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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五十大寿那晚,忽然从龙椅上栽了下来。

等我们一众兄弟姐妹跪在床前,他起先是清醒的,一个劲儿地嘱咐皇兄他的身后事切莫铺张,一切从简。

后来他的神情逐渐恍惚,探着脑袋朝床边望去:「平安呢?」

「我的平安去哪里了?」

他瞧见坐在床边的我,眼睛一亮:「平安!」

后来他自己摆摆手:「你是欢儿,不是平安。」

我忍不住了,扑在他的身上哭起来。

皇兄也红了眼眶:「爹啊,平安早不在了啊。」

阿爹颤巍巍地问出声:「好好的姑娘,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忽然死命地抓住皇兄的手,眼睛瞪得老大:「你给我记住,从今儿起,大宋的女儿不准和亲!

「就算是要亡国了,敌人打到了京城门口。」

阿爹深吸了一口气:「只要大宋还有一个男人在,哪怕是战死,都不能和亲!」

皇兄咬着牙一个劲儿地点头。

「爹您放心,我在心里记得死死的,一辈子也不敢忘。」

阿爹这才笑了,叫了一声平安的名字,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一、

我叫李欢,十多年前摇身一变,从屠户的女儿变成了大宋的公主。

主要是我有一个争气的爹。

前朝末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眼瞅着家里即将揭不开锅,阿爹用十五吊铜钱将自己卖给了起义军,许是多年的杀猪经验让阿爹将一把大刀耍得虎虎生威,再加上为人豪爽、仗义,阿爹竟然成为这支起义军的头领。

无数文人武将听说阿爹的贤德名声纷纷前来投奔,渐渐地,阿爹的队伍越做越大,直接一路打到了京城门口。

早早地候在京门的百姓欢呼雀跃,热心地替阿爹从城门里打开了大门,于是阿爹不费一兵一卒就推翻了腐烂的前朝,建立大宋,成了宋朝的开国皇帝。

阿兄摇身一变,成了大宋第一位皇太子。

我也从一个乡野丫头成了大宋最尊贵的公主。

这段历史阿爹年年在他生辰宴上提起,每次说到这儿他总是醉醺醺的,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要不是平安,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哪有机会坐在这里吃穿不愁?」

阿爹迷离着眼睛,指着我和阿兄嚷嚷着,没有半分皇帝的模样。

阿兄不说话,端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喝到了底。

我低着头,慢慢地红了眼睛。

阿爹说得不错,要不是因为平安,他怎么会参军?不参军他又怎么当皇帝?

他不当皇帝了,我们怎么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二、

你问我平安是谁?

平安就是平安哪。

平安就是希望平安能够平平安安。

平安是阿爹的第一个孩子。

阿爹是一个混迹街头、游手好闲的孤儿,十九岁那年和同样是孤儿的娘成了亲。

第二年阿娘便怀孕了,生产那天阿爹蹲在房门口听着娘喊了一夜,阿爹说那天他手抖了一晚上,生怕出现什么一尸两命的破事儿。

第二天一大早接生婆抱着个娃娃笑着从房里出来:「李家小子,从今往后不许再浑了,要好好地给你家姑娘攒嫁妆喽。」

阿爹直接愣住了,颤巍巍地伸出手就想要抱抱娃娃。

结果接生婆一个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杀千刀的,你当抱猪呢,小娃娃脑袋脆得很,你给我轻点儿使劲儿。」

阿爹说当时他被那接生婆骂得大脑一片蒙,等回过神来小娃娃已经被他端在手里了。

没错,就是端。

阿爹弯着腰,两只大手捧着襁褓里的小娃娃,全身僵硬得连动也不敢动。

他屏住呼吸瞧着手心里的小娃娃,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哼哼」地噘着嘴巴,阿爹说当时他的心都要化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娃娃。

其实这话我总是十分疑心的,因为后来我的皇弟皇妹们出生时我都去瞅了瞅,脸皱巴巴的,一个赛一个丑,哪里有阿爹形容的可爱。

那时阿爹抱孩子已经很熟练了,比那些第一次做娘的妃子们都熟练。

那些号啕大哭的弟弟妹妹一被阿爹抱进怀里,立马止住了哭泣,乌溜溜的大眼睛转着,「咯咯」地朝阿爹笑个不停。

阿爹盯着他们瞧了半天:「平安当年也是这样『咯咯』地冲我笑的。」

平安出生后街坊邻居悄悄地和阿娘咬耳朵,说阿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喝酒闲逛、游手好闲,借了些银子开起了杀猪生意,闲暇时就待在家里逗平安玩。

