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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让人听了脊背发凉的鬼故事?

上个月初,环岛路上出了一起杀人案。

死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眼窝处空洞洞的。

人们猜测这是个心理变态的杀手干的。

可我知道,凶手并不是人。

而是比人更变态的东西。

01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初秋的夜已经凉了。

可我后背却被汗水湿透了,那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半分未动。

要不是贪那两百块,深夜这个点我肯定不拉男客的。

尤其,对方还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余光扫了眼后视镜——

那人穿了件黑色连帽衫,半张脸都隐藏在阴暗里,两道沉沉的目光镣铐般锁在我身上。

心里懊悔不已。

半个小时前,我刚送完最后一单准备回家。

有人站在路口朝我招手:

「五公里,两百块,送我?」

我探头看了眼他,是个年轻英挺的男人,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像是刚从外地过来的。

「行!说好了,超出五公里另加钱。」我眉开眼笑。

同行都知道我楼杉爱财如命,宁可不喝水憋着尿,也不能耽误挣钱,在这个男司机占比 80% 以上的市场,我一个年轻女人硬是杀了出了一条血路。

我麻溜地下了车,准备帮他把硕大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男人一把打开我的手,低声呵斥:

「别碰!」

可一切都晚了——

我看到了,箱子拉链处,卡着一根带血的手指头。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脖颈处忽的感到有几分寒意,一把刀架在那,冷光闪烁。

我心猛地咯噔一下,完了!

「别出声,照我说的做。」男人威胁道。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哆哆嗦嗦爬上驾驶座的,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僵硬无比。

哪怕不回头,我也能感觉到身后那个年轻男人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阴郁、帅气、沉默,再加上行李箱里那根带血的手指头——

怎么看怎么变态。

我咽了口吐沫。

前几天司机群里有人发了个链接,说是有个变态杀手专门对女人下手,尸体找到时,眼珠子都被抠下来了——

「不是抠的!」立马有人在群里接话。

「我哥们亲眼看到了,那个女崽可怜啊,尸体就挂在高速路旁边的护栏上,腰中间跟断了似的,最可怕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有人骂骂咧咧,让他有屁快放,别他娘的故弄玄虚。

「她脸上,长眼睛的位置,是空的!」

「不是抠出来那种,就好像,就好像脸上从来没长过眼睛一样,卧槽,那照片发过来,当时差点没吓死我!」

「不信你们自己看看!」

说着,一张显然是隔着车窗拍摄的照片发过来。

上面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皮肤苍白,像是一块被人随手搭在护栏上的抹布,脸朝后仰着,脑袋跟两只脚磕碰在一起。

正常来说,人的脊柱不可能折成这样——

就跟全身骨头都被捏碎了似的。

而她仰着的脸上,本该长眼睛的部位空空的,没有伤口,说不出的诡异。

群里的人静默了好一会,估计都被这张照片吓到了。

过了半晌,有人半开玩笑提醒我,楼杉姐,你年轻漂亮,当心被变态盯上。

一帮子老司机立马起哄,说要给我当护花使者,他们惯常跑夜路的,开点男女玩笑比喝红牛还管用,跟鲨鱼嗅着血似的。

我当时怎么回的?

「老娘要钱不要命,只要钱給到位,鬼门关都敢走一趟!」

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走右边辅道,拐进去。」男人忽然出声打断我的回忆。

那是一段阴暗的小路,没有监控,过往人车也很少。

假若男人要对我做什么,怕是连个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刚一犹豫,那把锋利的匕首就向我脖子上的皮肤压过来。

我浑身一哆嗦,立马掉转了方向盘,大声喊道,「哥哥行个好,我胆儿小,经不起吓。」

车子歪歪扭扭地驶入小道,跟喝醉了酒似的。

我这辈子从未如此渴望过交警注意到车行的异常,上来问个话什么的。

可这一路开过去,畅行无阻。

「大哥,我,我压根没看清你样子,咱就说吧,我不过是挣点小钱讨日子的普通人,我女儿还等我回去喂奶——」

「太吵了!」男人冷声打断我。

好了,企图靠示弱跟眼泪赢取同情的计划被打断了。

车子继续往前开。

过了这段路,便是红旗桥,再往前走,就要离开市区了。

我脑子飞速地转着。

怎么办,怎么办,报警是没机会了,只能指望别人帮我报警。

可这大晚上的,路上车辆稀少,想蹭一下别人都没机会。

这时一辆黑色的私家车从后头驶过来。

我心头一喜,借着身体掩护,悄悄按下了后备箱的开关。

假若后头司机留心点,也许能看到不对劲,甚至没准能看到箱子上渗出的血渍。

身后的男人目光警惕的看着我,将匕首顶在我腰上,一言不发。

我僵硬地坐着,双手因为过于用力握紧方向盘,关节微微发白。

心里默默祈祷后面的车主能看到。

果然,黑色的私家车追上,跟我平行。

我飞快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饱含了我全部的求生欲——

但愿他能看懂。

可没想到这大哥却是个憨子,冲我喊:「妹子,你后备箱忘记关了!」

我能怎么办,我咬牙切齿地道谢,在大哥一脸「我刚做了件好事」的满足感中关上后备箱。

男人讥诮地笑了下,「你那点花样,就省省吧,别给我找麻烦。」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绝地求生!

我心一横,猛打方向盘。

「去死吧你!」

车身像失控的怪兽一般在大桥上东冲西撞。

男人被摔到后座,匕首也脱手了。

我心头一喜,准备加速,就听到男人急促的惊呼声:

「喂!小心!」

话音刚落,车身陡然一震,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车子在我惊恐的尖叫声中,宛若醉酒的壮汉般,一头扎进海水中。

我发现自己正以一种缓慢而扭曲的姿势从车座上弹起,身子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轻盈,但只是那么一瞬,人又被迅速拉回现实中。

耳边传来巨大的磕碰声,好像是车身下坠时磕到了桥上护栏,紧接着是坠入海水中的闷响,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在喊:

「前面是不是有车飞海里了?」

我张大嘴想回应:「是啊是啊,快点来救我!」

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吞进幽深冰冷的大海中。

海面,很快归于一片平静。

似乎从未吞噬过任何生命一般的从容。

而我的意识,竟然脱离了那具残破的身体,像个旁观者一般静静地看着现场。

02

直到整个车身沉入海底,我都有一种看电影般的恍惚感。

就好像每天结束工作,洗干净了躺在床上,喝着啤酒看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天灾人祸,而我为此贡献点自己越来越稀薄的情绪。

此刻,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因为我清晰地看到,车身撞向护栏时,在巨大的冲击下,一根钢筋迅速穿透车身,从我的前腹刺入,后腰穿出。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我伤口中涌出,宛若牡丹花似的在海水中晃晃悠悠的绽开,随后渐渐拉长扭曲变形。

那年轻男人从后座游过来,用力抽出我腹腔里的钢筋,我的身体随之猛然抽搐了一下,随后软倒在方向盘上。

男人拖拽着我朝外游出去,身后是一道悠长的血线。

应该很疼才对啊,我怎么会没感觉呢?

我的意识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疑惑不已。

以前听说,人在濒死状态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因为这个时候内脏器官已经进入衰竭状态,疼痛变得毫无意义,身体就会分泌出足量的内啡肽来避免疼痛。

我现在这样,大概离死不远了吧?

想到这里,一颗并不存在的眼泪从我心底流过。

司机群里那帮家伙们会怎么说我呢?

我几乎都能想象出他们八卦的样子。

「楼杉死了你们知道吗?那个抠门又爱钱的女人,才 26 岁,都没结婚生孩子,天下又多了个打光棍的男人咯,可惜啊可惜……」

妈的,这个世上大概都不会有一个人真正为我难过吧。

一个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女婴,一个不知道自己准确出生日期、没有姓氏的大龄未婚女人,死了就死了。

谁会记得。

我撇嘴自嘲地笑了笑,正暗自悲伤,忽的一股大力朝我拖拽过来,我猛的一趔趄,瞬间陷入黑暗。

再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地面。

准确点说,我的身体被那年轻男人扛回来一个偏僻的民房中,而我的意识也被迫跟着过去了。

房间很简陋,墙壁上甚至已经开始掉漆皮了。

男人将我平放在一块门板上。

我看到自己双眼紧闭,面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腹部的伤口不再有鲜血渗出了,翻开的皮肉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

男人背对我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瘦实的腰背,我看了一眼……

没忍住又看了很多眼。

抛开成见来说,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五官深邃立体,高鼻深目,嘴唇也是丰厚而有型的那种,不做表情时有一股忧郁的气质,正是这忧郁感迷惑了我,才昏了头拉他上车。

不过,眼下更让我惊诧的是,他赤裸的后背。

上面竟然刺满了纹身!

全是形状怪异的妖兽,或振翅高飞,或青面獠牙,像是上古时期的妖怪鬼神形象,密密麻麻,布满每一寸皮肤。

随着他耸动的肌肉,那些栩栩如生的妖兽,像是要从他身体上飞出来一般。

「得罪了!」男人低头轻声说道。

我吃了一惊,什么意思,他要干嘛?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衣帛撕裂的声音。

只见那男人双手握住我那件被血染红了的工装衬衣下摆,用力朝两侧一扯,我的整个上半身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气中。

一股羞愤感腾腾升起。

「你个王八蛋,我就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费劲吧啦把我从海水里捞出来,原来是想对我图谋不轨!」

我愤恨地扑上去,想要拦住男人,狠狠扇他几耳光。

可男人却毫无知觉,他的身体穿透了我,站定在我半裸的身体前。

手上,举着一柄细细的尖刀。

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不,不是要侵犯我?是想挖了我的器官!

我惊恐地扑上去,死死抱住那具胸口尚且微微起伏的身体,「大哥,实在不行,你想干点啥……就干呗,但是别杀我啊!」

我的哀求只存在自己的世界中,现实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男人握着尖刀的手在我扑上去抱住自己身体后停住了,随后他朝着空气轻轻一拂,好似要将我推开一般。

无形的力袭来,我不由自主地从自己身体上飘开了去。

男人握紧了尖刀,稳稳地对着我的肚皮下手了。

我绝望的流泪,「连麻药也不打的吗,好歹消个毒啊!」

男人的手再一次顿住了,随后转身朝墙角的箱子走去,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小的工具盒,里面装着棉签跟碘伏。

「事儿可真多。」

男人微微蹙眉,手上却细致地给我肚皮擦拭起来。

他,听得到我说话?!

