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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入低劣

我妈二婚,我新得的便宜弟弟是我前男友。

前男友和我错愕对视。

我妈笑着介绍:「我闺女太乖,太傻,着实太纯。」

前男友沉默。

我们都记得,分手那天,我指着他的鼻子,口不择言:「你不行!你小!你着实太小!」

1.

我妈是个芳龄四十五,爱看少女漫的傻白甜。

在她离婚第五年,她终于找到了人生中的 the one。

One 哥钻石老五,脾气甚佳,告白会送玫瑰花。

连我都忍不住腹诽,我妈找的男友比我那闷声闷气、冷头冷眼的前男友好多了。

我妈被爱情滋润得日益光鲜亮丽,他们二人的婚事也很快摆上了日程。

订婚前,叔叔办了场全家宴。

赴宴前,堕入爱情长河,晕乎乎在河流中旋转跳跃的我妈终于醒来。

我妈说:「对了,忘和你说了,你叔叔有一个比你小两岁的男孩。」

我瞬间脑补出一个拿着玫瑰花,哦吼吼说土味情话的笨蛋美人。

然后,爽快地冲我妈摆手:「放心,我肯定爱屋及乌,和弟弟好好相处,相亲相爱,相互扶持。」

再然后。

家宴当天。

当我穿着我妈硬套给我的粉色公主裙,摆出乖巧脸,阳光灿烂地走进包间时,

我看着霍颉那张寡淡到像臭茅坑的冷石头的脸。

「我靠!靠……靠在这里休息休息。」我用尽我毕生的意志力生生扭转了话,虚弱地扶着椅背。

是霍颉。

我未来的弟弟,是我的前男友霍颉。

靠啊。

我至今都记得,我们分手分得有多么难看。

2.

我大二的时候,是个社交恐怖分子,还是个舔狗。

我舔的人是我系最不惹人注意的寡淡男,霍颉。

有次小组作业,我们群里剩余四个同学都像是亲征阿富汗、勇闯伊拉克、手机被炸、QQ 被屏蔽了一样杳无音讯。

霍颉和我,一人抱着一台电脑,坐在食堂的消夜窗口前赶作业。

我画 PPT 画到崩溃,拿脸滚键盘的时候,

霍颉扶了扶眼镜,没看我,轻描淡写道:「没事,我来做就好。」

那一瞬间。

在炸鱿鱼、烤香肠的油香中,在夜宵窗口昏黄的灯光下,在胖肚子厨师大声的「喂,你们一根肠吃了三个小时了」的嚷嚷中,

我忽然觉得,霍颉,真迷人。

我借着小组成员的便宜,加了他的好友,看到他的动态:

最高明的掩饰就是尽可能承认那些无法隐瞒的事情——罪与罚

嚯。

看名著。

真迷人。

我啧了一下嘴,往下翻去。

霍颉没有发过照片,即便他长得不赖,他也很少发生活照片,以至于我仅能从贫瘠的信息中拼凑出霍颉的全貌。

帅,话少,爱看书,可能是个性冷淡。

我追了霍颉 3 个月,3 个月日复一日和他道晚安,道早安,在图书馆制造偶遇。

霍颉从来没有积极回应过我。

直到 3 个月后的某一天。

我因为感冒发烧起不来,躺了整整一天。

迷迷糊糊地抄起手机时,霍颉在 23:59 分回复了我——「今天的早安和晚安呢?」

我咳嗽了一声,手机一黑。

我爬起来,拽着充电线又爬上了床。

屏幕亮起。

午夜,00:01 分,霍颉对我说:「晚安。」

3.

我妈从后面抱了抱我。

在她心中,我一直是个八岁的乖宝。

她立刻笑着替我解围:「我闺女太乖,太傻,着实太纯。你们见谅呀。」

我那板上钉钉的未来继父笑着说:「一家人,谈什么见不见谅的。」

他们两个中老年组气氛其乐融融。

我和霍颉却相顾无言,默默对视。

他听到那句「太纯」时,薄唇微挑。

我瞪了一眼。

他却仍然不收敛,定定看着我。

瞳孔像是狼一样,一点一点黑沉下来。

我果不其然,被安排挨着霍颉坐了下来。

他单手替我拉开椅子。

我转了个角度,用蓬起的公主裙遮出死角,咳了一声,同时一掌扇开霍颉的手,把椅子重新拉开。

我妈有些疑惑我拉椅子还能拉出响炮声,看了我一眼,又被继父的土味情话吸引走。

我淡定地坐下,刚一靠椅背,却又一僵,

我的后背把霍颉的手压住了。

「拿走。」我挺直背,压低声音道。

霍颉侧着身子,眼珠轻轻转动,睇了我一眼,又转了回去。

我忍着气,猛地一个泰山压顶,用我的后背捶他的手。

他纹丝不动,只捏了捏我的泡泡袖。

我忍耐着问:「你要怎么样?臭狗屎。」

霍颉歪头,漠然,道:「拉椅子啊——姐姐。」

他那声姐姐,叫得又轻又疯。

没半分尊重,反而有股子亵渎味。

这老毕登肯定是在威胁我,是在暗示来日方长,以后没我好果子吃。

我一下就叛逆了,故意撅着屁股,一边把椅子往远蹭,一边猛扯他的手臂。

「嘶……」

霍颉忽然轻哼一声,接着,我后背那股热气瞬间消失。

我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就哽住。

霍颉侧耳冷冷道:「要我把咱俩的事说出来吗?」

我一点儿也不想破坏我妈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我瞪着他。

可他却只转了转眼珠,瞥我一眼,便又转过头,冲我妈张嘴:「其实……」

我猛地站起身:「拉,随便你拉。」

他闭了嘴,摇头冲我妈和继父说:「没什么事,就是姐姐坐得太远了,让我给她拉一下椅子呢。」

他单手钩着椅子,一点点拉到他那边。

直到两个椅子的边缘挤挤挨挨,像是分都分不开了才作罢。

我抿了抿嘴,一屁股坐了下去。

蓬松的公主裙坐下后便炸成了一团,半边裙角都盖在了霍颉的西裤上。

我装作没看见,恨不得半边身子把他挤死才好。

他的双腿自然打开,在公主裙的遮掩下,大腿碰到了我的膝盖。

布料厮磨,

来自男人的热气简直无法忽视。

他捏了捏我裙摆上的小玫瑰,低声道:「好久不见。」

我冷笑地夺回我的小玫瑰:「怎么,你白月光跑了就想起我了?」

4.

