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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妻

我出了车祸,连人带车翻下桥,因为头部受撞击失去了部分记忆。

妻子专门请了长假在家照顾我,但我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她的头发一直是湿的?为什么我没再见过她吃东西?

……出车祸的,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1

梦中,我站在一条小河边,岸边开满了冷灰色花朵。

那条河不过半米宽,一脚就可以跨过去。

妻子安心站在对面,冲我微笑挥手。

小河虽然极为狭窄,水流却异常湍急,色泽漆黑,幽深不见底。

河面升腾起了青灰色雾气。

雾气中,安心的脸变了样子。脸色煞白,五官是用黑色和红色颜料描画出来的,笔法粗糙,活像个烧给亡者的纸扎人。

我猛然惊醒。

正值盛夏,卧室内的空气却阴凉入骨。抬头看看,空调并未打开。

落地窗外雾气翻涌,颜色青灰,仿佛是从刚才那个噩梦里弥漫出来的。

身边的床铺一片冰凉,安心应该早就起床了。

厨房里传来炊具碰撞声,却并没有食物的香气飘来。

安心站在灶台前,正在搅拌着一锅东西,却并不见热气升腾。

那是一锅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灰色糊糊。

她身着一件我早就看厌了的碎花家居服,越发显得身材走形,不复数年前新婚时的婀娜。

湿漉漉的微卷长发披在肩头,却并没有散发出洗发水的香味儿,而是透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五六个平均年龄大约八十的老人,静静地围坐在餐桌边。

他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个个脸色苍白,嘴倒是红润得反常,好似涂了口红。

这些人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起来啦?这些叔叔阿姨都是我爸的朋友,过来做客的。」妻子把早餐端上桌。

她的脸成了纸人的面孔,一如噩梦中的样子!

眼前的景物突然晃动了几下,就像视频画面的卡顿掉帧。

再看那锅糊糊,竟然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安心的脸也恢复如常。在暗淡的室内光线中,她的脸色显出中年人的颓败,宛如一张揉皱的纸。

没有一个老人搭理我,仿佛我是空气。

我虽然经营着一家从父亲手中继承来的养老院,但平生最讨厌老年人。

老年人大多数都显得阴沉刻薄,身上还会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

现在这股腐朽的霉味弥漫在家中每个角落,令人作呕。

我胃口全无,没吃任何东西,却也不觉得十分饥饿。

老人们吃完了饭就去客厅了。他们低低的交谈声就像一群不停飞舞的苍蝇,令人心烦意乱。

我询问安心,这些人若真是岳父的密友,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些叔叔阿姨以前跟你很熟的。最近你出了车祸,大脑受了点影响,不记得这些事情很正常。」

安心像对待一个幼儿园小孩子那样,耐心地笑了笑。解锁手机,滑动几下,递到我面前。

我认出了新闻视频中,那辆被从河里打扫上来的雷克萨斯。

原来,我在一个月前驾车过桥时,被一辆因为撞击桥梁伸缩缝失控的车刮蹭,滚落下桥,跌入水中。

关于这场车祸的所有记忆,就像水穿过筛子一样,从脑子里漏出去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我捡回一条命,但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失去了部分记忆,所以一直在家休养。

安心说已经跟公司请了长假,可以每天都陪着我。

她是个程序员,以前总是忙到不可开交,能请到长假实在不可思议。

手机和电脑全都无法连接网络。打电话报修,却无人接听。

无事可做加之脑袋昏沉,就只有睡觉。

一觉醒来,天已黑透了,也不知现在几点。

客厅里静悄悄,看来那群老人已经离开了。

安心也不知去了哪里。

2

我起身去洗手间。

客厅黑得就像个密闭的金属盒子。空气中浮动着缕缕腐朽发霉的气息。

我按下壁灯开关,顶灯闪烁了几下。

那五六个老人,竟然并未离开,而是直挺挺地坐成一排,齐齐把头转向我,表情呆滞。

仿佛有只冰冷的鬼手一把攥住了我的心。

我听见自己爆发出尖细的惨叫,活像个看到老鼠的十岁小姑娘。

灯光闪烁之间,那几位老人瞬间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六个蓝色的大口袋,横七竖八堆叠成一座小山。

