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掐死庶妹一事,让我成了京城有名的恶女,秉着「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原则,京城无人敢招惹我。
谢昭是第一个。
第一次见面他用箭钉住了我的衣裙,我则是折断箭矢捅伤了他的胳膊。
第二次见面他往我衣裙上撒痒痒粉,我则是往世子府的井里下泻药。
谢昭对我恨之入骨,他说我是书里的恶毒女配,说我注定不得好死。
他不知道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颇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到最后,想我死者是他,求我生者是他。
01.
我是京城有名的恶女,在我参加诗会夺冠后,一支箭矢将我的衣裙死死地钉在木台上。
我眸色淡淡地抬起头,见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自马背跳下,他冲我挑了挑眉。
我以为他会道歉,求我原谅他。
可他张嘴就是:「小爷箭法厉害不?」
于是我折断箭矢,用了十成力气朝他投掷了过去,箭尾捅进他的胳膊,他不敢置信地眯起眸子。
我则是冲他笑了笑:「刚刚没看清楚,还以为蹦出来一只黑色恶犬呢,倒是误伤了公子了。」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砸到那少年的脸上,冲他笑得很是灿烂:「这就全当是补偿了。
「不用找零了。」
我无视谢昭震惊的目光,淡定地撕下被死死钉住的衣裙,提着裙摆路过懵逼的谢昭时,我将碎发掖到耳后。
「谢公子的情诗我已经收到了,下次可以直接约我,不用这样引起我的注意。」
谢昭瞠目结舌,好似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则是趁他还未反驳赶紧开溜。
果不其然,第二天全京城都在传谢昭对我用情至深,他们编得有模有样的。
谢昭十岁起随父镇守边疆,如今十八了才回来,传到百姓口中是我苦等谢昭八年,如今谢昭回来娶我了。
所以说人闲着是真能闲出屁来。
村东头得个感冒传到村西头都能入土了,我自小便知道人言可畏这个道理。
可是谢昭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半夜翻我墙头了。
02.
晚上我独自在梧桐树下饮酒,只听得桌边竹林沙沙作响,我一个闪身,一柄飞刀紧擦着我的脸颊划过深深没入梧桐树里。
我抬头冲墙头上一身黑衣蒙着半张脸的男人,笑着挑了挑眉:「谢公子。」
谢昭一双眸子在黑夜的衬托下越发黑白分明,亮晶晶的,晃得人心慌。
他一把揭开面罩,满脸的吃惊:「我他妈蒙面你都能认出来我?」
我笑得很恬淡:「我就诈诈你。」
谢昭:「……」
在被我拆穿后,这个脑干缺失的少年又把面罩系上了,这不禁让我怀疑边疆的黄沙是不是都吹他脑子里去了。
谢昭手执长剑,剑柄在满月下闪着熠熠的寒光,剑尖直抵着我的喉咙。
我挑了挑眉:「谢世子这是做甚?」
谢昭咬牙切齿,剑尖又近了一分。
「沈姝,我来取你……
「狗命。」
03.
半个时辰后我还在树下饮酒,谢昭已经被我揍趴下了,笑死,当我沈姝十岁杀人用的不是蛮力是意念吗?
谢昭已经累得不行,瘫坐在地上被我五花大绑像一头待宰死猪,他时不时还会呼哧呼哧。
更像死猪了。
我捏起杯子喝了口酒,这酒我埋了三年,入口甘洌,没有那么辛辣。
「我也要喝。」谢昭幽幽道。
于是我泼了他一脸。
04.
我给了谢昭两条路,要么我把他扔到我丞相府门口,明天百姓怎么议论我也不管了。
要么他就杀了他最爱的良驹,然后写封书信给我赔罪,必须两千字。
谢昭选了第二个。
临走前他冲我挤眉弄眼……阿不,是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我举起酒瓶冲他笑了笑:「再不走我就砸了哦。」
谢昭火速闪人。
05.
晚上我收到了谢昭的道歉信,开头是:「沈姝,对不起,你可爱得像只小白兔我却那么对你,哦,对了提起小白兔你知道怎么做最好吃吗?」
然后他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兔肉的做法。
我原谅了谢昭,然后把把这张署名谢昭的纸给贴到了长安城的公示处。
谢昭出名了。
但是这也带来了两个结果。
一个是谢昭的父亲贤王不允许谢昭招惹我。
他怕我弄死他儿子。
一个是我父亲不允许我招惹谢昭。
他怕我弄死人家儿子。
至此我得以清净了一段时间,依旧是每日看书习字,无聊就出去和人干架。
一直这样到了宫宴。
我再次见到了谢昭。
06.
谢昭穿了一身黑衣,正在和左边一身白裙的苏云音谈笑,他旁边的妹妹谢宁一脸怒气地瞪着我。
「沈姝,你还敢来?!」
我喝了口茶水,淡淡瞥了她一眼:「我为何不敢来?」
许是我们聊天的动静太大,谢昭他们也注意到了这边,他看见我撇了撇嘴,一脸骄傲地指了指身边的苏云音。
「沈姝,知道这是谁不?
「这是咱书里的女主,是你沈姝穷极一生都比不过的人。」
我:「嗷。」
谢昭:「……」
这谢昭多少有点大病,才会一口一个女主女配,这话换我来说,我都觉得烫嘴。
宫宴进行到一半,谢昭突然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夹菜,等我抬头的时候,谢昭又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继续吃菜,再抬头谢昭已经挪到我旁边了。
他一脸贱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沈姝,这酒可是千金难买的金风露,要不要尝尝?」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谢昭将他杯中的酒尽数倒到了我的茶壶里。
茶水与酒水混合着,一瞬间气味很是辛辣刺鼻,谢昭在我面前半蹲着,我的视线从他欠揍的脸上移到他的小腿骨。
然后一脚踹了过去。
谢昭腿部受力迫使他跪倒在地,我趁机捏住他的下颌,将那杯混了酒的茶水给他灌了下去。
谢昭被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我则是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谢昭,我沈姝从来不记仇。
「因为我有仇当场就报了。」
07.
