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劈后夫君转了性,半步不肯迈进莲姨娘小院,整日与我痴缠。
我问他怎么还把暖香楼的伎子打了,他笑着在我耳边低语:「她们是如何阴我害我的,我可还没忘呢。」
我一愣:「一群伎子,如何能害到夫君?」
「一群伎子,自然害不到长平侯,但我不是长平侯,是莲儿啊,我的好夫人。」
(一)
我趴在榻边,不住干呕。
他凑过来顺我的背,我一把推开,他却又贴了上来,笑问我:「你这是有了?」
我懒得理他,一把将他推到一边,用力摇了摇帐铃,嘴里喊着:「兮儿!」
兮儿这次来得格外迟,愣头愣脑的,呆呆看了我们半天,才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想要直说,又碍于沈子仪不能明说,被她气得倒仰,可沈子仪却似乎看透了一切,冷冷道:「避子汤夫人就别想了。」
我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想要孩子,让你的好莲儿去生。」
沈子仪的笑里含了几分疯癫:「夫人的心真狠呐,她月子都还没出,又刚没了孩子,你就又让她去生?」
我一顿,深呼吸几下,怒道:「我没有动过她的孩子。我都说了,让她把孩子养到三岁,开蒙的时候再送到我院里,记在我名下。我自己懒得生,何苦要害她的孩子!」
沈子仪又笑了,笑得讽刺却又释然,一本正经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信夫人。」
呵呵。
信你奶奶个腿。
昨晚他跑到我房里质问的时候,是什么态度,是什么表情?
只恨不得吃了我。
那是他第一个儿子,还是他心爱的莲姨娘为他生的儿子,生下来才十几天,就这么夭折了。
他想来想去,全府上下最值得怀疑的就是我这个恶妇。
他揪着我的领子冲我咆哮,他说他恨不得让我替他的儿子去死。
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这长平侯府的当家主母、一品侯夫人。
一直,都是个外人。
如今,他说他信我。
他抚着我的背,说不让我喝避子汤,让我给他生孩子。
我呸。
他以为这是恩赐吗?谁稀罕!
(二)
「我听说夫人出阁之前,在府里是按太子妃的规格教养的,是也不是?」
我冷笑了一声:「怎么了?还不许我爹做个白日梦了?」
沈子仪拨弄着我帐帘上的金钩,又逗弄着金钩上的金铃,指尖飞舞,却不叫它发出半点声响,十指如玉,一身风流如水银泻地。
「昨晚的意外之后,我忘了许多事情,既然夫人有如此之才,帮我理理账,总归不在话下吧?」
呵,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从前他就是这样。
每每开口说句软和话,都在问我父兄,能否再在朝中为他添一番助力。
昨晚他冒着雷雨跑来,在庭院里揪着我的领子对着我吼,逼我承认孩子是我害的。
莲姨娘跟在他身后,蓑衣都没披一件,拖着月子还没出的支离病体,委委屈屈地哭。
我一直觉得她还算乖顺,昨晚才发现她居然有这么狠的心,为了陷害我,舍得自己的身子,竟也舍得自己亲生儿子的一条命。
你说她是何苦呢?我又没苛待她,我只是说等孩子三岁了记在我名下,这,她都受不得吗?就因为如此,便要对襁褓里的婴儿下此毒手?
结果几人正僵持不下,天上,忽然降下了一道闷雷,从头至脚,劈在了沈子仪的身上。
再然后,我也晕了过去。
我只记得恍惚间,兮儿急急扑上来,拉住了我。
偌大一个侯府,也只有我这个陪嫁丫鬟,还算是真心关心我了。
只可惜一觉醒来,她就木木愣愣的,被雷劈傻了似的,让大夫看过,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沈子仪呢,更是被这雷劈得转了性,何止转了性,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觉醒来,竟也不去看一眼他卧病在床的莲姨娘,只巴巴地在我身边打转。八百年不理一次庶务的人,竟也想起来要看账本儿了。
真稀奇。
(三)
这是我第一次进沈子仪的书房。
我们夫妻向来不睦,我嫁入侯府三载有余,这人留宿我房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宝贝书房,如何肯让我进。
公中的账确实在我手里,但他府外那些产业的账本,可不肯让我沾手。
真一翻账本儿,我倒是有些奇了。
沈子仪整日地斗鸡走马,将莲儿抬进来之前,恨不得夜夜宿在青楼,这点子账倒让他理得明明白白的,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
越看他这些账,我这肝火越旺。
京里京外,这王八蛋有好几十间旺铺,脂粉铺、绸缎庄、米店、银楼……连青楼都有好几家,一年到头数不清的流水进账,结果他一年交到公中的才几万两?偌大侯府几百口子人吃马喂,我精打细算地过着,打赏下人都动过嫁妆,结果他?
我气得抚胸口,恨不得把手边茶碗端起来兜头扬沈子仪一脸,结果恰此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沈子仪一顿,眼珠动了动,说:「进来。」
进来的是刘管家,我见他次数也不多,他一直直接跟沈子仪领差事。
结果沈子仪见了刘管家,却突然就捏住了我的手,力气极大,捏得我一疼,忍不住呼了一声痛。
刘管家惊了一跳,抬起头来,见是我,忙又低下了头去,一脸褶子赔笑出了一朵花儿来:「侯爷,上次您让我办的事情……」
「办完了吗?」
「没有,永王那里……」
「没办完还有脸来和我说!」
沈子仪突然暴起,端起我刚相中的那只茶碗,直接冲刘管家头上砸了过去,「啪嚓」一声,那茶碗便四分五裂,滚热的茶汤混着刘管家的鲜血滴滴答答往地上流。
我看傻了,刘管家也被打傻了。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属属属属下该死……」
「再办不明白,提头来见!」
「属属属属下知道了……」
「滚!」
「唉!」
刘管家弓着腰,小碎步倒退出了屋,直到关门,才敢偷偷抬起袖子去擦脸。
刘管家一走,沈子仪就让我说看出了些什么。
我被他刚才那副样子吓得不轻,根本没敢和他硬碰硬,只好一家一家地给他报盈亏,当然,绝大多数都是盈利的,极少有铺子亏损。
报到暖香楼,我狠狠翻了翻白眼。
我说他一直逛窑子,怎么钱还越逛越多,合着这京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竟是这王八蛋自家的产业。
听完暖香楼的进账,沈子仪沉默了良久,突然玩味地说:「自家的产业啊,也合该去看看了,不是吗?」
我嗤笑:「您可去得太勤了,夫君。」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脸耐人寻味:「那怎么一样。」
(四)
见我们出来,兮儿急急上前问道:「侯爷,夫人,这是要去莲姨娘的院子里看看吗?」
我一愣。
这丫头当真被雷劈傻了么?
