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这片土地上还分为七国,无论是彼此攻伐,还是交流贸易,都在用不同的衣冠文字,不同的语言货币。
天下纷扰割治五百年,人们也已经习惯了。
这样的局面倘若一直延续下去,今日的华夏跟西欧各国恐怕也没什么两样,这世间也再没有一个九州四海并举,三山五岳共存的泱泱大国了。
这局面当然被人打破了。
公元前 221 年,秦王扫六合,诸侯尽西来,六国覆灭,四海一统,自此以后,中国两千年之政,秦政也。
所谓千古一帝,嬴政当之无愧。
·1
以前我向来有种错觉,嬴政之所以能灭亡六国,是奋六世之余烈,是沾了祖上的光。
这种错觉就像是,对面都被推上高地了,经济领先个三四倍,野区就是栓条狗你也能赢。所以时势造英雄,嬴政只不过是时势推出来的那个人而已。
后来我才发现不对。
大秦有灭六国的实力,六国同样有反抗的机会,完成前无古人的伟业,绝不是踮脚摘个果子这么简单。
更何况嬴政不是生来就有大势的,他是落魄王孙,是自己一步一步,杀出血路,杀上风口浪尖的。
走错一步,他都成不了始皇帝。
三岁那年,嬴政还在邯郸。
邯郸城外是秦军攻城的声音,这声音让赵王想起几年前的长平之战,四十万赵人被秦军坑杀。
赵王嗔了,他杀不退秦军,还杀不了秦人放在邯郸的质子吗?
嬴政他爹,就是秦人质子。
这位老爹名叫异人,是大秦太子不受宠的儿子,随手丢来赵国当质子,从长平之战开始就在赵国备受冷眼,连带着三岁的嬴政也饱尝心酸。
没人玩,没法笑,没地方哭,只有四周赵人的冷眼,还有野狗的咆哮。
嬴政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都是这些东西。
当然,在此夜,嬴政这为数不多的记忆也并不是那么可怕,毕竟赵军很快就会闯进来,一刀杀了他们一家。
嬴政不免有些恐慌,嬴政他娘赵姬也有些恐慌。
但异人不慌。
异人丢下他们母子,直接逃了。
嬴政:???
这么多赵军,这么乱的局势,异人还能成功出逃?
因为异人有个朋友——交游满天下的大商人吕不韦。
异人最落魄的时候,吕不韦就敏锐发觉这王孙是个潜力股,秦国太子的华阳夫人正受宠呢,却没个子嗣,这要是让异人回国,得了欢心,异人就是下一任秦国太子啊。
吕不韦一拍大腿,说此奇货可居也!为光耀门庭,青史留名,他雪中送炭,为异人造势。
连异人看中他的侍妾,都挥手送给了异人。
这侍妾,就是嬴政的母亲赵姬。
这一夜,赵姬算是被自己的两个男人先后抛弃了。
月光下的邯郸城,长街上尽是搜捕嬴政一家的赵军,吕不韦能重金开道,贿赂守门的士兵,跟异人逃出城外,赵姬跟嬴政又能怎么办?
赵姬看了看嬴政,三岁的嬴政也看了看赵姬。
赵姬一咬牙,拉着嬴政跑向娘家。
赵姬的娘家虽然邯郸巨富,但压根没什么温情,能把赵姬培养成舞女送给吕不韦,又岂能在这种时候收留他们?
赵姬苦苦哀求,家主只是不理。
或许是赵姬看着嬴政,忽然明悟,或许是三岁的嬴政心有所动,往前站了两步。
这对母子里终究有人开口打动了赵家家主。
他们说:「吕不韦奇货可居,如今异人脱困,他眼看就要光耀门庭,青史留名了,您的奇货就在眼前,您就不想试试吗?」
赵家家主鼻翼微微耸动,目光凝在三岁的嬴政身上,嬴政没感到害怕,冷冷顶了回去。
赵家家主忽然笑起来,他说:「好,好,果然是虎狼般的秦人,像个未来秦王!」
三岁的嬴政没说话,但他见到母亲不抖了,一双泪眼又绽出笑来。秦王这两个字像是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驱逐了母亲的绝望与恐慌,像一束光照进她的心里。
嬴政想:我会是大秦的王。
自此以后,三岁的嬴政藏身在赵家,以赵政的身份生活在邯郸。
其实嬴政本身就是赢姓赵氏,称为赵政也不算更名,只是当时人的称呼并不是固定的,像商鞅是卫国国君后代,就叫公孙鞅或者卫鞅,在秦有了封地又称商鞅。
无论是公孙政还是秦政,在嬴政听来,都比赵政要顺耳太多了。
身为赵政的那六七年,他过得实在不好。
即使没人知道赵政就是大秦王孙,放在邯郸这么个环境里,也没人对他有好脸色,邯郸的人对一切与秦人有牵扯的事,都抱有敌意。
至多是在商言商,赵家家主本事不小,没让家里破产罢了。
六七岁的嬴政如果出门玩,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地方笑,没有地方哭,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做的事情。
赵国的夜色灰沉沉,月光白苍苍,这几年里嬴政能做什么?
