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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谋杀

1

去年冬天,我继父刚死不久,我和我妈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忽然吵了起来。

原因很多,也很复杂,有关于我对象的,也有关于我学习和未来的,总之两个人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

刚好那会儿车开到大桥上,路上堵得厉害,就不停地吵,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她忽然一拍方向盘,歇斯底里地冲着我大吼了一声滚。

我愣了几秒钟,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然后一声不吭地打开车门,朝桥边跑了过去,直接翻过围栏跃身一跳。

其实当时我下车之后我妈看到我的方向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下车来追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没有抓住我。

当天傍晚,「少女与母亲争吵,一言不合跳桥自尽」的新闻便上了各大新闻的头条,监控录下的视频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热度,一夜之间我们母女便成了火遍全网的名人。

很多人都猜测从那么高的桥上一跃跳到江里,恐怕很难有生还的可能。

但我的运气真的很好,那天晚上那座桥下正好有几个正在施工的工人,于是我跳下去之后没多久便被他们救了起来。

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2

那件事的热度持续了很久,我们一度接受了很多次采访,记者们问的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吵架?又为什么那么决绝?

等等等等……

哦对,还有重获新生之后的心情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被提到的频率也很高。

好在互联网是没有记忆的,一段时间之后,媒体很快遗忘了我们,几乎没有人再来采访,以至于我都差点以为这件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

直到前不久,梁川找上了我。

他是一个记者,白衬衫、黑裤子,看着能有一米快八,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总是压得很低,到哪儿都背着他的相机。

那天,我们约在一家安静的咖啡厅里,他在那里调试他的设备。

我则是低着头给咖啡里加糖——我不喜欢喝太苦的。

一边默默猜想,他会向我提出什么样的问题。

跳江之前在吵什么?或是被救起来之后是什么想法?

但很快,我正在加糖的手忽然顿在了半空中,微微有些发僵。

「可以聊聊你为什么要演一场投江自尽的戏吗?」

梁川开口第一句话便惊到了我。

3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着很笃定的光,仿佛早已经胸有成竹。

我将糖袋放下,拿起勺子轻轻地搅动咖啡,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梁川没有说话,只是径自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几张照片,放到我面前。

「这上面的几个工人就是当天晚上从江里救你上来的那几个吧?」

我看了眼照片,点了点头。

「那就没问题了,根据我的调查,当天大桥底下的那个工地其实完工挺早的,大多数工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这几个新来不久的工人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

「而且不止那一天,他们来到工地的那几天里几乎每天都要求晚上加班,而在救了你之后,那几个工人几乎是同时辞职,离开了工地。」

「就好像他们是专门去那里等你跳江,然后救你起来的,这一切该不会是巧合吧?」梁川看着我说道。

「不会是巧合,那会是什么?」我搅动咖啡的手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梁川,「也许你更适合去写小说。」

梁川笑了笑,不以为忤道:「我想……这一切都是你提前设计好的吧?那几个人是你或者你找人安排在那里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是啊,证据。一开始我也好奇,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了,但后来我明白了,你是为了掩盖一起谋杀案。」

梁川又从包里取出一片被裁剪下来的报纸,推到了我的跟前。

4

这片报纸虽然已经有时间了,但很显然被保存的很好,看起来像新的一样,上面赫然刊登着这样一则简讯。

「本市著名企业家陈万福先生于昨日不幸因病离世,享年五十二岁。」

陈万福……

我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我继父的名字。

而就在这时,梁川又开口了。

「陈万福先生……他应该不是简单的因病去世吧?他的死应该和你有关吧?」

我看向梁川,觉得有些好笑:「他作为公众人物,骤然离世,当时的确引起了一些争议和很多人的怀疑,但警察当时也对尸体进行了检验,甚至还找我们家属进行了问话,都没有问题。」

