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后的第十年。
过了十年,我终于见到第一个来祭拜我的人。
那个一瘸一拐朝我走来的男人。
那是我的父亲。
1
我死了,忘记了是怎么死的,死后我的灵魂飘荡在空中,不能离开我的坟墓十米远。
我从最开始的茫然,到后面的接受,只用了三天的时间。
我用一天的时间认真看了我的墓碑,墓碑上刻着几个字苏欢之墓。
在这几个字的旁边刻着日期,日期的下面有几个小字。
苏齐之女。
苏齐也就是我的父亲。
我努力回想着生前的往事,全是父亲的印记。
我不喜欢他。
他一身的毛病,酗烟酗酒,满嘴脏话,控制欲极强,模样凶神恶煞,还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信奉用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五岁时,忘了是什么事,大半夜他带着我去了小诊所。
我手骨折了,疼得嘴唇都在哆嗦,眼泪默默流着。
他在门口暴躁且不耐烦地看着我。
护士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地问我,那是我的什么人。
我回答是爸爸。
那一瞬间,护士看我的目光更奇怪了。
几年后回想,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怜悯。
医生给我接了骨,给我指了去找父亲的方向。
诊所不让抽烟,他非要抽,于是被赶到角落去了。
我看见他毫无形象地坐在那儿,背对着我,吞云吐雾。
劣质的香烟充斥着整个空间,很难闻,可我已经习惯了。
「怎么就是个女娃呢?如果是个男娃就好了。」
五岁的我没有听过重男轻女这个词,更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概念。
但我永远记住了父亲的这句话,更记住了他语气里的烦躁。
他长得并不高,一米六,虎背熊腰,一身夸张的肌肉,尤其是胳膊上。永远的寸头,板着一张从来没笑过的脸,即便没表情,看着也是凶狠的。
从我记事起,他手里永远夹着一根烟,烟是他朋友给他的,他脸皮厚,朋友多,从来都不愁烟抽,但这些烟大多都是劣质的,烟味极为难闻。
他喜欢喝酒,一喝醉就耍酒疯,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那张本就让我害怕的脸,狰狞扭曲,像只野兽一样。
那时住的地方只有一个房间,年幼的我站在房间里的角落里,看着他骂着骂着就开始砸东西了。
屋里没多少东西给他砸,基本是些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旧家具。
我等着他砸累了,睡觉了,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也睡觉了。
没有上幼儿园,我直接上了小学。
上小学前,我一直待在家里,他不允许我出去,每次我有想要出去的念头,他便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模样凶狠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对我动手,嗓音粗哑难听。
「有什么好出去的?」
但是他一天到晚基本都在外面,有时候甚至次日早上才回来,为了防止我出去,他直接将房门锁了。
他会在家里留点吃的,几个馒头、菜包子和一些水。
等他回来后,他会检查我有没有吃,如果没吃,他会盯着我,一定要看我全部吃完,才罢休。
可我不喜欢,不喜欢韭菜,不喜欢蒜,可我更怕他,所以我强忍着恶心想要吐的冲动,勉强吃了。
父亲的身上经常带伤,新伤旧伤叠加,这些是他和人打架留下的。
我见过他打架的样子。
那天,在我小心翼翼提了好几次后,他终于勉强带着我出去了,是去他工作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他这样的人,其中不乏比他高,比他壮,肌肉更多的。
也就是在我面前,他和一个人打起来了。
明明前一秒还在有说有笑,下一秒他就抡起拳头,和人扭打成一团,动作又凶又猛,整张脸都扭曲了。
大概是拳头不尽兴,他拿起了木棍,好在被人及时拉住了。
他身上有很多伤,鲜血顺着胳膊脸颊流下,他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
和他打架的那个人伤得比他还重,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还是被其他人扶起来的。
父亲狠狠啐了那人一口,转身,强扯着我离开了。
我早已经被吓得不行,脸色发白,腿发软,一路跑着才没有摔倒。
回去后,我一句话都不敢说,父亲阴沉着脸,也没有看我。
2
八岁快九岁了我才进入小学。
在班里,我默默无闻,毫无存在感。
我喜欢读书,喜欢会温柔和我说话,会关心我的老师。
父亲来了学校几趟后,他的模样和粗俗不堪的话语,让班里的老师更加心疼我了。
到了初中,因为性格,我被同学孤立了,我听到我们在背后说我坏话。无所谓,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让我的感情变得很迟钝。
父亲对我的要求更多了,裙子,短裤,短袖都不能穿,如果我偷偷买了,他会扭曲着脸直接在我面前撕了。
放学后,我必须第一时间回家,他装了监控录像,如果我晚了,等他回来了,就是一番粗俗的质问。
这样的环境让我感到窒息,可我摆脱不了。
也是他,避免了我初中时期差点遭受的肢体暴力。
我的沉默不作为,让那些人觉得我好欺负,直到父亲有事,来学校一趟,他站在我身后,凶神恶煞地盯着班里人。
那天过后,他们对我的欺负止步于说我坏话上,因为我有个看着就像是下一秒能杀人的父亲。
高中后,我选了一个只能住校的高中,终于离开他,有了片刻的喘息空间。
我尝试着融入身边的环境,也有了一个能说话的朋友。
半个月回去一趟,我见到他的次数不多。
再之后是高考,高考结束,记忆到了这里就没了。
3
我好像忘了很多很多事情,我不停地回想着,依旧想不起来。
死后第十年,我终于看到了第一个过来看我的人。
那是我的父亲,和记忆里不一样的父亲。
他苍老了很多,走路都在一瘸一拐,沧桑得像个老人。
我看见他哭了,这是我记忆里没有的。
「糖糖,那几个畜生死了,都死了。」
他说完捂着脸,痛苦呜咽着,眼泪止都止不住,哭得像个小孩一样。
父亲在我的坟头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
哭完后,他苍老了更多,站在我的坟墓前,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明明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厉害的,可以一拳头打倒比他高,还比他壮的人。
他在我的坟头待了一晚上。
他说,「你爸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下辈子投胎眼睛睁开了投,至少要是个正常人家,也至少一定要喜欢你,不会委屈了你。」
我回答不了,只能看着他自言自语。
天亮了后,他起身往回走了,我尝试跟着他,成功离开了固定生活范围。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坟墓,还是跟在了父亲身后。
这里很偏僻,走了许久才见人。
我看着原本有说有笑的一对妇女,在看到父亲后,脸色都变了,忌讳且害怕。
我听见他们压低的声音。
「就是他,十年前就是他杀的人,那男的被他砍成了十几段,砍完人后就去自首了。」
「啊?这么残忍?」
「对啊,听说他是为了他女儿才去自首的。」
那两人越走越远了,我回头看着,还是跟在了父亲身后。
父亲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我们的家里。
在我小学毕业后,家里有了些钱,父亲就带着我搬到了这里。
我去看了我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没有被人动过,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从我的房间出来,我推开了父亲房间的门,在最显眼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纸条。
「不能打了,更不能留有案底,糖糖想要考公务员。」
字很丑,像小学生一样,我却能想到写下这句话时,他有多认真。
我在父亲的书桌里翻到了一个本子,本子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歪七扭八的字。
「五月十四号,我看到了我的花。」
……
「如果可以回到过往,生活十年,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突然,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
他说受我父亲所托,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父亲八岁的时候,我想去看看他的童年。」
「好。」他答应了。
……
再一睁眼,我站在了青石镇的街道上,以我死前的样子。
这里很偏僻,四周没有一个人。
这就是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
父亲从没有跟我说过他的过往,但我还是从他身边人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他的童年很不好过。
父亲五岁丧父,六岁母亲撇下他跑了,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他是一个人活下来的。
我找到父亲时,他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那是一个满是脏污的馒头。