灯光的闪动停止了。客厅里空无一人,更不见那些蓝色口袋。

一只手拍在我肩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原来是安心。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没听到一点儿脚步声。

「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医生说过,康复期出现一些幻觉是正常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妻子的解释多少让我松了口气。不过方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过分强烈,浓重的恐惧一层层浇筑在心头,难以散去,无法入睡。

脑子里似乎雾气弥漫。

无数熟悉的身影,乱七八糟的声音在雾气中盘旋,看起来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事情,但却无法捕捉到半点清晰的记忆。

清晨,安心照例早早起来,下楼做早餐。

我轻手轻脚走出卧室,站在二楼的楼梯栏杆处向下张望。

安心站在开放式厨房里,从一只大塑料袋里拿出了若干金纸叠成的元宝、香烛、纸钱之类,全部放入那口大汤锅,加水搅拌。不多时,就成了一锅灰糊糊。

倏忽间,那灰色糊糊就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粥!

妻子好似感受到了我的注视,突然抬头,「醒啦?下来吃早饭呀!」

一切都是受损伤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一定是这样的。

我深吸一口气,缓步下楼。

点缀着嫩绿葱花的白粥,漂浮着大颗剔透的虾仁。

不知是否受了幻觉的影响,我闻到热粥的香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异样的腥气。

「下楼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我没碰那碗粥,「想自己转转。」

「好呀,早点回家。」安心点点头,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她的双眸犹如两口幽深古井,盛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一出家门,发现邻居家门口贴上了一副春联。

印象中,他家从没贴过春联。这副春联是崭新的,纸张鲜红扎眼,字迹墨黑醒目。

水流东海不回头,日落西山常见面。

不光是对门,楼里的每户人家门口,都贴着一模一样的对联。

平时这个时间,正是上班上学的时候,住户们来来往往,人声嘈杂。

可此时此刻,楼道内一片死寂。唯有我的脚步声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好像是用油彩画在天幕上的,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小区里到处都是灰烬,仿佛降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沿着人工湖走了一阵,发现湖边原本繁盛的花草全部枯萎,散发出朽烂的气息。

我住的这个小区,环境和服务在本市数一数二,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这种小区的房子自然价格不菲。

养老院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我们现在住的这套大公寓,首付是岳父给的。

十几年前,我认识了程序员安心,没过半年就结婚了。

岳父安屹山是一位研究脑机接口的专家,在业内很有威望。他起初并不看好我。不过女儿坚持,他最终也只能妥协。

平心而论,岳父从未让我面子上过不去。然而我却永远无法习惯他的目光。

我能读懂那种眼神。他素来认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我。

平时夜间总在巡逻的保安们,一个都不见,周围寂静得可怕。

大门外雾气弥漫,能见度两三米都不到,也完全听不见熟悉的车流人声。

踌躇片刻,我迈出大门。

一进入雾气中,就彻底无法分辨方向了。凭着感觉和记忆走了一段,越走心里越虚。

除了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小区喷泉。池水呈暗绿色,水质污浊腥臭。

绕着小区走了几圈,尝试着从其它门出去,却总是回到这个喷泉。

天光骤然大亮,亮得毫无过渡性,就好像有人忽然把灯打开了。

雾气中,传出了苍老沙哑的咳嗽声。

几秒钟前空无一人的小区,瞬间出现了几个人影。

这些人脚步迟重,身形僵硬,走起路来像提线木偶。

一张张煞白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两只硕大的眼睛用黑色颜料绘制而成,歪斜的嘴巴则是用鲜红如血的颜料画出来的。

这些人,不正是昨天来家里做客的那些老人吗?

一个老头子身形飘忽地靠近我,一只干瘦枯槁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张开的嘴巴黑洞洞的,喷吐出一股臭气,发出「呵呵」声。

我大骂一声,一把推开他,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跑,我总能撞见那些面无表情的老人。他们好像会瞬移,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宛如一个个纸扎人。

