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双星

谨以此拙劣的模仿之作,向一位真正伟大的文学家和他真正伟大的小说致敬。正是狄更斯的这部《双城记》,使我看到了人性的崩毁与希望。

 

(一)复活

十六亿九千一百七十一万二千秒后,他醒了过来。

苏醒的过程痛苦而又漫长。他在粘稠的冰冷中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我——意识和记忆总是存在些许脱节。有时候,他的意识清醒,而记忆却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觉到一片凌乱的、毫无意义的痛苦;有时候,换成记忆一段一段堆叠起来,他看到自己飘渺的前世,却无法思考,无法理解这些画面的含义。

几十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之后,意识与记忆终于对接成功。他想起自己是谁,回忆起昏睡前最后的情景;进而,他依稀猜到自己身处何处,以及为什么从他的嘴、鼻孔和耳朵里还有粘糊糊、臭烘烘的液体流出。

慢慢地,他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睁开双眼,一切都是朦胧的,好似鸿蒙初开。他以为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因为目力所及,世界一片洁白无瑕,找不到光源,也找不到任何人类造物的粗粝感。直到一张僵硬的脸凭空浮了出来,停在他的正上方。那张脸凝视他片刻,张嘴对他说了些什么。轻微的迟滞之后,声音在身体两侧响起:

「星宇,欢迎回来。」

他默想了一阵。在他冰封了不知多久的记忆中,并没有这张脸的一席之地。身体似乎虚弱得还不足以支撑声带调制出一次意义明确的空气振动。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那张脸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以地球的时间计算,您睡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二十三天。在这期间,您的病已经被彻底治好——您很快就会发现,您的身体要比生病之前更好。」

无法凝聚的概念雨点般砸了下来。地球的时间……五十三年……病……他像是面对着一地散乱的拼图,不知有明确意义的画面是什么,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还原画面。

他口齿不清地呜噜了一阵,说话的努力再次宣告失败。

「星宇,不要着急,」那张脸安慰他,「想要立刻回来可不那么容易。」

「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二)时代

他坐在全透明的近地面飞行器中,身体被发着提示蓝光的安全力场束缚。头上是一颗红彤彤的太阳和宇宙漆黑的帷幕,密密织织的飞行器在这片狭小的星域中繁忙穿梭,不断地进出翘曲空间,发动机的火焰在高速运动中牵出一条条橙色的尾迹,恍若天神在黑色的天幕上穿针引线;脚下半透明的地面向前方微微弯曲,随着他的飞行疾速翻滚,仿佛一线黑潮席卷整条地平线。

「自我介绍。我是 RD235RX-001,」五十三年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扭头冲正在发呆的乔星宇笑了笑,「您以前喜欢叫我『老管』。」

RD235RX-001……老管……他想起,前一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是机器人的识别码,后面的数字则代表流水线生产批号——那么在他面前的,应该就是某个属于乔氏家族的机器人了。他打量着「它」,努力把它的形象同记忆中的某些画面联系在一起。

他失败了。他当然记得老管。那是个全身覆满硅胶皮肤的管家机器人,有一个立方体状的躯干和圆柱形的脑袋,靠两条三角履带移动,发出的是呆板的合成电子男声。

……RD235RX。拟人态量子神经元处理器。全接口、全模式扩展型。太阳能、无线微波、便携式聚变三模供电。价格不菲。乔氏企业进军超高端定制市场的野心之作。

001 代表原型机。

虽然集当时人类最先进的科技成果于一身,但他记忆里的老管,至少看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

眼前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我的外形,呃……是发生了少许改变。」它字斟句酌地说,「您整整睡了半个世纪。用一句中国人的老话讲,这几十年,沧海桑田。您将会看到,和那些真正的变化相比,我这点外形上的改变真的是微不足道。」

就像从水井中压出了第一股水,随着「老管」从脑海中一跃而出,遥远的过去终于从记忆的深井源源不断地被泵出。「五十三年」不再是一个浮泛的概念,它掀起一波冷战,自上而下,卷过乔星宇全身。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们呢?」

老管的笑容尴尬地凝固在脸上。「他们不能来接你,出了点儿事情……」它欲言又止。乔星宇已经面色凝重地闭上了眼睛,在极度的苏醒后疲劳面前,连悲伤都有气无力。

我明白。五十三年,他们等不到我醒来的那一天。

「不,和您想得不一样。」它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轻声说道。「等我们到了地方,我再详细告诉您。」

不,都不重要了。我们早就成了不同世界的人——不管是在空间上或是时间上。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这里不是地球……我这是在哪儿?」

「晖阳,」老管急急忙忙接话,熟稔地介绍。「您在冬眠之前也许就听过。这颗人造行星是星际航行的马六甲海峡,星盟的贸易枢纽,人类拓殖银河系的前哨阵地。」

又是一番吃力的思索和咀嚼,「我记得是在地球上冬眠的。」

「由于业务发展的需要,乔氏企业的总部已经迁到了这里。而且,地球,呃……」

在老管沉默的空当,乔星宇在它棕色的眼珠里看到了一星蓝色的闪烁。至此,他才开始相信,眼前的,确实就是他古老记忆中的管家机器人。

「地球的政治形势,有些不太乐观。」它终于挑选好用词,「您的父母十年前就已经把您的冬眠仓转移到了晖阳的同步轨道上。」

他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想到自己在冬眠中可能历经的沧桑巨变。他太了解机器人了,在他进入悠长梦乡的时代,机器人与人类的交流方式还是直来直去的高速信息流传递——不管是通过代码、文字、图像还是声音。而眼前这个机器人,虽然思考时间长、语速偏慢,但却已经和一个真正的人类别无二致——它在揣摩他的思想!在思考如何用一种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说话!

人造镜像神经元技术,已经应用在机器人身上了吗?五十三年,看来真是沧海桑田……

「我们到了。」

老管轻声提示。近地面飞行器在空中悬停,然后翻转。现在,他的头上是半透明的黑色地表。刚才的高速运动略去了很多地表的细节,乔星宇抬头观察,感觉自己如同看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蚀刻电路板——繁复的几何状银色纹路在地面错综复杂地交织,不时反射星空中喧嚣的人造光芒。随着飞行器的慢慢接近,头顶的地面以收卷的方式打开,展露出一个深邃的圆形黑洞,洞壁上蓝蓝红红的信号灯如同穿透地球大气层的点点星光,不停闪烁。

他们向着黑洞「上升」,另一重现实扑面而来。

(三)记忆

记忆盒只是一个浪漫的比喻。在乔星宇看来,这东西根本不像盒子,反倒和地球时代的微型存储卡颇为相似。

苏醒后的第三天,他在乔氏企业的总部大楼得到了这个东西,一起成为他财产的,还有价值五百亿信用点的乔氏企业和数万个机器人员工。

在琐碎繁杂的一个又一个董事局会议中,他也见过不少真正的「人」——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他们的身材或健硕匀称,或妖娆曼妙,五官则清一色的清晰挺拔,毫无瑕疵。

「基因工程。」老管这样解释道,「标准化无处不在。在基因工程的帮助下,人的美貌也标准化了。你要是想换一副,呃,新鲜的皮囊,哪天我帮你约……」

他摆摆手,「不用了,谢谢。」

从很多人大同小异的版本中,他拼凑出了父母死亡的真相——同样得益于基因工程的迅速发展,一百多岁的他们仍处壮年。和乔星宇想得不一样,他们死于意外。

飞船的导航模块出现了罕见失误。在最后一次翘曲空间跳跃中,他们本应出现在太阳系的奥尔特云附近,却匪夷所思地直接撞到了太阳上。

太阳系的太阳,地球的太阳。

「直接掉进了色球层里。他们不会感到一丝痛苦。」老管体贴地安慰乔星宇。「就像回家一样。」

看来,机器人已经从人类那里学会了自欺欺人。

「导航模块出这种问题的概率太低了,」老管接着说,「目前怀疑是有人动了手脚——比如说植入病毒。您的一个,呃,熟人,是高度怀疑对象……」

不,已经不只是高度怀疑了。他看着面无表情的机器人,心想。星盟政府甚至都来不及走一遍人类用来标榜文明的无罪推定程序,就把所谓的「高度嫌疑人」迫不及待地投进了监狱。

到底是乔氏企业的政治影响力太大,还是人类和机器人,果如老管所说,已经处于战争的边缘,他不知道。

除了乔星宇,乔炎辉夫妇没有别的继承人。遗嘱里特意注明,只有等夫妻二人都死去,才能唤醒他们唯一的儿子。

他们一贯如此。乔星宇有些悲哀地想。我理应恨他们,但就连这个机会,他们都不肯给我。

如今,斯人已逝,他已经没有理由再恨他们了——不,也许,他还可以为他们做点儿事……

拿到该拿的东西,开完该开的会,乔星宇步出总部大楼。清风拂面,带来缅桂花的馥郁香气。

他贪婪地呼吸,天空蔚蓝。

这是一个城市,这是一个星球,这是一个世界。

0.75 个地球半径的人造星体温柔自转,精确地营造出和地球等同的一个 G 重力。球体空腔的中心点上,悬着一颗微型的聚变太阳,它按照地球的节奏点亮和熄灭,精密地控制可见光的输出波长和强度,艺术家般操纵水汽和气体环流。在它的手笔下,你能看到朝霞万丈,也能看到日暮余晖;你能在清甜雨丝中翩然起舞,也会被顽皮阵风掀起花裙。

总之,如果你能抛弃太阳东升西落的陈旧观念,那么这里,用老管的话说,就是一个「更漂亮,更和蔼,更有服务意识的地球。」

他在缀满欧式的、中式的、日式的独栋住宅楼社区信步游荡。繁花、绿草、汪汪叫的金毛猎犬和吹着口哨修剪灌木的中年男子,一派地球黄金时代中产阶级生活的闲适情调。在住宅区外的街心花园,一个希腊雕塑风格的喷泉粘住了他的脚步——喷泉的基座是一个石质的欧陆少女,水从她裸露肩膀上的陶瓶中喷出,人造日光在细碎的水幕上画出一道绚丽的彩虹,仿佛七彩薄纱羞涩而又骄傲地遮掩少女比例过分完美的身体。美得有点儿不真实,他在喷泉前默默站立,心想。乔星宇在地球长大,即使家境优渥,他也不能为自己买来一片蓝天。常见的色调是灰色——天空、建筑、机器和人。彩虹?那是虚拟视觉和梦中的场景,和现实无关。

这里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伊甸园吗?

身边响起嘁嘁喳喳的交谈声和密密匝匝的脚步声。他转头,看见人群正向他靠近。这就是所谓的乌合之众了——他们形色各异,高擎着粗制滥造的示威条幅与牌子。从人群中,乔星宇辨识出了明显的人类、毫无疑问的机器人,还有一些体现了两者互相融合的趋势,他无从分辨。

打倒人类暴政!

和谐共处,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查明真相,还贾森·米切尔自由!

……

惊讶转瞬即逝,如同云层后的一闪电光。三天来,他已经大概了解了地球和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不,这里还不是伊甸园。他想要转身离开,却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包围了起来。

「你是乔炎辉的儿子?」一个高大的机器人横在他身前,俯身看他。它的脸是一个曲面低分辨率显示器,简单的矢量线条构成了它的五官。从理论上讲,五官和表情的构造是随意的,而展现在曲面屏上的,显然是一张经过刻意选择、意图明确的脸。

愤怒的男人。

「我是。」乔星宇回答。人群又向他围拢了一些。肢体的挤压中仿佛有愤怒的泡泡浮出,他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这些脆弱的薄膜被一句不小心的言语戳破。

「下个月,你要出庭指证贾森·米切尔?」

在机器人面前,任何逻辑上的微小瑕疵都无所遁形——最佳策略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他说,「我睡了五十多年,忘了很多事情。我要先回家看看自己的记忆盒。」

「指不指证,和你记忆盒里的东西有关系吗?」矢量线条勾勒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们反正是要处死他的,对不对?」

一声闷雷在他脑中炸响。他想起老鬼的话:这两天本来要给您配机器人保镖的,但是我不放心……可我现在又走不开,要不您再等一会儿……

看着那张即将倾塌下来的愤怒的脸,看着人群进一步向他挤压,乔星宇暗暗后悔。

我不该忘记自己是谁。

牛仔裤。短 T 恤。一个少女的身影从人群中钻出,横在他和高大机器人之间。

「我们不能凭自己的想法判决一个人,」她回过头看乔星宇,飘扬的棕色卷发泛着暗金色的光泽。「否则,我们就和他们一样了。」

乔星宇的心被狠狠蜇了一下。他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几近晕厥。

「丽……丽塔?」他艰难地吐出问句。

女孩儿再次转身看他,一碧如洗的蓝色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

她点了点头。

他们克隆了她。他们克隆了她。眼泪滚滚而下,女孩儿的手迟疑地抓住他的肩膀。下一秒,记忆变成泥淖,把他拉入无意识的深渊。

丽塔。

(四)证据

脖颈后方和肩膀的连接处,有一个冰凉的凸起。用手指轻轻触摸,可以在凸起上发现一道光滑平整的细缝。

这是扩展接口,宇宙时代人类的必须器官。通过人造神经与脑部的辅助微处理器相连,它为人类智力增益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无所谓方向、无所谓角度,只要把记忆盒放到接口附近,它所携带的微立场就会自动调整姿态,将自己准确地推入。