平安一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连续高烧不退,小脸憋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候正值严冬,阿爹将平安裹得严严实实,自己穿着单衣便跑着去了街上的药馆,大夫打着哈欠开了几服药:「能不能退烧便看天意了,不死恐怕也得烧坏脑子,老弟做好心理准备吧。」

阿爹抹着泪从药馆出来,一步步地顶着寒风朝家走,一碗药喂进平安嘴里还是不见好转,娘抱着平安哭得死去活来,阿爹一言不发,赤裸着上衣在外面冻了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哆哆嗦嗦,嘴唇冻得青紫,然后把平安裹在怀里。

平安滚烫的身子靠着凉意舒服地「哼哼」出了声,阿爹瞧见了希望,就这样进进出出几次,平安的体温渐渐地降下来了。

等第二日阿爹从床沿边醒过来的时候,平安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见他睁开了眼,平安咧了咧嘴角,含糊不清地突出一句「哒哒」。

那是平安第一次喊人。

膀大腰圆、身高七尺的男儿忽然就哭了。

平安那个时候就开始叫平安了。

因为阿爹希望平安能够平平安安。

三、

后来平安长大了。

平安不仅没有烧成傻子,反而成了满街上最俊俏、伶俐的小姑娘。

小脸蛋,大眼睛,高鼻子。

阿娘替她扎了两个小揪揪,穿着干干净净的小裙子。

平安哪怕不说话,只要安安静静地站着,那颤啊颤的眼睛仿佛能勾人似的,直教人心都软了。

哪家的大人在街口瞧见平安,总要听着平安奶声奶气地喊一句叔叔婶子才舒心,各家的臭小子总拿着各样糖果围在平安身边叫妹妹。

阿爹瞧见后愤愤不平:「一群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骂完阿爹又将刀磨得飞快,说要赚钱替平安攒嫁妆。

阿爹又在院里大树底下埋了三坛女儿红,说要留着等平安嫁人那天和姑爷喝个痛快。

「喝不倒我,别想将平安娶回家!」

后来阿爹做了皇帝,还不忘将那三坛女儿红从老家挖出来带进宫里。

我同下面的弟弟妹妹在宫里玩捉迷藏的时候险些碰碎了一坛酒,阿爹扬起手在空中举了半天,最后叹着气走了:「平安比你岁数还小的时候早就懂事了!」

阿爹说他收起摊子回家,平安总会眼巴巴地蹲在门口等着他。

一瞧见他的身影,整个人轻盈得像只蝴蝶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然后悄悄地将左邻右舍给的糕点掏出来:「爹爹吃,平安特意给爹爹留的。」

爹爹说当时他的心都要化了,他只要一闭上眼,总会想起多年前平安不吵不闹,坐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的样子。

四、

平安五岁那年,阿兄出生了。

阿爹觉得得从名字上看出是一家人,于是平安的大名便叫作李安,乳名还是平安。

不过大家都还是习惯叫她平安。

阿兄叫作李定,没有乳名,阿爹说臭小子有个名叫就不错了。

渐渐地日子越发不好过了,街上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阿爹的猪肉铺早关门了,人自己都养活不起,哪儿还有工夫养猪呢。