短短几分钟内,老人的数量翻了好几倍,就像精通分身术一样。数不清的模糊人影形成一个包围圈,迅速向我逼近。

巨大的恐惧让我头皮发麻。

就在跑得胸口几乎炸裂时,忽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非常熟悉。

茫茫白雾中,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袭红裙耀眼夺目。

那是苏汐,养老院的财务,跟我住同一个小区。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狂奔起来。

一进她家门,苏汐就扑进我怀里,瑟瑟发抖。

3

我们保持情人关系已经好几年了。

安心于我而言,就像年三十家宴上的一道大菜,营养丰富,味道绝佳,但这道菜被加热后一次次端上桌子直到初三,早已没了滋味。

苏汐除了比安心年轻,家世学历相貌无一能及。

可她就像一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气泡水,沁凉甜美,最适合拿来解腻清口。

苏汐说她早上起来打算去小区门口吃早餐,却发现无法走出小区,然后就在雾气中遇到很多可怕的老人。

乍看他们都是纸人,再定睛一看却又恢复成人面。

她吓得往回跑,路上遇到了我。

心头仿佛被重重一击。

既然苏汐也能看到纸人般的老人,就说明我所见并非幻觉!我的脑子,或许根本没出毛病!

那么,安心说的一切都可能是谎言。她为何这么做?

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了苏汐。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转动几圈,柔声道:「我根本不记得你出过车祸。孙哥,你看看楼下。」

站在落地窗前看下去,涌动的雾气中,老人们依然犹如丧尸游荡。

「你有没有觉得,那些人穿的衣服都像是寿衣?」

苏汐的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此时掺入了几分惊恐,越发惹人怜爱。

没错,不光他们穿的衣服像寿衣,那红红白白的脸,也像极了化妆后的尸体!

「我有个想法,你可别笑话我。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里,讲的就是男主和女主被鬼迷了眼,困在一个山洞里走不出去,见到各种可怕的事情。

主角因为遇到鬼遮眼,脑子受了影响,什么都想不起来。这跟我们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像吗?」

她很喜欢看那些无聊的鬼片。过去我经常嘲笑她被电影吓得吱哇乱叫,往我怀里钻的样子。

根据胡编乱造的鬼片来判断眼下的情况,听起来相当不靠谱。可我也拿不出更好的解释。

如果那些老人都是鬼,那安心呢?

那些在锅里融化的香烛黄纸从脑海中闪过。

什么人会以香烛纸钱为食?

唯有死人。

或许,发生车祸时,安心也在车上。我活了下来,而她淹死在水中。

想到她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干的湿头发,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万一安心已经发现了我和苏汐的私情,如今执意报复,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就算是厉鬼,我也不信她的障眼法是无限的。我们无法走出小区就是证据,说明她的力量只能在小区内发挥作用。

要想离开这鬼域般阴森的小区,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地下车库。车库出口直通小区外,开车出去就能避开地面上那些可怖的老人。

「孙哥,你去哪儿我都跟着。」苏汐泪水涟涟,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地下车库内阴冷昏暗。搬进来多年了,我对这里的地形无比熟悉,闭着眼都能找到自家车位。

可转了好几圈,眼睛都瞪得发酸了,也找不到我那辆雷克萨斯,真是邪门。

车库的结构似乎在不断发生变化,记忆中的出口都变成了墙壁,要么就是凭空多出数条岔路。

不管走上哪条路,最终都会回到进来的地方,堪称教科书级别的鬼打墙。

我们又转了无数圈,最终不得不认命。

这儿就像个庞大难测的迷宫,我们则是被困住的两只蚂蚁,或许永远都找不到出口。

我跌坐在地,靠着生出青苔的阴湿墙壁。疲惫感席卷而来,眼皮上仿佛坠了铅球。

半梦半醒之间,隐隐听得哭泣声。

费力地睁眼,坐在我身边的并非苏汐,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母亲。

「妈,您怎么来了?」我腾地坐起来。母亲应该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母亲抽噎着说道,「孩子啊,别人都说你错了,可妈不觉得。你现在这样,是有人害你。」

母亲答非所问的话,令我的脑子更加糊涂。我到底犯什么错了?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啊?

「你中邪了,一直在阳间和鬼界之间,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妈会救你出来。」

忽然之间,母亲静止了。

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脑袋微微侧过来,一动不动,就像视频出现故障,人物卡顿了一样,说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仿佛受到电流干扰:

「记住,听到镇魂铃……公鸡……跟着……千万别回头……」

忽地睁开双眼。哪里有母亲的影子?