「如果您只是对这起案件感兴趣的话,您可以到警察局调取当时的卷宗来研究,如果您能有那个权限的话。」说着,我便打算起身离开。

但梁川却也霍然间和我一同起身,声音有些冷冽地说道:「你确定不配合我吗?」

「如果我将那几个工人的事情报道出去,你说警方会不会重新立案侦查?又会不会找到一些关于他死亡的蛛丝马迹?到时候……他们会像我这样温和地和你谈吗?」

「当然,如果你实在自信的很,你也可以走。」

「只不过事实究竟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只保证,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

接着,梁川向我作出一个请的动作。

已经拿起包准备离开的我,就那么和梁川对视了几秒钟,终于又坐了下来,有些低沉地说:「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梁川也坐了下来,他理了理衣服,看着我,说了两个字。

「真相。」

5

我叫白珊珊,十九岁,高考发挥失常之后,我父亲利用他的关系想办法让我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离家很近。

哦对,准确来说,是我继父。

我亲生父亲在我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就死了,死于一起意外事故,被工地上突然坠落的钢板砸死。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妈就又重新找了一个男人,让我管他叫爸。

我后爸很有钱,刚跟我妈结婚那会儿就做着小生意,后来更是越做越大,成了本地有名的房地产富商。

他之前也结过一次婚,后来处不到一块儿,离了,女儿跟前妻过,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跟没有一样。

所以他一直对我很好,用他的话说,就是拿我当亲生姑娘待,在吃穿用度上从来都不会小气,总是给我最好的。

偶尔犯了什么错,或是考试考砸了,他也不会训我,总是笑吟吟地鼓励我,说下次加油就好了。

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后爸比我亲妈都还要亲。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我谈恋爱了,整个人像变了一样,勃然大怒。

把我在家里关了整整一天,命令我跟那个男孩子分手,否则就不要再回家,那是他对我最凶的一次。

但是叛逆期的孩子,往往是你越压制我,我就反弹的越厉害。

我不仅没有和那个男孩子分手,反而在他的弹压下,越来越疯狂地爱上了那个男孩子。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后来竟然会因此而导致了他的死。

6

那是去年刚刚入冬不久,我几乎每天都和那个男孩子黏在一起,平时主要以聊天居多,而到了周末则必然要一块儿吃饭逛街看电影。

我们之间发展的很迅速,从一开始只是简单地拉拉手,到后来在看电影的时候已经能够很自然地互相倚靠在一起。

我知道,他还想要更进一步,我对此并不抗拒,但多少还是有些犹豫和紧张,毕竟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算太久。

所以当那天从电影院里出来,他悄悄地问我要不要不回家了的时候,我其实是很有几分意外的。

我坦诚地告诉他,我没有带身份证,我看得出他脸上明显有几分失望的模样。

我微微有些心疼,纠结再三,忽然握着他的手问,不然跟我回我家吧?

他脸上的失望瞬时化作震惊和兴奋,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轻轻地跟他说。

「我家今晚没人。」

7

是的,我妈中午的时候就和姐妹们出去了,而他周末一般都很忙,整晚整晚不回家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我把男朋友带回了家,却没想到出了意外。

8

当陈万福都已经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回来了。

他就那样看着我,满脸的愤怒和失望。

床上的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做好了被他训斥甚至赶出家门的准备,但好半天,他并没有说话。

我再抬起头看他,只见他竟然脸色开始发青,身体颤抖地愈发严重,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我几乎是疯了似的扑倒在他跟前,大声地叫喊着他,但他并没能给出回应,只是微微地颤抖着。

我猛然间意识到他可能是犯了急性的心肌梗塞,他有这个毛病,之前心脏就因此搭过桥。

但我在房间里半天也没有找到药,等到我万般无奈想要拨打 120 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9

说着说着,当我忽然感到什么东西滴在了手背上时,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深吸了口气,目光看向梁川:「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然而,梁川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轻轻呷了一口咖啡后,面带笑意地看着我。

「既然事情的真相是这样,为什么当时没有对警方如实交代呢?」

「为了我的名誉。」我低了低头,「我毕竟还年轻,这样的真相传出去,对我未来的影响太大了。」

梁川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叹了口气。

我诧异地抬起头。

只见他正低着头搅动咖啡,一边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学表演呢?我觉得在这方面你蛮有天赋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已经有些生气。

