷眼打量着我,语气听来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在我面前那股劲头呢?被丢下了就自己淋雨。」

我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周烃出神。

他用干爽的毛巾替我擦了头发,又细心地打开了车内暖风。

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可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被我淡忘的某些事情,比如,当年在我最喜欢周译的年纪,他也是这样把我丢在大雨里,把发烧的我丢在医院中,去找何茉。

而可笑的是,每次陪在我身边的,反倒是与我算不上熟悉,也喜欢着何茉的,周烃。

记忆不算美好,我死死咬着唇,回想那些事,只觉着头疼。

回神,我倚着靠背看向窗外。

周烃已经将车开走了。

车内泛着暖,可周烃的声音却格外冷冽。

他再一次警告我说,离高楠安远一点。

路边,一条小狗尿在了主人鞋上,男主人气得跳脚的模样有些好笑,我也跟着勾了勾唇,反问,「为什么?」

周烃永远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刚巧红灯,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袅袅烟雾中,他的声音也显得有些缥缈。

「因为,不想你死得太早。」

22

路上,我们没再说话。

周烃那根烟也只吸了两口,考虑到我身上衣服未干,便扔掉了。

晚上回去,依旧是周烃亲自下厨。

十几分钟后,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被摆在了我面前。

周烃厨艺好,一碗面也能色香味俱全。

我吹散空中漂浮着的热气,吃了一口面。

很好吃。

可是,不知是不是今天心事太重,面条吃了半碗后,我忽然觉着一阵反胃。

胃中一阵翻涌,我匆忙朝着卫生间跑去。

然而,刚到一半,没忍住,弯身吐了。

刚刚吃下的面条中夹杂着红色的番茄碎末,秽物溅落一地,看得我更加恶心。

素来有洁癖的周烃却似乎并不嫌恶心,他匆忙端了杯水递来给我,一下一下地替我轻轻拍着后背。

直到我平稳后,他把我抱去沙发上,又折身回去收拾地上的污秽。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这个旁人眼中的疯子,有些温柔。

我看着他收拾好一切,然后给我热了杯牛奶。

慢吞吞地喝下牛奶,周烃让我上床睡觉,我没反驳,听话照做。

许是牛奶真的有助眠的功效,我很快睡着了。

半夜醒来,身旁周烃也已睡了。

我盯着窗外圆月看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

我似乎,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姨妈了。

而此刻距离我和周烃领证那晚,也已经过去了近两月。

我有些心慌,轻手轻脚的下床,出门去楼下 24 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张试纸。

我回来时,周烃仍在睡着。

反锁了卫生间的房门,我坐在马桶上,心中忐忑的试了一下。

几分钟后,我看着试纸上的两条红杠出神。

不可能……

我怎么会怀上周烃的孩子?

我不信邪,又拿起另一款试了一下。

结果依旧。

我捏着那根验 y 棒,神思恍惚。

忽然——

卫生间的门把自外被按下,幸好我锁着门,周烃才没能推开。

「开门。」

周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了几分初醒时的喑哑,似乎有些不悦。

我应了一声,匆忙掀开垃圾桶的盖子,将几根试纸一股脑地扔了进去。

还扯了两张纸巾匆匆盖上。

23

做完这一切,我才盖上垃圾桶的盖子,走去开门。

门开。

周烃倚着门看我,蹙起的眉心氲开几分不耐。

「怎么这么久?」

我强行压下心头的情绪,淡淡应道:「肚子疼。」

他的目光在我身后扫了一圈,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心虚,似乎见他视线落在垃圾桶时顿了顿。

把我拽出了卫生间,他披了外套,说要下楼买药。

「不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在周烃略带探究的目光中,我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会已经好了。」

说着,我主动走到床边,「我困了。」

周烃盯着我看了半晌。

「嗯。」

「睡吧。」

说着,他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摸出烟来,抽出一根点燃。

「别抽了。」

制止的声音比我的思维还要快上几分。

话一出口,我才反应过来。

对上周烃的目光,我只能低声解释,「太呛了,我想睡觉。」

其实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以周烃的性子,怕不是会打我吧?