霍颉给我发「晚安」后,

我就明白,这小子对我也有意思。

——抓男人就像是玩羊了个羊。

他对你有好感,追人难度就是第一关。

他对你没好感,追人难度就是第二关。

果不其然,我成为了霍颉的女朋友。

我其实一直以为,他是个清纯寡欲的处男。

直到我有天无意看到了他抽屉。

一个小铁盒,

里面有印着小黄鸭图案的小包纸,扭坏的银色耳钉,几个易拉罐的拉环,一颗糖和揉碎的字条。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却都像是女孩子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将那揉碎的字条小心展开。

上面,是冷静自持的霍颉罕见般潦草而狂乱的字迹:

——她使我自知失态,坠入低劣。

我盯着那句话。

他像是埋怨,甚至含恨,但是不难看出霍颉喜欢她。

我不是个爱憋着不问生闷气的人。

霍颉一回来,我就准备问问他这段「风流情史」。

可是,我还没张口,压着冷风归来的霍颉眼睛便敏锐地掠到没有关好的抽屉上。

我甚至能看到他瞳孔缩小的全过程,

像是恼羞成怒、心虚不堪的兽。

「你看我抽屉了?」他说。

「你存的东西,是你喜欢的人的吗?」

我故意没有说「喜欢过」。

可霍颉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现在还喜欢?」我问。

霍颉定定看着我。

沉默笼罩了我们二人。

他默许了。

他低头走过去,伸手将抽屉合好。

「砰」的一声轻响,像是一个讯号,让我立刻从呆然里回过神。

「霍颉——」

他转头。

然后,

被我一捶摁到地上。

「你玩我啊,臭混蛋!」我喝道。

我揪着他的领子,把那颗白皙秀气的头颅死死抵过来,逼他把眼睛冲着我。

「你有喜欢的女孩了,那你答应和我处对象干嘛?你很爽啊,看着锅里的吃着碗里的,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给了霍颉一拳。

霍颉下意识要躲,手臂伸到半途,又放下。

我那一拳威力汹涌,甚至反噬,他脸上没肉,全是骨头,我手指火辣辣地疼。

挥拳劲道太大,骑在他身上的我差点晃下去。

霍颉从我身后扶了扶我。

于是,我又捣了他一拳——「摸我屁股!我让你摸屁股。」

这种不还手的打架,不还嘴的争吵,其实一会儿就累了。

其实,我感觉我就是个小丑。

我在这边被他渣得歇斯底里,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样。

冷淡的眼,绷起的嘴角

加上颧骨那点红痕。

讽刺的是,他倒更像是被欺负的那位。

我累了,我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亲自掰开这位爷怎么逼迫也不吭声的嘴。

他的犬牙硌到我的指腹,

湿漉漉的吐息急促而潮热,

眼睛却还是幽冷一片。

「霍颉,你说句话啊,你说一句话吧。」我轻声道,简直像是哀求,

「你说她不是你的白月光,只要你开口,我都信。」

「你说话,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吧,我们不能这样不清不楚的。我和你谈恋爱是认真的,不是消遣啊……」

他却一直那么静静看着我,可恨般,安静地看着我。

5.

「真担心我女儿这种乖孩子以后被人欺负了,偷偷哭怎么办。」

我妈忽然点了我。

我收回质问霍颉的眼神,温柔可爱地冲妈妈和继父一笑。

我妈呜呜假哭:「乖宝,我现在就担心你以后遇到家暴的渣男,你胆子小,连回骂都不敢,我可怎么办啊,幸好,如今你有弟弟了,以后谁欺负你,有人保护你了。」

我保持着微笑,假装几年前把这位高大健壮的弟弟摁在地上打的人不是我。

「嗯,阿姨放心,我会保护姐姐的,谁都不能欺负她。」霍颉恰逢时机装好人。

他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

我刚想扇开,

眼前,继父和我妈便握着手,其乐融融地看着我俩,道:「真好,才认识一会,感情就这么好了。」

我只好忍住没动。

霍颉的指头一根一根压在我的指缝处,明明满脸斯文有礼,却没规没矩地紧贴住我的手背,扣住了我的手。

我大大一个「滚」字写在脸上。

霍颉面无表情地掠过,毫无反应。

我等着我妈移开眼神,立刻抽手。

没抽动。

再抽。

霍颉轻飘飘睇我一眼,冲我笑。

他的手像千斤石一样。

怪事,明明几年前,这弱鸡男还一扑就倒。

我猛地一用力,他却忽然一松。

我扯着桌布,酒杯倒下,红酒沾了一裙子。

「没事,我带姐姐去擦擦。」

刚出门,我便去甩他的手,甩不开,就抬脚往他屁股上踹。

可是,意料不到的是,他动作极快,虎口一拢,桎梏住我的手腕,轻轻一顶,把我摁到墙上。

「你他 m……」我刚开口。

霍颉贴着身子过来:「嘘,声音不要太大,被阿姨听到可就不好了。」

6.

我气不打一处来。

抿着嘴,一言不发地死命挣扎。

霍颉的手掌极大,一只手就撑住了我的后腰,他轻轻一压。

「砰。」

一声闷响。

我重新被抵到墙上,不能动弹半分。

我累到气喘吁吁。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霍颉的喘息也变得混乱。

他和我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像是热气腾腾的细雨。

他见终于制服了我,才移开身子,

将我的右手牢牢牵住。

「去哪里?」

霍颉简短,不容拒绝:「给你买裙子。」

我被他搅得又烦又累,直接拒绝:「我擦擦就好,赶紧回去吧。」

他淡淡看向我:「我还欠你一条裙子。」

7.

他确实欠我,不过不是裙子,是一个解释。

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

我和他因为那个默认的白月光而激烈地吵了一架。

基本上是我来吵,他挨揍。

隔了几天,霍颉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学习。

我去了。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一个年少无知、刀子嘴豆腐心的臭舔狗。

其实,一开始,我也有点犹豫要不要去,因为霍颉这种不清不楚的态度着实难顶。

但是,从来不管别人私事的几个舍友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开口,劝我和霍颉和好。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块,

结果毫无疑问,

我和霍颉和好了。

和好后,我让霍颉弥补我,给我做三天小奴才。

霍颉像个面瘫的受气小媳妇,点点头。

我便拉着他去逛街。

我看中一条裙子,却够不到背后的拉链。

我从换衣间露出脑袋,冲我的小奴才招招手。

他犹豫了一下,才摆着那张寡淡脸走了进来。

逼仄的更衣室内,

霍颉贴着墙壁站着,伸长手,指尖钩着拉链一点点往上拉。

我专心致志收腹憋气,企图让我显得苗条一点。

忽然,霍颉不动了。

我疑惑地抬眼。

镜子中的他,脸庞藏在半明半暗的光晕中,

腮微突,像是在用力咬着牙关。

错觉中,我总觉得手术刀般锐利的视线剐着我露出来的蝴蝶骨。

从蝴蝶骨到脊骨,在到肩膀,

又想往更深处去……

我抖了一下,笃定是商场的冷气开得太足。

又故意冲霍颉撒气:「小奴才,快拉快拉,你个笨蛋,手脚真慢。」

霍颉没有回嘴。

只不过,他的指尖气到颤抖,一点点指甲刮过我的肌肤。

不痛,有点痒。

我反射性地躲开。

霍颉却以我没看清的速度扣住我的肩膀,把我圈回来。

他飞快松开手,沉默了几秒:「别动,还没拉好。」

但是,他并没有动作。

他只是站在原地,皱紧眉头,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

再抬眼时,他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拉链「嗖」地拉好,人也「嗖」地往外跑了。

我愣愣从更衣室出来。

我以为他是有三急。

半个小时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霍颉这个混蛋,中途撂下我,跑了!!!