「苏齐。」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他转头,目光警惕戒备地看着我。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后也是你的家长。」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在他身上,我完全看不到八岁该有的样子。
他过分早熟,受过的磨难与痛苦,让他只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
我并没有办法让他相信我,但我能带着我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带他去吃一顿饱饭。
饭桌上,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嗦面,两分钟不到,碗里的面就已经清空了。
我将自己没有动过的面推向了他。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我不饿。」
他没说话,端起我的碗接着吃。
很快又一碗吃完了。
「还饿吗?」
「不饿了。」他用胳膊随意抹干净嘴巴。
「你饿了很久了吗」我问。
「不然呢?」他的声音依旧带刺,「没人管我死活,我哪来的饭吃?」
他只是一个八岁小孩,连最基本的劳动能力和生存技能都没有。
「那你以前吃的是什么?」
「捡到什么吃什么,捡不到就饿肚子。」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着。
「跟着我,我可以保证不让你饿肚子。」我说。
他看着我,很明显心动了,但还是说了一句:「你想清楚了,我就是个累赘。」
「没事。」我也做了他十多年的累赘了。
4
他带着我去了他的家里,很简陋,一下雨就能漏进来的那种。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故作轻松地说。
「不后悔。」我不知道他从小到大经历了什么,但是后来的他从来没有让我过过这样的日子。
「随你。」他嘀咕着说,然后给我收拾出了一个勉强能睡的地方。
那是一张破旧的草席,往地上一铺就行了。
我什么都没说,在这草席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在苏齐果然如此的目光中,我给了他一笔买早餐和午饭的钱,告诉他我要去找一份工作。
我在这里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好在在一番很蹩脚的解释后,有一家餐馆愿意让我留下。
工资不高,事情很多,我还是答应了,因为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我想让他进学校看看。
就如同他曾经一天干三分活,忙到脚不离地,为我上户口,让我能正常读书。
老板大概是看我可怜,工资日付一半,剩下的月底给我。
晚上,天都彻底黑了,我揣着今天一半的工资回去了。
父亲看到我回来,很惊讶。
我拿出了老板给我打包的饭菜,招呼他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看了我很多次,「你在哪里做事,我也想去。」
「那里不招小孩子。」
「哦。」他很失望。
「你想读书吗?」我问,「只要你想,我就供你读书,供到你成年。」
「我不想。」他摇头。
「不,你想。」我见过他拿起我的书本,小心摩挲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眼里带着向往。
哪怕再苦再累,他也坚持着让我八岁进入了学校。
「可这很费钱的,我也不一定能行。」
「钱我拿得出,你好好读书就行,读不好也没关系。」
初中第一次考砸时,我哭了,被他发现了。
他当时看着很不耐烦。
「不就是成绩不好吗?这有什么?」
「你不后悔就行。」他心动了。
「不会的。」
第二天我依旧去上班,上班的过程,我向老板打听了这里离得最近的小学。
中午忙完后,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请了假,去找了老板跟我说的那所小学。
大概是运气不错,在被挡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我遇到了学校里面的老师。
老师带着我进入学校,跟我讲了学校的情况和学费。
九年制义务教育下,学费全免,只收取伙食费和住宿费。
我打算回去询问父亲想要住校还是走读,于是跟老师定了明天的这个时间点校门口再谈。
晚上,我跟父亲说了这件事。
没有说太多,只问他要不要住学校。
「不住学校,花的钱是不是少一点。」
我点头。
他选了走读。
第二天我带着他去校门口见了那个老师,交了两百的伙食费后,成功将他送进了学校。
学校里家里有点距离,走路要走半个小时,每天早上,我塞给他几块钱买早饭,晚饭的钱他不要,说要等我回来一起吃。
每天晚上回来,他就坐在门口一边写作业,一边等我。
上班不到一个星期,我被人跟踪了。
这天店里生意比较好,快下班的时候还来了一大波客人,等客人吃完饭,已经是下班后一个小时了。
老板知道我不容易,照例给我打包了一些饭菜,工资也多给了一些。
从店里出来,我拿着手电筒走在茫茫夜色中,一道身影悄然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看不清他的长相。
我加快速度,他也加快速度,我放慢速度,他跟着放慢。
周边没有其他人,我开始慌了。
直到另一道手电筒的光出现。
我看到了苏齐。
八岁的苏齐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目光凶狠地看着我身后。
「过来。」他对着我说。
我走过去,他从怀里拿出了另一把匕首,「拿着。」
这一刻我的心都安定了。
那道黑影大概是看到了匕首,踌躇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你回来的时间晚了。」
这句话与我的记忆重叠了。
那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在我晚了半个小时没有回来的时候。
那时候,他语气质问,让我很不喜欢。
现在,八岁的他目光严肃,像个小大人一样。
「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刚刚那样的人,这里一大堆,出了事情,没有人会帮你。」
「今天店里生意不错,下班晚了。」我下意识解释。
他蹙眉,「那以后我接你下班,你在那儿等我就行了。」
我不赞同,「你一个小孩在晚上也危险。」
他冷笑,「我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什么样的危险没有见到过?
「我看到过三次杀人,死的死,抓的抓,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没有能力的人想要在这里活下去,要靠运气。
「在所有人眼里,女人是最弱的,最没有自保能力的。」
他看着我手里的刀子,凶狠的语气隐约和几十年后的那个他重叠。
「这把刀子你拿着,谁想欺负你,你就砍谁,往死里砍!」
这一刻,我突然开始理解那个信奉暴力能解决一切的父亲了。
因为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
苏齐说到做到,第二天,将近下班的时间点,他背着书包出现了。
看到我在清理最后的卫生,他什么都没说,放下书包过来帮我。
老板以为他是我弟弟,笑着夸我有个好弟弟。
下班后,他手里拿着刀子走在我身后。
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我突然想起五年级的时候,我紧张犹豫地告诉父亲,好像有一道黑影在跟着我。
父亲什么都没说。
就在我以为他不信的时候,第二天放学,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他。
我走向了他,他却让我不要跟着他,自己回家。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这一跟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抓到了那个跟着我的人,但他依旧没有停止,又跟了我一个月。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将吃晚饭的时间挤出来了,每天下午,拿上一个馒头,满头是汗地跑到学校门口,看着我安全到家后,再跑回去。
这些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小苏齐说要接我回家,一天都没有落下。
没过几天,他早早起床,坚持着一定要送我去上班,就怕我路上会出事。
「你没必要这样,我不会有事的。」
他每天送我去上班,自己在去学校,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多小时。
「如果你出事了,我就又要回到曾经的日子了。」他背着书包紧握着匕首,走在我身后。
我无话可说了。
将我送到上班的地方后,他看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你很重要,超级重要,所以你不能有事,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我愣住了,看着他背着书包的身影越来越远。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店里的,老板惊讶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抬手,摸到了冰凉的液体。
5
苏齐在学习上面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会直接问我。
虽然他上的是一年级,但学期已经过半了,他想要跟上老师的进度,就显得很吃力了。
我坐在暖黄灯光下,看着他歪七扭八,甚至不能称之为字的符号。
但他写得很认真,也很用力。
「我想养一条狗,可以吗?」写完后,他抬头看我。