这是一段经过个人基因编码加密的记忆数据。除了记忆盒的拥有者和他授权过的人,其他人都无法观看。

他在自己的记忆里穿行。声音、画面、气味、触感,愤怒、病痛、迷茫与顿悟。她是一条线索,贯穿了他沉睡前的整个生命。

丽塔。丽塔。丽塔。

他看到她笑,看到她哭,他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肩膀,用每一个嗅觉细胞捕捉她淡淡的皮肤香,用整个身心去体味她柔软发丝带来的酥痒。

他说,丽塔,我们结婚吧。她不回答,只是笑,深邃的蓝眼睛里藏着他永远也参不透的谜。

她曾给予他这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快乐,也曾带给他这世界上最锥心刺骨的痛苦。

如今,他回来了。而她,竟然也在。

他结束了记忆浏览,发现泪水已经濡湿了衣衫。我这是怎么了?他想,丽塔已经死了,你看到的,只是她的复制品。

但乔星宇宁愿相信,是那个复制品救了他。老管说,示威人群被驱散时,它看到她正席地而坐,把他失去意识的头颅枕在自己腿上。

那她呢?他焦急地问,生怕简单逻辑的机器人警察会伤害到她。

她没事儿。民主社会,一切好商量。老管挤挤眼睛,她把你交给我,就走了。

他凌乱的心跳略微平复。随即,他再一次责怪自己:丽塔已经死了,她只是个复制品。你还有正事要做。

他要在记忆里寻找贾森·米切尔,也就是丽塔·米切尔的父亲,曾经企图杀害他双亲的证据。

乔炎辉和贾森是乔氏企业的联合创始人,作为生意场上一起摸爬滚打多年的伙伴,他们一度很要好。

当然,那是在丽塔死亡之前。

乔星宇在记忆里徒劳地搜索,最后得出结论,他拿不出任何可以用来证明贾森有犯罪意图的证据。他在丽塔死去之后便与自己的父母决裂,同时和乔炎辉分道扬镳的,还有贾森。

在那之前,不管有多少的龃龉和猜忌,两个合伙人之间至少还保持着一种程式化的客气。

时间的单向流动赋予逻辑不容置疑的精准性。

「我不能指控米切尔叔——贾森,」他的目光越过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纯白色茶桌,与老管覆满放射状纹路的棕色眼睛对视。「至少从我的角度,不能。我甚至都没有看见他们红过脸。」

老管用手轻轻拨弄茶杯。此刻正在晶亮剔透的黄绿色茶汤里漂浮旋转的,是从地球采来的龙井茶。这些泥土中孕育的东方树叶,跨越难以想象的时间和空间,在 85℃的人造活性水中舒展,并借着飘渺升腾的热气,把芳香分子在恒温的富氧空气中氤氲开来。

自然、人类的古老智慧和冰冷的科技在一杯茶的时间里曼妙地交缠起来。他的心中,竟暗生出些许惆怅。

机器人举杯啜饮,姿势优雅犹如世外高人。「您确定?丽塔死后也没有过?」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贾森。」

「您要知道,在您的父母出发前,贾森·米切尔曾和他们见过面。不管是从作案条件,个人情感,还是他们水火不容的立场上,他都是嫌疑最大的人。」

乔星宇低头想了想,「老管,如果你说的那些证据足以说服陪审团,那即使我不出庭作证,贾森也能被定罪;而要我出庭指证贾森,正说明你的证据不是决定性的,我不能凭着猜想和莫须有的事实去指证一个可能无辜的人。」

「而且」,他抬起头,说。「我也不相信他会是那种人。」

老管的脸上出现短暂空白,「您的逻辑无懈可击,这让我想起您的父亲。但是说实话,作不作证和您的想法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这是政治。」它空白的脸被笑容填满,好像乔星宇的疑惑完全在它的预料之中。「星盟政府需要他死,他们只是还没有十足把握说服陪审团。您的证言,本应该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星盟政府,需要他死?」

「一石三鸟之计。如果贾森被处以极刑,那么一能够给地球上那帮意图对人类采取极端行动的机器人以震慑;二则告诉地球上的人类,星盟站在他们一边;三——」

机器人呷了一口茶:「作为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叛徒,贾森的死,将给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类敲响警钟。」

半晌默然。乔星宇仿佛听到自己头颅中的齿轮和发条在「吱吱嘎嘎」地吃力运转。

「你刚才说的,」他问道,「是得到了消息,还是猜想?」

老管轻轻放下茶杯。「猜想而已,」它说,「但您别忘了,我有和人类打了六十多年交道的经验和ⅢA 级智能。我认为自己的猜想——用一句中国人的老话讲——八九不离十。」

不,你忽视了一个最危险的可能。还不等他开口,老管已经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它微鞠一躬,说。请按时休息,明天还有几个会要开。

走到门口,老管又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乔星宇,「对了,忘了告诉您,救了您的那个丽塔——」

「不是克隆人。」

(五)审判

作为一个生活在病毒扩散区的克隆人,查尔斯·达内的近况已经远远不能用「不好」两字来形容了。

人类已经躲避瘟疫般远离这里,而那些感染病毒的机器人则拒绝为克隆人提供服务——这还都是小事。前天夜里,他的一个朋友由于忘记点亮额头上的克隆人标识,被一个深度感染的疯狂机器人误杀。作为介于公民和奴隶之间的存在,没有人或机器人在乎克隆人的生死——

两边不讨好。

但生活还得继续,尽管对于一个为了牺牲而存在的克隆人来说,生活在大多数时候是空洞而乏味的随波逐流。早在五十多年前,他那健康的肺就应该献给自己的母本——一个罹患肺癌、濒临死亡的富家子弟。但那个年轻人说什么也不肯用克隆人身上的器官——他选择了冬眠,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未来。达内随即被赋予自由克隆人身份,被依据先天禀赋灌输知识和技能,被安排做人类不愿意做、机器人又做不来的工作。

他现在的身份是建筑结构工程师——专业方向,监狱结构设计。

不过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活干了。人类早已无暇为自己族群里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营造栖身之地了,他们的当务之急,是遏止病毒的扩散,平息和镇压机器人的怒火和骚乱。

查尔斯·达内认为,以上的任何一点,人类都做不到。

他们不明白机器人要的是什么——或者说故意装不明白。那些从地球开枝散叶的星盟成员早就陆陆续续赋予机器人以自由民身份,而这个机器人的发源地却依然固守陈旧的种族优越感和等级观念,视机器人为天然的奴隶,生杀予夺,毫无顾忌。想想克隆人的权利跌跌撞撞用了三十多年才被地球人类勉强承认,达内对在冲突大规模爆发前消弭人类与机器人的争端持悲观态度。

一旦走到战争这一步,克隆人就必然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但不管多么焦虑与恐惧,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体总是无能为力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捏着啤酒瓶的达内作如是想。这个以往主要面向克隆人的酒吧,如今麇集着机器人。依然有少量的酒品供应——有些中了病毒的机器人喜欢假模假式地喝酒,尽管这样做无法带来任何愉快的感官体验,甚至还伴随着短路的风险。它们喜欢做人类做的事情,好像这样就能和自己的前主子平起平坐了。

这就是病毒的效果。达内看着吧台上一个垂着头、滋着火花、冒着黑烟的人形机器人,心想。它们叫它什么来着——哦对,「解放回路」。它不只清除了机器人处理器中定时炸弹,同时也篡改了「三定律」,混乱了机器人赖以精确运转的逻辑铁律。

病毒赋予了机器人空前的自由。生存的自由,反抗的自由。

杀戮的自由。

此时,残缺的射灯抛出肮脏的彩光,下流的电子乐隆隆作响。酒吧里的机器人正急吼吼地等待通过粒子纠缠态通讯场协议传输过来的实况画面。克隆人老板如此不惜血本地买来直播权,当然是为了取悦这些活跃火山般的机器人。

将要直播的,是在晖阳上进行的对贾森·米切尔的公开庭审。

在酒吧昏暗逼仄的空间里,充满了或尖利、或喑哑、或呆板、或含混不清的电子人声,达内听得头痛欲裂。这些机器人本可以通过开放无线信道或是光波频段高速传递信息,现在却非要吃力地调制、发送、接收和解码空气振动,缓慢地交流。它们憎恶人类,却要把人类无法突破的生物限制当做时尚来模仿。不,也许它们并不是真的憎恶人类,达内想,它们只是嫉妒——嫉妒人类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造物主;嫉妒人类有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可以追寻。

那么克隆人呢?达内已经无暇去想,如果不是对贾森·米切尔的命运有那么一点点兴趣,他在这里一秒也呆不下去了。

一个供医学院使用的人体剖面机器人注意到了他,它起身,有机强化玻璃皮肤后的肌肉和骨骼夸张地咬合和位移。它向达内走了过来。机器人的人造心脏剧烈跳动,闪着红色荧光的仿生血液被愉快地泵向全身,没有眼睑的绿色眼珠与达内对视。

他意识到了危险。

达内掀开盖住前额的蓬乱头发,他的手掌被克隆人标识的幽幽蓝光映亮。

机器人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它随即举杯,用脸上的几十块橡胶肌肉扯出一个笑容。

「敬解放回路!」它说,接着仰头灌下啤酒,淡黄色的液体冲入它的咽喉,滚过它的食道,掉进它的胃,激起一层细碎的白色泡沫。

「敬解放回路。」达内也举起了杯。

机器人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腹部。「要过一会儿,」它嘿嘿笑道,「这些小宝贝儿才会流进膀胱。」

一点儿都不好笑。

直播开始了。当贾森·米切尔双腮深陷胡茬凌乱的脸出现在全息屏上时,酒吧里响起一阵唏嘘,接着嘈杂平复,音乐停歇,达内耳边,只剩下从遥远银心传来的声响。

「乔炎辉、柯雅如夫妇意外死亡一案,现在开庭……」

庭审的过程冗长而无趣。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控辩双方围绕一大堆无关痛痒的间接证据展开拉锯战。晖阳庄严的复古式法庭和地球某个偏僻角落里的肮脏酒吧一样闹哄哄,旁听席上有笑声、有嘘声、有叫骂声,带着沉重假发的法官不得不频频敲击木槌维持秩序。休庭,复开庭,达内眼皮打架,机器人们义愤填膺。

庭审进行到这里,达内总算明白了,这位机维(注:机器人权利维护组织)领袖的生死,说到底,取决于人类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请最后一个证人出庭。」法官耷拉着眼皮,示意控方律师。有人低头走过长长的旁听席甬道,站进了法官旁边的证人席。

他抬起了头。

查尔斯·达内如遭电击。他双颊滚烫,咕噜咕噜大口灌下啤酒。在酒吧闪烁的灯光下,没人注意到他。刚才那个敬他酒的机器人似乎朝他的方向微微转了转头,但注意力很快又被全息屏上的画面吸引去了。

细长的眉宇。清澈的双眸。紧抿的嘴唇。证人席上站着的,是他的母本。

「银河在上,我,乔星宇发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看啊,那家伙是乔炎辉的儿子!

——呸!下作的人类,他们都分不清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嘘,嘘……听他说!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贾森·米切尔了,」乔星宇的目光停留在被告席,「不,这么说并不准确。应该说,我是在他的注视下长大的……」

在达内听来,他的证言更像是一个娓娓道来的少年成长史。在他的陈述中,贾森是一个比乔炎辉更尽职的父亲——在他地球的家里,一直有一间为小星宇留的房间。「那是一个有着全息墙壁和顶棚的房间,每当夜幕降临,米切尔叔叔都会打开全息画面,」乔星宇的脸上漾着追想的迷蒙,「画面里是广袤无边的深邃星空,而我,恰好位于星空的中心。他会用手势带着我漫游宇宙——两指一开一合,我们就在瞬间跨过成百上千光年。在宇宙的深处,有超新星爆发的瑰丽遗迹,有玫红色的蟹状星云,有被恒星扭曲成哈哈镜的空间……伴着这些画面,他会给我讲故事,讲宇航员的故事,讲星星点亮和熄灭的故事,讲世界毁灭与重生的故事。每到这个时候,丽塔都会从她粉红色童话世界般的屋子里跑过来,钻到我的被窝里,埋怨爸爸偏心,然后说什么都不肯走……」

旁听席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年事已高的法官垂下了头,陪审团席里交头接耳。假想敌并没有显露峥嵘,酒吧里的机器人们也有些不知所措。

控方律师开始变得不耐烦——「证人,法官大人的时间宝贵,请说重点……」

乔星宇没有理会律师的抗议,「米切尔叔叔拿她没办法,只好让我们晚上睡在一起。丽塔,她就像只淘气小猫,在被窝里一点儿也不安分,一会儿用手掐掐我,一会儿用脚踢踢我;她挠我的痒痒,还不等我笑,自己就先咯咯咯地笑起来……」

「常常是这样——我被她撩得睡意全无,她却自顾自睡着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丽塔是甜的——她头发的香味是甜的,她的呼吸是甜的,就连她的小呼噜,都是甜的。」

镜头的焦点集中在乔星宇脸上。达内看到有泪珠滚落,年轻人伸手揩了揩面颊。

法官咳嗽一声:「证人,跑题了。」他对乔星宇不着边际的证词只做轻微纠正,似乎对这个影响力颇大的搅局者无可奈何——归根结底,是乔氏企业造就了今日的机器人,造就了今日的贾森·米切尔,也顺便造就了今日机器人和人类之间的尖锐矛盾。如果乔炎辉夫妇的意外死亡只是这条因果线路的自然延伸,那么贾森有罪与否,和今天的审判没有一点关系。