毕竟,在这种疯子的面前,哪有什么条件可讲。

想象中的暴怒并未出现。

周烃扫了我一眼,倒是听话地摁灭了刚刚点燃的烟。

「嗯,睡觉。」

他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掀被上床,不由分说地将我按进怀里。

我想挣扎,可不知怎么想的,最终却也没有动弹。

静默几秒,他忽然掀起了我的衣角。

「周烃!」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小腹。

可想象中的爱抚并没有出现。

他的手落在我小腹上,轻轻揉着。

我足足愣了几秒,才算反应过来——

周烃,那个整天要靠各种精神类药物维持的所谓疯子,在动作很轻地替我揉肚子。

就因为我刚刚随口诌的一句肚子疼。

周烃动作很轻,掌心温热。

很舒服。

困意也渐渐袭来,我竟真的窝在他怀中睡着了。

24

再醒来,身旁已空。

看了一眼时间,我惊讶发现,自己竟一觉睡到了 11 点。

枕边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周烃的字,苍劲有力。

「早餐在桌上,记得热热再吃。我去公司了,有事打电话。」

寥寥两句,却让我恍惚间生了种错觉——

似乎,我和周烃真的像是夫妻。

我是在家待产的孕妇,而他是在外工作努力打拼给未出世的宝宝挣奶粉钱的丈夫。

……这个想法太过疯狂,我摇摇头,将纸条揉作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内。

趿着拖鞋走去桌前看了看,满满一桌子,都是我爱吃的。

可我一口没吃。

洗漱后,我直接出门,去了医院。

我还是,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周烃明明都有做措施,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会中标。

去医院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车里,手脚冰凉。

其实我内心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不相信有人会爱我。

妈妈去世,爸爸除了酗酒就是赌博,动辄打骂我,在我上班后便不停的压榨我。

我喜欢了很多年的男生,眼里永远只有那个去世已久的白月光。

我也从没想过,我这种人,会有自己的孩子。

在医院排队等号时,我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

广播里响起了我的名字。

可我最终还是没能进去那间医生办公室,因为周烃赶来了。

他风尘仆仆赶过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神色。

「你要流掉?」

这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不同意。」

这是第二句。

没有第三句话,他直接把我拽走了。

周烃冷着一张脸,把我拽到出医院,塞进了车里。

「砰!」

他关门时用了力,震得车身都晃了晃。

25

回去路上,周烃始终一言不发,却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

跟在周烃身边这段日子,我明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此刻却仍是觉着有些窒息。

而他狂飙的车速,更让我觉着反胃,捂着胸口干呕了一声,车速立马降了下来。

他将车停在路边,转头看了我一眼,眉心蹙的很紧。

看了两秒,他开门下车。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将袋子塞给我,打开,里面是一瓶常温的矿泉水,还有一些梅子类的零食,应该是让我压制反胃的。

我接过,想道声谢,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车子再度启动,依旧是一阵沉默,车速却降缓了许多。

周烃把我带回了家。

——如果那能称之为家的话。

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在周烃面前,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

卧室。

我坐在床边,而他倚在门口,习惯性地掏出烟来,想了想,又将烟同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略显烦躁地揉了下眉心,他开口。

「安媛,留下这个孩子。」

没有暴怒,没有威胁。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语气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而我静静地看着他,我想,似乎这几个月来,我都再没见过周烃发疯的样子。

他似乎,越来越像是一个正常人了。

会洗手作羹汤,会给我买药,甚至会在我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时,弯身替我穿上拖鞋。

他似乎不再像是我记忆中那个发起疯来残暴恐怖,满身戾气的周烃。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抬头看他,轻声笑了。

「好啊。」

「留下这个孩子可以,我们离婚。」

26

我想,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为什么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竟从周烃眼底看见了几分脆弱?