我没想到谢昭还敢作妖,他乘我不备往我身上撒了一种粉末,还剪坏了我带来备用的衣裙。
这粉末使我全身奇痒无比,我憋笑憋得脸疼,此时皇太子正在讲灾害。
他讲到黄河水患,我笑出了声。
他讲到黎州旱灾,我笑出了声。
最后他索性不讲了,将卷宗一扔转头看向我:「沈姝,你有话直说。」
我刚想致歉,一开口就变成了「哈哈哈哈哈」。
我的父亲因为教女不严被罚了半个月俸禄,我则被皇太子罚抄女经。
当晚我摸到了世子府,从墙上翻了过去,将泻药尽数撒到了世子府的井里。
第二天世子府如厕的人从府内茅房排到了大门口,队尾还插进去几个百姓。
其中一个大娘问道:「前面是领鸡蛋的不?」
另一个晃了晃手里的篮子:「应该是,我篮子都拎过来了。」
08.
我出门的马车被谢昭拦住了,他怒气冲冲地跳上马车,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沈姝,我书房里的玉佩,拿来。」
我一瞬间红了眼眶:「谢昭,是谢宁没有去过你的书房吗?还是苏云音没去过?」
眼泪从我眼眶滚落下来,我抬手擦了擦:
「你凭什么笃定你的玉佩是我偷的,难道就因为我沈姝名声不好,你就认为我是那等鸡鸣狗盗之人?
「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
谢昭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他笨手笨脚地去给我擦眼泪,眼底满是愧疚。
「沈姝,那玉佩是不是你偷的?」
「是啊。」
我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玉佩,这是昨晚我下泻药时路过谢昭书房顺手牵羊的。
谢昭:「……」
09.
我自小就不是什么好人。
六岁那年我阿娘送了我一只小兔,可我怎么都驯服不了,它性子很烈,到最后咬了我一口,我就用砖头把它砸死了。
我阿娘拎着小兔的尸体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玩沙子,她起初好言好语地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说小兔咬了我。
她很温柔地说:「可是兔兔也是一条生命啊,它咬你姝儿可以打它屁股,没必要杀了它。」
我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说:「兔兔咬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条生命,你看,死兔子就不会咬人。」
我那天被打得很惨,阿娘一边打我一边哭,她说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长歪了。
后来她病重躺在床上,连抓药的钱都没有,她希望父亲可以来看他一眼,可是父亲一直都没有来。
只有我守在床边。
我反握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道:「阿娘你看,若是你当初没有好心收留崔氏,而是打发走她。
「那么如今躺在床上的人,不会是你。」
然后她就咽了气,所以我一直怀疑我娘亲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我气死的。
我还有个优点,就是要泪得泪。
我阿娘死的那天,我远远地看到父亲走过来的时候,便拿起小铲子去挖坑。
父亲走过来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在干什么,我瞬间红了眼眶,眼泪止不住地掉。
「姝儿在挖坑,挖坑埋葬阿娘,姝儿没有阿娘了。」我一边哭一边抱住他的大腿。
父亲也红了眼眶,他不住地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是个好孩子,然后厚葬了我的母亲。
「沈姝?」
谢昭唤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一脸怒气地盯着我:「把我的玉佩还我。」
我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衫,淡淡道:「你去帮我买一品斋的糕点,我就还你。」
一品斋的糕点很是出名,酥软可口,因此排队的人总是很多很多。
晚上谢昭将糕点送到了我丞相府,他坐在石凳上安静地看着我吃完糕点。
「慢点吃,你怎么跟没吃过一样。」
我的确没吃过,崔氏虽然吃穿上不敢苛待我,可也从不会给我银钱,我馋一品斋的糕点很久了。
吃完糕点后,我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告诉谢昭明天午时我会把玉佩给他送过去。
「好吧。」谢昭抬起手给我擦了擦嘴角,「那你可千万别忘了。」
我冲他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会忘呢?
我还要用这块玉佩恶心你呢。
10.
我去世子府的时候,谢昭正在给苏云音倒青梅酒,他兴冲冲地说酒是自己如何酿的,有多好喝,苏云音则是一直恬淡地笑着听着。
看见我来,谢昭好看的眉头蹙到一起:「沈姝,你怎么来了?」
我轻咬着下唇做作地搅弄着衣襟:「我来给哥哥送玉佩。」
谢昭下意识地望向苏云音,苏云音一瞬间脸色惨白,我果然猜得没错,这块玉佩是对鸳鸯佩。
谢昭脸色沉了沉,似乎想开口解释这玉佩是我偷来的,可能是怕影响我的清名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则是一脸「艳羡」地将玉佩递给他:「虽然这块玉佩姝儿很喜欢,可还是还给谢世子吧。」
苏云音脸色更白了。
谢昭急了,他瞪了我一眼,连忙去哄苏云音,可是苏云音始终不为所动。
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双美眸中满是痛彻心扉。
我又羞涩地笑了笑:「还有,谢世子送来的糕点我吃了,一品斋的糕点一如既往地好吃,可是太难买了,谢世子以后不必为我排那么久的队。」
苏云音抬手将桌子上的青梅酒扫落在地,红着眼睛看了看我和谢昭,哭着走了。
谢昭大步流星地上前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了世子府门前才甩开,夕阳颓颓,碎金般洒在他身上,让谢昭凌厉的五官柔和了几分。
「沈姝,你闹够了没有?」
我无所谓地揉了揉手腕,然后淡淡笑道:「没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包痒痒粉是谁给你的吗?」
谢昭愣了愣,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轻咳了一声:「那是我做的,你有事冲着我来。」
我笑意愈甚:「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11.
其实我骗了谢昭,我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苏云音,我和她一早就认识。
我们学琴时拜了同一个师父,恰巧考核当天她的手受伤了,她便带伤演奏。
我为了那次的考核苦练了两个月的琴,终于如愿将《凤求凰》弹奏得格外出色,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可我的师父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苏云音带伤都能弹奏得如此好,想必若是没有受伤应该压我一筹,她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我很是不服气,自此无论学舞还是学医我都刻意去和苏云音师出同门。
师父教的邀月舞我练了很久很久,脚底磨出来血泡我就放在冰水里镇痛,等痛意缓解了就接着练。
可是考核那天苏云音却跳起了插秧舞。
她给自己的插秧舞想了一个寓意说是歌颂劳动人民的辛勤劳动,然后再次夺魁。
学医考核的那天我寻思怎么都不能再整些幺蛾子了,苏云音总不至于把手给崴了。
可是她没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没来是为了救路边一个老人自愿放弃了比赛,而那个老人正是用来考核我们是否仁爱的。
真叼啊。
还有更叼的,老人作为考核人员,作为比赛获胜的关键只给苏云音设置了,我没有。
我连救他的机会都没有。
神医谷便收了苏云音做关门弟子。
学琴的不考音律,学舞的不考舞姿,学医的考核仁心,苏云音就像是有气运光环加持一样,永远压我一头。
我仿佛真的只是她人生当中的一个配角,只能按照既定的轨迹走完自己悲惨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
于是我离开神医谷时跟师父说:「如果有仁心就能治好病人,我不应该学医,我应该去庙里当菩萨。」
我可去他妈的。
12.