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苏汐焦急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快起来,他们来了!」

4

大团乳白色雾气涌入,空气阴冷彻骨。

无数轻飘的身影从雾气中闪现。

「我说过,要早点回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

安心从雾气中缓步而出。她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几缕墨绿水草贴在毫无血色的颊边,双唇乌青,眼神极致怨毒。

或许当一个人的灵魂离开肉体时,会把在世的一切情感都抛在身后,留下的只有最为强烈的执念。

安心的执念,无非就是对我背叛行为的怨恨。

我一把推开了紧抓我胳膊的苏汐,「安心,我从来没爱过她,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不管你是死是活。你也愿意看到我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吗?」

妻子看起来雷厉风行,其实心肠最软,几句好话足以打动她。

苏汐被我推得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安心的嘴角泛起幽深难测的笑容。

恐惧和寂静形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雾气愈发浓重,安心的身影被渐渐遮蔽。

无数双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卡住我的咽喉,冰冷如铁,力大无穷。

浓雾深处,苏汐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便悄无声息。

就在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时,忽听得一阵清脆细碎的铃声,不知发自何处,在阴森的地下车库内回荡。

禁锢着我的无数双手突然松开。

随着铃声越来越响,浓雾迅速消散,安心和僵尸老人都消失了,地下车库也恢复了记忆中的样子。

我的车竟然就停在十米开外。方才因为鬼遮眼,转了多少圈都看不到。

坐进车内,我长舒一口气。

清越的铃声越来越响。脑内仿佛有个隐秘开关被触动。一些混乱颠倒的记忆,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脑袋就像一只装满杂物,被猛烈摇晃的盒子。

记忆中那堵毛玻璃墙轰然倒塌,模糊不清的往事变得清晰。

当时我和苏汐开车出去,被安心发现。她硬是上了车,说要跟我们谈谈。

刺耳的刹车声,冲天火光,刺破天际的警笛声……

情况应该如母亲所说,安心已在车祸中死去,而我和苏汐还在昏迷中,在生死之间徘徊。

安心和不久前去世的岳父团聚了,要把我和苏汐都拽到鬼界去。

这个处处都透出诡异的世界,大约便是处于阴阳两界之间的地方。

管他这是哪里,就算真是阴间,老子也要踏着小鬼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

一脚油门,汽车轰鸣着冲出了地下车库。

铃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小区内弥漫的雾气开始消散,天空仿佛凝固的乌云也散去,淡淡的阳光洒落下来。

这阳光仿佛直接落入了我心底,驱散了重重恐惧和阴霾。

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破雾而来,满身羽毛色彩斑斓。

果然跟母亲描述的一模一样。

大公鸡步伐稳健地在车前奔跑,每跑一步,体型就膨大一圈。

我不假思索,开车跟随。

公鸡舒展开宽大的翼翅,抬起脖颈,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

车子顺利地驶出了小区大门。

街道两旁的招牌,均为黑白,整条街黯淡无光,像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老照片。

铃声回荡不止,路边房屋不断倒塌,马路上出现巨大裂缝,缝隙里透出血红的光,宛如地狱的入口。

正前方出现了一道门。说是门,其实唯有一个孤零零的门框子,伫立在正不断塌陷的街道上,稳稳当当。

大门的那一侧,街道的样子跟我这边相似,但却是色彩斑斓的。

直觉告诉我,只要冲过这道怪异的大门,就能离开亡者的控制,回归现实世界。

万没想到,就在汽车距离大门只剩下几米时,响彻天地的镇魂铃,竟突然停止了!

铃声一停,那高大的门框瞬间坍塌成了一堆碎石。

来自地底的红光,把雾气映做血红。

殷红如血的雾气中,无数僵尸老人再度袭来。

那只姿态傲然的大公鸡,被几个老人合力制服。

他们漆黑尖锐的长指甲,死死掐住了公鸡的双翅和头颈,瞬间就将它撕扯开来,鲜红的鸡血四处迸溅。

他们的数量难以计算,犹如潮水一般起伏,呻吟嘶吼。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里,似乎不停喷吐出腐朽的气息。