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脆弱的一面。

下一秒,他眸色一暗,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不行。」

他勾了下唇,眼底却没半分笑意。

「我说过,离婚的话,我会杀了你。」

嗯,那一闪而过的脆弱感,果然是错觉。

我没再说话。

用沉默来无声地抗议。

周烃也没理我,转身进了厨房。

进门时,他就注意到了桌上的早饭没有动。

不多时,一阵香味从厨房的方向飘来。

我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周烃端了碗鸡汤米线进来,鸡汤似乎是他早上现熬的。

米线被放在床头柜上,香味扑鼻。

可我却没有半点想要吃的打算。

「吃饭。」

他倚着柜门,垂眸看我。

我不作声,也不肯吃饭。

僵持很久,直到,米线上方再没有氤氲着的热气,周烃耐心也终于耗尽。

他一手捏着我下颌,另一手用筷子挑起米线,粗暴地塞进了我嘴里。

汤汁零散滴落,弄脏了我和他的衣服。

呵。

又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方式,强硬喂饭。

只是这次,米线被塞了满嘴,我却不肯嚼,当着他的面吐进了垃圾桶里。

周烃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

又被我吐了出去。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幼稚地无声对峙着。

直到一碗米线见了底,我也没有吃下一口。

周烃脸色愈发难看。

后来,他似乎也没了耐性,把碗重重扔进了垃圾桶里,转身出了房门。

关门后,一道清脆的反锁声响起。

门被他反锁了。

外面静悄悄,我不知道周烃是不是已经走了。

我躺在床上,颤抖着将手放在小腹上,心情晦涩难言。

这孩子本不该存在的。

可是,它却又是除却那个不配为人父母的爸爸以外,我在这世上仅有的,唯一的亲人。

也许是真的有些舍不得吧,所以今天周烃拽我回来时,我才没有拒绝。

可是,如果留下它,便意味着我就有了与周烃一辈子都割舍不清的羁绊。

以周烃的性子,如果孩子出生,除非他对我腻了,否则我终此一生,都别想从他掌心逃脱。

我倚在床头,不甘与不舍在我心头来回交织。

构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牢牢束缚。

27

我一整天没有吃饭。

晚上,周烃再次打开了房门。

这次,没有了之前的强势与冷厉,他端了一碗热汤面,走到床边。

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周烃将面递到我嘴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了几分哄诱的语气:

「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我偏开头,不肯张嘴。

良久,周烃叹了一口气,将面放在了一旁,然后蹲在了我面前。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轻声问着,同时抬起手,将我鬓角的碎发掖到了耳后。

这动作在他做来格外自然,竟显得我们关系如此亲昵。

我身子向后倚了些,错开他的手。

「我想离婚。」

这是我的回答。

一天不曾开口,我发现嗓子竟哑了些。

这个回答似乎在周烃意料之中。

他轻声笑了下,神色无奈。

「能不能不离婚?」

他半仰着头看我,头顶灯光洒下,在他发梢晕开一圈光晕。

那么温柔的语气,温柔到,甚至让我怀疑此刻蹲在我面前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周烃。

可我天生心狠。

对上那双眼,我还是很平静的开了口。

「不能。」

「周烃,如果你想要留下这个孩子的话,可以,那我们去离婚。」

周烃很久没有说话。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看那双眼底骤然闪过的情绪变化。

从心酸,到脆弱,再到自嘲。

最后,他握住我垂在身侧的手,声音很轻,细细听去,甚至还带了几分颤抖。

「那我求求你,别离婚了,好不好?」

「一个人带宝宝,很辛苦的。」

他静静地望着我,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会认真工作,给你们好的生活。我也会积极吃药治疗,让孩子有一个健康的父……」

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轻声笑着,「好啊,那——」

「你跪下来求我。」

我没有激他的意思,我只是在变相的拒绝他。

因为我知道,骄傲如周烃,冷戾如周烃,他即便是将我杀死在这间房里,也不会朝人下跪。

我想让他明白,我是真的没有打算和他在一起。

可是,良久的沉默过后。

周烃也看着我笑了。

他说,「好啊。」

下一秒,我便震惊地看见,原本蹲着的周烃,缓缓弯下膝,跪在了我面前。

他双膝着地,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姿态,在我的面前。

我错愕地看着他。

而周烃则握住我的手,缓缓地将脸埋在我掌心,声音低而颤抖。

「安媛,不要离婚了,好不好?」

28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周烃。

脆弱的,敏感的,将自尊踏在脚下的,近乎卑微的周烃。

不再是过去那个满身戾气,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所谓疯子。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心脏的位置似乎被一块巨石压住,不疼,但胸口泛闷,说不出话来。