瞧着饿成一把骨头却不吵不嚷的平安,再看看尚在襁褓的幼儿和躺在床上虚弱的娘子,阿爹又一声不吭地报名参加了起义军,用自己换了十五吊铜钱。

阿爹参军那天平安抱着他的腿,死死地咬着牙不想让他走。

阿爹不敢跟平安对视,红着眼扯下平安的小手便大步流星地跟着队伍走了。

「等走出半里地,我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平安还站在原地呢。」

阿爹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沉默着便不再说话了。

「平安打小就招人疼呢。」

跟着阿爹一路打天下的叔伯将军们红着眼开口,然后也一口闷干了酒杯里的酒。

阿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替他们满上。

顾伯伯瞥着他苦涩地笑骂了一句:「这小子都成大人了,当年刚来军里,畏畏缩缩地躲在平安身后不敢抬头呢。」

这话得了众人的响应,纷纷点头。

皇兄抿了抿嘴:「叔啊,如今不敢躲了,平安走了,我就成了她,后面一窝兔崽子等着躲我身后呢。」

是啊,皇兄成了我们这一辈最大的那个,站在了平安的位置上,他大抵是更能体会到平安的辛苦。

五、

阿爹参军后平安越发懂事起来,每天帮着娘洗衣做饭,还承担了照顾阿兄的责任。

阿爹每个月总会寄钱回来,那天便是平安最快乐的时候。

平安十二那年阿爹已经在军里有不小的威望,恰逢他们行军经过老家,阿爹便摸黑从墙上翻进了院子里。

「我一翻进院子里,就瞧见个小姑娘愣在院子里。

「七年没见,可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我们家平安哪。

「和小时候一样俊。」

阿爹咂摸着嘴,也不知道回忆起什么来。

「平安,我是……」

七年未见,阿爹见着平安舌头便打起结来,激动得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爹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两步,生怕自己吓到了平安。

平安的大眼睛忽然蓄满眼泪,叫了一声爹就扑进他的宽厚怀抱里。

「呜咽呜咽的,和小猫似的。

「真舍不得啊。」

可阿爹还是走了,趁平安睡下,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抱了抱阿娘,头也不回地翻出了院子。

第二年阿娘就生下了我,阿爹来信说这孩子叫李欢吧。

可惜生下我不到半年,阿娘便走了。

这样说来,我和阿兄其实都是平安看着长大的,不过十三岁的孩子,却已经是两个娃娃的奶妈子了。

阿兄告诉我说我是在平安背上长大的。

「小时候一瞧不见平安,你总是哇哇地哭。」

「平安只能一边背着你,一边去河里洗衣,去厨房做饭。」

「现在想想,平安真不容易,她自己还都是个孩子。」

阿兄感叹着。

是啊,她自己都是个孩子,可她从来没饿着我和阿兄,与同龄人相比,我和阿兄是穿着最整齐、脸上肉最多的小孩。

可平安与同龄人相比,她的手是里面最粗糙的那个。

阿兄曾问过平安委不委屈。

平安淡淡地瞥了一眼拿着一堆破木头当宝贝玩得正欢的我没说话。

那堆破木头是平安两岁那年阿爹亲手给她做的玩具,木马、轮船、长枪······

轮到阿兄的时候这些玩具已经蒙上一层灰。

等到了我,便只剩一堆散架的破木头。

阿姐是唯一一个在阿爹膝上长大的孩子。

六、

两岁那年爹回来了,将我们姐弟三人接去了军营。

那时候平安已经十五岁了,更贴心了。

营里只有一群糙汉子,衣服破了也不知道补,脏了从河里滚一圈继续穿,吃食和营里养的猪吃的一模一样。

自打平安来了,一切都变了。

叔伯们衣服上的破洞全都补好了,而且都别出心裁地补成各式的图样。

一掀开营帐,不再是以往的臭汗味儿,满鼻里都是皂粉清香。

每日一到饭点儿,一帮大老爷们儿便早早地闻着饭香蹲在厨房门口了。

「平安好哇。」

「平安是咱们贴心的小棉袄。」

他们都这样说。

只是苦了阿兄,平安乖巧贴心,我年纪幼小,阿兄便成了一帮爷们训练使唤的对象,每天不训到湿透衣衫是决不罢休的。

阿兄白天在武场上咬牙坚持,可晚上一见到平安,泪水就「哗哗」地收不住了。

平安一直都是阿兄的避风港。

阿兄今年二十多了,可他遇见伤心事,总喜欢提着一壶酒在阿姐宫殿前静静地坐上一夜。

七、

平安十八岁那年,阿爹打进京城做了皇帝。

阿爹下的第一份诏书,便是封平安为公主。

阿爹将最大的宫殿挑给平安做寝宫,殿名就叫平安宫。

阿爹说他这辈子亏欠最多的,除了阿娘便是平安。

参军是为了让平安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平安过得更辛苦了。

不过没关系,平安从此就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

阿爹说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平安眼前。

八、

可惜平安才过了半年安稳日子。

前朝腐败民不聊生,打了这么多年仗好不容易止战,南方发了大水,淹死了无数百姓,北面逢大旱,颗粒无收。

阿爹愁得三天没吃饭。

谁知北疆的犬戎趁火打劫,集结大军驻守在北疆城门下。

犬戎并非是想要一举南下,他们只是想要中捞取一杯羹。

他们要北方的六座城作为休养生息的根据地,同时提出愿求娶大宋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阿爹只有两个姑娘,我当时不过五岁,除了平安,他们求娶的还有谁呢?

