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我的夫君休了。
大婚当日,我携一纸休书,亲自送去了简府。
宽敞的正堂中,弥漫着浓郁墨香。
我的夫君,新任户部尚书——简行知一身牙白常服,不动如山,用笔管点点门前,「娇儿,记得跨过火盆再进来。」
顺他指的方向,一个燃满炭块的漆红小盆端端正正放在门口。
我提着裙摆,在他沉稳宁静的注视中,挑衅般一脚踢歪,理好裙摆,跨进门去。
「简公子大喜的日子,穿得素净了一些。」
面对我不加掩饰的调侃,简行知也只是脾气极好地笑了笑,用他一贯温润的语气回答道:「新嫁娘不来,何须白费功夫?」
「哦?想必简公子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得很。」我扬了扬手中休书,步态轻巧地踱到他面前,靠近了他那张清雅俊逸的脸,愉悦道:「这不,给您送休书来了。」
简行知搁置了笔,两手交叠,撑在桌案上,「什么?」
我生怕他听不见,两只胳膊压住他批阅的折子靠近,「休、书。简大人,年纪轻轻就患上耳背的毛病,可要小心一点。」
简行知松开被我压住的珍贵文书,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指骨,思考道:「圣旨都下了,你不嫁我,想嫁给谁?」
墨迹未干,窗外的蝉鸣嘹亮,微风吹过,吹起了休书的一角。
我挑着一把蚕丝织就的小扇,十分大胆地跳坐桌案,胳膊一撑,懒散地摇起阵阵香风,
「唔……让我想想,是惊才绝艳的张公子,还是美名远扬的李公子,抑或是,忠厚老实的王公子,那可太多了,你管我。」
都说,新任户部尚书简行知为人温雅有礼,德才兼备,圣人之姿。
就连我慧眼识珠的娘亲,当朝的太傅夫人,也看走了眼,对这位准女婿满意得很。
只有我爹说,自见到简行知的第一面起,就觉得这小子,没安好心。
巧了,我也这么觉得。
因为简行知私底下什么样,只有我见过。
后来,我娘揪着我爹的胡子把他拽回卧房,关门打了一顿,我爹才极不服气地应下了圣上的赐婚。
就这样,我和我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团绒面扇吹起的香风,直直送进了简行知怀里。
简行知抬起眼皮,黝黑的眸子静若深渊,「大婚之日,你要休我?」
怕他火气上来,我特地给他扇了两扇子,毫不掩饰心底的幸灾乐祸。
「简公子,看开一些,失去一个我,有千千万万长风楼的姑娘等着您呢。废话少说,收下它,咱们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不。」
我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他双手交叠,支在案上,隔着桌子俯视着我,
「圣旨难违。不论是李公子,张公子还是王公子,都不成了。你,只,能,嫁,我。」
我眯了眯眼,冷着脸跳下桌子,「休书上白纸黑字,天王老子来也管不了。」
简行知像是被我提醒道,眉峰一挑,「唔……休书。」
他垂下眉眼,拾起落在桌面上轻飘飘的休书,揉成一团,一扔,休书就在我的目光里,划出一道优美的线条,啪嗒,落进门口的火盆里去。
他好整以暇地反问:「哪来的休书?」
熊熊大火瞬间吞噬了纸团,我急得跳脚,「简行知,你怎么敢!」
「是啊,我怎么把娇儿的休书给扔了。」简行知懊恼一笑,「失误。」
「你!」我的团绒面扇狠狠朝他扔过去,被简行知轻飘飘接住,捏在手里把玩。
好得很,我俩的仇,今天就结下了!
我提起裙摆,转身就走。
简行知在后面,不紧不慢,笑容可掬,「来都来了,不拜个堂?」
我回过头,恶狠狠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2
其实,我与简行知的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我待字闺中,偶有一日进宫探访皇后,在御花园中遇见了他,加之长辈有心撮合,一来二去便也熟稔。
在我娘和皇后的一力撮合下,简行知成了我的未婚夫。
他温和知礼,进退有度,我没什么不喜欢的。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还记得那是个凉爽的午后,刚刚下过雨,前一日简行知造访秦府,不甚将伞落下,次日,我被母亲催着上门还伞。
刚进门,就撞见了他和另一个男人见不得人的勾当。
年翁,当朝北疆刺史,因战事吃紧,发了不少财,实在是个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玩意儿。
战时用人,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亦不乏与年翁交好之人。
可我万没想到,与年翁私交甚密的,竟是简行知!
蝉声嘶叫,简行知站在雨后的梧桐树下,面带微笑,与年翁相谈甚欢。
我抱着伞,踩断了一节枯枝,引起了简行知注意。
他起先抬头,眼神犀利,暗藏杀机,待看清是我,才恢复到温和儒雅的一面。
我吓得手一松,伞砸落脚面,顺着鞋面的坡度滚下,裹满泥泞。
直到他踱步到我面前,低头问:「你都看见了?」
我浑身发抖,整个脑海被背叛充斥,被恐惧摧残,进而失了理智。
「简行知,私相授受,结党营私,乃是欺君灭族的死罪……」
我爹一生清正廉洁,绝不与心术不正的人为伍,可我万万没想到,让我心动的,沉迷的,日思夜想的人,竟是一只居心叵测的狼!
简行知带着一贯的笑容,毫无被人拆穿的自觉,「你不说出去,我便不是。」
好一出掩耳盗铃。
我后退一步,被他轻而易举捉住,宽厚有力的手缠住我的腰肢,扣紧。
「想逃去哪里?」
我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对他嘶叫:「要杀要剐都随你,我秦娇才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刺啦一声,他的手探进我的中衣,撕下绣着合欢花的衣角,捏在手里。
他恶劣地勾起唇角:「娇儿,我不会杀你,但望你能——谨言慎行。今天的事情传出去……你知道后果。」
我气得不行,踮起脚去抢。
简行知高高举起碎片,鹅黄色的合欢花迎风招展。
「你给我!」我整个人攀在他身上。
下一瞬,他扣住我后脑勺,强行索吻。
他不顾我的捶打,紧紧钳制着我的腰,大手抚摸我光洁滑腻的颈子,慢条斯理地欣赏和摩挲。
直到尝够了,他才松开,一丝鲜血染上了他的唇角,被轻轻舔去。
他有了我的私物,便是十足的把柄捏在手里。
我给了他一脚,仓皇逃走。
回家后,将一切和盘托出,爹当即大怒,要进宫禀明圣上,让我二人婚事作罢。
可谁知,简行知算准了时间,登门拜访。
透过书房的窗户,他看见了我,修长的手指划过薄唇,点了点,似乎在提醒他犯下的恶行,亦是在警告我,不要图惹是非。
也不知道他给我爹灌了什么迷魂汤,当夜,我爹来劝我。
他一脸愁云,叼着烟袋一管子一管子地抽,「娇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男子,大抵如此。其实,你嫁给他,也蛮——」
我气得站起来,「你就不怕女儿跟着他,掉了脑袋!」
他吐出一口烟圈,磕了磕烟袋,
「放眼整个黎朝,简行知是难得的青年才俊,爹想赌一把,赢了,我的娇儿能过得更好;输了,他已经写好了休书,你们两个恩断义绝,倒也不会连累你。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你心里,我的婚事竟是一笔买卖?」
他自知失言,呛了一口,打哈哈道:「反正我觉得……简行知就……就很不错……」
趁我发怒前,我爹一口咬定自己烟叶子没了,仓皇逃窜。
我苦思冥想一晚上,鸡叫之时,起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休书。
3
简府的正堂装扮得分外热闹。
我目不斜视,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大门口,却被一辆装满物件的马车拦停。
「刘叔!你怎么在这?」
刘叔是秦府的车夫。
他佝偻着身子,对我笑眯眯道:「今日小姐出嫁,老爷特地命老奴将您的一应物件送来简府,对了,这些东西,是夫人亲自收拾的。」
送个休书的工夫,我就被他们夫妇联手赶出来了?
我如遭雷击,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被人从后面接住。
「刘叔,大喜之日,进来喝杯喜酒再走。」简行知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刘叔笑得跟花儿一样,还祝我和简行知百年好合。
简府的下人搬着行李鱼贯而入,简行知故作亲昵地俯下身子,在我耳边道,「娇儿姑娘,府中扫榻以待,别让人在门前看了笑话。」
吉时未至,宾客开始登门,我和简行知皆穿常服站在门前,他们像没看见似的,闭着眼说吉祥话。
简行知温声应着,我被他点了哑穴,揽在怀里,听人悄声在简行知耳边道:「祝简大人,一举得男……」
简行知大言不惭道:「承您吉言。」
我幽怨地瞪着他,简行知仿若未觉,待人全部入府,才牵着我去了偏房。
桌案上的大红婚服火热刺眼,「你自己穿,还是我替你穿?」
我气疯了,恨不得拿一把剪刀将婚服剪碎,寻遍屋内,都找不出一把称手的锐器。
简行知坐在桌子边,已经换好了明艳的红色婚服。
他生得俊郎,如今更添一丝邪魅妖冶,「你一时不换好,便叫他们等一时,等到明日上朝,圣上亲自过问,我只好告假了。」
威胁!
我双眸带火,指着自己喉咙,对着他龇牙咧嘴。
简行知一愣,回过味来,笑道:「还要委屈你一会儿,待拜过堂,我自会解开你的哑穴。」
他说完起身,大步走出门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几刻钟后,我打开门。
夜晚风凉爽怡人,顺着门扑面吹来,吹起我发间的金凤钗,泠泠作响。
简行知背对着我,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僵在那儿,一双沉沉眸子落在我的脸上,凝固一般。
他手掌抬起,在离我脸颊最近的地方,突然停住,拉过红盖头替我盖上。
「走吧。」
他倒是一点都不顾着我,我像个盲人,四处乱抓,情急之下,踢了简行知一脚,他顿了好一会儿,十分恶劣地笑出声:「抱歉,忘了你看不见。」
「……」
先前已有喜婆告知了大体流程,简行知双亲过世得早,简单拜了天地,我被拉着往外走。突然,风吹起了盖头的一角,我的目光突然顿住,年翁?
他怎么在这里?
年翁对上我的目光,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对着我遥遥举杯。
这老货,还敢示威!