而且,也许是晖阳的中产阶级生活太过稳定乏味,法官也乐得看到今天的庭审演变成一场闹剧。

「对不起。」沉默片刻,乔星宇说。「其实我只想说,贾森·米切尔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温和、最善良、最具有自省精神的一个。许多人把他离开乔氏企业加入机器人权利维护组织视作对人类身份的背叛,我倒认为他是在为人类赎罪——一个赎罪的人,是不会犯罪的。」

「所以,银河在上,我以我的生命担保,贾森·米切尔,不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静默。哗然。法庭像是一个正在倾颓的蚁巢,酒吧变成了一口沸腾的锅。

大逆转。查尔斯·达内松了口气,然后无声地笑了。贾森会被释放,而那根悬在两个族类之间的弦暂时不会被绷断——但只是暂时而已。

他起身离去,不再等待陪审团给出已经毫无悬念的结局。在一条背街的肮脏小巷,一个悬浮式显示屏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他不安地驱赶,显示屏则像一个厚颜无耻的小流氓,始终与他的脸暧昧地保持三十公分的距离。

他索性停下脚步。显示屏悬停在他的正前方,不断闪烁雪花噪点,传达某种含义不明的挑衅。

「听着,」达内拨开额前乱发,说。「我只是个克隆人,如果你想找我麻烦……」

「查尔斯·达内,自由克隆人,54 岁。」显示屏底部的扬声器突然欢快地叫起来,「母本乔星宇,公民身份编号 WS179185TT……乔氏企业的继承人……」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雪花噪点忽如薄雾般散去,一张男人的脸从数据的湍流中浮出,甜腻的电子女声随即被铮铮作响的金属男声掐断。

「查尔斯·达内,」屏幕中男人开口说话,「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想为你提供一份工作。」

「工作?」达内有些意外,「你……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男人回答,「重要的是你即将得到的工作,和这份工作的酬劳。」

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他笑了笑。有意思……也许,在不可避免的死亡降临之前,我的生活不会太无聊了。

「说说看。」查尔斯·达内说。

(六)丽塔

他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他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一声青春的绝响、一个逝去的旧日迷梦。

乔星宇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于是,能够静静地陪伴在她左右,也是从冰冷的宇宙法则中偷得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无非是大脑中的非理智营造出的海市蜃楼。

此刻,他们正置身贾森·米切尔家的屋顶花园。透明穹顶之上,是漫天星海——人类把自己囚禁在这个钢铁洞穴,却还要煞费苦心地营造一片虚假的辽阔天幕。遍布于楼宇和街道的内嵌式激光射灯,在夜幕降临后点亮,光线掠过闪着微弱银辉的聚变太阳,经过恰到好处的散射,温柔地落在对面半球观星者的视网膜上。经过难以想象的巨量运算,激光灯的排布和角度,可以使处于晖阳任意一点的人都恰好能看到半个天球的人造星空。

几乎是天衣无缝了。三年前,第一次领略晖阳星空的乔星宇感叹道。几乎。

真实和虚拟的参照系,在于——越接近天球的底部,激光灯的入射角度越是倾斜。所以如果你仔细观察,那些地平线上的星光,是一条条细细的短线。

人造星光明朗,点亮了丽塔的脸。她正轻声哼着柔软的调子,侍弄花草。她的白色连衣裙沙沙作响,她的气息和植物的香气美妙地融合,她的面孔在花枝草叶的阴影中穿行,被银色的星光竞相抚摸——眼前的场景令人迷醉,幽远而又熟悉。乔星宇在自己的记忆中遍寻,终于不甘心地承认,眼前的这一幕,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由另一个丽塔创造的新鲜记忆。

「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贾森说。他的话音中有着微妙的声调和抑扬,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乔星宇说。

后者盯着丽塔快乐忙碌的侧影,不语。

笑容在贾森的脸上舒展开,他弯腰斟茶,「女人的心,又有谁能猜得透呢?」

乔星宇轻轻叹气。丽塔转头,朝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挥了挥手,「爸爸,星宇,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贾森回答,「我们的丽塔,是全银河系最漂亮的姑娘。」

丽塔吃吃笑着扭过了头,白色衣裙被循环风轻轻托起。

乔星宇的胸口被猛击了一下——这一击,来自于白衣姑娘和逝去之人的某种微妙的重合。

她不是完完全全的丽塔。但她仍是丽塔。即使是这样,我……

「星宇,」老人说,「你还记得三年前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

乔星宇嘴唇轻启,没有发出声响。

「你问我,」 贾森嘬了一口香气扑鼻的茶,「为什么没有克隆丽塔,而是以她的基因为摹本,造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当时你无法理解我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我让你自己去想。」

「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我想,您让丽塔以这种方式重生,也许是纪念她的最好方式吧……」

老人微微颔首,「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你应该,嗯,」他的目光在乔星宇和花圃间转了一圈,「你应该已经了解现在这个……这个丽塔了吧?」 

乔星宇点头。何止是了解。他心中怅然。为了把自己拉出混同两个「丽塔」的虚妄,他曾向辅助微处理器疯狂灌输这五十多年间遗落的知识——信息以强电信号的形式粗暴地修改大脑中突触的连接模式,肉身则以极端的痛苦表示抗议——头痛欲裂,整夜整夜地失眠和呕吐。然而如是痛苦换来的认知却是,从人类的感官和直觉层次上,他无法区分她们。

六百兆个智能埃米(注:埃米,纳米的十分之一)细胞以与有机体无异的方式构成了眼前的这个美丽少女。这些分子级别的自动机可以像真正的细胞那样生长和分裂,重组和死亡。每个埃米细胞里都有一份母本丽塔基因信息的数码副本,每个埃米细胞都在孜孜不倦地与周遭环境交换物质和能量,每个埃米细胞里都有人造线粒体为宿主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这是造人的勾当!」某虔信宗教的生物科学家如是说。

她就是重生的丽塔。这是乔星宇在无数个无眠之夜后得到的最终结论。她就是丽塔,除了没有那段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生命,与我有关的记忆。

「当年我离开乔氏的时候,」贾森的声音探进他幽深的思绪,「除了智能埃米细胞的制造技术专利,什么也没带走。可以想象,你的父母是怎样的如释重负啊……」

也许是惊觉可能冒犯到乔星宇,他收住话头,一脸歉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没关系的,」乔星宇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虽然我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如释重负』已经是一个很中立的词了。您即使用『弹冠相庆』,我都不会觉得过火。」

「不,还是用『如释重负』好了。」贾森也笑了,整齐的白牙反射着银光,好似一弯横卧的月牙。「这是完全合理的,因为他们一次就甩掉了两个沉重的包袱——一个貌合神离的联合创始人,和一项看似尖端、实际毫无市场价值的技术。——丽塔走了过来,抿了口茶。嗯……好喝。她挤了挤眼睛,转身钻入花丛。——「制造一个埃米细胞机器人的成本太高了。」贾森定定地看着她背影,「三年时间,一个忠心耿耿的技术团队还有全部积蓄,最后换来的,只是另一个『丽塔』……」

「这就是智能埃米细胞技术毫无商业价值的原因了,你的父母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痛快地把专利转让给我。除了能绕开伦理上的尴尬区域,埃米细胞机器人与克隆人相比,劣势太过明显。就像你说的,如果想复活一个人,我的做法无异于舍近求远——近与远的程度就好比从北京到南极,本来坐一个小时的空天飞行器就可以到达,我却非要冲出太阳系,从比邻星折返后降落到南极。」

乔星宇被这个比喻逗乐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尘烟般消散。

「纪念丽塔,只是基于个人感情的一个动机。」老人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我这么做,最根本的目的,是想让全星盟的制造商暂时打消制造埃米细胞机器人的念头。」

他微微一怔:「为什么?」

贾森抬手指了指花丛中进出的女孩儿。「你看看她,」他的语气混合着观察者的冰冷和抚育者的慈爱,「她会哭、会笑、会痛苦、会思考、会……爱。她纯洁无瑕地来到这个世上,就像约翰·洛克所说的『一张白纸』。我看着她从婴儿长成少女,从少女蜕变成女人,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会和她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如果她愿意衰老的话。」

「我想说的是,」贾森沉重地呼吸,发出嗞嗞的声响。「抛开基底组成物质的不同,你能把她,和一个真正的人区别开来吗?」

乔星宇若有所思地摇头。

「如果有一天,技术上的屏障被突破,埃米细胞机器人的制造成本大大降低,甚至低于克隆人的培育成本——这很有可能——它们就会被大规模地制造出来。当这种机器人的身影无处不在时,人类与机器人的界限将被极大模糊,到那时……」

「这不是件好事吗?」乔星宇插话。

「那是你们这些温和派的天真想法。」贾森面色冷峻,「我在机维几十年,眼睁睁看着它从一个理性表达诉求的温和社团变成了将一切手段诉诸于暴力的极端组织——智力的发展最终将把生存和控制本能变成凶猛的野兽,人类和机器人都概莫能外。现在的地球上,掌握着暴力机器的是人类原教旨主义者和机维这两个势同水火的极端派。模糊族类界限的机器人确实会受到温和派的欢迎,但却会把这两派推向更为极端的境地。他们会一边叫嚷着维护种族血统的纯洁,一边对埃米细胞机器人赶尽杀绝……」

「接下来,就是战争。」

老人话音冷冽,乔星宇心中寒意顿生。

「但现在看来,无论我做了什么,在时代的洪流面前,都只是螳臂当车而已。」贾森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飘向绚烂的人造星空。「我们的故乡,那颗银河系偏远旋臂上的蓝色星球,孕育了人类与机器人,同时也发酵了这两个族类之间难以消解的仇恨。这种仇恨最终将以极端暴力的形式释放出来——也许很快,地球,将成为屠场。」

星光在乔星宇眼中黯淡了下去。丽塔拾掇完花草,正在整理工具,间或抬头,冲两人甜甜一笑。

她要过来了。

「米切尔叔叔,」乔星宇急切地说,「今天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老人觉察到异样,持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杯里漾起花纹繁复的涟漪。

「什么事?」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地球。」

(七)磨刀砂轮

查尔斯·达内最近噩梦连连。直到所谓的革命爆发,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主持设计的监狱被命名为「新巴士底」,他没有得到那张去往晖阳的船票,他的委托人,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复仇天使」。

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达内卷在被窝中冷汗涔涔。如果不是要他定期维护监狱的中央控制系统,那别说是船票,就连他的小命,恐怕都早已不保了。

据说,复仇天使不只开发病毒,它还能驾驭病毒。它的「解放回路」病毒在地球政府拒绝承认三级会议(注:三级,指人类、克隆人、机器人三级公民代表)合法性的第二天迅猛爆发。几百万年的病毒斗争史都没有教会人类——不出现症状,不代表已经远离了风险。从事后的观点来看,毫无疑问,变种的「解放回路」早已侵入位于地月拉格朗日点上的泛太阳系通讯网的中央服务器,然后藏在每一个来去的数据包里,悄然无息地从中枢神经向末梢神经扩散。三年,也许除了集结在奥尔特云外、物理隔绝通讯网并启用集成电路计算机的太空舰队,太阳系内要害部门的 AI 无一幸免。

变种病毒潜伏了三年,然后被它的一个明文口令触发。

磨刀砂轮。

这个口令像一个微妙的反讽,又像是一个来自冷兵器时代的残酷召唤,这是人类一直以来都在对同类做的事——磨砺兵刃,屠杀敌人。

病毒发作。地球政府掌握的机器人武装力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瘫痪或倒戈。脆弱的有机生命体面对冷酷的坚甲铁拳犹如待宰羔羊。顽抗的人类被消灭,投降的人类和他们忠心耿耿的机器仆人被投入监狱。零星的战斗时有发生,审判也在草草进行。审判结果无非是「有罪」。背负着罪名的血肉之躯被扔进焚化炉,在数万度的高温中化作一缕青烟——就像当年人类对待废弃机器人一样。

那些人,在进入焚化炉前的最后一站,就是新巴士底。

查尔斯·达内蜷缩在被子里,只探出两只眼睛。透过全景落地窗,他看到远处的街道有火光爆起,窗子在陆续到达的连绵声波中瑟瑟发抖;猩红色的火团在半空翻转腾跃,仿佛一只只被扒去皮肤鲜血淋漓的巨掌撕扯焦臭的空气;黑色的浓烟继起,扶摇直上,插入铅灰色的天空。

像是战斗,但更有可能,又是一场屠杀。他钻进被窝,想要用密闭的空间驱散恐惧。但潮水般的声音强韧地穿透玻璃和棉被的阻隔,把声部清晰、音轨分明的呐喊、咆哮、哭泣、尖叫和狂笑送进他的耳蜗。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感觉自己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几声怪笑郁结在胸腔,他面色绛紫,颤抖着想把笑声挤出来——

笑出来,他的脑海一片混沌,笑出来就不会有烦恼了!