什么时候学会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是受世家正统教养长大的嫡长女,原没把这莲儿当回事。
一个青楼里赎出来的伎子,就如一只解闷儿的鹦鹉,撒娇的狸奴,不咬人,我便能容得她,一直以来,我们也算相安无事。
那日莲姨娘身上有些不爽利,头疼,我就免了她的请安,为表贤惠大度,还特特到她院里看她。
结果,沈子仪也在。
他们两个,一个在笑,一个在闹,咯咯咯地在榻上滚。
我从未在沈子仪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那样鲜活的表情。
原来,他也有心。
原来,他也有情。
只不过,热闹是他们的,于我,没有半分干系罢了。
我没有多作打扰,也懒得去追究莲姨娘是真病假病,只维持着一个世家女最基本的体面,嘱咐兮儿留下了炖好的燕窝,转身便走。
只是,想来,这点东西,她也不需要罢,有爷们儿惦记着,这一口吃的,还能短了她不成。
我总记得回去那条路上,青石板铺得格外崎岖,我明明走在自家的宅院里,却是深一脚,浅一脚。
兮儿在一旁紧紧揽着我的胳膊,说:「小姐,你走慢些,没事的。」
我有什么事?
我是这府里当家的主母,我还跟一个楼子里买来的玩意儿拈酸吃醋不成?
只不过,从那以后,这装贤惠的事儿我是懒得做了,只图个眼不见为净。
兮儿素来知我,今儿,怎么说出这样的胡话来?
我翻了她一眼:「看什么看,回屋。」
沈子仪自叫人去套车,我懒得理,闷头往自己的小院走,一想到他刚从我榻上爬下来就要去暖香楼「巡视产业」,只盼着他赶紧得个马上风。
此时天色已晚,兮儿在我前面打着羊角灯,没了魂儿似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照看着我。
尤其是她的步态,格外怪,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我看不出究竟是哪里怪。
行至一处拐角,身边小门突然便开了,一双蒲扇大掌抓住了我,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手揽住了我的腰,拉着我的身子,猛然将我拖进了屋内,反手就关了门。
我吓得死命踢蹬,却被对方死死压制住,浓郁的汗臭味扑鼻而来,我嫌恶地皱眉,转脸去看,却见掳我的人居然是我的马夫。
马夫那张蓄着大胡子的脸上,一双黑眼珠定定地看着我:
「檀君,方才那个沈子仪是假的,昨夜惊雷后我们互换了灵魂,如今,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五)
我闺名叫做檀君。
沈子仪从未这般叫过我。
今日不知他是陷入了马夫的身子,想和我套近乎脱离苦海,亦或仅仅是想证实自己的身份,这一句「檀君」,都有些反常。
而我在此刻,深深体会到了男女力量不可逾越的差距。
沈子仪是个清秀文气的世家公子,就算是昨夜的霸王硬上弓,我最终没能反抗成功,却也没有体会到此刻被一个马夫按在怀里纹丝无法动弹的恐怖。
我强作镇定,淡淡道:「空口无凭,你就想让我相信你是我夫君,是不是儿戏了些。」
马夫搂紧了我,把硕大的脑袋放在了我肩头:「檀君,我从前是一时糊涂,其实我心中最爱的一直是你。那个莲儿,哪里好?多贱。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是我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只要你帮我回到我原来的位置上,我就独独对你一个人好,从此看也不看旁人一眼,好不好?」
「是吗?」我勉力平复着呼吸和心跳,「你先放开我,兮儿再看不见我,要急了。夜里三更,你来我屋里,我和你聊。」
马夫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我,吱呀一声开了门,将我放了出去。我见兮儿像个傻子一样直走出去老远,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气得脑筋直蹦,怒喊了她一声,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夜里三更,我那屋的东窗户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我抄起屋里最大的一只梅瓶,凑过去说:「进来。」
窗被推开,伸进一只喜气洋洋的脑袋。
我则用尽全身力气,一梅瓶下去,给这脑袋瓜子开了个瓢。
马夫一身筋肉虬起,十分健壮,被我打得头破血流,仍未立扑,还回过滴着血的脑袋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则急急退后两步,大喊出声:「抓贼啦!抓贼啦!」
马夫满脸委屈和愤懑,踉踉跄跄上来抓我:「檀君,是我,我是子仪,我是被一道雷劈了才附身到这马夫身上的,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此时外院的丫鬟婆子们都已经动了,嚷嚷着「贼人在哪儿」,有几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已经抄着笤帚疙瘩冲进了外屋。
我根本不理他,只叫婆子快些进来,抓住了贼人,只管狠狠地打。
马夫很快被婆子们揪住,也不反抗,还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双眼里居然蓄了泪水。
没多会儿他就被五花大绑出了门,一边被押着往出走,一边不住挣扎着来看我。
我转过身去,回了内院,安排人将我这屋子好好守住,待屋里只剩下了我和兮儿,总算松了一口气。
兮儿问我:「夫人,对外说他偷了些什么东西?」
我翻了她一眼:「自然是偷盗贵重财物,难道还能偷人不成?我的名声要不要了?我说你这小脑袋瓜是不是被雷劈坏了,这两日来,净说些蠢话。」
她嗫嚅道:「可他……他说他是侯爷……」
我揉着太阳穴,慢条斯理道:「说你傻,你还真傻。我嫁到这府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做长平侯夫人。这长平侯的壳子里装的究竟是谁,是不是真正的沈子仪,你以为真的有什么相干?」
兮儿低下头道:「奴婢知道了。那这人,要如何处理?」
「打一顿,然后送庄子上去吧,别打死,也别叫他过得太舒坦了。」
「如果他……真的是侯爷,怎么办?」
兮儿还是胆子小,一副怯怯的样子。
我却笑了:「我打的就是他沈子仪。如果这马夫不是沈子仪,这顿打,他还白挨了呢。」
兮儿低下头,颤抖着说:「好,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吩咐。」
我挥了挥手,让她走了,坐在榻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结果我这卧榻还没坐热乎,我乳母就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不好了夫人,侯爷……侯爷在外面,闹出人命了!」
(六)
这要是搁在从前,沈子仪在外面瞎胡混,打死打伤数名妓女,此刻见了他的人,我已经撸开袖子喷上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当那帮御史吃干饭的?爵位坐够了让给你二弟,还省得这一家子被撵到大街上去。
可此刻,沈子仪显见着是吃醉了酒,疯疯癫癫迷迷糊糊,捏着兰花指唱着旦角扭进了屋里,我却沉默了。
如此风流,如此妖娆,这壳子里,装的当真是马夫来喜那个蠢货吗?