可是,想想我满是荆棘与黑暗的一生,想想周烃的病,以及腹中这个不知健康与否的胎儿——

周烃常年服用精神类药物,而我在怀孕前,不止一次地吃过药,还喝了酒。

我还是推开了周烃。

我们的所谓婚姻,本就是我喝醉后的一场闹剧。

他爱着那个去世多年的何茉,而我也没能放下周译。

哪怕。

我们都没办法得到心中所爱之人,可这个结合,本就荒谬的像是一个笑话。

已经做错了,适可而止是最好的补救方式,怎么能再将错就错下去呢?

狠了狠心,我将他重重推开。

周烃毫无防备,被我推倒在地。

而我掏出早已藏好的水果刀,用刀尖对准了我的小腹。

「周烃,要么离婚,要么,我现在就一尸两命。」

周烃怔怔地看着我握在手中的刀。

「安媛,放下刀,我们什么都可以商量。」

他紧蹙着眉,脸色瞬间苍白。

似乎那个被刀指着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般。

「我什么都不想商量,周烃,我只想离婚。」

周烃没有说话。

可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身子微不可见的颤了一下。

「周烃。」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周烃没有说话,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他沉默了很久。

后来,我承受不住令人窒息的气氛,抬头看他,却错愕发现——

那双总是布满阴冷与狠戾的眼,不知何时悄然红了。

他双眼通红,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蹲在我面前,整个人似乎都在紧绷着。

似乎……稍一泄劲,整个人都会垮掉。

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缓缓抬头,同我对视。

「好。」

周烃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不到半米,却又仿佛隔了千里万里。

他摸了根烟,没有点燃,捏在指尖把玩着,目光垂下的那一瞬间,他轻声道:

「那你走吧,不用离婚,其实结婚证是假的。」

我愣住。

结婚证……是假的?

他轻笑,「你的记忆应该仅限于我们拍照那里吧?因为后来你醉倒了,我就找人连夜办了假的。」

我松了水果刀,匆忙翻出结婚证,按着网上说的方式仔细辨别了一下。

果然是假的。

「为什么?」

我愣了很久,才勉强出声。

周烃静静地望着我,「因为我不是个好人吧,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生,最后还是没忍住,骗了她。」

「我以为把她困在身边,就可以拥有了。」

他说,「那晚我也喝醉了,你把我当成了周译,而我没有辩解。」

「原来偷来的,真的是不作数的。」

周烃的目光从我脸上缓缓下移,最后落在了我小腹上。

「孩子……打掉吧。周译不会对你负责,你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会很辛苦,也耽误你的未来。」

「后续所有费用,我都会负责。」

说着,他打开钱夹,给我递了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生日。」

我没有接,而是看着钱夹出神。

周烃的钱夹里,有一张照片,上面穿着裙子笑容明艳的女孩子。

是我,不是何茉。

我错愕抬头,「可是……你不是……」

话说了一半,被周烃打断,「我不是喜欢何茉吗,是吗?」

我点点头。

十几岁的青春时代,所有人都知道,周家兄弟俩爱惨了清纯小白花何茉。

「因为害怕吧。」

他笑,「我从不觉着自己是软弱之人,可是,爱真的会让人望而却步。我自小性子孤僻,没有朋友,和家人也都不和。我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所以,我总是远远地望着你们。」

