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榕离开京城的那天,是隆冬,清晨,大雾。
我去送他,他穿了一件玄色的狐裘披风,磅礴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我只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阿樱,帮我照顾好婉婉,等哥哥回来,给你介绍一位如意郎君。」他叮嘱我。
「放心吧,我会的。」我答应他,语气温婉和顺。
我不会告诉他,等他明年出征回来,他的婉婉早已嫁人。
太子薛居将会对她一见钟情,薛居,曾是皇后有意指给我的夫君。
我也不会告诉他,这辈子他休想再踩着我的尸骨,登上高位!
01、
那天,我站在风雪中良久。
上辈子的惨死让我彻底看清了哥哥和祖母的嘴脸。
我以为他们只是偏心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却没想到,他们是真的对我没有丝毫情谊。
这是一座吃人的将军府。
亡魂只有我一个。
我回到府里的时候,李婉婉正在陪祖母用早饭,见我回来了,她立刻满心欢喜地迎了上来。
「表姐,表姐,今儿早膳,厨房做了冰糖炖雪燕,甜丝丝的,最是滋补了,你快尝尝。」她说着,就眼疾手快地盛了一盅燕窝放到我面前。
「你表姐在天后娘娘身边当差,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轮得到你巴巴地拿盅燕窝献殷勤?」上首的祖母笑道,又慈爱地看向张婉婉,眼中是满满的怜惜和疼爱:「你身子骨弱,这金丝血燕可是榕哥儿特意让人寻来的,最是能益气养血,你多吃点吧。」
李婉婉,是姑母的女儿,双亲去世后就一直被祖母养在了将军府,也是哥哥裴榕的心上人。
她自小身娇体弱,仿佛一食一饮都需要精心照料着,用祖母和哥哥的话来说,就是婉婉身子骨弱,我身强体健,总要我多照顾她些。
「祖母说的是,但这滋补的东西不宜贪多,过犹不及。况且我虽然在天后身边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这是表妹的心意,我不能辜负了。」我善解人意地将燕窝接了过来,吃了一口,舒服极了。
祖母笑意僵在脸上,却也不好发作。
李婉婉没燕窝吃了,小嘴叭叭个不停,故意恶心我。
「可惜我身子骨弱,不能像表姐一样出去做事,为咱们府上增光添彩……」
我自小少年持重,尤其是十三岁到天后身边做了女官之后,越发变得端庄有礼,沉默寡言,用哥哥裴榕曾经调侃我的话来说,我的一举一动,就好像是刻在模子里的,规矩是规矩,但总觉得死板得紧。
祖母和哥哥,都爱极了表妹李婉婉天真烂漫,活泼可人的性子,说她身上充满了朝气。
到底是朝气还是茶气,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了。
「我今朝本来是想和你一起去送表哥的,可外祖母竟没让丫鬟叫我,说什么怕我冻着,外祖母真谨慎了,我又不是纸糊的美人灯。」李婉婉不开心地说,声音娇憨清脆,配上她天真无邪的容颜,这番话说出来,倒不像是不满地抱怨,反而像是小孩子和长辈的撒娇。
「好你个狭促的猴儿,我好心疼你,你如今倒抱怨起我来了。」上首的祖母听到这话,也没恼,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表妹,满是宠溺和纵容。
花厅内,一时间,孙慈女孝,其乐融融,我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燕窝,内心无动于衷,早在上辈子临死之际,我内心对亲情的最后一丝渴望就灰飞烟灭了。
「表姐,我绣的香囊你有没有替我转交给表哥啊?里面可是装了我特意让彩月去白马寺求的平安符呢。」李婉婉见我始终不说话,过来拉我的衣袖。
「交了,哥哥很喜欢。」我说道,语气波澜不惊。
「婉婉还知道去求个平安符,倒是你这个做妹妹的,可给榕哥儿准备了什么?」吃饱的祖母,捧着茶盅喝了一口,慢悠悠地又看向我。
她自然地忽略了李婉婉的平安符是让丫鬟求来的,也忽略了哥哥裴榕出征的大小事宜都是我操办的。
但这些外物,在祖母和哥哥眼里,都比不上个表妹的一个平安符来的「真心实意」,从小就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想到我在边关给哥哥准备的大礼,我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
「祖母放心,边关苦寒,我为哥哥准备了一件御寒的墨狐裘,虽然花了很多功夫和银两,但好在哥哥喜欢。哥哥今早走的时候,还穿着呢。」
