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城墙上的时候,远远瞧见萧景熠飞奔过来的身影
他冲我喊,声音又急又怒
「许知离,你敢跳我就诛你全族!」
我冲他笑了一下,纵身跳下城墙
我名字不好命也不好
以后就再不相见了罢。
1
我是萧景熠的皇后,但形同废后。阖宫上下都知当朝皇后不得宠,西偏殿别说皇帝不来,连人迹都罕至。
明月是我打小的贴身丫鬟,看着今日御膳房送来的吃食破口大骂:「娘娘,无论如何您都是大匡朝的皇后,他们怎能如此糊弄您?」
我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是见风使舵惯会看脸色的一把好手,我不怪他们。
如今城外大军压境,他放在心尖尖上七年的人竟是帝国的奸细,想必他现在心里极不好受。
我一颗弃子,何必在这个时候惹他不痛快?
2
萧景熠身上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傲气,这件事从我同他相识起就知道。
许家是凤脉,嫡长女只嫁真龙天子。因此我自小被特许入翰林院同王公贵族一同念书。
那个时候我同他的关系大约称的上还可以。
我年幼无知,听说眼前的人以后会是我的夫君。于是便天天扒着他的袖子喊他哥哥,做什么都喜欢同他黏在一起。
萧景熠虽不理我但也没有拒绝,再加上他天生冷清,我便以为他至少不讨厌我,甚至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直到我看到他同舒窈在一起。
彼时他眉目温和,手上拿着一支精致的发簪,笨拙又小心翼翼地簪在舒窈的发上。不像将要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反倒像寻常人家疼爱妻子的丈夫。
我心里突然就很难过。
舒窈是礼部舒大人的二女儿,生的倾国倾城的好样貌,同他般配。可惜只要不是生在许家,她就注定不能当皇后。
其实大匡朝历代皇帝的后宫中都只有皇后一人,所以生为许家嫡长女乃是人人称羡的好事—自小金枝玉叶长大,长大便是母仪天下,还能有夫君独一份的宠爱。
所以我想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惜我是这几百年来运气最差的那个。
即便我再喜欢萧景熠。但现在他既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我便不想嫁给他了。
3
世事无常,事与愿违我已经历了不少,我早该想到,帝王家怎会同意让凤族血脉聘与旁人?
我站在大殿上,听着当今皇上对萧景熠说:「你若不迎许家嫡女许知离为太子妃,这个皇位便让给你二弟来坐。」
萧景熠看着我的眼神厌恶又陌生,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从小叫他哥哥的人。只因为莫名其妙的天意,他心上人的正妻之位旁落他人。
我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但最后他妥协了。
钦天监的大人算完生辰八字,对着我长跪不起,说了一长串神神叨叨的话。大意是我身带凤命,将来会为大匡朝挡下一场大祸。
礼部去择良辰吉日,我一个人慢慢往宫外走。快出宫的时候看到西直门外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萧景熠。
「是不是你,提前买通了钦天监,挑唆了父皇,让我不得不娶你。你现在是不是开心极了?我怎么从前不知道你这么令人恶心?」他眼睛血红,里面有显而易见憎恨。
我沉默下来,如鲠在喉。我想说我也不开心,想说这不是我本意。
但我什么都没说,心如刀绞不过如此。我是真的喜欢他,但我没想到原来他就是这样看我的。
他看我无言以对,以为是默认的意思,语气中嫌恶更甚。
「钦天监说你将会挡下大祸,」
「那我希望你在大祸里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4
大喜之日也是萧景熠登基之时,这是古例。
出嫁前娘亲劝我良多,无非是莫要同新皇置气,要尽皇后之职,要亲和仁善。
我坐在新房中只能苦笑,我又何尝舍得同他置气?