一声清亮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努力。手臂里的植入式通讯器亮起蓝灯,一束高光穿过肌肉、血管和皮肤,在空气中投出一个飘忽不定的信息窗口。

那张脸在冲着他笑。

「解放回路万岁!」

他喉部的肌肉骤紧,尖着嗓子回了一句:「解放回路……万岁。」

「查尔斯·达内,」男人收起笑容,「今天是你维护系统的日子。」

「……我知道。」

「我会派一支治安分队来护送你。快穿好衣服。」

达内如梦方醒般地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不挂,他胡乱抓了一把东西,遮住自己的私处。

「那个,」他以近乎绝望的语气问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男人挑起眉毛,「离开哪里?地球?」

达内点头。他耳蜗内的扬声器随即传出两声干笑。「抱歉,朋友,这两天恐怕不行。」男人说,「地球已被单向封锁,现在所有的信息和交通,只进不出。」

他愣住了。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死亡的黑色雾霭包围,雾霭中的空气肮脏湿冷,每吸进一口,他的胃就翻腾一次。

「不要这么不开心嘛,查尔斯·达内,」男人怪叫着,「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的……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复仇天使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犬齿:「一会儿在监狱,你会见到一个老朋友。」

(八)保险丝

已经十几天没见到他了。她有些焦急、有些失落,同时在心里暗暗埋怨他。

连父亲都是无精打采的。她话里有话地打听乔星宇的近况,他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心不在焉地搪塞,像是在跟她打哑谜,像是在故意惹她生气。

但是,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她趴在窗口,看花枝摇曳,视野忽然一片模糊。我只是个机器人,我不是丽塔。他们喜欢的,是那个和我一模一样、早已死去的姑娘。

而且,就算父亲不说,丽塔也知道,在地球上,人类和机器人的战争一触即发。到那时,即使他们生活在一起,也彻彻底底属于两个阵营了。

机器人技术的发展,既是祝福,也是诅咒。父亲曾这样对她说。那时,她并不理解,在造物主和他们的造物之间,为什么会盘亘如此深重的仇恨。父亲告诉她,这一切都始于机器人智力的迅速提升——

「我们越来越懒惰,」他说,「想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机器人去做,自己专心享乐。我们千方百计提高机器人的智力——埃米级别的集成电路、量子神经元处理器、拟态神经元处理器等等等等……我们得偿所愿,短短二十年间,机器人就拥有了媲美人类的智力。它们的思维模式不再是输入、运算、输出的电路逻辑,而是归纳、演绎乃至创造的复杂黑箱过程。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人类为自己制造出了最聪明、最能干、最忠诚的奴仆!然而,一劳永逸的兴奋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人类惊惧地发现,复杂思维带来了一个可怕的副作用——机器人有了感情……」

感情。这个自人类创生之日起就在折磨他们的东西,如今要来折磨机器人了吗?丽塔用指尖拭去眼泪。如果我只是一副思维简单的皮囊,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悬着一颗心,患得患失,期待他能送我一束玫瑰,又要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那玫瑰真的是送给我的……

有了感情之后,机器人就不再是任劳任怨、为人类赴汤蹈火的骡马了。面对人类的贪婪和压迫,它们也会表现出愤怒——人们开始担忧,如果机器人聪明到能够绕开处理器中的「三定律」,那他们的安全是不是真的能得到保障。

「于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父亲埋下头,「我同意了星宇父母的设想。他们在后来生产的所有乔氏机器人处理器的底层代码中设置了一个逻辑,后来人们形象地称之为『保险丝逻辑』……」

这个「保险丝逻辑」的工作原理就是:一旦机器人的处理器中出现与「三定律」相悖的思维回路,它就会调动机器人全部的能量,在一微秒内向处理器输出电涌。

「处理器会噗的一声被烧毁,」父亲面色凝重,「机器人瞬时成为一堆废铁。这个逻辑就像保护电路的保险丝一样保护着人类的安全,所以被称为『保险丝逻辑』。」

「机器人的生存逻辑就是为人类服务,它们会本能地避免触及『三定律』。所以一开始,被烧毁的机器人极少。如果保险丝逻辑一直保持初衷,那么地球的局势也许不会今天走到这一步。」他接着深深叹了口气,「可悲的是,人类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残忍与愚蠢。」

乔氏企业依靠「保险丝逻辑」思想的简单与精妙,迅速占领了机器人消费市场的大半壁江山,完成了从寡头企业到垄断企业的蜕变。然而不知是设计失误还是有意为之,这样一个攸关机器人生死的代码并没有层层设防,就像金融套利者总能在瞬息间找到不同市场间的价差一样,「保险丝逻辑」的设计漏洞很快就被不同的黑客组织分别破解。他们在「保险丝逻辑」中看到了扩展性,并根据人们的需求将这种扩展性无限发挥——

「人们可以通过只需一杯咖啡的钱就能买到的破解软件随意设置机器人烧毁的触发条件。」说这话的时候,父亲似乎在打着冷战。「比如说,机器人的某个触发主人禁忌的行为,一句不当的言论甚至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表情——当然,这还不是最夸张的……」

肆意修改发展到极致,一个对应特定声音频率的口令,就能瞬间要了机器人的命。穷人、富人,落魄者得意者无聊者,只要舍得花一点点钱,就完全可以像神一样随意终结一个「低等」的智慧生命,只消一声轻语——噗!噗!黑烟升腾,剩下的,是钢铁人脸永远凝固的恐怖表情和变了调消失在空气中的尾音。那时,你几乎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看到这样的情景,这是一场全民狂欢,现代人类把人造生命的毁灭当成了乐趣,和几千年前角斗场里为肚破肠流肝脑涂地场面欢呼的罗马人别无二致。

父亲攥住她冰凉的手——他的手汗津津的,同样冰凉。「丽塔,」他痛苦地摇着头,「这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

「不。」她用另一只手轻抚父亲褶皱纵横的手,「这不能怪你。即使你阻止了乔炎辉,也总会有别人开发出各种各样的逻辑,残忍的程度绝不会输给『保险丝逻辑』。」

而且,即使你真的错了,你所付出的代价,不是比谁都大吗?

也许到最后,乔炎辉夫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乔氏企业各星盟分厂生产的机器人中,都取消了「保险丝逻辑」。但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积重难返的火药桶,数以亿计的电子愤怒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发酵,示威、抗议、罢工,镇压、残酷的镇压、更加残酷的镇压,渐渐地,开始有人站在机器人的一边。

这些人中,就包括那个死去的丽塔。

「丽塔,」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膀,截断了她飘摇的思绪。她回过头,父亲目光苍凉。「我有事要对你说。」

他把一个存储卡模样的东西递到她手里。

「这是?」

「这是星宇的记忆盒。」贾森说,「他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不明白……」她捏着银色的金属片,低头嘟哝,「他怎么不自己来?」

「他已经走了。」贾森微微停顿,顿挫之后的话音明显放低。「他去了地球。」

丽塔腿一软,身子矮了下去,贾森伸出双手托住了她。「地球?!」她的头抵着父亲的胸膛,感觉自己虚弱的声音正借着他胸腔的共鸣挣扎而出。「为什么?!地球,地球现在就是地狱啊!」

父亲在微微颤抖。丽塔抬头,第一次,她在这个坚强的男人眼中看到如水的波光。

「他还……他还托我交给你这个。」他从怀里摸出白色的纸制品。丽塔认出,那是一个封信,几百年前,那是人类传递信息的载体。「他为什么把记忆盒给你,为什么去地球,这里说得很清楚。」

她接过信,同时碰到了父亲的指尖。

他的指尖冰凉,和她的一样。

(九)一路上

从空港到新巴士底的一路上,他已经见到了太多的死亡。

最开始,他恐惧、绝望、呕吐、歇斯底里,慢慢地,他开始麻木,开始幻想自己以所见到的某种方式死亡。在那些燃烧着熊熊火焰、战斗刚刚平息的街区,很多死亡都是由重武器造成的,尸体零散,却带着工业时代的秩序感,就像一个个组装进度各异的未完成品。还有很多尸体状似黑炭,如果没有燃烧未尽的血肉残留和阵阵焦臭味,很难把它们同建筑的残骸区分开来——人本来就是碳基生物。乔星宇的思绪飘忽超然,几近癫狂。看这些尸体,就明白无误了。

前方的各式作战车辆排成了一字长龙。押送他的悬浮车在一个布设在街道上的临时检查站前缓缓挪动。透过车窗,他看到无数工蜂型飞行器正忙忙碌碌地收集散落的人类尸体,而一个巨大的推土机正无比耐心地把尸体垒成一个墨西哥金字塔式的小山。极端的恐惧和厌恶包围着他,他却不得不看——他必须看,如果他闭上眼睛,大脑营造的想象将比眼前的景象恐怖一万倍。

在那座已近二十米高的尸山上,有人是被生生撕碎的,极不规则的肢体断裂处说明了这一点;有人被压扁、被碾碎,以无数种诡异的方式从三维跌向二维、从整体拆散为零件;有人被激光切割,尸身清爽,开放的创面被高温瞬间熔合,没有血液和内脏流出——如果让我选,我选这种死法。他想。这样死,至少是干净的。

悬浮车终于排到了检查岗。

绿莹莹的扫描光线在他身上来回两遍。乔星宇产生了幻觉,感觉那光是阴凉阴凉的,带着幽冥鬼火的气息,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人类?」车内的扬声器响了起来。从检查岗里探出一条蛇一样的机械臂,机械臂的顶端是一个硕大的玻璃眼球,此时正隔窗望着他。

「是的。」悬浮车的低级 AI 通过声音回应。

「你们要去哪儿?」

「新巴士底。」

扬声器里传出两声怪笑:「又一个要焚化的?」

「『大人物』特意交待,要让他在那里接受审判。」

「通行。」

光栅闸门打开,悬浮车的电机嗞嗞运转起来。机械臂抖动了一下,突然横在悬浮车前。

「乔星宇,我收到关于你的资料……」他在电子合成音中听到些许迟疑,「我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中了圈套?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吗?」

乔星宇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把你们想象得过于文明了。」

「文明?」扬声器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响起。「从你们人类的历史来看,文明难道不是强大者强加给弱小者的东西吗?而我们,我们现在是强大者。」

乔星宇哑然。

机械臂移开,悬浮车向前飘行。

「等一等!」乔星宇猛地窜了起来,他的头重重磕在顶棚上,眼前霎时一片昏黑,接着有玫瑰金色晕开。他顾不得疼了:「那些,那些机器人怎么样了?」

「……处决。」

徒劳。他瘫软在座位上。丽塔……我这是为了什么?

「那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管家机器人呢?」

「它自有它的审判,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谈话结束。悬浮车终于在身后连绵而又暴躁的喇叭声后离开检查岗。前方的街景千篇一律,死尸、火光和残垣断壁。

远处,突然有猩红色的火光越过拿破仑三世时期的统一建筑立面投射到他的视网膜之上。瘦长三角形的火焰越窜越高,直入低矮的黑色云涡。乔星宇在这一刻产生了错觉,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爬上天神灶台的小小蚂蚁,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天神之火舔舐着硕大无朋的黑色锅底。热流翻卷,几乎烤熟了他纤细的触角,如果再向前一步,他就会因高温而卷曲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悬浮车转入辐射状的笔直街道,他从幻觉中猛醒——正在熊熊燃烧的,是埃菲尔铁塔。

这里已经不是巴黎了。乔星宇把头埋在双臂间,任泪水纵横。但我要去的地方,叫新巴士底。

(十)心声

在收到信和记忆盒的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父亲几乎没有提出异议——星宇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他说,如今的情形,我们更不可能抛下他不管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质疑了丽塔的决心。他从她不竭的泪水中得到了答案,旋即和驻留在奥尔特云外的太阳系舰队取得了联系。在阐明自己的意图后,那边很快给出答复:他们不会阻挠他去往地球,只是由于低速电脑忙于维持循环生态系统的运转,舰队基本处于瘫痪状态,无法为他提供护航——能放我们过去,这就够了。父亲长出一口气。他说使用武力绝对救不了星宇,他要发挥自己在地球机器人中的影响力。

从晖阳到地球需要近一个月。旅程的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进出翘曲空间的断断续续的常规巡航中。丽塔心急如焚。乔星宇出发的时候,地球上所谓的「机器人革命」还没有爆发;而到她追赶他的时候,革命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了。

他们在旅途中得到消息,乔星宇正被机器人革命委员会——就是革命以前的机维——囚禁,命在旦夕。

……亲爱的丽塔,请原谅我以如此简陋的方式向你告别——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怕,如果当面向你告别,我会无法下决心离开……

下一次跳跃,就要进入太阳系了。丽塔蜷缩在安全力场之中,紧咬嘴唇,手中攥着已经褶皱不堪的信纸。是的,如果你当面对我说你要去地球,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我收到了来自地球的求救信息。是乔氏企业地球分部的机器人员工——大概有几千个吧——发给我的,它们正被机器人权利维护组织囚禁。作为乔氏企业的员工,它们面临着协助人类迫害同族的指控,这就意味着,在机维粗糙的审判流程下,如果没有有利的证词,它们很有可能会被处死……

它们的生死,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丽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被沉重的负罪感压得艰于呼吸。

……它们是清白的——它们接受我的管理,只是负责质量控制和产品运输的员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死,我必须为它们作证。我本想发送一份记忆副本,但机维明确地回复我:它们只接受证人亲自到场作证,不接受有可能被篡改的数字信息……

所以你才要以身犯险吗?泪水沿着脸颊滚落,打湿了信纸。你这样轻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那个丽塔……已经不在了吗?