8.

我如今想起来,仍然觉得气得慌。

我抠着霍颉的掌心,质问:「你还知道啊?那你当初跑什么跑?那条裙子是一万还是八千,吓得你把女朋友都撂下不管了,我当时说让你付钱了吗?」

霍颉停下脚步,眼眸深沉地看着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额角。

「如果你知道我在更衣室想了些什么,你会害怕到逃走的。」

他寡淡的脸上罕见出现苦笑的表情,

「我的脑子,有病。」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哦哦,好可怕哦,那你快放开我,我要与你分道扬镳,离我远点吧,这位病人。」

他沉默了足足快一分钟,终于轻声道:「晚了。」

9.

确实晚了,如今木已成舟,我妈和他爸眼对了眼。

婚礼的喜糖都选好了。

看来我和霍颉是注定要成为一对冤种姐弟了。

婚宴当天。

我请了几个好朋友过来,一是我怕自己突然生了感怀,喝多了酒,需要有人拦着我。二是我不乐意和霍颉再坐一桌了。

陈望来的时候,我眼睛一亮,立刻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从霍颉和我妈身边遁走。

陈望是我认识很久的一个大哥哥。

我一路看着他从一个傻直男到开始暗恋邻家学姐,再到怂恿着我去做僚机的心机男孩。

可以说,他和学姐的爱情之路,有一半是我奠基的。

我们大学挨得很近。

陈望有时会来找我诉说他异地恋之苦。

后来,他知道我有对象后,便很识趣地不找我了。

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我和霍颉分手后,才逐渐重新热切起来。

陈望露出憨憨的笑容,大掌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出的话却堪称恋爱脑:

「呜呜呜,你学姐说好要和我一起来,临时导师开组会,又不来了。」

我拼命捋着我的发型,一边小声说:「那你去找她啊。」

陈望维持的笑容终于耷拉下来:「她不让,她让我来给你撑场子,说二婚难,有人会看你笑话的,让我来护着你。」

我乐了:「又不是我二婚,护啥。」

陈望耸耸肩:「我哪知道,你学姐爱你比爱我还多。」

他颇为嫉妒地瞪了我一眼。

我得意洋洋地扬扬头。

我领着陈望到他的座位席,然后找了个借口,赖着不走了——我懒得去和霍颉说话。

陈望整个人都颓废地摊在桌子上,嚷嚷着学姐的名字。

「酒,我现在就需要酒。」他哭丧着脸,嘟哝道,「唉,要是能回到我骨折那会的美好时光就好了,那会你学姐日日夜夜地陪着我,如今想来,就像是做梦一样。」

我愣住:「骨折,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和你男朋友吵架那会啊,你不记得了吗?」

哦,我想起来了。

霍颉因为嫌弃五百块的裙子太贵,吓得把我撂在原地跑路的事情被气昏了头的我说给了陈望听。

知心大哥哥陈望当时正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不管别人死活。

他漫不经心地说:「啧,这男人不行。啥裙子啊,我带你买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嘴快时,我已经眼疾手快地占了这五百块钱的便宜。

「得得得,买买买,就当是给你的喜酒钱了,我和学姐的婚礼,你记得还啊。」

陈望说做就做,当天就骑着他的小电驴来我们学校接我。

他载着气到眼睛哭肿的我,呼哧呼哧地跑到那家商场,

又呼哧呼哧地被路痴的我从三楼绕到五楼,最后又回到三楼,找到那家服装店。

「刷卡。」那句话,是陈望说过的最帅的一句话。

说完后,他便原形毕露,将裙子塞给我:「行了行了,快走快走,我马上要和学姐视频聊天了,你个电灯泡,走远点。」

我们拉拉扯扯,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不经意在拐角看到一个长得很像霍颉的身影。

当我定睛细看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陈望从背后捅了我一肘子:

「走,走快点,晚了我的电动车要被收费了。」

之后,他就好久没有和我联系过了。

我迷茫地看着陈望,陈望同样迷茫地看着我。

他疑惑地说:「就给你买完裙子啊,你不知道那商场下面有个很大的空地,我一直都习惯在那里练滑板吗?那次真倒霉,不知道怎么了,我的滑板一下就裂了,我整个人一个骨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完犊子,右腿骨折了。」

「不过,塞翁失马。」他洋溢出幸福的笑,「伤筋动骨的一百天,我喝了你学姐亲手煲的一百份骨头汤。」

「说起来我给你发消息说我骨折了,你不是还回了个『知道』吗?我当时就觉得你肯定没在意,我都心寒了,气得我啊再没提这事。」陈望一边说,一边点开我的微信。

然后,他也愣住了。

「奇怪……」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聊天记录。

他的聊天记录,赫然显示着我们之间的对话。

可是,我的聊天记录,空空如也,

就像是被偷走了一份记忆。

10.

背后,有人无声走来,步伐极快,恍若带起一阵冷风。

我缩了下脖子。

果然,霍颉的声音如我所预料般响起:

「爸妈那边还有些东西需要我们去帮忙,走吧。」

陈望回头,眼睛瞪大。

他看着霍颉的脸,不可思议地又转头看我。

满脸都写着「这不是你那个冤种前男友吗?」

陈望「咳」了一声,特意俯身侧耳贴过来,八卦而担忧:「什么情况?你妈二婚的对象难道是……」

「砰!」

忽然一只手臂伸过来,隔开陈望凑来的脸,把拳头摁在桌面上。

陶瓷餐具被震到嗡嗡作响。

霍颉两只手臂锢在我的两侧,语气却还是平和至极,仿佛砸桌的人并不是他。

「走吧。」

他离得太近,我能够闻到霍颉身上淡淡的酒味。

霍颉这个乖乖男竟然喝酒了?