我默许了大婚之日他将舒窈从偏门抬入宫中封为贵妃,生生忍受他说着希望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
新后的喜秤还未揭开,萧景熠身边的小太监就来报,「皇后娘娘,皇上今夜政务繁忙,已经在御书房歇下了,娘娘也早生歇息。」
小太监许是怕我发现有假怪罪他,神色躲闪,吞吞吐吐,紧张的快要厥过去。
他不过是一个听差办事的,我无意为难他,让明月给他赏银打发他下去。
我虽然爱他,但许家嫡女许知离就不可能是傻子,歇在御书房这种话诓不了我。
看着窗外的那一轮冷月,我近乎自虐地提醒自己,萧景熠这时候应该已经到锦仁宫了吧。
锦仁宫,是舒窈舒贵妃的住处,并不很大,但离萧景熠的寝殿仅一步之遥。与我截然不同,我住在西偏殿,如果想见萧景熠,就要走过半个宫闱。
5
我同舒窈第一次相见是在五日后,她正在喂御花园池子里的锦鲤,我穿过回廊就远远看到一张沉鱼落雁的脸。
她同我恭恭敬敬地行礼,嘴里吐出的话却讥诮又刻薄。
「我本以为许家嫡女能是什么绝色?没想到竟然生的清汤寡水。皇上不疼惜你,便是有龙凤之说又有何用。新后入宫这么些天还是完璧之身,传出去平白叫人笑话,许家就是这么教你当皇后的?可见龙凤传言不过如此。」
我被气的发抖,一句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朝身后的池子中倒去。
落水的声音将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有个人跑过来大力推开了我,跳进了池子了。
我狠狠摔在地上,看着将舒窈抱上来的萧景熠发呆,心中第一个反应是艳羡,原来这就是有人宠爱的样子,不会被无缘无故地责怪和推开。
舒窈靠在萧景熠怀中窃窃哭泣,「……是臣妾不好,言语上冲撞了皇后娘娘。娘娘只是一时被臣妾气到了,她不是故意推臣妾的,皇上万万不要责怪娘娘……」
我急了,「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
「啪」,打断我的是萧景熠狠狠的一巴掌,「言语冲撞你便要推人入水,你怎么配母仪天下?我本以为你只是有几分小聪明,没想到竟如此歹毒。」
「从此你别想再伤窈窈分毫,否则要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6
明月心疼地拿着温鸡蛋替我敷脸上的指痕。
萧景熠这一巴掌打的真重,舒窈仅仅是「受惊」,我却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手臂在地上擦出了一道血痕。
真可笑啊,我擦了擦不知不觉流下来的泪水想。
我没想到过了晚膳的时间萧景熠会来我的寝宫,我都习惯了他每次走到我面前都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规规矩矩地福身问安,他却突然走上前来死死扦住我的下巴。
「许知离,朕不知你竟有如此算计?」我茫然的眼神让萧景熠更生气了,「你还在朕面前装什么都不知道?你今日故意将窈窈推入太清池,引我动怒。你便又去找母后告状,让母后逼我同你道歉圆房?」
在他将我粗鲁地推倒的时候,我终于哭出声来。
真的好疼啊萧景熠,真的好疼。可是我没有把舒窈推下去,我也没有去找太后告状。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所有事情要我一个人承担?
第二日早上我醒的时候,萧景熠已经不在了。
我浑身青紫,甚至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满脸干透的泪痕。
明月眼睛红红的趴在我床边,叫我小姐。这是我出阁后她第一次又叫我小姐,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但毫无办法,我从床上撑起身来。
我得弄明白,我已经不是许家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我是大匡朝的皇后,不再期待帝王的宠爱,不再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萧景熠怎么想,我都该走下去的。
7
太医诊出我有孕的时候正是金秋时节,西偏殿院外的柿子树硕果累累。太后高兴得不行,拉着我的手一叠声地叫好孩子。
其实舒窈在前几天已经诊出了喜脉,萧景熠在太祠为她祈了一夜的福,第二天就大赦天下。
但我有喜,他看都没来看我。
听小宫女嗫嗫嚅嚅说是因为舒贵妃近来情绪欠佳,太医院称这样不利于安胎,所以萧景熠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叹了口气认真嘲笑自己—许知离,原来你一直自我安慰,到头来还是会难过啊。
看着一箱一箱送入宫的人参补品,我恍然想起来如今已没人这么关心我了。
「谢姑母赏赐。」我跪在地上谢恩。
太后眼圈一红,连忙将我扶起来,她许久未听我叫她姑母,约莫是想起了我幼时的样子,连带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知离啊,我瞧着你入宫这些时日,反倒是清减了许多。是我没将他教好,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我记得你从前是很爱笑的……」
过了半百,保养的再好都会有苍老之态。我瞧着她愧疚疲倦的脸,知道她在我同萧景熠的事上费心不少。
只可惜强扭的瓜不甜,萧景熠看我一眼都嫌恶心,更别提欢喜。情爱这些事,真是冷暖自知,旁人再怎么劝都是枉然。