夜晚谢昭又来翻了我的墙头,彼时我正在烤小鸟,谢昭蹲在我身边看了好一会。
我撕下一块肉给他。
他犹犹豫豫地接过,犹犹豫豫地开口:「你这多少有点残忍了。」
「香吗?」
「香。」
谢昭让我去跟苏云音解释,我挑了挑眉:「怎么,你喜欢她?」
谢昭好似气笑了:「让你解释就是喜欢她?你怎么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啊。」
我挑了挑眉,故意逗他道:「还用问吗,你肯定喜欢我。」
谢昭颇有些好笑地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那你说说我喜欢你什么?」
「喜欢我善良。」
谢昭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气得握拳捶他。
片刻我折断一根柴火扔到火里,反问道:「难道我不善良?」
谢昭一脸嫌弃:「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我他妈……
行吧。
13.
我答应了谢昭去跟苏云音解释,我也的的确确去了,毕竟我只是单纯地看她不顺眼,影响人家关系就不好了。
苏云音听我说完只是笑着握住了我的手说不怪我,我挣了挣,没挣开。
就听谢宁道:「沈姝,你可真是不要脸,幸亏云音姐姐大度不与你计较,换成别人,你早就挨打了。」
我眯了眯眸子反手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有你什么事?还好我气量小,这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就原谅你了。」
谢宁一脸难以置信地捂着脸,苏云音则是在我打完她后挡在了她面前。
「沈姝,你要打就打我,此事和小宁无关。」
?怎么就和她无关了。
我抬起手,苏云音一脸恐慌地闭上了眼睛,我却只是用指腹抚摸着她的脸。
「苏云音,你这烫一下都得往外蹦舍利子吧,知道城隍庙的菩萨吗?你让它起来,你去坐。」
14.
谢昭来找我算账的时候,我刚和父亲吵过架,他摔碎了我的茶盏,满地都是碎片。
我刚想要出去找人打扫,却不慎扎破了脚,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出声,谢昭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他气冲冲地踹开门,看见我脚伤后,更气了,我只觉得身子一轻,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在谢昭怀里了。
「你他妈的怎么不穿鞋?」
我脸上又红又烫,挣扎着想要下来,谢昭直接一把拍我屁股上了:「别闹。」
我人都麻了。
他把我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把瓷片拔出来,撕下衣服给我包扎,然后嫌弃地打量了一圈我房间。
「啧,沈姝,你这房间离家徒四壁也就多了个顶。」
我脸更烫了,这种尴尬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让我的死对头撞见。
他没好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打谢宁的时候不是挺横的吗,现在怎么不出声了?」
我瞪了他一眼:「谢昭,谁让你擅闯我房间的,我这时候喊救命你猜会发生什么?」
谢昭眯起眸子贱笑:「会被百姓夸咱感情好。」
然后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毕竟现在全京城都在传我回来是为了娶你。
「沈姝,这谣言如你所愿。」
「……」
谢昭给我包扎好后,帮我清理了地上的瓷片,他一边清理一边抱怨:「你这院子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我每次来都畅通无阻。」
我淡淡道:「因为不受宠。」
谢昭捏瓷片的手一顿,而后继续道:「小宁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这话狗听了狗都摇头。
「我脾气也不好,你怎么不让谢宁多担待。」
谢昭长长地叹了口气:「沈姝,你不能老是这么任性,对你没有好处,下场会很惨的。」
「这句话我也同样奉劝给谢宁。」
谢昭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15.
转眼就到了桃花开的最好时节,山坡一片如绯如霞,桃花落满南山的时刻,总有游子归家。
幼时我总会倚在宜春院门旁等父亲归家,可我从来没有等到他,往往都是等到夜半时分,我倚门沉沉睡去,然后被母亲抱回房间。
所以我一直以为父亲很忙很忙,忙到连家都不回。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点都不忙,他也不是不回家,他只是不来宜春院。
因为他不想见到我,他不喜欢女孩子。
我一直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不然父亲怎么会不喜欢我,崔氏怎么会苛待我。
母亲死后崔氏经常不给我饭吃,她偶尔心情好了会将那天的剩菜倒给我,若是心情不好,便将隔夜饭倒进狗盆,让我与旺财抢食吃。
我从来都不肯,我连弯腰蹲在旺财旁边都不愿意,我是人,我不是狗。
崔氏本来就很气,见到我不听她的话便更气。
冬日里我的手经常会生冻疮,肿得高高的,破皮的地方就流血淌脓,脓水黏连着衣服,撕下来总要脱一层皮,崔氏就喜欢拿着小竹竿往我手上流脓水的地方敲。
我跑去告诉父亲,父亲只会点点头。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知道,原来他只是不想管,有了父亲的默许,崔氏便更加变本加厉。
她在冬日给我芦苇絮的棉衣穿,让我的手放到冷水中浆洗衣服。
我自小便爱吃粽子,记得有一年端午节,厨娘笑着拎着两挂粽子给我,说我小孩子稀罕得紧,让我玩一会再给她。
可是崔氏看到了。
她夺过粽子恶狠狠地砸到我身上,晚上煮粽子的时候她一个都没有给我吃。
一个都没有。
可是我真的很想吃啊。
我在家门口坐着看天边暮色一点一点颓下去,路上有娘亲牵着孩子的手走过,也有父亲把女儿高高地举过头顶,可是我既没有娘亲,也几乎死了父亲。
有小孩笑着说我是小乞丐,我觉得也是。
他把吃了一半的粽子笑嘻嘻地扔向我,白白的糯米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泥,我把有泥的地方抠掉,把剩下的吃了下去。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现在我看着桃花只觉得恍然,过往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忽然肩膀被拍了拍,我回头对上谢昭欠揍的一张脸。
看见我回头,他挑了挑眉:「你搁这寻思啥呢?」
我摇了摇头,目光瞥向了他身后的苏云音等人。
谢宁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苏云音冲我笑了笑,谢斐正在给她扇扇子。
他们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像是阳春三月天边浮着的一抹云。
而我早就烂到了骨子里。
16.