信使将消息带回大宋,阿爹当即抽出佩剑将桌子一砍为二:「一脚踏进棺材的王八蛋,想要娶我的平安,做梦去吧!」

消息传到平安宫,平安什么也没说,她在殿里坐了一下午,然后起身去了太极殿,跪在殿外自请和亲。

「你知道犬戎的可汗今年多大了吗!」

阿兄暴怒跳脚。

「我知道。」

「你知道他们那里的女人父死子继,活得生不如死吗!」

「知道。」

阿兄哭得死去活来,可平安一脸平静。

「大宋不能再打仗了。」

平安轻轻地开口。

新朝始建,国库空虚,天降大灾。

「若我一人便能免除万家生离死别,值了。」

阿兄不再说话,他盯着平安的眼睛,沙哑地问出了声:「顾致远怎么办?」

平安瞬间红了眼眶。

顾致远是平安的心上人。

顾致远是顾伯伯的儿子,他同阿兄是营里小辈儿的翘楚,十四便跟着顾伯伯上战场,立下大大小小无数战功。

阿兄也很佩服他。

顾致远生得很英俊,浓眉大眼、宽肩窄腰,很配平安。

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好上的,总之有一天阿爹瞧见顾致远骑马环着平安从后山回来。

阿爹盯着他们瞧了半天,一直到顾致远扶着平安下了马,然后讪讪地来到阿爹面前叫了一声叔。

「跟我来。」

顾致远乖乖地跟着阿爹上了擂场。

当日全营的战士们都沸腾了,阿兄挤在人海里将我举在头顶瞧着这场比试。

顾致远挨了打阿兄担忧地叹一口气,顾致远躲过阿爹的长枪阿兄也要叹气。

当时我觉得阿兄奇怪极了,他到底站哪一伙?怎么顾致远赢了、输了都要叹气?

顾致远一共在阿爹长枪下过了三十多招,最后一招时被阿爹掀翻在地,长枪直接顶住了他的脖子,再往前一寸便当场毙命。

在场人惊呼出声,顾致远的爹顾伯伯却笑着抿胡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拱了人家的白菜,总得让她爹消消气不是?」

阿爹果真收了枪,一把将顾致远从地上拉起来,半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武艺不错。」

顾致远咧着白牙笑了:「谢谢叔!」

后来顾致远和平安就正大光明地牵起了手。

顾伯伯嘚瑟地笑着,一口一个未来儿媳妇,直叫得其他叔伯们牙痒痒,看见自家的兔崽子便一顿骂,嫌他们没本事获取平安的芳心。

顾致远答应平安等战事结束便将她娶回家,犬戎和亲的消息传到大宋时,两家三书六礼已经走了一半,平安马上就能成为顾致远的妻子。

九、

阿爹的太极殿一晚上没熄灯。

当年军营里封臣的叔伯都进宫了,个个都穿着铠甲。

顾致远也在里头。

「要想娶平安,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叔伯们瞪着眼,拳头敲得铠甲「砰砰」响。

「请陛下下令,致远愿意率军北上抗击犬戎,不破犬戎,臣誓死不回!」

平安是个好姑娘。

平安从来都是个招人疼的好姑娘。

她对叔伯们的好,他们都记在心里呢。

大老爷们聚在一起总免不了喝得醉醺醺,闹到半夜也不散场,平安不吵不闹,端着一碗碗醒酒汤站在你面前,长睫毛密密地颤着,大眼睛柔柔地瞧着你,到嘴边的酒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阿爹和一众叔伯们脾气火爆,遇见犯错的下属一个大嘴巴子赏下去,平安温声细语地在旁边劝着,对着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一巴掌怎么也下打不下去。

战事繁忙,军营里的汉子没空看孩子,他们都是平安瞧着长大的,谁小的时候没让平安洗过尿布呢?谁没扑进平安怀里求抱抱呢?