我的车仿佛成了一条单薄的小船,在丧尸组成的浪潮中不断颠簸,随时都会倾覆。

一切都在被颠覆,被打碎,如同一只布满了裂纹的蛋壳。

在剧烈的碰撞中,我隐约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早已去世的岳父安屹山。

岳父伸出一根干枯皱缩的手指,伸进了我口中。那根手指冰冷僵硬,就像一截冻过的金属细管子,不断延伸,直插五脏六腑。

海量鲜明的记忆,瞬间涌入了昏聩的大脑。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意识犹如风中残烛,逐渐暗了下去。

5

眼前的世界明亮起来,飘散的意识重新聚集。

白色窗纱被清风吹得飘飘荡荡,如烟似雾。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焦糊的气息,还夹杂着血腥气。

我躺在床上,嘴里咬着一根细细的塑胶管,床上方垂挂着输液瓶。

耳边回荡着什么仪器运行发出的滴滴声,想要侧过头看看,却发现全身上下,能动的唯有眼球。

床铺对面的雪白墙壁,成了投影屏幕,正在播放一部电影,好像是部丧尸片。屏幕右上方显示的时间是 2037 年 8 月 24 日,下午 4 点 15 分。

一个很眼熟的男人,被一群丧尸从车里拽了出来。

那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画面静止了,定格在我那张被恐惧扭曲的面孔上。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更无法理解屏幕中上演的这一幕。

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 6 月 3 日,也就是车祸那天。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乱的思绪犹如旋涡,将我卷回几年前。

那时本市新落成了数家年费几十万的高档养老院,同时也出现了一批收费低廉但服务尚可的低端养老院。

我这家档次不上不下的养老院,流失了大批客源。

饭店挣钱,需要高翻台率。养老院要盈利,也需要更高的「翻床率」。

我这里有些老人活得太久。久病床前无孝子,很多人的子女不肯继续缴费。

这些常年瘫痪在床的老人占着床位,让我们无法接待新客户,已成为养老院的负资产。

时常有护工打骂老人,甚至拽着头发拳打脚踢。这些情况我当然清楚,但只要没被记者爆出来,我不会追究。

很多老人脾气古怪,神志不清,有时会向护工丢大便。护工们也是人,忍不住发泄一下情绪情有可原。

我一直都记得那个阴沉的黄昏。

下班时,偶然看到两个护工把一只装了尸体的裹尸袋抬上汽车,准备送往殡仪馆火化。

就在这时,裹尸袋突然动了一下,隐隐地有微弱的呻吟声传出来。

两个护工同时停滞了一下,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裹尸袋抬上了车。

看着汽车绝尘而去,我发了几秒钟的呆,就带着苏汐去吃大餐了。

悄悄地处理掉一些无儿无女、久病在床的老人,并不是只有我这家养老院才会做。

那些老人早就没有痊愈的希望,活着也是受罪。护工不过是送他们一程,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那天我和苏汐一起喝了很多酒,在酒店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夜晚。

和苏汐一起躺在床上时,我给安心发微信说晚安,还要继续加班。

安心回复了一个可爱的卡通表情。她就是个书呆子程序员,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随便给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安抚住。

不过岳父显然并不这么想。他待我向来合乎礼数,但过分周到的礼数反而透出疏离和居高临下。

跟安心结婚十年,我跟岳父的直接对话次数少得可怜。

所以,当岳父约我周末去家里喝一杯时,我相当惊讶。

那天安心去加班了,我独自前往。

岳母去世多年,安屹山并未再娶,雇了个保姆做家务。

这天保姆也不在,岳父亲手为我做菜。

他的烹饪手艺相当不错,黄鱼烧得酥浓软烂,配的酒是陈年花雕。

安屹山亲自给我倒酒,语气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和蔼。

他先是夸赞了我一番,说我年轻有为,把养老院经营得有声有色,很不容易。

安屹山从未夸赞过我,这是演的哪一出?

我怀疑安心发现了我和苏汐的事情,这是请岳父做说客来了?求我不要离婚?