梁川将勺子放回咖啡杯里,发出一道清响,然后抬起头看向我:「你在说谎。」

10

「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个故事编的很不错,演绎的也很好,但是……」

「硬伤未免太多了。」

梁川翘起了腿,燃起了一根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们家门口其实是有监控的,但恰好在那天前不久,监控突然坏了。」

「所以那天究竟有谁去了你家,去了多久,这些都是无法求证的事情。」

「不过你口中的那个男朋友,从未有人见过或听说过,所以基本可以确定大概就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事发当天,并没有你口中的男朋友,甚至也没有你,而只有你母亲。」

「所以陈万福大概并不是因为你和你男朋友而死,而是因为你母亲而死,而你决定为她隐瞒。」

「呵……」我冷笑了两声,「你这些都是猜测。」

「猜测?」梁川笑了笑,从包里取出几份资料,推到了我跟前。

「最上面这个是我请法医重新对陈万福遗体进行全面尸检后的结果。」

「他在死前曾有过性行为,只是痕迹几乎被处理干净,所以上一次差点儿被你们蒙混过关。」

「怎么样,你讲的故事里,并没有其实你自己心知肚明的这一环吧。」

咖啡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周遭也跟着愈发纷杂,但梁川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地震在我的心坎上。

我因为紧张而握着咖啡杯的手忽然松开,浑身都有些发软,唯独眼睛死死地盯着梁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普通的记者,根本不可能有权力要求法医对遗体重新进行检验。

梁川笑了笑,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个警官证,打开一看,上面赫然是他。

「小警察罢了,只是恰好对这起案子很有兴趣。」

紧接着,梁川又指了指他刚刚取出的那些资料说:「这里面还有一份是关于你的,你的堕胎资料。」

「时间是在去年初的时候,这个孩子是谁的?」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梁川看着我轻声地说。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梁川,梁川却微微一笑:「别激动,冷静一点……」

11

我浑身好像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我想如果这会儿能够看到我的脸,气色一定很难看。

好半天,我才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抬起头来与梁川对视:「他不是我害死的。」

我以为梁川会质疑、会反驳,但没想到他却点了点头,认同地说:「不是你,当然不是你,当天晚上你并没有在家,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但恐怕和你母亲脱不了关系吧?」

12

「整个事件里并没有你所谓的那个男朋友。」

「陈万福身死之前,一直和你母亲在一起。」

「他们回到家,喝了些酒,然后顺着兴致躺到了床上……」

「他们很快开始,但很快,陈万福忽然间开始浑身颤抖、抽搐,突发了心肌梗塞。」

「而明知他危在旦夕的你母亲,却并没有及时地将治疗心肌梗塞的药物给他,于是他死了。」

「她是故意的吧?为了给你报仇。」

「而为了掩盖这起案件的动机,你们又紧接着演了一出母女争吵、跳江自尽的戏码,想要营造感情不合的假象。」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你这些都是没有证据的臆想。」我看向了梁川,「你才是编故事的好手。」

然而,梁川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有着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

「这个人,不陌生吧?」

我脸色有些惨淡,这是在家里供职了几年的保姆,梁川既然能拿出她的照片,很多事情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在陈万福离世之后不久离开了,前不久我联系上了她。」

「其实你和你母亲的感情是很好的吧?」梁川看着我说道。

「你父亲死后,你母亲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你,并不容易。」

「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了陈万福,以为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和依靠,却没想到,竟然是将你推进了火坑……」

「她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实际上……早已经有了杀心。」

「而这样一来,所有的证据链也可以完美地对上,对吧?」

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因为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梁川则始终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他食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微笑地看着我。

「其实就算你永远保持沉默,我也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13

你,白珊珊,几年前你父亲因病死了。

你母亲含辛茹苦地带着你,但到底还是力有不逮,所以她一直有带着你改嫁的打算。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这件事还真有了希望。