「好。」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问。
他格外老成地说着自己的安排:「养了狗后,就可以让他看家了。」
「那就买。」我就此答应了,尽管买一条狗要花费一笔不小的费用。
就像曾经他答应我一样。
小时候我怕他怕得厉害,什么都不敢提,更不敢要。
直到初中,迫不得已地开了第一次口,我才知道,原来没有那么难,原来只要我一开口,他都可以给我,哪怕他当下拿不出来,他也能为了我去找。
在我答应他的第二天,他抱了一只狗回来了,黑黑瘦瘦的。
「这只可以吗?」他问我。
我答应后,他就抱着狗去清洗了。
这天后,他晚上会腾出时间来训狗,等睡觉的时候,把门锁着,狗关在里面,用一根绳子拴着。
「外面有动静,它会第一时间叫的。」他摸着小黑狗抬头对我说。
小黑狗的名字就叫小黑。
我点头。
当天晚上,小黑就叫了。
我醒来时,睁着惺忪的眼,在这一片昏暗中,看到了拿着刀蹲在门口的苏齐,小黑就围在他身边,安静地不再叫了。
在这绝对的安静中,我能听见门口最轻微的声音。
苏齐突然将刀子捅入缝隙里,速度又快又狠,外面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慌不择路的脚步声。
苏齐起身回头,看到了醒来的我。
「你继续睡,有我在。」
这句话给了我难以言喻的安心。
我想起了高中开学时,那个为我妥协了,允许我住校的人,抬手拍着我的肩膀,「外面被欺负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剁了他!」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6
「苏齐,你认识姓唐的人吗?」晚饭的时候,我问他。
他茫然地摇头,我没有说话了。
我想找到一个人,那个父亲曾醉后哭着说自己没能保护好的人,我的母亲。
我尝试着寻找姓唐的人家,没想到会有媒婆来我家。
媒婆是直接拉着男子来的,苏齐原本在写作业,他们进来后,就停下了。
活了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充斥着浓浓的抗拒,尤其是男人看着我的目光,让我一秒都受不了了。
在我想着如何拒绝的时候,苏齐站在了我面前,他说话向来没有顾忌。
「不用看了,她不喜欢,你们走吧。」
话被人打断,媒婆不高兴了。
「苏欢丫头,这孩子也太没大没小了,你也不管管?」
「你要不喜欢就走吧,我确实不想谈了。」我说得很直接。
媒婆脸色变了变,连说好几遍我不知好歹。
在苏齐想要拿刀之前,她带着人走了。
「这里就没一个好的,你要想结婚,就换个地方看看。」他将门锁上,无比认真地说。
「好。」我答应了,但我不会找的,更不会结婚。
媒婆走后,苏齐没有接着写作业,他拿出了刀子和匕首,蹲在地上,不断地打磨。
直到他觉得足够锋利了才停下。
他将两根木棍绑在一起,绑了一个十字架,立在房间里。
「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要练习怎么和人打架,让自己的力气更大一点,我知道人的身上哪里打起来是最疼的。」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属于孩子的骄傲。
「你很厉害。」我努力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甚至能想到在这句话的背后,他受过多少伤。
一个八岁的小孩怎么会知道这些,这是他在挨打和受欺负中自己总结的。
「你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看着他的眼睛,记忆里最模糊的片段忽然清明了一些。
曾经也有一个人问过我,想学吗?我教你。
「好。」我答应了。
他很认真地尝试教我,就那么一个过肩摔,我摔在了地上。
视线模糊重叠,我听见他慌乱的声音,在一遍遍叫着我。
模糊散去,我看到了他慌乱悔恨到了极点的目光,和五岁那年那个晚上的目光重叠了。
「我没事。」不想让他这么担心,我拉着他的手,很不自然地笑了,「真的没事,没有受伤,也一点都不疼。」
「我们去诊所吧,去诊所看看。」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从地上做起,想用行动告诉他我没事的。
可最后还是被他拉着去了诊所,直到医生说了我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后,他才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低着头,等到家了后,他站在我面前,满是愧疚地道歉。
「对不起。」
「你没有错。」我告诉他。
他很苦恼地蹙起眉头,「为什么你是女生,如果你是个男生就好了。」
我愣住,这句话再次和我的记忆重叠了。
在那满是劣质香烟的角落里,他也这么说了。
——为什么是个女娃呢?如果是个男娃就好了。
曾经我不曾问过,如今我轻声问了:「为什么?」
「如果你是男生,我就可以教你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和人打架,男生在这个地方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比女生少很多,可你是女生,娇弱得像朵花一样的女生,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他说完更苦恼了。
「不过你放心,我也能保护好你的。」
他很认真地向我保证。
「不,这次该我保护你。」
他保护了我十多年,这一次,我想护他这十年。
7
自从拒绝了媒婆后,小镇上的流言蜚语就多了,也不乏有人提出想要我做他们家媳妇。
我不在乎那些言论,更不会答应任何一个人。
我心里有一个计划,等找到母亲,攒足够多的钱,我想带着父亲离开这里。
彻底离开之前,我想去看看那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如果她过得很好,我不会去打扰她。
但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信息只有两点,她姓唐,父亲的本子里记着,她被狗咬过,左手手臂内侧有一个狗牙印。
姓唐的人家在小镇上找不到一家,我尝试着将目光放到隔壁小镇上。
苏齐知道后,也在帮我寻找。
在这过程中,我开始尝试着如何去做一个家长。
我认真思考了很久,依旧很茫然。
我想让他和其他普通的八岁小孩一样成长,不打架,不骂人,除了读书外,还可以尽情地玩。
可环境所致,那些是他安全活下来的必要手段。
于是我很认真地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
「我知道现在的我是个拖油瓶,但我会很快很快地长大,等我长大了,等我有钱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真的,我不会对你撒谎,你可以不要抛下我吗?」
「我可以不读书,也可以一天只吃两个馒头,我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一个人,我也有家,家里有一个等着我回家的人,我不是被抛弃的,没人要的孩子。」
这天他红了眼眶,我也忍不住哭了。
我抱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告诉他:「你有人要的,也有家的,你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走的,会一直陪着你长大,不要去听那些人的话,你真的很重要。」
重要到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为了你而来。
8
我在不断地学习着做一个家长。
我在晚饭后的书桌上,辅导他的作业;在需要家长签字的地方,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在开家长会的时候,坐在他的位置上。
在我来这儿的两个月后,苏齐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带着他搬家了,没有搬太远,搬到了靠近学校的镇子里,比起青石镇,这里更安全一点。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多了。
在他九岁生日的时候,我买了一个蛋糕,他新奇地看了十多分钟,像是接触到了一个新的小世界。
在这之后,我隔三岔五会带一些小蛋糕回来。
饭店老板知道了我外语不错后,在他朋友需要招聘这方面的员工时,将我推荐了过去。
虽然我依旧是个黑户,但是饭店老板格外信任我,他的朋友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不错,我就这样换了一份工作。
9
我仍然不断地在寻找姓唐的人,找到了很多个,但是没有一个胳膊内侧被狗咬过,他们都不是我想要找的人。
直到苏齐小学毕业这天,他带回来了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女孩。
她姓唐,名招娣。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被她脸上很长的一道疤吓到了,她留着又厚又长的刘海,依旧挡不住这条疤,她的眼睛就藏在刘海下面,怯生生地看人。
我询问的目光看向了苏齐。
苏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小心撞到她了。」
「我,我没事的。」女生小声地说。
苏齐不赞同,「应该是伤到胳膊了,我给你上好药再送你回去。」
他说完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张钱。
「这些你拿着,是我的赔偿。」
这些曾经的苏齐是不会做的,是他现在生活的环境教会了他。
做错了,就得补偿。
我看出了女生的紧张,以及眼里对这笔钱的渴望,尽管这钱并不多,就几十。
「钱拿着吧,伤口我给你上点药。」
她脸上的伤疤让我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