闻言,祖母脸上才好看了几分,没再因为一碗小小的燕窝给我脸色看。
「听说天后前些日子赏了你一支燕地来的红参?」祖母又话锋一转问道。
红参难得,尤其是燕地的,最是补虚益气,复脉固脱不过,燕城郡的郡守也不过进贡了六支,天后看我这段时间办差忙得形容憔悴,黑眼圈都出来了,于是送了我一支。
我知道祖母的意思,上辈子这支参进了表妹的肚子里,这辈子可没那么好的事了。
「天后吩咐御膳房炖了,我前几天在宫里吃完了回来的。」
祖母深呼吸一口气,瞪了我半天。
天后的旨意,谁敢质疑?
祖母自然不敢,只能默不作声的大喘气,活脱脱被气炸了肺。
李婉婉也一脸的不甘心,但以我的身份地位,她们奈何不了我。
谁叫我有权势有官位,而她们深居内宅呢。
转眼,李婉婉就调整好了,拉着我的手说城外玉霄庵的梅花开了,问我休沐日能不能陪她去看,顺便为哥哥裴榕祈福,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表姐,我自然是欣然应允。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太子薛居也会去。
02、
玉霄庵的梅花开得很好,占地十余亩的梅林,放眼望去,红艳艳的一片,走进其中,古树参天,繁花簇簇,更有暗香浮动,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烧完香出来,表妹就吵嚷着要去看梅林,她因为身体不好,常年被祖母拘在将军府中,如今难得出门一次,自然显得兴奋得很。
「表姐,我都没看见人哎,这里真的好清静,梅花也好好看。」
「表姐,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这么清雅的梅花,表姐,你明年还陪我来看好不好?」
一进梅林,表妹就仿佛撒开缰绳的小马驹,兴奋地穿梭各株梅花之前,一边奔跑,还一边喊我,笑声清脆,宛如坠落人间的明艳仙女。
这条玩赏的路是我特意挑的,人迹罕至,因为祖母叮嘱说,表妹喜静,让我好好安排,别让她被人冲撞了,作为一个孝顺的孙女,我自然是要遵守的。
「你谁呀?走路这么莽撞,你撞疼我了。」前方传来表妹带有哭腔的声音。
我赶紧走过去,表妹正捂着膝盖蹲坐在雪地里,波光潋滟的眼睛里,还挂着泪痕,正不满地看着面前的人,与她相撞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一袭风骚的锦缎红衣,披着白狐裘,簪着紫金冠,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把白纸扇,圆圆的小脸又白又嫩,明显一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样。
「那个,那个,姑娘,我……我……」少年看表妹看得眼睛都直了,说话也结结巴巴。
我自然认得这少年,正是皇后和皇帝的独子,当朝太子薛居。
「裴,裴……」见我来了,少年立刻变得端正起来,但神情却越发显得紧张了,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小公子好,」我打断了薛居的话,没有暴露他的身份,又转而吩咐表妹身后的两个婢女:「彩月,彩霞,先扶你家姑娘下去马车休息,把鞋袜换了,别着了凉。」
寂静的梅林里,只剩下我和薛居两个人。
「太子不在东宫好好读书,怎么跑到梅林来了?」我看向薛居,声音平静。
「那个,那个,是王福说,玉霄庵的梅花看得正好看,所以想出来走走,对,都是王福这厮拾掇我的。」太子薛居涨红了脸,指着身后的小黄门回答,就像被逃课后被先生抓到的学子。
我笑而不语,平静地打量着他。
「好,好,我招了都行吧,是我自己读书读厌了,想出来散散心,」薛居讪讪,小声嘀咕,又讨好地凑到我身边:「裴侍诏,裴女官,裴姐姐,我这真的是第一次,我发誓,你就当没看见好不好?千万别告诉我母后好不好?」
「行吧,殿下,只此一次,天后娘娘对殿下寄予厚望,殿下还当多多勤勉进学才是。」我平静地开口。
「一定,一定,这次就谢谢裴姐姐了。」薛居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向我作揖道谢,最后一脸讨好道:「裴姐姐,我看你脸色比之前好多了,看来燕地红参真的有用。我那里还剩两支,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03、
太子薛居其人,游手好闲,心思纯良,用皇后的话说,就是除了不爱读书,不爱朝务,那就是什么都好,简而言之,就是小孩心性。