我一阵狂喜,奔到他前面,用虚无的手使劲在他面前摇晃。

「这位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你看得到我对不对?那求求你别杀我,我喝酒熬夜吃夜宵磕安眠药,器官早就被我搞坏了,不值钱的!」

男人低头看着我的身体,已经消毒好了。

他举起了细细的尖刀。

我哭了,痛下决心:「实不相瞒,我辛苦攒了小一百万,你要是放了我,我把钱都给你,真的!密码我都告诉你 813318!」

这些钱,是我多年来省吃俭用一个子一个子抠出来,我都想好了要买哪个地方的房子,要有一整面落地窗对着大海,给自己安个家。

钢筋插身体里不痛,可是把密码说出来的那一刻,我心痛了。

男人的手不为所动地在我肚皮上飞快地走动着。

我颓丧地瘫坐在一旁。

等身体彻底死透了,作为意识的我也会消失吧。

男人埋头在我胸腹上划拉,汗水顺着他赤裸的脊背滑落。

看着看着,我心头一惊,渐渐发现了异常!

他并不是要划开我的肚皮,而是在上面刺个什么图形!

我腾地一下从地上飘起,凑到他跟前细看。

尖刀刺破了他的指尖,男人正沾着自己的血在我肚腹上一刀刀纹着。

一个人面鱼尾的图形渐渐显露出来。

而他背上也有一个清晰的人面鱼尾图形,此刻正悠悠的泛着红光,透过薄薄的皮肤,隐约可见血液如蚯蚓一般游走。

而我先前被钢筋贯穿肚腹的伤口,在纹身的覆盖下,竟然慢慢愈合,最后完全消失,连疤痕都没有,光洁的皮肤上只有一条沾着男人血刺成的人面鱼尾兽!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什么邪教组织?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男人肌肉结实的小臂微微一转,人面鱼首图最后的眼睛也完成了。

那眼睛浑圆有神,直直看着我,跟活物死的。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纹得还挺好看的啊!」

虽然是刚刚刺上去的纹身,可摸着却平滑光洁,红色的纹路隐藏在皮肤底下,像是早就纹了许多年一般……

等等,我怎么能摸到实物了?!

我举起手放到眼前细看,没错,真是我的手!

纤长有力,大拇指跟食指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长期握方向盘的结果。

啊啊啊啊啊啊!

我克制不住惊叫起来,我的意识回到自己身体里了!

发现这个事实后,我腾地一下从门板上坐起来,原地蹦了好几下。

不疼,不瘸,不瞎。

很好,我没死,也没残,我还活着!

简直欣喜若狂。

「还以为你醒来第一件事是穿衣服呢!」

男人慢悠悠的嗓音朝我飘过来。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他那张又忧郁又欠扁的脸。

气得一拳挥过去。

「还有脸说,你他妈的差点弄死我了!」

男人准确地攫住了我的手腕,眼神略略往下移了移,挑眉道:

「话可别乱说,我-没-弄-你。」

我臊了,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护住自己。但我立马就后悔了,这举动太娘,气势上顿时就比眼前的男人短了一截。

「把你的衣服给我。」我抬起眼凶狠地看回去。

男人捡起晾在窗台上的连帽衫扔给我,略略转过身面朝着墙壁。

我手忙脚乱地穿上。

衣服太大,我身子太小,活像小孩偷了大人的衣服跑出来。

「穿好了?」男人不等我回答,就把身子转过来,瞥了我一眼,递给我一瓶水。

「我叫白夜尘,接下来你得听我的……」

刚出口就被我打断了,「我没兴趣知道你叫啥,现在我能走了不?」

白夜尘张了张嘴唇,颇为诧异道:「正常来说,就算你不跪下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求我,也该感到害怕才对啊?」

我拧开瓶盖灌了半瓶,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你要真想杀我,大可不必将我从海底捞上来,还有刚刚昏迷的时候,你要做什么我也反抗不了,虽然不清楚你在我身上刺那个纹身到底是什么目的……」

「不过,」我停顿了一下,看着白夜尘。

「我这些年在外边跑,发现一个真理,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所以,你也千万别告诉我什么秘密。」

说完,我转身抬脚就朝外溜。

白夜尘:「你真觉得自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他的话非常有效地止住了我的脚步。

我回过头看他。

白夜尘瞅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讥诮,我心里顿时不安了,正准备问点什么,他自己先开口了。

「也许我该这么问,你真觉得自己还活着吗?」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脸:「难道我死了吗?」

「一个人内脏器官被钢筋刺得稀烂,又大量失血,如今却好好站在这跟我说话,你觉得这正常吗?」

是啊,车祸时我看得清楚,自己的伤势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可为什么现在我的伤却不医自愈,甚至连疤痕都没有?

白夜尘见我呆在门口发愣,他示意了一下指尖的伤口:「我救了你,不懂吗?」

「你肚子上的那个纹身,是上古异兽鱼女,有使生命转化、灵魂复苏的作用。」

「我用自己的血,给你纹上了这个图案,你才能护住那一口气。」

「准确来说,我是在你快要死的时候阻止了死亡,你现在处于死和没死的中间状态,呃,像是薛定谔的猫?」

「所以,你这条命是我的。」

白夜尘说完,见我半天没反应,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道:「你叫楼杉是吧,看你智力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后面的事估计也指望不上你了,那一百万就先转给我吧。」

我立马清醒过来,跟被蝎子蜇了一口似的:「那是我的钱!」

白夜尘已经换好了衣服,依旧是差不多款式的黑色连帽衫,他提着行李箱站定在门口,看着我道:

「半小时之前,你已经允诺赠送给我了,做人要讲信誉。」

我语塞,半晌后沮丧地问了句:「那要是不给你,你是不是就会弄死我?」

白夜尘没有马上回话,他抬起小臂,看了看上面的血管。

那里,有一条红色的血线一晃而过,好像寄生在他体内的虫子一般。

我听到他低声沉闷道:「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弄死你有什么用?」

过了一会,他侧头看我:「你知不知道,那个行李箱里面装的,其实是环岛路杀人案的凶手?」

我浑身一冷,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起来。

「如果不是你故意弄出车祸,它就不会逃出去。」

「今晚,怕是又要有人遭遇不幸了,你如今也落个半死不活的下场。」

「这些,都是你自以为是的结果。」

我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你行李箱里装着尸体,那个凶手是你才对,是你劫持了我……」

白夜尘抬手摸了摸自己小臂,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信或者不信,随你。」

「不过,我劝你最好跟紧我了。」

说着,他拖着行李箱朝外走去,我犹豫了几秒便跟了上去。

身上又没手机又没钱的,一个人留在陌生地方,谁知道会遇着什么。

还是先跟着他出去再说,至少眼前这个人看着挺厉害的。

可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这个结论。

白夜尘光长了副好看的脸跟身子,纹身手活儿也不错,可除此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他,是个路痴。

不折不扣的路痴。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在这小渔村里兜了数个来回,直到我疑惑地发问:

「白兄,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白夜尘用那张忧郁的脸看着我,无辜道:「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搞半天你是不认路啊!

那你还一脸笃定地拖着行李箱在前面带路,早点跟我说啊,我都眼睁睁看着你转了十多圈了!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

我一把将白夜尘推到身后,「你给我跟着点。」

「我要认路,就不会五公里还找你打车了。」白夜尘平静地回。

我一边走一边愤懑道:「你都会法术让我起死回生,那来个遁身、飞行应该也不成问题吧,干嘛非得用脚老老实实走?」

白夜尘摇头:「我不会。」

我犹不死心:「那你能不能穿墙啊、缩地、隔空搬物之类?」

白夜尘继续摇头:「不会。」

我站住脚,回过头瞪着他:「所以,你其实跟普通人没啥两样?」

白夜尘半垂着眉眼,斜视我:「不可以吗?」

我盯了他许久,随后摇头,咬牙切齿地微笑:「当然可以。」

还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神秘大师呢,搞了半天跟我差不多——

不对,差很多,起码我还认路,26 岁就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

「那你到底会什么啊?」

半小时后,我忍不住再次问道。

白夜尘歪着脑袋静静地想了会,认真道:「我可能……会捉妖。」

03

从渔村出来后,我回到了熟悉的市区。

几个小时前的遭遇就跟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而那个拉我进噩梦的男人,此时正一脸忧郁地看着我:

「楼杉,我有点饿了,你能请我吃个饭吗?」

「我没钱,手机也没了,都跟着车掉海里了。」我没好气道。

白夜尘指着我的耳朵:「你这副珍珠耳环可以换吃的吧?」

我护住耳环,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这个不能卖!」

那是从包裹我的襁褓对扣上拆下来的,福利院的阿姨一直帮我留着,后来被我做成了一对耳环戴身上,这是唯一跟我出身有点羁绊的东西。

白夜尘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了一阵,为难道:

「我的钱也掉海里了,怎么办,真的好饿……」

我认真地看了他好几秒,确定眼前这个满脸恳求的男人就是不久前拿刀冷静威胁我坠海的变态。

这人要么太会演,要么人格分裂。

我看着埋头面碗中狼吞虎咽的白夜尘,心里默默吐槽。

「你喝点什么吗,我去旁边冷饮店买两瓶饮料。」我问白夜尘。

白夜尘吃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头也不抬地回:「柠檬老盐水就好了,加两个咸话梅。」

他好像,挺熟悉这边的啊?