她认识了一个小老板,陈万福。

人很有钱,出手也阔绰,对她和你都不错,更重要的是,他刚刚死了老婆,虽然有个女儿,但早长大了。

于是干柴烈火的,他们很快就互生情意走到了一起。

刚开始,的确一切都很好。

你们从此不愁吃喝,生活用度都上了一个档次,甚至比你父亲在世时还要好,尤其是随着陈万福的生意越做越大,直到成为了本市知名企业家,可以说你几乎成了一个富二代。

但好景不长……

没几年时间,你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谁也没有想到,噩梦就此开始了……

14

梁川的话,每一句都仿佛重锤击打在我的胸口上,震的我心脏生疼。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竟然已经流的满脸都是。

梁川静静地看着我:「我说对了对么?」

「你很得意是吧?」我冷笑了两声。

梁川却轻轻叹了一口气,递过来两张纸。

「我没有得意,即便我已经无限接近了真相。」

「但在接近真相的同时,我无法不同情你,并且认为他是个人渣。」

「可惜无论如何,谋杀总是不对的。」

「同情?同情就是步步紧逼吗?」我冷眼看着他。

「不不不……」

梁川摇了摇头:「你所谓的步步紧逼是我为破案而不得已,但从感情上,我愿意给你机会,从刚开始,到现在。」

「所以现在,如果你愿意自己说出真相,我依然算作是你们自首。」

梁川的目光看起来很真诚,我不由得沉默了。

15

确实,他似乎对我有了别样的想法。

我有时候洗完澡出来,竟然发现我卧室里的门并没有完全关上,但我进去前分明是关上的……

当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后,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在那里看报纸,但其实我早发现了,他眼里的余光一直在看着我。

当时的我以为,这就很过分了,但没想到,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后来的某一天,依然是我刚刚洗完澡,当我推开浴室门的那一刻,我几乎僵在那里了。

因为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我想要叫出来,但家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并没有别人。

16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

但我从来都不敢说,因为我怕别人知道。

他还是对我很好,甚至承诺将全部的财产都转移到留给我,为避免一些问题,他可以先将大笔资产转移到我母亲名下。

后来,他也真的这么做了,所以在他死后,他的女儿始终纠缠不清,导致遗体至今无法火化。

17

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不说,就能一直藏得住,我妈终于发现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说她要杀了他。

我求她不要,因为我不能再失去母亲。

她哭了,轻轻地抱着我。

那之后,他确实收敛了很多,我妈也没有再提过要杀他的事情,我一度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天晚上,他死了。

第二天我回来的时候,他躺在那里,早没了气。

我母亲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跟我说:「那个的时候,他突发了心肌梗塞,我没有找到药。」

母亲说,等她发现确实找不到药,而准备叫救护车时,人已经没气儿了。

18

梁川眉头微皱,敲了敲桌子,问我。

「你相信她是找不到药吗?」

「我当然无条件相信我母亲。」我面无表情地说。

「从找不到药到决定叫救护车最多几分钟,而心肌梗塞的黄金救援时间最起码也在一个小时。」梁川轻声说。

我没有说话。

19

好吧,我承认。

也许是我妈眼睁睁看着他突发心肌梗塞却没有选择救援,而最终导致了他的死。

他死之后,我们本想按照正常的丧事去办,掩盖「见死不救」的事实。

但他女儿并不相信父亲的死如此简单,于是报了警。

但好在我们早前都已经精心处理过尸体,再加上警察也并不太重视这起自然死亡的案子,所以最终并没有查出什么来。

后来,我辞退了保姆,甚至演了一出「跳江自尽」的戏码,都是为担心被再次查出来而所做的准备。

本来,我都以为快要结束了,但没想到遇见了你。

我目光看向了梁川。

20

梁川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柔和地看向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赢了?」

我心里有些难过,但也有放下一块巨石似的释然,有气无力地说:「难道不是吗?」

梁川摇了摇头:「不是。」

「其实我觉得你们也没什么错,甚至我也觉得这个人渣该死,甚至该死的更痛苦一些。」

「可惜我是一名警察,职责所在。」

「但因为我也还是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我会在不违反法律的情况下,给你们一个最好的结果的。」

