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宣珏第一次见到谢重姒,是在太元三年春初。
他访学归来,踩着朱雀大街厚重青石板道,回御史府邸。
无论是郊外还是京中,暖阳明媚,风光甚好,街边柳树初绽新芽。
这时,他听到前方鸣锣十三响,接着传来军兵开道的威喝:
「皇女銮驾,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人等齐避——」
百姓潮水般左右而分。
宣珏也随众退至街旁,俯首示敬。
隐约能听到窃窃私语:
「皇女?咱圣上名下还有公主咧?」
「应该是有的,先皇后不是诞下过一女么……」
「可怎么没咋听说过?」
「……俺也没。侬要说安荣郡主俺知道,这什么公主殿下,就不晓得嘞。」
宣珏不动声色地侧耳听着。
这些民众百姓可能不清楚,但他身在世家,父为朝官,倒是听过些风声。
先皇后明光十二年遇刺而亡,当今陛下哀恸不已,改年号为太元。
而那位先皇后所诞的公主,也在刺杀中受伤,或许是中毒,被连夜送出京城医治。
这几年都养在京外。
也因此,京中近几年风头正盛的,不是公主,而是玉荣郡主。
话说,这位殿下是不是早就得了封号来着?
叫……
宣珏一时想不起,轻轻蹙眉。
突然,他看到自己腰间系的双环玉佩,心下一动。
哦,是「尔玉」。
也有个「玉」字。
尔玉为玺,帝王象征,当真是荣宠尊贵的称号。
而这次步撵銮驾,浩荡随从,迎她回望都,也都是帝王宠爱的表现。
宣珏扫了一眼,没细看。
只隐约瞧见,其中一抹红色身影正坐。
但那步撵奢华繁丽,銮铃清脆,帷纱幔垂,前二十人担架,后二十人提随,两羽掌扇若翎,四架并驱开道。
恐怕当今圣上寻访,都不会搞这么大阵仗了。
马车过后,铃音渐近。
那步撵行至面前,离宣珏不到五尺。
被轻润和风吹起的纱角柔软飘起,划过他腰间双玉,又悄无声息落下。
像是渺远的梦。
宣珏没忍住微微抬头。
这时离得近,方能看清其中少女轮廓。
她脸上也戴了轻纱,不见面容,只余一双眼,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前方发呆。
前方是宽阔无人的朱雀大道,一成不变,最尽头是宫闱紫阙,也没什么好看的。
帷纱中人或许是有些厌倦像个木偶人般不能动弹,又仿若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微微侧首,四处张望。
宣珏来不及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和她四目相对。
对街的一棵柳树格外高壮,枝桠繁茂,嫩绿芽条虚虚拂过步撵华丽的顶端,绿荫朦胧。
光影里,少女愣了一下,旋即在他有些慌乱的表情里,弯了弯眸,抬手掩唇。
似是笑了。
等步撵随从都行至远处,开道声都逐渐模糊,宣珏才逐渐回神,重新抬起头。
他忽地想起,他只知道这位殿下号尔玉,并不知其名。
宣珏本也就当一场偶遇,没刻意打听。
但很快,还是晓得她的名字了——
那是快一个月后的正午,戚文澜来找他对弈,气呼呼地坐下后,道:「靠,谢重姒回京了。我今儿才得知消息。」
说着,捞起颗黑棋,顺着宣珏自弈一半了的棋局接着下,不假思索地落子。
宣珏给他倒了杯茶,推了过去,问道:「谢重姒?何人?」
姓谢,难不成是哪个县主郡主么?