陈望皱眉,刚要抬头说话,可是看到霍颉的表情后他愣住了,

甚至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怂怂的动作后,有些微恼地站起身,弥补道:「霍颉,放开她。」

我连忙推了推霍颉的手臂:「对,放开我。」

他纹丝不动。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半边侧脸,他脖子上青筋微暴,双唇紧紧抿住。

模样像极了几年前在更衣室中,那张半明半暗的脸。

我猛然反应过来,那时能随便看我手机的人,只有我的男友霍颉。

「你是不是删过我的聊天记录?」我冷声问道。

霍颉隐忍地闭了闭眼,一声不吭。

我又一字一句地问了一遍:「霍颉,你是不是删过我的聊天记录?」

阻止我的却是陈望,看到霍颉的表情,他神情忽然忌惮,低下头冲我猛使眼色。

「别问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陈望说。

我点点头,盯着霍颉:「确实,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如今我们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爸妈面前演演好儿子乖女儿,私下里,霍颉你少来干涉我的事。」

霍颉低下头。

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表情。

他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明明神情依旧寡淡,却多了阴骘的味道。

深黑的双眸含着血腥味,凉飕飕地睇向我。

他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像是有热腾腾的铁棍在胃部翻搅一样,

又脆弱又愤怒。

「你说什么?」霍颉轻轻问。

陈望推开椅子,扳住他的肩膀,将霍颉往后拉。

我站起身,陈望半天都拉不走的霍颉,被我轻轻一掌就推到摇晃后退。

陈望左看看,右看看,干脆捏着手机,站在一边。

陈望不像我妈,他知道我的真面目——既暴力又记仇,我吃不了亏。

我死盯着霍颉,我想我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幸好此刻宾客还不多,都站在门口和我爸妈寒暄。

在这个无人打扰的角落,

我们就像是杀红眼的仇人似的。

我冷笑道:「霍颉,你好意思问?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你不就把我当作陌生人吗?什么事也不和我说,心里藏着别人也不和我解释,你压根就不在意我,还要来干涉我的交友,你不觉得你很莫名其妙吗?」

霍颉张了张嘴,他牙齿轻咬,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无言。

我突然意识到,霍颉的奇怪之处。

几年前,他虽然也是表情稀少的木头人,但是至少眼睛还有光。

如今,无论是在家宴上,还是在婚礼上,霍颉都是灰败不堪,就好像压抑着、滋养着什么情绪,结果越养越旺盛。

他用力摁了一下额角,冷脸大步离开。

陈望松了口气:「幸好,人家脾气比你好,没打起来,我最怕打架了。」

11.

婚礼开始后,继父上台讲了几个笑话,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我看着我漂漂亮亮做新娘子的妈妈。

也许是许多情绪掺杂在一块的原因,我醉得很快。

我抹了把脸,竭力恢复清醒。

宴席似乎散了。

「陈望」正背着我,不知往何处去。

我闭着眼:「陈望,你怎么吃瘦了,尾椎骨硌得我肚子疼。」

「陈望」竟然没回嘴,只是握住我小腿的手指忽然收紧。

我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醒来后,我看着陌生的天花板,迷茫起身。

然后,默不作声地看到了我的手腕。

手腕上,

多了一对亮晶晶,崭新别致的玫瑰金镣铐。

12.

我胆战心惊地从床上连滚带爬跳了下来。

手机,不见了。

外套,也不见了。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露肩长裙。

我赤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试探性地扭动门把手。

竟然打开了!

我笨拙地用锁住的双手尽力压低开门的声音,轻轻走了出去。

我的脑子一团乱麻,只想起来喝酒,陈望背我回家,之后……

我猛然僵住。

我想起来了!

当我被人背着回到房间时,

我曾睁开迷蒙的眼睛。

「这不是我的房间。」

「这是你未来的房间,阿姨之后会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一个声音耐心地回答。

然后,柔软而温暖的毛巾擦了擦我的脸。

我舒服地叹了口气。

那人动作忽然一滞。

一只手缓慢而颤抖地抚上我的侧颊,

不像是害怕的颤抖,更如同隐忍到疯狂的炙热。

他从眉骨抚摸到鼻梁,又从鼻梁抚摸到唇肉,

最终停在了我脖颈处的动脉上。

「你的脉搏跳得好快。」他轻声说,「隔着皮肤摸下去,就像是能够触碰到你的血液,你的灵魂一样。」

他的指头轻轻一压,那跳动便加快,松开便又缓慢,

就像是一切都在他掌心操纵之下。

他叹气般笑出了声,又悲凉,又疯狂。

「就是不看我。哪怕我费劲心思和你成为情侣,你还是不看我,还是会从我身边逃走,喜欢别的男人。」

他的犬牙气愤般含住我的耳垂,

「哪怕我们成了名义上的姐弟,你还是不看我!」

脖颈上的力道变重,晕乎乎的我开始窒息。

「这是你逼我的,我忍不住想要抱住你把你藏起来,或者就锁在这间屋子里,谁也看不到,你只能是属于我的。」

我皱眉,用力张开嘴,想要氧气。

他看着我的口腔,终于松开了手,说出的话却堪称疯癫。

「我连酒都开始羡慕,它能进入你的腹部,融进你的血管,和你真正合二为一。」

一个柔软质感的东西轻轻吻了吻我,将舌头上残存的酒液尽数掠去。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以前,疼痛能让我克制,令我清醒。如今,就算是你用力咬我,哪怕吃了我的骨,我都会……热血沸腾。」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

冰冷的空气中,忽然传来「咔哒」一声手铐的轻响。

「以后,你只能看我一个人。」

13.

酒醒后,我的记忆逐渐恢复。

我面无表情地回想起昨晚朦朦胧胧、宛若梦境的记忆。

压根不用猜,哪怕是我闭着眼,喝了半斤白干,我还是能清楚地辨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

是霍颉。

那个倒霉完蛋玩意,霍颉。

14.