无非是在赵家潜心读书。他想弄明白六国的一切,弄明白秦赵的过往,他学两国的文字,记两国的衣冠,他三岁时埋下的种子就在一天天的成长里渐渐发芽。
嬴政也不是不能出门,只不过出门就会遇到很多麻烦。
赵姬是绝色,邯郸少不了轻薄浪荡子来调戏,嬴政年纪小,同样有很多大点的少年骂他是没爹的孩子,还有人抓住他的衣领,问他是不是秦人的贱种。
嬴政扫了一眼衣领上的手,清清冷冷道:「我不是贱种,赵秦皆为赵氏,谁是贱种?」
那少年一怔,继而大骂道:「放屁!秦人就是贱种,你替秦人说话,还说你不是贱种?你们全家都是贱种!」
嬴政面无表情,猝然夺下那人的手,寂寥的夜风中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手指折了,痛呼嚎叫响彻邯郸,嬴政连眼都不眨一下。
其他人大喊着扑上来,嬴政就在暗夜里跟他们过招。
少年们人多势众,嬴政往往就会变成挨打的那个,只是他被人按在地上打也不求饶,脸上灰尘越多,身上伤痕越重,他的眼睛就越亮。
宛如一汪深潭,倒映明月不见波澜。
回家的时候,赵姬也会抱着他垂泪,嬴政不哭,还安慰赵姬:「没关系的,等我们再回赵国时,这些人一定会后悔的。」
赵姬哽咽点头:「对,对,以后你当了太子,咱们出使赵国,衣锦还乡,叫这些人都在地上跪着,长跪不起。」
嬴政没应,太子也好,秦王也罢,真到那一步,所想的岂会是衣锦还乡?
那时的赵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怀里的孩子跟出身邯郸,挂念赵国一草一木的自己终究是不同的,他已经不再奢望认同,不再相信人心。
燕丹也没意识到。
燕丹是燕国派来赵国当质子的,年岁不大,或许是某一次见嬴政挨揍,他路见不平,冲上去乱打一通,两个人寡不敌众,变成一起挨揍。
打人的邯郸少年散去后,两人鼻青脸肿,面面相觑。
燕丹:「你瞅啥?」
嬴政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蠢人。」
燕丹嗔了:「你被人按在地上锤,我过来帮你,你不谢我也就罢了,竟还骂我!」
嬴政没理他,放任他在原地跳脚,自己一瘸一拐走回赵家。燕丹反而不依不饶的,跟在嬴政后边问东问西,问他的名字,问他的身世,问他为什么被打。
直到嬴政回到赵家门口,燕丹抬头瞅了一眼,才若有所悟。
他一拍大腿:「你是赵政!」
嬴政想告诉他,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后来两人渐渐混得熟了,嬴政九岁的时候,燕丹偷了一坛酒出来找他喝,两人坐在邯郸的城头,聊着不着边际的未来。
燕丹说:「我从易水过来的时候,见到河边的草长得很高,我问身边的人,那里的草为什么格外好,他们说是因为土下埋满了我们燕国儿郎。」
这话说完,燕丹又叹了口气:「我多希望有朝一日,天下间再没有彼此攻伐,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无论是什么人,都能坐在一起喝酒,那该有多好?」
九岁的嬴政淡淡一笑,撞了撞燕丹的肩膀,他道:「放心,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燕丹精神起来,以前自己说这些话,总被别人骂傻,没想到赵政竟然认同自己,他指着嬴政大笑,说原来你也是个蠢人!
嬴政还在笑,他想我可不是蠢人,这世间到处都是蠢人。
凭这些蠢人,只会像赵王与邯郸少年那样,杀不退秦军就杀质子,讲不通道理就骂贱种,是没办法结束遍地硝烟的。
赵国的隐忍与欺凌,祖辈的挣扎与信念,交融在九岁的嬴政身上,小小的身躯里涌动少年的热血,这股血催生出一个看起来很天真的想法。
我不想只做秦国的王了,我也想做赵国的王,想做燕国的王,我想做天下的王。
这番话嬴政当然没有说出来,春去秋来,又过了几个月,大秦传来消息,昭襄王逝世,太子安国君继位,华阳夫人为王后,嬴政的父亲果然被立为太子。
秦国太子下令,要赵国护送自己的夫人与儿子回秦。
离开邯郸的时候,燕丹远远地送嬴政,他早早猜到嬴政的身份不同寻常,今日才确定就是大秦王孙。
燕丹很开心,他想我的朋友要成为大秦太子了,大秦虽是虎狼之秦,但它就要有一个马放南山的太子,天下终于可以太平几十年了。
嬴政从马车上掀帘回头,正对上兴奋挥手的燕丹。
嬴政也笑了一笑,用力挥手,跟他在赵国唯一的朋友告别。
从此饱受欺凌的童年过去了,可迎接他的,仍旧不是泱泱大国气吞天下的大势,而是错综复杂的权谋争斗。
·2
其实,磨砺心气的童年并不是那么难熬,政局斗争里走错一步,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安国君册立太子之后,只过了三日,便暴毙身亡。
异人顺理成章继位为君,嬴政刚回国就成了太子政,异人把养母华阳夫人与生母夏姬均奉为太后,赵姬为王后。吕不韦拜相,封文信侯。
这几方势力在异人活着的时候相互制衡,并无什么差错,其中吕不韦最得异人信任,无论是出兵灭东周,还是治理秦地,都深得重用。
那三年里,异人上承大秦历代先祖一统天下的宏愿,对关东六国出手。
出兵伐韩,逼韩国割地,出兵伐赵,夺赵三十七城,又对魏国下手,要把三晋步步蚕食。
窃符救赵的魏公子信陵君在此时回到魏国,临危受命,要救自己故国于危难之间,他周旋列国,领五国联军,大败秦军,一路追杀至函谷关下。
信陵君魏无忌威震天下。
列国犹有抵抗之力,秦军从来不是所向无敌。
这就是异人在位的三年,三年之后,异人也染病身亡,十三岁的嬴政突然成为了大秦的王。
面对大军新败,主少国疑,国内派系又极其复杂的情况,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的秦国,能够一统天下?
大势早已成为大势,可凭什么由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掌控?