戚文澜古怪地瞥了他眼:「你不知道?」
又回过神来:「哦对,你是不知道。你太元年号之前不怎么落居望都,刚好错开了。谢重姒就是近来回京的那位。」
他抬下巴,示意北方宫闱的方向,接着伸出五根手指,道:「那位阵势大得,你爹起码参了五道折子的尔玉殿下。」
宣珏:「…………」
戚文澜催他:「快下棋!到你了!」
宣珏收回思绪,不急不缓地封了黑子的退路,忽然问道:「你同这位殿下很熟不成?」
戚文澜虽直爽暴躁,但不莽撞胡来,若非本就熟识,也不可能直呼名讳。这往严重了说,可以安上不敬皇家的罪名。
「嗯。小时候偶尔一块玩,后来她去鬼谷疗伤……」戚文澜话声一顿,自知说漏了嘴,但抬眸见宣珏神色如常,又想到宣珏口风紧,为人能信得过,便又继续慢慢道,「有几次我跟着运送物资的军队,替陛下捎过书信。还算熟吧。」
他焦躁地挠了挠脑袋,下的棋招越发胡来,道:「就是因为还熟,她回来也不和我说声,就很气啊!而且她那个性格在京城贵女之中……铁定吃暗亏吧?」
听到鬼谷,宣珏了然。
鬼谷医手颇多,但弟子性情诡谲不定,喜恶随心。
哪怕医师们近乎能起死回生,多数人都会对其退避三舍。
「你想想,她小时候本就皮,再在鬼谷里头待三年,京中能容得下她这尊大佛就怪了。好歹也提前和我说声,我宫里宫外情况都熟,还能和她总结下敌方强弱之处不是?」戚文澜越说越气。
拍了拍桌子,将半杯茶水一饮而尽。
宣珏并指夹了颗白子,轻轻叩击了几下棋盘,不咸不淡地道:「专心下棋。莫妄议贵人。」
戚贵妃备受宠爱,连带戚家也炙手可热。
戚文澜嘴上偶尔不把门,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这个做朋友的,当提醒时,还是得提醒一二。
然后才落子而道:「杀。」
戚文澜这才把思绪集中到棋盘上,定眼瞧了片刻,沮丧地一撂棋子,认输:「是我分心了。再来一局。」
又下了三局,戚文澜节节败退。
他捂额呻吟:「看兄弟心情不好,也不让让么?」
宣珏将玉子收回棋盒,又悠闲地泡了壶茶,才道:「你不是不喜我让子么?何况……你这自作多情些什么呢?小心给别人带去麻烦。」
这话有些犀利,戚文澜愣了下,就听到宣珏又道:「京中不同鬼谷,当岁异于儿时,更何况,近来朝堂变幻莫测,谨慎为好。」
戚文澜仔细回味片刻,才郑重道了声谢,又同宣珏聊了一阵,才起身告别。
宣珏端坐着,慢悠悠地擦洗茶具,收好。
这时,他对谢重姒也只是当有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未动情未动念。
只有唯一的一个印象——
那双灵动至极、弯如月牙的眼。
因此,宣珏对戚文澜话有些重,但也确是肺腑之言。
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可这位兄弟却还偏偏要往上头撞。
偶尔聊天,三俩句不离谢重姒。
而谢重姒也风头愈发得盛。
什么安荣郡主,相府小姐,之前都是受文人墨客推崇的颂扬常客,可一夕之间,被诗词比喻的主人公,换了个角色。
世人以牡丹喻尔玉公主。
宣珏不怎么参谈赴宴,听戚文澜提这些的时候,会有些诧异。
毕竟,尚且十五的少女,怎么都不应该用牡丹这种国色天香的花中之王来衬——
压不住。
直到那年秋猎上,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火红色的身影。
红衣红马,艳如烈焰。
她的眉眼明明是冷傲的,行事举止却又飒爽干脆。
像一团火。
别说牡丹了,用金乌九阳来比喻,都是差了味道的。
说来很奇怪,他当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接着戚文澜那句而问——
所以她这一年多,有在宫里宫外,有在京城之中,吃暗亏吗?
是当面就狠狠报复回去?
还是眉梢一挑,压根就不放在眼里?