这是梁川最后对我说的话,紧接着他将桌上的资料整理进包里,然后起身离开。

我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21

当天下午,梁川便领着一队警察来到了我家。

我妈和我都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亲眼看着我妈上了那辆警车,而梁川就站在我跟前。

下午的阳光有些耀眼,我不敢抬头,只是低声地问:「你们会以什么罪名起诉她?」

梁川看着我,心情似乎有点复杂,但还是说:「她毕竟没有直接杀人,虽然她确有蓄意谋杀的心理。」

「不过陈万福的心肌梗塞又的确是因为和她发生了性行为而引起的,所以她具有救助的法定义务,但她没有。」

「所以她会被判多久?」我抬起头看梁川。

梁川微微沉默,说:「大概一两年吧,我会当做她只是单纯地施救不力。」

我又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梁川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会再有人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

「往后的日子里,还是要好好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我嗯了一声,几乎低不可闻。

22

如梁川所说,在他的极力运作下,我母亲最终只被判处了一年零两个月,再加上她在狱期间表现良好,又获减刑,最后算起来,其实只有一年时间。

出狱之后我妈继承了陈万福的大部分资产,独自开始了她的环球旅行,她说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而至于梁川,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两年之后,那天我和堂姐正在逛商场,梁川似乎也来买什么东西。

他一眼看到了我,主动上来和我说话,并说我妈的那起案子是他办案那么多年来,少有的让他觉得拧巴的案子,那种……法理和人情的冲突。

「你明白吧?」

梁川问我。

我笑了笑,说大概懂一点。

他也笑了,问我这两年过的怎么样。

我想了想,这两年时间里,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每天只是照常地学习、上课,周末偶尔会出去转一转。

但实际上我知道,变化是很大的。

没有了陈万福还在时的终日惶恐,也没有了他女儿的苦苦纠缠。

生活像是终于云开雾散而见天明。

而且根据陈万福生前的遗嘱,我也继承了他一部分财产,虽然比例不大,但也是一笔我可能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所以我根本不必像同龄人那样还没有毕业就为了生计而发愁、内卷,可以说,我过的挺滋润。

梁川点点头,很有几分欣慰地说,那就好。

很快,远处似乎有人在叫梁川,他笑着说:「我今天也是陪家人出来的,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说好。

梁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慢慢离开,临走前向我堂姐微微致意。

23

「他就是之前的那个警察?」堂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基本上都是衣服或者化妆品,出了商场之后,我将堂姐送上车,然后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上,还没有想好是回家或是再去哪里走走。

但当我准备离开、忽然回头时,却看到梁川正站在离我并不太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像是一路小跑过来。

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他内心的起伏极大,像是山崩地裂。

他确实是筋疲力尽了,和我之间那极短的距离竟然也走了很多步。

而当走到我跟前时,他只是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了一句话。

「你堂姐,是不是当年市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

我看向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

24

其实梁川的确是我遇到过最厉害的警察,他一路抽丝剥茧,几乎要将我逼到角落。

但很可惜,就如同他所说的一样,他无限接近真相。

但无限接近,也到底还是没有。

事发当晚我确实没有在家,没有在现场,但谁规定不在现场,就无法施加影响呢?

25

其实从小,我的家庭就不太融洽。

我妈长得很漂亮,但我爸又没什么本事,据说当年是因为姥姥姥爷看中了他才强行促成了这桩婚姻,但我妈一直都不满意。

这种不满意就注定了这桩婚姻几乎不会幸福,而我的童年便始终在父母吵架和打架的阴影中度过,我几乎每天都战战兢兢。

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那么多年的相处,他们之间多少还是有感情的。

直到后来我爸死了,她非但没有难过,反而从始至终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

当然,没有爱就没有爱,世界上没有爱的家庭多了,缘分如此,没法儿强求。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这其间,竟然还有伤害。

26

梁川以为陈万福侵犯我。

其实没有,那些都是我制造出来的假象,用来迷惑他的。

陈万福从始至终喜欢的就是我妈妈。

从我爸还在那会儿他就喜欢我妈妈,甚至可能那会儿就已经和我妈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否则后来也不至于那么光速地结婚。