我都不敢相信我现在竟然能装的如此平静,然后安慰她:「姑母不必自责,不干旁人的事,是知离自己命不好。」
我已经习惯了。
8
我不知道舒窈为什么会来我的寝殿。
所以看到她正挺着一个同我旗鼓相当的肚子,站在院内拨弄我新栽的蝴蝶兰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
她倒是一点都不拘泥,很自然地同我福了福身,「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像是之前的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吃了教训,站的离她两米远,明月更是警惕地护住我的肚子。
舒窈却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您还是如一般的没有长进,胆小慎微,缩头缩脑,」她凑近了我一点,轻轻说道:「你说萧景熠怎么可能喜欢你这样的废物呢?」
我皱了皱眉,又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舒窈慢条斯理地打量我的肚子,伸手摸向腰后。
清晨的西偏殿没什么人,我喜静,伺候的人都被我打发去了别处当差。
看着舒窈的动作,明月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严丝合缝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舒窈没看我们,专心地慢慢摸索着。随后,她的身上掉下了一个什么东西,小腹瞬间空了一块。
那是一个棉布包!!
舒窈竟然是假孕!
我骇得无以复加,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舒窈。我想不通,舒窈明明深得圣宠,她为什么要假孕?
随后我看着舒窈拎起棉布包,轻盈地走出大殿,不复那副笨重模样。她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许知离,今晚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你可得收好了。」
9
锦仁宫的舒贵妃娘娘失踪了,她最后去的地方是西偏殿。舒窈的贴身侍女说的信誓旦旦。
这样的风言风语在宫中传的很快,所以萧景熠怒气冲冲地踏进西偏殿的时候我毫不吃惊,我已经不奢望他信我了。
果然,他一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摁在墙上。
「许知离,你把窈窈弄到哪儿去了?你怎么在宫里这么久依旧如此狠毒?看不惯我宠爱旁人,就要让他们『失踪』是吗?」
我逐渐喘不上气,眼前出现了混沌不清的白光,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
前一秒我还在想,我有多久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过萧景熠的眉眼了。我还在努力安抚肚子里一直翻身的孩子,我对他说,你父皇只是有点生气,并没有不喜欢你。
后一秒我却只能看着他眼中布满的红血丝,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地张嘴问他,「我……我没动舒贵妃,陛下……陛下信么?」
他为了舒窈,是真的想杀了我。
萧景熠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看着在地上不住咳嗽的我,像看一只蝼蚁。
「朕之前说,窈窈要是出事,就要你百倍千倍来还,你还记得吧?」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我的肚子,语调冷漠,「她要是不好了,你们俩谁也别想活。」
10
「报!陛下!陛下!不好了!西北边境出事了!」萧景熠的贴身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殿外扑进来,面色惊恐。
「京城中有人里应外合,西北大军在回朝途中遭遇伏击,许家两位将军已经全部殉国!」那太监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萧景熠的脸色,又看了看我,「派去查探的人说,敌方领头的军师,叫舒窈,图格布•舒窈。」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我还在四五岁的时候。
父亲将我扛在肩上,去长安街买我爱吃的荷叶鸡,又去朱雀桥买娘亲最爱吃的绿豆糕。我会顺带捎上几串糖葫芦,去馋还在学习功课的兄长。
兄长就会教育我,「知离,哥哥在学习兵法,你不可来打扰。」但每次我一转头的功夫,冰糖葫芦就会少一颗。
兄长告诉我,糖葫芦被墙角蹲着的小老鼠抢走了。我便看着他嘴角的糖渣偷偷笑,然后再慢慢扭头等他吃掉下一颗。
但我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父亲和娘亲,也没有兄长。只有明月哭肿了的双眼和从小腹传来的坠痛。
太医头磕的不敢起来,战战兢兢告诉我,情绪波动太大导致了早产,孩子刚刚七个月,是个小皇子,但因为月份不足,所以没有保住。
而太后娘娘也因一时接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