嬴政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呼百应,庙堂上说话掷地有声的是丞相吕不韦,他还要叫吕不韦仲父,宫廷里更有一个太后,两个太皇太后。
这些长辈只需要他安心读书,不需要他插手朝政。
华阳太后是楚国人,弟弟阳泉君是楚国贵族,自大秦宣太后以来,赴秦的楚国人多与他们有来往,而赵姬执掌太后玺,垂帘听政,是真正的决策者。
更不必说吕不韦招揽六国宾客,欲以之吞并天下。
除此之外还有老秦人的军功集团,这些老秦人固然忠于大秦嫡传,但十三岁的孩子还指挥不动他们。
面对这些大佬,嬴政连话都不能多说。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看,静静地听,当一个认真学习兵法秦律、政务外交的好孩子。
只不过,等,是等不来权力的。
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深受异人的生母夏太后喜爱。弟弟不在王位上,反而上蹿下跳得很,他也对这几方势力广为结交,只等哪天将嬴政取而代之。
这要是换了你,你还等不等得下去?
嬴政等得下去,王孙贵族本可以十九岁提前加冠,也就是说他本可以十九岁亲政,但当吕不韦以秦宫惯例,要压后两年为他加冠时,嬴政毫不挣扎,还笑得温良恭俭让,只说仲父做主即可。
这种隐忍让时局一直稳定下去,所有权谋都埋藏在一潭深水之下。
嬴政要的就是这种稳定。
只要政局稳定,就足以让他一点点参与政事,他不需要做太多权谋上的争斗,他只需要那么几个机会,告诉忠于大秦、执掌兵马的宿臣,你们的王到来了。
自然能定大局。
以静制动,携大势凌驾权谋,这才是王者手段。
机会很快来了。
吕不韦虽是秦王政敌,但同样是个气魄智计兼而有之的名相,他曾派人去魏国散布谣言,离间信陵君与魏国国君。又使人演了一出戏,去魏国恭贺信陵君登上王位,到了才愕然失语,看着魏王说:您不是信陵君啊?
魏王:……
就这样,魏王忌惮信陵君,罢了他的兵权,从此再没有五国攻秦的浩大场面,信陵君本人也只能醇酒妇人,醉卧余生。
就在始皇五年,无所事事的信陵君与世长辞。
魏国动荡,自然就是秦国的机会。
关于要不要伐魏,是否伐魏,吕不韦雄心勃勃,必然是要出兵的,几条理由说动了在场几乎所有人,嬴政跟在吕不韦后面,同样开口附和。
只是嬴政的附和,不再是仲父说得对,他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讲出自己的理由。
吕不韦看着他,十八岁的嬴政陪着笑。
但吕不韦隐隐觉得事态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伐魏取得辉煌战果的秦国,理所当然又一次面对五国联军的反扑,咸阳宫里重臣咸集,开始商议对策。
始皇六年,嬴政十九岁,这一年他没能加冠,而函谷关外五国联军正在虎视眈眈。
嬴政深吸口气,他的声音响起在咸阳宫里。
其实这些声音并没有记载于史册之中,史书只记载了吕不韦在这几年之内愈发忌惮嬴政,而这必然代表嬴政找机会展露了自己的锋芒。
像五国攻秦这种大事,嬴政跻身其间,怎会袖手旁观?
邯郸街头的冷眼,归国之后的隐忍,都化作咸阳宫里言辞如刀,嬴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秦的土地上回荡,削掉了陈年的郁气,昭告天地臣民……
你们的王,回来了。
嬴政站起身子,两个字先声夺人,他道:「出兵!」
「列国来攻,往往无功而返,究其根本,是列国各怀心思,各自为战。此次是楚国春申君挂帅,他曾在秦国为质,久居十年,其人对我大秦的畏惧由来已久,绝非信陵君那等人中龙凤。」
「只要兵出函谷关,施压春申君,必让五国联军无功而返!」
咸阳宫里人人震动,其实这番话吕不韦能想到,华阳太后那楚国一系的重臣也能想到,但沉寂数年的秦王政一朝爆发,落在领军的宿臣眼里,那就是光芒万丈的大秦未来。
嬴政落座,在一片岑静里笑看吕不韦:「仲父以为如何?」
吕不韦眯了眯眼:「好,大王说得好啊。」
那一战果然如咸阳宫里的决议所料,大秦兵出函谷关,主动出击楚军,春申君当先撤兵。列国与秦交手,胜负未分,忽见挂帅的春申君溜了,只能匆匆离去。
声势浩大的五国联军,留下一地狼藉,闹剧般收场。
咸阳宫里十九岁的秦王政,虽未加冠,已有人君之象。
吕不韦沉吟几日,没再进宫,他能在复杂的局势里掌权这么多年,除了自身的治国本事,对敌功夫,也讲究党同伐异。
赵姬就是他的同盟。
·3
赵姬是大秦太后,掌太后玺,这在旁人看来是莫大的权力。
但吕不韦知道,太后玺,跟赵家的冷漠,邯郸的冷眼相似,都是赵姬的枷锁。
她到秦国后不过三年好时光,就成了寡妇,被困深宫,再没有喜结良缘的机会。
吕不韦很乐意为她去除这道锁链。
吕不韦几次去往宫中,点燃赵姬与他的旧情,借太后玺行相国权,一时间华阳太后为首的楚国派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六年大权独揽,吕不韦想着不久前振臂高呼的嬴政,长长叹出口气。
他不再去宫里与赵姬幽会了,他想起嬴政笑呵呵的脸,死水般的眸子,鬼知道那下边藏着什么,自己与赵姬的私情,不管他知不知道,自己都要收敛为好。
所以吕不韦第二次抛弃了赵姬,作为补偿,他把自己天赋异禀的门客嫪毐送进宫中,为赵姬排遣寂寞。
嬴政:???