我有时候想,我妈能找到她的真爱也挺好的,我应该全力支持。

我一开始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努力地去接受他。

直到我发现,他和我爸的死有关系。

27

那是一个冬天,临近年关,而当时陈万福承包了好几个工地,拖欠了很多人的账款,有很多人上门来催债。

陈万福基本上是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唯独对于其中一个来自湖北的人,热情接待,不仅付清了所有工资,还给了不少奖金。

我当时很好奇,就躲在门缝偷听,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却未曾想会听到那湖北的人说,陈总你放心,这么多年兄弟受你的恩惠,一定会保守秘密。

那个姓白的的死,纯粹就是施工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查到您头上。

刹那间,我的脑海中仿佛要炸开一般。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

我朝夕相处的「爸」原来是我的杀父仇人。

他为了和我妈在一起,谋害了我爸。

而我妈……我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或许她不在乎吧,无论如何,在她心里我爸都是远远比不上陈万福的。

那可是她的钱袋子,她富足生活的保障,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我几乎绝望了。

整日里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般,木然地活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万福,面对我妈,甚至于面对自己的心。

我几乎时时刻刻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而一想到我爸的音容笑貌,我就锥心的疼。

我没有办法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我要为他报仇,还他一个公道。

男人有钱,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诱惑。

我们家里常年备着救心丸一类的药物,我妈没说,我也明白,这是陈万福的。

他有心脏方面的疾病。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死在外面女人身上,全靠他随身携带的药物保命。

那之后,我忽然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给他的水里加了万艾可。

但很少有人知道,服用它之后所会出现的头晕、心跳加速等副作用,很有可能会要了一个心脏病患者的命。

说实话,我没想到就会是那一天,我做好了多次作战的准备,但幸运的是,只那一次,就成功了。

他像我预想中的那样喝了那杯水,然后红着眼睛和她颠鸾倒凤,再然后,他大概忽然间停住了动作,眼睛直直地瞪着,刹那间心脏骤停。

她大概会被吓一跳,然后立刻起身想要从他兜里或家里的什么地方寻找他的药物,但她找不到,她怎么可能找得到?

在我临走之前,就已经将那些药物全部带走了。

28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凉透了。

他还是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却再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带给我压迫感。

我妈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我则是坐在了她的对面。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茫然。

她不知道为什么陈万福忽然之间就莫名其妙的死了,还死在她身上。

「别太担心了,起码他生前留下了遗嘱,大部分的钱都会由你继承。」我轻声地对她说。

果然,听到这句话,她情绪稳定了很多。

在她心里,一直以来,都只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很快的,她就问我:「我应该怎么办?」

29

早在他死之前,我就已经想了无数遍,他死之后我应该怎么样善后,所以我的计划很周密。

我首先会统一口径,将尸体处理之后对外声称他只是突发心肌梗塞而死亡,省去一切繁琐的步骤。

事情本来也的确是按照这个方向走的,但陈万福的女儿因为对遗产分配不满而拒绝接受这个结果,不断地想要翻案。

于是我不得不拿出第二套方案,即我一开始对梁川所说的。

因为男朋友的关系,而气死了陈万福。

这个故事大概完全可以骗过一般的警察,但我运气不好,遇到了梁川。

于是我只能祭出最后的方案,将我母亲顶上去,由她认罪,受刑,我会想办法将量刑压到最低。

她同意了,她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确实与她有关,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在她看来,这些并不太重要,她最起码还有钱,这就够了。

30

短短数秒的时间内,我几乎将所有的过程都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而此时,梁川也已经走到了我的跟前。

他的脸色很低沉,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又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他已经知道他错了,当他看到我和她的对话时,他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错在哪里了?」

好半天,梁川才勉强说出话来,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错在哪里了?

我仔细地想了想,大概是错在他误以为那次「投江自尽」真的只是一场戏吧?

其实我们的感情是真的很不好,而梁川却认为我们是假装在营造恶劣的关系。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他以前安慰我那样安慰着他。

「其实你没错,但我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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