他情绪难得如此起伏,等回过神来时,已是张弓射箭,钉入那只小兔。
他暗道不好。
只能赶紧御马过去,用长鞭卷起谢重姒的金色羽箭,道:「给,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谢重姒生了双杏眸,打量人的时候,眼中总是漾着光,宣珏被她打量地有些不自在,就见她朝自己弯眸笑了笑,又转头对一旁的戚文澜道:「文澜兄,我决定啦,叛个变。我不押你了,我押他。」
戚文澜愣了下,然后悲愤而道:「见色忘友!重色轻友!你你你,你刚刚不还说他是个……」
正主在场,戚文澜好容易将「小白脸」给咽了下去,又声讨起来。
宣珏听了片刻,就知道谢重姒方才何意——
京里贵女们不会骑马射箭,秋猎便在一旁谈心说笑,并押注谁能夺得头筹。
看样子,谢重姒刚开始押的是文澜么?
那刚刚是……
变成押他了?
宣珏压下内心深处一刹那、根本来不及察觉的异样,咳了声:「……那个,二位,秋猎开始了,抓紧时间罢。」
秋猎结束之后,宣珏将那只伤了皮毛,仍旧活蹦乱跳的兔子抱在怀中,又同戚文澜约了个时日聚聚,正准备离去。
突然察觉到身旁有目光在看他,他回望过去,果然见到谢重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怀中白兔。
见他看来,也不闪躲,大大方方地眨了眨眼。
不过或是有所顾虑,谢重姒还是没开口。
宣珏不由笑了笑。
皇女向臣子讨要猎物,的确有失体统,但这只白兔,本就当属于她的。
于是就宣珏将其赠给了谢重姒,后来,听说她给取了个「小黑」的名儿,更是失笑。
……还怪有趣的。
这第一第二次见面,隔了快两年。
第三次见面,只隔了一月。
宫中年宴。
他本不喜人多,奈何这次是陛下有诏——
想与他对弈一局。
想来是最近他在墨韵楼赢棋赢得太多,得了今上注意。
宫宴盛大,繁雪之下,有人弹琴,有人作画。
宣珏陪皇帝谢策道,在湖心亭下棋。
太极湖分为东西二半,形如太极八卦图,而湖心亭在这不大的湖泊当中。
黑漆为顶的一方八角小亭,点缀于一片白茫里,若一芥子入红尘。
四周都点了暖炉,熨暖极了。
随从这时给湖心亭中对弈的二人,分别上了杯茶。
蒋公公将茶杯分别送给宣珏和谢策道手边,又见两人均是低头沉思,不敢打扰,只掀开杯盖,时不时上前试个温度,以便冷了替换。
蒋明略懂棋,能够看出,持白子的宣珏稳占上风。
不由得捏了把汗。
这侍君之道有大名堂。
就比如这下棋吧,不能输得太难看,也不能赢得太好看,要拿捏着皇帝的心意。
不同的场景,不同处理面对。
今儿陛下心情不佳,可实在不适合赢他棋啊……
突然,蒋明听到湖边有人声传来。
微微侧头。
见那熟悉的玄红身影,了然,是尔玉殿下。
……可她身边那位是?
安荣郡主?