「十几岁,年轻又幼稚,我小心翼翼的喜欢着你。我知道你喜欢周译,所以我没打算要表白心迹。可是,你们似乎都误会我是喜欢何茉。」

今天的周烃,很反常。

他语气温柔地给我讲,十几岁时对我小心翼翼的喜欢,眼底没有粗暴与狠戾。

他说——

「我记住了你所有的喜好,可是,你以为我是在记何茉的。」

是啊。

因为……那时候的我,因为嫉妒周译对何茉的好,所以卯足了劲的去学何茉。

她喜欢白色,我就也开始喜欢白色。

她爱喝果汁,我就也爱喝果汁。

她喜欢茉莉花,我就也喜欢茉莉花……

可实际上,那些我都不喜欢。

我喜欢明艳的红色,喜欢冰镇的带气可乐,喜欢娇艳欲滴的玫瑰。

所以,当周烃记下那些喜欢时,我自动将他归为喜欢何茉。

他说。

「那次的狗是附近的野狗,出了名的疯狗,见人就咬。它是朝着你的方向去的,我心里急,什么都没想,就反把它扑倒了。」

周烃笑了笑,「如果不是担心我,我那时也从没想过,我能赤手空拳,把一只大狗活活掐死。」

「那次你和何茉被那群混混带走,我也根本不是去救她的。」

「我是去救你。」

他还说了很多。

说那些尘封于岁月中,不为人知的,暗恋故事。

他还告诉我。

那天在办公室里,他和高楠安什么都没发生,他们是在谈判。

我轻声地问,「谈什么?」

「谈你。」

许是烟瘾犯了,那根烟在他指尖碾转着,「我在和她谈,怎么才能让她放过你。」

「放过我?」

我笑了笑,「我和她刚认识,谈什么放不放过的。」

「安媛,」周烃揉了下眉心,「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她就是何茉。」

29

我没说话,手却微微攥紧。

没错。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所以我讨厌她,就像是讨厌当初的何茉。

我讨厌她明明厌恶所有人,却还要在人前装出一副恬静美好的温柔模样。

讨厌她背地里尖酸刻薄,却偏要装成懂事善良小白莲。

我最讨厌的,是她用那副皮囊骗走了周译的心。

因为她,周译不止一次的将我扔在瓢泼大雨中,扔下高烧的我在医院……

我沉默很久,然后抬头看向周烃。

「我也给你说个秘密吧。」

周烃点头,「好。」

「其实——」

我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多年后,这个秘密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当初那些小混混,是我找的。」

我笑着,眼泪却断了线般落下。」

「我当时只是想让他们教训她一下,替我出口气。可我没想到,他们去之前喝了酒,玩过了火……」

「我也没想到,你会过去救我们,然后被……」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

记忆如潮。

我偶然想起当年的画面。

周烃只身找了过去,让他们放了我们,小混混们喝了酒,将周烃围住。

尽管他将两名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可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周烃被他们用绳绑住,而何茉,则当着我们的面,被那群畜生侮辱。

他们已经都不再受控制。

尽管我哭着哀求,可事情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甚至也要向我下手。

慌乱中,我逃走了。

而周烃与何茉,一直到两天后才被放出来。

没有人知道,那两天他们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只是,何茉出来后便自杀身亡了。

我看着周烃,泪如雨下。

「周烃,其实我比你坏多了,那些小混混是我找的,那些让何茉自杀,让你后来痛不欲生甚至要服用精神药物来压制的回忆,都是因为我。」

「而且,逃走后的我,因为害怕和自私,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也没有报警。」

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被我说出来,我泣不成声。

我比周烃坏多了。

我以为,听到这些的周烃会发疯,会暴怒,甚至会动手打我。

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红着眼看我,说,「瞧,我们多般配,我们这种人,就该一同下地狱。」

哭到浑身颤抖时,周烃走过来,将我轻轻拥进怀中。

「我当年就知道是你做的。」

「安媛。」

他用指腹擦掉我眼角的泪,「可是我舍不得你下地狱。所以,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件事。」

他的掌心轻轻落在我背上拍着,声音很轻,喑哑的厉害。

「你知道,我的病情为什么会越来越严重吗?」

「因为当初的黑暗经历,因为对何茉的愧疚,也因为这些年日日夜夜的纠结。」

「安媛。」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爱与恨的边缘反复纠结。我尝试着去怨你恨你,也总是会想起,那些痛苦都是拜你所赐,我应该千百倍的还回来。」