「谢谢。」她收下了钱。
伤口在她的胳膊肘上,拉开衣袖,我看到了上面的蹭伤和瘀青,也看到了那个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狗牙印。
我愣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唐招娣。」女生小声地回答。
都对上了。
我看着她的脸颊,依稀能找到我曾经的几分影子。
只不过我没有她这么瘦弱且营养不良。
一直要找的人找到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毕竟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也不用问了,她的名字,脸上的伤疤,营养不良的身体和怯弱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都足以说明一切,再问就是在揭人伤疤了。
我小心翼翼地抹药,贴上创可贴,叮嘱她这几天不要碰水。
她默默点头没有说话。
等伤口处理好后,我将她的衣袖放下。
「正好晚饭快好了,要不吃了再走吧。」
她摇头,显得很焦急,「我得走了,再不走就晚了。」
她说完,抱着书包跑出了家门。
「她应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吧。」苏齐见我一直看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说。
我收回目光,「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苏齐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找她,他点头,「那我留意一下和她有关的消息。」
10
再次见到唐招娣是在一个月后,我在买菜回家的路上,看到她低着头游魂般走着。
我叫住了她。
走进了才发现她在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低着头没说话。
「如果不知道去哪里,就跟我回家吧,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在这之前,苏齐想办法打听到了她的情况。
她出生在一个很典型的重男轻女的家庭,全家的重心都偏在她的弟弟身上。
她在家里就是一个干活的劳动力。
唐招娣还是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流眼泪。
我想了想,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她抬头,露出了疤痕狰狞的脸,以及那双满是泪水的眼。
「跟我走吧。」我声音再度轻了几分。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挣开我的手。
家里苏齐已经将晚饭做好了,他看到跟着我一起回来的唐招娣,有些惊讶,但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多拿了一双碗筷。
我先将唐招娣带进厕所,擦干净她脸上的眼泪后,才牵着出来。
「吃饭吧。」
她端起饭碗默默地吃着,眼泪依旧在流,但没有刚刚那么多了。
等吃完后,她看着我,认真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当天晚上唐招娣在这里睡下了。
我没有继续问她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她声音低低地告诉我,她的家人不要她了。
她今年十二岁,小学毕业,她的家人想让她辍学在家里干活,她不愿意,就被赶出家门了。
她的眼里带着绝望和死寂,这样的目光我曾在苏齐眼里看到过。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
「我可以供你继续读书,你愿意跟着我一起离开吗?」
她眼里浮现惊喜之色,但很快熄灭了。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不会的。」她哽咽着说。
他们指的是她的亲生父母。
他们将她赶出家门,是为了逼她就范,并不代表着他们会真的放弃她这个免费劳动力。
「他们说,等几年后,就把我卖了换钱。」她的声音更绝望了。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不会的,一切会有办法的。」
唐招娣暂时在这里住下了。
她一直以来所处的生活环境让她格外地紧张敏感。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总要做点事情,不敢多吃一口饭,更不敢轻易夹菜上面。
可是家里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的,这让她看起来更局促不安了。
「要看书吗?」
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消除唐招娣心里的这种情绪的时候,苏齐开口了。
他手指指着小书房,「里面有很多书,你可以拿了去你的房间里看。」
唐招娣连连摇头,「我,我再干点活吧。」
她这人最受不了有人对她好了,一旦有人稍微对她好,她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对方。
「但现在是休息时间,按照我们家的规定,这个时间点可以看书,或者午睡。」
唐招娣被他说服了,最后还是拿了一本书到自己房间去了。
苏齐在忽悠人这方面很有一套。
在他的忽悠下,唐招娣常常被绕得云里雾里,最后稀里糊涂地听了他的话。
在我的计划里,我会想办法带着两人一起离开这里。
但是我不会去撮合两人在一起。
男女有别这件事,很早我就教过苏齐了,所以他从来不会单独和唐招娣在一间房间里超过十分钟。
11
在我认真思考如何能带走唐招娣的时候,苏齐告诉我他有办法。
我听完了他的办法后,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可能很成功,即便这个办法并不道德。
在决定用这个办法之前,我先征询了唐招娣的想法。
唐招娣安静地听完我的话,抬手撩起了她那过长的刘海。
那道狰狞的伤疤彻底显露。
「这道疤是我十岁的时候,弟弟用圆规划的,只因为我没有拿出五块钱给他买玩具。」
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内心极致的悲伤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掉。
可她还是深呼吸一口气,一点点撕开心里那道已经腐烂的伤口。
「那五块钱是我在学校背书拿了小组第一名的奖励,我的本子用完了,笔芯也用到底了,那五块我已经想好可以买两本本子,六根笔芯,可以让我用一个月。」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了,眼里绝望得仿佛看不到任何光。
「可最后,我的脸被划伤了,我的弟弟拿着那五块买了玩了不到两天就被扔了的玩具。
「我的亲生父母带着我去附近诊所,在听到我的伤口需要几百块,也可能恢复不了后,他们转身就走了,我捂着一脸的血跟在他们身后。
「伤口的血是自己止住的,没有用任何药,在最热的夏天,我只能忍受着伤口不断的溃烂,忍受着弟弟朝我脸上泼来的脏水。
「我不能反抗,大声说一句都不行,会被拿着木棍打,他们是真的不在意我的死活。」
她哭着哭着笑了,笑容疯癫,像个疯子一样。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我宁愿他们在我出生的时候直接掐死我。」
「我一直在准备,准备在一个看着还算不错的日子彻底放弃自己,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离开他们,哪怕让我去死都可以。」
苏齐拿来了纸巾,我红着眼眶将她脸上的眼泪擦掉。
「跟我走吧,我带你彻底离开这里。」
曾经我怨过我的母亲,尽管不多,怨她在我的人生中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怨她让我无数次在心里羡慕其他有母亲的同学。
可这些在我见到她后,都散了,现在我只想带着她彻底远离她噩梦般的过往。
「带我离开这里,哪里都好,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孤注一掷地,将她努力汇聚起来的微弱希望压在了我身上,我怎么能让她再度绝望?
苏齐的办法是请一波人强行碰瓷。
唐招娣的父亲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是最好碰瓷的对象。
苏齐几天后找来了配合碰瓷的人——一个瘦弱,看着就好欺负的孩子,以及一对面容刻薄,看着就是个大刺头的父母。
出乎意料的是,看着很难相处的夫妻俩,在讨论计划细节的时候,完全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计划确定好了后,先是由小孩拿着一大笔钱出现在唐父面前,唐父看到那笔钱眼睛都亮了,他自以为很聪明地偷了钱,下一秒就被抓了。
唐家其他人来了后,先是倒打一耙,说那个钱就是唐父的,但他们不知道钱上面早就用铅笔写了名字。
这一招失败,他们就想着蒙混过关,直接走人。
只是孩子的父母可不会就此罢休,偷钱是违法的行为,唐父所偷的钱,是可以让他做几年牢的。
唐家人慌了,在软硬皆施都没有成功后,对方突然提到:
「要我们放过你也行,你不有个女儿吗?让她来抵债。」
唐家父母犹豫了。
他们可是早就已经想好等唐招娣长大了,拿她去换聘礼的。
然而他们不答应的话,对方直接狮子大开口,这也是他们接受不了的。
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
「唐招娣都毁容了,以后有谁会看得上她?她现在才十二岁,你们还得养六年,不得亏死了?」
是啊!
一个丑八怪,谁会喜欢,就算有人愿意要,估计也就那么一点钱,可将她留着,吃的喝的,哪样不要钱?