当我走下楼时,霍颉正在半开放厨房做饭。

他挽着袖口,拿着刀,面容沉静,体面得不像是刚给我拴了个铐子的野蛮人。

当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时,他稳稳回头,道:「你醒了,饭马上就好,你先去沙发那边,我给你准备了点杂志和漫画书。」

我扬起手,挑眉,冲他摇摇手铐。

他竟然面色不改,甚至还露出一抹淡笑:「你昨天睡得不太老实,我怕你弄伤自己,才给你戴的。」

我瞪着他,觉得他是把我当傻子。

我没好气地问:「我妈呢?」

依照我妈的性格,我失联一晚,她绝对不会不管我。

霍颉的笑容更大了:「阿姨和我爸去度蜜月了,他们机票买错时间了,本来订在下周……没想到,只能急匆匆走了。」

他擦干净手,一边轻声说:「走之前阿姨特意叮嘱我,让我照顾好你,姐姐。」

我沉下脸,心中一种危险感变得越来越浓重。

「我的手机呢?」

霍颉点点头:「哦,对,手机不见了,是吗?那我来帮你找找吧。」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自己的手机,十指如飞,像是早就把我的号码烂熟于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毫不意外地听见铃声从他裤袋中响起。

堂而皇之,毫无廉耻。

我气得要打他,霍颉却用手扭住手铐,轻轻躬身,便让我锁住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简直就像是我对他投怀送抱一样。

黑沉沉的眼眸近到不可思议。

他望着我,一字一句,轻浅得像是念着最深情的情话。

——「逃啊,接着逃。」

我一脚狠狠往他腿间踹去,

接着又使出我的头槌功夫。

霍颉表情一直很平静,只有被我打得狠了,才腾出拥着我腰的手,稍微格挡。

他的淡定从容让我显得像是一只张牙舞爪、头发乱炸、欺负游客的猴。

我无力地看着他,最终松了劲,落入他的怀抱。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问。

15.

下三的滥攻击对于霍颉来说向来没有杀伤力。

不论是物理性的,还是精神性的。

这一点,我在我们分手时,就领教过了。

我们分手分得很难看。

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忍受满是秘密的霍颉,从一开始的白月光,到更衣室的遁逃,再到后来他莫名的伤口、大量服用的药片。

再后来,

有同学白着脸站在我面前:「额,抱歉,前几天对你说过的话太过分了,我反思了一下,都是我的错。」

她明明是对我说,可是眼睛却不安地看着霍颉。

我皱眉。

那同学刚走,我便揪住霍颉的领子,让他给我一个解释。

霍颉没有反抗,就冷冷淡淡地被我这么抓着,摇晃着,一声都不吭。

我无力地看着他。

我累了。

我说:「霍颉,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动容的?」

霍颉握住我揪着他衣领的手,终于涩声说:「有,可是,我动容的话,你会害怕的。」

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霍颉这种寡淡又内向的人总会说出像「逼王」一样的话?

——我动容,会让你害怕的。

我脑子一热,就想让他给我害怕个看看,结果话赶话,最后口不择言,指着他说:「你不行!你小!你着实太小!」

说完,我俩就分手了。

生气的不是霍颉,生气的是看他仍然一脸平静的我。

16.

我感觉我一直都梗在那里,没有走出来。就像是挖宝藏的工人,卡在洞穴里,不上不下出不来。

霍颉就是那个宝藏。

他不肯让我进入到他最深的世界中。

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卡在半途,终于气到开始骂他。

我必须承认,我比想象中更喜欢霍颉,否则,为什么隔了许久,我再次见到他时,还像个卡在半途,脾气贼臭的工人,对他冷言冷语。

我原本可以放弃,安安静静,扭头离开,去寻找另一处宝藏的。

霍颉拥着我,表情忽然很难过,他像是竭力抑制着,抑制到有种自卑的地步。

「你问我我想要什么?」他苦笑,「我想要你啊,看不出来吗?」

我冷静地问:「你的白月光呢?怎么着,真跑了?」

霍颉沉默了许久。

但是,我本来就不指望他能回答。

我瞅准他低头的工夫,用手铐狠狠揍他的后脑勺,然后从他怀里跳了出来,飞奔向大门口。

当我的指尖刚触碰到把手时,霍颉的手臂却像是铁棍般用力箍住我,轻松将我扔到沙发上。

我捂着肚子,咳得脱了力。

他却又凑了过来,轻声道:「抱歉,你一逃跑我就失控,我没控制住力量。」

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我的腹部。

「幸好,没青瘀。」他皱眉道。

我默不作声地躬下腰,故意又疼得呻吟了几下,霍颉揉捏的力道更轻了。

我瞅准时机,飞快伸手去抢我的手机。

指头刚触碰到手机,便被人重重捏住。

霍颉闭了闭眼,然后诚恳地冲我说:「别再想着逃了,觉得不开心就打我解气吧,我忍不住,你一要逃我就控制不住力道,我会弄伤你的。」

「你放手!」我咬牙切齿,拼命挣脱,「我和你谈恋爱时怎么不见你这么主动啊,是不是因为你那个白月光跑了,你没人要了,所以又来寻我的开心?!说什么漂亮话,又是手铐又是勒的,你心里巴不得弄死我吧?」

他听到句尾几个字,终于气到发昏。

闭着眼忍了忍,没忍住,怒气沉沉地说:「从来都没有白月光!没有其他人!」

他用力扼住我的下巴,啃食般亲吻。

痛得要命。

他在吸吮我的血,在贪恋般将他的舌头往我口腔深处塞。

这压根不像是那个规规矩矩,亲亲只嘴皮子碰嘴皮子的冷淡男。

我瞳孔缩小,慌张般颤抖。

我终于明白霍颉曾经说过的,他的动容会让我害怕是什么意思了。

他像是结了层薄冰的深海,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冰层破碎,波涛汹涌。

我快要窒息了,下意识反抗性地回咬他,咬到他唇角破裂。

他的瞳孔兴奋到差点竖起,疯疯癫癫地抬起头。

我像是窥见了裂缝中幽深的黑洞。

冷白着脸,嘴角带血的霍颉冲我说:「再用力点,咬死我,吃掉我,让我进入你的腹中,这样我们到死都能在一起。我是你的血,你的骨,你的肉,谁也抢不走你!谁都不行,那个陈望更不行!」

我惊恐地往后一缩。

他的瞳孔映照出我的神情。

霍颉的脸色变了变。

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拳头捏紧,捏到发白,然后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重复地呓语着,声音太低,变成我听不清楚的糊音。

他跌跌撞撞地松开我,整个人把茶几撞到歪斜,然后去卧室,粗暴地打开柜子,像是在翻找着什么。

我猛地站起身,跑进卧室。

霍颉正将药片大口干咽下去。

我捡起瓶子,看到上面的说明,立刻去挥霍颉的手:「你没病你吃这个干嘛,这个会有副作用的!」

霍颉紧紧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它能让我脑子变慢,抑制住多余的情绪。」

他像是个做错事了的孩子,看着我:「我不想伤害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我脑子里一片乱麻,我想到了他和我谈恋爱时,曾遮遮掩掩地服药。

我揪住他的衣领,逼迫他抬头看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事情的?」

霍颉终于掩饰不住,他薄薄的眼皮颤抖了一下:「从和你谈恋爱的第一天。」

他无尽的、汹涌的、疯狂的爱意,生怕伤害到我,生怕令我逃开,所以宁愿用药物来压制,也不肯说明。

17.