只见谢重姒不紧不慢地走着,半晌,才回头挑眉:「知道错了?」
许是下雪,万籁俱静,又许是谢重姒声儿清脆,这湖心亭里,竟听得格外的清楚。
「……」安荣郡主和谢重姒年龄相仿,也是个娇俏活泼的小姑娘,此刻却蔫头耷脑的,讷讷说了句什么,这一说不要紧,一说,谢重姒眉头一皱。
旋即冷喝道:「还有理了你。」
谢重姒用手心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安荣郡主的头,又道:「父皇午宴上指着陈墨训我,说『看看别人诗词书画,堪称绝佳』,我都没什么反应呢。陈墨怎么你了吗?非得砸人家琴?还给人家背地里使绊子?」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嘛。」安荣郡主撇撇嘴,被一直喜欢的堂姐训斥,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她这种人,就面上功夫做得漂亮,场面上顾着出风头,私下里乱七八糟地编排你……」
谢重姒手上把玩着把玉骨折扇,以扇击掌,听完安荣郡主的话后,叹了口气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她如何编排我,关你什么事?今儿她招惹你了?好端端上去把木琴给砸了,你说你这事做得是不是有失妥当?是不是莫名其妙?再者,她有没有说我坏话,你是她肚里蛔虫,知道个清楚明白?没风没影的事儿别说的信誓旦旦,要是假的,你这不也算编排人家?最后——」
谢重姒顿了顿,摸了摸安荣郡主的脑袋,道:「我又不是活于别人口中的。我怎样,我该怎样,我自个儿说了算。你操不了心,别人也下不了判断。知道你是好意,但下次别这么莽撞了,嗯?」
安荣郡主这才止住抽抽搭搭,点了点头,道:「……那我回去给她道个歉吧。」
她揽着谢重姒的胳膊,娇憨地笑了笑,跟着一路走远了。
蒋明听得入神,回过神来,就听到谢策道哈哈笑了声,似是心情好转,无奈地摇头道:「重重这个丫头片子啊,唬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蒋明,你去年不是还和朕说,安荣不喜重重么?看,这不是听话得很。」
蒋明笑呵呵地道:「殿下随您和娘娘,为人行事中肯不偏颇,自然能得人心。」
他边说着,边给谢策道换茶,顺便扫了眼棋局,却惊讶地发现,方才稳占上风的宣珏,竟然落了后。
等换完茶,蒋明再仔细一瞧,原来是宣珏一连下了几步昏招,像是思绪不定,神游去了。
蒋明:「……」
赢棋不好,但也不能这么糊弄陛下啊!
好在宣珏倒是面色如常。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棋局,思索片刻,又重新布局起来。
刚刚的确是心思没在棋盘上,但还能补救。
能打个平局。
他料得不错,最终黑白各半,胜负不分。
谢策道也没在意他那几步一塌糊涂的棋,只不咸不淡夸了几句,笑着起身,对蒋明道:「哈哈哈走,去看看重重。朕就说这丫头会记着朕训她吧?这不,转头就把朕抬出去压人了。宣珏,你随意即可。」
「恭送陛下。」宣珏恭敬而道。
等谢策道走后,宣珏又看了片刻棋盘,捻起那几颗棋子,缓缓一叹。
确是不该分心的。
更不该的是……他有些动心了。
可戚文澜那家伙的心思路人皆知,同他交谈时,嘴上三句不离谢重姒。
他肯定不能夺人所好。
只能躲得越远越好。
反正好在,他们也从来没甚交集。
……除了戚文澜总会提起。
终于,有次戚文澜找他喝酒,文人清谈都有小酌,宣珏没拒绝,同他平分了半壶酒,两人都有些醉醺醺的。
戚文澜又开始絮絮叨叨:「守拙园里头野物好多。我昨日去的时候,看到东边园子里,竟然有三只鹰,威风凛凛,爪尖牙利的。一问,是谢重姒训的。好家伙,我都还不会训鹰呢……」
「……别说了。」宣珏按了按眉骨,酒劲上头,有些醺然。
「啊?」戚文澜这个憨憨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我说,别说了。别提她了,行么?」宣珏放下手,眸中神色压抑,「我不想听。」