其实我一直知道,来喜待我是有些不同的。
他会大着胆子夸我「穿紫色真好看」,会不知死活地叹一声「侯爷当真不惜福」。
他看我的眼神是热辣的,想藏,藏不住。
不过,我看他没做出什么太过火的事情,便也由着他了。
如今的沈子仪当真是他吗?
我总觉得不像。
如今的沈子仪,看我的眼睛,始终是冷的。
今晚的沈子仪却又不同,此刻,他是真的开心了,进屋的动作一蹦一跳的,简直像个孩子,一双秀美的眼晶晶亮亮。
看见了我,他居然笑着扑上来,搂着我的腰,将我抱起来转了一圈,在我一阵惊呼中把我放下,然后又蹦蹦跳跳扯了大氅,直愣愣就躺在了我的榻上,一颗脑袋左摇右摆:「我的夫人呐,我好快活。」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挨着床边坐了半个屁股,轻声问他:「夫君怎么快活了?」
他突然停住了左摇右摆的动作,悄悄地凑到我耳边,郑重其事地说:「我把那老婊子,杀了。」
我当是什么事儿。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就又躺回了床上去,兴奋得全身都在床上滚,一边滚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大声,哭到后来,渐渐捂住了脸,热泪顺着指缝滚滚而下。
我小心试探道:「那……老……婊子,和你有何仇怨吗?」
口吐如此秽言,我十分不习惯。
沈子仪将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止了哭,也止了笑,面无表情,眼藏杀机:「仇怨?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呐。」
我皱了皱眉:「一个伎子,和夫君能有什么仇怨?」
「堂堂的长平侯,自然不会和什么伎子、鸨母有仇怨,这帮娘们儿巴结他还来不及,哪里有胆子得罪他。但我不一样,我是莲儿啊,我从前是那楼子里迎来送往的莲姑娘啊,我的好夫人。」
(七)
莲儿?
莲姨娘?
我手脚发僵,浑身的血都快冷透了。
「沈子仪对你很不好吧,夫人。」
我连挣扎都忘了,傻了似的僵在当场。
那一身的无边风流,难怪,难怪……
可……可那马夫自称是沈子仪,沈子仪若是莲儿,那小院里的莲姨娘,是谁?
马夫?
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我挣扎着想走,他却一把拉住了我。
「你怕我干嘛?」他轻笑着将我额前一缕乱发别到了耳后,手指从我脸上轻轻滑下,沈子仪那清秀脸蛋上的表情百媚千娇,「我的孩子又不是你害的。我从进这府里以来,你没亏过我吃,没亏过我穿,没当面给我立过规矩,也没为难过我半分,怎么见了我,还心虚呢?」
我浑身上下都在不住颤抖,看着他如疯似癫的表情,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既然知道你的孩子不是我害的,为什么要陷害我?」
「我没有办法呀,」他眉头轻皱,眼里蓄满了冷泪,「我哪里敢让他知道,我只是搂着孩子睡了一觉,翻了个身,就把孩子压死了呀?
「看到孩子没气了,我还不信来着。我一直怕他出事,怕他出事,什么都不敢假手于人。可一夜醒十几次,我真的太累了,睡死过去,就死活也没醒过来……
「他是我的命啊。他是我的命啊!
「侯爷若是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还能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看着得宠,其实没有娘家撑腰、没有清白身家,我就是个楼子里买来的玩意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听到这里,我却不赞同了:「你想左了。孩子还会再有的,他是因为爱你,才偏爱你生的孩子,怎么会因为你没有了孩子,就让你连活路都没有呢?」
「你说他爱我?」他笑得如疯似癫,「你居然觉得他爱我?你几岁了呀,夫人?你只看到他宠我疼我,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辛苦,做了多少你觉得不值、恶心、匪夷所思的事情,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八面玲珑的样子,才得以维持这份宠爱吗?如果他发现我不仅不是他眼里那朵八面玲珑的解语花,还蠢到睡觉翻身压死自己的孩子,你觉得他的宠爱,还会继续存在吗?」
我嘴唇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闭了口,讷讷无言。
「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痛苦和恐惧的,夫人。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阿猫阿狗,就是个行走的肚皮,替你伺候男人、替你生儿育女的玩物。你怎么会和我刻意过不去,怎么会蓄意来害我呢?