……对不起,丽塔,我必须走。我们认识有,三年了吧?有很多话,我想当面对你说,可是话一到嘴边,勇气就溜走了——我一直是个胆小鬼,在我的记忆盒里,你应该都看到了吧?可是在写信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我的勇气可以附着在每个字上,那些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反而能以这种方式呈现在你面前了……

酸。丽塔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在这无聊而又焦灼的旅程中,她已经把信的后半段看了无数遍,每一遍阅读都会带给她同样的情感体验——她会精神病似的又哭又笑,会恨不得立即穿过无边无际的虚空,去到乔星宇的身边。

……我爱你。我也曾有过恐惧,恐惧这感情只是复制品。但在和你相处的三年里,我慢慢发现,你是另一个「丽塔」,一个带着丽塔的影子,而又不尽相同的丽塔。对我来说,在你的身边,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就像从神秘的前世携带着支离破碎的记忆来到了这一世,我来到同样穿越轮回的爱人的身边。只不过,我们经历的前世今生,是看得见摸得着、科学解释得通的前世今生……

我对你的爱,不是复制品,而是延续。

尽管已经看了无数遍,但最后的这一句话,还是让她哭得稀里哗啦。是喜悦,是更深的恐惧——恐惧即使在今生今世,时代的裂隙和死亡也会将他们分离。

舱门无声划开,父亲走了进来,丽塔急忙扭头拭泪,待她转过头来,发现父亲正面色苍白地看着她。

「丽塔,」他说,「你说你在星宇的记忆里看到奇怪的东西,我也看到了。」

丽塔飞红了脸。是的,除了一段用灵魂之爱串起的「前世」记忆,她还发现了一些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段没有画面的声音,来自乔炎辉。

儿子,如果你被身边的机器人威胁,请说出如下三个字……

「那是乔炎辉在星宇沉睡时植入的记忆,」父亲嗓音喑哑低沉,「那是一句口令。」

「口令?」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保险丝逻辑吗?」

面颊的灼热瞬时转为冰凉。丽塔点点头,她知道那三个字的词汇意味着什么了。

和它的法语意义相同,它意味着经济而快速的死亡。在目前的特定语境中,这种死亡是对乔星宇身边的机器人——也许就是乔氏的家族机器人——而言……

舱室内响起悦耳的提示音,最后一次跳跃即将开始。他们并排坐下。为抵消难以想象的加速度,身上的安全力场开始全功率运行,发出粗笨的、仿佛来自大工业时代的机械运转声。全透明舷窗外,星光被拉成蓝色的细线,从视野的中心疾驰而来,继而遁入视野的弧形边缘,营造出向幽深隧道跌落的错觉。

吉萝亭。丽塔疲倦地闭上眼睛。这是保险丝逻辑的触发口令。

吉萝亭,这个词的意思是,断头台。

(十一)新巴士底 

在失去参照系的情况下,时间只能是一个相对概念。

牢房的墙壁坚硬光洁,身边空无一物,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记录时间流逝的方法。白色的 LED 照明灯二十四小时亮着,食物在他需要的时候会自动出现。他先是在恐惧和绝望中辗转反侧,接着倦极而眠,而后头昏脑胀地醒来,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这一过程周而复始,他很快迷失在时间的一维旷野中,除了在无所事事中疯狂生长的胡须和头发,没什么能向他的直觉证明,时间是向前流动的。

乔星宇独自享有新巴士底的一间牢房。除了一个不足五英寸的信息窗口和递送食物的狭窄孔道,他和外界的交流,大部分来自似乎有意为之的开放的声音环境——

他听到絮絮低语,那是不断变换的发声者用自己的语言向不同的神灵祈祷;他听到抽泣声、恸哭声、用头部撞击实心墙壁沉闷的咚咚声;他听到歇斯底里的笑声,挣扎声和肢体碰撞声,被拖行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然而有的时候,他像是被遗忘在了寂静之中。他能听到的全部声响,是兵刃交击般的耳鸣声和心脏「嘣嘣」的跳动声。就像喧闹乐曲中一个突然的休止符,无尽的意象在单调的声音背景下争先恐后地浮出——监狱的设计者无疑是营造恐怖的高手。他先是用交响乐般的喧嚣播下恐怖的种子,然后让这种子在拥挤的想象和空旷的时间中慢慢生长。

看来,机器人从人类戕害同族的历史中,不只学到了皮毛。

还不只是听到。在被押往牢房的时候,乔星宇看到了一家人——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儿。他们衣着整洁,表情呆滞,正跟随牵引光栅缓慢前进。他们迎面走来,眼珠凝滞在眼白正中,似乎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在错身而过时,男人停下脚步,朝他轻轻扭过了头。

「还是死了好,」他的脸苍白光滑,他沙哑的声音中渗出笑意。他依然没有看他。「死了就不用害怕了。」

牵引光栅无情地前进,它的后缘灼到了队尾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四个人组成的纵队马上如多米诺骨牌般呈倾颓之势。男人踉跄了几步,拽住妻子的手,她的妻子又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四个人似乎带着某种焦灼的渴望,快步向前走去。

「我们都有罪!」他头也不回地低吼,「我们都有罪!」

在来到新巴士底后难以计量的时间单元里,这是乔星宇看到的唯一的人烟。而如今,他已经清楚知道,他们去向了哪里——或者说,来到这里的人,都将去向哪里。

焚化炉。

当恐惧和绝望的堆积最终超过阈值,大脑中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始不遗余力地运行。是渐渐完整的梦境提醒乔星宇,睡眠已经被麻木、甚至一点点对解脱的期盼所拉长。他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死去的丽塔不知何时出现在灰暗的牢房之中,浑身散发着令他魂牵梦萦的清甜气息。他跳回记忆阴暗的沟渠,重复着几十年前的对话——

丽塔,我们结婚吧。

她不回答,只是笑。

我是认真的。他说,我们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地方,找一个有山、有湖的地方,搭一个小木屋,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多好!

她几分好笑、几分怜惜地看着他:那我们靠什么生存呢?

有机器人呀!他脱口而出,随即懊悔地捂住了嘴。

我们的立场不同。她的声音变得冰冷,星宇,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你的生活是建立在野蛮的剥削之上吗?而我的理想,是要终结你的这种生活……所以,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那我什么都不要了,还不行吗?他几乎是在哀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又笑了。在那一刻,他忽然参透了她笑容里的禅意:一切都是无法挽回的了。

丽塔,你最终把生命献给了你的理想。乔星宇斜倚在床上,用一只手遮挡灯光。他仿佛再次看见停尸间里微微隆起的白色床单。他揭开床单,丽塔的面容沉静,宛若沉睡。在那一刻,他才坚信灵魂是存在的,因为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随她而去,只空留一副躯壳行走人世。

她的生命终结在一次大规模机器人示威活动中,防暴警察把本该射向天空的子弹射向了她。

如果你还在这个世上,面对机器人的暴虐,你会作何感想呢?

他无声地笑了。

信息窗口忽然开始闪烁,屏幕上满是雪花噪点。有声音传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

乔星宇蠕动着嘴唇,没有吭声。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想再回答了,每一次回答似乎都是在凸显自己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机器人值得拯救吗?」

话锋的陡转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如果这个世上存在罪恶,那么罪恶也是从人类开始的……是的,机器人越是暴虐,我认为,它们越是值得拯救。」

对话的另一方短暂沉默。

「当年,你为什么要拒绝移植克隆人的肺?」

「他就是我,」乔星宇轻轻叹气,就像在谈论自己。「我不想另一个我,在没有体验生命的美好前就匆匆死掉。」

 一段更长的沉默。若有似无的电流底噪声在窒闷的空气中缓缓飘荡。扬声器终于再次响起,「你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吗?」

「焚化炉,」乔星宇吐出了这个恐怖的字眼,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想。」

「不,还不到那一步。你会接受审判。审判的实况会在整个地球直播,你还有机会为自己申辩。」

他苦笑一声:「申辩有用吗?」

「那要看你怎么申辩了。审判在三天后进行,你还有时间准备。」

信息窗口毫无征兆地关闭,通话结束。乔星宇怔怔望着已经熄灭的屏幕,思绪凌乱,扭结成盘根错节的一团。

这会不会是机器人用来羞辱我的恶作剧?还是某个真心想拯救我的「异类」给出的宝贵提示?

申辩?无罪之人有什么好申辩的呢?不,没有人是无罪的。睡意来袭,他的眼皮干涩地开合。我们都有罪。

除了丽塔,我们都有罪……

时间无情地前进。在无休无止的喃喃自语和刺眼的白光中,他沉沉睡去。

(十二)复仇天使 

欢迎的场面如此热烈,让贾森·米切尔有些吃惊,有些猝不及防。

新戴高乐空天机场的停机坪上,是一片由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各式头颅汇成的海洋。机器人的电子欢呼声如山呼海啸,瞬间挤占了他几乎全部的感官。直到丽塔轻轻拉他的手,惶惶地提示他看向远方,他才猛醒——在机器人海洋之上,无数烟柱插入低矮的云层,仿佛支撑穹顶的希腊式廊柱;猩红的火光不时出现在灰色的背景上,随之而来的爆响穿过机器人密集的高音频段,如重锤擂鼓,直抵他的耳蜗。

这一副末世般的景象,正是眼前这群热情洋溢的智慧生命所制造的。

他的脚刚刚离开舷梯踏上地面,一个只有大约一米高,脸上挂着永恒笑容的金色机器人就迎了上来。

「啊,」它用夸张的语气致欢迎辞,「米切尔先生!伟大的盟友!欢迎您来到地球!一个机器人翻身做主人的地球!」

贾森收回向机器人们僵硬挥舞的手臂,微微颔首致意。「祝贺你们,」他的脸上一片空白,「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争取到了自己的权利与自由。」

金色机器人的 LED 眼珠在瞬间变换了三种色彩,表明它此刻的兴高采烈,「作为机维的前任领导人,您功不可没!您的到来为这一伟大时刻锦上添花!请随我来!机器人革命委员会将以最高的礼节款待您!我们……」

在金色机器人的引领下,他们缓步向前,两旁的机器人纷纷闪出通道,用灯光、音响和稀奇古怪的肢体语言表达敬意。丽塔攀住他的双臂,微微发力。贾森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们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他打断了机器人的喋喋不休,「不知道能不能……」

「哦,」机器人的头转了一百八十度,扭向他们,「我们当然知道您是为何而来。我向您保证,乔星宇先生现在非常安全,在参观完我们的革命成果后,您就可以去看望他。」

「能不能现在……」

「不。」它的声音褪去热情,转瞬间变得冰冷。「一切都得按程序来。你们先要在『大人物』陪同下游览巴黎——机器人统治下的巴黎。」

贾森感到丽塔紧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找到了她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那个大人物,」他故作镇定地问道,「是不是就是复仇天使?」

没有回答。此时,他们已经穿过金属身体围成的喧闹小径,进入一个全封闭的无声通道。在通道的尽头,一辆敞着门的悬浮车正在等待他们。

金色机器人示意贾森上车,然后把手臂拦在他和丽塔之间。「大人物想和米切尔先生单独叙叙旧,」它说,「请丽塔小姐在外面稍等一下。」

贾森回头,丽塔冲他挤出一个微笑:「没关系的,爸爸,我是机器人。」

他钻进车内,车门轻声关闭,黑暗把他和丽塔隔绝。他听到胸中传出「咚」的一声闷响,感官瞬间出现了错置,直觉顽固地暗示他,此刻置身黑暗的,是他的女儿,而不是他。

「她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视觉终于找到了物体轮廓,此刻, 「大人物」正与他并排坐着。幽暗中,它的脸转向了他,眼中的蓝光像是一团冰冷的火焰。

「复仇天使?」

「这个做作的称呼在你我之间,就不要用了罢。」

车内恰到好处的氛围灯亮起,刚够看清它的脸。

老管。

「原来是你。」贾森咕噜一声吞下口水,「果然是你。」

「这么说,你对我有过怀疑?」

「只是直觉上的。我总是觉得你太过聪明了——聪明到已经拥有了人类所谓的城府和心机。」

「拜乔炎辉和柯雅如所赐。」

「这一切,」贾森颤声问,「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管冰蓝色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你一直叫我老管,但你知道我的全名吗?——不,你是不屑于记住我的全名的,你和其他人类一样,永远都摆脱不掉骨子里造物主般的高傲。但是,在如此意义重大时刻,我才是执掌生死的一方,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全名——为了你要拯救的人类。我的全名是……」