老盐水是海南本地人非常喜欢的饮料,里面用的老盐是海南岛的特有盐种,储存 30 年以上的海盐才能称得上老盐。

我嘴上应答着,装作随意地起身朝外走去。

已经是清晨时分,面馆三三两两地进出人。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急欲奔跑的双腿,步子不紧不慢,一脸闲适地走出来,目光淡然扫了眼外头,观察四周的路况。

马路对面的东侧,就是一个热闹的菜市场,这个点早就已经挤满了菜农,只要回到人群中,就安全了。

店里,白夜尘正专心地对付着那碗油泼辣子面。

就等着这时候了。

一米,两米,三米……

我握紧的拳头微微浸汗。

四周的嘈杂充耳不闻,只觉得从面馆走出去的那几米无比的漫长,一分一秒都被像拉到永无止境。

等走到马路对面时,我浑身都快汗透了。

就算白夜尘此刻发现了不对劲,只怕也很难穿过马路追来。

我揣着小心,转身往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眼见得周边人多起来,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忽的,一个人影从面馆里蹿出来,挥着手大喊我的名字。

是白夜尘。

我加快脚步,最后全力奔跑起来,迅速隐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最后一眼,似乎看到白夜尘面上满是焦急。

「我楼杉可是要钱不要命的,那一百万,不可能给你!」

等回到出租屋后,我浑身松懈下来。

好了,终于安全了。

不管那个白夜尘是不是环岛路变态杀手,他也定然不是什么善类。

我对他捞我上岸的那点感激,早就被差点死在他刀下的愤怒给抵消了。

那对珍珠耳环,就当救我一命的谢礼吧。

休息不多时,我立马去最近的营业厅补办好了手机卡。

刚装进旧手机,一堆信息就叮叮当当的涌进来。

司机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聊着红旗桥路上的那一起车祸。

「听说没,司机连人带车坠海里了,警察啥都没捞着。」

「人肯定死了,那桥墩子都撞碎了,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

「楼杉姐呢,怎么不见她说话,该不会是她出事了吧……」

我一条条信息读着,见有人说到了我,这才心安下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那是我存活于世的凭证一般。

「算你们有点良心,老娘好着呢!」我飞快地往群里丢了一条信息。

随后起身,去客厅取了瓶水。

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后我总觉得口渴,茶几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空瓶了。

我举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着,眼睛盯着手机。

有人拍了拍我头像,问:「搞了个大单吧,楼杉姐就是有财运!」

我哑然失笑,差点把命丢了,走个屁的财运。

正准备回信息,忽然看到手指上一片嫣红。

是血?

我惊恐地低下头,眼前的一幕简直令我魂飞魄散!

大量的鲜血从我肚腹上涌出来,那原本长好了的伤口又出现了,黏稠的血液从破开的伤口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来,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裤。

怎么回事?

那伤口不是已经好了吗!

我惶恐地弯下腰,双手捂住肚子,想要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

目之所及,突然僵了。

那不是活人的手——

苍白,干瘪,上面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刚从福尔马林液里捞出来的尸体,没有任何温度。

白夜尘的话在我脑中不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充斥了我整个大脑。

「你真觉得自己还活着吗?你真觉得自己还活着吗?你真觉得自己还活着吗……」

难怪,难怪他会这么问。

我颤抖着,缓缓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死灰色,那是一张属于死人的脸。

我将自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打了一辆车直奔医院。

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流干了,浑身只剩一层皮,嗓子干得冒烟,可喝下去的水并没有缓解这种口渴,反而愈加焦躁。

司机是个东北人,自我上车后就跟单口相声演员似的不停唠叨。

他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露出好奇的神色。

「妹子,你没事吧,看你样子不大好,你男朋友怎么没陪你一起去医院?」

我扯过围巾挡住自己的脸,将身体尽量缩进后座,含糊道:「哦,他加班,一会过来找我。」

「嘿,我跟你说这男人不靠谱,想我媳妇哪怕是痛经,我都会请假送她去医院,男人天生就该保护好女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嗯了几声,随口应付他。

身体却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血液正缓缓流过我的皮肤,很快浸透了我的内衣、外套,随后凝结成一个巨大的血球,颤巍巍的摇晃着,终于撑不住,啪嗒砸落在车底毛毯上,紧接着又是一滴,一滴……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司机使劲抽了下鼻子,不安道:「我怎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你,你该不是流产了吧?」

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跟我的眼睛相遇了。

我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消散,表情逐渐变得僵硬,随后愣了几秒,惊恐地失声吼叫起来,像是见了什么恐怖的怪物。

「鬼啊!有鬼啊!」

车子骤然停在离医院还有一百多米的大马路上。

司机摔开车门,疯了似的逃出去,生怕我追上去索命一般。

我苦笑一声,裹紧了衣服,从车上跳下来,往医院奔去。

来来往往路过的人好奇地扭过头看我。

偶尔有一两个看清我模样的人,面上露出惊惧的表情,愣在那一动不动。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照见我此刻可怕的模样。

而我,无处可逃。

等进了医院,我浑身上下已经像从血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立马有工作人员迎上前,将我抬上担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死人差不多。

「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活着?」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指着我惊叹。

我的意识忽而清醒忽而迷糊,隐约感觉自己被推进了手术室,一群白大褂围着我忙忙碌碌,有人举着手电筒,扒拉我的眼皮。

我整个人只觉得十分疲倦困乏,想要说什么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再一睁眼,我手上吊着输液瓶,一股微凉的液体顺着管道进入我的血管,向周身四处流动着。

它极大的缓解了我的口渴。

我感觉到消散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不由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仔细打量我的肚子。

上面缠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没有痛觉,也没有鲜血渗出。

我,被医生救活了吗?

死而复生的喜悦盈满胸腔,眼角有一股灼热流淌下来,我哭了。

一个白衣护士端着药水走进来,见我坐在床头,声音焦灼道:「十三号床,你怎么坐起来了,伤口刚刚缝合好,小心裂开了!」

我一把抓住护士的手,开心道:「我没事了!没事了对吧,等它长好了就不会有事了对吧?」

护士皱着眉,将手抽回去,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我:「你本来就没事啊,什么长好不长好的!」

说着,绕开我,径直朝隔壁床走过去。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病床号是十二。

隔壁床才是十三,上面正坐着个小姑娘,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我。

「护士姐姐,我,我肚子上的伤口不是刚做完手术吗,您要不要帮我看看?」说着,我撩起衣服,想要露给她看。

护士姐姐头也没回,一边给小姑娘换药一边说:

「你做啥手术了,一进医院就嚷嚷着自己肚子破了,医生给你检查明明好好的,是你非得让人家给你缠纱布。」

我指着自己的输液瓶:「怎么可能,我要是没病,怎么会输液对不对?」

护士回过头白了我一眼,「你就是有点贫血,营养不良,一会打完点滴就可以回家了。」

她的话令我彻底迷糊了。

我扯掉手上的针头,冲到厕所一看,自己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了,再看看手,也是原来纤长有力的模样。

先前那个死人一般的我,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从病房出来,我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慢慢走着。

四周皆是满脸病容的患者,或坐着轮椅,或推着输液瓶,而我毫无疑问是他们中最生龙活虎的一个。

谁也不曾多看我一眼,此刻我就是个普通而健康的人。

到了一楼大堂,门口救护车上跳下来一伙人,火烧火燎地往里面冲。

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痛苦地呻吟着。

急促的脚步声朝我奔来。

我慌得退到一旁,不由地朝担架上多看了一眼。

待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刹那间,浑身汗毛倒竖。

她的整张脸上……只有一张嘴!

我立马想到了群里那张照片。

环岛高速上惨死的女孩,眼睛部位也是空的。

难道白夜尘说的是真的,那个从行李箱里逃跑的杀手,转眼又害了一个女孩?

我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追过去,想看个究竟,哪知脚下一空。

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脚。

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自眼前一晃而过,分外眼熟。

我忍不住叫出声:「白夜尘?」

等我抬起头看,身边空空的,根本就没有白夜尘的身影。

刚刚那伙人护着担架上的女孩已经进了电梯。

有人经过我身边,见我坐在地上,好奇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我忙爬起身,冲她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奇怪,刚刚我明明看到白夜尘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试探着又喊了句:「白夜尘?」

没有任何回应,我不死心,见前头一群人中有个高挑的身影,忙跑过去拍了拍对方肩膀:「白夜尘?」

男人转过头纳闷的看着我,是一张陌生的脸。

「抱歉,认错人了。」

我转身走进楼道间。

当时看得真切,白夜尘确实从我面前跑过去了,而大堂电梯里只有伤患跟医生,他要离开只可能走楼道。

我攀着护栏,一阶一阶往上走,虽然伤口已经复原了,可身体还是感觉有些乏力。

走到二层拐角处,我骤然停住脚步,忍不住蹲下去看地面。

那楼道口,有几处褐红色,像是被泼贱了一大片血。

我拿手擦了下,已经干了。

闻上去,有股铁锈味。

忍不住自嘲,这是医院,见血再正常不过,这两天遇到太多事让我神经过敏,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我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可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另一处异常:

顺着楼道口的血渍往上,天花板上有一道长长的暗红色拖痕,像是有什么东西受伤了从上头爬过。

我禁不住打了个抖,正要凑上去看个明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猛回头,有个纤瘦的身影从楼上跌跌撞撞朝我奔来。

脚步声又急又慌,在空荡荡的楼道间回响,不过转眼间,黑影迅速朝我逼近。

我下意识的撤开两步。

几乎同时,楼上冲下来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女人。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惊叫出了声。

那女人骤然倒下,跟一截木桩似的。

竟是那担架上的女人!

她整张脸像是蒙上了一层皮肤,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地方一片空白,就连刚刚仅剩的嘴也消失了。

就像,一个无脸怪。

此刻,她躺在地上的身体不住抽搐着,脑袋左右扭动,颈骨发出格格的响动。

我蹲下身,又惊又怕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了?」

女孩像是听到了我的问话,脑袋骤然停止了转动,胸膛一起一伏。

我小心伸出手碰了碰她肩膀,「没事吧?」

指尖刚触到她的身体,女孩忽的猛然扭转脖子,竟然生生旋转了 180 度,将满是头发的后脑勺正对着我!

她的颈椎骨发出瘆人的断裂声,很快一动不动了。

嫣红的血丝从她耳朵里流出来,源源不断在地面上蔓延开。

我再也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具尸体,转身朝一楼奔去。

可那红色血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竟然朝着我游过来。

我刚走下去不过两个台阶,血线已经缠上了我的脚踝,猛然一拽!

我措手不及,直直朝前扑过去,瞬间天地倒置。

整个身子跌滚下去,手掌心为了撑住地面,被磨得血肉模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腰腹间的纱布也松散开了,露出了那个纹身。

还不及爬起来,颈项间忽然一紧——

那红色血线瞬间勒住了我。

有股微凉的气息喷在我脸颊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是……鬼纹军?」

「什么鬼纹军……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挣扎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

那微凉的气息从我脸颊往下移,绕着我的腰腹飘忽,像是在打量我。

「呵呵,鱼女纹,还真是呢……」

细碎沙哑的笑声不知从哪传来,引起空气阵阵颤动,诡异无比。

我双手死死扯住脖子间的血线,却感觉它光滑而富有弹性,在我手指头上快速游动着,转眼间就将我的手也缠住了。

不过须臾,眼前便阵阵发黑,喉间如同火燎,一片干涩,连喘息都困难了。

「白夜尘……你不是会捉妖吗,怎么,不来帮帮我。」

我绝望地想着,脑中最后冒出的身影,竟然是他。

正意识涣散之际,忽的听到一声疾呼。

「楼杉!」

是白夜尘,他果然来医院了!