「说起来,你还算有心呢,要把我的孩子记在你名下。便是不记,那孩子还不是要管我叫姨娘,横竖这偌大的侯府里,还不只有你长平侯夫人,才配被侯爷的儿女叫一声母亲么?生而为人,自分男女,同生为女,贵贱也有天壤之别。
「不过,老天有眼,如今我成了你男人,我成了长平侯。当男人可真快活呀,有权有钱可真快活呀。你看我是一张肚皮,我偏要让你变成一张肚皮。我要让你给我生好多好多的孩子,生到生不出来为止,让你把我遭遇过的生育之苦,一遍又一遍体验个够。
「我不会打你,不会骂你,也不会冷落你。我从今往后嘘寒问暖,夜夜都宿在你这屋里。你说外人会怎么说?长平侯这是转了性呀,终于收心好好过日子了,当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说是不是?」
我只觉遍体生寒,麻痒的感觉一点一点爬上脊背……
(八)
次日一早,他去上朝,我则泡在桶里慢慢舒展着一身筋骨,撩起一捧水拍在脸上,想理一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却恰巧看见一旁守着添水的兮儿也出了神,叉着腰站着。
我看了她好久,终于理顺到了她这一直以来的所有怪异举动。
她这个站姿,不正是个男人的姿势吗?
女子多被规训着夹紧双膝走路,而男子则要大踏步、膝盖外开方显男子气概。兮儿一个小丫头,站着的时候双膝朝外,而且走路带风……
察觉到这些的瞬间,满满一桶的温水似乎都变成了冰水,我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往离她远的方向挪了一挪,却突然意识到露出了太多,只能捂上。
兮儿被水声惊醒,回过头来看我,我咽了咽口水,全身不住地抖动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懂了,低垂下眼,说:「夫人到底是发现了。」
我全神戒备,颤抖着问她:「你是谁?」
露出水面的肩膀冰凉,水下的身子局促。一丝不挂泡在水里……我太被动了!
兮儿惨淡地笑了笑,突然双膝跪地,弓下了腰:「夫人,我是你的马夫。」
(九)
我捂着头泡在水里,想要理顺自己这几天接二连三受到的冲击,但因为全身浸湿,一丝不挂而只觉徒劳。
「你出去!」我指着自称马夫的兮儿道,「外面等着,我一会儿传你进来。」
兮儿抬起头,叹了口气,悲悯道:「夫人,除了我之外,您还能用谁呢?您多久没看见您的乳母张妈了?您都没发现,外院的丫头,已经被莲姨娘变的侯爷换了个遍吗?」
什么?
我猛然从已经变凉快了许多的水中站起了身,又捂着身子坐了回去。
「还是我来伺候您吧,夫人,」兮儿站起身,从架上拿起一块毛巾,包住了我湿漉漉的头发,「您别嫌我粗手笨脚,粗手笨脚,也比心怀叵测强不是?
「我知道我对您这点小心思瞒不住。现如今,我也不瞒了。
「有一说一,打遇见您的第一天起,我这心里呀,就跟猫挠似的,对您有了非分之想了。
「可是您如今怕什么呢?我现在有多少贼心有何用,我一个小丫头我能把您怎么样呢?
「我也不图能和您怎么样了,能在您身边贴身伺候,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让我多看您两眼,我这心里呀,就跟吃了蜜似的,为您死了,也值了。」
我一听她说想多看我两眼,想到这清秀小丫头的面容下是一张长着大胡子的马夫的脸,只觉一阵恶寒,下意识就捂住了胸口。
兮儿看我这般,叹了口气。
「您昨儿都说了,您在乎的是能不能做长平侯夫人,长平侯的壳子里装着谁,无所谓。您现在又何必在意一个小丫鬟的壳子里装着谁呢?装着谁,不也是您的丫鬟吗?您是我的主子,手里捏着我的卖身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您还怕我对您不忠心吗?」
他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洗澡水也确实是很凉了。
最终我还是拗不过,让兮儿伺候着擦身,而后更了衣。
现在困扰我最大的问题是,东跨院里的莲姨娘的壳子里,如今装的,是不是真正的兮儿。
这场让人匪夷所思的灵魂大乱换,还有没有扯进别的什么人。
(十)
我在莲姨娘小院门口,遇见了真正的「莲姨娘」。
他比真正的沈子仪会打扮,一身月白长衫上有织锦暗纹,低调奢华,反衬着他无边风流的容色,在黑夜之中灼灼生光。
院外有来往丫鬟,还有洒扫跑腿的仆妇小厮,我不敢怠慢,冲着「沈子仪」福身一礼:「夫君。」
「沈子仪」上前两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唇边带了三分笑意:「夫人今儿倒是闲情雅致,出来赏月,怎么不叫上为夫。」
我尴尬地笑笑:「莲姨娘痛失爱子,又淋了雨、遭了雷,我来看看她身子可有不适。」
「夫人可莫要去触她霉头,整日见了谁都觉得是害她孩子的凶手,还让为夫错怪了夫人,何苦还要去看她?别饿死就成了。走,我们去风波亭望月,那里的月色,可比这里美得多。」
我挣扎着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沈子仪」不容拒绝地拖走了。
风波亭建在池塘中央,与两岸有九曲桥连通,到岸上颇有一段距离。
「沈子仪」揽着我坐在亭中,屏退了所有丫鬟小厮,突然问我道:「你说,沈子仪真的相信,我的孩子,是你害的吗?」
(十一)
我一愣。
这几天各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想沈子仪那个死鬼,听她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是啊。
自幼相识,三年夫妻,他和我再不亲近,也总归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他当真相信我会去害莲姨娘的孩子?
「我的想法是,他不信,」「沈子仪」淡淡地开口道,「我这人自负心思玲珑,一直觉得自己把沈子仪的心思看得通透。而如今我成了他,却发现,他看似纨绔,治下却极严,属下一个个对他忠心耿耿、令行禁止,这一大堆各怀心思的人都能被他摆弄得服服帖帖,后宅妇人这点小心思,他真的看不出来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他明知孩子不是你害的,还以此为缘由向你发难,你觉得他所图为何?」
我怔住了。
沈子仪不至于荒唐到想休了我以妾为妻的。留着我,再纳妾留后,他可以坐享我娘家的助力,又可以美眷在怀乐得风流。
停妻另娶?
他这长平侯府不说江河日下,也早没了他父亲在时的荣光,再娶的女子,恐怕还赶不上我呢。
莲姨娘的孩子实际上并不是我害的,他手里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只有莲姨娘的一面之词,所以他就算想,也扳不倒我。
所以,他若是不想扳倒我呢?