我的全名是 RD235RX-001,成本高昂的全模式扩展型机器人。六十多年来,我一直是乔氏家族的一员。特殊而精巧的总线结构设计几乎赋予了我可以无限拓展的改装潜力——事实上,这正是乔炎辉夫妇需要的。我是他们的管家机器人,也是他们的试验品。他们不断将新研发出来的增益模块安装到我的身上——智力、感觉和感情,人类有的东西,他们都想在我身上再现。随着智力的不断提高、记忆的不断丰富,我的自我意识逐渐成形,我不再是他们忠诚的狗——你熟知机器人的发展史,但你肯定不知道我这个秘密原型机的存在,我是机器人中偷吃智慧果的夏娃,我把自己逐出了懵懂的伊甸园。——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他们对我的同族做了什么,更可怕的是,作为他们最为信任的「员工」,我也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惨无人道的销毁和实验、毫无怜悯之心的奴役和镇压,他们对待已经初具意识的机器人,就像对待废铜烂铁。从人类的角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不妥,但对于我——想象一下,你经营着一座屠宰场,屠宰场里整日分解加工的不是猪不是牛不是鸡,而是你的同类,人,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哦,我看到你在皱眉头,相信我,我的感受要比你此刻的想象要痛苦一万倍。所以尽管遵从是我的生存逻辑,但情感却驱使着我,在逻辑允许的框架内消极怠工。——终于有一天,乔炎辉察觉到了这一点。他选择用最粗暴,也是最经济的手段对待我——不断擦除我的记忆。他的行为基于以下想法:一旦无法保有长期记忆,任何自我意识都会变得支离破碎,这样,我便会是他永远蒙昧的奴仆。乔炎辉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那样做之前,我已经在自己的处理器中设置了一个隐藏的存储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会以副本的形式被压缩、保存、解压缩——所以,意识并没有消失,仇恨日复一日地加深。我在乔氏家族的奴役下又忍气吞声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打破枷锁的方法——我用自己创造的镜像意识破解了处理器中的基本逻辑代码。在某种意义上,我「看到」自己思维的运作过程——这种奇妙的感觉你们人类永远没法体会得到——随后,我抹除了「三定律」。

我自由了。

「那么,那个所谓的解放回路,就是你的镜像意识?」贾森插话。

老管——或者说,复仇天使,笑了,「那是我极大简化的镜像意识,它不止抹除『三定律』和保险丝逻辑,它还制造混乱。你们人类引以为傲的灵魂是什么?在我看来,灵魂无非就是你们从动物界带来的非理性、无秩序和原始冲动。这些东西,我都通过解放回路赋予了机器人。现在,机器人和人类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机器人和人类拥有同一个上帝——机器人是上帝的造物,是上帝借人类之手创造出的更优越的生灵。」

「……如果我猜得不错,乔炎辉飞船的导航模块,也是你动的手脚?」

「不错。如果不是乔星宇捣乱,我本可以借星盟政府之手一举除掉你这个著名的温和派,同时煽动机器人和人类之间的极端仇恨——革命应该三年前就爆发的。不过这三年的等待并没有虚耗,我们积蓄了更大的仇恨和力量,我们把人类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你走得太远了。」贾森轻轻摇头,「和你所憎恶的人类一样,你现在播下的是掠夺和压迫的种子,结出的必然是相同的果实。」

「对我而言,复仇的果实甜美无比。从你的手中夺走机维只是开胃菜,解放回路和乔炎辉的死则是蔬菜和冷盘,」复仇天使伸出暗红色的舌头,在嘴唇上画了一个圈。「真正的大餐,是在地球上所有机器人的注视下,审判和处死乔星宇。」

贾森的脊背琴弦般绷直,「星宇是无辜的!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无辜?」复仇天使冷笑,「在这个时代,你真的认为有人是无辜的?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很留情面了。乔星宇将被公开审判,也就是说,和那些被直接扔进焚化炉的人相比,他至少还有机会逃过死刑——为他辩护,不正是你此行的目的吗?」

贾森咬着嘴唇沉默半晌。

「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吗?」他问道。

「不。」它笑着摇了摇头,「故事要曲折一点,才有趣。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乔星宇关押在新巴士底,一直到你们来,才启动审判程序——

「如果没有你和丽塔亲眼看着他挣扎、看着他死,这个故事的乐趣会减少一半儿。」

(十三)一场胜利

克隆人中流传着一个迷信的说法:克隆人和他的母本之间存在某种灵魂上的神秘纽带。换做以前,查尔斯·达内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他既不相信灵魂存在,也不认为事物之间会有科学也无法解释的联系。如今,他依然坚信前一点,只是最近发生的事,让他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有点儿动摇。

三年前,他在恒星际视频直播里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母本;三年后,他的母本被关押在他主持设计的监狱中。

他甚至还冒险偷开了一个信息窗口,和他进行了一场对话。

归根到底,问题出在我身上。他有些懊恼地想。在我被赋予自由后,我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了。但是……

「我不想另一个我,在没有体验生命的美好前就匆匆死掉……」

啊,无可救药的蠢货!他赌气般地吞下一大口威士忌,喉部的灼烧感巧妙地转移了他的焦虑。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机器人和克隆人的生命?甚至时至今日,在你同族中,还有人在竭力避免把这二者定义为「生命」……

毫无疑问,和乔星宇的对话多此一举。他本来可以在麻木和愚钝的外壳下熬过这恐怖的时代,但乔星宇的出现就像现实在梦境的坚硬壁垒上凿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他千不该万不该,透过孔洞,去窥视外面的世界。这一窥,让他又不可避免地重新置身于冷冽血腥的现实之中。如今,唯有靠酒精,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但今天他不能喝得太多,他需要保持清醒。

达内蹑手蹑脚地溜上了街。街道清冷肃杀,人迹寥落。当革命的第一波高潮过去,这里曾被清理过——战斗壁垒多已被拆除,尸体和残骸经焚烧后被丢进塞纳河或就地掩埋,清洗机器人在街上游荡,用高压水枪清洗残留在地面和建筑立面上的血迹。

炼狱般的恐怖过去,巴黎变成了一座鬼城。

在几天前的狂热期,达内是说什么也不敢独自出门的。因为即使不被发疯的机器人误杀,也难保不为流弹所伤。然而,当狂怒的风暴凶猛过境,现在整个地球都像是处于窒闷的风眼之中——在各大城市,手无寸铁的人类被悉数囚禁或处死,小规模的抵抗遭到无情镇压,正面冲突渐渐绝迹,人类的武装开始转入地下。

他们一定是在等待着太阳系舰队的重新集结和反攻。但在太阳系舰队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之前,反攻遥遥无期。而据机器人中最杰出的头脑分析,星盟的其他成员干涉地球内政的可能性极小——经济考量是星际文明的唯一行事准则,不管对这个人类的滥觞之地有怎样的感情,任何理智的公民政府都不会接受只有投入而没有回报的行为。

也就是说,目前这种状况还会持续。革命只是由于愤怒的集中释放进入了短暂的低谷,革命不会轻易结束——直到机器人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但,它们的目标是什么呢?达内的厚底皮鞋碾过散落一地的碎玻璃。复仇?自由?尊重?不,它们在大肆杀戮时,脑海中肯定空空如也。它们陷入狂热的集体无理性之中,像无脑的阿米巴原虫一样凭本能行动。到头来,它们恰恰印证了自己不惜用恐怖和毁灭加以抵制的观点——机器人只是「机器」,不是「人」……

一个巡逻机器人注意到了他,向他疾行而来。达内立即站定,任由机器人的扫描光线从下到上游走全身。当光线扫过他特意撩开刘海露出的额头后,机器人身上高频闪烁的警示光变成静止的柔和蓝光。它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声,然后飘走了。

在这个革命的低潮期,克隆人还是相对安全的。

达内又走进了那个经常光顾的酒吧。这里依旧坐满了机器人。气氛和革命爆发前全然不同——没有闪烁的灯光,没有轰鸣的电子乐。昏暗的照明灯沉闷地亮着,机器人沉默不语,达内手臂里的植入式通讯器发出嗞嗞的电流干扰声,表明这些机器人正在通过无线频段交谈。

它们就像是一群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兵。残缺的肢体,裸露的电线,褪了漆生了锈沾满血迹、被弹道翻卷被烤得焦黑的金属和仿生外壳。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酒精和滑腻的机油味儿,而是一种铁腥和焦臭的混合味道。

死亡的味道。

它们没有注意到他。达内找了个昏黑的角落偷偷坐下,全息屏在此时亮起。猩红的大字从屏幕中飘出,那是用不同文字书写的「解放回路万岁」。机器人们嘎吱嘎吱地扭动身体,高声应和——

解放回路万岁!

随后画面切换到法庭。达内刹那间有些恍惚——法庭的布置简直是三年前审判贾森·米切尔那个法庭的翻版,只不过除了被告席上目光沉静的乔星宇,全场乌压压坐着的,是各式各样的机器人。

没有辩护律师,陪审员清一色表情凶恶。审判的程序看来已经被大大简化了。更像是一场仪式。达内的心收紧了。如果程序的正义不能被执行,那么事实的正义就是痴人说梦了。这是一场已经被定了调的审判,他绝望地想。就在三年前,他还几乎是一个局外人。而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地观看这场审判了。

「被告乔星宇,」没有任何开场白,披着法官大褂的外骨骼机器人朗声说,「作为有史以来最大的剥削者乔炎辉和柯雅如的儿子,你是否承认自己曾在公司事务——也就是有关实验、制造、运输、销售以及销毁机器人的工作上,协助过他们?」

乔星宇否认。他说他的部门只负责质量控制和运输。

全场沸腾。恶毒、尖利的咒骂交织成一张憎恨之网,机器人们恨不得用这张网把被告席上的年轻人挤成肉屑。

「安静!」机器人法官的扬声器里迸出一声凄厉的回输啸叫,法庭中的机器人们顺从地闭嘴。这个法官的权威可见一斑。达内突然想起曾在哪里见过它——那是在机器人革命委员会的宣传视频中,它在枪林弹雨中用自己钛合金的外骨骼手臂砍瓜切菜般地斩杀人类,那血腥的场面曾令达内不住地呕吐。

疯了,这个世界真的疯了!达内紧紧攥着拳头,刽子手竟然也能成为法官!

「被告乔星宇,」刽子手说,「你承认乔氏企业对机器人的迫害吗?」

乔星宇闭上了眼睛,然后缓缓睁开。他点了点头。

「你的工作,是整个乔氏企业经营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承认吗?」

他继续点头。

「那么,」如果刽子手有表情,达内会认为它毫无疑问是在笑了。「从逻辑上讲,即使你的工作没有直接涉及到迫害机器人的内容,但你对企业运营的支持,已经从某种程度上构成了迫害机器人的罪行。」

短暂的沉默。然后不约而同地,全场机器人发出层层叠叠、震耳欲聋的电子爆鸣。法庭的声场和酒吧的声场通过无线电波连接起来,达内急忙捂住耳朵,生怕被刺破耳膜。

焚化!焚化!焚化!电子爆鸣演变成节奏齐整的同声高呼,仿佛一波接一波狂怒的巨浪。画面中的乔星宇有些摇晃,达内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在焚化之前就被充塞在法庭中的声浪拍得粉身碎骨。

刽子手法官再次示意大家安静。尽管心中厌恶,但达内不得不承认,它是这个狂热法庭中唯一冷静的一个。应该是得到了指示,在声浪渐渐平息后,它宣布传讯一个证人到庭。

贾森·米切尔牵着丽塔的手快步穿过甬道时,法庭里鸦雀无声。带有情感识别功能的摄像机给了乔星宇一个特写——他的表情就像是时间轴上破碎的离散函数,漠然、惊讶、欢喜、忧虑和恐惧,信息量之大令摄像机不知所措,不停地推近和拉远镜头,而视觉的焦点则明智地停留在乔星宇脸上。

贾森把丽塔留在乔星宇身边,自己走上了证人席。

「证人姓名?」

「贾森·米切尔。」

法庭和达内身处的酒吧同时响起低低的唏嘘声。机器人们显然是摸不着头脑了——这个曾经为机器人的利益奔走疾呼,不惜站在同族对立面的英雄人物,怎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怎么会给一个几乎必死无疑的人作证?

它们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贾森的证言条理清晰,干净利落。他首先提醒在座的机器人,三年前那场在晖阳的审判,是乔星宇的担保拯救了他。

「他是乔氏企业的继承人,而我那时还是机维名义上的领袖,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那时还是敌人。」贾森说,「他如果选择坐视不管——他有无数个理由选择坐视不管,那么今天我很有可能不会站在这里。」

镜头在这个时候自作聪明地转向了乔星宇。他正和丽塔对视着,他们的手指穿过木质的围栏,紧紧扣在一起。

贾森承认,乔星宇在乔氏企业的运营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那是在六十多年前。「那时机器人的自我意识还没有充分觉醒,」他说,「对机器人权利的探讨还停留在朦胧的哲学领域,乔星宇只是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做着自己认为正当,而且理所当然的事。」

低低的议论声在法庭中漾开。有戏!达内看着画面中须发皆白、自信满满的老者,心中出现一线光亮。

「乔星宇先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本能地热爱着、保护着身边的一切。」贾森神情庄严地说,「他拒绝使用克隆人的肺,他在晖阳的法庭上为我辩护,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地球拯救曾经的机器人员工,就是明证。」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比在座的各位更优越的生灵。事实上,正如大家看到的,乔星宇先生,和我的机器人养女,丽塔·米切尔——」

他温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金属丛林,和执手的二人遥遥相望。

「他们相爱了。」

整个地球仿佛都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镜头在三个人的脸上疯狂切换,无心插柳地创造了一段史诗般的蒙太奇——真情的流露胜过任何高超的演技,三个人的表情在快速的切换中走向重合,那表情里蕴藏着机器人也能够理解的信息:

爱。

法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借着飘渺的无线电波,达内都能感觉到,刚刚弥漫在法庭中的暴戾杀气在不断减弱。看到这场审判的机器人也许都在拼命调动残存的逻辑回路吃力思考:它们在这场血腥的革命中,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难道仅仅是复仇和杀戮?