简行知的胸膛挡住了视野,他凑近我,「娇儿,早点回去等我。」
我晃了晃头,想绕过他去看年翁,却被挡得严严实实的。
最后,我几乎是五花大绑,被人拖进了洞房。
刚坐下,我一把摘了盖头。
「小梅!简行知果然和年翁勾搭上了!我写封信,你给我爹送过去!」
丫鬟小梅喜滋滋地扑过来,「小姐小姐!这里真宽敞!小梅自己还有一间呢!」
她发癫似的拽着我,全然听不进我的话。
顺着她目光看去,差点没气晕,屋中大红色鸳鸯喜平整无痕,花生红枣洒满了床榻。
简行知想干什么?
想洞房?
小梅欣喜地一会摸摸被褥,一会看看雕花小几,一副小财迷的样子。
我的怒气终于抵达了顶峰,「小梅!」
「哎!」
「把东西扔出去!」
「这……不合适吧……」
「我成亲你成亲?我睡还是你睡?」
小梅缩缩脖子,「当然是小姐睡。」
「那就照我说的做!」
家具从屋中撤走,很快,崭新的喜房变得空空荡荡,说话都有回音。
小梅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傻了眼。
简府的管家简叔笑眯眯地从外面走进来,「夫人,公子马上就——」
他的话僵在喉咙里,错愕地看着小梅,声音变了调,「东西呢?」
小梅丧气地垂着小脑袋,「扔了……」
「扔了!」
「嗯……」
刚才还佝偻着身子的简叔,踏出院门后,猛然挺直腰杆奔向正堂,跑得比年轻人还快。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小梅胖嘟嘟的身子从榻上滚下,像只小鹌鹑精似的倒腾着小腿,很快变成个拖油瓶,挂在了简叔腿上。
洞房?想得美!我倒要看看,简行知什么时候撕下他那张伪善的面孔,露出獠牙。
我关上门,坐在廊下,静候简行知吃完酒回房。
月上中天,人烟具散。
高挑的人影自暗处走来,月色照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温和清冷,一身红色,却不显违和。
他看见我很是意外,也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姿态。
「怎么在外面?」
我定了定神,站起来,笑容满面,「行知哥哥受累,娇儿等你等得好辛苦……」
他身上带着淡淡酒气,颇为诧异地挑眉,「如此盛情,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哪里,是娇儿不懂事,丢你一人应付满堂宾客。」我主动环着他的腰,侧耳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温顺道,「娇儿知错了。」
「你真的知错?」他声音低哑。
呵,才怪!
仰起头,他眼中燃起的细簇火苗被我尽收眼底。
我顺手攀上他的脖颈,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笑道:「行知哥哥,娇儿冷得很,快快进屋吧。」
简行知呼吸一顿,一瞬间的静默后,他突然俯身,一只手臂横过我的腿窝,将我拦腰抱起。
「夫人盛情,简某却之不恭了。」
直到推开了门,简行知的脚步顿住,抱着我,立在门口。
门里早已空空荡荡,唯一能看的,大概也就是一方黑色的小几和光秃秃只剩床板的床。
我心中的快乐达到了顶峰:「哈哈哈……行知哥哥,这……」
因为兴奋,声音抑扬顿挫,像个唱大戏的。
简行知微微眯起,嘴角仍挂着温和的笑意,轻声道:「我很想知道,是哪个小贼,搬空了我的喜房?」
我一边笑,一边同仇敌忾道:「大婚之夜,可真真是缺德……」
简行知面带微笑,垂眼看我。
我满目带笑,与他对视。
他突然进屋,用脚踢上了门,大步进屋,将我撂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俯身欲吻。
我抬起一根食指,轻轻压在他的薄唇上,「简大人,沉住气,今夜我睡在小梅那边,你,不如去花楼找别人去?」
简行知宽了衣袍,倾身上来,脸不红气不喘道:「我醉了,走不动了。」
「床给你,我走。」
我一拱身,从他的胳膊下钻出去,不料被他中途捞去,重重撞进怀里。
「嘶——」
良好的修养第一次在他无赖行径前破功,我中气十足地怒吼道:「疼啊!」
简行知似乎在忍笑,「疼就疼,你小点声,别让人误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龙活虎,精力旺盛呢。」
说完直接掀开了我松散的衣襟,炽热的手捏在我腰肢上,「撞哪儿了?」
我犹在挣扎,「你放开!」
「叫声夫君我就放。」
「你还要不要脸!」
他不听我反驳,将我翻了个个儿,抱在自己怀里:「我实实在在累了一天,让我睡会儿行不行?」
「不行!你想睡谁睡谁,反正不能睡我!」
简行知突然不说话了。
我回头怒视,只见他神情古怪:「我只想简简单单睡个觉……」
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顿时浑身热血翻涌,冲上头顶,烫得我耳朵发麻。
简行知哼笑几声,闭上了眼,「娇儿,你想法太荒唐。」
他敢寒碜我!
我挣扎一番,他纹丝不动,最后累了,我消停下来,仰着头,挑毛病道:「床板太硬。」
他笑了一声,「这可怪不得我。」
话是这么说,他仍旧把我往自己身上搓了搓,叫我枕着他睡。
「能不能把被褥拿回来?」我有些后悔。
「乖,将就一下吧。大半夜的,谁知道小梅把东西扔哪去了……」
后半夜,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正在耳边说话。
「公子——」
简行知的声音响起:「嘘,刚睡着,小声一些。」
那人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宫中……下一步……打算……」
简行知说:「计划如旧。」
「秦小姐的性子……不好善了……会不会操之过急……」
很久之后,简行知略带冰冷的声音才响起来,「无碍,她交给我。」
我太困了,听得一知半解,很快就陷入了梦境。
4
次日,人去榻空。
我躺着琢磨了一会儿,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多了又开始犯困,索性不再去想。
起床时,发现腰上青了一块,还真像那么回事。
我自幼不喜欢服输,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又对简行知宣战了。
我亲自下厨,炖了一盅乌鸡汤,端去了简行知书房。
门前挂了快黑匾,里面陈设古朴,早先,我不止一次造访此地,如今换了个身份,仍旧畅通无阻。
我提着裙摆,轻轻跨过门槛。
屋内,简叔正伺候在侧,看见我,眉开眼笑道:「夫人来了。」
「简叔早。」
在简行知黝黑暗沉的目光里,我笑眯眯将汤盅放在桌子上。
他掷了笔,略显慵懒地身子往后一仰,嘴角挂着浅淡的微笑,目光在我的唇上逡巡,「你怎么来了?」
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夫君几日来操劳甚多,娇儿不胜感激,这盅乌鸡汤特地用上好的紫砂锅煲了五个时辰,夫君趁热喝。」
简行知慢条斯理地站起,将写好的文书递给简叔,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难得娇儿一番心意,不尝反倒是我不领情了。」
我用食指勾起汤盅盖子,屋内瞬间香气四溢,就连简叔都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夸赞道:「夫人好手艺。」
我微微颔首,舀出一勺清亮的汤盛进碗里,递到简行知面前,「夫君请用。」
他唇边挂着儒雅的笑意,「娇儿,既是乌鸡汤,为何不见乌鸡呢?」
我眉眼带笑,「当然是因为……汤水入味啊。」
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搜罗来一整包陈年老姜粉,洒进汤里,肉怎么有味道呢?
简行知黝黑的眸子灼灼望着我。
我将碗递到他眼皮下,「行知哥哥,不喝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这样唤他时,他总是对我格外纵容,也格外宠信。
他了然一笑,抬手接过,靠近唇边,在我期盼的目光里,一饮而尽。
我笑如莲花,「行知哥哥,慢点啊……」
天知道我里面撒了足量的姜粉,偷偷尝了一小口,就呛得眼泪涟涟。
看他放下碗,我急忙问道:「滋味如何?」
简行知却像个没事人,转了转空碗,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的唇,道:「滋味不错。」
我一头雾水,不该这个反应啊。
不信邪地拿起小勺,舀了一口汤喝下去,「咳咳——」
辛辣顺着喉管向胃里烧灼,我肺腑着火一般,差点把肺管子咳出来。
简行知是没有味觉吗?
「如此美味佳肴,夫人不尝尝,就可惜了。」
在我惊恐的目光里,简行知不紧不慢地重新将碗满上,递给我,不怀好意道:「娇儿,夫妻之间,有福同享。」
我捂着嘴,「不必了!我……我享过了……」
他噢了一声,好整以暇地问旁人:「简叔,不如你来尝尝夫人的手艺?」
简叔白发苍苍,慈祥地佝偻着身子走过来,「哎哟,老奴谢过夫人了。」
我双手掰住简行知伸向简叔的魔爪,「不行!」
简行知不解地反问,「为何不行?」
我左思右想,咬牙切齿道,「乌鸡汤是专门给夫君熬的,简叔的那份,还在灶上。」
简行知无所谓地掰开我的手,「简叔事务繁忙,等不得那一碗。」
该死的,他分明吃准了我人美心善!
眼看汤碗递到了简叔鼻子底下,我一把夺过,趁他没反应过来前仰头灌下去。
下一刻,我的整个脑子都被姜粉塞满,辣到头皮发麻……
简叔一脸宠溺地看着我俩「打情骂俏」,悄悄地出去,还替我们俩掩上了门。
简行知将碗递到我面前,不慌不忙地在桌子旁坐下来,「娇儿,慢慢喝,若是喝不完,我不介意让府中的下人,都来尝尝。」
简行知声音温和,仿佛在说天大的好事。
无耻!
我的咒骂即将脱口时,简行知眉微微一挑,对着我身后道:「啊……简叔,您不来——」
当!