谁知岳父接下来说的,跟我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养老院把尚未断气的老人送到殡仪馆的事,劝我悬崖勒马,主动向警方自首,惩办相关护工。

我不信安屹山手中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自然一概否认。

「如果不是看在心心的面子上,你现在面对的就不是我,而是警察。」

安屹山的语气冰冷得足以冻结空气,「如果不是我一直想尽办法给你拉客源,养老院早就倒闭了,真以为自己很有本事?」

我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沉默不语。

这个老不死的一直都瞧不起我,认为我配不上他女儿。

积压多年的怒意,犹如休眠太久的火山中的岩浆,在心底翻滚。

「如果想不明白,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岳父重重地把酒杯磕在桌子上,起身向楼梯走去。

进入身体的酒精仿佛熊熊燃烧起来,汇聚成一个火球直冲脑门。

安屹山这种象牙塔里的书呆子,怎能明白经营公司的艰难呢?

我起身追上去。岳父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我实在受够了。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在楼梯口,腿脚本身不算灵便的岳父,突然踉跄了一下。

我本能地伸手去扶。然而就在我马上要抓住他的时候,那只手违背了我的意志,轻轻一推。

等我反应过来时,岳父已经躺在了楼梯下面。他的脖子弯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一动不动。

我本能地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但刚按下一个数字,就停了手。

既然安屹山语气如此肯定地让我去自首,想必掌握了一些情况。安屹山人脉广,又是人工智能专家,获取信息的渠道实在太多。

我正准备在城西再开两家分院,正是事业要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容不得任何闪失。

只要他活着,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我收起了手机,缓缓下楼。

短短的一段楼梯,好似花了几个小时才走完。

伸手试了一下安屹山的呼吸和脉搏,均已停止。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那一瞬间,我被惊恐淹没。身体麻痹,思维也随之停滞。

幸好,家中除了我和安屹山再无他人。

我思忖片刻,拨通了安心的电话。

岳父的腿脚本来就不灵便,出现这样的事并不令人意外。

父亲突然离世,安心彻底崩溃,连续多日不吃不喝,住进医院。

我行事周到地操办葬礼,并且对安心关怀备至。

在我的细心照顾下,安心逐渐恢复。她很感动,说我虽然是女婿,却完全像岳父的儿子。

安心就是这样,天真到愚蠢的程度。

等我再多挣一些钱,就可以带苏汐远走高飞,换个环境更好的城市生活。

人都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希望安心能早日明白这点。

可眼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到底已经醒了,还是依旧被困在噩梦中?

6

房间门被推开,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款款走来。

那竟然是我认为已经当了鬼的安心。

跟记忆中相比,安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好像年轻了好几岁,身材再度变得修长窈窕,衣着入时,容光焕发。

然而她的眼神令我感到陌生,满含冰冷的讥诮,刀子一样刮过来。

「你可能什么都想起来了吧。不过肯定还有些事儿没搞清楚。别担心,我慢慢讲给你听。咱们有的是时间。」

安心在床边坐下了,声音柔和,好像在对一个幼儿园孩子讲话。

那场车祸中,我们三人都算命大,全都活了下来。

经过抢救,安心和苏汐都脱离了危险。

唯有我,因为头部遭到撞击,患上了闭锁综合症。

「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专业名词了。所谓的闭锁综合症,简单讲就是你的脑功能正常,意识清醒,但身体各部位除了眼睛都无法动弹。」

安心简明扼要地说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过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就像你当时照顾我一样。」

安心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爸在去世前,有个项目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那就是通过脑机接口,把人类的意识上传。记得他出事前几天还说过,志愿者很难找,因为意识上传的后果难以确定,风险很高。」

我瞪大了眼睛,双眼干痛发酸。

安心取来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

我的脸瘦削到自己都不敢认的地步。身体上插着各种维系生命的软管,头上戴着一顶样式极为古怪的帽子,有点像游泳帽,表面布满微微闪烁的蓝色光点。

安心接下来的话,令我本就混乱的大脑彻底死机。

她将电极植入了我的大脑皮质内部,进行大脑皮层信号采集。

加上戴在头上这个脑外无线传感器,形成了一个内外呼应的信号传递系统,把我的意识提取并且上传到了一个虚拟空间内。

我所经历的一切,浓雾,僵尸之类,全都是虚拟世界里发生的。

虽然患上了闭锁综合症,但现实中的一些东西,依然能够映射入我的大脑,体现在那个虚拟世界中,幻化为其他形态。

比如飘飞的白色窗纱,就成了幻境中无处不在的浓雾。

那些养老院里受到虐待的老人,裹尸袋等等意象,也都出现在了虚拟世界中。

年事已高的母亲无法理解我的状态,固执地认为我中邪了,特意找了道士来病房里斩公鸡,烧符纸驱邪。

我在人工智能幻境中听到的铃声,就是道士摇动的镇魂铃。

「我虽然是个程序员,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梦想当一个电影导演。」安心的笑容天真又甜蜜。