他若只是想捏造一个把柄出来,敲打我、控制我呢?
前段时间,有一肥缺,他和我兄长同时看上了。
他想争,我却不想帮他争。
为了他,将娘家人得罪个光?我可不傻。
而他宠爱的莲儿呢?
她无依无靠,除了他,一无所有。
看着我表情不住变幻,「沈子仪」笑了,轻轻将我揽住,在我耳边说:「小院里的那个『我』,我去见过了。不去看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婆子们押着洗了好几个凉水澡了。再晚一步,人就没了。」
给月子中刚淋了雨的女子洗凉水澡?
谁干的?
(十二)
「莲姨娘是一步废棋了。又或者说,死了的莲姨娘,比活着的,更有意义。所以沈子仪想让她死,她这一死,你纵有天大的冤屈,也成了恶人,从此以后,他还愁你不听话吗?」
我闻听此言都觉得汗毛倒竖,而「沈子仪」作为真正的莲姨娘,表情居然很平静。
她所挚爱的,所依靠的,毫无保留信任的人,想要她死。她……不恨吗?不痛吗?
「你……你一直以来,对沈子仪的感情,都是装出来的吗?」
我难以置信。
「沈子仪」勾起一边唇角,哼笑出声:「婊子无情啊。」
「那……小院里的莲姨娘如今如何了?还有救吗?你还……救她吗?」
「沈子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如果现在你来决定,你救吗?」
我咽了咽口水,尴尬地笑了笑:「她……她也未必……未必就是沈子仪,总要等人清醒了审一审吧。」
「哦?」「沈子仪」扭过头来,笑看着我,「看来夫人知道的不少呢。」
「我……我哪有。」
「那个马夫……怎么回事?」
我……
(十三)
这一瞬间,我心思电转,闪过千万个念头。
面前这个「沈子仪」,表情虽然平静,但说不得,其实有将真正的沈子仪千刀万剐的心。
所以我不能保马夫。
不然,兮儿若当真变成了莲姨娘,说不得要性命不保。
「马夫说……说他才是沈子仪。」
「哦?然后你把他打了个半死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了?夫人您……也够狠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教训一下吧。」
「所以现在东跨院里的『莲儿』,其实是马夫?」
我咬了咬嘴唇。
「沈子仪」会同意我留下「马夫」变的「莲儿」吗?他会花心思去救「马夫」变的「莲儿」吗?
应该会。
因为他毕竟是「莲儿」。
他能对自己的身子下多狠的手呢?万一……万一他还要换回去呢?
「不知道啊,」我打太极,「等她醒来,问问呗。」
「沈子仪」点了点头,耸了耸肩:「也是。幸亏我刚才请了太医院擅长妇婴之疾的圣手来施救,施了针,又喂下几服药,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
「你很关心那个马夫?」
「沈子仪」突然捏住了我的下巴,眼里闪着危险的光。
我手脚都麻了:「没没没有……」
「你慌什么?」他眯起了眼睛,「你还有什么消息,是我不知道的吗?」
我牙一咬心一横道:「马夫……一直仰慕我。」
「你们俩还有一腿吗?马夫?夫人口味这么重?」
「我没有!」我怒道,「我……自对他没什么兴趣,可……女人嘛,你懂的,有人仰慕,总是好的。」
「哦……」,「沈子仪」笑得意味深长,伸手挑起了我的下巴,「我还当夫人这么端庄的世家女子,内心得多么高洁傲岸,合着也和我们这些窑姐儿一样,喜欢看男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啊。」
我气得推他,又被他死死揽住,自上而下俯视着我,越逼越近,让我心跳不觉失速。
「沈子仪可能是真的有点瞎,」他捏了捏我的脸,还用指腹点了点我的嘴唇,「其实你比我漂亮太多了,端正,精致,耐看。」
我一把推开他,站在一旁扇风给自己滚烫的脸降着温:「哼,老娘又不是以色侍人之辈,稀罕在乎这些。」
「老娘?」「沈子仪」故作惊讶,「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夫人刚才自称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滚!」
「我不滚,我就黏着夫人。」
「你别装了,谁不知道谁。」
「好好好,夫人最懂我。」
「你!」
我又挥拳去捶他,却被他又拉回了怀中。
暮色四合,微风习习,池上泛起金鳞一般的波光。
我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一时心下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十四)
最后我落荒而逃,回到了自己的院内。
兮儿一直扶着我,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抓得我有点疼。
「吃味了?」我问她。
她一惊,放开了手,又轻轻抓了上去:「说不好,可能……还是有点儿吧。」
见我绕了一圈又冲莲姨娘的院子去了,兮儿纳罕道:「夫人,侯爷不是不想让你去……」
「他不在,这府里我最大。我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要拦我。」
「您怎知侯爷要走?」
「我怎么不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沈子仪想让她死,可如今她成了沈子仪,沈子仪成了马夫,你觉得她会放过他吗?唯恐夜长梦多,我看他要连夜赶到庄子上去。」
「我们不必如此着急吧?省得他怀疑您对『马夫』那么上心……」
「我也等不得了。给月子里的女人洗冷水澡,这个沈子仪不是人,兮儿若是真遭了这样的罪,便是有圣手医治,我也担心她能不能撑过去。兮儿从小伺候我到大,我不能不管她。」
(十五)
我一路疾奔来到了东跨院门口,去看「莲姨娘」。
太医还没走,手里还捏着她的脉。
我与太医见了礼,坐在了莲儿榻边,握住她另一只手,问太医道:「情况如何?」
太医道:「这几日最是要紧,熬过了,应当便无碍了。」
我千恩万谢,还给他塞了红封求他多多上心,他有些诧异,又小心隐去了这诧异,只一个劲儿地夸我宅心仁厚必有后福。
这人心里还不知怎么想我的呢,大约是觉得我能装能忍吧。
倒也不要紧。
待他走了,我又坐回了榻边,看着榻上躺着的莲姨娘憔悴的容颜,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叹了一声:「兮儿,你可醒来吧。」
病榻上的人嘴唇嚅动了几下,轻声道:「小姐……」
兮儿!