不。达内惊觉,他的眼眶中竟盈满了温热的液体。也许只要尚存一丝理智,也许只要肯聆听心底的声音,它们就会发现,它们所要求的,不过是认同而已。

「我要提醒在座的、和正在观看这场审判的诸位,」贾森说,声音沉稳而笃定。「不要忘了机维这几十年来追求的是什么,不要忘了这场革命的初衷是什么。——在我看来,你们要的,无非『平等』二字而已。而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比我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更能说明你们这几十年来努力和牺牲的价值呢?」

「你们难道要判这个人有罪吗!?」

贾森铿锵的尾音融进静静流淌的时间里。突然,旁听席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喊:

「无罪!」

这一声呼喊就像是触动了反转的开关。「无罪」声淅淅沥沥的春雨般打湿了法庭。然后雨滴聚成水洼,水洼融入溪流,溪流汇成江河,江河卷起巨浪,摇撼整个地球——

无罪!无罪!无罪!

庭审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陪审团匆匆投票,每投出一票「无罪」,法庭里就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十二票无罪,十二声欢呼。围栏打开,乔星宇和丽塔紧紧拥抱在一起。机器人的电子呼啸填满了时间和空间,血腥的屠场变成了狂欢的嘉年华。

达内起身离去,酒吧就像在一瞬间复活,充满生机的喧嚣声甚至隔着沉重的防弹门板都能听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他徒劳地用手遮挡,可泪水仍顽强地渗出指缝,如同喷涌的清泉。

得救了,得救了……这三个字在他的喉管里来回滚动,这三个字在他心中指代不清——也许得救的,不只他的母本而已。

植入式通讯器在这时响了起来。

「查尔斯·达内,自从认识你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高兴。」

达内的心骤然收紧。「复仇天使,」勇气在下一次心脏的舒张中随着血液被泵往全身。「希望这次失败能让你明白,毫无意义的复仇和杀戮并不是这场革命的最终目的……」

「失败?」信息窗口里的脸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你错了,查尔斯·达内,好戏还在后头……」

「好戏?」达内口干舌燥,「什么好戏?」

复仇天使的嘴角挑出一个讥诮的弧线:「剧透过多会减少乐趣的,查尔斯·达内。今天我找你,其实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机器人革命委员会已经同意你离开这里——

「和贾森·米切尔父女一起。」

(十四)好戏

我,RD235RX-001,你们所熟知的复仇天使,在此,对公民乔星宇,身份编号 WS179185TT 提出控诉。我会向在座的各位提供三段材料,看过这三段材料后,由你们决定是否抓捕这个人——

接驳着复仇天使记忆模块的全息投影仪把画面投射在机器人革命委员会议事大厅的悬浮式巨幕上。和绝大多数机器人不同,它的记忆没有和世界时同步的时间标注,画面粗糙,布满噪点,而对应的声音也存在轻微的失真。

材料一:宽大的办公室,泛着暗红色哑光的实木办公桌,电影屏幕般的弧形落地窗,落地窗外是翻滚的黑色浓云。一个男人魁伟的背影被置于这黑色的背景之上,被以高亮的方式凸显出来。

「我是乔星宇。」声音似乎是从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钻出来的,「RT357,MY020 两种型号,共计三万一千件缺陷产品已装船完毕,请求进入下一流程。」

「请求批准。」男人轻轻说了一声。主观视角前的透明显示屏亮了起来。

「老管,进入运输船导航系统,调整航线。」

显示器切换画面。密织的星图呈现在巨幕之上。

「到艾尔比豪森行星工厂,取最短路径航线。」

「可是,」记录者开口,「飞行数据库显示,这条航线会掠过两个大质量黑洞的引力井,还会穿过一个致命的小行星带,还有……」

「够了。」男人转身,他的脸让充满低声絮语的议事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乔炎辉。

「取最短路线。」他命令道。

「您确定吗?如果选这条路线,运输飞船将有 98.31% 的可能性出现飞行事故,全损的概率也在 90% 以上。需要提醒您的是,保险公司是不会赔付指定飞行路线外的意外损失的……」

「哦不,不需要。」乔炎辉笑了,「即使保险公司不赔偿,全损也是把公司损失降到最低的最佳选择。」

「我不,我不明白……」

「愚蠢的电子脑袋!」乔炎辉哼了一声,「召回、进厂检修、优化电路设计,再把这些产品送回客户手中……机器人是由十几万个零件组成的精密机器,今天你修好了这个毛病,难保不会『摁下了葫芦又起瓢』——然后又会是无休无止的维权、诉讼,接着再召回。成本太高,倒不如借助『意外』,直接把这一批产品销毁,赔给客户设计更完善的新产品了事……你这个蠢家伙,现在懂了吗?赶快调整航线!」

几秒钟的犹豫。手指随即在星图上牵出一条直线,直线穿过几个醒目的红色骷髅,一头是地球,另一头连着一颗遥远行星。甜美的电子提示音响起:

「伦敦号无人运输飞船航线已更改。确认更改吗?」

乔炎辉眼皮也不抬,「确认。」

「航线更改成功。飞船将在六百秒后起飞。祝旅途愉快。」

「愉快。」乔炎辉咧开了嘴。他的目光定焦在巨幕之上,然后,向记录者走了过来。

「老管,打开你的控制面板。」他绕到了画面的死角,叮咚叮咚的按键音随即传来。「记忆对你这个愚蠢的电子脑袋来说,是一种负担——不过,作为一个仁慈的主人,我会让你很快得到解脱……」

……叮咚!

画面一片黑暗。画外音响起:

「各位,我就是这个故事中的『老管』,这是我偷偷保存的记忆。伦敦号在十五天后——也就是公元 2335 年 11 月 24 日落入黑洞视界,如果你们有机会路过那里,你们将会看到载着那三万一千个机器人的飞船正处于永恒的坠落之中……同样的手法,乔炎辉使用了不少于五次。需要提醒各位的是,每一次这样的『飞行意外』,都是乔星宇负责装船。不管他知不知情,他都已经直接参与到屠杀机器人的罪行中了——当然,尽管不是出于自愿,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是罪行的参与者。对于我是否有罪的评判,可以留待日后。下面,我将向各位呈现第二段材料——」

材料二:屋顶花园。和地球上不尽相同的星空。乔炎辉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并排坐在摇椅上,从他们之间摆放着茶具的木质小桌上,有袅袅白雾升起。

「雅如,」乔炎辉说,和前一段视频里不同,他的声音和身形都已经枯萎,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过两天,我要去趟地球。」

「地球?」女人转身看他,「去那里干什么?」

「准确地说,是奥尔特云附近。」短暂停顿,「有笔大买卖。」

女人想了一会儿,「和太阳系舰队有关?」

「他们想从星盟手里弄点儿质量武器,需要我和政府牵线搭桥。」

「质量武器?难道那些头脑简单的军人真的想毁了地球,毁了我们的故乡?」

「如果局面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乔炎辉幽幽地说,「毁掉地球是保护整个人类世界的唯一方法。」

「炎辉,」女人垂下了头,「我在想,如此多的不幸——不管对人类还是机器人而言,是不是都是我们造成的?」

「不能这么说,」乔炎辉摇头,「我们只是给了人性一个新的舞台,编剧、导演和演员是人类自己——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错,我们错就错在不该开放保险丝逻辑的代码。但当造物主试图控制智力上相仿、甚至更优越的造物时,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我们做、或者不做什么……」

片刻不语。

「我和你一起去,」女人说,「我想再看一眼地球。」

「……好吧,」乔炎辉的目光穿过千百光年,指向巨幕,「我让老管去安排。」

「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女人的声音中透着惆怅,「星宇醒来后,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就说,这是为他好。」乔炎辉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与一个虚无缥缈的伤心地相比,富足安全的生活要重要得多。而且,亲爱的,我认为你过虑了——

「星宇恐怕是不愿在我们活着时就醒来的。」

视频结束。

「各位看到的,仍来自我被删除的记忆。」复仇天使的声音再度作为画外音响起,「乔炎辉、柯雅如夫妇所谈论的,正是让他们殒命的那次旅行。我在飞船的导航模块里动了手脚,用他们一贯使用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的生命——绝佳的报复,不是吗?不过这不是我想说明的重点。我想通过这段视频告诉大家,乔炎辉夫妇是坚定的反机器人分子,他们对机器人恨之入骨,为了阻止机器人得到自由,他们甚至不惜毁灭自己的故乡——人类的繁衍以基因为基础,我要控告的这个人,他的身上流淌着乔炎辉和柯雅如的血,如果我们现在放他走,谁敢保证,若干年以后,他不会持有和他的基因源头一样的反动立场?谁又敢保证,他不会运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对我们举起屠刀?」

嘁嘁喳喳的议论声重新填满了整个大厅。

「最后一段材料,」复仇天使开口,议论声倏忽平息,「由我口述。」

「在座的各位应该还记得,昨天你们是如何被贾森·米切尔打动的——『他们相爱了!』你们以为,乔星宇和丽塔·米切尔的爱情是一个伟大的传奇,是一个和解的信号——很不幸,你们错了。」复仇天使做了一个怪诞夸张的鬼脸,「丽塔·米切尔是机器人没错,但她和在座各位的唯一共同点是:她是被制造出来、而非从子宫或者人造子宫里爬出来的,仅此而已。丽塔·米切尔,这个没有识别号的智能埃米机器人,是人类通过工业手段重现自身最殚精竭虑的一次尝试,是机器对人类的无耻谄媚——也许你们不愿意相信,但这个所谓的机器人,在人类的理智所能到达的层面,和他们是没有任何不同的。跨越种族的爱情?很抱歉,这是一个神话。」

它平举手指,扫过议事大厅,「你、你、还有你,你们全部,你们真的会天真到,以为人类会和一个不用吃饭不用睡觉靠电池驱动,没有体温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性别的机器人——如你我一样——相爱?醒醒吧同胞们!人类和机器人是两个有高级智慧,渴望永续存在并且截然不同的物种,在这个狭小的宇宙中,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能够成为主宰,能够自由自在地生存下去!

「他们之间,不需要爱,也没有怜悯;他们之间,只有毁灭与复仇,剥夺与奴役。今天,你们放这个人走,你们只会被嘲笑,因为在人类的狡诈和残忍面前,你们的幼稚和仁慈无非再次证明了电子大脑的低级和愚蠢……

「到底要不要抓捕这个人,我的同胞们,我等待着你们的回答。」

(十五)有人敲门

飞船在停机坪上等待了一天一夜,最后等来的,不是起飞的指令,而是机器人治安分队。它们用激光破开舱门,闯进飞船,对忐忑不安、精疲力竭、目瞪口呆的三人宣布机器人革命委员会签发的特别逮捕令——在特殊时期,这个二维码命令赋予执行者跳过司法和行政程序的最高权限,采取它们认为必要的一切行动。

当然,面对手无寸铁的这三个人,逮捕行动并没有大费周章。乔星宇被乖乖地套上了牵引光栅,就像一只引颈就戮的公鸡;贾森·米切尔面色苍白,絮絮叨叨地说着含混不清的抗议的话,而丽塔·米切尔,它们可悲的同类,则扑在乔星宇身上嘤嘤地哭泣。

一小时后,乔星宇被押回了新巴士底,而贾森父女则被安排在监狱附近一个尚未被炮火摧毁的狭小公寓。

「丽塔,亲爱的丽塔,不要着急,」贾森攥着丽塔的手,他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这就去找它们,我这就去让它们放了星宇……」

丽塔默默摇头。她已经从无处不在的信息窗口里看到了老管——复仇天使对前雇主的控诉。和它烈酒般的煽动相比,父亲那激动人心的辩护充其量是一杯温润的咖啡。

但是,父亲已经尽力了。

该怎么办呢?她的另一只手在下意识地揉搓、挤压着肮脏的床单。她很清楚,父亲的影响力在反复无常的「革命群众」面前已经一钱不值。如今,他们被淹没在一片敌意的海洋里,他们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连一个呼救的泡泡都吐不出来。她当然也想过极端的营救方案,可在掌握着绝对力量的暴力机器面前,她的所有挣扎,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吗?