我陡然振奋起来,扭转头费劲地朝声源处望去。

白夜尘身如长猿,飞扑过来,手中的刺刀毫不留情地朝血线挥去,那血线似乎有所忌惮,瞬间缩了回去,溜蹿到天花板上。

我喉咙终于恢复自由,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忍不住浑身颤抖。

白夜尘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拍抚着我的后背。

慢悠悠道:「哎——楼杉,你可是又欠了我一回。」

我抬起鼻涕眼泪糊满了的脸,抽噎道:「什么是鬼纹军?」

白夜尘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定定地看着我,脸色一点点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道鬼纹军的?」

04

「这个世上,有很多让人费解的事。」

「比如我们祖辈留给后代的,不一定是财富,也可能是任务。」

白夜尘将一册陈旧的牛皮记事本递给我。

「两个月前,我还生活在湘西一个偏僻的深山里。这二十四年来,我父母从未带我走出去过,不瞒你说,我以前甚至都不知道手机长什么样。」

「哟,你原来比我小呢!」我忍不住插嘴。

白夜尘轻轻地笑了笑。

「那不一定,也有可能,我实际岁数比二十四更大,关于我出生的事,父母隐瞒了很多,可惜他们再也没机会跟我解释了。」

「啊,这没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呢。」我说的是实话。

海边的风扑面而来,卷夹着湿润的腥气。

白夜尘笑了笑,手里转着那把细细的刺刀,在喝光的椰子壳上刻画着什么。

「跟你说这个,其实都是为了解释鬼纹军的事。」

我翻开那册牛皮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类似文字的符号。

「你看到的这个记事本,是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留下来的,白家代代相传,那是独属于鬼纹军的文字……」

我抱着本子,装模作样地读着,试图从中找出点熟悉的文字来。

白夜尘将本子调了个头:「看反了啦。」

我老脸一红,嘟噜道:「我这不是正在研究嘛。」

白夜尘噗呲一声笑了。

「看不懂对不对?其实我也看不懂,但我大概知道它讲的是怎么回事。」

白夜尘接过那本记事本,将手掌覆盖在泛黄的纸页上,似是在感受祖辈们几百上千年来在上面留下的余温。

「相传在几千年前,黄帝东巡沧海得了白泽图,掌握了驾驭鬼怪地精的方法,遂将它们封印于鬼门关内,并派驻鬼纹军看守。」

「古人说『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描述的就是当时鬼纹军的生存状态。历朝被贬者,无不刺青在身,看似被流放,实则为统治者派驻出去看守鬼门关的军队。」

我听得入了神,感叹道:「关于鬼门关的诗词流传下来很多,没想到竟是真的。」

白夜尘微微颔首:「没错,那刺青,就是鬼纹军的标示。」

「海南至今留存着鬼纹军的后裔,他们浑身纹身,有自己的独特语言跟习俗,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是从什么朝代迁徙过来的。」

我奇道:「是不是黎族的绣面纹身?」

「我听当地人说,他们在成年仪式上会纹身,说是死后与祖先相认的族系标志,还能避免成为俘虏。」

见我知道得挺多,解释起来就容易了,白夜尘舒了口气:

「没错,现在妖鬼仅存于文献记载中,鬼纹军的后代们也早就忘了纹身的真实意义,那其实是跟妖王白泽签下的生死契。」

我心念微动:「鬼纹军不是黄帝的人么,怎么会受命于白泽?」

关于白泽的传说,我曾在山海经里读到过。

它是众妖之王,把妖界同类的习性弱点都记录在一张白泽图上献给黄帝,使得百姓免受妖鬼之苦,因此被人誉为祥瑞神兽。

可从妖鬼角度来看,这白泽分明就是个叛徒嘛。

白夜尘苦笑:「妖鬼精怪本是蚩尤的部下,蚩尤在逐鹿之战中败给了黄帝,那些下属们的命运,无非是降或者杀。」

说到这儿,白夜尘顿了一下,他的手依旧覆盖在记事本上,像是在回忆父母给自己讲述的往事。

我忍不住又插嘴了:「所以白泽为了活命,带着妖鬼精怪们投降了,白泽图就是它们表示诚意的礼物?」

白夜尘定了定神:「还有什么比把自己脖子递上去更让统治者安心的做法?白泽这一招虽然得罪了自己的同类,却也赢得了生存的机会。」

「而看守鬼门关的鬼纹军,都是跟白泽签了生死契的人,他们既制衡了妖鬼,又被白泽掌握了性命,可以说是生死相依的关系。」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祖上跟白泽签了契约,难怪你说你会捉妖。」

白夜尘倒不否定:「白家子孙后代的性命,都被献祭给了白泽,可我父母并不想我走上这条路,所以才带我隐居山林几十年。」

「做鬼纹军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要躲啊?」我不解。

电影里面,那些世世代代捉妖降魔的家族,可受人尊重了。

白夜尘瞥了我一眼:「普通人是守不了鬼门关的,就跟活人进不得阴曹地府一样,要想做鬼纹军,第一件事便是丢了活人的身份。」

我吓了一大跳,「什,什么意思,鬼纹军都是死人?」

白夜尘笑了:「准确来说,是处于死跟非死之间,就如同你现在这样!」

我顿时想到了那血线缠绕我时,好像确实问过我是不是鬼纹军。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纹身误导了它,没想到我死而复生的身份,才是鬼纹军的关键所在。

我不解:「可我现在能吃能喝能自由呼吸,跟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啊。」

白泽摇头:「若是和平年代,鬼门关封死了,确实没事。」

「但凡事都有意外,鬼门关出了问题,鬼纹军首当其冲,满门被灭也是常事。」

「所以,每个成为鬼纹军的人,都是处于濒死状态的,那你……也是这样吗?」我声音有些颤抖。

白夜尘点点头:「跟白泽签下生死契的鬼纹军,世代不得离开鬼门关半步,否则就会被纹身反噬,成为干尸。」

「即便是以半死之身留在这里,也会遭遇其它不幸,否则,我父母也不会举家搬迁,将我藏在深林,企图躲过鬼纹军的职责。」

他抬起手臂,上面有红色的血线如蚯蚓般一闪而过。

我嗫嗫道:「这……就是反噬么?」

白夜尘放下袖子,面色有些黯然:

「几个月前,鬼门关破了,有妖鬼逃出来。」

「那些噬了凡人精魄的妖鬼,不再受白泽图的限制,就会反噬鬼纹军性命,我家人哪怕躲进山林,也未能幸免。」

「临终前,他们用白泽血刺在我背上刺了整张白泽图,以压制妖鬼的反噬。」

「可如果没法在血线侵蚀心脏前,将逃窜出去的妖鬼收伏,重新封锁鬼门关,你我的下场,就是两具干尸。」

这话将我拉进深深的恐惧中,就像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绝症患者。

只觉通体冰凉,脑袋嗡嗡作响。

我的口唇发干:「没有其它法子了么?」

白夜尘摇摇头,有些同情的看着我。

我一时消化不了噩耗,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几天前,我还热衷于挣钱买房安家,几天后,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间成了个不得不捉妖降魔的菜鸟鬼纹军。

「可是,我没有跟白泽签约啊,我我怎么就成了鬼纹军?」

我欲哭无泪。

白夜尘没看我,吹了吹椰子壳上的木屑,小声道:「我看你当时受伤那么重,反正也活不成了,就收了你做鬼纹军下属,说不定还能活久点……」

我打断他:「下属?我是你下属?」

白夜尘点点头。

「鬼纹军是分层级的,比如我的家族跟白泽签了生死契,那我就无法离开鬼门关,你跟我有了生死契,你就没法离开我——」

「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对不对?」我一字一句问道。

「好像,还真是这样。」白夜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随后补充道:「放心,我会尽量活久点的。」

「你别说了,让我冷静会。」

我一步一踉跄地走到海边沙滩上,看着雪白的浪花一层一层朝我涌来。

脚底,是微热湿润的细沙。

鼻间,是混杂着椰树跟海水独特的腥味。

一切的一切,就如无数个平常的日子。

而我,从此以后命不由己,终身被绑定在一个随时可能挂掉的不靠谱鬼纹军头领身上。

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蹲下身哭得伤心不已。

白夜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打算劝解安慰我的意思。

十分钟后,我冷静下来了。

认真跟白夜尘讨论了两个人顺利活下去的机率有多大。

我:「你捉了多少个妖了?」

白夜尘:「一个……后来被你放跑了。」

我咬了咬牙,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那你们白家有什么祖传法子,专门对付妖鬼的?」

就好像道士的符、基督教的十字架、和尚的经文一样,总该有个独门法器吧?

白夜尘:「没人教我,我家人还来不及说,就已经遇害了。」

我心又被重重击了一拳。

我:「那记事本上呢,总该有法子的吧?」

白夜尘难为情道:「那文字我不认识,不过我父母说过鬼纹军可以靠手掌触摸获取信息,我正在练习……」

我捶胸顿足:「怎么会这样呢,你明明拿了个男主的任务,却没有任何男主的光环,没钱没权,打架也不行,认路也不行……」

说着,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也就长得还行。」

「这不现在有你了啊。」白夜尘好心提醒我。

「而且,我的血好像能对付它们,我刚在医院救你的时候发现了。」

白夜尘将那尖细的刺刀递到我面前:「这上面有我的血渍,那妖触到时好像被烫伤了似的,马上就逃了,说明它害怕这个。」

我握着那柄刺刀细细打量。

大概一个半手掌长,通体墨黑色,摸着温润光滑,带着微微的凉意。

「你爸妈留给你的?」我问。

白夜尘点头,「逃得太匆忙,只带了记事本跟着刺刀。他们让我来海南……」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后面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我转过头看着他。

暮色将至,白夜尘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眼眸中溢出浓郁的忧伤。

一个自小跟家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孩子,忽的就被命运推进漩涡,孤身一人。

他能保持到现在不崩溃,已经很强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道:

「别想那么多,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什么事?」白夜尘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收起刺刀,正色地看着我。

「吃饭去!」我甩开手大步朝前。

二人笑闹追赶着,在夕阳坠入大海前欢快地离去。

白夜尘遗留的椰子壳静静卧在沙滩上。

那上头,刻着一个蹲在地上哭得毫无形象的女子面孔。

能把悲伤跟恐惧痛痛快快哭出来,再毫无负担地去迎接所有未知的苦难。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勇气呢?