这样的念头下,他们答应了。
为了不让唐家父母反悔,所有的手续在最快的时间内办好,唐家父母送瘟神一样送走了唐招娣。
让他们坚持不要唐招娣的原因还有一个,根据生辰八字,唐招娣克父。
一听到这句话,唐父立马将自己这些年来遇到的不好的事都推给了唐招娣,甚至恨不得这个人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唐招娣离开的那天,唐父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唐招娣什么都没拿,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穿了多久,更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衣服。
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着房门的唐家,收回目光,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她在逃离她的噩梦。
那天晚上我在菜市场买了不少菜,晚上算是小小地庆祝了一把。
唐招娣捧着饭碗,一边哭一边吃,除了谢谢以外,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当天晚上,我和他们做了对未来的规划。
首先这个地方是一定要离开的,他们虽然在这里长大,但没有想要留下来的心思。
其次,唐招娣的名字得改了,具体改成什么名字,由她来决定。
不过,要离开这里,重要的东西还是得拿上的。
「这个我来拿,你拿那个轻的就行了。」
我在清点着要带走的东西,听到声音回头,看着苏齐拿走了唐招娣手里的东西,直接扛在肩上。
大概是这几年营养勉强跟上来了,十四岁的他长高了不少,我从一开始低头看他,到现在得抬头看了。
「没事,我拿得动。」唐招娣小声说。
「可是在我家,重活都是男的做,咱家不是有我吗?」
听着他的话,我唇角不自觉地浮现笑容,又想起高一入学的第一天。
我提前准备好了一个超大的行李箱,没有跟他说,准备自己打车去,然而那天他没有去上班,板着一张脸抢过我手里的行李,将我送到了女生寝室楼下。
比起其他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他就直接多了,给我塞了一把笔钱,告诉我,谁欺负我,他就砍了谁。
为了日后生活工作方便,我找关系终于办好了户口。
唐招娣也成功改名了,新名字,唐姝安,这是她很早的时候就想好的名字。
新名字改好的那天,我亲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水,「你好,唐姝安,遇见你我很高兴。」
「谢谢你。」她红着眼睛抱住我。
搬家到了新的城市后,我没有停歇,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好了苏齐和唐姝安的新学校。
等两人正式入学后,我也开始继续工作了。
对于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疤,唐姝安表现得很无所谓。
但我知道,她到底是在意的,只是她敏感自卑得不愿意表露,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麻烦。
我不知道怎么开解她,一番思索过后,我去请教了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师以我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身边,通过观察和接触,一点点和我分析女孩的现状,以及改善的办法。
在这过程中,我收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
班主任说苏齐在学校和人打架了,让我去学校一趟。
办公室里,苏齐就是不肯服软半分,面对受伤同学的家长和一众老师,坚持着自己没有错。
我环顾一圈后,站在了苏齐面前。
「老师,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还有什么起因经过,这事就是你孩子打了我儿子,你们必须得给出一个交代,否则我就报警了。」
「我没错。」
我听见苏齐倔强的声音,回过头,对上了他暗含期待的目光。
这时候的他,是一个十四岁的,继续被人义无反顾信任的半大少年。
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所以我懂。
「我了解清楚你的为人,所以我相信你。」
哪怕是曾经那个易怒,行为易偏激的他,也不会真的像个疯子一样,无缘无故动手。
必定是那个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比如他在我面前第一次动手的那次。
后来看了那个本子我才知道,是那个人提到我时,用了恶心肮脏的词汇。
我的信任让苏齐彻底不怕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会怕事的人,这会儿走到我身侧,直视气焰嚣张的男家长。
「是你儿子先欺负了我妹妹,也是他先对我动手的,我这是正当防卫。」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撒谎?」大概是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男家长底气稍弱了一点。
「那就查监控啊,谁怕谁!」苏齐看着气势比对方还嚣张。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
但我清楚地知道,并没有。
如果是曾经的苏齐,这会儿该是捏着拳头,目光凶狠地盯着人家。
只要对方再说一句他不满意的话,他不会再废话一句了。
将思绪收回,我目光看向了班主任和校长。
「报警看监控吧,如果是我们的错,我愿意承担,如果苏齐没有说错,那么这事我会追究到底。」
「爸,要不,要不算了吧。」脸上带着点伤的男同学扯了扯男家长的衣角。
男家长狠狠瞪了他一眼。
「看来这事只是误会一场,要不就这么算了。」他的气势已经大不如前了。
但是我拒绝了,「不行,双方家长都请来了,这事必须有个明确的结果,我家孩子从来从来不受这种委屈。」
我态度很坚定,即便是班主任和校长劝都没用。
这件事情,我将是否原谅的权利交给了苏齐和唐姝安。
唐姝安没有来办公室,毕竟打架是男同学和苏齐的事。
她想跟来,被苏齐拦下了。
按照苏齐后来的话,那边来的家长一看就不是善茬,她太胆小了,去了容易被吓到,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最后这件事以男同学在星期一升国旗的时候,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苏齐和唐姝安道歉结束。
除此之外,男同学的家长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赔偿我的误工费。
回去后,苏齐跟我说了事情具体经过,并且对自己的处理做了一番解释。
「那男的就是欠揍,看姝安性子软好说话,就背着我欺负她,言语辱骂她,路上走得好好的,他也要来推一下,还好被我发现了。
「今天我是故意找了个有监控的地方,诱导他说出自己欺负姝安的过程,最后再激怒他,让他动手,这样我就算正当防卫了。
「可惜正当防卫得有个度,如果他超过十四岁了,我一定会报警的,可惜他才十三岁。」
「你真的很聪明。」我说。
他所说的这些,是十四岁的我根本想不到的。
「也,也还好吧。」他撇过头,唇角微微上扬。
苏齐很聪明,尤其体现在他照顾保护唐姝安上面。
他总能很聪明地用唐姝安能接受的方式,带着她一点点去尝试新事物,教她在心里不愿意的时候说不。
他交际能力很强,来到新学校不到一个学期,身边就有了一堆朋友,在交友方面,他心里一切有数,哪些长久深交,哪些玩玩就行了,哪些需要警惕防范,他都清楚。
他不会主动去欺负人,但也不会让人欺负半分。
学习方面,他和唐姝安都名列前茅,他们早早想好了读哪所高中以及大学。
这些都不需要我为他们担心半分。
初一快结束的时候,在我,心理咨询师,以及苏齐的帮助下,唐姝安终于将心里的牢房打开了一条缝,也愿意跟着我去看医生了。
医生说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可以治,但最后一定会留有印子的,印子的深浅也是不能彻底确定的。
治疗的价格让唐姝安犹豫了,最后我和苏齐还是说服了她。
正好到了寒假,我需要每天上班,没多少时间,天天带着唐姝安去医院的事情就交给了苏齐。
每天的流程基本是一样的,我带着他走了一遍后,后面的事情就完全不需要我担心了。
苏齐在第一天买了一个本子,他将治疗的注意事项和重要的需要记住的内容记在了本子上,这上面甚至有唐姝安伤口情况的日常观察。
主治医生在知道后,在我面前将他狠狠夸了一遍。
「现在这么聪明,心思细腻,会照顾人的男孩子不多了,像你家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将医生的话转述给了苏齐,苏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这事既然交给我了,那么我自然要做到最好。」
12
我不知道两人曾经是怎么认识,如何有了我的。
但是现在,我见证了他们从最开始的友情亲情,一点点转换成喜欢的过程。
他们的感情都很小心翼翼,连关注对方都是偷偷摸摸的,经常性的手足无措。
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过程,也是我从未接触过的。
我静静地看着,没有干涉他们之间的一切,因为我知道,苏齐不会伤害唐姝安。
我看着他们初中毕业,成功考入心仪的高中,他们大概是悄悄确定了某些事情,两人之间的氛围都变了,却又偷偷摸摸的,不敢让我知道。
我笑了笑,没有去戳穿。
我来这个世界已经八年,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两年了。
在这最后的两年,我开始做离开的准备。
事实上,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准备了。
等我走后,苏齐差不多成年了,唐姝安也快了,我会将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一分为二,两人各拿一半。
至于其他方面,苏齐已经拥有在这个世界平安生存下去的能力了。
唐姝安也彻底融入这个世界,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打交道,有苏齐在,她不会受委屈的。
这些就够了,至于我……
十年的时间一过,我或许就彻底消散了吧。
可我本来就已经死了,能有这十年,能回到父亲八岁的时候,将他和母亲从沼泽里拉出来,这些就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苏齐性格敏锐,所以在离开之前,我一直正常地生活,没有透露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苏齐高二这年,也是第十年。
我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甚至能预感到我会什么时候离开。