我十三岁就到了皇后身边做事,一路成长为皇后的心腹,六年的耳濡目染,人人都说我和皇后是越发像了,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手段心态,皇后也说我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因此,宫中的皇子公主,无不对我又敬又怕,一如对皇后一般。
「裴侍诏,刚刚那女子是谁啊?年方几何?成亲了没?」薛居又问。
「是我表妹,去年八月刚刚及笄,还没成亲。」我说道。
「呵呵,刚好,刚好。」薛居兴奋地搓搓手,哪有少年人不爱李婉婉这样活泼明艳的姑娘呢,我知道,薛居是对李婉婉一见钟情了。
「表妹还在等着,臣就先告辞了,雪天路滑,王福,照顾好太子。」我又说道,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刚没走多远,身后传来薛居和王福小声的议论声。
「哎哟哟,真的吓死我了,就跟母后站在我面前一样,你说裴女官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么能给人这么大的压迫感呢?」这是薛居的声音。
「裴侍诏是由天后娘娘一手调校的,自然是像的,之前天后娘娘不是还想让您娶裴侍诏吗?说是正好管束一下您。」这是王福的声音。
「别说这件事了好不好,我真的会做噩梦的,」薛居忿忿不平,声音中透露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裴侍诏看不上我,拒绝了,要不然我真的惨死了。」
我从宫里下值回来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府中的气息与往日不同,死寂和沉闷的可怕。
祖母身边的嬷嬷告诉我,午后宫里来了一道圣旨,将表妹李婉婉指给太子做良媛,传旨的太监刚走,府里就如天塌了一般,祖母更是一个劲地骂我。
走进花厅,果不其然,祖母和表妹正在抱头痛哭。
「阿樱,天后娘娘不是最器重你了吗?你去跟她求求情啊,你表妹可是正经的官家嫡女,怎么能给人做妾呢。」祖母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外祖母,我不要嫁入东宫,我不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的良媛。」表妹李婉婉缩在祖母的怀里,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祖母可知,就这正五品的良媛位份,都已经是我,在天后面前说尽了好话,才为表妹争取来的,若不然,凭着表妹降臣之女,天后原本只想给她个九品的奉仪,天后娘娘是如何的乾纲独断,祖母不会不知道吧?」我冷笑,平静地饮了一口茶。
皇帝有头风病,发作起来欲生欲死,所以这些年的朝廷政务基本都是赵皇后在打理,前年赵皇后上了尊号「天后」,与皇帝并称为「二圣」。
我十三岁就到了她身边做事,赵皇后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凡几,但是皇帝一直都是顺着她的,所以身边朝野内外对她无不是又敬又怕。
「可咱们裴家可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你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祖母又不甘心地说。
「这和表妹有什么关系?表妹姓李。」我平静地说。
十多年前,姑父从前在边城做官,匈奴犯边,来势汹汹,姑父不仅不英勇抵抗,反而心生惧意,弃城逃跑,后来皇帝大怒,将李氏夷一族,表妹是因为未满三岁,又有着父亲的求情,才活了下来。
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表妹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嫁入了东宫,祖母唯恐她受了委屈,将三十六台的嫁妆塞得满满当当。
04、
表妹的婚事了了,我和太子薛居的事情,却再次被赵皇后谈起。
这天,我正在伺候赵皇后簪花,她却也要我也挑一朵,于是我也挑了一支粉色的芍药。
「阿樱,你这眼光不好,」赵皇后看着那朵粉色芍药笑了,起身将我按坐在梳妆镜前,从托盘里拿了一朵正红色的牡丹簪到我头上,望着镜中的人影,啧啧称赞:「芍药娇艳归娇艳,但粉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要国色天香的牡丹才好看。」
她又让人取来她年轻时的石榴裙让我换上,让宫人给我画上了她最爱的妆容。