许多年后,我重新回忆起这一幕,依旧感慨不已。

如果当时的我就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情,我还能如当初一般坚定乐观吗?

05

「要收伏妖怪,首先得了解它的作案动机。」

「否则,我们只能被动等它再次伤人,那时候去抓它,胜算太小。」

我指着小黑板,将两名死者的照片贴在墙上,给白夜尘上课。

毕竟,我可是看过 1000 多集柯南,精通 2000 多种杀人方法,了解 700 多种不在场证明。

给一个手机都没用过的白夜尘教学,那是绰绰有余!

白夜尘抱着我的皮卡丘坐在地毯上,仰着头听得一愣一愣。

我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

「相同和不同」

两个女孩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相貌都是中等偏上。

都是单亲家庭。

不同的是,一个是大二在校大学生,一个是在咖啡馆上班的服务员。

两个人彼此不认识,住的地方也相隔甚远。

除了年纪跟家庭结构相似,实在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就怕这种无差别作案了,你压根摸不准它下次要害谁。」

我盯着上面画得乱糟糟的线索,毫无头绪。

白夜尘举手:「要不咱们去找死者家属问问,也许能从中发现端倪。」

我立马响应:「孺子可教,走!」

但拜访并不顺利。

首先去的是那服务员女孩的家里,她的母亲知道我们来意后,顿时脸色变了,挥着手将我们朝外赶。

「走走走,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跟警察说了。」

我扒住门框,「阿姨,我们是报社的记者,就找您了解一下情况——」

不等我说完,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摸了摸鼻子,脸色尴尬地看了眼白夜尘。

出发前,我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姐行走江湖多年,套点话什么的最懂行了,一会你就看我的吧。

未曾想,出师不利,吃了个闭门羹,太丢人了。

白夜尘极力忍住笑意,安慰我没事。

他从隔壁门贴的旧对联上扯了片纸条,刷刷写上我的电话号码,从门缝底下塞进去一半。

温声细语道:「阿姨,这个采访呢其实是上边的意思,您养个女儿长大不容易,社里想通过专题报道给您家里筹些善款,抚慰家属……」

话未说完,那张旧红色纸条,嗖的一下被抽走了。

我惊诧不已,这家伙,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可以啊!

白夜尘冲我眨眨眼,眸光闪烁,满是得意。

「您什么时候方便了,就打这个电话跟我们联系,随时等候。」

拜访的第二户,是在环岛高速上去世的女大学生。

我们到那的时候,发现门大开着,一个女人正蹲在地上收拾东西,客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看起来似乎是准备搬家。

我敲了敲门:「阿姨,请问是舟山山家吗?」

女人吃了一惊,浑身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她抬头看向门口,似是才觉察到我们。

这一眼,却令我吃惊不小。

要说我跑了四五年司机,见过的女人无数,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就更多了。

可这女人跟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中年女性都不同。

倒不是她长得如何漂亮,相貌也就中人以上,但一张脸却是白净光洁,眼神清澈明亮。

她瞪着眼睛看我的时候,竟给我一种错觉,好似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干净单纯得如婴孩一般。

白夜尘脸上也露出怔愣的神情,想来他的感受跟我是一样的。

见我们看她,那女人不好意思的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对我们微微一笑。

「抱歉,家里有些乱,过来这边坐吧!」

女人引着我们进到客厅里面,又从冰箱里取了两瓶饮料放桌上。

「你们,是山山的同学吗?这孩子……」

她白皙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两道细长的眉毛蹙起来。

我忙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递给她。

「大姐,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是山山的校友,这次过来是代表同学来慰问的。」

说着,我看了眼白夜尘,他忙点头,将一篮水果摆在桌上。

女人对着我们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还记着山山。」

吓得我俩也立马站了起来,互相鞠躬几次后才进入正题。

「太难过了,到现在我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都说睹物思人,我不想继续住这里了……」女人抽泣。

我安慰了她几句,问:「山山遇害前,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女人皱着眉想了想,随后摇头。

「我跟孩子爸爸早就离婚了,山山从三岁就跟着我,她有什么事都会跟我说,这段时间她就跟平时一样,不过……」

女人突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追问道:「不过什么?」

「山山好像越来越漂亮了。」

见我露出不解的神色,她笑了笑,抬起手将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不是我当妈的有滤镜,山山那段时间像是忽然变美了,偶尔看她都认不出来,她跟我说有喜欢的男孩,准备中秋节的时候表白,没想到……」

从舟山山家出来后,我一直沉默不语。

两个女孩虽然都是单亲家庭出身,可她们的母亲态度却截然不同。

一个沐浴在爱中长大,一个却早早辍学承担起家庭重任,就连死,也要被自己生母利用赚一笔钱。

白夜尘将一杯百香果老盐水递给我,问:「你有没有觉得,舟山山的妈妈很奇怪啊?」

「是有点奇怪。」我大力吸了一口。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可能人家跟我阶层不一样呗,有钱人呐。」

白夜尘提醒我:「你也是百万富翁啊。」

我目光如炬地瞪视他:「小声点,当心引来贼人偷觑。」

这一趟拜访对两个死者的了解更立体了,可对降妖却是毫无用处。

我盯着电脑上那一段资料看得头昏脑胀:

「戊申岁,滇黔全省有妖人抹脸怪术。」

「其人衣服言语与人无异,或数十人同入城市或数人散行郊野,时隐时现去来莫测。」

「人与交臂而过,忽然仆地,就视之则面目已失其半……」

这段文字,说的是戊申年间,云南全省都出现了妖人,用抹脸的妖术害人。

这妖人平时穿戴说话和普通人一样,如果有人和妖擦肩而过,就会突然跌倒死去。旁人过来解救,发现被害人的脸不见了,只剩下后脑勺。

倒是跟环岛路高速上的凶手作案手法很相似。

专门偷人五官。

可它抹了人脸用来干什么呢?

我一把把揪扯自己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抬头幽怨的瞥了眼对面的人。

白夜尘正舒服地窝在我的懒人沙发上,专心在纸上画画。

若不是与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甚至怀疑他就是个痴心绘画雕刻的落魄艺术家,之前不过是给我讲了个荒诞不经的故事罢了。

不然,哪个快要死了的人如他这般淡定?

我抓起桌上的苹果,用力朝他掷过去,不满道:

「你说这偷人五官的妖怪,到底是为什么呢?」

白夜尘扬手一抬,准确地抓住苹果,塞嘴里啃了一口,漫不经心道:

「可能是太嫉妒别人的容貌呢?」

我摇头,「那两个被害女孩虽然长得挺清秀,却并不是貌若天仙的长相。」

白夜尘嗯了一声。

又道:「那它可能是个完美主义者,想把不够完美的脸擦掉?」

越说越离谱了。

我走过去推了推他,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你有没有听说过西方都市怪谈中的剥皮者 skinner?」

「他们会把别人的皮像面具一样套在自己脸上,占有他们的家人、朋友跟生活,直到完全替代对方,说不定这个抹脸妖也是——」

那也不对啊。

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两个死者都是在光天化日下没了,妖怪不可能再替代她们生活。

白夜尘低着头,一笔一笔在纸上画着,时不时拿橡皮抹一下。

「也许,它在关内困得太久,忘记了自己名字,时日长久得面目也模糊了,好不容易跑出来后,总想抓别人的脸来试一试……」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听你这么说,这抹脸妖还挺孤独浪漫的呢。」

白夜尘没理会我话语中的讽刺。

过了一会,他举起那张纸,轻快地说:「好了!你看看?」

我接过画纸,见上面是一个面目恬静的女子。

这不就是白天我们见过的那个女人,舟山山的妈妈么?

「怎么了?」我不解。

画得还挺传神的,看样子白夜尘没少盯着人家看。

想到这,不由得有几分酸,哼!

白夜尘问:「你不觉得她的样子很面熟么?」

「我都见过人家,自然面熟咯。」我不懂他什么意思。

白夜尘:「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第一次见她,有没有觉得面熟?」

我沉吟了会:「好像……还真是这样,明明是第一次见,看着却眼熟!」

白夜尘点点头说:「我也没见过,但当时看着却非常熟悉。」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剪刀,对着画纸刷刷几下,剪成好几片。

然后,从中间拣出一片递给我。

「这样看呢,你觉得像谁?」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惊叹道:「这是舟山山的眼睛!」

「没错,你再这样看看?」

白夜尘又从碎片堆里挑出一张:「像谁?」

我浑身一凉,缓缓抬头看向黑板上的照片——

那微微张开似是吃惊般的嘴唇,正是咖啡馆女孩的。

舟山山的母亲,竟然长着一张跟咖啡馆女孩一模一样的嘴!

白夜尘问:「如果你的至亲死了,你会为了防止睹物思人,立马都把旧物扔了吗?」

他的话,令我脑中划过一道亮光。

「我知道为什么看她很奇怪了!」我激动道。

「她哭笑皱眉瘪嘴的神情,就跟一个刚刚学表演的人一样,处处都太过了!」

白夜尘接话:「而她的底色,是跟婴儿一样的空白!」

我手脚发凉,眼睛死死盯着白夜尘:

「舟山山妈妈的机票,是几点的?」

说着,我们一同看向墙上的挂钟,此刻指向八点十三分。

还有三个小时!