第二碗下肚。
火辣的汁液流黏在喉管上,我仿佛吞了一口灼烫的烈火,呛得自己涕泗横流。
简行知唇角含笑,支起下颌,徐徐开口,「继续。」
我磨了磨牙,流着泪,恶狠狠地灌下了第三碗,然后拿帕子捂住了嘴,压住简行知替我盛汤的手,「等等,我想吐……」
简行知一副诧异模样,「怎么,鸡汤不好喝?」
我干呕一声。
「是不是因为,娇儿不小心洒多了姜粉?」简行知不紧不慢地叩着桌面,心情极好。
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简行知语气平和,「乖乖认错,我便饶过你……」
我像是被人踩了痛处,倔强道:「我没错。」
「我对你不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是想让我厌弃你?」
我愠怒道:「简行知,你还不明白吗?你跟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辈子,不可能——」
他突然站起身,眯了眯眼,「娇儿,话不要说太满。不到最后,你怎么知道呢?」
我脾气也上来了,语气犀利,
「简大人,即便我爹娘认可你,并不代表我就要听从,愚昧无知地接受一个与我信念相左的男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妇人远离朝堂这句话,就像君子远庖厨一样荒诞可笑。若你只想要那种躲在笼子里,任你摆弄的金丝雀,那便领『娶』高明吧。」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语气冰冷,「娇儿,在我看来,未知全貌便下定论,大错特错。」
我语气生硬,「我没有错!错的是你!」
简行知似乎被我气着了,语调轻轻扬起,「我?」
5
天色擦黑,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简行知处离开。
刚回到院子里,小梅圆滚滚的小身子便朝我飞扑而来,「小姐!您终于回来啦!咦?眼睛怎么红红的,嘴巴也肿了!」
我关上门,趴在被子里一言不发。
简行知这个衣冠禽兽,不仅逼着我认错,还强迫我伺候他喝汤,整只乌鸡丢给我,必须亲手去骨,撕成鸡丝喂进他嘴里。
他说道:「娇儿,我并不推崇妇人远朝堂这种陈词滥调,甚至,我从来没有要求你服侍我。今夜我要求你做的事,你的张公子、王公子、李公子亦会要求,且会变本加厉。你知道你最大的错处在哪吗?」
他手指绕着我的发丝打圈,见我不说话,才慢悠悠道:「你低估了我对你的容忍度,亦将你的名声架在火上烤。新婚三日,不欢而散,流言如刀,会伤人,即使你不介意,也要疼上一疼。」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根本不快乐。」
简行知幽深的眸子静静看我,「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吗?」
我躲在被子里,像打了败仗的小狗,流了几颗珍贵的泪珠子,昏昏睡去。
我又梦见了简行知,他端着一碗乌鸡汤,要我张嘴。
我想逃,却被他轻而易举捉住,诱哄道:「咽下去便不难受了。」
那东西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带着一股清凉甘甜,瞬息抚平了积聚在肺腑的燥热。
次日睁眼,窗外春风习习,说话声顺着敞开的窗扇幽幽飘进。
我寻到窗边,一瞧。
小梅端着脸大的碗蹲在廊下,与简府小丫头闲话家常。
「小梅,你喝的什么呀?」
「甜汤。」
「好喝吗?」
小梅憨憨地回答道:「姑爷赏的,当然好喝。」
「公子为何赏你?」
小梅摇头晃脑,「当然是我替姑爷保守了秘密。」
我一手托着腮,倚在窗棂旁,笑道:「哦?你替姑爷保守了什么秘密?」
「就是他昨夜来看过小姐——」她的话戛然而止,圆润的身子僵成石头,低着头嘟囔,就是不回头,「一定是小梅没睡好,听岔了。」
说完,她像别人抢食似的,端着一大碗甜汤一饮而尽。
我冷笑道,「小梅,过来。」
她这才像只犯了错的鹌鹑似的挪腾到窗边,「小姐,您醒啦?」
小梅像在甜汤里打过滚儿似的,浑身都是甜味儿。
我嗅了嗅,忽然记起昨夜梦里乌鸡汤的味道,问:「简行知昨夜来这儿做什么?」
小梅缩了缩脖子,「喂小姐喝东西。」
随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好喝啦!小梅也有呢!」
我笑着,「是吗?不如和你一起打包卖掉,让小姐也赚点银子花花。」
小梅婴儿肥的脸像吃了苦瓜似的皱成一团,「小姐,小梅藏了好多甜汤,姑爷说一天只能给您一碗……小梅不听话了,小梅都给你!」
谁稀罕他的东西,我秦娇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会贪图一口吃的。
后来,我将小梅的存货都喝光了……
小梅红着眼眶,眼巴巴望着喝空的碗,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我悄悄嘱咐小梅去寻方子,得到了简行知的答复:「想学,亲自来求我。」
做梦呢?
两人冷战,就战到了归宁之日。
这天,我特地起了大早,以便小梅笨手笨脚地给我梳她并不拿手的妇人髻。
简府大门前早已停了辆马车,简叔正指挥下人往车中搬运礼品。
见我出来,简叔笑道:「夫人,这些东西都是要运去秦家的。」
我一愣,上次和他不欢而散,他怎会陪我归宁?
车帘被人从里面挑开,露出简行知一张俊逸温雅的脸,「上来。」
不过是几步路,还能累死我不成?我秦娇,就是腿断了,爬过去,也绝不做简行知的车!
我敛衽一礼,「车中拥挤,娇儿便不与简大人挤了,两府相去不远,走过去便是。」
突然,身后传来简行知惋惜的声音,「今日小厨做了甜汤,我猜想夫人未用早膳,便带了一盅过来,眼下大约是不用了。劳烦简叔——」
他的话在我掀开门帘的瞬间戛然而止。
简行知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嘴角缓缓勾起,拍拍身侧,「那……委屈你挤一下?」
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甜汤的诱惑,踩着马凳上车。
进门时,我不小心踩到了裙摆,失去平衡,扑通跌进简行知怀里。
我趴在他肩头,竹叶儿香萦绕鼻息,就听简行知无奈叹气,「甜汤就这样好喝?也值得为此跟我怄气?连路都顾不得看了?」
我本能想远离他,腾地起身,没站稳,再次跌坐在他身上,满头珠钗攒动,一撞,好不容易挽起的发髻随着头饰的掉落骤然松散。
青丝奔泻而下,将我和简行知笼罩在一起,鼻息交融。
这种奇妙又古怪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我当即红了脸,先发制人道:「不许看我!也不许和我讲话!」
简行知不仅不听,反而将我拉得更紧,手指插进我的发间,指腹揉磨,声音低沉如佳酿醉人,「娇儿好美。」
他挑起我一缕发丝,吻上去。
我抽出发丝,「简大人的甜言蜜语,都是长风楼学来的吧?」
毕竟京中的公子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长风楼,尤其那绝代舞姬碧春儿姑娘,更是勾走了不少人的魂。
简行知在朝为官,需要应酬,自然是去过的。
「虽是去过,却不曾真正碰过姑娘。」
「碧春儿姑娘当真如传言般生得美艳动人?」
简行知点头,「自然。」
我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简行知戳了戳我,我偏过身子去。
好一会儿,他忍着笑,「你可真是将我架死了,若我说你比她好看,你定会埋怨我花言巧语;若说你不如她,怕是你要将我挫骨扬灰了。」
「关我何事……」
简行知笑出声来,「以往听同僚说起家中夫人,总言女人生气莫名其妙。如今简某亲自体会一番,方明白此种滋味甚好。」
「你哪只眼看见我生气了?」
「两只眼都看见了。娇儿,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敢承认?」
马车一个急刹,将我还没出口的话堵在了嘴里。
对上简行知期盼的目光,我转移话题,「我头发散了……」
简行知轻笑一声,没有计较我顾左右而言他,「我给你挽。」
「我怕疼……」
「我知道,我会轻一点。」
6
日上三竿,我和简行知到了秦府,从一侧绕出去,就看见爹娘领着一众下人站在门外,翘首以盼。
打了照面,皆露出欣喜的笑容。
下人忙成一团,将简行知带来的大包小包提进府里。
我像雏鸟归巢,小跑着扑进娘怀里。
娘抱住我,笑道:「娇儿几日不见,竟比以前精神了,可见姑爷待你极好。」
母亲身边的陈姑姑也笑着道:「看小姐的样子,就知道姑爷宠着呢。」
「他哪里宠我,欺负我还来不及呢。」
声音大了一些,惹得简行知望过来,对我笑了笑。
爹爹顺着目光看过来,轻咳一声,冷着脸邀请简行知入府。
我则随着母亲去了后院,刚坐下,就忙着告状,指指腰,又指指喉咙,添油加醋将简行知描述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
「我的腰!你看看,青了!」
母亲轻咳一声,「嘘!」
「我的嗓子,哑了!」
姑姑老脸一红,「小姐……」
「不要打断我——」我绕了个圈,母亲笑着拉我过去,死死捂住我的嘴。
「——姑爷来了啊,快进来坐。」
一回头,门口站了个人,长身玉立,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简行知看我的目光里,似乎含着少许揶揄和兴致盎然,「娇儿孩子心性,叫岳母为难了。」
母亲死死摁住我的嘴,微笑道:「那就劳烦姑爷,多多管教。」
简行知来领我去用膳,结果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席间姑姑和丫鬟们古怪揶揄的目光来回在我和简行知身上拉扯,我啪放下筷子,没好气道:「我出去走走。」
临出门前,简行知还叫住我,问用不用他跟着。
父亲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提醒一番,简行知才察觉自己失礼,含笑端起茶抿了一口,不说话了。
盛夏时节,矮墙上爬满了绿藤。
我在凉亭吃饱喝足,竟真有些困倦,撑着头打瞌睡时,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就飘进了耳朵里。
「没找到……」
「卧房找过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墙壁清晰传来,是简行知!