等我扔了药瓶,看着满地的药片时,

我才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刚才,其实是个逃跑的良机。

霍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明明后脑勺还肿了一个包,嘴角挂彩,腹部被茶几撞了一片青印,他却还露出微笑。

这笑容,在我眼中散发着洋洋得意的欠扁。

我忍不住用指头戳他腹部的瘀青。

他「嘶」了一声。

我冠冕堂皇地说:「揉血化瘀。」

霍颉这厮竟然拿起床头的小摆件,塞进我的手里:「那你再捶几个印子,慢慢揉,揉一晚上,我能爽疯。」

我立刻松开了手。

「让我走。」我说。

刚才一瞬间松缓下来的气氛再度凝重。

霍颉的笑没了,他淡淡道:「决不。」

我感觉手心里多了一个东西。

低头一看,心中一冷,冷得像是刺骨的冰。

刚才我们争斗了那么久,我竟然不知道霍颉什么时候在身上藏了把刀子,又是什么时候把刀子掏了出来。

如果他想杀我,恐怕我早就死了。

可是,霍颉把刀柄递给我:

「你只有两个选择,杀了我,或者逃出去。」他淡淡冲我说。

原来他疯得很,疯到我毫无办法。

18.

我被霍颉囚禁的第二天。

我尝试着与外界联系。

这座别墅是他父亲在度假区的资产,节假日之外的时间里都冷冷清清,荒无人烟。

别墅内电话线全部被断。

而我的手机被藏在霍颉的裤兜里,他贴身保管,我压根碰都碰不到。

我一边吃着他煮的粥,一边用余光偷偷在他身上打转。

我在谋划趁他睡觉的时候,偷走手机的可能性。

霍颉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小心思,他甚至大咧咧地把手机塞在裤兜里,鼓起的一团,赤裸裸诱惑着我。

我瞄了半天。

霍颉忽然停了筷子,抬头看我。

我立刻埋头喝粥。

他侧着头,二指并起摩挲着腮,带着点兴味看我:「怎么?想要论证你分手时说的话了?」

我愣了一下。

我分手时说了啥?

……

想明白后,我猛地站起身,指着霍颉说:「欠揍啊你!」

霍颉笑得荡起唇纹。

我盯着他。

要是我们谈恋爱那会,他也表现得这么轻松自在,就好了。

我那时总觉得,他苦苦压抑,像是我欺负了他一样。

霍颉猜到我想的什么,摇摇头:「因为那时候你会逃啊,现在你逃不掉啊,哪怕我暴露出再低劣的一面,你都逃不掉了。」

我说:「谁说我逃不掉了。」

霍颉点点头,那把银光闪闪的餐刀再次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确实能逃走,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我无奈地叹气。

我和霍颉,我们两个说不通。

我吃过饭,便早早去睡。

等睡前洗漱时,才意识到手铐的麻烦。

霍颉敲了敲卫生间的门,等我同意后,才进来。

他不肯交出钥匙,只是耐心地拿起毛巾,替我洗脸。

卫生间橙黄的灯光打在他的眼睫上,落下一道黑影,像是蛾翅。

他就那样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我,如同供奉神明的圣徒。

当指尖触碰到后背时,

我看着镜子中的霍颉,他再次流露出阴暗不明、极度忍耐的表情。

「在更衣间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忽然问道。

霍颉揪紧手指。

「我逃不掉的,你可以暴露你低劣的一面。」我原话奉还。

霍颉指尖拨弄着脊骨,斟酌着词句说:「这条裙子,其实是我照着你喜欢的款式买的……」

「说正题,别扯。」我说。

我承认,有时候我和霍颉相比,我更像是个性粗糙的莽夫。

霍颉说:「我当时在想……你的血、肉一定很好吃,更衣室里没有人,而你就在我的怀里,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我可以让你的所有都属于我……」

我摆摆手:「你还是闭嘴吧,大晚上的,我不听了。」

霍颉紧紧盯着我的神情,道:「其实,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他的指尖戳了戳我脊骨之间的凹陷处。

「这里。我死掉后可以把我的骨头送给你,如果你能挑一块最好看的埋在这里,我会高兴到疯掉。」

我抖了一下,感觉脊骨那处莫名发烫。

霍颉是个变态,是个小疯子,是囚禁我的病娇。

霍颉脑子有病,但他脑子聪明,他很快就反问:「你以为我当时是在想什么?」

我咳了一声,脸红了。

霍颉嘴角的弧度刚扬起半分,就被我一肘子打岔了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晚睡得很死,一夜无梦。醒来后,发现从头到脚被蚊子叮了个遍。

自然而然,我潜逃的计划泡汤了。

19.

霍颉囚禁我的第三天。

我不知道霍颉还要关我多久,我只知道最长一个周,一个周之后我妈一定会忍不住和我视频聊天。

到时候,霍颉再怎么找借口,都没办法。

其实,我不知道霍颉为什么要囚禁我。他不傻,他应该明白他囚禁得了一时,囚禁不了一世。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要威逼利诱,让我满足他的一些要求。

可是,直到第三天,一周都过去了一半,霍颉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就像是一对度假的情侣,安安静静,分外和谐地在别墅中生活。

霍颉给我做饭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和他谈恋爱时的那些唠叨,都被他听到了耳朵里。

我爱吃辣,他便会做川菜。

我吃葡萄不爱吃皮,他便一个一个剥开给我吃。

他还买了五彩缤纷的酸砂糖,掏出糖果罐的时候,浑身光辉耀眼,像是个年轻而英俊的圣诞老人。

我乐颠颠地吃着糖。

一回头,却看到霍颉正偷摸着将我舔过的糖纸塞到自己口袋里。

忽然间,所有线索连接起来。

「你……那个白月光……我?」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霍颉的动作一僵,垂死挣扎,极力挽回般地往垃圾桶里垫了张餐巾纸,然后将糖纸扔到餐巾纸上。

「我是准备帮你扔的。」他从容地解释说。

我瞪着垃圾桶,

这架势分明是打算骗完我之后,待会再偷偷捡起来吧?!

我不是傻子。

瞬间,所有的思路都理清楚了。

霍颉在我醉酒时说的「费尽心思」和我成为情侣;

他铁盒里装着的糖纸,和其他女孩子的小物件;

室友们异口同声,劝我们和好;

他对我的病娇想法和那字条上写的字——「她使我自知失态,坠入低劣。」

原来,霍颉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我了。

我愣愣看着霍颉的背影。

如果这是一部缠缠绵绵的肥皂剧爱情片的话,我可能会涕泪交加地从背后抱紧霍颉,大叫道:「啊,这就是爱啊!」

可是,现实中,

我牙痒至极。

忍不住,一脚将他从沙发上踹下去。

狗男人!