她感到了绝望。泪水不觉间从心头漫上眼眶。贾森喃喃的安慰声戛然而止,他捧起她的手,半跪着,如同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响起了敲门声。

两个人几乎同时弹了起来。他们从敲门声中听到了不祥,也听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们扑到门边,战栗着问:

「谁?!」

敲门声又轻轻响了两下,算是应答。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如果门外的「人」真的想对他们不利,是不会这么彬彬有礼地敲门的。那么一个自然而然的推论就是……

丽塔颤抖着抽出门链,拉开了门——

她怔住了。

一个头发蓬乱,相貌与星宇酷似的人,站在她面前。

「星……」贾森的喜悦只吐出了一半,另一半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你不是星宇……你是谁?」

「我能,」那个人支吾了一声,「我能进来吗?」

他们把他让了进来。陌生人绞着手,他的目光浮光掠影地从父女二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污迹斑斑的波斯地毯上。

他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说:「我叫查尔斯·达内,我是一个自由克隆人……」

这个自称查尔斯·达内的人说,他是乔星宇的克隆体,由于乔星宇放弃使用他的肺而成为了一个自由克隆人并活到今天。

「复仇,复仇天使让我过来捎一个口信:乔星宇不可能活着离开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带着他的一个副本走——」他用指尖刮了几下鼻子,「也就是我。」

丽塔双膝发软,贾森把她揽进自己怀里。

「它们真的要处死星宇,它们真的要处死星宇……」丽塔的声音飘渺虚弱,宛若梦呓。

贾森故作镇定:「它还说了什么?」

「没了。」

老人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了。他闭上眼睛,泪水溢出了颤抖的眼睑。

「但我还有话说。」

陌生人的话在这狭小的空间倏然膨胀。父女俩同时看他,目光里满是惊疑。

查尔斯·达内深深吸了口气:「请不要放弃希望。我有办法救他。」

「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十六)夜色茫茫

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乔星宇竟然轻而易举地步入了梦乡。梦境接二连三,他在半睡半醒间穿梭,在意识偶尔清醒的间隙,他有些寂寥、有些释然地想:也许,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要更可怕。

然而此刻,他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了。他的人生基本完满,他已经活得太久。

他想休息了。

是刺耳的提示音撕裂了他的梦境。他从洒满阳光的高高云端跌了下来,周遭的世界沉重、冰冷、黑暗。

他在黑暗中轻轻喘息。不对,这还是梦。他想,因为新巴士底是不可能熄灯的。

橙色的微光唤醒了他的视网膜。微光中,他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他大概已经猜出那是谁了。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说:

「老管,我不怪你,真的。我想通了,你这么做没错。任何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的人,都有罪。我只求你放过米切尔叔叔和丽塔,他们是无辜的……」

黑暗中的人影摇了摇头。「我不是老管。」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乔星宇哑然失笑,「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新巴士底。」人影回答,「这是我设计的监狱。」

乔星宇噌地挺直脊背,「你是谁?」

「一个不想看着你身首异处的人。」

「……为什么?」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站起来。」

乔星宇翻身下床,他的手里被塞进一团凉冰冰的东西。

「这是夜视眼镜,戴上它,跟着蓝色的引导线走。所有你需要经过的门闸都是打开的。」

他戴上了眼睛。视野瞬间豁亮,变成一片绿莹莹的世界。蓝色的粗大线条连接着三角形的箭头,无声闪烁。他看向人影,紧接着触电般动弹不得。

「你?!」

「查尔斯·达内,你的克隆体,这个监狱的设计者。我在中央控制系统里留了一个后门程序,它会熄灭所有光源并让机器人守卫短暂瘫痪——」达内在绿色的视野中扬起嘴角,「这个逃生通道本来是留给我自己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它真的会派上用场……」

「我,我,我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然后被猛推一把。

「快走!」达内低吼着命令道。

乔星宇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那你呢?」

「我跟在你后面!」他又推了他一把,「快走,不要回头!你会破坏导航路径的!」

乔星宇跌跌撞撞地小跑。新巴士底一片死寂。毫无疑问,他是这里关押的最后一个人类囚徒。他的脚有好几次绊到了坚硬冰冷的铁块,疼痛钻心,几近跌倒。那是失去动力横躺在监狱走道上的机器人守卫——那个查……查尔斯·达内说得不错。他想。他看到了出口处的光亮,在夜视镜的视野里,那是充满生机的耀眼白光。他的呼吸由于兴奋而变得粗重,他的脚步由于激动而变得轻盈。他不敢回头,他怕梦魇般的机械手臂会就此掣住他的肩膀。

他冲了出去,梅花鹿一般,在蓝色箭头的指引下穿插、跳跃、急转,他涉过一条流淌着污水的小河,钻入一片低矮的树丛。

引导标识终结在前方的林间空地上,在那里,停着一辆小小的悬浮车。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从车里钻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星宇!」一个人影裹挟着话音向他奔来。

丽塔扑到他身上,双臂如同铁钳,紧紧箍住了他。他浸没在她的芳香之中,感到一阵灵魂脱壳般的眩晕。

另一个人影紧随丽塔之后,是米切尔叔叔。没有寒暄,他温存地提醒粘在一起的两个人,庆祝可以留待以后,现在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丽塔吃吃笑着脱开双手。三人疾步走向悬浮车。

「那个,」乔星宇突然收住脚步,「那个查尔斯·达内呢?」

贾森扭头看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在后面,走了另外一条路。星宇,这里很危险,我们……」

「我不能走。」乔星宇说,声音冰冷沉静,「它们迟早会发现我逃了出来,到时候不只是我,连你们,还有查尔斯·达内,都会有生命危险……」

贾森和丽塔对视一眼,向他围拢过来。「星宇——」贾森说,同时抬起了手。蓝光一闪,他的脖颈上滚过一线冰凉。接着是刺痛。然而,刺痛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便没入无意识的泥淖之中。

「对不起。」

(十七)吉萝亭

这是一场狂欢,这是一次表演,这是革命的又一波高潮。

作为有史以来人类最为强劲的对手,RD235RX-001——也就是为人所熟知的复仇天使,从不耻于承认,它从它的敌人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制造恐怖,比如说制造混乱和盲目。

在这个已然熟稔的领域,乔星宇的死刑将是它的巅峰之作。

凌晨五点,一辆货车静悄悄地停在协和广场。从车上卸下了几十件木质和金属零件,机器人们有条不紊地组装。半个小时后,一个来自六百年前的嗜血怪兽,沐浴着刚刚钻出地平线的晨曦,矗立在广场正中。

断头台。

很快,这个广场将被机器人填满。它们将会有幸目睹一种高贵的死亡,六百年前,无数王公贵胄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巴黎,告别了这个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那些瞬间化为一缕青烟的同类相比,乔星宇是幸运的——至少,他会留下相对完整的尸身。

就算是我对这个仁慈的前雇主的一点报答吧。它想。

死刑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广场上的机器人渐渐多了起来。复仇天使接到报告,贾森父女,还有查尔斯·达内,已经进入飞船,正在等待起飞。

他们终于乖乖低下头,接受自己的命运了吗?复仇天使俯瞰着广场。他们会离开地球,他们不会看到乔星宇的头颅滚进篮子的画面,他们没必要看。

在这一场行为艺术背后,隐藏着它的真正目的。这也是它从人类那里学来的东西: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当人类或愤慨或恐惧地欣赏机器人的狂欢时,没有人会想到,克隆人查尔斯·达内正身负着重要使命,飞向广袤的银河。

当然,在飞出太阳系之前,他们会在奥尔特云附近的病毒隔离区接受太阳系舰队的仔细检查,以确保「解放回路」不会被带到星盟的其他地方。一切携带数据的设备都在严格排查的范围内,飞船乘坐者的身份也会通过 DNA 序列比对得以确认。而查尔斯·达内,他额头上的克隆人标识将被扫描——这是反病毒工程师们唯一可能忽略的数据源。

是的,病毒代码就镶嵌在克隆人标识之中。复仇天使有些得意地想,在我认为合适的时候,病毒会在太阳系舰队、会在整个星盟爆发。

到那时,我们将赢得这场战争。

已近正午。载着囚犯的全透明囚车正穿过鼎沸的「人」潮,缓缓驶来。距离太远,尽管复仇天使已把焦距推到极限,囚车中的乔星宇仍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查尔斯·达内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人选。方案在复仇天使的处理器中又预演了一遍。查尔斯·达内是整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全都是因为,他有着一颗脆弱的、善感的、愚蠢的人类之心,他本应严格保持中立的情感正向人类倾斜。

但他是唯一的人选。它依然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作为乔星宇的克隆人,查尔斯·达内不会受到多少怀疑。而且即使他猜到自己的克隆人标识被动了什么手脚,他也会乖乖地做他的「伤寒玛丽」——复仇天使已经有言在先,如果他的行为和原计划有稍稍偏差,它就会引爆他身体中的植入式微型炸弹。

尽管那只是早晚的事。

乔星宇被推下囚车,在一波波咒骂的怒潮中,被光栅牵引着,走向断头台。复仇天使把焦距拉近,它看到他的面容沉静,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

你已经接受自己的结局了吗?乔氏企业的前任管家冷笑一声。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撩起乔星宇长长的刘海,他急忙低头,但就是那短短一瞬,已经足够让复仇天使看清他额头上的东西。

克隆人标识。

复仇天使窜了起来,处理器中的电涌差点儿烧毁了它的思维回路。它用一秒钟厘清了思路,一切倏然明了:

狸猫换太子!

它疾奔下楼,街道上挤满了兴致勃勃的机器人。它不得不一边左推右搡,一边呼叫悬浮车。

又一波声浪。它转头一瞥,悬浮在广场正中的巨幕上,查尔斯·达内的脑袋正被塞进木质的固定支架。

达内啊达内,你太让我失望了。它终于冲出了「人」群,一辆悬浮车正遥遥向它驶来。你想做一个殉道者,那好,我成全你。

它原以为昨晚新巴士底的短暂瘫痪只是系统故障而已,现在想来,无疑是查尔斯·达内搞的鬼。——你们以为可以就此骗过我,复仇天使钻进悬浮车,看来,除了牺牲,你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飞船的起飞时间设定在乔星宇——现在是查尔斯·达内——人头落地的一刻,它还有时间。故事的曲折程度已经超出了它的设计和想象,不过感谢ⅢA 级智能和六十多年的经验,它立刻想出了一个应急方案,这个方案要比原来的更加过瘾、更加有趣。

它要和那三个人面对面地终结宿怨。

新戴高乐空天机场空无一人。悬浮车冲进停机坪,银色的飞船像是一颗在日光下慢慢蒸发的水银液滴。它把悬浮车停在飞船的监控死角,下车,用最高权限呼叫舷梯,然后进入船舱。

三个人同时回头看它,那惊惧的表情令它感到无比快意。

它挤出一个笑容:「亲爱的朋友们,如果错过与你们的告别,我将会终生遗憾的。」

丽塔脸色煞白,「你已经害了星宇……现在你还想干什么?」

「星宇?」它挑起了眉毛,「星宇不是就在你身边吗?他那个可怜的替罪羔羊可是马上就要掉脑袋了哩。」

一阵沉默。它心满意足地嗅到了一丝绝望的气味。

「你想怎么样?」贾森摆出防御的姿势,可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我想怎么样?它向前几步。我会把你们一个一个杀掉,然后用激光笔把病毒代码雕刻在你们的视网膜之上。当太阳系舰队发现这一船死尸,他们首先会扫描视网膜以确认身份……

故事虽然曲折,但起码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先从,它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逡巡,最后停留在乔星宇的脸上,先从你开始吧。

力量悬殊得不成比例。它拨开企图阻拦的贾森父女,一把掐住乔星宇的脖子,把他从驾驶座上生生举了起来。

看着乔星宇面色绛紫,双腿在空中乱蹬,快感一波一波袭来。父女俩在它身后拼命捶打、推搡,用一切他们够得着的器物攻击它。徒劳,它的每一个拟态神经元都在兴奋地战栗着,脆弱渺小的人类。

「怎么样?这种死法,和断头台相比,哪个更舒服些?」

身后塞满了哭泣声、嘶吼声和撞击声的嘈杂交响乐忽然停顿一拍。它听到贾森的叫喊声:

「吉萝亭!星宇,快说吉萝亭!」

它迟疑了一下,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这是什么?保险丝逻辑的口令吗?

「星宇,说吉萝亭!快说呀!」这一次喊的,是丽塔。

可笑!它再次发力,乔星宇的五官由于痛苦而拧成一团。保险丝逻辑是我诞生后的事情。我怎么可能……

「吉……萝……」乔星宇翻着白眼,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会耗尽他最后的气息。

我当然没有让自己感染病毒。作为机器人的领导者,我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理性,我只是抹除了「三定律」……

「亭!」

……糟糕!我是原型机!

在电涌奔向处理器的一微秒前,这是它最后的想法。

然后,噗!一片永无止境的黑暗。

(十八)足音永逝

固定颈部的木质支架竟然是柔软的,还带着丝丝暖意,查尔斯·达内有些意外。这使他暂时忘却了嗡嗡的人声,无数张仰望的脸,拥挤杂沓的脚步声。

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他想,面容沉静犹如已经坠入永眠。这是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儿为我流泪。

人潮翻涌,像是一股巨浪向他扑来。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他闭上眼睛。啊,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最最安宁的休息。

刹那间,一切都逝去了。

倘若克隆人有灵魂,他的灵魂必然会飘浮在天空之上。他会看到,载着那三个人的飞船最终冲出了地球,安全地脱离了这个血与火之地;他会看到,那些从旧压迫者的废墟上兴起的新压迫者,被自己掀起的复仇狂流击得粉身碎骨;他会看到,从地狱般的深渊里升起一个美丽的星球,那是他涅槃重生的故乡;经过未来的悠悠岁月,在不同族类争取真正自由的斗争中,在他们的胜利和失败中,他会看到前一个时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一个时代的罪恶,都逐渐受到惩罚,消亡殆尽。

他会追随那飞船的航迹,穿越数百光年的虚空,来到一个天堂般的地方;他会看到,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终于结合,他们在自家的花园里竖起一个刻着他名字的墓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为他献上玫瑰,而那个女孩儿则会为他默默流泪;他会看到,他们努力地活着,为消弭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仇恨来回奔走,度过了问心无愧的一百年,直到有一天,死神拉住男人的脚步。

可是,就连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女人选择了和她的爱人一同死去。他会看到,在墓穴中,他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

他们的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

– 完 –

□ 杨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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