瞌睡虫瞬间消失,我惊愕地瞪大双眼。
「没有。」
「时间不多,找不到便下次,总有来的时候。」简行知冷静的声音,隔着一堵墙清晰飘进我的耳朵里。
「万一查到……」
简行知声音突然冷下来,「没有万一。」
「你怎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秦家不过是个跳板!功成名就后,十个秦家小姐都娶得!你何必贪恋一个!」
我捂着嘴蹲在墙角下,浑身像过了一道冰水,听简行知无比冷淡地问道,「一个,难道不行吗?」
「好得很!简行知!你是猪油蒙了心!」
那人与简行知不欢而散。
我在凉亭里坐了很久,直到茶水变凉,府中不少人来寻我,我才回过神来,被人拥簇到前堂。
爹娘都在,他们见我进来,伸手,「娇儿,时辰不早了,跟姑爷早点回吧。」
我看了简行知一眼,转而闷不作声地抱住母亲,道:「娘,我想你了,今晚不回去了。」
母亲拍着我的背,「哪有刚出嫁就住回娘家的。」
我心里闷得慌,干脆蹲在地上,「肚子疼,走不动了。」
简行知走过来,伸手接我,「我带你去医堂。」
「啪!」
一声脆响。
我打在简行知的手背上,很快,他的手上出现一个巴掌印。
「娇儿!你干什么?」娘惊呼一声。
我仰起头,静静与简行知对视:「别碰我。」
简行知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收回手,对着爹娘躬身一礼,缓缓道:「行知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接娇儿回家。」
无论爹娘几次三番挽留,他都执意告辞。
人刚走,我的笑容就挂不住了,「爹,简行知在秦家找一样东西。」
爹爹撺弄着手里的佛珠,站起身,微笑着,气定神闲:「是吗?我去会会他。」
娘掰住了爹的手腕,「你谈就谈,先把刀放下。」
至于我爹怎么跟简行知谈的,我一概不知。
躺在出嫁前的闺阁里,我开了一扇小窗,外面微凉的风吹散了些许暑气。
我蜷缩着,裹紧被子,心里发闷。
熬到后半夜,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到窗外雷声大作,小梅过来推我,说简行知在外面。
我翻了个身,含糊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站哪都没用。」
7
次日晨,小梅伺候我梳洗的时候,低着小脑袋一言不发。
直到我推开窗子,看见湿嗒嗒的青石砖,才皱眉,问道,「昨夜下雨了?」
小梅闪烁其词,「是……是啊……」
我点点头,神情恹恹。
小梅在我身边徘徊,终于忍不住,「小姐……昨夜下雨,公子在外面站了好久,天明才走呢。」
我猛地扭头,「你怎么没告诉我?」
小梅丧着脸,颇不服气地跟我顶嘴:「小梅哪里没说,您自己原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站哪都没用』。」
我心烦意乱,恹恹道:「放你一日假,出去玩吧。」
后来,有人来传话:「小姐,老爷与姑爷谈过了,让您回去。」
「谈什么了?」
那人说:「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总之,姑爷没有对不起小姐,昨夜姑爷在外面淋了雨,脸色欠佳,今晨告别老爷,就回简府去了。」
我气得一脚踹在桌子上,「我嫁个人过日子,跟我演皮影戏呢!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你们说不清楚,我亲自去问!」
一出门,跟小梅撞个正着,她梨花带雨地哭成一团,「小姐!姑爷……姑爷……病了……」
我一听就上头了,脑中乱作一团,「怎么回事?」
「昨夜淋了雨,回去高烧不退!他不让惊动小姐,眼下简府忙成一锅粥,连御医都请来了!」
我登时心火蹿起,掐着手里的活计,边走边问:「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哪个头昏了,要瞒着我!」
小梅低头小跑,「是……是姑爷亲自下的命令。」
若是小病,怎会惊动御医!
下雨了他不好好找地方躲着,脑子坏了!
我急匆匆奔到简府卧房时,有不少下人正忙着进出,简叔急得满头是汗,看见我像看到了救星。
「夫人!公子昏过去前一直念叨您。可他之前也不让老奴通秉,自己硬熬着……这要是有个好歹——」
「简叔,何必跟这种没良心的人多费唇舌?」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说了,不见你。」
我眯起眼,对他实在端不起友善的语气,「让开。」
「不让。」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抬起手上来不及放下的绣花剪刀,指着他,一边抖一边喊:「你让不让!我手上没个轻重,你再挡,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死死盯着我,后来被简叔匆忙拽开。
我冲进房里,看到简行知面无血色地躺在那儿,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个端热水的小厮步履匆匆,撞得我一个踉跄,剪刀当啷掉在地上,差点扎进脚里。
来来往往的人在我眼中皆成了虚影。
我魂不守舍地走到床边,抿着唇,握住了他的手。
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像个死人。
「他怎么样了?」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他。
「夫人,简大人旧伤未愈,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情势恐怕不好。」
我抬起头,盯着御医,语气平静,「什么叫恐怕不好?」
御医迟疑一番,「最坏,便熬不过去。」
我脑海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熬不过去……
「他还有什么旧伤……」我喃喃,咬着唇,克制自己冷静。
「刀伤。肋下三寸,足以致命。」
听御医的说法,似乎是在大婚前半个月受的。
简行知有太多秘密,解不开,摸不透。
我闭了闭眼,哑声道:「我知道了,劳您费心。请您务必……」
之后便说不下去了。
「不敢。老夫定会竭尽全力。」
遣散了屋里的人,就听屋外那人嚷嚷,「看见了吧,就是没心没肺,人都快死了,一滴泪没掉!」
「盛爷,您小声点儿。」
盛爷应该是故意说给我听的:「……简行知还非她不娶呢,真该让他瞧瞧自己娶的女人什么德行,巴不得他死掉呢!」
我红着眼,像头发疯的牛犊子,边冲边嚷嚷:「你给我闭嘴!不许提死这个字!你再说话,我把你嘴扯烂!」
小梅抱着我,「小姐!小姐!姑爷要紧!」
剪刀被我当一声,一脚踢出门去。
小梅没见过我发如此大的脾气,当即吓得哭出声来。
我腿一软,喘着粗气盘坐床边,狠狠抹了把眼,「是,我不生气!简行知要紧……简行知要紧……」
屋里的人都被吓跑了。
只有我枯坐床边,与他十指相扣。
他双唇紧闭,眼眸轻阖,睡着了似的。
目光落在我手腕的叮当镯上,这是简行知第一次来秦府的时候,送给我的见面礼,他说「小姑娘活泼一些,才招人稀罕。」
简行知手腕上有一块疤,是他第二次来秦府,替我摘核桃的时候,被树枝划伤了手。
那日他流了不少血,还笑着跟我说,「别害怕。」
指尖上一排崭新的牙印儿,是喂我鸡丝的时候,被不服气的我咬伤的,他只是摸了摸我的牙,笑着说,「怎么比小狗的牙还要尖?」
我跟他斗,怎么是恨他呢?
只是气他罢了。
我低着头,终于留下一滴眼泪来,「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关在外面。」
8
简行知烧了一夜,无论药还是水,都灌不进去。
到后来,都是我含着,一口一口,将令人作呕的汤药渡进他的嘴里。
到了天明,御医又来了,仔细诊脉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简大人喝不下去多少东西,这样挺不了太长时间的。」
我听不得「挺」这个字,魂不守舍地吩咐简叔:「端一缸来,我给他灌下去。」
「夫人,您一宿都没歇了,去睡一觉吧。」
我摇摇头。
最终无人劝我,我端着满满一碗,捏住了他的下巴,「简行知,你要是心疼我,就张张嘴。」
简行知依旧躺着,不见动静。
我鼻子一酸,含住一口,继续重复昨晚做过无数次的动作。
从开始的难为情,到现在习以为常,似乎没什么能阻挡我的脚步。
一轮明月下去,新的一轮明月爬上来,简行知发了汗,烧终于退了。
那一刻,我一软,像被抽干了力气,摊在床边,傻坐着。
过了一会儿,嘴一咧,开始号啕大哭。
我的反应把所有人吓坏了。
盛爷站在门口,见了鬼似的,「这人反应忒慢,人活了才哭,不知道的以为哭丧呢。」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简行知的胳膊抽抽搭搭对盛爷道:「你,你闭嘴,再,再说话,我跟你拼命!」
最后,他们便也由着我去了。
一天一宿提心吊胆后,我爬到简行知的床边,抱着他,一挨着床,便昏了过去,再一睁眼,便感知有人看着我。
简行知早醒了,目光满是柔情。
他摸了摸我的头,嗓音还沙哑着,「娇儿,喂那么多水,你想灌死我吗?」
继而用拇指擦了擦我的嘴唇,「看,都肿了……」
我吸吸鼻子,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下来。
他伸手来摸我,我像只炸了毛的猫,打开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再也不过了!我走了……我不伺候了……」
手腕蓦地被人一拽,跌进一个人怀里,「娇儿,我大病未愈,你舍得扔下我?」
我两眼肿成了核桃仁儿,「是你咎由自取!下雨天你站外头,有本事下冰雹你也站外头!」
简行知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缓缓倒下,虚弱地笑着,「娇儿,是我错了。你走吧……我吩咐他们,不要将此事告诉你,是我驭下不严,让秦小姐为难了。」
「你叫谁秦小姐!」
简行知一顿,为难道,「那不然叫什么?我怕叫别的,你不肯。」
我当着他的面,眼泪怎么都忍不住,又觉得丢人,端起药碗往旁边一塞,「喝药还堵不住你的嘴。」
简行知说,「我躺着,不方便。」
我放下药,拿了软枕,半拖半拽要将他扶起来。
他咳嗽一声,「我还有刀伤,疼得很。」
我放轻了动作,「这下能喝了吧?」
简行知接过,放在唇边,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凉了。」
「我让他们热热。」
简行知拉住我,目光灼灼,「太烫。」
我没了脾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盯住了我的唇,毫不掩饰心中的渴望,「你来替我温药。」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扭头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想得美。」
「嗯,是很美。」
我拼命压下自己的脾气,说服自己不要同一个病人计较。
「娇儿。」他抱臂倚在床头,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该喝药了。」
我咬咬牙,熟练地含进苦涩的药汁,认命地凑上去,触碰到他柔软的唇瓣。
不同于他昏迷之时,简行知这次主动张口,反客为主,用行动告诉我,他是个鲜活的、有生气的人。
直到药汁刮尽,他还迟迟不愿松口。
简单的喂药渐渐变了味道,简行知低头动情地吻着我,大手同时滑进我的手心,夺下药碗放到一边,俯身将我压下。
我的发丝散乱,泪眼盈盈,气息紊乱,简行知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对我说,「娇儿,辛苦了。」
「还没喂完——」
简行知用食指抵住我的嘴,「我的娇儿,尝一点苦头就够了。」
最终,我还是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爬到简行知里侧去躺下。
他眉宇松弛,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睡吧,一切有我。」
9
可是我睡得并不安稳,偶尔半梦半醒,还听见自己喊简行知的名字。
最后,一身冷汗惊醒,发现简行知正抱着我,阖着眸子,睡在一旁。
突然间,心就静下来。
他一脸倦色,带着大病之后的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我不知不觉伸出手,覆在他唇瓣上,感受粗糙的干纹在指腹划过。
下一刻,简行知蓦地张口,将我指尖含入口中,濡湿的舌尖轻轻扫过皮肤。
我颤了颤,发现他眼神惺忪,只是本能地想舔舔嘴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和他都愣住了。
他的怔忪渐渐被清明取代,眸子里闪过错愕这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我耳根灼烫,想赶紧抽回手,被他中途截住,「娇儿,你干什么?」
他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喑哑,分外撩人。
「我……我……」
这下难解释了。
我想摸摸你。
还能更流氓一点吗?