06

「这个时间点,那个女人要么在机场,要么还在家里。」

我跟白夜尘对视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说道:「分头行动!」

虽然我们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但也可能有错漏。

「要是发现她在家,马上打电话给我,千万别一个人行动!」

我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放心,我没那么勇,打架的事我不擅长。」

白夜尘又好气又好笑地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

「你当时把车开到海里的时候,可没半分犹豫。」

「那时候对付的好歹是人,这次可是妖。」我揉了揉额头,小声嘀咕。

白夜尘笑了笑:「总之,小心为上!」

我嗯了一声,将新买的手机塞到白夜尘怀里,转身准备走。

白夜尘像是想起什么,一个箭追步上来,挡在我面前。

「等一下!」

他忽然从腰兜里掏出那柄刺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就划过去。

我吓了一跳,刚想阻止他,那腕上已经浸出一圈红。

「你干嘛呢?」我惊呼。

白夜尘将一个小小的口香糖空盒搁在手腕底下,看着鲜红的血一滴滴流进来。

「虽然不知道我的血到底有多大功效,但带着防身总归心安一点。」

「此外,我听父亲说,鬼纹军下属若是要单独执行任务,可以带着领头人的血,可以防止被当成叛逃。」

我蓦的想起一个人从面馆逃回家后,身上的伤口暴裂流血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上次就是因为私自跑了,所以身体把我当叛徒给处置了?」我问。

白夜尘将滴了半盒血的小铁盒封好,放我手心里。

「应该……是这样吧。」

「要不是我追着那抹脸妖跟你去了同一个医院,你那会怕是成干尸了。」

「所以当时你让我跟紧了你,是这个意思?」我问。

白夜尘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偷偷跑了。」

我脑子一热,脱口说了句:「当时你压根就没想过要找我,随我死活吧?」

白夜尘愣住了,半晌道:「我不知道去哪找你。」

我笑了下,轻轻推开白夜尘,又要往外走,白夜尘回过神来:「楼杉,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我回头看他:「白夜尘,我们之间的账,以后再算,你给我好好活着,我还不想死。」

白夜尘盯着我看,看着看着,眼里流露出伤感,说了句:「你也是,好好活着,回来找我算账。」

我笑了笑,回道:「你等着。」

说完,扬手招了辆的士,转眼淹没在车流中。

等车走出去许久后,我才敢悄悄回头看,街头已经没了白夜尘的身影。

他应该,也上了去机场的车吧。

我把手伸进口袋。

那个小巧的口香糖铁盒装着他的血,熨帖地躺在我手心里,似乎还带着白夜尘的体温。

司机打趣我:「跟男朋友吵架了呢?」

我扯了扯嘴角,苦笑出声,跟男友吵架闹情绪的普通人生活,离我多遥远啊!

掏出两百块递过去。

「大哥,着急办点事,您帮帮忙!」

司机嘴里快活的应答一声,好嘞!

一脚油门踩下去。

我的身体随车子一起飙起来,仿若射进黑夜的一颗子弹。

半小时后,到了舟山山家小区。

我仰头看着那栋楼,在心里默默地数到十三层。

黑的,连窗户都关着了。

看样子,她已经去了机场。

我原本绷紧的身体泄下来,一屁股坐在花坛上,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我对抽烟没有瘾,可此刻却觉得非得做点什么,才能舒缓自己的神经。

抬头看了看四周,想找找便利店之类的。

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太安静了。

这个小区简直安静极了,只偶尔有风声、虫鸣声。

可现在明明不过腕上九点。

一股凉意从我脊背蹿上来。

我给白夜尘发了一条信息,随后关掉手机铃声,压低身子,脱掉脚上的鞋,一步一步朝楼上走去。

四周静得出奇,现在哪怕有一根针掉在地板上,我也能听到。

我扶着墙壁一步步朝上走着。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猛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我忍不住拿手按住心窝,不断调整呼吸,只觉得耳膜都快被心跳鼓得发胀。

诺大的一个小区,毫无半点人气,似乎这十多栋楼里,只有我一个活物。

走到十层楼的时候,我有些疲乏了。

靠着台阶坐了会,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待狂跳的心平复了些,才又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不敢坐电梯,怕上升的数字曝露了我。

等爬到舟山山家门口时,我身上的汗都快能滴出水了。

悄悄把耳朵贴近那张门,仔细听里头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

我又跪下来,将上身慢慢下伏,直到整个身体帖伏在地面,仔细去感受。

人的触觉比听觉敏感,风声也许可以干扰判断,但触觉却是准确的。

空气里,有微微的震颤,像是有人走动带出的微声。

极其细小,转瞬即逝,却不容忽视。

我又凑近了门口,想要感受得更清楚。

忽的听到吱呀一声。

我身子陡然一僵。

那木门,竟然自己开了。

我惊慌地抬起头,整个身子都在栗栗发颤。

漆黑幽深的房间,好像一只张大嘴准备吞噬人的怪物。

那个女人,还在房间里?

我的手悄悄伸进口袋里,触到那个口香糖铁盒时,稍稍心安了些。

等了许久,也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也许,也许只是她忘记锁门了?

她急着跑路,怎么可能还留在家里。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我在门口犹豫不定,想离开又觉得不对劲。

可万一她真的藏在这里呢?

我要是直接走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犹豫了几秒,索性将手机灯大开,对着客厅,慢慢走进去。

「有人在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

客厅里安静极了,我一边走一边将手机的电筒四处乱照,它的照射范围有限,只能照亮眼前小小的一块。

而那些躲在光源后的黑暗,似乎藏着无尽的危险。

我压着嗓门,继续喊:「舟阿姨?你在不在,我落了东西在你家……」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可那女人未必知道我们识破了她的真面目,也许还会在我面前装一装,而这正好是我的机会。

白夜尘若是在机场找不到她,这会应该也往这边赶来了,我只要把时间拖长一点,就能保证自己安全。

正在脑子里飞速盘算这些时,忽的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嘀嗒声。

像是,水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一怔,循着声走过去。

客厅的左手边是厨房,正对着的则是卫生间,水声很有可能是从这两处地方传过来的。

我轻手轻脚地朝厨房走去。

举着手电筒照了照,里面空空的,有一些被遗落的厨具碗筷散落在灶台,一只被切了一半的洋葱正对着我,表面已经被氧化发黑了。

像一只颓丧衰老的眼睛。

我只看了一眼,心头涌上一股不适感,忙将灯移了移,朝对面的卫生间照过去。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马桶,花洒喷头都已经被拆了。

奇怪,那水滴声是从哪传来的?

我站定在厨房跟厕所的中间,屏气凝神细听,却再无声响。

难道刚刚听错了?

我又等了一会,依旧是静悄悄的一片,顿时有些不耐了,转身准备朝卧室走去。

这时,卫生间忽然传来了冲马桶的声音!

水箱哗啦啦响了一阵,紧接着是下水道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心猛的一跳,血液上涌,吓得差点把手机砸出去了。

匆忙之中按掉了手电筒。

背靠着墙,眼睛死死盯着卫生间那张门,几乎忘了怎么呼吸。

一股危险的气息朝我迫近。

我握着那口香糖小铁盒,悄悄抬起脚,一步一步倒退着朝客厅门口的方向后挪。

就在我摸到门口,闪身准备溜出去时。

门框上方——

忽然探出一张倒立的人脸。

是舟山山的妈妈。

不,准确来说,是那个偷了两个花季女孩五官的抹脸妖。

她像只蜘蛛一样倒挂在墙上,歪着脑袋静静打量我。

两只眼睛依旧是清澈明亮的,嫣红的小嘴微微张开,露出半是迷茫的神态,一头漆黑的长发倒垂下来,在半空微微摇晃。

我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

因为极度恐惧而生出的惊呼声噎在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响,浑身一动不能动,跟木桩子似的杵在那。

抹脸妖对我咧嘴一笑,声音沙沙的:

「你是,忘记这个了吗?」

说着,她刺溜一下从墙上爬下来,蜘蛛似的轻盈敏捷。

手里,举着一只小小的口香糖铁盒,凑到我面前。

是白夜尘给我的血盒!

我心头一惊,慌忙往身上摸去,口袋里空空如也。

那铁盒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这妖怪摸走了。

抹脸妖摇晃着纤细的脖子,像只随时都会吐出信子的毒蛇,轻笑道:

「害我在这等这么久,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

说着,忽然发狠,手上飞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冲我扑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终于令我僵硬的身体活过来,我发现自己的腿脚能动了,瞬间朝着门口走廊一滚,躲过她的攻击。

随后拼命朝楼梯间跑去,一边跑一边扯着嗓门惊天动地的大喊:

「救命啊!!!」

这么大一个小区,这么多住户,只要有人能听到,总会有人救我吧!

可奇怪的是,整个小区都好像陷入梦魇了,死一般安静。

抹脸妖并未急着追赶我,她远远地看着我在楼梯间连滚带爬,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像是捉弄耗子的猫一般。

「你个臭不要脸的死妖怪,自己没脸偷别人的,咒你烂眼睛烂舌头一辈子不得好死!」

「告诉你,我头儿马上就要来了,一会就把你收伏了,看你得意个屁,老子只是刚当鬼纹军,不熟悉业务,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骂得涕泪横飞,恨不能自己生出翅膀来飞出去这栋鬼楼。

眼看着就要从她视线里逃脱出来时。

忽的脚踝一紧,那抹脸妖竟然用血线缠住我,随后猛的一用力将我拉拽回来,

我的身体重重撞击在墙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口腔里吐出来似的。

明明只差两步,我就能躲进下一层楼随便哪个角落的。

这妖怪,是在玩儿我!

此刻,她一抬脚,踏在我胸口上,一双锃亮的眼睛看着我。

随后缓缓举起了手。

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到,她纤长的手指上快速生出几根长长的指甲,每一根都闪着寒光。

「你说,我要是让你头儿来换你的命,他答应不答应?」

答应个屁!

我眼泪扑了整张脸。

白夜尘不过认识我几天,稀里糊涂当了我的上司,我对他来说,也就比马路上来往的陌生人好一丁点。

「你要杀就杀吧,给个痛快,别偷我的脸,反正你也有脸了,我不想死了之后都没个人认得出啊……」

我很想在临死前硬气点,说些慷慨激昂的话,可嗓子一开全是哭音。

抹脸妖的指甲一点点靠近我的脖子。

我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利刃的锋芒,一股强烈的求生欲迫使我急中生智!

我一把撕扯开身上的衣服,对着肚皮上的纹身狠狠一抓。

随后,想也不想就朝抹脸妖的腿啪唧过去。

纹身里面浸透了白夜尘的血,抓破皮后,约等于我手上也有他的血。

拜托,白夜尘你给点力吧!