平安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阿爹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舍不得平安哪。

后来平安进来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阿爹颤巍巍地下了一封旨意,命平安即日北上和亲。

十、

北上的日期渐渐地近了,阿爹手忙脚乱地替平安准备嫁妆。

听说犬戎不吃谷类,阿爹便准备了一车黄豆;又听说犬戎干旱养不活水果,阿爹准备了三大车的水果种子。

平安和亲那一天,满城的百姓自发出来跪送她。

因为平安,他们免去了妻离子散的下场。

「十多年后,大宋还有人记得我,我便知足了。」

平安说完这话转身上了花轿。

我和阿兄跟在后面追。

可惜越追越远,后来远到缩成一个黑影,彻底地从眼前消失。

再也没有人打雷夜替我捂住耳朵哄我睡觉,没有人温柔地替我扎起一个又一个好看的小辫儿。

我伤心,顾致远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自请护送平安北上。

即将跨过长河到达犬戎营地那个晚上,顾致远在平安的帐前枯坐了一夜。

后来平安从帐里出来,两人定定地瞧着对方,眼里都含着泪花。

「袖子破了,我替你补补袖脚吧。」

「嗯。」

「这次想补什么样的图案?」

「鸳鸯。」

「好。」

一如以往在军营里,平安低着眉仔细地捏着绣花针,顾致远安静地坐在平安身边望着她。

只是这次顾致远笑不出来了。

后来袖脚补完了,两个人还是安静地坐着,静得只能听见晚间浪水奔流的声音。

平安抬头望向星空:「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瞧一眼大宋的月亮。」

「能。」

顾致远扭头看着她,眼底一片红:「你等我。

「等我带你回家。」

平安笑了:「我等你。」

那天清晨顾致远将长刀插在犬戎的土地,剑身铮鸣,掷地有声:「今将我大宋宝珠送到贵国,若让她受了半分委屈,我大宋百万铁骑整装待发,定踏平犬戎每寸土地!」

少年将军紧紧地攥着刀柄,双眼猩红,浑身颤抖。

十、

宫里的那三坛女儿红到底没有机会开坛了。

阿爹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太极殿夜夜亮着灯,我劝他保重身体,他说他不能歇,大宋早一天强起来,平安就能早一日回家。

「平安等着阿爹去接她呢。」

阿爹板起脸越来越威严,可一提起平安,皱纹里的笑半分也藏不住。

平安不在,再也没人能劝住阿爹收敛脾气了。

可平安走了,阿爹仿佛被抽走了全部力气,再也没有发过脾气了。

唯一一次,是查到了前朝的一个降臣贪污。

阿爹瞧着奏折上记录贪污的天文银两,铁青着脸一脚踹上他的心窝。

「你的姑娘穿金戴银、生活优渥。

「凭什么我的平安就要背井离乡,跑去那荒的连草也不长的地方和亲!

「凭什么?

「当时要是有这么些银子赈灾救人,我的平安怎么会去和亲!」

那人不知道触动了阿爹哪根逆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阿爹气不过,上前又补了两脚,等宫人将他拖下去,望着偌大的、空荡荡的宫殿,阿爹捂着脑袋无助地蹲在地上。

阿爹没事。

他只是想平安了。

十一、

皇宫里越来越热闹,皇弟皇妹接连出生,不过他们都怕阿爹。

只有我和阿兄不怕。

他们叫他父皇,我和阿兄叫他爹。

从我下面的弟弟妹妹起,阿爹给他们起名都要带一个安字。

李念安、李忆安、李愿安、李长安……

等他们会认人了,阿爹就将他们一个个地带到太极殿里,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同他们说:

「这是你们的大姐姐,她叫平安。

「平安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阿爹一直记得平安和亲前说的那句话,他怕大宋忘了平安,怕所有人忘了平安。

阖宫的皇子皇女不认识他可以,但没有人不认识平安。

他们都知道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姐姐,她为了大宋自愿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姐姐叫平安,是个好姑娘。