简行知适时缓解了我的尴尬,「我饿了。」
我起床,收拾一番,穿上落在床边的绣鞋。
「你要走?」
蓦地对上他紧张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啊,你不是饿了?我去厨房给你找吃的。」
知会了下人,我回房换了件能看的衣裳。刚披上外衫,就听有人来报,说简行知不肯吃东西。
我顿时无比头痛,怒气冲冲地回到简行知的病榻旁,「你到底想怎么样?」
简行知无辜地伸出手,「我手脏,没人伺候我洗手。」
我气得跺脚,「简行知,这是在你府里,你不会说?怎么弄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简行知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话好像说重了……
我认命地走到水盆边,拧干了帕子,回去给简行知擦手。
他的手很大,温暖又干净。
我用滚烫的帕子包住,捂了捂。洁白绢布冒着热气,慢慢驱散了简行知手上的寒凉。
他笑着说道,「我一觉醒来,他们都说,我与你,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我嗯了一声。
简行知眼睛几乎黏在我身上,「我一个人走了太久,饭自己吃,病自己熬,其实没那么容易死。你别怕。」
他分明是故意说出来,招人心疼的。
即便这样想,我心中仍是陡生酸涩。
那一刻,我承认心软了。
可心软,不代表我会犯糊涂。
「你到秦家找什么去了?」
他捏了捏额角,有些疲惫,很久之后,才道:「娇儿,有些事,我想瞒你一辈子。」
我沉着脸,「你想瞒着,咱俩今天就掰了,各回各家。」
简行知激动地呛了一口,不待喘匀就说:「夺嫡之争愈发激烈,岳父是太子老师,圣上不得不防。我接近秦家,只想查些消息。」
我挑挑眉,「所以最初,频繁造访简府,并不是为了我。」
「的确不是。」
「后来为什么又想娶了?」
简行知迟疑一番,问道:「你可记得有一回花朝节,你和你表姐上街,差点被人掳走?」
「是啊,幸好有人救了——」
话戛然而止,因为其间发生了一件难堪的事,那人的手,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抬头,对上简行知满含歉意的眼神,「抱歉,是我。」
我愣住了。
花朝节后,简行知突然跟我热络起来,偶尔来秦府,还会挑出半天跟我下棋。
合着根本不是看上了我,而是心怀愧疚。
他替我顺气,「我发誓,那次并非有意轻薄,可有不少人看见,我怕……」
「你怕我嫁不出去?」我拍开他在我胸口作祟的手,「我像嫁不出去的人吗?人家张公子,王公子,李公子都想娶我呢!」
简行知被我逗笑了,「可张公子娶了十八房美妾,王公子是长风楼贵客,李公子是个纨绔,任你选破头,也选不出个好的来。」
「你打一开始,就不是诚心的!」
「是。」简行知说道,「一来,我需要接近秦家;二来,我对你心存愧疚。」
我闷闷道,「你可真诚实。」
「可是我后来喜欢你了。」
「哦……先婚后爱……老掉牙。」
「其实更早一点。」简行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嘴角都勾起来了,「我第一次去简府的时候,你和小梅,趴在墙头偷看我。」
「一眼万年?」
「不,没那么老套……」简行知摇头,「你对我笑的时候,牙上沾了片菜叶儿……」
「简行知你做个人吧!」我捂着他的嘴,「那是我表姐送我的翡翠牙贴!说带着贵气!」
「贵气是没瞧出来,就是绿的还会发光。」
我僵着脸,「你别告诉我,你看上了我的翡翠牙。」
简行知笑眯眯道,「所以看到那对叮当镯,第一个就想到了你,绿油油的,很配。」
我难以置信,「你不是因为我活泼,灵动,惹人喜爱送我的这个?」
「我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谁能知道简行知喜好独特,我全身上下都是优点,他偏偏瞧上了表姐给我的翡翠牙。
我缩着身子靠在简行知腿边,有些无力,「你归宁那日,也是在为圣上寻找我爹结党营私的证据?」
「是。」简行知把我往床上勾了勾,「你先别跑,此事我已经回禀圣上,岳父为人正直,并无私心。将来朝中动荡,秦家便可以独善其身。」
「那年翁——」
「剩下的事我不能说,你也不可以问。」简行知忽然严肃起来,「最好,统统忘掉。」
我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既然无伤大雅,日子过得下去,我吃饱了撑的刨根问底。
生病的简行知难得安静下来。
以往,他总喜欢随意捉弄我,如今,便是我说什么,他干什么。
简行知有了个新的喜好——听我念书。
明明闭着眼都能把书中所写一字不落背出来,偏要我张嘴。
有时候,一念就是一天,其间盛爷来过几次,没给我好脸色。每每从屋里出来,都会盯着我,颇为嫌弃地摇摇头,似乎简行知娶了我,是一件很倒霉的事儿。
某一夜,我终于爆发了。
对着还躺着床上的简行知发了脾气。
「他到底什么意思,我很差劲吗!」
彼时简行知刚沐浴完,细细搓着头发,闻言脸上闪过诧异之色,继而忍笑道,
「娇儿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是他有眼无珠。但我因此庆幸。假若天底下如我这般慧眼识珠的人比比皆是,我图谋之事,又要多上一件。」
他这么说了,我火都没处撒,又不容易消下去,只好懊恼地端坐窗前,闷闷不乐。
他轻笑一声,「过来,别去想你的几位公子了,想想我。」
一回头,发现他摆了酒上来。
我当即喝止,「谁许你喝酒了?」
简行知失笑,「我已痊愈,今夜略备薄酒,权当是为了答谢夫人不弃之恩。」
我再三确认,他饮酒是得了太医首肯,才答应和他对坐小酌。
一壶热酒上桌,配着冰镇后的甜汤,鼻息间香气四溢。
简行知笑道,「知道你贪凉,此酒温和,记得喝了再睡。」
席上还备了几个下酒菜,我捏起筷子,夹了块排骨,小口啃着。
简行知斟了酒,也不动筷子,一炷香过去,盯着我面前的两块骨头陷入了沉思。
我被他盯得实在吃不下去了,吐出骨头,擦了擦嘴,「你不饿吗?」
简行知一脸慈祥,「乖,我怕一口下去,抢了你吃的。」
我慢悠悠咽下去,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叹了一声,指指杯中半温的梅子酒,「凉了就不好喝了。」
简行知的东西自然是极好,就连后劲极小的梅子酒,也酿出一股回味无限的甘醇。
许是近来心情不错,酒过三巡,我凑到简行知面前去,道,「简大人,我头皮发紧,您替我松一松吧。」
简行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娇儿,这是几?」
我拍开他的手,捂着额头,「我眼睛没坏掉,是头发……简大人,您替我拆了吧……」
「娇儿,你叫我替你拆头发,可明白其中含义?」
挽发为君,散发亦为君。
上次意外,叫他在马车里占了便宜。今夜,却是我想主动叫他占便宜。
我醉得厉害,坐都坐不稳,只含了热酒似的,勉强吐出几句话,「简大人,你手艺不错,以后可要天天替我挽呀……」
简行知笑道,「原来是瞧上我的手艺了,便宜都叫你占了。」
我咯咯笑着,「强词夺理,明明是你占我便宜。」
「罢了,你醉成这样,我便不跟你计较了。」他的手搭在我鬓间,抚摸了一番,「娇儿,记住,是你求我的。」
说完金钗自发间流利地抽走,满头青丝奔泻而下,盖住了我的身子。
我脑袋一歪,枕在了简行知搭在桌上的手掌,「简大人,让我尝一尝你的酒……」
我晓得,他的酒和我的不一样。
他无奈地摇头,「你个小醉鬼,惯会学别人家要酒喝。」
我撑在简行知的大腿上,靠近他,眯着眼,「学谁了?你还见过别的女子?」
简行知一怔,哑然失笑,「这醋吃得莫名其妙。」
我心中一恼,夺过简行知旁边的酒壶,仰头灌下去。
都说酒壮怂人胆,我今日一定要让简行知知道我的厉害!