我听着云板敲响的四下丧音,用力挥开搀扶着我的手,呕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像撕裂之后又被重新拼凑在一起,组成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行尸走肉。
原来一个人疼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我从前说我命不好,但我其实并不是觉得自己真的命不好。心中总还存着些侥幸,觉得幸运的事情总会来到我身上。
每一次都差一点点,我以为萧景熠喜欢我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随后我不想嫁他了,却被一纸天命框在了京城。最后我终有了孩子,我以为我终于能拥有一个叫我娘亲的小生命,我却失去他了。
舒窈说要送我一份大礼,原来就是这样。
她约莫是很喜欢萧景熠的,但她选了自己的家族。
而我怀上了萧景熠的孩子,所以她要报复我,要我孑然一身,要我无人爱无所爱。
我低着头又呕出一口血来,像在手帕上开了一朵极其艳丽的花。
我想,我再也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亲人。
我只剩一个人了。
11
萧景熠其实来找过我一次,大约是因为愧疚,但我没有见他。
从那日起我就闭门不出,将自己锁死在了西偏殿,伺候的人散的一干二净,只余下明月一个人。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我知道明月经常边洗我呕血的帕子边哭。
我不欲她每日瞧着我的样子担心,本想把她也赶走。没想到她抵死不愿,我没法子,便也只好由她去了。
西北敌军势如破竹,直逼京城的消息搅得宫里人心惶惶。
我其实早晓得有这么一天,倒是让萧景熠一语成谶,他说要我在那场大祸里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今日总算能得偿所愿。
我吃下最后一口馒头,拍拍手站起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凤族血脉并不是只有那些空口无凭。
传言都道凤凰涅槃,这是我们远古凤族同黄帝定下的契约,若是有人愿意放弃轮回的机会,魂飞魄散,那么她的三个愿望将会被实现。
明月站在殿门口,眼睛红红地看着我穿上皇后的装束,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身体慢慢颤抖起来。
「你其实也早就发现了吧?发现我想离开了,」我尽量轻松地说道,从脖子上摘下那个白色瓷瓶递给她,「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但他应该不愿意再生在帝王家。你帮我把他带去江南,我觉得他可能会喜欢那里的小桥流水。」
明月顷刻间泪如雨下,我从没见过她哭的那么狼狈的样子,「小姐,我们一起走不好吗?您为什么……」
我疲倦地笑了笑,把白瓷瓶塞到她手里,「对不起啊明月,我真的太累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就当是我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吧,带着他,再也不要回来。」
12
身后的西偏殿被熊熊大火包裹,我听见明月声嘶力竭地喊我小姐,声音隔着火幕传过来显得异常凄厉。
我在偏门出去为她安排好了接应的人,算算脚程,她应该正好能看到江南新开的桃花。我嘴角噙着笑,头也不回地朝城门走去,长长的裙裾曳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哀哀的啜泣。
我要赶在最好的时节,赴一场有去无回的约。
我登上高墙的时候没人拦我,看守的人大多是我父兄带出来的,他们告诉我萧景熠还在同将领们商议对敌之策,留他们在原地待命。
西北的敌军兵临城下,整齐划一地摇旗呐喊,气势雄伟。城中却几乎弹尽粮绝,聪明如萧景熠想必也快束手无策,更何况……
我叹了口气,提着繁复的衣衫站上墙垛。
更何况还有对面站在主帅身边的舒窈。
我同她打招呼,像是还在宫里的时候,在御花园的回廊里相遇,「舒贵妃,好久不见啊。」
她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还能这样若无其事。
我困惑地问她,「你同萧景熠这样鹣鲽情深,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呢?」
舒窈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点气急败坏,正要反驳我,身边的主帅却瞥了她一眼。舒窈突然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做了那么多年细作,反倒更不叫人信任,都是可怜人罢了。
今天的天真好,风和日暄,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偷浮生半日闲的好日子。
原来在这世间活了这么些年,临到走时,还是会觉得留恋。我把有些散乱的鬓角掖好,想,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去江南了。
我瞥见萧景熠从远处飞奔过来的身影,我的面前是百万敌军在摇旗呐喊,耳旁却只有他又急又怒的声音。
「许知离,你敢跳,我就诛你全族。」
我笑了笑。真遗憾啊,到我死他都没能给我一个好脸色,让我总记得他怒气冲冲的样子。
况且,我本就只剩一个人了,哪里还有全族让他诛呢?