吕不韦没想到,赵姬对他的抛弃也习以为常了,对他早没什么深情可言,很快就移情别恋了嫪毐。
人家专业能力强,又会说话,关键是可以长时间陪伴在赵姬身旁,直到赵姬连番怀孕,嫪毐才抽身出来经营自己的势力。
这谁不喜欢呢?
于是吕不韦发现,自己的权势忽然变小了,赵姬所掌的太后玺终于彰显了它本来该有的威力。
赵姬硬生生推出了一方势力在台前,嫪毐受封长信侯,国事大小,该由太后决断的悉决于他。赵姬怀孕后为了不引人注目,还跟嫪毐搬出咸阳宫,搬到雍城。至此,嫪毐更加肆无忌惮地发展势力,短短时间内门客上千,人称「秦国重臣,不游于吕,则游于长信侯」。
吕不韦很焦灼。
嫪毐膨胀了,但嫪毐同时也很焦灼。
嫪毐能跟王公贵族饮酒了,这是他从前在市井里当无赖,做小生意时绝想不到的。但酒醉之后,跟这些贵族偶有争执,嫪毐心底里的卑微便泛起来,他心说,这些人还是看不起我,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于是嫪毐把酒杯摔在那贵族头上,瞠目骂道:「我乃秦王继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这样说话?」
那贵族也是上了头,讪讪退去后越想越气,径直掉头,去咸阳宫告发了嫪毐。
嬴政不焦灼。
再过一两年,嬴政就要二十二岁了,届时无论是谁阻止嬴政加冠亲政,落在那群宿臣眼里都与谋反无异。
自五国攻秦时他振臂一呼,大势已成,剩下的权谋手段,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背刺。
嬴政只是很痛苦。
这些年他常去后宫见母亲,他跟赵姬谈起邯郸的日子,笑着谈起异人丢下他们母子后,两人顽强而灰头土脸的活着。
赵姬还会笑着提醒:「你再去邯郸,确凿是衣锦还乡了,只可惜我是太后,没法子去邯郸看看。」
嬴政大手一挥:「母后放心,寡人一定带你回邯郸!」
有时候嬴政也想问赵姬,想说你跟相国有私情,有分寸,你们的事我可以装没看到。嫪毐是个什么东西,儿子在你心中,连他都比不过吗?你要这样在你儿子身后插刀?
纵然嫪毐掀不起多少波澜,可寡人要受多少折磨,要背多少骂名?
嬴政终究没问。
嬴政走在咸阳宫的长阶上,月色一如邯郸城里那般苍白,他抬头望着月亮,背后响起层层叠叠大秦历代先君的声音。
他们要天下千家万户,大秦的明月,必朗照之。
为了这个愿景,你注定是孤家寡人。
嬴政抿着唇,负手望月,心想就这样吧,反正日后母亲也好,燕丹也罢,总会怨恨寡人的。
旧世界没有寡人的容身之处,新世界也没人有资格拥抱寡人,彼苍者天,我何人哉?
嬴政看了半宿的月色,连酒都没喝,忽然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不知是笑赵姬还是笑嫪毐,笑吕不韦还是笑争权夺利的弟弟,又或者是笑这五百年纷争不断的天下,笑习惯了六国并立的百姓,笑孑然一身的自己。
总之他的笑声在月色下悲凉传开。待到宫人探头去寻,却目及无人,嬴政已拂袖回宫。
很快,焦灼的人们纷纷等不住了,先是嬴政的弟弟因为祖母夏太后早早病逝,他再无支持者,阵前倒戈,叛秦降赵。
随后被秦军攻灭,只身亡命赵国。
又有二十二岁的嬴政即将加冠,承受极大心理压力的嫪毐决定把握最后的机会,杀嬴政,立自己与赵姬的儿子为秦王,他借太后玺传令,兴兵攻向蕲年宫。
嬴政早料到这天会来,安排了华阳夫人那边的昌平君、昌文君领兵,反手杀退嫪毐叛军。
嫪毐逃了,但没完全逃掉,嬴政一边在雍城施施然举行冠礼,一边下令全国,生擒嫪毐者赏钱百万,杀嫪毐者赐钱五十万。
重赏之下,嫪毐及其党羽旋即被擒。
而拷问之下,嫪毐本就是吕不韦门客,两人的关系根本经不住查,若非是吕不韦的宾客众多,这些年交游的重臣也不少,纷纷出来说请,或许连吕不韦也被当场抓了。
不过没关系,嬴政把这些人都记了下来,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吕不韦身上。
吕不韦打了个寒颤。
嬴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动起来,鹰隼般的双眸一凝,就像是盯上了一块腐肉。
嬴政私下里也见过吕不韦,言谈里也客气,他说:「仲父,你以前教过寡人,大秦是法家治国,申不害有言,能独断者,故可以王天下。那时你就没想过,有你在一天,寡人就不能独断吗?」
吕不韦无言,只饮酒望天。
几日之后,秦国重臣议论汹汹,前些年间谍入秦,以修郑国渠为名消耗秦国国力一事又被翻出来。
嬴政下令,让人议一议要不要尽逐六国宾客。
吕不韦遍体发寒,自己还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六国宾客说请,若是尽逐宾客,自己一个赵国商人还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后面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李斯跳了出来,一篇《谏逐客书》,洋洋洒洒,论证秦国有包容天下,兼收六国人才之心,才有六国宾客尽忠于秦,切不可自断爪牙。
嬴政似笑非笑,拿着这篇文章问重臣:「六国宾客,是忠于秦,还是忠于一字千金的吕相国?」