简行知惊魂未定地夺下酒壶,「小东西,疯了不成……」
我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哪里知道自己喝下的可是后劲儿极大的烈酒。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天旋地转,就连眼前那人我都不认识了。
我扶着他的肩膀,摇摇缓缓站起身来,身子一软,跌在他怀中,软塌塌地枕着他,「公子,你娶了我吧。」
「娇儿忘了,我们已经成亲了。」
我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咯咯笑道,「我记起来了,不是跟你。」
「那是跟谁?」
我眼神恍惚,神情严肃,「简行知。」
一只手缓缓抚摸着我的背部,那人笑了,笑声格外好听,「是啊,简行知。」
他又问:「娇儿,你喜不喜欢我?」
「你是谁?」
寂静。
半晌,他认命道,「你喜不喜欢简行知?」
我沮丧道,「喜欢……」
「要你一句真心话太难,非得灌醉了才认。」
我嘟嘟囔囔,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他又问,「他病了你心不心疼?」
「心疼……」
说完,我抱住眼前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竟然……竟然会心疼他……我完了……我有了弱点……」
他被我逗笑了,「还嫁不嫁别人?」
我罕见地呆愣了一会儿,听那人磨牙道:「你还想上了!」
他凑到我耳边,轻轻咬住耳朵,「你若是跟着别人跑了,会被浸猪笼。」
我虽然反应迟钝,可浸猪笼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我挣扎着推开他,「不了……我……我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那人笑出声来。
好半晌,我咽了口唾沫,说:「我渴。」
「嗯。」
我拧着眉,「我渴……」
「喊行知哥哥,就给你水喝。」
我抱着那人的腰,软绵绵地喊了声,「行知哥哥……」
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10
我被一声鸟鸣惊醒,清晨的光打在我的脸上,我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一回头,撞在一副躯体上。
简行知穿着中衣,还在熟睡。
我仿佛被电了一下,挪到床边,快要穿上绣鞋的时候,突然有只大手将我拦腰拉回床榻上去。
简行知困顿道,「娇儿,你昨夜闹腾了半宿,可害苦了我。」
我动了动脑袋,见他实在没有松开我的意思,问道:「我昨天晚上怎么折腾你了?」
简行知慢悠悠道,「亲了,摸了,抱了,把我架在那儿,自己吐得一塌糊涂。哦对了,你还说,喜欢我。」
我脑海一片空白,「谁喜欢你?」
简行知无奈地睁开眼睛,「你,你喜欢我。」
我从被窝里抽出手,摸上了简行知的额头,「你在白日做梦吧。」
简行知犟不过我,说我是天下第一大赖皮,过了会儿又说他最近公务繁忙,不能天天陪着我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抱着简行知给我的一箱零食,目送他离家。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仰着脖子,眼巴巴地问他。
简行知笑着道:「不久、很快。」想了想,补充道:「三日。」
得到他的答复,我心满意足地抱着零食,慢悠悠回去了。
转日,我的表姐阮舒桐登门造访。
如果说,我自幼学的是诗词歌赋,她便是自小混在刀枪棍棒里。
一心向武也就算了,偏生得一副好样貌,回回上街遭人调戏。
她脾气火爆,逢色狼就打,一来二去,成了京里谁都不敢惹的女魔头。
她有一个爱好——写酸诗。
最著名的两句,是:「我如长矛君若盾,矛盾一家不可分」和「醉卧沙场君忽笑,疑似情郎入帐来」……
当年,可是气死了不少夫子。后来她爹娘深觉不妙,将她送入秦家,由我爹亲自教导。
我躺在美人榻上等她,就看迎面扑过来一个红衣裘装的靓丽女子,朗声大笑,「娇娇儿,成亲不叫我,忒不厚道了。」
我拍拍美人榻,懒洋洋道:「进来躺。」
阮舒桐也不跟我客气,往旁边一挤,亲亲热热地抱着我,「听说,你家夫君挺惯着你的?」
我耳根发热,简行知对我,的确挺好,至少没跟我红过脸。
可是,我提起张公子,王公子,李公子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生气,这便有些奇怪了……
两人热络一番,我转了个身,吞吞吐吐地进入正题,「那个……我有个闺中密友……」
阮舒桐眯着眼,接茬道:「噢……你有个密友……」
我耳根更红了,「她夫君,待她极好,却从不吃醋,你知道为什么吗?」
阮舒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当然是因为……他不喜欢你、呃、你密友啊。」
我当即垮下脸,「那怎么办?」
说起来,阮舒桐不拘泥小节,向来喜欢肆意而为,在某些事情上,她的确知道得比我多。
阮舒桐一脸神秘道,「我给你个好东西。」
说完,手里被人塞进来一个光洁圆润的小瓷瓶。
阮舒桐神秘地眨眨眼,「你爹娘不还等着抱外孙吗?我好不容易向江湖郎中求得,很灵验。」
我知道是什么药了,面红耳赤地慌忙推拒,「不成不成……」
我学不来阮舒桐的敞亮,此药用在简行知身上,我只觉得无地自容。
「怎么了?都成婚这么久了,害什么臊啊……」她拿胳膊怼怼我,突然想到什么,「不是吧?你不会还没圆房——」
我捂住她的嘴,嘴硬道:「你瞎说什么!早就……早就……」
阮舒桐挣开我的手,笑得灿烂,也不戳破我,「把这个洒在他的汤羹里,保准儿叫你一年抱俩!」
我感觉头上都冒出了热气,忽然意识到什么,「怎么是我!分明是——」
「你闺中密友,知道啦……」
小药瓶就摆在桌子上,我起先觉得烫眼,因为上面纸封上写了三个字:「大补丸」。
后来与阮舒桐说了些别的,便也忘了。
月上柳梢,下人来禀,说简行知今晚回府。
心不知怎么的雀跃起来。
我撑着下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晚上。
可惜外头的梆子咚咚敲过三声,外面还不见动静。
过了会儿,又说简行知临时被人叫去了户部,今晚大概回不来了。
我被欢喜涨满的心顿时空落落的,夜间闷热,我打开窗扇,坐在美人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踢着小几,吩咐小梅给我备水沐浴。
「啊?不等公子了吗?」小梅惊讶。
我哼了一声,「谁爱等谁等。让厨房炖一盅鸽子汤煨着,告诉他以后都不必回来了。」
小梅缩了缩脖子,伺候我泡进浴汤里,便逃也似的抓鸽子去了。
水面的花瓣儿飘啊飘,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我盯着花瓣失了神,眼前又浮现出简行知的脸。
我挫败地捂住脸,太没出息了,怎么跟拈酸吃醋的妇人一样。
「可本来就是他的错啊。」我盯着升腾的雾气,暗自嘟哝。
「不来就不来,何必答应我。」
「谁稀罕似的。」
「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
「小梅陪我说话就够了。」
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我深深埋进水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汽蒸腾间,我突然睁开眼,站起身,像个木偶一样待在原地,盯着逐渐染红的洗澡水,惊恐地意识到一件事——我好像来月信了……
「小梅!」我也不知道她是在抓鸽子还是炖鸽子,只是徒劳地挣扎,只因前几日,小梅将我要用的东西全部拿去翻晒了,屋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能解救我于水火。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听见门被人推开,像看到了救星,惊喜地转身,「小梅——」
话卡在嗓子里,简行知似乎没料到他一推门,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
于是,人直接僵在了门口。
11
我的脸在猛然爆红,捂住脸喝道:「你……你……你……不许看不许看!」
喊道一半儿,突然意识到捂脸没用,便去捂身子,手一拿下来,就看见简行知已经掩上了门,转过身,神色从容地向我走来。
身上沾了水,有些冷,水里隐约有血腥气传来,一件袍子突然披在肩头,下一刻,我整个人都被简行知打横抱起来。
水渍浸湿了简行知的前襟,袖子,他将我放到床上,拿被子一裹,「你从来不记日子?」
我羞愤道:「姑娘家的事你少管!」
我蹭了他一身,血迹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简行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娇儿,我是你夫君,被我撞见不丢人。」
「我可没承认。」
「我都看见了,怎么办?」
我咬着唇,小脸涨红,「那你忘掉。」
简行知笑出声来,「好娇儿,你在难为我。」
我一头扑在被子里,哼唧道:「那可怎么办!我不干净了!」
简行知戳戳我,笑道:「好了好了,我去叫小梅进来,我都忘掉,好不好?」
我倏然拽住他的衣角,盯着他殷红的袍子,道:「不许这样出去!」
简行知摊摊手,「娇儿,你就让我这么待着?」
「小姐!您刚才喊奴婢了?」小梅的声音突然从外头传进来。
我如临大敌,突然扑过去,「快!脱下来脱下来!」
简行知张开双手,笑着任我为所欲为,「娇儿,这是何故?」
我扒下了简行知的外衣,团成一团塞进被褥底下,我可不想将来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就是她,把血弄到了夫君的衣服上。
小梅推门进来,看见简行知一身雪白中衣,墨发浅披,然后又看看我裹了团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嘴角忍不住弯起,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
我轻咳一声,对着她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一阵叽叽咕咕,简行知就在一旁笑着看我。
小梅捂嘴,瞪大了眼,见鬼似的看了看简行知,用被子一包,护着我去了屏风后,忙活了好一阵儿,终于换好衣裳。
临走前,小梅探头探脑道:「小姐!您吩咐的专门为公子炖的鸽子汤好了,要不要端进来?」
「不必——」
「可。」
我和简行知同时开口,他扭头看着我,挑挑眉,「到底是娇儿一番心意,端进来吧。」
小梅头上还黏着几片鸽子毛,兴高采烈地将鸽子汤端到离我们最近的小桌子上,生怕打搅了我,飞快地跑出去。
简行知照旧扔掉勺子,端起来大口喝掉,我皱皱眉,「你没吃饭吗?」
他掷下汤盅,挑起备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本想跟你一起,可惜临时被叫去了户部,便没顾得上。」
他心满意足地摸摸我的头,「有娇儿念着我,好得很。」
我垂着脑袋,心想给你炖鸽子汤也不是出于这个目的,他把我想得太好了。
我想跟他坦白,一抬头却瞧见他脸色不太对。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他骤然靠近我,呼吸温暖而滚烫,抚摸着我的脸,低沉道:「你掺东西了?」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东西?」
他神情似在隐忍,额头渐渐被汗水浸湿,一把将我扣住,脸色阴沉,「娇儿,说实话……」
我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种状况,顿时想到阮舒桐给我的药,扭头看桌子上空空如也。
我的大补丸不见了!
完了……
小梅这蠢东西,定然将药当作什么好东西洒进了汤里。
我咽了咽唾沫,怯生生地不敢与简行知对视,低着头小心翼翼道,「简大人,我……我要跟你坦白……也许……可能……是下药了……」
「也许?可能?」简行知听完的我话,脸色更加阴沉,往日良好的修养已然抛到九霄云外去,咬牙切齿道:「娇儿,你是怪我没有好好疼你?」
我惊恐地摇摇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你也敢放在手里!你想圆房,直接与我说便是!」
我六神无主,急中生智道:「不如……不如我叫简叔送你去花楼……」
他将我死死拉过去,用滚烫的身子压住我,「秦娇!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不敢说的?我这几日来,百般隐忍,就怕吓到你,你还真以为我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我心想,此事因我而起,把心一横,「简大人,我就在这儿,任你处置!」
简行知被我气笑了,「你身上来着,我还能怎么处置?」
「那……那怎么办?」
「凉拌!」
我被他吼了一声,乖乖锁在被子里,不敢讲话。
简行知似乎意识到凶我了,神色缓和下来,连人带被子揽过去,「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热腾腾的温度透过了被子,很快,门从外面关上,我睡不着,心儿砰砰乱跳,整个人蒙进被子下,裹成了一条毛毛虫。
这个时机不对,好好的药浪费——
我猛地捂住嘴,该死的,想到哪里去了!