戚文澜挠了挠头:「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我也是哈,兄弟出来聚偏提女人哈哈哈,下次不会说了。来喝酒!」
宣珏既释然,又有些遗憾失落般,叹了口气。
他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否则一旦离得近了,会忍不住靠得更近的。
于是,之后一段时间,他有意和戚文澜保持距离,略微生疏。
以至于戚文澜护谢重姒南下江南时这件事,他都不晓得。
因此,在画舫登船处,见到戚文澜时,宣珏微微一讶,更是在注意到旁边公子打扮的谢重姒时,呼吸一滞,然后才颔首邀请。
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说来,似是因着离京在外,不需注重繁琐的礼节,谢重姒要放松很多,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店家柜台上,听到他说话,抬眼瞧来,惊喜极了,笑道:「那就多谢了。」
宣珏知道,同样惊喜的,还有他。
他没忍住,同她在船上待了一宿——否则以他的性格,第二天若有事,不会彻夜不眠的。
甚至于听戚文澜说她发热风寒后,匆匆赶了过来。
戚文澜是真的急:「……娘的,她中过寒毒,也就这一两年身体养得好了点。受寒了真不好办。」
宣珏不语,迟疑片刻,还是替她把了把脉。
却在看到她腕处细细密密的伤疤时,愣了愣。
这些疤痕有犬齿印记,像是实在忍受不住,咬啮出的伤。
身在皇家,身不由己之事诸多。
就算像谢重姒这种,备受宠爱的,也会受磨难、遭波澜,会行至水穷处,无可走之路。
宣珏指尖一颤,尚显镇定地把完脉,寻了三四宫女,让她们带谢重姒泡了温泉发汗,然后守在床榻旁假寐。
他想,他可能要捋捋他的心。
这一捋,就是一个月,过了中秋,还在春莺啼晓被戚文澜撞破那幅画。
戚文澜当面沉了脸,没说什么,第二日就找上门来,掀了桌子:「你什么意思?!」
这时,宣珏还没捋清,只得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话不敢说太满,也不敢否认,只道:「如你所见。」
可出乎意料的是,戚文澜这种不分明不罢休的人,神色变幻莫测几瞬,不知道顾念什么,撂了句狠话就走了。相较他的脾气,这次好说话得过分。
再见戚文澜,是被他劫出牢狱。
说实话,那月余记忆,宣珏不甚清晰了。像是个混沌而支离破碎的梦。
只记得那晚风雪催骨,凌冽磨人。
耳畔北风呼啸像是魂魄哀嚎。
谢策道居高临下地给宣家定了命运归属,又施舍给了他一条命。
……而那晚,是个唯一深刻的噩梦了。
深刻到后来,总是又入梦来,让他半夜惊醒。
醒后见身侧人呼吸轻缓,睫毛轻颤,月光一镀,遥远不真切。
宣珏看向月下书桌上,那张被他叠起、夹入书里的信。
所有的关于宣家被查的真相。
大齐政况纷乱,当今皇帝太子,都是如出一辙的狠辣霸道,易遭人口舌、引得民愤。
自然有人会朝他这位有着「共同敌人」的驸马,伸出橄榄枝。
波涛早就在暗涌了。
宣珏收回目光,心里实在一团乱麻,低下头,吻了吻谢重姒熟睡紧闭的眼。
平心而论,他对谢策道和谢治父子俩,没甚好感。
投靠某个野心家,暗助他们登基篡位,借其手杀人,宣珏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事实上,这是一本万利的。既不暴露自己,又能成功复仇。
他悲惨的身世,宣家那一百三十二口人命,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但那样……
谢重姒不可能保得住。
他的重重,是个多么有手腕的人啊。
哪个登基的新帝,敢留这么一位前朝公主呢?
……除非称帝之人,是他。
可机关算尽,还是没拦住闯进宫闱,撞见他手染鲜血的谢重姒。
谢重姒那双杏眸里,尽是惊愕。
宣珏不知怎的,想起昔年朱雀大道,浩荡车驾迎皇女回朝的那日。
也是如今一般的春。
那双轻纱里的眼,似雾似霞,灵动美艳。
如今这双眼里,落出两行泪来。
「殿下,别看他了。」宣珏长叹而道,「看我。」
看我。
重重。
看看我,行吗?