殿下跪倒一片,齐呼「臣等忠于王上,忠于大秦!」
吕不韦在这片呼声里闭上了眼。
吕不韦罢相,随后怕自己受辱被杀,先行饮鸩自尽。
前后两年的工夫,混乱的政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当权者,在二十二岁的嬴政亲政之后,顿时被一扫而空。
这主少国疑、权臣此起彼伏的局面,至少大部分的封建帝王是处置不了的。
不是历史的进程到了这份上,所以嬴政一统六国。
而是既然总有人要一统六国,嬴政望着坎坷的长路,说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路再难走,也该由我来当。
嬴政把目光投向东方,国内已定,秦剑该到了东出天下的时候。
·4
当是时,郑国渠修成,都江堰造福已久,大秦国富民强,军力天下第一,又有关中和巴蜀居高临下的卓然地理优势,但要说一统天下,还是太急了点。
楚国幅员辽阔,赵国尚有名将李牧,这两个国度跟大秦单挑都能五五开,更别说要以一打六。
按理说,韩国是大秦东出之咽喉,又是当时最弱的国度,嬴政大可以灭了韩,然后守住战果,观望几年或者干脆等下一代人来完成一统伟业。
嬴政没有,嬴政的战略上来就是奔着灭亡六国去的。
他甚至没有先试探着灭韩,上来就对着赵国这块难啃的骨头下口了。
嬴政在大秦请来尉缭,重用李斯,一群人口沫横飞,商议许久,决心把远交近攻的方针发扬到极致,派人拿着几百万金贿赂列国重臣,务必掌控列国情报。
顺手还能挑动战争,制造兵出函谷关的机会。
嬴政深吸口气,在地图上点了点,定下了第一场战争发动的方向。
殿内一片岑寂,静得似乎能听到人们的心跳声。
还是嬴政,也只有嬴政先笑出声,他已经说了太多话,嗓子干哑,笑声自然也不好听,像极了某种枭鸟。
他哑着嗓子笑道:「诸君,灭六国了。」
始皇十一年,秦人挑动燕赵交战,以救燕为名夹击赵国,大破赵军。
始皇十三年,嬴政还没去打韩国,冲着兵强马壮的赵国就啃了过去,首战大获全胜之后果然崩掉了一口牙。赵国名将李牧临危受命,秦军又已杀到邯郸城下,被李牧率兵携将要亡国之哀大败秦军,几乎使秦军全军覆没。
始皇十五年,嬴政仍旧在打赵国,被李牧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真·转进如风,锐不可当,把秦军接连大败两次,使秦人闻李牧之名而不敢进。
战术层面失败了,对嬴政而言并不重要。
始皇十七年,休整两年之后的大秦仍旧民心可用,商鞅变法以来的耕战模式实在太过强大,废井田开阡陌,人们随意开垦荒地,但开出来的荒地也不属于自己,除非你能立下军功。
民心思地,战死也算军功,便一波波地勇于公战。
咸阳宫里的气氛沉凝似铁,嬴政的声音也压得极低,他终于点向韩国,说可以开始了。
两次大败于李牧,这并不影响战略决策。秦地广人多,恢复得快,赵国割城献地,有一李牧却只能拿来救火,这些年早元气大伤,此时再想救韩,已有心而无力。
嬴政想得很清楚,如果先攻韩,固然能震慑六国,可灭韩之后再攻赵,有李牧在,秦军一旦失利,恐怕又会有一波五国联军,届时若李牧挂帅,秦军能守住韩地就算尽了一代人的努力。
嬴政不想要这样的努力,他从头到尾想的都是灭六国。
所以拼掉赵国国力,灭韩之后立刻转头灭赵,丝毫不给列国反应的机会。
似乎连天都在帮他。
始皇十七年,无力抵抗的韩国被大秦覆灭后,赵国遍地大旱。
嬴政大笑着在宫中飞奔,他甚至还去找了关系冰冷的母亲:「母后你知道吗,寡人就快要回到赵国了,寡人很快就能回邯郸了!」
赵姬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隔帘听嬴政说话,闻言忽然一震,她直起身子,扯断帘幕,一双眼睛睁得贼大,她一字一顿道:「你要灭赵?」
嬴政挺直了身子,喘息未定:「对!寡人要,灭赵!」
赵姬神情极其复杂,她早想到这一天,可仍旧忍不住双眼通红,目中泪水写满悲愤:「你走,你走,你再也不要回来!」
嬴政的兴奋被这两眼的泪顿时浇灭。
赵姬已开始丢东西砸他,嬴政的眼睛又变成一汪深潭,他恭敬退了出去。
一退出去,他又变成那个大秦的孤家寡人。
那个气吞天下的孤家寡人。
始皇十八年,王翦攻赵,又被李牧所挡,李牧还在请援齐国,若是被他请动了,两国联军未必不能击退秦军。连大旱之后的赵国都没法攻破,没了连灭两国的速度,六国反应过来,拿什么一统天下?
嬴政在咸阳宫里拍桌子,说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要让齐国袖手旁观,还有那个李牧……送钱去王翦那,让他想尽一切办法,既然短时间打不过,就弄走他!
秦王一言,无数策士奔向齐国,大批金银涌入邯郸。
齐国被策士说动,没出兵。
而去往赵国的金银发挥了远超嬴政想象的作用,赵国国君的宠臣郭开向来是收钱办事,当年说廉颇老矣,一顿饭去三趟茅厕的就是他,这次更是离谱,说李牧等人领军在外,如今局势不对,他们说反就能反,还是得派些更亲近的人过去。
赵国国君信了。
然而李牧不是岳飞,李牧看了看国君派来的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几人敌不过秦军,我须得亲自坐镇。
那赵国国君就很有完颜构的风姿了,听了李牧这个回答,加上郭开在旁边跳,说果然是要反呐!