谢昭像一只大狗一样在我身上嗅了嗅,我一脸嫌弃地推开他。
他蹙眉望着我:「你身上怎么一点都不香啊?」
我挑了挑眉。
他继续道:「今天不是上巳节吗?你娘亲没有给你用兰汤沐浴吗?」
哦,上巳节啊,我都差点忘了。
娘亲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过过上巳节了。
我摇了摇头,眼眶莫名的一酸:「我不喜欢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
我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泪花,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可有人问起来,我还是很难过。
苏云音一定很香吧。
谢昭「咦」了一声,带着嫌弃的口吻道:「上巳节怎么会是乱七八糟的节日呢?」
他转了转想要看我的正脸,我再次转头,他有些恼了,强硬地扳正我的脸。
我突然就忍不住了,豆大的泪花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水洼。
为什么非要关心我呢?
不然我不会忍不住的。
谢昭在看到我眼泪的一瞬间突然就愣住了,身后传来谢斐的呼喊声,问我们在干嘛。
谢昭下意识地挡在了我面前。
他没有让其他人看到我的眼泪,他给我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谢昭冲谢斐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脸用指腹给我擦去眼泪。
谢昭的手骨节分明,像是长年摸弓握箭,指腹有一层薄茧。
他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哭什么,我给你洗就是了。
「以后每年上巳节,我都给你备好兰汤。」
17.
世子府真的很大很大。
我去的时候兰汤已经备好了,浴桶旁边还有一套崭新的衣裙。
谢昭伸手试了试水温,冲我点了点头,而后检查了一遍门窗,最后将门带上。
「我就在门外给你守着,你放心洗,不会有人进来的。」
我踏进浴桶的一瞬间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掉,我努力擦干可怎么都擦不干净。
被唾骂习惯了,所以别人对我笑一笑,我都觉得是在施恩。
等我换好衣裙出门,谢昭正负手站在门外,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眸子亮晶晶的。
「沈姝,你不说话的时候,还算是个美人。」
「……」
刚刚的感动真是喂了狗了。
18.
京城开满油菜花的时节,谢昭邀我去踏青。
我出府的时候,他已经捏着根糖葫芦等在门外了,看我出来他将糖葫芦递给我,然后黑着脸给我裹上大氅:「那么冷的天,你穿的什么玩意。」
我有些语塞,有一种冷叫谢昭觉得你冷。
谢昭去给我买一品斋的糕点时,我便啃着雪梨膏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他。
前面长街拐角处传来谩骂声,我咬了口雪梨膏往那瞥了一眼,就见一个女子被一巴掌打倒在地。
女子嘴角渗出了血,饶是如此我仍旧认出来这是绣坊的孙四娘子。
她早年间曾给我母亲送过绣品。
那男子正欲打第二巴掌的时候被我拦了下来,我攥住他的手腕冷冷瞥了他一眼。
「你且说说你为什么要打她?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你对一个女孩子动粗。」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孙四娘子的夫婿既然死了,那么她就应该为夫守寡,却和别的男子有所牵连,简直伤风败俗,他作为族长自是应当处罚。
孙四娘子捂着脸颊急忙道:「我只是去给他送绣品,我和温大人真的清清白白。」
那男子又踹了她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男子要什么绣品,你真是不知羞耻。」
我直接一个扫堂腿给他撂倒了,那男子倒地咒骂,我则是目光扫视一圈众人,最后落到了贞节牌坊上。
前朝时贞节牌坊是门楼,由于这种风气愈演愈盛,官员们甚至攀比自家贞节牌坊的数量,被迫守寡的人越来越多,到本朝时为了方便褒扬,贞节牌坊变成了竖在门旁的牌匾。
好一座压迫女性的大山。
这突然就让我想起来了,我的娘亲,她终其一生都不过是想和父亲和离罢了,可是北齐不允许女子提出和离,而父亲存心拖累母亲到死,怎么也不肯放她走。
不然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先是不准和离,再是贞节牌坊,可真能想得出来。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觉得对于他们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于是目光瞥到一边竖着的铁锤,我举起铁锤将一旁的贞节牌坊砸得四分五裂。
那男子举起手想要打我,被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他吃痛出声,捂着脸不断地后退:「你……你是谁,干嘛多管闲事?」
给我气笑了,我索性把铁锤立起来,将身子倚在铁锤上,活动活动酸痛的手腕。
「我是谁?我是丞相府的沈姝啊,怎么,你不认识我?」
我话音刚落,周围瞬间躁动了起来,围观群众对着我指指点点,无非是说:
「哦,原来是你这个恶女啊,那不奇怪了。」
19.
谢昭赶过来拉我的时候,我正准备上前再踹两脚。
他提溜着领子把我拽了起来,任由我两条小短腿在空中倒腾,然后坐到一边把我放他腿上,皱起眉头问我怎么又闯祸了。
我想要下来却被他死死按住,周围的人不断指指点点说我伤风败俗。
谢昭眉头皱得更紧了,刚想要把我放下来,我却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
我本就天生反骨,你说我伤风败俗?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伤风败俗。
我俯身在谢昭的耳畔哈了口气热气,眼睁睁看着他的耳垂红得能滴血,手在他腰间游走了没一会,便被他给按住了,他嗓音低沉,沙哑得不像话。
「沈姝,不许闹。」
我却不管不顾,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好了,谢昭现在连脸都是红的了。
我不禁笑他没出息,不过亲一口而已,有必要吗?
看着周边群众铁青的脸庞,我寻思我也玩够了,于是从谢昭身上下来,告诉了他前因后果。
说完后我刚想去拿铁锤,谢昭却先我一步拔出了剑。
剑尖抵在那男人的喉咙处,他顿时就泄了气。
谢昭眯了眯眸子,语气冷硬得不像话:「放她自由,以后不准再打扰她的生活。」
那男子连连点头,围观群众渐渐散去。
孙四娘子起身整理衣衫后冲我福了福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则反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如果喜欢那个温大人尽管在一起,众口难调,世俗的枷锁不应该成为剥夺我们幸福的理由,人本身就是个体,为什么要受人牵制。
那一晚,谢昭陪我砸了整条街的贞节牌坊。
20.