「我把几千部恐怖片输入了系统。这样人工智能就可以排列组合无数经典恐怖桥段,再加上重构你自己的记忆,让你生活在一部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恐怖片中。」

安心看向墙壁上的投影,「我看到了你在虚拟世界里的全部经历。我在你心里,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怨妇的样子。如果你还能说话,一定会问我,这样对待你,是因为你找了小三?」

安心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跟你杀了我爸相比,这算什么呢?」

在岳父去世后不久,安心调取了安装在他家里的监控。这个监控的位置非常隐秘,连岳父都不知道,本来是为了监督保姆的工作的。

安心之所以调取监控,是想要再看看父亲的身影,却没想到,亲眼见到了我把岳父推下楼梯的一幕。

「我看到你把我爸推下楼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想起你第一次约我出去的情景。

当时你约我在一家新开的咖啡厅见面。在去约会前,我爸听说你只是个普通职员,说让我别穿那些贵重的衣服,不要给你压力。

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以为我是个傻子吧?你不好奇,我爸是怎么知道你的小秘密的?」

其实安心早就发现了我跟苏汐出轨的事情。

她黑进了我的手机,看到了我和苏汐各种露骨的聊天记录。同时,也看到了我跟苏汐聊起那些被活着就送往殡仪馆的老人。

「从看到那些聊天记录的一刻起,你在我眼里就不是人了。

一开始,我本来打算直接报警,但跟爸爸商量后,他愿意给你一次自首的机会,说这样你或许能得到从宽处理。」

安心把一个支撑架拉过来,解锁挂在上面的平板电脑:

「你现在也算是个名人了。你在养老院做的事情被拍成纪录片了呢。有一段是媒体对苏汐的采访,你真该听听她是怎么评价你的。」

苏汐还是如此柔弱美丽。对着镜头,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我宠爱的情人苏汐,在康复后的第一时间就向警方自首了,揭发我让下属把活着的老人送去殡仪馆,还有逼迫她做假账偷税漏税。

苏汐和涉事护工都已被判刑入狱。我因为患上了闭锁综合症,免于进监狱。

若早知如此,我宁愿生龙活虎地服刑,总归好过被妻子亲手送进一个数字地狱。

安心缓慢地拉起了雪白的被单,轻轻为我盖上,「就算哪天你的身体机能停止,意识也会一直存在于虚拟空间。这是我专门为你打造的世界,慢慢体验吧。」

余光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唯有敲打键盘的声音滴滴答答地传来。

在疾雨般的键盘敲击声中,我眼前越来越模糊。

床单好像骤然有了生命,将我紧紧包裹住。

我就像被放入了裹尸袋中,却意识清醒。

过了不知多久,滋啦一声,裹尸袋被拉开了。

原来的房间完全变了样子,像巨大炉子的内部。

炉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火焰腾地升起来,犹如无数条带有利刺的舌头舔舐我全身,每舔一下,就钩掉一块肉。

我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现实中一个活人被焚烧,神智不可能如我一般清醒,清晰地感受这没有尽头的剧痛。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如何被火舌撕裂。难以描摹的痛苦充塞了每一个细胞,这个过程似乎永无尽头。

无数张苍老的面孔从火光中浮现,从人类面孔慢慢地变成纸扎人,被烈焰点燃。

这情景跟岳父葬礼上焚烧纸扎的画面重合起来。

当时我买下了无数纸人纸马,裱糊精细的房子,家电和豪车之类的纸扎。

记得其中一座做工精美的纸豪宅,门口贴着一副对联:水流东海不回头,日落西山常见面。

我不明白这副对联的意思。卖纸扎的老板解释道:

「人死就像水流东海,日落西山,不能回头,不能复生。不过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还可以在那个世界继续活着。」

在我永远也没机会再回去的现实世界,起了风。

砰的一声,风把病房门吹得自动闭合起来。

空气停止了流动,室内一片寂静,宛如死水。

(全文完)

作者: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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