很久之后,简行知回来了,我露出两只眼睛,见他发梢湿润,水珠还挂在他敞开的领口,闪烁着晶莹珠光。
简行知像个没事人一样,将我往里一推,自己躺在外侧,闭上了眼睛。
我动动脑袋,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跳,「简大人……你冷不冷?」
简行知闭着眼,哼道:「冷,冷点好。」
可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我纠结了很久,才掀开一个小角,潦草地搭在简行知的胸膛上。小角与简行知伟岸的身躯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
简行知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睁开眼,不满地看着我,「娇儿,我不碰你,并不默认你可以为所欲为。」
我扭动着手腕,「我分明是怕你冻着!」
简行知另一只手突然拽住被子一角,一扯,我滚进他的怀里,肌肤相贴,心跳声清晰可闻。
被子盖在我俩身上,冰冷的温度冻得我一个哆嗦。
「还有事吗?」他问。
「没……没了……」
简行知的身上带着沐浴之后的皂角清香,很快就暖和起来,甚至比我自己待着更暖和。
天亮时,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简行知身上,脑袋凑在他颈子下,两只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
我动了动脖子,发出了熟悉的咔嚓声,「啊——」
简行知在我痛苦的喊声中醒来,目光惺忪,恢复如常,坐起来,伸手扣住我的脖子,「落枕了?」
我起床气还未消,眼下幽怨地嘟囔起来,「都是你,第一次腰扭了,第二次脖子睡歪了……下次呢……」
简行知被我逗笑了,「娇儿,你像个小怨妇一样嘟囔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个事没问他。
我跪起来,两条腿儿一边一个,跨坐在他身上,两手交叠,套上他脖子,凑近问道,「你说,肋下的伤到底怎么弄的?」
简行知挑挑眉,「娇儿,你这样问,犯人可不会老老实实地说。」
我疑惑道,「那怎样才肯?」
简行知想了想,一双黑眸泛出奇异的光彩,「严刑逼供。」
我蒙了一会儿,突然像开了窍一样,在他溺死人的目光中,拆下床头的飘带,将简行知双手都捆起来,甚至打了个死结。
两手推着他手腕,往头上一压,轻而易举将他扑倒,跨坐在他腹部,恶狠狠道:「犯人简行知,从实招来!」
简行知被我逗笑了,笑声温吞如陈年佳酿。
我恼道,「不许笑!我是官,你是囚,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好。」简行知墨发散在枕头上,衣衫宽解,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一片晨光恰好落在他凸起的锁骨上,光滑细腻。
他只是懒懒散散地看着我,我的心脏便狂跳不止。
我扭了扭身子,以便靠近他一些,简行知原本懒散的神情突然一僵,皱起了眉。
我紧张起来,挪近一些,几乎与他脸贴脸,「是不是弄疼你了?」
简行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白皙的面孔染上一层淡粉,他咬牙笑着,「娇儿的严刑,当真天下无双。」
「可我什么都没做呀……是不是绳子太紧了,还是我压到你伤口了!」我作势下滑,想要起身。
头顶的细绳应声而断,原本被束缚在头顶的大手忽然掐住我的腰肢,紧接着传来简行知有些混乱的呼吸,连说话的语调也是压抑的,「别动了。」
简行知眸色黑沉沉的,盯住我的唇,喉结一滚,额头的汗更多了。
「娇儿,问我。现在你问什么,我都招。」他声音低哑,眼底含着细簇的火苗,烧得我一抖,忽然明白过来。
我于一片混乱的思绪里终于捋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很难受?」
「要命!」简行知低吼一声,翻身将我死死压在柔软的被褥里,「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问的。以后吃了苦头,可别哭鼻子。」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么弄开的?」
他低头凑上来,张开嘴,不轻不重地在我手指上一咬,带着十足的调戏,随后牵住我的手,「帮帮我,成吗?」
我倏地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昨晚我为了迁就你,可没少受累。」
「大早上的,你……你……」
简行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扒开了我的寝衣,低着头,靠在我颈窝处,叹息道:「忍个一天一宿,真要废了。」
一直到晌午,外面有人来叫,我才两眼失神地从床上坐起来。
简行知一副餍足模样,搓了搓我唇上卷翘的皮,端了茶水来,「润润。」
我眼神缓慢地移到简行知俊逸的脸上,脑袋砰一声嗑进他怀里,「我累……我困……我不想走。」
简行知心情好了,自然答应得畅快,「好,咱们不去了,就在这儿吃。」
不知不觉,屋中已经布满了我和简行知相处的痕迹。
桌面上放着半碗茶水,美人榻的案头叠放着我藕荷色的贴身兜儿和小褂,一柄丝绸作面的圆扇盖在衣服上,一旁是简行知的外衣,随意地搭着靠背,袖子与我的衣物交织在一起,风一吹,吹起袖子,撞散了小衣。
妆枢前,散落了两根我最喜欢的朱钗,一支是他买来送给我的,一支是我带来的。
还有我最喜欢的书,我誊抄的诗句,落在枕边,是简行知睡前翻开,还未读完,便压在了那里。
我最喜欢的山茶花,端端正正摆在窗边,散发出悠然清香。
突然间,我觉得心情极好,下了床,神清气爽地溜达一圈,打开了简行知昨夜带回来的包袱。
一愣,里面有一套简行知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件……小兜儿?
「喂,你是不是装错——」
简行知紧张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娇儿,别碰。」
我扭头,手还维持着捡衣物的姿势,「总不能让它这么放着呀,许是上次你匆忙出门,带错了。」
简行知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走过来将我拽离了美人榻,自己站到我的身前,挡住视线,「我来,你去歇一会儿。」
我怪异地看着他,「你真把我当娇花啦?收个衣服都要管?」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我秦娇再这么下去,真与一头会吃会睡的小猪无异了。
我绕开简行知,弯腰,简行知突然捞住我,攥紧手腕:「娇儿,松手……」
不对劲,简行知不对劲,我认真扬起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简行知脸色变得十分难堪,低声哄道:「先松开,乖,咱们不碰。」
我与他僵持不动,谁都不肯退让。
「难道,这衣裳不是我的?」这个想法一出现,我的心都凉了,语气激动,「简行知,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找了别的女人!你怕我瞧出端倪!」
我心中越发笃定,简行知做了坏事!
简行知闭了闭眼,一把将我揉进怀里,认命地叹息一声,「娇儿,是你的,只是……脏,别脏到你的手。」
我挣扎着,「你骗人!小梅勤快得很,当日的衣物当日就洗,你编排她,当心她跟你急眼!」
简行知凑到我耳边,语速急迫,「娇儿,是我……是我弄的……」
我一静,生怕自己听错了,「你生我气了?」
「没有。」
「那为何要弄脏我的衣服?」
简行知发出了懊恼无比的叹息,「我想你,可你不在……别再问了,娇儿……」
「这跟你想我有什么——」我突然住了嘴,想到他昨晚对我做的事,衣服仿佛突然蹿起了火苗,指尖被烫灼了一般,猛地松开,缩回手。
我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从头红到脚。
简行知握住我的指尖儿,「我们去洗手,好不好……让你受惊了。」
东西我连看都不敢看,低着头乖乖被简行知拉着,净手,他足足给我洗了三遍,言语间满是歉意。
我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简行知疯了,不然怎么和他同处一室,我就觉得炙热难熬。
最后,简行知突然站起来,将我的衣物团成一团,「我去去就来。」
一瞬间,我脸爆红,他一走,我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12
不知不觉,成婚半个月。
我渐渐习惯了简行知温吞腹黑的性格,有时候小梅都笑我,说只要简行知回府,我的眼睛就黏在他身上。
这日夜间,我裹在被子里,穿上了最喜欢的一套里衣,大胆地压在了简行知身上,揽着他脖子,蹭蹭,「行知哥哥,喜欢吗?」
简行知忍者笑意,刮了刮我脸颊,「娇儿穿什么,我都喜欢。」
他最近忙得很,已经两日没回来了,我端起早已准备好的小茶,喂到他嘴边。
简行知抿着唇,躲开,轻易地夺过茶盅放在旁边,翻身压住我,「里面又放东西了?」
我高兴地嗯了一声。
他气笑了,「你倒一点都不忌讳。」
简行知最终也没喝下去,最后,鏖战到深夜,把我吓哭了一回,昏过去一回,我也没成想,圆房竟是个体力活儿。
最后简行知说渴,我强撑着最后一丝神志,从床上爬起来,将小茶掀翻在地。
之后,简行知食髓知味,再无顾及。
暑气渐消,秋风起,在一个凉爽的清晨,我趴在简行知身上吐得昏天黑地。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大夫诊脉之后,一脸喜色恭贺之时,我还是愣住了。
简行知替我顺气的手直打战,诊金多付了一倍,自己都没察觉。
直到送走了大夫,他紧紧拥住我,「娇儿……我要当爹了……」
我也紧紧抱着他,「简行知,我要当娘了……」
消息传到秦府,娘亲特地去了一趟佛寺,求了平安符来给我挂上。
结果我转日出门,就遇见了年翁。
他提着一篮鸡蛋,大约四十岁,风度翩翩站在门口,「简夫人,刚想来看你,就撞上了。」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知道简行知一个时辰前就出了府,他卡着时间过来,根本就是冲我来的。
「简夫人不请我去府里坐坐?」
我拿扇子挡住日头,「我家夫君不在府上,我正要去户部寻他,要不……改日?」
年翁是个脸皮厚的,「一起一起,正好,我有事同简大人商议。」
我不想和他同乘一辆车,索性迈着两条腿走过去。
年翁跟在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圆润的玉镯,「北疆盛产玉料,我特意为夫人买的,戴上试试?」
的确,这镯子成色极佳,远远盖过了简行知送我的叮当镯。
可什么叫夫人?
谁夫人?