我没想到我会被阴。
谢昭写信告诉我去画舫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多想,因为那的确是谢昭的笔迹。
可我一踏上船就被围了起来。
他们身穿破衣烂衫,摩挲着手掌狞笑着朝我走来,我却使不上来一点力气。
船上的熏香有问题。
我定了定心神,冲他们娇俏地笑着:「公子,想要我可以,但我,只伺候一个。」
他们全都狞笑起来,商议着决定一个一个来,我也目测了画舫到岸边的距离,一个人我完全可以摆脱掉,然后跳到湖里游上岸。
「别听她的,沈姝你砸贞节牌坊却害我哥被关了半个月禁闭,你以为你今天还跑得掉吗?」
我抬眸正对上笑得欢快的谢宁。
她一脸的得意,然后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你们一起上。」
她眼睛亮晶晶的,笑得那么单纯,好似只是在做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情,苏云音拉着她的手说「要不算了吧」。
她反按了按苏云音的手说「没事」。
给我气笑了:「谢宁,你有几个脑袋那么闹腾啊,我可是丞相之女。」
事实证明谢宁是真的无知,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得意地说他皇伯伯会给她摆平的。
看见没,不好好学习就是这样色儿的。
一点脑子都没有。
我正思忖着怎么脱身,就有一双油腻腻的手朝我伸来,然后一柄飞刀直直扎进那双手。
谢昭一身黑色锦衣踏着光走来,他将大氅给我披上,然后上前一步打了谢宁一巴掌。
「等我回家再收拾你。」
他打完谢宁后冷冷瞥了苏云音一眼,然后打横抱起我,我则是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冲身后的苏云音笑了笑。
21.
谢昭一路将我背了回去,他本欲送我回丞相府,被我拦住了。
我冲他笑笑:「我这样回去怕是丞相爹爹会起疑心,我不想云音姐姐受为难。」
谢昭眼皮跳了跳,他一脸语塞道:「你倒也不必如此做作。」
「……」
我被谢昭看穿了也不恼,我本就是为了借此机会去世子府,我就是要让苏云音知道谢昭把我带回家了,我就是让她膈应。
世子府合欢树下还有个秋千架,我要去玩秋千,谢昭却硬把我扛回了屋。
他给我裹上棉被说外面风大,让我改天再玩,我趁机眨巴着眼睛道:「可是秋千在世子府哎,我可以来吗?」
「你他妈住这都行。」
我他妈倒也不想住这。
谢昭给我熬了姜汤驱寒,他给我掖了掖被角,而后突然一脸狡黠道:「谢宁这次的确太过分了,沈姝,想不想报仇?」
我点了点头。
「你可以嫁给我,然后以她嫂子的名义教训她,还可以把她放你眼皮底下拿捏。」
我摆了摆手:「这个不行,换一个。」
我怎么可能会嫁给谢昭呢。
谢昭点点头,表示还有另一个好办法。
「你可以嫁给我,然后以她嫂子的名义给她熬汤,在她汤里下泻药……」
……
「我是非得嫁给你才能下泻药吗?」
谢昭「啧」了一声,蹙眉看着我:「你把那张检讨书贴了出去,如今整个京城都在嗑咱俩 cp,我都找不到媳妇了。
「沈姝你得赔我一个。」
我再傻也能看出来谢昭的用意,于是我把桌上的茶水泼他脸上让他冷静冷静。
谢昭糊了一把脸,慢慢摘下脸上的茶叶,然后贴到了我脸上,我伸手打掉了他的手。
「谢昭,你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你是看不出来吗?」
22.
谢昭陪我砸贞节牌坊被他爹关了半个月禁闭,而后他又上奏折为女子请命,让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可以和离,可以考学。
我听到消息时以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只是希望女子也有选择自己婚姻的自由,可是其他事情听起来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我不敢想。
可谢昭不禁想了,他还做了,更加出乎意料的是皇上竟然还同意了。
我就是那一第一批被举荐为官的人。
据说皇上点名要的沈姝。
身边的公公问起是哪个沈姝,皇上握笔的手顿了顿。
「就要那个砸贞节牌坊的沈姝。」
23.
我入朝为官的当晚,我的父亲破天荒地来了宜春院。
可他只是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望着地上的门槛出神了一会道:「我曾和你母亲说,有生之年再不会踏进这宜春院,可没想到,哼,你倒是长本事了。」
我冷冷扫了他一眼没吱声。
他又道:「女子就应该相夫教子,怎可抛头露面甚至入朝为官,真是荒唐!」
我长长「哦」了一声:「父亲是在质疑圣上,甚至想让我抗旨不遵?」
他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走了。
真聪明啊,多说多错的情况下还是直接走比较好。
这个时代太坏了,文臣所言没有重量,武将长剑斑锈无光,奸臣贼子随口说的意见,都比得过一个臣子炙热的心。
24.
我上朝没两天,谢昭来找我并将那块玉佩给了我。
那枚玉佩的确是苏云音的,不过是她托谢昭保管的,说是保管其实就是变着法子送给他。
只是谢昭没看出来。
于是我决定替谢昭把玉佩还回去,我去的时候苏云音正在弹琴,见到我她笑了笑:「好久不曾弹琴了,还是不如沈姝妹妹弹得好。」
她身边的丫鬟奉承道:「姑娘真是谦虚,您可是乐坊魁首啊,谁的琴音比得上姑娘您。」
苏云音笑着说丫鬟打趣她。
得,这俩人变着法把自己夸了个遍。
比我还臭不要脸。
苏云音笑得很开心,她的丫鬟笑得也很开心,可是我玉佩一掏出来,她们俩谁都笑不出来了。
事实证明笑容并不会消失,只会从苏云音的脸上转移到我的脸上。
我笑着将玉佩塞到她手里,她一瞬间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于是我往外挪了挪,站的离她远点,免得她摔倒之后讹我。
苏云音握着玉佩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她眼眶红红地强颜欢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不喜欢我家谢昭收别的女孩子的东西,于是给你送回来了。」
「你家谢昭?」她的丫鬟气得上前一步。
我撸起了袖子,她的丫鬟又退了回去。
「对啊,我在和谢昭谈恋爱啊。」
25.