「看看,多鲜活的美人啊,多像本宫年轻的时候啊,」赵皇后很满意,又叹了口气,说起往事来:「皇帝将本宫从天圣寺接出来的时候,本宫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一转眼,却白头发都有了。」
赵皇后原是先帝的宝林,先帝驾崩后因为无子,被充入天圣寺落发为尼,后来被皇帝接了回来,初封为婕妤,在皇帝原配张皇后被封为庶人赐死,张皇后之子吴王被放逐就藩后,她又凭借生下薛居,顺利升迁为皇后。
「你知道本宫想撮合你和太子吗?」她问我,之前她开欢笑般地提过想让我嫁给太子薛居,被我以暂不考虑婚事婉拒了。
「因为你足够聪明,足够有野心,你是本宫一手培养出来的,你继承了本宫的意志,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纯良幼稚,和你,刚好是良配,本宫老了,很多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但你若日后能站在本宫的位置上,本宫相信,你可以将本宫想完成的那些事继续下去。」赵皇后看着我,目光深沉。
这些年,赵皇后削弱世家,提拔寒门,开武举,建书院,改尊号,明眼人都知道,她的野心,不止于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的野心。
「那些文官清流,都担心皇帝仙逝后,本宫会称帝,阿樱你认为呢?」她又问,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摇摇头。
「阿樱你果然是懂本宫的,」她心满意足地笑了:「本宫整顿吏治,肃清朝纲,就是像让那些男人看看,咱们女子,若有了权利,作为未必比他们逊色,至于称帝,或许曾经偶尔有过这个想法吧,可如今想想,还是做六郎的皇后,更让我欢喜些。」
六郎,指的正是如今的皇帝薛洛,他在先帝的一众儿子中行六,赵皇后比他年长三岁。
从前,皇帝接回赵皇后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他是为色所迷,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赵皇后年老色衰,皇帝却依旧敬她爱她如初,她们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
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只是这段爱情,掺杂了父子伦理的错位和女长男少的年龄差异,所以在太多人眼中,觉得过于荒谬和不可思议罢了。
「你和太子的事情,本宫不会勉强你,左右太子还年轻,本宫也是二十三岁才成为皇帝的妻子的,千牛卫的军权先交予你,等你尝过了甜头,你会明白权利的好处的。」赵皇后话语笃定,仿佛料定了我会接下这事一般。
我的确接下了,她说得对,我和她一样,都是有野心的人。
重回一世,没有人比我更渴望登上权力的巅峰。
那些欺我辱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从宫殿出来,刚好遇见来给赵皇后请安的太子。
「裴女官,你今日怎么穿得这样明艳?竟跟我阿娘年轻时如出一辙?」太子薛居惊讶地望着我。
我笑笑,给他行了礼,说起别的事情来:「李良媛在东宫可安好?」
薛居脸色有些尴尬,赶忙将我拉到一边,低声耳语起来:「裴姐姐,你那表妹在家里性子也是这样刚烈吗?只要我一靠近她,她就拿着剪刀寻死觅活的,别看她嫁入东宫这么久了,我连她手都没拉过。」
薛居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郁闷。
此事在我的意料之中。
「可要臣去劝劝她?」我问。
「别别别,千万别,」薛居连忙拒绝:「我是没把你当外人,才跟你讲的,这事你可千万别跟第三人说起,人是我自己要娶的,后果也自然是我自己受,小姑娘性子烈点很正常,都说烈女怕缠郎,我就不信我锦衣玉食,甜言蜜语的宠着她,就没有感动她的一日。」
情窦初开的小太子斗志昂扬,虽然受挫,可依然心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
我对他表示了祝福,但我知道,这一天,是不会到来的。
我也知道表妹在坚守什么,她在等,等我哥哥,也就是青梅竹马的裴榕回来救她。
只是结果注定要让表妹失望了,裴榕会回来的,只是这一次,他自身都难保,又如何能救得了心上人。
05、
裴榕凯旋,带着一身显赫的战功和无法治愈的残疾。
他断了一条腿和一只手,再也不能纵马驰骋,就连衣食起居都要人伺候,再不复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整个人显得格外潦倒和颓唐,心情也暴戾了很多。