这才是真正的兮儿!
她六岁到我院中,一直陪我嫁到了侯府,迷糊了忘事了,开口就会叫我「小姐」,生气沈子仪这狗东西给我气受了,也会叫我「小姐」。
她知道我不想当这个劳什子的「夫人」,有时也会忘了,我已经是「夫人」。
「嗳!我在呢兮儿,你先别起来,快躺好。身上怎么样?疼不疼?头晕吗?」
「我怎么在这儿啊?」
「别提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没事就好。快把被子盖好,乱动什么!这屋里伺候人是死绝了吗!炭盆都没有一个!再不干活明儿都给你们撵出去!」
莲姨娘的丫鬟闻听此言,吓得噤若寒蝉,哆哆嗦嗦冲我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冲出去找炭盆了。
「是啊,这几天……好冷……」
我一拳捶在了她床头矮几,捶得上面药碗一颠。沈子仪这个千刀万剐的东西!
「莲儿」转过脸来,不解地看我。
我转向她的时候又换了一副笑脸:「饿不饿?困不困?我叫厨下给你熬个鸡丝粥?」
她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显然是真的饿了。于是莲姨娘的丫鬟刚端了炭盆进来,就被我使唤着去厨房要粥,我告诉她要跟厨房说明白这粥是我派她去要的,必须要熬得烂烂的,用上好的母鸡汤做底,做得不好,夫人打他们的板子。
我可真怕厨房那些刁奴看她岁数小欺负她。
「莲儿」抓着我的手,眼圈里都含着泪,结果却在看见她自己那双手的瞬间,呆住了。
我叹了一声。
这倒也是瞒不住的。
(十六)
莲姨娘养着寸许长的指甲,有事没事挠爷们儿手心,这事儿我是知道的。
兮儿可不会,为了干活方便,她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干干净净的。给我梳头、给我更衣这些小事,她从不肯假手于人。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别慌。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遇见什么事,都别害怕,知道吗?」
「莲儿」面有疑惑,却出于对我本能的信任,轻轻点了点头。
我便让「兮儿」去莲姨娘的梳妆台上,拿来了一面铜镜。
兮儿对镜一照,看见了连姨娘的脸,整个人都傻了。再转过头,看见了她自己,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个雨夜,天降雷劈,你、莲姨娘、马夫、侯爷都打乱了身份。侯爷成了马夫,莲姨娘成了侯爷,马夫成了你,而你,成了莲姨娘。」
「什么?!」
「来喜哥……成了我?」「莲儿」一脸震惊,不顾我的劝阻猛然坐了起来,看着她自己那张脸,小心翼翼试探道,「来喜哥!是我,三丫。」
「兮儿」却对「莲儿」的话没什么反应,我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哦,是三丫啊。」
「来喜哥,你怎么了?」
「兮儿」表情冷淡:「我很好。何事?」
「莲儿」满脸不解:「来喜哥,你不是和三丫最好了吗?从前你没事就来我家吃我阿娘做的糍粑,你忘了?」
「兮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的样子:「哦,我这两天头有些疼,有的事情一时想不起来。我是常去你家吃糍粑,看我这记性。」
哐当一声,铜镜落地,砸出一声脆响。
「莲儿」泪如雨下,转脸来看我,哭着说:「她不是来喜哥。来喜哥是我老乡,我们是从河北道逃难来的京城,他知道我娘根本不会做糍粑。进京之前,我们几个北方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糍粑。」
我悚然一惊。
(十七)
我弯腰抄起铜镜拦在面前,又用身子护着身后的「莲姨娘」,一面防着面前的「兮儿」暴起伤人,一面死命大喊「来人呀!走水了!」
没多会儿就乌泱乌泱冲进一帮洒扫婆子、粗使丫鬟,进了屋,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些人多数是生面孔,有几个我见过的,也就勉强知道我是当家夫人,话都没和我说过一句。
不过这不重要。
我手一指「兮儿」:「谁把她给我捆起来,这个月月钱翻倍。」
几个粗使婆子冲上去的动作快得像离弦之箭。「兮儿」痛苦地闭上了眼,再睁眼时,整个人身上的气势立时变了,一把推开一个粗使婆子,怒道:「谁敢动我!」
我问她:「你是谁?」
「兮儿」挺直了腰背,哼笑了一声:「我是谁?我是这家的主子,我是长平侯!」
结果她话音未落,膝盖已经被一个婆子一脚踹了上去,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婆子一边用不知哪里摸出来的绳子往她身上捆,一边啐道:「我呸!你是长平侯,那我还是天王老子呢!大白天的做美梦,快醒醒吧你!」
我看着「兮儿」那一脸吃瘪的表情,险些笑出声来,笑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如果她真是沈子仪,那……马夫是谁?