苏云音闻言一袭白衣晃了晃,好似风雨中孤独坚韧的一朵白莲花,她红着眼睛冲我笑了笑。
「那云音祝妹妹和谢世子琴瑟和鸣。」
她转身的背影很是决然,说话的语气坚定无比,可她就是住在世子府不肯搬走。
不仅如此,她还学起了做饭。
苏云音估计终其一生都在立笨蛋美人的人设,她分不清糖和盐,分不清醋和酱。
前者还好,后者多少有点扯淡。
于是我指着瓶子上的字跟她说,「你就算是个黑白不分的色盲,也不至于是个文盲吧。」
苏云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云音太着急了,都没有注意到,还是妹妹聪明。」
我也不知道她是想气死谁。
饭桌上谢昭夹了一棒子虾仁,又吐了出来,他脸皱巴得跟苦瓜一般。
「苏云音,我世子府的厨娘到底哪点对不住你?」
苏云音双手握拳一脸坚毅,她气鼓鼓道:「我昨日听街头有人议论,说我们这些世家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连做饭都不会。
「我就想证明给他们看看!」
恰巧皇太子谢斐今日跟我们一起用膳,他闻言瞥了苏云音一脸,满眼的欣赏。
谢昭摆摆手:「云音我知道你生气,但是这件事还用不着你出面。」
我用筷子拨了拨盘子里惨不忍睹的菜,忍不住出声道:「可是真的很难吃。」
皇太子冷冷瞥了我一眼:「至少人家云音有这份心意,不像某些人……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还浪费。」
他冷哼了两声,这我就不乐意了。
我刚想开口就被谢昭抢先了,他筷子一扔望着谢斐道:「堂兄这话就不对了,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她做得那么难吃,还有脸说别人。」
此时谢斐的脸发青,苏云音的脸发白。
谢昭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吃着菜。
26.
晚上谢昭又翻墙找了我,他给我带了一品斋的糕点。
月光透过朱窗洒下,像是笼下一层轻薄的纱,凉风习习,吹起了谢昭的衣角。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原来书里都是假的,我的沈姝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笑了:「我沈姝活了十六年,头一次听说有人说我是好姑娘。
「谢昭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庶妹,她什么错都没有。
「可我还是杀了她。
「我的母亲并不是病死的,是崔氏用慢性毒药毒死的,她死后我捡碗里的药渣送去医馆才知道。
「她善良了一辈子,连死都死不明白。
「崔氏的债当然由她女儿来偿。」
我以为谢昭会说我恶毒,会说孩子是无辜的,会说我蛇蝎心肠,不得好死。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我。
良久才我感觉有水滴到我下巴,我抬头发现谢昭早已红了眼,满脸的泪水。
「我起初只想找到那个恶毒女配,杀了她为民除害,提早结束她悲惨的一生。
「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她不止是书里的一个角色,不止是那潦草几笔,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我的沈姝也会难过,她也会痛,所有人都围绕着苏云音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过沈姝也是要人陪的。
「苏云音就因为是女主,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吗?凭什么。」
我听不太懂谢昭的话,眼皮沉沉的只想睡去,半梦半醒间,我突然想起了去年除夕夜。
那天晚上我包了一夜的饺子,第二天煮好送给了师父,可是他转手送给了苏云音。
他说苏云音爱吃。
我当时并没有很难过,只是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然后一把抢过饺子倒给了狗。
所以师父一直都不喜欢我。
所以他才会收了苏云音作为神医谷关门弟子。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谢昭说:
「沈姝,我知道你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你也许没有那么好。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依然爱你。」
27.
谢宁被侮辱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报复以牙还牙,她就自己玩脱了。
她和苏云音去寺庙的路上马车被劫,苏云音掉落悬崖下落不明,她则是被贼人玷污后,扔到了闹市。
老王爷下令追查,很快便将贼人捉拿归案,可是谢宁却整日精神恍惚。
她不肯踏出房门,不肯吃饭,只是整日整夜呆呆地缩在床脚麻木地看着日升日落。
谢昭来了一次,却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他撕心裂肺地吼叫:「我不是说了绝对不允许你上山吗?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要甩开暗卫?」
谢宁望着他突然哭得撕心裂肺。
她哭够了,突然摸起床上的剪刀就要刺向自己,我夺过剪刀又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哭:「沈姝你拦着我干什么,我的贞洁没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我闻言又打了她一巴掌,她好似被打蒙了,捂着脸目光在我和谢昭之间来回穿梭。
我只觉得好笑:「你的贞洁没了?你的贞洁就是你手腕上的那颗痣吗?」
我夺过剪刀,在谢宁错愕的目光中往自己胳膊上的守宫砂划了一刀。
「现在我的守宫砂也没了,我是不是也不干净了,是不是也要寻死觅活?」
我将剪刀扔到一边,心中只觉得气得闷疼,我一直认为男性给女子束上了枷锁。
可我万万没想到,有些人却自己甘愿戴上枷锁:「到底是谁说的,手腕上那颗朱砂痣可以代表女子的贞洁?为什么只有女子有?
「为什么男人可以逛青楼,女人却要守身如玉,为什么男人可以遨于四海,行于天下,女人却只能囿于一方,困于后堂,我的话你不听,圣上给天下女子的圣旨你也当成耳旁风吗?
「谢宁,女子可以握笔,也能提剑。」
28.
你知道怎样毁掉一个姑娘吗?
就是四处去传她作风不检点,然后都不用你出手,流言蜚语自会淹没她,一个唾沫一个钉,可以把一个人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
失去贞洁的是那些犯罪的人,是那些提剑对向弱者的人,不是手无寸铁的我们。
我怎么会失去贞洁呢?
我的贞洁又不是那颗守宫砂。
29.
苏云音掉落悬崖,谢昭找都没找,他只是淡淡道:「女主光环会保佑她不会死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苏云音就回来了,数尺高的悬崖摔下去,她毫发无伤。
谢斐见见她来,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然后摆出一副急切的模样迎了上去:「云音,你没事吧,我派出去很多兵马都没有找到你。」
苏云音摇了摇头,然后提起裙摆急急忙忙向我跑来,眼含热泪一脸焦急地问我:「小宁有没有回来,她有没有事?」
我朝苏云音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自己去看。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屋去,不一会屋里就传来争吵声。
随后响起谢宁的吼声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苏云音,你还敢回来?