别看谢治了。
他……你皇兄,你的哥哥,被我亲手杀死了。
你越看,越会恨我啊。
时至今日,宣珏知道——
再也回不去了。
无论是长街初遇,还是秋猎围场,或是冬时湖畔,江南雨下,又或是成婚后游历嬉耍,折枝插花,描眉共曲……
都回不去了。
当真成了隔世经年的梦。
梦醒残红遍地无人收。
【番外二】
所谓清谈会,以玄谈为主,老庄之道盛行。
说白了,就算算卦,大家坐下来聊个天。
谢重姒是向来瞧不上这种故弄玄虚的,当年她在鬼谷治病,也有弟子擅卜卦。
她插了一背银针,见江州司在晃着那龟甲铜钱,咬着牙道:「师姐,你算得再准,都比不上你针扎得准有用——下次能一次找到穴位吗???」
江州司是个冷淡出尘的女子,总是白衣白带,冯虚御风得仿佛下刻就要升天,闻言道:「我尽力。卦象说,你下月便能好。」
谢重姒:「…………」
可一年后,谢重姒还在扎针,江州司每针至少扎她三四次。
自此,谢重姒对「神棍」深恶痛绝。
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当真会赴这清谈会——
去看宣珏的。
秋叶飒飒,红枫似火,整个寒山寺游客如织。
除却来礼佛的香客,还有京中贵人们,来赴一场清谈会。
佛门重地,众人都穿着素淡。谢重姒为了顾及在某人心中形象,不敢着艳色,只裹了件嫩黄袄裙,发饰也仅玉簪。
同她平日里非红即紫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侍女就带了个叶竹,甚至于未骑马,老老实实坐了次马车。
那悬着宫闱牌令的马车在山脚停下,叶竹纳闷于谢重姒的反常,先掀帘出车,搬来车凳。
还没等她放稳好扶谢重姒下车,谢重姒就轻盈一跃,越过车凳,稳稳落地。
显然不耐烦这些繁琐礼节。
叶竹:「………………」
殿下,你何苦为难自己。
上了山,就见已有三两人对坐交谈。也有棋局已开,围观者不少。
谢重姒左瞧右看,未见到想见的人,便提着裙角跨过寺门,闲逛起来。
叶竹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小声道:「殿下,咱们越走越里面啦。往回走吧。」
而且,您就算不入殿跪拜,也最好点个头表示尊敬啥的啊!
谢重姒眼中带着好奇,一路打量一路走,只道:「这山看着不大,寺庙倒不小。」
不知多久,两人入了一处偏殿。
似是有些年头了,红墙上青苔斑驳,金顶也残损脱落。倒是里面的佛像,庄严依旧,宝相光华,捻花垂眸,神态慈蔼,端视苍生。
谢重姒盯着那佛像看了片刻,正准备离开,却听到有老者苍声道:「施主不坐会儿么?」
这时,她才发现,在角落处,两张蒲团,一木桌,桌上是下了一半的棋。
一个身着袈裟的老和尚,正在与自己对弈。
因为某些原因,谢重姒近来对棋道兴趣不小,不假思索上前。
坐在老和尚对面,颔首道:「那就多谢大师邀请。」
她正准备看棋,却见老和尚把黑棋盒子往她这边推了推。谢重姒一愣,捻子落子。
老和尚边下棋,边随口道:「今儿听到喜鹊啼唤,果真是有贵人要到。上次见到殿下,是您三岁时。一晃就这么多年啦!日子过得快哦。」
谢重姒微微一僵。
寒山寺是国寺,她父皇也没少令僧人替她算卦卜象。
有传闻说她十二岁有死劫,逃不过。
就是从寒山寺传的。
这么一想,谢重姒眼神瞬间有点变了。
老和尚也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和她交谈,手上棋路却寸寸紧逼。
谢重姒这种想到哪下到哪的,完全不是对手。