喜欢我,不追我?

真能装啊。

惹得我还忧心忡忡地倒追了那么久。

霍颉从地上站了起来,明明被踹,还不气不恼,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巴巴去给我做饭。

20.

他囚禁我的第四天。

我们开始捋旧账。

霍颉承认自己私下里威胁利诱了我的室友,让她们报告我的消息。

他承认是他逼迫对我出言不逊的同学给我道歉的。

一桩桩,一件件,最终回溯到了我喜欢上他的那一天。

霍颉说,他早就喜欢上我了。

组队做作业的时候,是他做了手脚,让我们在一组的。

我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霍颉轻轻笑了。

眸光微敛,像是回想到了什么趣事,然后摇摇头,说:「分不清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一见面,又也许是你主动问我名字的时候。

「我那个时候,其实是有点讨厌你的,因为我的人生本来顺畅无阻,按照计划行事我从来没有多余的爱,没有多余的恨,没有在乎的事,我很享受这种生活,约翰·多恩说过,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可是,你让我有了在乎的东西。

「一开始,我只是想静静看着就好,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后来,我开始像个小偷一样拿走属于你的东西,那些东西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说是垃圾。我告诉我自己,你不会注意到的,所以即便我拿走,也不叫作干涉。

「可是……再后来,我忍受不了了,我开始以各种借口和你接近,当我成功和你组队后我意识到,我终于没有借口来反驳,我就是在干涉你的人生。」

他苦笑:「我失态,我坠入低劣,我做尽了错事。

「我不敢告诉你你误会的白月光就是你自己,因为我根本就没办法解释,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像个变态一样偷走你的所有物,为什么会因为惧怕暴露而在你靠近时反而冷淡。我一旦承认了,就会像在袋子上裂开一个口子,所有恶劣的事情就都隐瞒不住了。」

霍颉望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陈望的腿是我弄断的。」

最后那句话,如同重锤。

我摇晃了下身子,想要骂他,可是他形容可怜,已然狼狈不堪。

我都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了,我捂住脸,轻声问道:「霍颉,你囚禁我,到底想要什么?」

霍颉沉默了一会:「等陈望走了,我就放你出来。」

我简直无言:「霍颉,如果你真的翻过我的手机你就应该知道,陈望有女友了,人家过得好好的,我在人家眼里估计就是个秃顶的河童,人家在我眼里也是个秃顶的河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忌惮他?」

他倔得不行,死咬不放:「他在找你。」

我想捣他两拳,可是看到霍颉脸上青青紫紫,还有嘴角的裂疤后,我还是软下心。

我躺倒在沙发上:「你爱咋咋地。」

反正,还有三天,最多还有三天,

我妈和他爸肯定就来找我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又昏睡过去。

我揉着僵硬的脖子坐了起来。

我站在镜子前。

昨晚的蚊子好凶,我脖子上叮了贼大的一个红印子。

21.

陈望竟然真的在找我。

当我看到别墅外的陈望时,我们隔着落地玻璃,两眼泪汪汪。

陈望从窗户里小心翼翼翻进来,看到我手腕上的铐子,「靠」了一声。

他有点怂:「你这是惹了什么人啊,兄弟。」

我低低说:「快把手铐帮我弄开,带我走。」

我话还没说完,就僵住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了走廊。

「走哪?」

陈望皱着眉,瞪向霍颉:「混蛋,你他妈真是个混蛋。」

霍颉阴骘地看着他,那冰冷的眼神移到我的脸上时,变成一种冷静的疯狂:

「你要和他走?

「我说过的吧?要么逃走,要么杀掉我。」

他露出那把刀,只不过这一次,刀口却朝向了我。

陈望猛地警觉,抄起凳子,向霍颉扑了过去。

霍颉吃痛,手一松,刀子摔落在地,滑到了我的身边。

「松开!松开!」我着急地喊。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冲着陈望说,还是冲着霍颉说。

他们扭打成一团。

陈望显然不是霍颉的对手,霍颉看着瘦,手臂却很结实,拳风阵阵,招招都砸出沉响。

陈望脑子轴,脑回路不太正常,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恼怒地抽空骂了一句:「他妈的,我都没为我的学姐打过架,我的第一次就这样没了!」

但当霍颉开始把陈望像小蚂蚁一样摁在地上打时,

陈望又闷声改口:「幸好学姐不在。」

我皱着眉,握住地上的刀,急忙道:「霍颉,住手!」

霍颉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被我吓到了一样,拳头一歪,被陈望推开,好死不死,推到了刀尖上。

我愣住了。

我浑身的血都冻在了一块,

冷到有点想呕。

霍颉乌黑的眼睛沉沉看着我,然后倒在了地上。

22.

陈望站起身,扔掉我手上的刀子,用力把我抄起来,往外跑。

我就这样呆愣地看着地上的霍颉。

我感觉,我的灵魂像是飘荡起来了。

当室外代表着自由的阳光照耀在我的眼睛上时,我颤抖地眨了一下眼。

迷茫和耳鸣中,我听到陈望冲着等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狂吼:「开车,快点开车。」

他松了一口气:「幸好你没事,那家伙太可怕了,浑身都是劲,我感觉他要把我撕了似的。幸好你机灵,找到机会给我发了你的地址,不然,让你和这种变态再待几天,我估计我都找不到全须全尾的你。」

我呆呆看着他:

「我发你的地址?」

陈望迷茫地看着我,掏出手机,微信界面,「我」简短地发给他一串地址,让他来救我。

我的大脑像是生锈般的齿轮,一点点,疼痛地磨动着。

为什么霍颉要囚禁我?

为什么他要给陈望发我的地址?

……

脑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霍颉故意一样往刀口撞的动作。

23.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答案实在太简单了。

答案就藏在我们初遇时,我怀着心动点开的个人空间里:

最高明的掩饰就是尽可能承认那些无法隐瞒的事情——罪与罚

霍颉承认了对我怀揣的那些疯狂,阴郁、病态的爱意。

他突然不惮于向我展露出他危险的一面,

是因为他要掩饰自己早就定下的寻死之心。

24.

他囚禁我,是给我一个杀掉他的理由。

他通知陈望,是给陈望一个杀掉他的机会。

25.

我捂了捂脸:

「停车。」

陈望说:「没事,我马上叫救护车,你刚才没捅到要害,你放心。」

我苦笑:「不,他是霍颉,他什么都能算计,他想死就一定会死。」

陈望拉住我:「那你也别去,你又不是医生,你去了能干嘛?」

我摇摇头:「能把他那死脑筋给揍到清醒。」

26.