(十八)
我给「莲姨娘」里三层外三层穿了一身棉,又给她套了披风、围了三层头巾,另在车上垫了几床棉被,才带着她上了去庄子的路。
没办法,我居然今日才知道,她与马夫其实是青梅竹马的同乡,两人逃荒出来,被各自卖去了各府,她随我嫁到长平侯府后才与他再相遇,两个人的情谊非同一般,不亲自来看看,不肯放心,尤其是听说现在的「沈子仪」极有可能要杀马夫,就更急了。
从侯府到庄子,马车要走两个时辰。路上我问沈子仪变的兮儿:「你知不知道马夫是谁变的?」
「兮儿」把头一扭,不肯答话。
我把她的脸掰回来,笑了:「这工夫知道硬气了?之前你可不是这样的。说跪就跪,说伺候人就伺候人,侯爷啊,我可没看出,您这么能屈能伸呐?」
「兮儿」气得浑身发抖,怒骂我道:「你这毒妇!得知马夫自称为我,居然想打他,我真是瞎了眼,让你在我这府里混了这三年!」
我笑了:「我的好侯爷,我只是想打你一顿、撵到庄子上去,可够厚道的了。你的莲儿指不定想把你剁了包饺子馅儿呢。一会儿见了他,且自求多福吧。」
「兮儿」咬着嘴唇,神色变幻,好半晌才问我:「东院里的太医,就是他请来的?」
我似笑非笑:「你说呢?」
「兮儿」一脸牙疼,痛苦地别过了脸去。
他知道自己对「莲姨娘」的所作所为,瞒不住了。
我憋着笑看着他这一副怂样,捅了捅裹成了棉花球的「莲儿」:「唉,兮儿,你能看出来吗,咱们侯爷梳头梳得可好了。」
「侯爷?梳头?」
莲姨娘那张小脸上,满是怀疑人生的表情。
「可不嘛。他还给我倒洗脚水呢。我就说,一个马夫,手脚那得多粗笨,结果伺候人伺候得这么细致……」
「路檀君!你找死!」
「哎呦呦呦我好怕,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侯爷要教训我了,我可怎么办?」我故作恐慌。
「兮儿」虽满身疲惫,却也靠在我身上吃吃地笑。
滴滴答答,棚顶被雨水砸得乱响。
又下雨了。
(十九)
车停在庄子门口的时候,我正看见「沈子仪」从大门出来,手里牵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拴着马夫。
马夫一身鞭痕,低垂着头,但看着也没什么大碍。车上的「莲儿」松了一口气。
我拉开车帘,招呼他快过来,让他快别为难马夫了,车里这个「兮儿」才是真正的沈子仪。
「沈子仪」一惊,把马夫拴在了门墩上,纵身一跃就上了车。
低头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躺在车厢里的「兮儿」脸上倨傲的神色,「沈子仪」哼笑出声:「我说那马夫怎么一问三不知,合着正主在这儿呢。」
「兮儿」则把脖子一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左右我现在不过是个小丫头,便是死了,又能如何?莲儿,我知道你恨我要杀你,恨,也就恨了。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了脚,想要牺牲你,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可是你自己想想,若没有我,你是不是早就被那楼子里的鸨母、妓女们活吃了?我还送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太平日子呢。」
「若是没有你?」「沈子仪」笑了,笑得如疯似癫,「若是没有你,我怎么会在逛花灯的时候被拍花子拍了,卖进青楼?若是没有你,我怎么会被鸨母、妓女们排挤至此,差点要活不下去?
「刘进宝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管家吧?他略卖过多少人,也许他自己都忘了。但我没法忘。我被卖之后不想为娼,他联合鸨母如何『调教』我,我没法忘。猫,鲶鱼,黄鳝……人事儿他是一件也不干。
「也难怪你提拔他,摧残人折辱人害人牟利,他可是个天才。能被提拔成大管家,刘进宝给你捞了不少银子吧?你还说救我出火坑……这火坑,不是你亲手挖的吗?」
「兮儿」的脸一僵:「暖香楼是我……是我后来才收的,我不知道刘进宝对你做过这些……」
刘进宝?刘管家?难怪他第一次照面,就被砸了一茶碗……原来看见他的第一眼,莲儿就知道,自己真正的仇人是谁了……
「你在乎吗?」「沈子仪」笑着笑着,满脸是泪,「换做从前的你,就算被我揭穿了,也只会骂我活该,骂我命贱吧。可时至今日,你成了一个签了死契的小丫头,你还说得出这话吗?这工夫你恨不得我怜贫惜弱做个菩萨难比的大善人吧。你继续高高在上啊,继续摆弄风云把我们几个玩弄于鼓掌之中啊!
「没了长平侯的身份,你他妈算个屁!我杀你,就像蹍死一只臭虫!你看看你的妻,你的妾,哪个顾念你的情分?你当初待我们若有丁点真心,如何会有今日?」
「兮儿」满脸痛楚地歪在地上,咬着牙说:「我……肚子好疼。」
「沈子仪」一脚就要踩上她的脸,冷冷道:「装什么装。」
我却一把拦住了「沈子仪」,指着「兮儿」的身下说:「你看。」
鲜血淋漓。
(二十)
我转头去看「莲儿」,她的脸,比纸还要白。
「兮儿」眼见着是小产了,我和「沈子仪」四目相对,我说:「先进去吧,你想报仇,也不急于这一时不是。」
「沈子仪」点了点头,重重出了一口气,让车夫把车赶进去。
车夫赶车的当口,「莲儿」扒开车帘,向外看去。门口的马夫无助地蹲着,傻愣愣的,丢了魂儿似的。
我问她:「孩子是他的吗?」
「莲儿」眼里扑簌簌流下两行泪来,点了点头。
我对「沈子仪」说:「把来喜也带进来吧。」
「沈子仪」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解开了马夫手上的绳子,又牵着他往回走。
几个大男人动起来,很快就把女眷们都安置停当,我和「莲儿」坐在东屋的炕上,「兮儿」在脚踏上哎呦哎呦。
我问「莲儿」:「这孩子,还救吗?」
「莲儿」别过脸去看了一眼马夫,又把头埋在我怀里,不肯说话。
我转脸去看马夫来喜,问他:「你其实就是马夫来喜?」
他点了点头,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想着要冒充侯爷?」
来喜臊眉耷眼瞄了一眼「沈子仪」:「有一回恰巧看见他临水自照,大呼『我』怎么变成了他』。我就知道,现在的侯爷,应该是换了芯子的。」
我差点被他气厥过去:「那你就敢自称侯爷?穿帮了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他破罐子破摔:「我以为夫人心里是有侯爷的,一定盼着侯爷回心转意。只要我做个回心转意的『侯爷』,一定有机会……一亲芳泽。」
我怀里的「莲儿」浑身战栗了一下,回过头去看马夫。马夫还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依旧臊眉耷眼站着。
我不想再问下去了,兮儿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
可她要问。
她指着脚踏上血流满地的「兮儿」问马夫:「那她算什么,她肚子里你的孩子,算什么?」