「我输了。」谢重姒也不恼,她本就玩乐般心态,投子认输。
老和尚笑呵呵地道:「殿下下得不错。你这般年纪,很少有能和我撑过中盘的。下赢过我的,也只有宣家那小子。」
「嗯?」谢重姒来了兴致,「宣离玉?」
「是他。」
谢重姒见老和尚收棋,商量着道:「大师,能否摆个他和你对弈的局给我看看呢?就他赢你的那盘。」
「…………」老和尚无奈地道,「贫僧还是要面子的。」
「或者他输给你的也行呀。」
老和尚:「……」
他难得闲暇,偷偷跑来下棋,就被人要求复盘。
还要见年轻人们朝气蓬勃的爱恋劲,愁哦。
不过,见谢重姒实在心痒,老和尚道:「施主可去问宣公子,他记性好,记得住。贫僧方才下的棋就已经忘光啦。」
谢重姒扭捏起来,叹了口气道:「哎那算了吧……那我先告辞了,清谈会也快开始了。」
「不用那么急,老朽也要去前方主持的,可一道而去。」老和尚捋过白胡子,轻握他那主持权杖,边起身边缓缓而问,问的是清谈会上偶尔会出现的问题,「施主信命么?」
谢重姒放出了十分尊重,跪坐蒲团之上,颔首垂眉,但仍旧不以为意:「我要是信命,我早就死了。主持,不瞒您说,我这条命,是靠九死一生捡的,不是上天赐的,不是命运给的,是我、是我周边的人,一点点夺回。命说我十二当死,可我不还是活到现在么——您让我如何信命呢?」
老和尚道:「善哉。」
又道:「那命中若无缘呢,也要硬求硬夺么?」
谢重姒猛地抬头。
她总觉得这老秃驴在影射什么,又找不到证据,只能蹙眉道:「大师言重。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硬求不至于,只求问心无愧、事后不悔。」
后来,谢重姒才知道,硬夺取的缘分,不仅仅指强取豪夺。还指那隔着血海深仇,却单单靠他二人强撑着走下去的姻缘。
也才醒悟过来,所谓的问心无愧也罢,事后不悔也罢,都太累了、太累了——
筋疲力竭时,只想一别两相宽。
但这时,老和尚的话让谢重姒觉得冒犯。
她又不是强娶民男!也没一纸圣旨直接让宣珏做她驸马啊!这不还在培养感情吗?!
所以,谢重姒起身,稍一颔首,就先行离去了,没等老和尚。
也没看到老主持回首看那尊严佛像,似笑,似悲悯,似叹息,道:「您也觉得,红尘的路,太难走了罢。能有善果吗这俩孩子?」
之前宣珏来时,思绪不定,老和尚一眼就能瞧出有心事,旁敲侧击了几句,猜到情况。
当时他算的那卦,可是大凶。
今日谢重姒来后又走,老和尚犹豫片刻,还是替宣珏和谢重姒重新卜了卦,掷笅杯时,其中一为正。
另一个滴溜溜滚到蒲团边,竖立着。既非正,又非反。
老和尚:「…………」
他一愣。
这是何意?
抬头时又见佛陀依旧慈眉善目。他不由一笑。
算了。看来是天灵在上,打算放这对鸳鸯一命了。
谢重姒快步走出层层叠叠的寺庙内围,叶竹在后头小碎步跑着,小声建议:「殿下,您刚刚怎么不等主持大师呀?一会再见会尴尬的。」
谢重姒冷漠脸:「哦。」
突然,她双眸一亮,提起裙角就向一处奔去,叶竹喘不过来气:「殿下您慢——」
叶竹话还未说完,就见她家殿下露出个灿烂至极的笑,站定在刚上山的青年面前。
青年背负着张乌木古琴,只身一人,琴上环佩长穗随风而飘。
叶竹从未见过宣珏,但隐约猜到这是谁。
果然,下刻,谢重姒负在背的手,绞了绞,面上却不显紧张,笑道:「离玉,你来啦!」
火红枫叶被风一吹,飘荡洒下。
有一片滴溜溜落下,落在谢重姒发上。给素雅的打扮,平添烈艳。
宣珏眸光微动,替她拂去那枚枫叶,然后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