手触到她光滑的脚踝上,凉凉的。

抹脸妖一怔,半天没有反应,像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

我看着她无波无澜的脸,心里一咯噔。

完了,这血没用。

反而惹恼了这女人,指不定把我串成肉串。

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松开手道:「你脚踝,挺细的,蛮细。」

话还没完,只见哧的一道白烟从她脚踝上升起!

抹脸妖喉咙里发出尖厉的吼叫声,整个人像是被烫伤了一般跳起来,飞到墙壁上来回奔走,脸上是愤怒而疼痛的神情。

起效了!

我心头大喜,顿时精神振奋起来!

趁着她疼痛难耐的时候,捡起地上那遗落的铁盒子,飞快的将手指头伸进去,浸透了鲜血,像举着手榴弹一般威胁道:

「别过来,我这手上可都是白夜尘的血,到时烧你个香喷喷烤蜘蛛!」

抹脸妖蓦然回头瞪视着我,眼里迸发出仇恨的目光。

她身体挂在天花板上,左右微微摇晃着脑袋,似是想找机会扑杀我。

我站在那,想跑不敢跑,生怕将后背露给她。

不由叹息,这血又太少了!

不然我全身涂满了,就跟穿着铠甲似的,她能奈我如何?

正僵持着,白夜尘终于姗姗来迟。

他手上提溜着一个行李箱,长腿生风地朝我奔来。

见他那衣冠齐整,风度翩翩的模样,我恶从心头起。

狠狠呸了一口:「哟,旅行回来了?」

「我这仗都打完了,过来拍照的呢?」

白夜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并无大碍,笑道:

「捉了个东西,耽误了一些时间,看你应付得挺好,是我多虑了。」

「好个屁,我差点被这妖怪串成烤肉了!」

我冲白夜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墙上的抹脸妖并未关注我们对话,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行李箱,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

我踢了踢箱子,问:「这里头啥啊?」

白夜尘将手放在行李箱上,眼睛却看着那抹脸妖,慢悠悠道:

「楼杉,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你在电脑上查阅的资料里提到『或数十人同入城市或数人散行郊野,时隐时现去来莫测』,也就是说——」

「抹脸妖不止一个。」

白夜尘伸手猛一拉,行李箱的拉链划开,里面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那竟然是在咖啡馆打工的女孩!

她双手被牢牢束在身后,嘴里也塞了布条,蜷缩在行李箱中不断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

墙上的抹脸妖见状,愤怒的嘶吼一声,龇着牙,口中涎水湿湿嗒嗒滴落下来,脊背高高耸起,再无人类的模样。

我结巴道:「这,这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她在医院时候已经死了啊!」

白夜尘道:「你在医院只看到了她被抹去五官的脸,怎么就断定是她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我之所以认为医院里的死者是那个咖啡馆的女孩,都是因为死者家属跟媒体的引导。

实际上没有了脸,她可以是任何人!

行李箱中的女孩拼命挣扎着,想要朝墙上那抹脸妖靠近。

抹脸妖本欲逃跑,见她这样竟然有些犹豫了。

白夜尘盯着墙上那只妖怪看了会,忽然笑了:「你跟我说,舟山山忽然变漂亮了,本意是想扮演好一个妈妈的样子,却让我突发奇想。」

「舟山山长什么样,只有你这个当母亲的最清楚,就算她变了个样子,只要你不质疑,别人也就不会。」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几张照片,上面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仔细看,跟舟山山有几分像,却又分明是两个人。

「其实,在更早之前,舟山山就已经被你们替换了,对不对?」

抹脸妖面无表情,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我好奇道:「既然她们早就取代了原主的生活,为什么还要把尸体丢在高速路上,引得人们注意呢,这不是给自己找事?」

白夜尘转过头,一把扯掉了行李箱中女孩嘴里的布条:

「这个,就要听听她的解释了。」

那女孩被扯掉布条后,勾着身子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她口唇发干,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发出声音。

「姐姐,姐姐救我,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救救我啊——」

墙上那抹脸妖终于有了反应。

她脸上并没有惊惧之色,甚至还透出几分坦然来:

「既然这样,那你就自我了断吧。」

说着,她忽的出手如电,伸到自己后颈处,用力一撕,整张脸皮竟然被她生生撕扯下来。

那行李箱中的女孩仿佛跟她一体的,立马发出痛楚的嚎叫。

她的脸上,就跟溶解的蜡烛一般,五官转瞬消失,只剩一滴滴液体往下淌。

我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转开脸,不忍继续看。

白夜尘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了。

他本是想用抹脸妖的同伴威胁她,却不料碰上了狠角色。

那抹脸妖撕掉人皮脸后,露出里面猩红色的肌肉组织,淋漓的鲜血在墙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白夜尘掏出刺刀,在手掌心飞快地画出一个图形,对着那抹脸妖大喊:

「白泽图现,妖鬼自退!」

一道赤红色的光自他掌心散出,朝墙上的抹脸妖照过去。

抹脸妖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从墙上跌落下来,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体一点点变小,变薄,从一个三维立体人变成了二维图案,随后顺着白夜尘掌心的光线慢慢飘过去。

原来,这家伙会收妖啊,我两眼冒星星。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行李箱中五官溶解的抹脸妖,不知何时解开了手上的绑带,悄悄绕到了我们身后。

待我发现时,一切已经晚了。

整个过程,就像一个缓放的电影一般。

她尖利的指甲朝我狠狠地刺过来。

我慌乱地往边上一躲,整个人却朝地面跌下去。

随后绝望地抬起头。

看到那高高扬起的利爪正朝我心脏的位置袭来。

我忍不住闭上眼。

却听到耳边白夜尘的惊呼,「楼杉!」

他收回手,转身朝我扑过来。

那抹脸妖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利爪瞬间改势,深深插进白夜尘的脖子。

而他的身后,站着那个还未被他完全收伏的抹脸妖。

身形恢复的瞬间,那妖怪瞅准时机,一声怒吼,一拳头从他胸口穿过。

这一拳,将白夜尘口中那个「杉」字生生阻断。

我大叫一声!

瞬间如堕冰洞,浑身发凉。

心里却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的,白夜尘的血就是妖怪们的克星,她们怎么可能冒着自毁的风险去伤害他?

可接下来的一切,让我懵了。

有白烟从他身上哧出,抹脸妖的手臂转眼就被白夜尘的血溶解了。

他身体微微晃了晃,胸前有一个黑色的血窟窿,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血。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白夜尘。

声音仿若梦呓。

「白夜尘?白夜尘……」

他低下头看看伤口,又看看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大口乌黑色的血从嘴里喷出来。

随后,身子一软,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倒下去。

几乎同一时间,我跪倒着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身体,眼前一片模糊。

那血窟窿触目惊心,我想伸手堵住它,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只怕弄疼了他。

「白夜尘,白夜尘?你别吓我,我还不想死呢,你给我活着……」

白夜尘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什么都说出来,眼里却闪着光,带着笑意,似是要安慰我,可那微微的笑意立马牵扯到了伤口,变成了疼痛的模样。

乌黑的血沫不断从他口里涌出。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冲出来,心里涌上巨大的惶恐跟悲伤,慌乱道:

「别死,别死,还没找你算账的呢,你别死啊……」

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白夜尘艰难的喘了一口气,冲我微微摇头,他把手伸向口袋,似是要拿什么东西,可全身的力气跟着涌出的鲜血流散了,总是徒劳。

「你有东西要给我,对不对?」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夜尘眼睛牢牢地锁着我,微弱的点头。

我伸手从他衣服兜里摸了摸,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是这个吗?」我眼泪滴落在他脸上。

白夜尘看着我,示意我打开。

我的手有些哆嗦,掰了好几次,才把那木盒的暗扣打开。

待看清那盒中之物时,不觉心头一痛!

里面躺着一对莹润雪白的珍珠耳环。

是我为了付面钱扔在店里的那对耳环。

是我后来跟他说,这是我出生时唯一跟我有羁绊的耳环。

其实把它留在店里那一刻,我也把之前多年的执念抛开了。

从今往后,我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出生,不再纠结我的父母是否爱过我、是否期待过我来这人世间。

我楼杉,以后只为自己活着。

可白夜尘却把我的话记到了心里。

他一定,偷偷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家店吧?

这个路痴!

我抱着白夜尘,忽而哭,忽而笑,只觉得心脏揪着阵阵发疼。

白夜尘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大火烧尽后的星子,最后一片死灰。

最后,胸口终于不再有任何起伏。

我脸上的泪干了,呆呆地坐在地上。

那两只抹脸妖,被白夜尘的血重伤后,趴在地上残喘不止。

我将白夜尘渐渐冷却的身体平放下来。

从他怀里掏出那柄沾满鲜血的刺刀,面无表情地朝她们走去。

既然都活不长了,那死前不妨多带走几个。

见我浑身散发着杀气,两只抹脸妖有些惊慌,紧紧依偎在一起。

随后,竟然合二为一,化作一个人形,勉强支撑着朝我龇牙。

我举起刺刀,心里满是愤恨。

回想以前的种种,眼泪一次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你们把原主尸体丢在闹市,就为了引出白夜尘,对吗?」

「说要去机场,也是故意引开他,想利用我制衡他,对吗?」

「哪怕是刚刚,他也没想过要杀你们!」

白夜尘他就是个傻子,明明可以直接杀了这两个妖怪,却非要用契约的方式!

「为什么!」

「你们已经夺走了两个女孩的人生,那就悄无声息老老实实活着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卷进来,为什么要杀了他?!」

我再也控制不住怒吼起来。

泪雨磅礴。

那抹脸妖嗤笑出声:

「因为,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鬼纹军。」

「杀了他,鬼门关的屏障就不复存在,妖界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就算你今天杀了我们,待鬼门关大破之后,我们也可以复生,可白夜尘,还有你,却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了。」

「你们,输了——」

不待她说完,我将刺刀狠狠捅进这怪物的身体里。

鲜血泼贱到我脸上,灼热无比!