我往前站了站,他便仓皇地停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声音颤抖,「知离,你先下来,我求你了,你先下来。」
我看着萧景熠熟悉又陌生的脸,悄悄许愿。
一愿海晏河清,九州昌平;二愿百姓安乐,年古丰稔;三愿……
我张开双臂,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你曾要我魂飞魄散,那么今日如你所愿。
看着面前拔地而起将敌军逼退的红莲业火,我感觉到身上的皮肉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块一块刮下来,痛的锥心刺骨。
我模糊地听到萧景熠喊我的名字,「许知离!不要!」
我笑了一下。
那么三愿,再不相见了吧。
【番外】萧景熠
1
许知离生的并不是倾国倾城,但在我的记忆里,却一直异常深刻。
我从小就知道她将是我的妻,但可能是还没到娶妻生子的年纪,所以我一直没什么实感。
我没有妹妹,那时候她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我喊我哥哥,我其实觉得颇有些新奇。
碰见舒窈不是什么两情相悦,我的暗卫查探到了一些事,说舒府二小姐同西北蛮夷似乎有些来往。
父皇同我提过近几年边境不太平,我想大约能从这里查到一些线索,便开始刻意同舒窈亲近。
很多次我都知道许知离看到了,但我没有同她解释。其一是怕她知道了会露出马脚,其二我又莫名喜欢看她受了委屈就红彤彤的眼睛。
我还不知道我原来从那时就喜欢她。
一晃眼就到了许知离能嫁人的年纪。父皇站在大殿上给我和她指婚,还告诉我不娶她就别想继位。钦天监的人在一旁卜算应和,我在那瞬间突然就心头火起。
彼时我正是年轻气盛,最讨厌所谓天命,但我最后只能向父皇妥协。所以我把一腔怨气都发泄给了许知离。
我把话说的很重,即便我知道她什么都没做。她的神色茫然又难过,却一句话都没说。
我看着她孤零零地朝西直门外走,心中其实很愧疚。但我没有追上去,为了所谓『天家尊严』。
2
舒窈这个细作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我在和许知离成亲的那一天,把舒窈从偏门抬进了锦仁宫,封了贵妃。
许知离仍旧是那样温吞,仿佛出了所有事,她都只会恰到好处的难过一下,然后接着微笑。
我其实很生气,许知离对我和舒窈的事好像并没有很在意。但她如果真的爱我,难道不该同我来闹,不该继续来黏着我么?
我第一次动手打许知离,是在舒窈落水的那日。
看着她脸上立刻浮现出的五个指印和她投向舒窈艳羡的目光,我几乎是在瞬间就心疼了,我想把她搂在怀里哄她,让她不要难过。
但我不能,我必须要让舒窈觉得她很受重视,这样她才会觉得我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从而放松警惕。
从小父皇就告诫我,九五之尊,必须时时看起来不慌不忙,游刃有余。
而我屈指可数的几次失控,全都给了许知离。现在想想,其实我已经在心里把她当成了一个很亲近的人。
当夜母后让我去同许知离圆房,我其实是欢愉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但为了让那些耳目安心,我装出了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当看着她在我身下哭泣低吟的时候,我几乎是控制不住的兽性大发。我想她也失控,想让她完完整整地属于我。
她被我折腾惨了,露在寝衣外的肌肤上都是我留下的印子。我像着了魔一样一遍一遍亲吻她,喊她的名字。
可惜她睡的昏沉,什么都没有听见。
3
其实我比她还早知道她有孕。
因为舒窈的缘故我不能总去看她,所以我让从小跟我的暗卫去跟着她。
许知离自己就是个小孩儿,第一次干呕的时候她还无知无觉地去御花园采花。
暗卫来禀报的时候我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当夜就摸进西偏殿去探她脉象。
小丫头窝成一团睡的香甜,我却松了口气,她肚子里的小祖宗快两个月了,胎相也很稳。
我将额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自嘲地笑了笑,紫禁城的主人,竟然偷偷摸摸得像个贼。她是长在我身上的软肋,我既怕吓到她,又怕宫中那些西北混进来的细作因我的宠爱伤到她。
我贴着她软软的耳垂小声告诉她,「知离,我真的太怕了,你别怪我,你绝对不能有事。」如果要让别人伤她,那不如我对她狠心一点,至少能让她性命无忧。
宫里都说我大赦天下是因为舒窈有喜,其实不是。我当日赠她的珠串里有大量麝香,我清楚地知道舒窈是不可能有孕的。
但这件事让我更加警惕。至少太医,已经被舒窈买通了。
当夜我从西偏殿出来就去祠堂跪了一宿,我求先祖原谅我年轻气盛时的口出恶言,我要他们母子平平安安,要她一辈子平安喜乐。
我大赦天下的时候舒窈来同我谢恩,我瞧着那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满脑子却全是许知离稚气乖巧的脸。
我想,我真是爱许知离爱的入骨。
4
许知离有孕七个月的时候,是局势最紧张的时候。
我已经从舒窈身上掌握蛮夷的全部动向,并做好了布置,但我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我对许知离冷淡至此,舒窈依旧对她动了手。
前一个月,蛮夷有一部分主力已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京城。我在等待时机,等南洋,西北等多地的驻军赶回长安,杀蛮人一个措手不及,让蛮夷从此一蹶不振。