「我哥明明叮嘱我绝对不能去寺庙,是你说没事的,是你非要我陪你去寺庙上香的,为什么出事的不是你?」
我和谢昭对视一眼,急忙赶过去。
苏云音摔倒在地,手边是破碎的茶盏,她被碎片划伤了手腕,还在哭着说「对不起」。
我将她扶了起来,谢昭则是挡在她和谢宁之间,冲苏云音冷声道:「小宁现在受不了刺激,苏姑娘还是趁早离开世子府吧,没事别来了。」
苏云音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我则是不禁皱起了眉头,望着正蹲在地上清理碎片的谢昭道:「你觉得她是被谁救了,才会让身为皇太子的谢斐都查不到一点踪迹呢?」
我话音刚落,谢昭手中的瓷片再次落了地,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般满脸讶然,而后缓缓吐出三个字:「慕容迟」。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30.
慕容迟是兰苍国二皇子,据谢昭说的,我们所存在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每个人都有既定的结局,一切都在按照书里的故事线发展,谁都逃不过既定的命运。
而书里苏云音就是在掉落悬崖后,结识了慕容迟,慕容迟和谢斐则是爱苏云音爱得死去活来,两个恋爱脑一个为她放弃皇位,一个为她舍弃江山。
最后苏云音和谢斐在一起相爱相杀之后,登上了后位,母仪天下。
就连谢宁受辱也是原书既定的情节。
谢昭这一段话交代了许多人,唯独没有提到我,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我是原书里的恶毒女配,说我最后没有好下场,说我穷极一生都追赶不上苏云音了。
我笑着掐了掐谢昭的脸:「所以最后我是怎么死的?」
谢昭一瞬间脸色惨白,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心,手里破碎的瓷片割裂了手掌,献血顺着掌心蔓延,他却好像丝毫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断地喃喃:「姝儿不会死的,不会的。」
我笑了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极了,既然我的命运已然是既定的,那作者创造我的目的是什么呢?为男女主的爱情事业增砖添瓦吗?
所以我努力挣扎着想要过好的一生,不过是纸上潦草的只言片语,在别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中被一笔带过,没人会在意一个小人物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
31.
谢宁终于肯出来见太阳了,她的脾气比起之前有所收敛,每日在院子里不是绣花便是写字,偶尔会倚在秋千上懒懒地打个盹,阳光洒在细软的头发上,她像极了花园里的胖橘。
秋日正午的阳光总是好极了,碎金一般洒下,浑身暖洋洋的。
谢宁遇到梁颂年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午日。
梁颂年端坐在合欢树下等着外出归来的谢昭,谢宁的鸡毛毽子就这样砸到了梁颂年怀里。
他拿起毽子送还给谢宁,恰巧这时候胖橘从梁颂年脚边跑了过去,梁颂年一惊,下意识地握住了谢宁的手腕,谢宁红着脸挣开了:「登徒子。」
梁颂年红着脸拱了拱手,耳垂红得能滴血,让谢宁没来由地生起了玩闹之心。
「你摸的我,我都没脸红,你羞什么?」
梁颂年脸更红了,谢昭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他打发走谢宁,和梁颂年谈起了京城中最近经常死人,皆为兰苍国人所杀,在长安城对城内百姓动手,根本就是在挑衅,可偏生大理寺又抓不到人。
谢昭眸子眯了眯,勾唇笑道:「看来还是得指望苏云音啊。」
32.
白日里我放出苏云音受伤的消息,晚上我给谢昭盖好被子后,吹灭了火折子。
烛火动了动,我躲藏在暗处,只见窗户晃了晃,慕容迟已经出现在了床边。
他一身蓝色锦衣,五官凌厉,此时正满脸担忧地掀开了被子,一边掀一边担忧地问:「云音,你没事吧?」
被子打开是谢昭贱笑的脸:「迟迟,我没事啊。」
33.
我剑已经拔出来了,正直直地向慕容迟刺去,就在这时苏云音跑了出来,挡在了慕容迟身前。
「你们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
谢昭闻言咬牙切齿道:「那我们抓他是为了什么?好吃好喝供着吗?」
苏云音眼泪都快出来了,眼里跟他妈装了万里长河一样,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不管,反正你们不准伤害他的。」又转身冲着慕容迟喊道,「快跑。」
慕容迟咬了咬牙,从窗户跳了出去,没一会又跳了进来。
紧跟着慕容迟跳起来的,还有提剑守在窗外的谢斐,谢斐站在灯火处,使我得以很明显地看清楚他望着苏云音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嫌弃。
「苏云音,你把脑浆摇匀了再出来说话。」
我愣是没想到这句话是深爱苏云音的谢斐说的,苏云音显然也没想到,她捂着心口一脸的痛彻心扉:「谢斐,难道江山就那么重要吗,你都可以对我的救命恩人下手。」
谢斐冷冷扫了她一眼,剑尖从慕容迟的脖子上转移到了苏云音的脖子上。
「再他妈逼逼赖赖本太子连你一起杀。你以为我父皇把江山传给我是让我谈恋爱的吗?」
谢斐向来都是「我可以喜欢你,但是你不能和我的江山比」。
苏云音脸色苍白,她身形晃了晃然后晕了过去。
我则是冲谢昭使了个眼色。淦,剧情有误。
谢斐根本就不是什么恋爱脑!
34.
转瞬到了除夕,谢昭挖空萝卜心给我做了个萝卜灯。
我提着萝卜灯和谢宁走在前面,谢昭和梁颂年紧跟其后。
一瞬间钟声响起,烟火升腾,我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转头被谢昭吻上了唇,他动作很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好久好久才结束。
甜甜的,我舔了舔嘴巴。
为了不那么尴尬,我借口说要看前面的表演,结果挤在人群之中啥也没看着,谢昭索性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肩头,一瞬间我心底像炸开烟花万朵。
谢昭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接过商贩递来的糖葫芦:「姝儿,钱袋在我怀里。」
我点了点头,伸手去摸,指腹划过他的人鱼线和腹肌,我忽然就脸红了,连指尖都在发颤。
我突然就怀疑谢昭是故意的。
35.
谢昭晚上来翻我墙头的时候,我已经在庭院里等了他好久了。
他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用大氅紧紧包裹着,脖子被狐狸皮裹挟着很是暖和。
谢昭献宝似的拿出一个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
「我吃过饺子了。」
谢昭笑得很是灿烂,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这不一样,你吃的那是厨娘给你包的,这是你谢哥哥给你包的。」
我一巴掌轻拍在了谢昭脸上:「谁是你妹妹?」
谢昭勾唇满脸期待,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是我什么?」
我掏出一个钱袋塞到了谢昭怀里:「我是你爹,来,爹给你的压胜钱。」
36.