在得知表妹李婉婉已经嫁入了太子府,并且是与我去玉霄庵赏梅花,才撞见太子薛居的,他直接一杯热茶像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我一身。
旁边的祖母充耳不闻地捻着佛珠,对这一切视如无物。
自从表妹以良媛身份嫁入东宫,祖母就越发不喜欢我,在她看来,我是天后的心腹,只要我给豁出脸面去,表妹的位置一定是能再升一升的,或许是太子妃也未尝不可能。
对此,我懒得跟她解释,只能说她异想天开。
反正,自小表妹在祖母眼里,就是千好万好,什么都配得上的。
「阿樱,我临别千叮咛万嘱咐,要你照顾好婉婉,你就是这么照顾的?」裴榕眼里是毫不掩饰地狠戾,看向我的目光,不像是兄长看妹妹,倒像是看向什么有着血汗深仇的敌人。
「哥哥,你可知,那玉霄庵是表妹吵着要去的?在梅林中,也是她随便乱窜,才撞到太子的?」我没有一丝恼怒,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婉和顺。
「她天性活泼,你知道天后有意赐婚,你就该阻止才是。」裴榕依旧认为我是罪魁祸首。
「哥哥这话说得好可笑,」我冷笑:「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官,哥哥凭什么认为我能阻止天后?哥哥如今立下了战功,是正三品的云麾将军,比我位置高得多,比我分量重得多,哥哥可敢阻止天后的决定?」
「哥哥怨我不帮表妹,你可知,就她这良媛的位份,都是我在天后面前,说尽好话,甚至用了功劳相抵,才为她换来的,哥哥若不信,大可去宫里亲自打听。」
「哥哥也不必同我如此叫嚣,如今天下太平,多的是人觊觎军权,如今你落了残疾,不能纵马驰骋,不能发号施令,哥哥认为,就凭借父亲的余荫,你能全力掌控神武军多久?」
神武军共六营两万余人,是父亲生前一手建立起来的军队,裴家在其中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和难以匹敌的威信,这支军队的很多将领都是父亲的门生,颇为桀骜不驯,后来,父亲战死,主帅将领一时间争议者众多,最后,为了服众,也为笼络人心,朝廷就让年仅十五岁的哥哥继承了这支军队。
裴榕是不会放弃对军队的掌控的,所以,如今他对我闹过,骂归骂,还是得依靠我来辅助他,为他传递书信,代他起草号令。
毕竟,我是裴家人,还是她妹妹,是个女人,总的来说,是最值得信任而且好掌控的不是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从宫中当值回来,就开始投入协同裴榕处理军务的事宜之中,给他念军中传来的各种书信,替他代笔发号施令等等。
裴榕依旧对我横眉冷对,甚至会故意谩骂我,他对太子薛居也是多有不满,经常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我不反抗,继续表现得很顺从,忙碌之中,对神武军的情况也越发了解深入,甚至某些时候针对某些事情给出的建议,比裴榕想的还要合适,那些父亲的门生将领们,也对我颇有赞誉。
「你不要以为叔伯们,夸你几句,你就真的能插手神武军了,你一个女人,你只配辅助我而已。」裴榕冷笑。
我没有反驳,只是继续乖乖地为他念军中传来的折子。
06、
转眼就到了年关,宫中休沐,太子薛居也陪着表妹李婉婉回了将军府。
在我面前暴戾无状的裴榕,在太子和表妹面前的表现得很是彬彬有礼,我知道他这是怕太子薛居察觉到他和表妹过往的情谊,进而牵扯到李婉婉。
「听说殿下爱马,将军府的马厩里有好几匹臣从战场上缴获而来的汗血宝马,流出的汗水都是红色的,就像血一样,殿下可要去看?」拜见过祖母后,我陪着他们来了裴榕的住处,坐下没寒暄几句,裴榕就提起了马的事情,薛居是孩子心性,好奇心盛,我知道裴榕这是在故意找借口支开薛居。
果不其然,薛居一听立刻就兴奋起来:「真的吗?居然会有马流的汗是红色的?云麾将军,我要去看,我要去看。」
太子薛居被人带着去马厩了,我也故意找了个借口告辞,给二人留出叙旧的空间。
我并没有走远,而是藏在院外一个枝繁叶茂的古树上,用千里镜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看见表妹李婉婉被裴榕死死地搂在怀中,两人相顾无言,泪如雨下,先是你侬我侬,说了好一番的甜言蜜语,接着裴榕又开始诅咒薛居的横刀夺爱,表妹李婉婉也梨花带雨的控诉我当日的冷眼旁观,说我助纣为虐。
「婉婉,你等等我,最迟再两三个月,我一定接你出来,风风光光的娶你,所有伤害你的人,我都要他们付出代价。」裴榕言辞愤慨。