我看到了霍颉。

他靠在墙边,腹部一片殷红。

他手掌中握着药片,正要咽下去。

「喂。」

我蹲在他身旁。

我敢打赌,这是霍颉这辈子头一次露出这么震惊的神情。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药:「你敢吃下去的话,我就捶死你,把你从死人捶活,然后从活人捶死。」

霍颉瞪着我,并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瞪,而更像是惊傻了:

「你为什么回来?」

我拍开他手中的药:「别死,好不好?」

他诚恳地看着我:「我的脑子有病,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藏住你,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想要吞下你,或者让你吞下我,我想要杀掉其他爱你的男人,也想要杀掉所有欺负你的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冷淡地说:「我知道我不正常。

「我不应该再活下去,我会毁了你的。」

我叹了口气,扬起我手腕上的手铐:

「打开。」

霍颉不语,只犹豫地看着地上的药片,似乎在思怵着戴手铐的我和受伤的他,谁的动作更快。

我便不再和他商量,双手在他身上搜寻,受伤的霍颉终于不敌,被我搜出了钥匙。

他急得抢过来,直接将钥匙吞到嘴里。

我捏住他的喉咙,逼着他张开嘴,他推也推不开,又不想打我。

终于让我抢出了那小小一片钥匙。

手铐「咔哒」松脱开,

又「咔哒」锁住了霍颉的手腕。

我气喘吁吁,勾住他的下巴,看着那双点漆般的眼睛。

想捶他,可是最终给了他一个吻。

「不要死。不要死。」我说。

「我终会有一天弄伤你的,或许有一天,我抑制不住,想要把那些病态的想法付诸于现实呢?」

「得了吧。」我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拳,「你打都没打过我一下,就为了这点破事还搞这么大阵仗,全在折腾你自己,你怎么可能伤害到我。」

我掰着他的头:「我们可以先试试,时间会证明你的担心都是错误的。」

霍颉垂着眼看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27.

我和霍颉上了那辆出租车。

陈望见到霍颉,嗖地从后排蹿到了副驾驶。

司机的眼神从霍颉手腕上的手铐,移动到他青紫的脸,再落到他还结着疤的唇角,最终定定看着霍颉脸上轻松,甚至有点盎然的神态。

他缓慢看了看毫发无伤的我,

然后又盯向陈望。

满脸都写着怀疑和震惊:这就是你说的女子惨遭囚禁,经受三天虐待里那个虐待人的变态?

28.

霍颉养病期间,我和我妈打了个视频电话。

她看着我光洁靓丽,甚至还变得有些圆润的脸,放心地决定在海岛上再待半个月。

我妈说,她恍若回到了十八岁。

身后,继父呜呼呜呼地举着玫瑰花在背景里给她比心。

我妈乐呵呵地问我霍颉呢,看看霍颉。

我顿了顿,只好举着手机拍了拍霍颉的脸。

我妈「呀」了一声。

霍颉立刻回答:「健身的时候摔了。」

声音和我的回答几乎重合——「他撞茶几上了。」

霍颉微笑着找补:「我在客厅健身的时候,摔到地上了,起来的时候又撞茶几上了。」

我妈「嘶」了一声,感叹道:「不容易啊。」

霍颉隔着被子,捏住我的手指,缓缓揉动,一本正经地说:「还好,有失必有得。」

29.

故事其实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我和霍颉的误会解开,我还喜欢着他,而我也不想让他为了我死,于是我们又偷偷在一起了,我们的爸妈都还不知道。

明知道他是病娇,最终却还是选择和他在一起。

从某种角度而言,或许,我也算作是坠入低劣了。

陈望一开始不明白,于是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他。

他思索了半天,说:「不对啊,你说,像他这种控制欲很强的病娇,不应该什么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吗?如果他想死,怎么会被你打断呢?」

陈望越说越带劲,我知道他心里的侦探基因,俗称「胡说八道」,又开始兴奋了。

「按照他说的话,如果最高明的掩饰就是尽可能承认那些无法隐瞒的事情,那会不会他想死这件事情也是一次承认呢?这承认是为了掩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想想看啊,霍颉和你分手,是因为他怕暴露出自己的阴暗面,你会逃走,所以一直不肯澄清误会。后来,他没办法再装出冷淡样子,没办法抑制住自己的病娇属性,于是你就被他铐了,他终于能安心暴露出他的真面目了。

「但是,霍颉会不会并不满足于此?所以他告诉你,他会为了你去死,而他算准了你不会让他死,反而会被他感动。这样他就算不铐你你也不会逃走,他更是能安心暴露自己的本质,简直就像是打造了一副无形的鸟笼关住了你……」

他叨叨起来没完。

我便把手机放在沙发上,去厨房找吃的。

起身时,屏幕亮起。

我匆忙中没有辨清微信界面上的文字:

「你说过,霍颉从没有伤害你,你说这是不是也是他故意的呢?因为,只有这样做,你才能相信他不会将自己的话付诸于现实,才会放心地和他在一起。」

「说起来,你觉不觉得,你妈的婚姻来得有点巧啊。」

……

等我抱着薯片,重新走回客厅时,

霍颉正笑着坐在沙发上。

我的手机安安稳稳地放在原位。

我叼着薯片,看了看,聊天记录停止在「一副无形的鸟笼关住了你。」

我想了想,感觉刚才也许是我眼花,看错了字,反正我最近脑子确实不太好使,有点昏昏沉沉的。

我便随手捧哏道:「推理得好。」

陈望得意洋洋:「那是自然,我可是学姐的男朋友欸。

「不过,我都是瞎说,毕竟霍颉比你都小,而且这又不是拍电视剧,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多心思,哈哈哈。

「而且,上次我看还是他被你打了个半死,感觉他更像是被欺负的那个,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了。不过以后要是这厮真的伤害你,你就捶他,捶不过,还有我。」

我点点头,果断回复了一个:「好兄弟,没问题!」

陈望嘿嘿一笑:「我去陪学姐了,拜拜。」

我放下手机,霍颉搂住我。

他冷白的脸带着笑,性格内敛,以至于笑容都是轻浅稳重的。

不过,还是好看得很。

他像是拥着一尊白白净净小菩萨像的恶狼,

先是小心翼翼地用鼻尖磨了磨我的颧骨,然后温热的气息从眼皮呼到了唇畔。

我嘟哝道:「希望你现在想的东西不是什么打算将骨头送给我之类的……」

他从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

「不是。」他摇头,「我只是在想,今天阳光很好,我可以吻你吗?」

于是,平平淡淡的日子中,一段普普通通的时光就这么流淌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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