「可我还是忍不住爱你。」

「我明知道其实你也很坏,可我还是放不下。」

「这些年,所有人都觉着我是个疯子,我会随时情绪崩溃,我抑郁,我发疯。可我其实一直都很清醒,清醒的看自己沉沦。」

……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没有了替我揉肚子时的温热触感,一片冰冷。

他轻声的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愧对何茉吗?」

「因为,那些人去追你时,她原本是有机会逃走的,可我拼命拦下了他们,放你离开,所以何茉才会彻底没有了逃走的机会,被他们折磨了两天。」

他哑着嗓子说,「你看,其实我比你还坏。」

「明知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可我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保护你。」

他说。

「所以,我周烃有今天,是咎由自取。」

30

那晚,我和周烃开诚布公,告诉彼此所有的秘密。

我们将自己曾经的恶行揭露在彼此面前,撕开多年的伪装,直面那个邪恶的自己。

后来,我们几乎是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凌晨时分,我醒了。

周烃躺在我身旁,一只手还轻轻搭在我腰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比周译要好看很多。

目光在他的眉眼间辗转片刻,刚睡醒,眼睛有些发涩。

其实,昨晚的肺腑之言也并非都是肺腑。

有个秘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是动过心的吧。

在当年他只身跑去救我,尚算瘦削的身子挡在我身前的那一刻。

在他站在我们身后,徒手掐死疯犬的那一刻。

在他跪在我面前,将脸埋在我掌心,求我不要离婚的那一刻。

……

可是,那些片刻的心动,尚还不足以支撑我们彼此走完这一生。

那些曾经做过的恶,总归是要还的。

有时候,我冷静下来也会想想,也或许,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周译吧。

年少时是真的喜欢过,可是后来,对他更多的大抵是种执念。

十几岁的周译桀骜张扬,性子开朗,就像是我黑暗人生中不经然照下的一缕阳光。

是遥不可及,可望而不可得。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将他握紧。

似乎只要让周译爱上我,就能打破我不幸人生的枷锁,与命运成功抗衡——

多么愚蠢的想法。

后来,时间让我一点点明白,我的人生早就注定了布满荆棘与黑暗。

而周译,也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我从不是被命运偏袒的那一刻。

可我从没想过,在周烃那里,我会永远是偏爱。

哪怕,他知晓我所有的阴暗面,却仍甘之如饴。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起身离开。

其实我原本想要给他留一张纸条的,可是提笔良久,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给他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在餐桌上。

他会明白的。

我和周烃最初的交集,就源于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当时他和后妈闹翻,离家出走,流落街头,我把他接回家,笨手笨脚的给他煮了一碗面。

西红柿煮的烂成泥状,面里偶尔还夹杂着小块的鸡蛋壳。

可他当年还是吃的很香,连一滴汤都没有剩。

其实,周烃一直都挺傻的。

31

我离开一天后,忽然收到一则消息。

周烃,死了。

自杀。

他在房间里服用了过剂量的安眠药,被人发现并送去医院,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收到消息时,我愣了很久,然后轻声骂了句:

「真傻。」

可眼泪却瞬间如雨下。

……

周烃的葬礼。

他一生偏执孤僻,没有朋友。

葬礼上,只去了寥寥几人:周父,周译,高楠安,我。

所有人都没有哭。

除了我。

周父一脸悲痛,眼角眉梢却反倒有些解脱后的轻松感。

常年夹杂在周烃与现任妻儿之间,他也疲烦,而周烃多年来的「发疯」,更是将他耐心耗尽。

周译面无表情。

高楠安双眼通红,静静地看着棺中周烃的遗体,看不清眼底情绪。

我站在他们身后,默默的掉眼泪。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也许对于周烃来讲,病情拖到现在,他的精神方面已经很差了。

离开或许是种解脱。

可眼泪还是落个不停。

眼前总是想起周烃冷戾的一面,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满身戾气;他一手捏着我下颌,强行往我嘴里塞饭;他在深夜紧紧掐着我脖子,红着眼警告我。