十二、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顾致远已经成为京里炙手可热的婚嫁人选。

不少大臣求着阿爹同顾家联姻。

阿爹还没来得及表态。

顾致远和顾伯伯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穿着昔日军营里的旧衣来了。

上面补满了云朵、竹子、白鹤。

全是出自平安之手。

新晋臣子不明白怎么回事,斟酌着开口询问。

顾致远一脸柔情:「昔年还在军营的时候,我未婚妻绣上去的。」

顾伯伯笑着,眼里分明带泪:「这是我未来儿媳妇给我补得衣服。」

后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

再也没人提出要给顾致远赐婚的事了。

渐渐地,往日在军营里声如洪钟的叔伯们变得苍老起来,一场大雪蔓延开来,带走了其中几个叔伯。

临死前阿爹去看他们,他们紧紧地攥着阿爹的手:「别忘了把平安接回来。」

他们到死都还记挂着平安。

十三、

平安是在十年后回来的。

那时候大宋国力强盛、四海无敌。

阿爹迫不及待地与犬戎写信谈判。

可他们告诉阿爹,平安在几年前便死了。

阿爹晃了身子,直挺挺地从台阶上栽下来。

平安在十年后回来了,可惜回来的只是她的一坛骨灰。

「公主刚嫁过去的时候,可汗已经六十多岁了,新婚那夜公主哭了一晚上,后来奴替公主清理身子,公主身上遍布瘀痕。

「后来老可汗家暴便是常事,公主身上没有一片好肌肤。

「犬戎的大妃们瞧不上公主,各种阴损毒计朝公主身上招呼。

「奴说传信给大宋,公主不让,那几年正是大宋最艰难的时候,公主说不想让陛下担心。

「后来老可汗死了,新可汗上位,公主又做了他的妃子。

「起先日子渐渐地好过了,可新可汗是个好色的,总觊觎着公主带来的侍女,公主护着我们,那新可汗恼羞成怒也开始打骂公主。

「公主生生地被他打到流产,月子里又被逼着同房,后来身子渐渐地垮掉了。」

回来的侍女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告诉了阿爹平安在犬戎快十年的生活。

是阿爹从未想到过的。

阿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巴掌扇向了自己的脸颊。

宫人不敢拦,眼睁睁地瞧着阿爹扇了自己一掌又一掌。

扇完阿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那坛骨灰:「平安哪,你疼不疼啊?

「爹后悔了啊。」

阿爹在太极殿的地砖上躺了一夜。

第二日阿爹重新穿上了铠甲,不顾群臣阻拦,决定御驾亲征,挥师北上。

顾致远和阿兄都去了。

走的那日,我在城楼上送他们。

我瞧见了他们眼里分明的恨意,撕心裂肺,像狼一样。

据说不到十日,大宋军队便将犬戎可汗的头颅斩于马下。

顾致远杀得最狠,据说一踏进犬戎的地界见人便杀,最后满脸、满身全是红彤彤的一片。

顾致远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阿爹一枪挑到地上的少年。

从北疆回来,他日日泡在军营里训兵练武,亲手缔造了大宋最强悍的军队。

名字叫「平安军」。

他心心念念地要带平安回家,带平安瞧一瞧大宋的圆月。

可惜再也没机会了。

打到最后犬戎没人了,他们哭着请求大宋放他们一命。

阿兄双眼猩红:「放你们一命?那当初你们怎么不放平安一命!」

若让大宋宝珠受到半分委屈,大宋铁骑将踏平犬戎每一寸土地!

他们做到了,可平安永远不在了。

平安孤零零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那么好的平安,不吵不闹的平安,安安静静的平安。

十四、

宫里的那三坛女儿红到底开坛了。

打北疆回来后,顾致远便请求阿爹赐婚。

「十年前我与平安定下婚约,如今她回来了,我自然要娶她回家。

「我答应过平安的。」

顾致远就这样抱着平安的牌位拜了天地。

「成了亲,奈何桥边她不敢不等我。」顾致远低头望着平安的灵位,满眼笑意。

成亲那天晚上阿爹将那三坛放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红开了坛。

他和顾致远面对面地喝到天明。

顾致远没喝过他。

阿爹笑着指他:「你没喝过我,今晚不许见平安。」

笑着笑着,阿爹忽然就哭了。

阿兄在平安宫门口沉默地坐了一夜。

我忍着泪熬夜绣完了一个香囊,这是我送给平安的新婚礼物,鸳鸯戏水,两心相许。

十五、

平安走后,阿爹对政务失去兴趣。

本来他就是为了接平安回家,现在平安不在了,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阿爹将政事全部交给阿兄处理。