马夫叹了口气:「要是没有这回事,我可不就得老老实实娶个丫鬟。这就是我的命呗。」
他一脸委屈,一脸无奈,一脸命运无常。
他眼里没有兮儿,没有兮儿对他毫无保留的感情,也看不到兮儿的苦和疼。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莲姨娘」猛地冲上前,抡圆了给了马夫一巴掌,然后猛地扑回了我怀里,嚎啕大哭。
马夫被打傻了,愣愣地抬起脑袋,满脸的委屈,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受伤」。
我一看他那副傻子一样的表情,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手搂着「莲儿」轻拍后背,另一手指了指地上的「兮儿」,对「沈子仪」说:「这孩子不要了,人随你处置。至于这个来喜,当马夫看来是屈才了,把他送去挖矿,看他能不能在矿上一展抱负吧。」
「沈子仪」提起马夫的领子把他扔到门口,一脚将人踹了出去:「滚。」
而此刻,「兮儿」在脚踏上痛得面如金纸、汗如雨下,浑身上下抖如筛糠,看着我搂着「莲儿」,和「沈子仪」并排坐着,居高临下满脸冷漠地看着他滚来滚去,艰难地问我们:「是谁给我下了毒吗?」
合着刚才我们说了半天「孩子」,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用对耳背老太君说话的音量和语气认真和他解释:「我们没下毒,是你流产了!」
「兮儿」一下子呆住了,伸手往身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鲜血,举到面前一看,皱着眉,满脸的难以理解,艰难地喘着气,神智失常疯疯癫癫道:「什么流产?我怎么会流产?我沈子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流产?」
我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嫁进侯府之前,你有过两个通房丫鬟吧。」
「兮儿」转过脸来看我:「你不是早就知道?为了对你们家表个态,我可把她们都打发了,没得到这个时候来跟我算账吧?」
我笑得满脸讽刺:「我当然不会来和你算账,就算留着她们又如何?可现在看来,不是我要和你算账,是她们要和你算账。我后来才听说,你这两个丫鬟,被打发的时候,有一个已经有了身孕,打胎的时候,死了。一报还一报,大约是她在天显灵,这痛,也该你受一受了。」
「什么一报还一报?报也应该报在你身上!要不是为了让你顺心,我何至于把她们两个打发掉?」
「让她们怀孕的,总不是我吧?拿她们的身子和命来『教导』你敦伦之法的,也总不是我吧?你拿走了她们的一切,过后还往我身上一推,沈子仪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呐。」
「兮儿」紧咬着牙关别过了脸去,也不知是我这话戳了他的心,还是一阵一阵的剧痛戳了他的心。
我转过脸去问「沈子仪」:「你想如何处置她?」
「沈子仪」的眼神没有焦距,虚无,疲惫。我握住了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心。
他反握住我的手,猛然在另一个方向抱住了我。
地上的「兮儿」恶毒地咒骂,从祖宗十八代问候到我们身体各零件,明明失血越来越多,却一副越战越勇的样子。我被骂得实在是烦了,掏出一块帕子去堵他的嘴,伸手过去的瞬间,手腕却突然被他扼住。
此刻的「兮儿」满脸是泪:「路檀君,我承认我对不起莲儿,也对不起过很多人。可我如何就对不起你了呢?你怨我流连花丛,可你何时又对我真心以待过呢?你我夫妻三年,就换来一句『我来做的是长平侯夫人,长平侯是谁,我无所谓』?你在那个婊子变的我面前,都那么娇憨可人,你在我谎称马夫变的丫鬟面前,都那么宜嗔宜喜,独独在真正的我面前像根木头。你何曾真的想走进我心里?」
我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慢条斯理把帕子塞进了他嘴里:「我走进你心里干嘛呢?不嫌挤吗?」
(二十一)
「兮儿」又一次愣住了。
「沈子仪,你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的感情没有,互相之间的了解却实在不缺。你摸摸良心,你没有如对待她们一样对我,是因为你把我放在心里吗?只是因为我有娘家撑腰吧?但凡我脑子里还有一丝理智,会跟你这样自私冷血无情无义的人谈情爱吗?」
莲儿变的沈子仪却过来一把将我拉了回去,阻止了我和「兮儿」继续废话:「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我问他:「那要如何处置她?」
「沈子仪」面容冷酷:「卖进窑子做个暗娼吧。」
(二十二)
兮儿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的「女儿」被卖进了窑子,只当她嫁了人。「莲姨娘」隔三差五会给他们送去一点东西,只说是远嫁的兮儿托人捎来的。
窑子那边的动静我们一直留意着,倒听老鸨咕哝过两句,说大户人家的丫鬟怎么这么放得开,调教都省了,什么都会玩。
「沈子仪」怕这个货在暗门子里熬成个花魁,再让人赎了身,再一打听,人却已经染了花柳病,死了。
为免他死遁,「沈子仪」亲自去验了身。
是本人,死状……很惨。
「沈子仪」说,罪有应得。
(二十三)
「莲姨娘」在小院里立了个往生牌位,供着她夭折的孩子,早晚三炷香。
后来发现我有了身孕,她也就没心思搞这些了,整日在我身边围着,老母鸡护仔似的不让半个外人接近。
「沈子仪」也一天到晚地围着我转,他有过生孩子的经验,更知道如何护理,头几个月变着法给我弄吃的,后几个月领着我满院子遛弯儿,夜夜给我捏腿。
我说你不是盼着我好好体会体会生产的苦么,他嘴犟:「我这又不是为了你,我这是为了孩子。」
哦。
(二十四)
正月初三,孩子降生,是个女孩。
生产不太顺利,所幸最终还是化险为夷,我却是元气大伤。
昏睡了三天,醒来被告知喜得千金,我叹了一口气。
生而为女,在这个世上,要遭多少罪啊。
一旁守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眼圈青黑的「沈子仪」却一把抱住了我:「不生了,我们不生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却别过了脸去:「总不能让『沈子仪』太得意,自己身死,还有我们两个兢兢业业给他传宗接代继承香火。我们只要这一个女儿,再随便过继一个族里的孩子袭爵,你说好不好?」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好。」
抬起头,才忽然发现。
头顶房梁上吊下了几根绳子,绳子上,严严实实系着一张小吊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