来的时候是下午,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离开同样会是在这个时间点。
下午五点钟,苏齐放学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蛋糕,身后跟着唐姝安。
看到我,苏齐笑了,「十年前的今天,是你出现的日子,今天是十周年纪念日,苏欢,谢谢你,谢谢你出现,给了我新生。」
我愣住了,眼眶又酸又胀。
「你不用感谢我,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拼尽全力将自己所有的一切,用最蛮横的方式塞给了我。
很抱歉,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没能如你期望的那般平安顺遂地长大。
苏齐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他还在说话,但是我已经听不到了。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空间定格,连同着苏齐和唐姝安脸上的表情也定住了,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消散,最后飘在半空中,就像我死后的那十年。
「十年的时间到了。」
我再度听到了那个声音。
「谢谢你。」我认真地说。
「等你走后,他们的日子会继续下去,他们会记得你存在过,但是会遗忘你的名字的容貌,你会合理地死在他们的记忆里。」那声音继续说。
「谢谢。」我更为感激了。
毕竟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走后,他们沉浸在伤痛中。
最开始,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他们的。
对不起,我食言了……
13
再次成为阿飘后,我的灵魂并没有消散,我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他们接下来的人生。
我在他们心里已经死了,是以一种他们能接受的办法死了的,他们记得我,会时不时地念我,甚至每年清明节都会去看望我。
我在他们身边跟了十年。
我看着他们高中毕业,读上同一所大学,两人也成功在一起了。
大学毕业后,他们领证结婚,同年唐姝安怀孕,次年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看着婴儿,苏齐有点嫌弃,我听见他在嘀咕:「我连小裙子都准备好了,居然是个臭小子。」
我笑了笑,心头涌现无限酸楚。
我在他们身边跟了十年,看着他们给男婴取名苏扬。
十年后,苏扬三岁了,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该走了。」
「好。」
我感受着灵魂在一点点散去,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样很好了,已近是最好的了。
……
「孩子出来了,是个女孩。」
我听到了陌生的声音,睁开眼,我看到了医院的病房。
「让我看看。」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了唐姝安苍白虚弱的脸庞。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是妹妹!」不远处,苏扬稚嫩欢喜的声音传来。
「嗓门小点,别吵到其他人了,还有,妹妹需要你来保护,知道吗?」这是苏齐的声音。
「嗯,我会保护好妹妹的!」稚嫩的嗓音无比的坚定。
【完】
番外一、苏齐 X 唐招娣篇
五岁丧父,六岁母亲跑了。
母亲是被父亲花言巧语拐来的女大学生。
来了后就后悔了,可走不了了,孩子也有了。
父亲死后,她就开始筹备着离开。
她走的那天,我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阻拦。
父亲将我当成传宗接代的工具,爱没有,打骂倒是常有,我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
母亲也不爱我,她视我为耻辱,为累赘。
她走的那天,我没有伤心,有的只有解脱。
解脱过后,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
这里很乱,人心是冷漠的,欺软怕硬是常态。
一个小孩能有多好欺负呢?我身上源源不断的伤口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不是我的房子在这小镇上破旧到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我连居住的地方都没有。
饿了捡垃圾吃,渴了喝河水。
我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受欺负了就打回去,哪怕打不过。
在这里,不会反抗,可能会被玩死。
反抗失败,可能会被打死。
既然横竖是死,那么我还怕什么?
我咬着牙,抱着一种就算死也不能让对方好过的心态,从来没有退却过。
大概是运气不错吧,我活下来了,也越来越没有人敢主动招惹我了。
在这过程中,我见多了这个地方的肮脏事。
我看到前一天穿着小白裙,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女孩。
第二天满身脏物的在垃圾场被发现。
伤心痛苦的是她的家人;满嘴嘲讽,将一切怪到女孩身上的,是那些围观者。
「谁让她穿那么短,那么暴露的裙子,谁让她一个人出门,这不是活该吗?」
我没有女儿,没有在意的人,体会不到女孩家长的痛苦。
但我记住了。
裙子是危险的。
我看到过打架的两人拔出了刀子,最后一个死,一个伤,统统被带走了。
我围观着,我想,或许哪天我也再也睁不开眼了。
恃强凌弱的事我不会去干。
因为毫无意义。
只有无能者,才会从弱者身上寻找存在感,证明自己。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黑心大型厂里。
这里更乱。
打架斗殴,甚至出人命。
老板不管的。
我们什么合同都没有签,他有的是办法置身之外。
男男女女嬉笑怒骂,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去说什么。
男人间的斗殴,女人间的撕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作为绝对弱势的一方,大部分女人会选择在这里找一个能保护自己的男人。
聪明的女人懂进退,知分寸,心怀目标,总能得手。
不聪明的深陷其中,伤痕累累之后,还坚持着男人没有错。
谁谁谁宿舍产子,谁谁谁又发现了一具弃婴……
这种事太多太多了。
在这里,我独善其身地活着,是个最绝对的冷漠旁观者。
没有人敢无缘无故招惹我,我也不会去帮任何人。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十多岁的女孩。
最开始,我见过她几次,她永远低着个头,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半边脸,细胳膊细腿,瘦得不成人样。
厂里有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因为脸上的伤疤,就成了那些人眼中,应该被欺负和嘲笑的对象。
说来可笑,欺负她的大部分都是一直被欺负的人。
他们反抗不了欺负他们的人,于是将手伸向了更弱者。
我没去在意,这样的事情在厂里很常见。
直到我丢了钱包,脸色奇差,完全不抱希望地往回走。
我甚至想好了,钱包找不回来后,我接下来该怎么度过。
瘦小的女孩就蹲着屋檐下,低着脑袋,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从她身边路过的人。
看到我,她噌的一下站起来了。
不敢靠近,揣着怀里的东西,紧张地看着我。
「这个好像,好像是你的钱包。」
我愣住了。
她露出怀里揣着的东西,那确实是我的,上面还写着苏齐两个字。
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了那道狰狞难看的伤疤,也露出了那双怯生生,却出奇干净的眸子。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的人是真的很蠢很蠢,没人知道是她捡了我的钱包,她大可以拿了钱后,直接走人。
「我,我没有动里面的钱,你,你可以看看。」
她急了,也更害怕了。
我知道是我吓到她了。
我不爱笑,长得又凶,被吓到的人不止她一个。
「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跟我说,我看情况帮你一次。」
我说完就走了。
只是她一天都没有来找过我,反而是我撞见了她被人欺负。
想着上次的事,我直接走过去了。
几个欺软怕硬的杂碎罢了,连直视我的勇气都没有,才几句话就唯唯诺诺,不敢吱声了。
让他们滚了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低着头的女孩。
想说的话到嘴边就止住了。
她太弱了,反抗这个词并不适用她,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这次帮她,纯粹只是因为她上次帮了我,也就是从这次开始,我对她的留意多了一分。
在人群里,我也能捕捉到她低头独行的身影。
几天后,她拦住了我,低着头,让我收下一个韭菜鸡蛋包子。
她说谢谢你上次帮了我。
声音很小,也很好听。
我不想要,她直接塞进了我怀里,转头就跑了。
一个韭菜鸡蛋包子而已,并不贵。
但我记得,她一日三餐手里都只有一个馒头,白馒头,玉米馒头,换着来。
后来我又顺手帮了她几次,她也给我塞过几次吃的。
大部分是包子,偶尔一次是一根鸡腿。
每一次她都是低着个头,不敢看我。
时间久了,厂里有了我和她的闲言碎语。
我索性放话以后她归我护着了。
这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她却站在我面前,红着眼眶,不停地说谢谢。
有了我的话,她明面上受到的欺负没有了,至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没有被欺负,我就不知道了。
她从来不说这些。
几个月后,她第一次主动找到了我。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我能和你一起回宿舍吗?」她依旧是低着头,但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
「头抬起来。」
她下意识抬头,我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睛,应该是哭了很久。
「被欺负了?」我心头无端烦躁得厉害。
这大概是被人挑衅的怒火,我记得我说过不能动她,但还是有人动了。
在我的厉声追问下,她说出了事情经过。
在下班回宿舍的路上,她被偷袭了。
那个人是从一旁窜出来的,她没看到那个人的长相,她拼命挣扎才跑了,手电筒都丢了。
我眉头一蹙,厂里人那么多,她连对方长相都没有看到,想找到根本不可能。
「还是算了,你应该很忙的。」
她好像又被吓到了,但这关我什么事?