赵国国君直接派人暗杀了李牧。
也不知当年有没有天日昭昭,有没有六月飞雪,总之这样的国度,亡也不冤了。
过了秦国的新年后,始皇十九年,嬴政亲临前线,秦军士气一时大振,加之李牧已死,赵军指挥失当,此消彼长之下,嬴政随王翦长驱直入,杀进了邯郸城。
赵亡。
嬴政又一次漫步在邯郸的街头,这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他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地方,当初欺凌他的邯郸少年还有活着的,他们瑟瑟发抖,他们膝行不敢视。
属下问嬴政:这些人怎么处置?
嬴政笑了笑,随意对属下道:「杀了呗,这些人,还有这些人的家里人,都坑杀了。」
这些邯郸少年又叫起来,高声求饶,嬴政抠抠耳朵,想起很多年前的燕丹。
燕丹也曾与他重逢过,早在四年前,嬴政救燕攻赵的时候,燕王便投桃报李,把太子丹派去了秦国为质。
那时燕丹还很开心,还觉得自己的儿时朋友是在止战平祸,两人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嬴政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陪燕丹蹲在地上喝酒。
喝完了酒,嬴政才说:「太子丹,你看错我了。」
醉醺醺的燕丹没听清他的话。
不过那也没关系,之后的岁月足够让燕丹明白,嬴政的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燕丹愤愤然去质问嬴政:「这就是你要的,所有人可以坐在一起放怀喝酒的天下?」
嬴政说:「这还不是,不过就快要是了,等我灭了六国,天下变成一个完整的国度,就可以了。这里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跨过大江,还是翻过三山五岳,他们也只有一个身份,他们会说同样的语言,写同样的文字,他们坐下来就能喝酒,站起来就能高歌。六国只要存在,我就看不到那一天。」
燕丹嘴唇颤抖着,他望着嬴政只觉望见了一座巍峨青山,他无言以对,又感到疯狂离奇。
他说:「你疯了,你疯了,天下这么大,没人能灭得了六国,就是灭了六国也还会有新的六国……」
「不会了!」
嬴政给燕丹指着面前的天下地图,他振奋道:「以后只有郡县,没有六国,我会把驰道修至东海边,从最南到最北都连成线,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度,是一个……」
燕丹猛地摔袖,他大声道:「赵政!你清醒点!」
嬴政忽然停了,他的身子不动,脑袋从下方一点点转过来,阴冷的目光把燕丹盯得连退三步。
嬴政说:「我记得跟你提过,我不喜欢赵政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喜欢。」
燕丹咽了口唾沫:「可是你就叫赵政,自古以来你们就是赢姓赵氏……」
燕丹终究没能把话说完,嬴政一直盯着他,没人能在嬴政这种目光下说完长篇大论,燕丹甚至能感到四周的秦人武士握紧了刀戟,杀气满溢殿前。
直到嬴政开口,燕丹才像重新活了过来。
嬴政说:「我也不喜欢自古以来,就是因为自古以来分封诸侯,才有五百年战乱。当今比自古以来都要好,当今的王比三皇五帝也要好,寡人知道你不信,且留着你的脑袋,认真看罢。」
只可惜燕丹看不下去了。
当嬴政灭赵之时,燕丹便逃出秦国,逃回燕国,满脑子都在想消灭儿时的好友,天下最大的疯子。
遂有荆轲刺秦。
面对故友的刺杀,嬴政已经习惯了,他的母亲为了情人恨他,为了故国恨他,他的师父为了权力恨他,为了恐惧自杀,他的故友没法理解他,实在太正常。
无人的深夜里,嬴政甚至能料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未必不会恨他。
嬴政又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凄清的夜里显得越发悲凉。
无论如何,荆轲刺秦给了嬴政一个绝佳的理由,他是为了报仇而兴兵,燕国附近只有一个齐国可能救援,但经过上次策士入齐,嬴政也摸透了齐国的现状。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奢靡的齐国贵族已把国力消耗一空,在位的国君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享乐一日便是一日。
荆轲刺秦的理由,足够让齐国装聋作哑。
始皇二十年,秦军从原赵国境内渡过易水,灭燕。
始皇二十二年,身处四战之地的魏国也迎来了它最终的命运,被王贲引黄河、鸿沟之水灌城,灭魏而建东郡。
至此,天下七国只剩其三,齐国还在醉生梦死,楚国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六国说灭,也就灭了。
嬴政的每一步似乎都没有走错过。
当然,后来嬴政攻楚时用错了人,被楚国项燕大败一场,是他的失误,但六世之余烈撑得起他这种小小的失误。
六世之余烈要的是大气魄,大胆略,是气吞天下的豪情壮志,是孤家寡人的踽踽独行。
而不是战术上的每战必胜。
嬴政旋即启用王翦,发兵六十万,以倾国之力灭楚,楚地变成了一个个的郡县,曾经的封地消弭一空。
至始皇二十六年,没什么抵抗能力的齐国覆灭,由此前推到大秦灭韩,刚好十年。
只是算上挑动燕赵开战,夹击赵国,嬴政真正开始主导覆灭六国之战,还要提前五年。
十五年前,嬴政只有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的嬴政制定了一个以十年为跨度的宏伟战略,一改五百年纷争割治的局面,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终于一统天下。
自此奠定了千百年来的天心民意:偏安是可耻的,避祸是无力的,这片土地不可分割,不能分离,更不能任人染指。
当然,要奠定这些,也不是简单的统一所能解决的。
·5
三十九岁的嬴政面对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千头万绪的麻烦都堆在他面前,各种各样的说法充斥他的脑海,要如何治理这样一个国度,没有任何人能给他经验。
嬴政只能由自己决断。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将开辟崭新的篇章。
原来在一国之地施行郡县制,还能治理得过来,七国共同施行郡县制,要如何保证消息的传递?