「表哥,你是说吴王……莫非皇上……」李婉婉迟疑片刻,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皇帝病重,御医说最多活不过三个月,虽然赵皇后竭力隐瞒着这个消息,但有心人未必没办法打探到,而显然,裴榕和他背后的人,就是这有心人之一。
「吴王是元后嫡子,天命所归,但此事不宜声张,我早有安排,」裴榕胸有成竹,又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瓶递给李婉婉:「这是从前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西域秘药,无色无味,就算是御医也未必认得,只需要一滴,就能让人暴毙,你回到东宫后,先与薛居那小子虚与委蛇,等得到我消息后,就找个借口骗他喝下。」
难怪上辈子薛居会忽然暴毙,原来竟是因为这西域秘药。
我跳下树,转身去马厩找了薛居。
薛居正在拿着牧草喂马,玩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想过他心爱的姑娘正在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你侬我侬。
「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要和太子说。」我对着裴榕安排的,陪在薛居身边的小厮吩咐。
小厮犹豫不决。
「怎么,莫非我不是这将军府的主子,命令不了你们吗?」我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起来:「你叫李贵是吧,若我没记错,应该是半年前刚买进来的?你们这批人的卖身契,貌似还都在我手里。」
裴榕粗枝大叶,祖母乐得逍遥,他们都不愿意管理府中的杂事,下人的卖身契都是我在管着的。
小厮听到这话,立刻变了颜色,赶忙朝我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裴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啊?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对欺负过你表妹,我都是好言好语地顺着她的,我发誓。」我神情严肃,和我一下子四目相对,薛居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此事不重要。」我平静地说,把薛居拉到了一个偏僻隐蔽的角落,将他抵在墙上,掏出一个蜡封的白瓷瓶快速地塞到他手里,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低语:「太子,这瓶里装的解毒丸,可解百毒,你感到不对劲的时候,一定要服下,记得,此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哪怕是我表妹,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薛居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07、
皇城丧钟响起的时候,是午夜,钟声连敲了九下,寓意九五之尊的离世。
「快,来人,快扶我起来,快取我的宝甲和披挂来。」屋内,裴榕激动的不能自己,但是,却没有人答应他。
我平静地走进屋中,裴榕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了。
「你怎么来了?」裴榕一看我,脸色就沉了起来。
「下人被我打发走了,我听到你哥哥的呼喊,就来了。」我声音波澜不惊:「让我猜猜,哥哥大半夜的披坚执锐,是要去迎接谁呢?要去迎吴王是吧?只可惜,结果注定要让哥哥失望了。」
「你什么意思?」
「天后从前给我一道令牌,让我事急从权的时候可以调度三千羽林卫,吴王此番以请安为名入京,好像也只带了两千人吧?若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如今一入京城,应该叫就被羽林卫拿下了,至于神武营那边,那些投靠哥哥和吴王的将领,也已经被控制了。」我慢条斯理地说道。
上辈子,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皇帝驾崩,哥哥带领的神武营和吴王的人,里应外合,成功发动了政变,之后,天后被「莫名逝世」,太子薛居「心痛暴毙」,吴王顺理成章地继位,有着从龙之功的裴榕被封为异姓王,接回了被薛居霸占的表妹李婉婉,二人喜结连理,好不风光快活。