「晚上速度快一些,我不喜欢等人。」
我丢下这句话走了,晚上准时出现在了她的工位旁,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拎着袋子跟着我身后。
她速度可真慢,一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在我身后。
她力气可真小,那么一点东西,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硬是被她拎出了沉到极点的感觉。
两次回头后,我停下了。
「东西给我。」
她额间已经沁出汗来了,还是摇头,「没事的,我可以。」
我眉头一蹙,「你是想耽误我时间吗?」
尽管回去后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做。
她没动,我直接扯过她手里的东西。
「那我拿什么?」她问我。
我直接将手电筒丢给了她,「你拿这个。」
她拿着手电筒费力地跟着我,手电筒的光在地上乱晃着。
厂里有流言说我看上她了。
这种无聊到了极点的言辞,我懒得回应,问到我面前来了,也同样不承认不否定。
这样的玩笑他们不敢开太过分,怕我动手。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
我成年了,开始筹谋着离开这里了,也没有再去关注她了。
直到她拿着刀子在自己的手腕上比画被我发现了。
我阻止了她的动作,看着她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哭着告诉我,家里人已经帮她找好结婚对象了,等她成年了,直接送过去。
她说她不想嫁,她说她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我脱口而出一句话,「那就跟我走。」
我不喜欢累赘,一点都不喜欢,但如果这个累赘是她,我想,我还是可以接受的。
她愣住了,然后毫不迟疑地点头,眼里还含着泪,「我跟你走。」
怎么能这么单纯呢?
我沉下了脸,告诉她,别人的话不要什么都信,这样迟早会被人卖了的。
可她说:「我相信你。」
或许答应她是头脑一热,可是答应过后,我就没有打算反悔了。
想要带一个人离开这里,要准备的也就更多了。
我和她的接触也更多了。
准备了半年多后,我准备好了勉强能支撑我们离开这里的钱。
那天我们拿了最后一笔工资后,离开了厂,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的身份证、户口本什么的,都被家里人藏起来了,大概是怕她跑了,所以很多交通工具我们都不能搭。
离开后,到处都要用钱,我的钱在租了房后,就所剩无几了。
没办法,人还是要活下去。
我迅速找了一份工作,又干了一个一天一结的晚班兼职,总算是没有饿到我们。
她也出来找工作了,新的工作很累,但她脸上有了笑容。
原来回到家,有个等着的人,桌上有几道热气腾腾的饭菜,是这样的感觉。
她很爱动手,并不大的家总是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
在后来,她突然向我表白了,紧张地低着头。
我答应了。
这样的日子下去,一辈子似乎也可以。
在她成年那天,我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那一家的饭,她眼泪都出来了,那一晚,我们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
九块九的结婚证我们负担得起,可她没有身份证,我们也还没有到结婚的法定年龄。
那天她沉默了一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烦躁不已,不知抽了多少烟。
最后她声音轻轻地说,就这样吧,已经很好了。
她的心情好了一段时间,在两个月后,又降了下来,纵使我再迟钝,也能看到她郁郁寡欢的面容。
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了,反反复复地跟我讲生活常识,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
还真是啰嗦。
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是准备离开了。
那晚上,她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她为我倒了酒,说,苏齐我们分手吧,我想走了。
她说着,眼泪都出来了。
我问她怎么了。
她捂着脸摇头,只说没什么,就是我们不合适。
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
那一晚我情绪失控了,质问了很多很多问题,可最后看着她的眼泪,我还是给了她一笔钱,送她离开了。
她走后,我的生活恢复成最开始的模样,可我总感觉缺了什么,空荡荡的。
也就是这段时间,我抽烟酗酒,比以往更猛了。
我知道抽烟有害健康,会减少寿命,可我从未在乎过。
一年后,我回了一趟那个地方,也听到了和她有关的传言。
传言她父母给她许配了一个老鳏夫,不知为何,这婚事没几个月就作罢了。
在停了几个月后,她父母又给她许了人家,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想带她走,即便她曾经说了那些话。
我这一生不曾低过头服过软,第一次给了那个连脏话都不会说的女孩。
如果她新找的人能保护她不受欺负,我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的。
可是那个人不能,那个人只会给她产生痛苦。
我出现在她面前,她哭了,哭着抱住了我,然后将我推开。
「苏齐,你走吧,能再见到你一面,已经够了。」
我不明白。
这后来的无数次悔恨中,我想,如果当时我拉住了她,不管不顾地带她走,那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天回去后,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但还是没能下狠心离开。
一个星期后,她在一个夜晚敲响了我的房门,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
「苏齐,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想要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她泪流满面地看着怀里的婴儿。
「苏齐,我求你了,带她离开这里好吗?如果,如果你不愿意,我带着她走。」
我心跟着疼了,也答应了。
「你也跟着我走好吗?我可以赚钱,拼了命地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的。」
那是我的第一个承诺,可她还是走了。
她说:「苏齐,你带着她离开吧,离开这里,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苏齐,你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这样就够了。」
她死了,死于自杀,以最绝望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人目睹她一步一步走向河里,被河水彻底淹没,最后被打捞上来,已经彻底没气了。
镇上的人用冷漠的声音讨论她,我跑去见到了她的尸体,听了太多不堪的言论。
我和那些人动了手,带着一身的伤去了她家,看到她的尸体被随意丢置在一旁,她的家人的声音比那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再次动手了,我看到了刀子,我想,我想……
孩子的哭声唤回了我的理智。
我想到了泪流满面,求着我收下孩子的女孩,我想到了襁褓之中,还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柔弱到就算没有任何危险也活不下来的婴儿。
我答应过她要好好养大孩子。
于是我放下了刀子,转身走了。
实在不甘心,我将她弟弟打了一顿,打断了他的一条腿,也毁了他的脸,她的父母,我也动手了。
找了个地方将她安葬好后,我带着孩子彻底地走了。
番外二、苏齐的日记本
我轻轻翻开了父亲的日记本。
在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五月十四号,我看到了我的花。】
继续往下翻,都是一些记录,我婴儿时期的记录,错别字夹杂着拼音,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个是对的。
可我看懂了。
奶粉的比例,开水的温度,纸尿裤多久换一次……
这些都是医院的护士告诉她的。
护士说,那么小的孩子,不能单独待着,必须带在身边。
于是他将我背在身后,选择了最辛苦,但相对安静的工厂
护士说,孩子必须吃点有营养的。
于是他加班加点,自己吃馒头榨菜,将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了还算不错的奶粉,那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了。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给了我,容不得任何人说我半句不好。
【听医院的护士说,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朵新生的花儿,所以她是我的花,我一个人的花。】——苏齐的日记。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无法消除任何可能伤害我的花的人或事,我得让我的花安全地活在我的玻璃瓶子里。】——苏齐的日记
他眼中的世界是危险的,所以他用最强势的方式将我与那些危险隔开。
出门危险,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他想要的很多,想让我和别的小孩一样在该上学的年纪上学,别的小孩有的,他也想给我。
所以他拼了命地努力,最猛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换来的是我成功上了户口本,成功进入小学。
他的脾气不好,一点都不好,模样凶巴巴的,看着就让人心生害怕。
可是他从来没有真的凶过我,不管我做了什么,对的错的,他从来没有指责。
他嘴里的骂骂咧咧没有一句是和我有关的,那是他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
【是该戒烟了,我死了没关系,可她不能有事。】——苏齐的日记。
他听过抽烟有害健康,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生活在有烟环境里的人,也会受到伤害,那段时间他自责到了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能活多久,甚至觉得早点死了也好,这样在未来就不会成为一个累赘了。