嬴政修建驰道,你看这驰道又长又宽,能跑多少辆马车?这些驰道遍布海内,路旁种满碧树青松,再加上他首创的驿站制度,什么消息不能心旷神怡地传回咸阳?
燕丹虽然已经死了,可跟燕丹说过的话嬴政也不会忘。
他要统一七国度量衡,发布各种官定器具,刻石四方,宣扬新的度量衡,叫四海九州的人们都用同一个称呼来指代长短、多少、轻重。
更不必说还有统一文字。
其实我一直以为嬴政统一文字就是简单粗暴地把秦篆推向四方,后来我才发现这里的统一文字是一大伟业,几乎不亚于嬴政一统六国。
那会儿的文字,偏旁部首是可以出现在任意位置的,草字头可以在上也可以在下,甚至可以在左右。而且偏旁还可以用同意义的字来指代,比如言字旁就可以用心字旁来指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这俩可以互换……
像这种麻烦还有很多,各国文字不一,人们受教育程度也不一致,许多字都有完全不同的写法。
嬴政统一文字,是在规定字形。
偏旁部首不能颠倒位置,每个偏旁怎么写也都定下,不可代指,每一个字的笔画也要固定,不至出现多种写法……
这些关于字形的规定,使得文字有了进一步规范发展的可能。
秦篆这东西只有特别正式的公文诏书才会用,当时民间主要还是用隶书,但在此之前,多少春秋战国、乃至西周的古书,就因为字形混乱,辨认不全,白白残缺了。
字体结构的革新与定型,无异于文化上的商鞅变法。
当我头一次知道这些的时候,脑海里忍不住涌起一个念头,且不提别的方面,文化上有这等功绩,焚书坑儒算什么啊,让他焚……
这些基调定下之后,嬴政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咸阳宫里批奏章。
批多少呢?
那会儿奏章以竹简为载体,嬴政一天要批一百二十斤的竹简,只要他有空,不分昼夜地呈给他,不批完就不睡觉。
然而这种勤政并不能完全发挥作用。
嬴政很清楚,大秦的心腹之患不在外边,就是在这咸阳宫,就在他的骨肉亲朋和社稷大臣里。
天下初定,相国王绾就谏言,说诸侯初破,燕、楚、齐都离得老远,不如把陛下的崽丢过去封个王,也方便掌控。
嬴政居高临下,冷冷扫视殿前群臣:「诸卿以为如何?」
殿上一大半人,齐刷刷全是应和。
嬴政心底也在冷笑,这群人在想什么他能不知道吗,你以为说是请立诸子就是立诸子吗?是这群人想抛出分封诸子的由头,商讨裂土而治这种方式到底可不可行。
真要是能裂土而治,谁最能得利?
自商鞅变法以来,功大者往往也会得到秦君的分土与封地,但那会儿的大功也不过是国富民强,或者一跃而使秦国成为七国之首。
嬴政灭了六国,这期间灭国之功,你要封多少人,要裂多大土?
只要能分封,那这群功臣才是最大的得利者。
好在朝廷里还是有嬴政的贴心人,李斯从里面站出来:「周分封诸子,多少年后彼此视为仇雠,五百年的纷争诸位现在就忘了吗?臣以为分封不便,还是对诸子功臣多加赏赐,更能体现陛下拳拳之心。」
群臣还来不及向李斯投去杀人的目光,就听见嬴政喝了声好。
于是就没人敢看李斯了,纷纷低头,把怨气深深藏在自己心里。
嬴政瞅着这一幕,脑袋一阵阵疼。
其实分封诸侯不仅是这群功臣的诉求,同样是六国贵族的诉求。不分封哪有贵贱?只有分封才能区分世袭的土地主人,和耕地的奴隶百姓。
而嬴政坚定走郡县制的道路,还要以秦法治国,就惹来六国贵族的消极抵抗。
这种抵抗说有力度吧,好像力度也不大,但它就很烦人。
比如后期弄个谶语,说祖龙死而地分,这群人对分地的旧贵族生活是多向往啊!
还比如嬴政觉得自己功业远超历代国君,不应该跟他们一个名号,国内又不大搞分封,也不该用天子,大家一起商量个新名号吧。
七国的文化精英们给出了意见,很偷懒的一个意见,说古有天皇帝皇泰皇,泰皇最贵,不如王上就叫泰皇吧。
嬴政:???
嬴政寻思,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新名号三个字那么难懂吗?如今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文字已定型,驰道遍天下,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也,你搁这给我弄复古的称号干嘛呢?
最后还是嬴政自己找人,取三皇五帝中的皇帝,以始皇帝自称,隐有自他而始,传至万世的意思。
该说不说,秦固然二世而亡,皇帝这个概念估计还真要在人心里传至万世了。
反正与这群文化精英、贵族余孽的斗争,延续在嬴政整个皇帝时期。
定天下三年之后,嬴政东巡封禅,这群人跑过来献上古代礼法,说要简约,说要朴素。嬴政说我特么创这么大伟业,你要我怎么简约朴素?