舒窈去找许知离其实是一种试探,她想弄清楚我对许知离到底有没有感情,想试探我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我扼住许知离的咽喉的时候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演戏,从此我绝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这些时日我将她越推越远,我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一直叫我哥哥的小女孩,见到我就只有恭恭敬敬地同我问安,叫我陛下。
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会笑了。
但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给我身边的太监传的消息,他跌跌撞撞跑进来,明明是向我禀报,却句句都对着许知离。
他说许知离的父兄在回京途中被人杀害,凶手正是舒窈带着的敌军。
我眼睁睁看着许知离突然昏倒在地,衣裙下慢慢淌出鲜红的血渍,她的贴身侍女尖叫起来,随后慌乱地去喊太医。
我呆在原地,心透凉一片,隐约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走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许知离的孩子没保住,我不知道她将这个孩子葬在了哪里,但她开始拒绝同我见面。
我安慰自己,还好,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许知离很快就会知道她父兄都好好的。他们秘密返京,如今正潜伏在京郊,等着最后一批蛮人进入这个天罗地网。
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就告诉她一切,从此什么事都依着她。我同她以后也可以有很多孩子,只要她愿意。
5
隔几日的下午,我让我的暗卫去给埋伏的将领传令,准备收网。
那是这一年来,唯一一次,我没有看着许知离。
我到现在都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小,主意却那么大。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许知离已经站在墙垛上同下面的舒窈聊了一会儿天了。
她穿着一袭红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像一只随时要飞去的鸟。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要干什么?
我整个人又急又气,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理我,我只好出言吓唬她,告诉她要是敢跳就诛她全族。
她终于偏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眼神是幼时的茫然和乖巧。我以为她这是心软的意思,就悄悄松了口气,准备走过去扶她下来。
谁知下一刻,她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跃而下,我的手只来得及碰到她衣摆上的轻纱。
「许知离!不要!」我整个人一片空白,看着城墙下陡然燃起的滔天业火,连嗓子里下意识喊出的话都是无声的。
我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消失在了火里,而她却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对我说。
原来这才是凤族,这就是钦天监说的挡一大祸。
我跌跌撞撞跑下城楼,在面前焦黑的土地上摸索着,可是什么都没有了,我找不到我的许知离了,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的许知离在哪里啊?
许家的将军跪在我面前让我节哀。我迷茫地瞧着他,近乎执着地要他告诉我,许知离没死,她只是在闹脾气,她那么懂事,等我同她讲明白,她就原谅我了。
许知离的兄长眼眶通红,将他们家的家谱丢在我面前,上面记载着每一个魂飞魄散死去的皇后的遗愿。
我都不知道许知离已经难过到想同我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她那么委屈却还要求河清海晏百姓安乐,她让明月带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去了江南。
她做了好多事,她帮所有人都考虑好了。
她唯独不要我了。
像是被掏空了心脏,只剩下一个躯壳在苟延残喘。我感觉有个东西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将五脏六腑都搅了个血肉模糊。
许知离将一切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干净的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我什么都找不到,甚至连想做个衣冠冢都没有办法。
我呆坐了许久许久,终于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上,望着许知离留下的那句不再相见失声痛哭,
「知离啊,我的许知离。」
她终究还是不要我了。
我再也没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