太多太多。

可现在,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格外的脆弱。

瞻仰遗容环节结束前,我偷偷地,摸了一下他的手。

凉得刺骨。

就像那晚,他说不忍心我也下地狱时,抚在我脸上的冰凉触感。

32

葬礼过后几天,我主动给高楠安和周译打去了电话。

约他们见面。

出门前,我换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明艳的红,格外扎眼。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何茉多年后回来,会化名楠安。

楠安。

难安。

她希望我,安媛,余生都难安。

 

约好的包房内。

我竟是最后一个去的,我去时,高楠安,不,何茉和周译已经坐在了桌前。

我笑着同她们打了招呼,然后坐在了他们对面。

「周译。」

我点了根烟,「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周译脸色格外的难看,他冷冷看着我,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冷厉与厌恶。

「不用,茉茉都和我说了。」

我笑了笑。

原来现在不叫楠楠了,叫茉茉。

我点头,「我猜你应该也知道了。」

洗了一口烟,灼辣感蔓延在唇齿间,其实我不太明白,周烃为什么如此钟爱这东西。

他烟瘾似乎很大。

烟雾渐渐散去,我回神。

「何茉,我知道你回来,是找我报仇的,所以我今天主动来了。」

因为我的坏,她这一生都被毁了。

我与何茉对视着。

那双眼仍和过去一样。

她红着眼看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可是半晌后,她还是摇摇头。

「不用了,有人替你还过了。」

我怔了下,「什么意思?」

「那天在办公室,周烃放下所有尊严求我,和我做了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

我轻声问着,声音却开始有些颤抖。

「他替你赎罪,让你活着。」

何茉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好看的眼一点点泛红。

「他说,反正他已经活够了,但你不同。」

「安媛,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哪怕知道你坏到了骨子里,他居然还会选择为你放弃一切哪怕是生命。」

她颤着声。

「抛去当年那件事,你当年有多讨厌我,我现在就有多讨厌你。」

当年。

我喜欢周译,周译喜欢何茉,而何茉喜欢周烃。

这是我们众所周知的秘密。

而大家都不知道的,大抵是周烃喜欢我这件事吧。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笑骂一声,「真是个傻子。」

良久的沉默过后,我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打开吃了几粒。

对上周译与何茉的目光,我笑笑,「叶酸,怀了,吃这个对胎儿好。」

何茉愣住。

她盯着我的小腹,眉心紧紧蹙着。

「周烃的?」

「嗯。」

除了他,还能是谁。

何茉没有再说话。

包间内一片寂静,直到——

警笛声响起在楼下。

我看向何茉,她却也面露疑惑。

一旁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周译,此刻开了口。

「我报的警。」

「何茉早就掌握了所有当年的证据,可是,上次周烃求她后,她心软了,同意周烃放过你。」

周译看着我,目光阴冷。

「可是我不想。安媛,凭什么你当年做下那么恶心的事,最后却能安然无恙?」

他看着我,眼底满是憎恨与厌恶。

「你毁了何茉的一生!」

我轻声笑了,「我知道,所以,我今天就是来偿还的。」

我摸了摸小腹,手有些发颤。

「其实,孩子前天就流掉了。」

周烃走后,我总是精神恍惚,下楼梯时不慎跌落。

孩子没了。

对面两人几乎同时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叶酸瓶」上。

我笑笑,想要再解释一句。

可一阵猛烈的眩晕传来,我当即便坐不稳,跌落在地。

五脏六腑移了位般的疼。

孩子都没了,还吃什么叶酸呢。

算是我偿还的工具罢了。

恍惚间,我隐约听见警察破门而入,房间内不断有人在说话。

声音嘈杂。

可我都听不清了。

我费力的睁大了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只有一道身影渐渐清晰。

那人爱穿黑色衣裤,眉眼冷戾。

他逆光站着,看不清脸上表情。

我笑了笑,缓缓阖眼。

周烃。

我们都是这么坏,就该一起下地狱,对不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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