天后被贬斥为牝鸡司晨,霍乱朝纲的妖后,至于我,裴樱,这个从前天后的心腹,也被指认为乱臣贼子,和其他人一起处死了。
裴榕大义灭亲,从头到尾冷眼看着我被处死。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几句话。
「你应该庆幸自己生作女儿身,哥哥才让你活了这么久。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学天后一样玩弄权术,你算什么东西,真是不自量力!」
我没想到,再一睁眼,我居然回到了裴榕出征前。
于是这一世,我故意让人在战场上弄废了裴榕,借着协助他处理军务的机会,开始插手神武营,我要以此为契机,来改变我上一世的结局。
我要打碎裴榕的美梦,让他尝尝跌入泥潭的滋味!
我将我的布置,我的安排,一点点讲给裴榕听,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是吃了我。
「原来竟是你在作怪!」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裴家的嫡子,是神武营的继承人,你一个捡来的贱婢,你一个女人,你怎么敢插手军权,敢如此忤逆我。」
我冷笑,一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裴榕,我不过是看在你我同被父母收养的份上,才喊你一声哥哥,你莫是以为自己真的流着裴姓的血脉吧,同为螟蛉子,你跟我都是一样的,」我毫不客气地了戳穿了他心中的所有骄傲,话语犀利:「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
裴榕和我一样,都是被父母收养的,父亲成亲后,一直无子,为了躲开流言蜚语,于是他带着母亲千万边关任职,去到边关的第二年,他们秘密抱养了一个男孩,取名裴榕,这裴榕三岁这年,母亲千辛万苦终于怀孕了,却踩中了地上的水渍滑倒流产,从今以后再不能生育,父亲为了安慰她,又抱养了一个女孩,这就是我。
08、
在我们面前,父母从未隐瞒过我们的身世,自小教育我们要兄妹相亲,互帮互助,裴榕也始终表现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样,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装的。
导致母亲滑倒的那些水渍,就是裴榕弄的,他生怕母亲生下亲儿子以后,就会不喜欢他,在我七岁那年,母亲领着我们去祭祀这位早逝的哥哥回来后,我曾亲眼撞见裴榕在花园的假山里烧纸,边烧边喃喃自语,说什么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父母只能有我一个儿子之类的云云。
在我十岁这年,敌寇频频来袭,边关形势紧张,父母将我们送回帝京,为了防止祖母喜欢我,裴榕在回京不久,就偷偷告诉祖母,我其实是抱养的。
他这个人,心胸狭隘到极点,也自私自利到极点。
和那个表面天真活泼,实则却最是心机深沉,矫揉造作的李婉婉堪为绝配。
「裴榕,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女人,看不起我,却又处处防备我,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你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你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仰仗父亲的余荫罢了。」
「你害怕,你畏惧,你怕别人说你连个女人也比不上,所以你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
我知道裴榕最敏感的地方是什么,于是话语越说越直白,言辞越说越犀利,每一句话都直往他心窝子里扎。
「不,你住口,你住口。」裴榕红了眼,愤怒咆哮,起身想推开我,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再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像极了一个可怜虫。
就像赵皇后说的,女人真的比男人差吗?不,不是的,在民风开放的边城,我和裴榕曾一起读书习武,裴榕比我年长,但我的表现却比裴榕优异得多,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读书习字,我都远超他,就连父亲也多次惋惜,可惜我不是个男儿,或许,就是从那时起,裴榕就对我充满了防备和嫉妒了吧?