阿兄怎么做阿爹一点也不干涉,但只有一点,阿爹不允许和亲,不接受他国联姻。

阿兄越来越成熟了。

其实阿兄一直都很能干。

可只要平安在,大家总觉得他还是那个躲在平安身后的小男孩。

连阿兄都这样觉得。

阿爹是忽然倒下的。

阿爹五十大寿那晚从龙椅上栽了下来。

等我们一众兄弟姐妹跪在床前,他起先很清醒,一个劲儿地嘱咐皇兄他的身后事切莫铺张,一切从简。

后来他的神情逐渐恍惚,探着脑袋朝床边望去:「平安呢?」

「我的平安去哪里了?」

他瞧见坐在床边的我,眼睛一亮:「平安!」

后来他自己摆摆手:「你是欢儿,不是平安。」

我忍不住了,扑在他的身上哭起来。

皇兄也红了眼眶:「爹啊,平安早不在了啊。」

阿爹颤巍巍地问出声:「好好的姑娘,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忽然死命地抓住皇兄的手,眼睛瞪得老大:「你给我记住,从今儿起,大宋的女儿不准和亲!

「就算是要亡国了,敌人打到了京城门口。」

阿爹深吸了一口气:「只要大宋还有一个男人在,哪怕是战死,都不能和亲!」

皇兄咬着牙一个劲儿地点头。

「爹您放心,我在心里记得死死的,一辈子也不敢忘。」

阿爹这才笑了,叫了一声平安的名字,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平安哪,别怕,爹爹下去陪你了。」

十六、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阿兄蓄起了胡须。

久到阿兄有了许多许多孩子。

等他们会认人了,阿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一个个带到太极殿里,指着墙上的画同他们说:

「这是你们的姑姑,她叫平安。

「平安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满宫的孩子都知道他们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姑。

姑姑叫平安。

十七、

后来阿兄新设了个上书房,允许皇族的孩子来读书,无论男女。

上书房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孩子。

开堂第一课太傅不是讲怎么兴国,而是讲亡国。

「你们记住,就算是要亡国了,敌人打到了京城门口!

「只要大宋还有一个男人在,哪怕是战死,都不能和亲!」

太傅威严的声音从堂前响起,接着他讲起平安的故事。

学生个个抹着泪水。

其中里面最小的一个姑娘咬着牙站起来:「男儿战沙场,女儿守社稷。

「就算要亡国,我们女儿一样可以上战场!

「我们从现在开始和男人一样练武!」

满屋的小姑娘边抹泪边点头。

太傅欣慰笑了。

于是阿兄又新设了个学武场,男女一起接受武学训练。

十八、

顾致远的身子渐渐地不大好了。

早些年练武练得狠了,身子伤了根本。

可他不肯接受太医诊治。

阿兄去劝他。

他笑着摇摇头。

阿兄叹着气走了。

在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顾致远穿着那件补着鸳鸯的衣服去找他的平安了。

那晚的月亮是平安走后最圆满的月亮,圆满得那么不真实。

后来又过了很久,阿兄已经很老很老了。

有一天他忽然倒下了,死之前他紧紧地握着太子的手:「你记住,要做我大宋的皇帝,第一点就是永不和亲!

「我大宋的姑娘个个娇贵,永远不能做政治的牺牲品!

「若后世皇帝有违此规,全大宋人人可讨之!」

太子含着泪举起手发誓。

阿兄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叫了声平安便闭了眼。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的,也不知道谁先发起的,总之民间陆陆续续地建起来一座座雕像。

年轻的父母指着雕像对怀里的娃娃说:「这是平安公主,当年为了咱们大宋的百姓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平安公主救了许多许多人的命。

「你们要永远记得她。

「你们更要记得,大宋的姑娘个个娇贵,大宋姑娘不和亲。」

娃娃们坚毅地点了点头。

彼时是平安走后的第四十年。

大宋没有遗忘她。

我也很想她。

十九、

后史书载,大宋建国百余年,自平安公主始,未有和亲之例。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姑娘。

一个坚毅、善良、安静的姑娘。

姑娘叫平安。

因为大家都希望平安能够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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