除夕过后,兰苍国大皇子慕容言屡次带兵进犯我国边疆,谢昭奉旨出征,临行前他亲了亲我的头发:「姝儿,等我回来就娶你」
我摇了摇头:「我不等,我要和你一起去。」
谢昭定定地看了我良久,才说了声「好」。
我以为谢昭会打晕我不让我去,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给我收拾行李。
他并不是口上说着为女子谋权,他是真的相信女子也可以做男子做的事情,我们一点都不必男子差。
我的谢昭相信我,也相信天下所有的女子。
是啊,一条长安城的水养不出两种人,缘何男子所为的女子就不可?
目光所及为九州,九州万民皆同仇。
我们亦能上阵杀敌。
37.
皇上封我为驻阵将军,随谢昭一同赶往边疆。
谢昭被慕容言困在清河县的时候,是我带着女将们救的他。
慕容迟回国的路上驻扎着我们的兵,我们切断了他的后路和粮草,那他势必会来劫我们的粮草,于是我找到了县里做烟花的师傅,一般会做烟花就会做火药。
还真让我找到了,将火药混进粮食,等慕容言带人劫走后,对着粮食放出火箭,一瞬间火光四射,好似照亮了乌云晦暗的长安城。
流民失所,他们面黄肌瘦,饿殍满地。
我将身上的钱财,衣物都给了他们,光脚走了回来。
好在我们活捉了慕容言。
慕容言被抓时仍不老实,狞笑着。
「被抓就被抓吧,反正也有那么多人给我陪葬了,你们这一战死了不少人吧?
「知道那些被活捉的百姓去哪儿了吗?被送到了兰苍国的驯兽场喂野兽了,还是七八岁的孩子啊,老人的话,场里的畜生都不愿意吃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瞬间听不进去任何话,我只看到慕容言的嘴唇动了动,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等我反应过来时,入目是满地的红,还有一脸着急的谢昭和女将们。
慕容言早已身首异处,是我提剑杀了他。
谢昭担心地握紧我的肩膀:「姝儿,敌将是要被押回京城听从皇上发落的。」
我冲他笑了笑:「到时候我回京城,任凭皇上发落。」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来报说慕容迟趁我们松懈抢劫了第二批粮草。
梁颂年一个文臣,带领手下的兵用木棍生生撑到了援军赶来。
谢宁带着女将赶到现场的时候,梁颂年已经断了气,他双膝跪地,身上贯穿着一柄铁剑。
谢宁一滴眼泪都没掉,原来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真的是哭不出来的。
她只是麻木地抱着梁颂年的尸首从日出到日落。
谢宁双眼空洞,像是一瞬间只剩下了空壳:「阿年,我来带你回家,在冬至前赶回去。
「不然大雪封山,路就难走了。」
他死于刺骨的三九寒冬,自此笔下山河破碎,再不见那一双多情眸。
38.
我与谢昭回京时还在着竞猜圣上会怎么赏赐我们。
可我们一入城便被大理寺卿扣押了起来,天牢很是潮湿,老鼠虫蚁不断。
就在我被关到第三天的时候,见到了皇上。
他蹲下身望着我叹了口气:「猜猜朕为什么把你关进来?」
「因为飞鸟尽,良弓藏?」
他摇了摇头。
「因为我擅自杀了慕容言?」
他又摇了摇头。
我实在猜不出来,皇上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几个啊,就只有苏云音在勤勤恳恳走剧情。
「书里的情节都被你们改得差不多了,你本应该死在慕容言手里的。」
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会同意谢昭那些惊世骇俗的请命,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来走剧情,一个来帮他走剧情。
所以说谢昭没有骗我,剧情可以变动,但是既定的结局却是无法更改的,就像梁颂年的死,谢宁的失身,那么下一个也该到我了。
就在圣上举起匕首的时候,我在刀背的寒光中看到了谢昭。
他为我挡下了那直入心脏的一刀,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他抬起手背擦了擦。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 bug。
「就是系统只会检测书中人物的结局有没有执行,却不知道具体是谁执行的。
「我来替沈姝去死。」
39.
我回到家时,我的父亲沈哲又有了新的宠妾,崔氏疯了,她每天都在咒骂沈哲。
我去看望她一次,她拍手笑着向我讲述她是如何毒死我母亲的。
我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笑道:「那你猜我掐死你女儿,父亲为什么不责怪我?
「有没有可能他当时就在屋外,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因为他不想要女儿。」
崔氏静静地听了良久,眼神空洞麻木,她应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依赖了一辈子的男人会这样对待自己。
我懒得再管丞相府那些破事,卷走了一半的钱离开了长安城。
我在山脚下买了一座小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梨花树,我每天都在梨花树下睡觉。
我在等一个人,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在等谁。
当年与兰苍国的战役是世传骠骑将军打胜的,可慕容迟具体是怎么死的,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临走前谢宁还来送了我,我们后来关系缓和了很多,可是到底为什么缓和也想不起来了。
我依旧是每天在梨花树下看云卷云舒,脑海里经常有一些模糊的画面。
诗会,宫宴,压胜钱,萝卜灯。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觉得难过极了,抱着谢宁哭得很厉害。
我说谢宁,我好像忘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谢宁茫然地望着我,似乎在努力想些什么。
可她也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40.
元辰三十七年,帝崩,谢斐即位改年号崇恩。
同年立户部侍郎嫡长女苏云音为后,苏皇后仁爱,是出了名的圣母心。
今天的梨花开得格外好,我正在梨花树下小憩。
木门忽然嘎吱被人推开了,我睁开眼,见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抖了抖大氅上的梨花瓣,朝我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怎么又穿得那样单薄?」
我忽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谢昭失踪了整整三年,三年来像是被抹去所有存在一样。
我最后一次见他便是他杀了慕容迟的时候,他紧紧抱住我,抱住我的身体却渐渐透明,到最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姝儿,更改书里既定的结局是有代价的,你会忘了我,我也要回另一个世界了。」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
于是我一等便等了三年,如今四目相对忽然就觉得我们之间缺了一场陈年旧雪。
「谢昭,我们早该见面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