我叫来贴身近卫,让他们严加看管好裴榕,别管他骂什么,说什么,都不用过问,祖母那边也是一样的,只要不让他们饿死或寻短见就成。
等我抵达皇宫的时候,皇帝已经入殓了,在宫道上,正好遇见薛居。
「都结束了?」我问他。
「都结束了。」薛居一身素服,声音沙哑:「裴姐姐,多谢你的解毒丸了,其实那天,从婉婉看向云麾将军不同寻常的目光里,我就觉得他们大概或许,是有些关系的,于是当天晚上回去,我就跟她说,虽然是我一见钟情强娶她的,但是我和她并没有亲近过,如果她真的喜欢裴榕,我可以补偿她,放她走,母后那边我也会去处理。」
「我只是想要个结果而已,可她却告诉我她没有,她说他们是清白的,裴姐姐,你说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蠢啊?」薛居声音低沉,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很多。
「不是你蠢,而是有的人,他们的心,本来就是坏的。」我看着东方微微发白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09、
我最终选择嫁给了薛居,做了他的太子妃,我们的婚礼是在孝期内办的,一切从简从速。
新婚之夜,他苦着一张脸,比皇帝出殡时还要显得低落难过,我权当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裴姐姐,我也不是讨厌你,我就是有点怕你,我总觉得你跟我母后太像了,以后我要是表现不好,你会不会也罚我抄书,让我去跪太庙啊?」薛居红着一张脸,紧张兮兮地问我。
「殿下,抄书这种事情是没什么用的,太庙如今还在给先帝做水陆法会,聚集了一堆出家人,我也不会让您去跪太庙的。」
他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我只觉得好笑。
「不过我前些寻访到了一位圣贤,我已经和母后说过了,把他请进宫来,从明天起,他会教您为君之道,治国之道等等,当然,如果您不好好学的话,您的一日三餐可能就只有裴榕那样的粗茶淡饭,就当是为您瘦身了。」我说道。
我没有杀裴榕,也让薛居留了李婉婉一条命,我把他们关在一起,关在府里最简陋的院子里,十二个时辰严加看管,每天只给一点清水,几个糠秕馒头,让他们卑贱的,痛苦的,生不如死的活着。
祖母骂了我很多,骂我薄情寡义,骂我狼心狗肺,我充耳不闻,只让人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养着她。
我要让他们全都好好活着,活着看到我登上权力的巅峰。
我要让他们永远如同蝼蚁般活在我的脚下。
「我会好好学的,」薛居没底气地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学不会我也没办法,实在不行,以后我就跟父皇一样装病养老,你跟母后一样来处理政务得了。」
「装病?」我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
「父皇是有头风不假,可哪能天天发作啊,他就是觉得闲着很过瘾,母后也知道的,子承父业,我怎么不行!」薛居说得理直气壮。
我闻言,没有对他多加斥责。
既然有了一个天后,再有一个又何妨?
我终究还是如天后所言,彻底尝到了权利的甜头,在那一夜调度羽林卫,掌控神武营,将裴榕按到地上蹂躏的时候。
那种不再受限于男尊女卑,那种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快感,真的会让人沉迷。
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