他从来没有被爱过,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所以他的爱是带着棱角的,他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将他觉得好的一切都塞给了我。
他是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而我是唯一能束缚住他的绳子,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他独独不会伤了我。
他一点都不大方,相反,他心里藏着算盘,不允许任何人占他的便宜。
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他喜欢给我塞钱,并且总认为我钱不够,他怕的太多了,怕我饿了,冷了,委屈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欺负了。
他不会表达,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塞钱。
他有一个很长远的目标,他想攒钱,给我买一套房子,想告诉我,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的,爸爸也能养你一辈子。
我和他一样,一样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告诉他父母有案底没法考公,是不想再看到他受伤了。
他真的不打了,即便对方挑衅,也能忍下去了。
他为了我忍了好几年,最后也因为我放弃了。
我死了,死在了没有监控的街道上,死在了三个喝醉了的男人的手里。
他也因此崩溃了,那三个凶手,两个进了监狱,另外一个家里有钱,将一切推给了那两个人,成功将自己洗出来了。
他安排好我所有的后事后,拿着刀走向了第三个人。
最后他自首了。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他写了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爸爸食言了。】
我看着这行字,巨大的悲伤几乎将我吞噬。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生活十年,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我听到了脑海里的声音。
「父亲八岁的时候,我想去看看他的童年。」
我想填满这个世界亏欠给他的温柔与爱。
「好。」
……
我从未曾想过我还能活着,能回到过去,能将他们从那个黑暗的沼泽里拉出来,就已经够了。
至于我自己,我本就死了。
可我再度睁开眼睛,重新接触到了炙热的阳光。
我再度成了他们的女儿,这一次还多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哥哥。
他们翻遍了诗经,给我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宋予欢,予我欢乐,余生皆欢。
我记得父亲的日记本里记录着我曾经名字的由来。
「宋欢,欢是欢乐、欢快的欢。」
曾经那个一身陋习,满嘴脏话的男人,现如今眉眼俱是阳光开朗,他开了一家公司,每天除去工作上的时间,其他时间他都放在了家庭上。
母亲脸上的伤疤日渐淡了,曾经的伤痛无法抹去,但父亲给予了她最大的安全感,让她也能有足够的自信去面对这个世界。
她眉眼间的笑容,是那道伤疤掩不住的。
虎头虎脑的哥哥开始上学了,放学后,写完作业就出现在我身后,屁颠屁颠地围着我转,嘴里念念有词。
「欢欢,今天有没有想哥哥,哥哥给你带了糖糖哦,你看!」
「欢欢,爸爸说了,男孩子不能欺负弱小,但欺负了妹妹的都是坏人。」
……
上初中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的弟弟。
他过得并不好,骨瘦如柴,穿着夸张,一头枯草一般的黄毛。
我让父亲不经意间看到了他。
父亲有的是手段让他在这座城市待不下去,连母亲的面都没见着就回去了。
番外三、唐招娣篇
出生在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从小到大,弟弟是他们的掌中宝、心头肉,而我,不过是他们用来使唤的劳动力。
我的记忆里,没有欢声笑语,有的只有无尽的家务要做。
没做好就得挨打,所有他们拿得顺手的东西,都在我身上招呼过。
耳濡目染之下,弟弟也喜欢欺负我。
他不管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是对的,即便用粗俗不堪的,他自己都不明白意思的脏话骂我,得到的也只有夸奖。
他以欺负我为乐趣,下手不知轻重,最狠的一次,他用圆规毁了我的脸。
那一次父母指责他了,说了那句我永远都忘不了的话。
「你划伤她的脸做什么?以后都卖不了什么好价钱了。」
是的,卖。
在他们心里,我就是一个物件。
我有无数次想要问他们,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宁愿最开始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
我无数次轻生,想要放弃自己。
可是又不甘心。
我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老师所描绘的世界。
遇见苏齐,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运气了。
他模样凶神恶煞,喜欢打架斗殴,也曾让我害怕到不敢靠近。
最开始将钱包归还,只是因为我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始终记得老师说过的话,人要有良心,才能称之为人,要是没有了,那就和畜生无异了。
厂里关于苏齐的流言有很多,基本都是不好的。
他们不敢招惹他,只敢在背地里议论。
后来接触了,我才知道,他和那些流言不一样。
他真的很好。
没有因为我脸上的伤疤嘲笑我,也不会因为我的软弱欺负我。
我归还了他的钱包,他帮了我一次,受了帮助后,我便忍不住想要报答。
我们之间的联系渐渐有了。
后来,我害怕走夜路回家,他便等着我,帮我拎着沉重的东西走在我前面。
他不知道,我也不曾跟他说过。
在我无止境的灰暗岁月里,他是唯一的亮光,没有人给过我的安全感,我在他身上看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间就觉得,这人间,也没有那么糟糕。
所以在他问我要不要跟着他一起离开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
说我天真也好,说我愚蠢也罢。
我就是相信他,也只相信他。
后来他带着我走了,我们成功离开了那个地方。
可我似乎成了一个累赘。
我不想连累他,害怕他会后悔,觉得我是个麻烦。
所以我努力地做着所有我能做的事情。
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我和他在一起了,尽管没有身份证,不满二十岁,不能领证。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直到我怀孕了,在门诊部里看见了小舅舅。
我真的真的好想和他走下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她和我不一样,我会给她曾经从未得到的一切。
可是梦醒了。
小舅舅威胁我,如果不跟他走,他就去报警,就去闹,让我,让苏齐不得安生。
仅有的知识让我无法想象,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苏齐会不会被抓起来。
但我了解苏齐,他会冲动的,会动手的。
我不想他受伤,更不想他被警察抓起来一辈子被毁。
我查了养育一个孩子的基本花销。
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这一切的一切狠狠地压在我的心里,碾碎了唯一的微光。
没用的,没有希望的。
我得走了,他很好,我不能再连累他了。
腹中孩子我本来是没打算要的,既然给不了她正常人的生活,那为什么还要让她出生?
父母也不想要。
只是我身体不行,这孩子要是没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所以父母改变主意了,他们各种威胁,让我必须将孩子生下来。
孩子出生后,我体会到了初为人母的滋味。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他的孩子。
他回来了。
我动摇了原先的念头。
「苏齐,我求你了,带她离开这里好吗?如果,如果你不愿意,我带着她走。」
我最开始的打算就是带着这个孩子一起走,在我父母手里,她一定会重复我走过的路。
如果是这样的人生,我宁愿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苏齐答应了,我将孩子交给他,连同着我离开他时,他给的那一笔钱。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牵着小孩,跟着他身后,踩着金黄的落叶,听他骂骂咧咧地说着今天遇到的人。
这一次,我的梦不会再醒来了。
番外三、前世后续
十八年前,我没能保护好唐招娣,十八年后,我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女儿。
或许我的一生,都是失败的。
苏欢死后,我从监狱出来,产生了浓重的轻生念头,我想和唐招娣一样,但是最后失败了。
一个穿着破烂的人救了我。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因果轮回,你种什么因,将会得什么果。」
我从来不信这些,但是我想到了唐招娣,想到了苏欢。
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应该是希望我做一个好人的。
我这一生,失去了最重要的两个人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
如果做好事能给他们积德,让他们下辈子能出生在正常的家庭,过正常的人生,那么我愿意去做。
我开始了流浪的日子,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人,在这一过程中,我暴躁易怒的心平静了。
都说时间可以忘记一切,可我从未忘记他们,无数次梦起,无数次后悔。
几十年后,我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尽头,闭上眼,我再次看到了他们。
「对不起,这辈子是我亏欠了你们,或许下一辈子,没有我,你们可以遇到爱你们的人,过上正常的生活。」
恍惚间,我再次听到了几十年前,救我的那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愿你如愿。」
□ 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