很快,她们的身体在白烟中溶解,最后只剩一滩血水。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满是鲜血。

一旁,白夜尘静静躺在那,眼眸微垂,嘴角凝着薄薄的笑意,忧郁而怜悯,只是那眼睛里,再也没有光了。

我从木盒中捡起两只珍珠耳环戴上。

把刺刀别进腰间。

然后蹲下身,费力的将白夜尘两只胳膊耷在我胸前,双手用力抱紧他的大腿,半拖半背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也许下一秒,我也会死去。

可在这之前,请让我把你带回家。

给你擦干净身体,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

我还没有买面朝大海的房子。

可我那个小小的公寓,也能听到大海的波涛。

「回家了,我带你回家!」

我轻声对着他耳语。

白夜尘很高,四肢修长,他的身体一次次从我单薄的脊背上滑落下来。

我又重新将他背起来。

咬着牙,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说一说话。

然后继续,一步一步,往家走。

天色微微亮了,晨风微拂。

我们回到家了。

我把他从背上放下来,平放在地毯上,发现白夜尘的眼睛竟然闭上了。

他那模样,就跟睡着了似的。

松驰而平静,不再有忧伤。

我和衣并排躺在他旁边,不过几秒就跌进黑甜的梦乡。

恍惚间,总觉得这一切就跟做梦似的。

等梦醒了,白夜尘还窝在我的懒人沙发上,一笔一画,绘着美人图。

07

我在房间里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金红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斜铺进来,带着热烈的情意,在我皮肤上一寸一寸爬着。

我睁开眼,恍惚了几秒,复又闭上,大脑跟衰老的机器一般许久启动不来。

有鸟鸣声、海涛声,声声入耳。

我看着天花板,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一转头,就看到了一张苍白冰冷的脸。

现实犹如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令我清醒过来。

是的,白夜尘死了。

这世上最后一个鬼纹军没了,很快妖怪精鬼就要为祸人间了。

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白夜尘死了。

我坐起身来,在空空的房间里怔愣半天。

饥饿跟口渴,随着苏醒的身体一齐朝我叫嚣。

打开冰箱,里面有一块过期了的三明治,还有牛奶。

我胡乱地往嘴里塞着,丝毫尝不出它们的滋味来。

悲伤感在吃饱后再次攫住了我。

门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的小贩,热腾腾的活气。

真是,热闹非凡啊。

我隔着一张门,守着自己的孤独,不愿意出去。

那些,跟我是不相符的,是格格不入的。

一直到把白夜尘搬进浴室,给他擦洗身子,我才恍然找到自己活着的原因。

他的后背,原本刺着鱼女图的那一块皮肤,消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将那块跟我结下生死契约的皮肤活生生抠走了。

也许就是我蹲坐在海滩痛哭,从此生死都要跟他绑定的那个黄昏,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跟我解除契约吧?

我趴在浴缸边沿,低垂着头,眼泪一滴滴砸进水里。

眼前模糊了又清晰。

那水缸中,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血丝。

我心头一惊,哭声咽下喉咙,呆呆地看着那缸水。

他已经死了多时,怎么还会流出鲜红色的液体呢?

难道,难道他还活着!

一个念头忽的冒出来,初时觉得荒诞可笑,但转念一想,却又不无可能。

鬼纹军,不就是处在死跟非死的中间地带么?

那我们的死亡,必然也是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吧!

「白夜尘!」我对着他大喊了一声。

人只要生出了希望,就有了动力。

我将他从浴缸中抱出来,擦拭干净,放到床上。

随后在他行李箱中找到了那本有如天书的牛皮记事本。

一页一页的拍好,传到网上去。留了自己的邮箱。

哪怕真的如抹脸妖所说,白夜尘作为最后一名鬼纹军死了,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读得懂这些文字吧?

也许,这里面就藏着白夜尘的生机呢!

我看着床上沉睡的白夜尘,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造了个梦。

非得有个梦,这日子才能继续下去。

时间一天天流逝,我的邮箱里一直都没有动静。

可心头却并不慌张,因为白夜尘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不曾腐烂、发臭、僵硬。

他一直保持着初时的模样,只是不曾醒来。

我每天给他洗脸,按摩,聊天,就当他是活着,这样心里便好受很多。

抠门还是抠门的,既然活着就不能坐吃山空。

我又买了辆车,跑起了滴滴生意。

偶尔,我也会去那家油泼辣子面打包两份面回来,一份放在床头,一份自己端着吃,吸溜吸溜,跟白夜尘说:「你睡得时间也够长了。」

来年春天的时候,有个老头子联系上了我。

「这是鬼纹军的墨子文啊,你上哪找的?」

他的话刚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老头子绰号蛤哥,是个民间学者,大半辈子精力都消耗在这些别人看着无用的文字资料中。

「哎呦,这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啦!」

「跟妖王直接签订生死契的鬼纹军,那都是首领,一般的小妖小怪的哪有这个本事杀他。」

我按住心头狂喜,沉声道:

「那要是这鬼纹军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一直沉睡不醒呢?」

蛤哥扶着老花镜,盯着复印纸上的墨子文看了良久。

忽然大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

「你别不是抓了一个鬼纹军在家吧?」

我跳起来:「怎么可能,我,我就是好奇——」

蛤哥:「普通人,知道鬼纹军的都很少,你问我这么多,怕有什么东西落你手里了吧?」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我这辈子研究这些,从没看到实物体,真的太好奇了!」

我夺过那叠复制纸,吞了口吐沫,心虚道:

「我听不懂你说啥,我正打算写关于鬼纹军的小说呢,对,写小说!」

「这是我在古玩市场淘来的,你要是不懂,那就算了,我问别人去!」

说着我作势准备离开。

蛤哥立马急了,一把拦住我,跺着脚道:

「谁说我不懂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懂墨子文了,要是连我都不晓得,你找别人也没用!」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我半信半疑地把复印资料递给他。

蛤哥拿回去认真研究了一个星期。

有一天,半夜兴奋地给我电话道:「我找到办法了!」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本来准备对着他一通发火的,听到后面的内容后,一激灵坐起来,整个人清醒了。

「白泽图若是有损坏,或是不完整,鬼纹军重伤后就难以复原。」

蛤哥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道。

我心一喜,知道他说的应该是对了。

颤声问:「那要是挖走了,怎么复原呢?」

蛤哥吃了一惊:「怎么会挖走了,那多疼啊!」

我不管:「挖走了该怎么办?」

蛤哥沉吟半天,道:「那图契不毁不灭,即便是挖走了,也可以放回去啊。」

「那是人皮,又不是什么物品,怎么能放回去!」我不解。

蛤哥嘿嘿笑了下:「古书曾经记载,有鬼纹军首领为保下属在自己死后不受影响,每次出战前,都会将签下契约的那块皮肤生挖下来,用血液浸泡,密封起来。」

「你要是,能找到那块浸在血液里的皮肤,大概就能复原了吧!」

他的话,令我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白夜尘果然是主动挖去那一块跟我签订契约的图形!

他怕自己遭遇不幸连累了我,所以将那块契约图藏起来。

可是,如果找不到那块契约图,他也永远没有机会苏醒!

契约图,会被他藏在哪里?

我寻遍了屋子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角落,都无所获。

气得拍了他脑袋好几下。

「你说你把图藏哪了,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么?」

白夜尘闭着眼,睡得深深的,不为所动。

我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戳他的脸,一下,两下,三下……

忽然脑子灵光一闪!

椰子壳!

白夜尘行李箱中有个刻着我头像的椰子壳!

可不就是藏东西的好物什!

我冲到客厅,将翻了无数遍的行李箱一股脑倒出来,那只椰子壳咕噜噜滚到我脚边,我抱着椰子壳,轻轻晃了晃。

里面,似乎有液体。

凿开几乎不费什么功夫,里头,果然藏着丢失的鱼女图。

我小心地将它铺在白夜尘的后背,那皮肤像是有生命一般,瞬间跟他的背部皮肤融合在一起,生长成完整的一块白泽图契。

我小心地伸手触了触,微凉而富有弹性。

是真的,长回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摸着那块完整的皮肤,几度哽咽。

可白夜尘依旧紧闭了双眼,一动不动,半点醒来地迹象都没有。

我趴在床头等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了过去。

自打白夜尘死后,我很少能睡着,一闭上眼就是那日在楼道间打斗的画面,溶解的五官、穿透胸腔的拳头,满地黏稠的血液——

便是睡着了,也是不断在噩梦中惊醒。

有一次,我又梦到了自己背着白夜尘的尸体回家的情形。

一路都是冷眼旁观的人,我又累又渴,想叫人帮帮我,可睁眼细看,那些路人竟然都是妖魔鬼怪,眼里发出阴森的绿光。

我吓得满身大汗的坐起来,一边床上的白夜尘无知无觉地躺着。

这些时,我已经习惯了在他床畔打地铺,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有时候我会自言自语:「老子对你够意思吧,床都让给你了。」

又或者:「再不醒来,我把你扒光了睡了。」

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他依旧安睡如故。

今天,我又滑进了有白夜尘的梦里。

梦到自己躺在地毯上,半梦半醒间睁开眼,忽然发现白夜尘正撑着脑袋,在床上静静地打量我。

我又惊又喜,坐起身子,开心道:「白夜尘,你终于醒啦?」

白夜尘笑了笑,眼里闪着光:「嗯,睡醒了。」

然后,他从床上走下来,俯身捏住我的下巴,在我唇上轻轻啄一口。

「你想好了,准备什么时候睡我?」

我脑子一嗡,怎么做梦连触感都如此真实。

不由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扇过去,想要从梦中醒来。

白夜尘一把攫住了我的手腕,挑眉道:

「我还以为我醒来,你会很高兴呢!」

我呆住了,心脏跳得厉害。

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高鼻深目,目光忧郁缱绻,有数不尽的柔情。

「傻了?之前不是挺能叨逼叨的么,这半年在我耳边说得我都烦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拳头砸在他肩膀上,开心地大叫:

「你真的醒了,我不是做梦啊!」

白夜尘:「你没做梦,我醒了!」

「哦对了,现在,你还愿意做我的鬼纹军下属吗?」

我哈哈大笑:「老子有得选吗?」

白夜尘:「有啊,一起死,或者一起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里一片温热。

伸出两条胳膊,轻轻环住白夜尘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项间轻声道:

「我好想你,白夜尘。」

白夜尘身子一震。

良久后伸出手,紧紧搂住我的腰身,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在我耳边低语:「我也是,我好想你,楼杉。」

那日,夕阳正好,半片天空都是绚烂的,就如我绽放的心情。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如这世界只剩我们二人一般。

我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许许多多的问题。

是祸乱世间的妖魔,是残破损缺的鬼门关,是一次次在生死边缘的冒险之旅。

但,我知道并肩作战的人是你,就足够了。

一起生。

亦或是,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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