直接不带这群人玩了,嬴政领着王翦、王绾、李斯他们一群人上了泰山。
嬴政也算是难得恳切,这里没有外人,他说有些自己人看不开的事,朕起个头,大家一起刻石为约,就让它过去吧,朕不追究,你们也别记恨。
众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跟嬴政一起刻石了。
「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群臣相与颂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这波刻石过后,嬴政跟上层的老秦人达成了暂时的和解,跟六国余孽与文化精英们的战斗还漫无止境。
众所周知,嬴政经常东巡,就是因为这群对手太能暗戳戳搞事,他要在巡游的过程中刻下碑文,宣扬秦律,审核当地案件风俗,顺便震慑六国余孽。
震慑肯定是震慑了,但并没有完全震慑住。
嬴政第二次东巡,就被张良在博浪沙埋伏,一锤差点把他砸死在当场。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嬴政派人去查,张良自己智计无双,能逃脱追踪也就罢了,这么大一场刺杀,是谁泄露的行程,谁提供的路线,竟然也查不出来。
嬴政这就了然了,朝廷里勾结六国贵族,心系儒教文化的不在少数。
还是要提拔自己的人。
嬴政已经四十多岁了,但还想着跟这群人斗,还想着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彻底压服六国。
第三次出巡,嬴政看了一圈地形,回咸阳就准备出兵,要北驱匈奴,在军功之中提拔自己的心腹。
北击匈奴,修筑长城,使匈奴人不敢南下放马,蒙恬带兵驻守边疆,为防军粮运送不利,嬴政直接开凿贯通南北的直道。
这种直道是怎么开凿的呢,四个字,削山填谷。
翻译翻译,什么叫人定胜天啊?
嬴政必然是个宏大叙事的狂热爱好者,当年覆灭六国后,南越还没有纳入秦国大地,他派人攻伐南越,因为军粮不济难以攻克。
除了像诸葛丞相这样爱惜民力的变态,能脑筋一动发明木牛流马,其他人面对这种情况就是死磕。
嬴政不死磕,嬴政也不搞发明创造。
嬴政在地图上看了看,说这运粮不难啊,只要把长江水系跟珠江水系连起来,就这……就这个湘江跟漓江,中间贯通起来,不就能运了吗?
朝野面面相觑,说这是个大工程啊……
嬴政挥手一笑,说郑国渠,都江堰,哪个不是大工程,我老秦人干的就是大工程!
遂凿灵渠,灭南越。
正如此时建直道,真就削山填谷,大自然的山川起伏在嬴政面前仿佛瑟瑟发抖,一切以他的人意为转移。
这就是大一统的伟力。
当然做完这些,大秦的民力也快要运转到极限了。
嬴政或许也想过休息,但他还要先彰显一下自己的正确,只有郡县制的大一统才能完成这般伟业,覆灭六国,又北驱匈奴,他置酒咸阳宫,为此庆贺。
众臣之中,自然有人举杯为嬴政贺,嬴政笑了没有三秒,就又见到了他的对手们。
有个叫淳于越的,不仅觉着嬴政的成功没什么意义,还把庆贺的人统统骂成谗谀之臣,只有他自己傲骨耿耿,说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闻所未闻也!
嬴政特么终于忍不住了。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闻所未闻?
老子就是厚今薄古,上古的传统都是什么狗玩意,你们儒家就在到处散播这道理?
嬴政回头问了一嘴李斯,李斯瞅他面色不善:「是啊,天下到处都在读这样的书呢。」
嬴政脸色变了,直接下令,烧光这些厚古薄今的书,百姓若要向学,以吏为师,学秦律足以。
遂有焚书。
其实淳于越这句话,放在封建王朝常被人用来批判嬴政,说你看,二世而亡了啊,没毛病啊。
然而时至今日也该明白,有些创举就是跨时代的,就是要抛弃上古传统的,只不过嬴政固然是千古一帝,但他出场太早,抛弃上古传统的同时,要创造的东西太多,漏了一个他都得二世而亡。
比如他要是多弄出来一个察举制之类的上升渠道,给六国贵族和文化精英们一口饭吃,这群人立马就安分下来了。
但没做到也不能说他菜,他已经开辟了足够多的创举,走在了太多人的前面。
以至于他儿子也跟不上他,扶苏还傻乎乎地跳出来为六国贵族、文化精英们说话,说父皇你应该怀柔,也应该师古,不能一心往前奔。
嬴政看他就像看一个智障,挥手把他送去北方边境了。
比起扶苏,至少看不起东方贵族,上完朝都要弄乱他们鞋子的胡亥,要在嬴政心里可爱多了。
至于坑儒,嬴政实在也没坑什么儒,是他一直信任的两个方士在他背后骂他,为他所知,一怒之下追捕方士,坑杀了不少人。
杀完人之后,嬴政忽然消沉起来。
他想我这辈子到底有什么人真正陪过我呢?是我娘,是燕丹,是仲父,是李斯,还是我的这些儿子,我所信任的术士?
嬴政没有想很久,这些人的身影从他脑海中迅速掠过了,他很快就得到答案。
朕是孤家寡人,朕从来没有人陪。
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朕才是举世皆浊我独清。
嬴政长笑三声,开始放飞自我,把运转到极致的民力接着消耗挥洒,修皇陵,修阿房宫,终于百姓煎熬,民不聊生,始皇三十五年之前还有机会欣欣向荣的天下,彻底朝崩溃的方向驶去。
这边在大兴土木,地方上的百姓被征召,家里的土地便又被六国贵族吞并。
嬴政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这一生备好了墓碑。
始皇三十七年,嬴政预感自己似乎快要死了,他想人在天地之间,如鱼在水中,或许活动一二,就能改变气数,可多活几年。
遂有最后一次出巡。
嬴政批完每日的一百二十斤竹简,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江山,还是闭上了双眼。
这一次,他没能彻底战胜天命,但他的魂魄却始终未曾散去。
自此以后两千年,这座江山上再没有苟且偷安的英雄,再没有常年分裂的国度,再没有不同的文字与衣冠,外人说这是伪装成国度的文明,那你就是这文明的奠基者之一。
这片土地上,将永远镌刻你的名字。
镌刻你给当时的残忍与暴虐,镌刻你给后世的文字典章,镌刻你的自负与气魄,也镌刻你的伟大与孤独。
谁让你是第一个呢?
始皇帝嬴政,这个名字应该比赵政更让你喜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