这可是十足的调戏了,年翁想挖简行知的墙角。
一把年纪,不害臊。
我抬起手腕儿,晃了晃,对着年翁笑道:「年大人,我戴镯子,就为了听个响儿,你这东西,太过沉闷,不太适合我。」
年翁一愣,笑容可掬,「夫人活泼,甚招人喜欢。我若有这么一位夫人,必然得宠着。」
我心中冷笑一声,「你没夫人?」
「家财万贯,尚未娶妻。」
「那我给大人介绍一位?」
年翁挑挑眉,眼神色眯眯在我身上逡巡,伸手既要来搭我的小手,「夫人请说。」
我摇摇一指,避开。年翁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城东,钱家寡妇,生得貌美如花,可就是心比天高,立志嫁个有钱人家。正对年大人的胃口。」
年翁脸色一沉,「你给我介绍寡妇?」
我冷笑道:「寡妇怎么了?不偷不抢,总比你盯着有夫之妇强。」
年翁脸色转阴,眼神阴鸷,伸手就要来抓我。
我突然拔高了声调,「哎呀!户部到了!年大人,咱们快快进去吧!」
其实还有一个拐角,我提着裙子,领着小梅,身子灵活地小跑过去,真是巧了,简行知正要进门,我急急一唤,「夫君!」
他脚步一顿,猛地扭过头来,眼中先是惊喜,既然皱起眉,「你怎么跑出来了!」
待他见到年翁,脸色一寒,等不得我自己上台阶去,干脆转身走下来,一拉,将我护在怀里,淡笑着对后面道:「什么风把年大人吹来了?」
年翁也是个硬脾气,「美人儿的香风。」
呸,没文化。
我目露凶光,想扭头瞪他,简行知的手先一步扣住我的脑袋,只听得他胸腔震动:「年大人,我夫人可不是谁都能碰的,当心看多了,要命。」
简行知对我一向温和随性,我何时见过他这般锋芒毕露的模样,当下也害怕了,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他语气一顿,缓下脸色,「那你跟我进去等会儿。正巧买了你喜欢吃的小点,叫你提前尝个鲜也未尝不可。」
他说完冷冷看了年翁一眼,「年大人,今日不巧,本官公务在身,改日再约。」
年翁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简大人可不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待进了户部的门,我挣开简行知的手,一脸纠结,「什么约定?你是不是把我抵给他了?」
简行知回头,像是听了什么天书,表情一空,「你哪来这些奇怪的想法?」
我咽了口吞没,惊魂未定,「他勾搭我。」
我决定坦白从宽,「不是我不守妇道,他上来就想送我镯子,还是个好东西,锃光瓦亮,价格不菲。」
说完,还意犹未尽地比画。
简行知一愣,神情古怪,「那么,你有没有答应?」
「差一点。」我拉着脸,「你这辈子没送过我那样好看的镯子。」
简行知听完低笑,「这么说,我夫人差点因为一个镯子,跟着别人跑了?」
我点头。
简行知抱着我,笑得厉害,「可是叫我家娇儿受委屈了,其实是有的,不过你胖了点,这会儿估计带不上了。」
「我胖了?」
他笑道:「肚儿滚圆的,可不就胖了。」
我跳起来掐他,「胖了也不许说。」
简行知被我闹得乐不可支,最后弯腰抱着我,在众目睽睽下进了户部。
我知道,这是他在变相地宣示主权,男人奇怪的好胜心真是琢磨不透。
年翁登门,我察觉到朝中的风向变了,近来乖觉了很多,几乎是足不出户,生怕像上次一样,一出门就碰见不该碰的人。
这一日,简行知一反常态,在书房与人议事,我炖了补品,领着小梅去了。
简行知的书房一向冷情,所以看见盛爷靠窗坐着,我愣了一愣。
他自然也看见了我,阴阳怪气地一笑,随即转过头去。
屋里似乎还有一个人,正激昂陈词,我上了台阶,靠近房门。
「……尚书大人,开春的时候闹了灾,当时咱们扣了一半赈灾银下来,河堤不稳,前几日又塌了,庄稼颗粒无收,圣上问起来,下官难辞其咎啊!」那人语速飞快,明显处于焦躁之中。
我推门的手倏地顿住了,整个人愣在原地。
简行知淡淡地应道,「我记得,修筑材料是年翁弄来的,你该去找他。」
那人赔笑道,「谁不知道,年大人与您,同气连枝。」
盛爷嗤笑一声,「怕是你已找过年翁,人家把你撵出来,才把主意打到这儿来。」
那人吞吞吐吐道,「下官愚钝,大难当前,乱了阵脚,若是圣上问起,下官怕口风不紧,连累大人……甚至简夫人……」
「你在威胁我?」简行知轻笑一声,「听说方夫人运气也不错,前不久刚怀了……你猜,她们两个,谁更倒霉?」
扑通一声,那人哀哀求饶道:「尚书大人,祸不及妻儿,求您给我指条明路吧,当时是年大人逼迫下官做的,如今,他弃之不顾,是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简行知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祸不及妻儿,你做便是做了,动我简行知的夫人,才是该死。我只给你一条路,坦白从宽,拉年翁下马。兴许,你妻儿的命,能得以保全。」
我从来不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简行知是这么护着我的。
长久的沉默后,那人像被滚烫的黑炭烫烂了喉咙似的,发出一丝悲鸣,「谢……尚书大人。」
随后,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枯瘦的中年男子容色憔悴,丢了魂似的走出来,与我打了个照面。
他魂不守舍地望着我的脸,苦涩地向我躬了躬身子:「简夫人好福气……」
我看向门里。
简行知坐在桌案前,一脸冷色。
盛爷懒洋洋站起身来,挂着冷漠的笑意,「你俩的事,小爷我可不掺和。借过——」
他避开我,逮着方大人的肩头往外走。
院子里安静下来,我跨进门,关门,将小梅挡在了外头。
屋中熏香升腾,前几日我送来的绿萝还摆在案头,葱翠欲滴。
简行知在绿萝叶子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异常冷静。
我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简行知,你想干什么?」
「公事。」
「什么公事,要闹得喊打喊杀的地步?」
简行知闭了闭眼,冷色渐渐消退,可见刚才真的是被气狠了。
「娇儿,别动气,小心孩子。」
我捂着额头,扶住桌子,有气无力道:「我不是生气,心口有点慌。」
简行知绕过桌子,接住我,「这些事你别管。」
我深吸一口气,拽着他的前襟,「收尾了,对不对?年翁要完蛋了,对不对?」
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揉搓着,「别害怕,你看,手都是凉的。我没有和他们勾结,我清清白白,别担心。」
自从上次得知他为圣上做事,我便觉得,他们在布一场大局。
局中牵连甚多,稍有不慎,便会跌进去,化作齑粉。
我额头上出了不少冷汗,有些虚弱,「会牵连到你吗?」
「娇儿,你听我说,会,而且下场可能并不如我一开始预想的好。任务出了岔子,我被人抓住了把柄,但是我有后手,你相信我,我能活下来。」
我一听,眼泪都下来了,擦了擦,「我能做点什么,你尽管说。」
简行知第一次红了眼眶,「去秦家,关起门来,什么都不要听,也不要问。」
他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娇儿,关心则乱,我不会让消息传到你的耳朵里,你只需要好好的,生下孩子,抚养成人……」
我哭着道:「你怎么越说越像遗言……不提以后行吗?」
「好,不提以后……」他一边给我顺气一边说,「我一早就跟岳父说好了,要秦家从这场争斗里抽身,咱们两家,至少要留一个。我简行知孤身一人,不足为虑,只要秦家在,你就能衣食无忧。」
「简行知!到最后,你还是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出来对不对?」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叫你一个人,百年之后,我的墓上是简秦氏,我的儿子女儿都姓简,你怎么叫孤身一人?」
简行知声音沙哑,「娇儿,你听我说,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回不来,我得保证你好好地活着。我赢面很大的,咱们两个不是生离死别,仅仅是分开一小会儿,你一个人睡几个晚上,一个人吃几顿饭,很快我就会去秦府接你。」
我扑在他怀里,哭成一个泪人,他抱着我,从天明坐到天黑,最后,轻声道:「娇儿,该走了。」
我吸了吸鼻子,捂着脸,「我现在就走,咱们早点分开,就能早点见到。」
简行知挑起我的下巴,狠狠厮磨,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放开我,红着眼,「去吧。」
13
离开时,行李装了三大车,简行知几乎把我生孩子要用的所有东西都装进了箱子。
临走时,我没敢看他,生怕一看,就不舍得走了。
秦家一如往日平静。
甚至,过于平静。
阮舒桐来访时,我正蔫嗒嗒地缩在床边的小榻上。
她在我旁边坐下,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和简行知到底怎么回事?孩子都怀上了,闹什么?」
对外,我和简行知都宣称,两人闹了矛盾。
甚至,回到秦家,我才发现在他为我准备的零食底下,工工整整压着一封写好的休书。为的是,真到了诛九族的当口,拿休书保命。
我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他不要我了……」
「成成成!打住!」阮舒桐用帕子摁在我的眼睛上,「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走心。」
我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阮舒桐,你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真是个奇迹。」
她不以为意,拍拍胸脯,「放心吧,就算没人养你,我还可以偷我相公的钱养你啊……」
我泪眼婆娑,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相公了?」
「快了……好事将近。」阮舒桐做贼似的盯着我,眨眨眼,「我今天来,是想让你教我写诗。」
我知道,她哪里是来学诗,分明怕我郁郁在家,想不开一了百了。
「你酸诗都有一本了,还要写吗?」
她苦恼地抓抓头发,「不是,写给男人的,总要正式一点……」
不拘小节的阮舒桐突然红了脸,「娇娇儿,你也知道,诗词歌赋我一向拿不出手,这会只求你让我临时抱一抱佛脚。」
我搓了搓鼻子,情绪稳定了不少,问道:「你看上谁了?」
「与你无关……」她敷衍地摆摆手,「你看我写得行不行?」
我眼见她从怀里掏出的三封书信,牙齿酸起来。
拆开依次看过,竟然短暂忘记了难过。
「阮舒桐,你抄诗的时候,能不能押韵一点?什么叫只愿君心似我心,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捏了捏纸,「还有这篇,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话是抄对了,可通篇错字,有碍观瞻……」
最后拆开那封以后,我干脆呜咽一声,捂着额头:「你不能不要再提你的矛盾了!也不准写情郎入帐这样的粗鄙之语!」
阮舒桐第一次被我骂了,没有还口,她焦急地挠挠头,「不然……不然你替我写?」
帮人作弊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尤其阮舒桐告诉我,她那边颇见成效后,我便怎么都硬不下心肠拒绝。
等到深秋我肚子大起来,行动多有不便,简行知到底没来接我,要不是阮舒桐日日来陪我,早就崩溃了。
阮舒桐的情书已经写了一百八十封,一封回信都没看到。
近来,府中下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带着怜悯。
某一日,我腰痛腿软,咬着牙想去廊下走一走,听见了两个小丫头的对话。
「听说姑爷被下狱了……」
「府里都瞒着小姐呢,可不敢叫她知道。」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僵在原地。
「什么罪啊?怎么判的?」
「贪污呗,定了秋后问斩。」
「这马上就秋后了,天越来越冷,快了吧……还得瞒好久呢。」
「都瞒了一个多月了,不在乎这几天。」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知道,一个月前,我刚回府不久,简行知被下了狱。
「小姐!」小梅倒腾着小短腿跑来,「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吧。」
她的声音惊动了拐角的两个小丫头,她们看见我,顿时灰白了脸,哆嗦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
晚上的时候,我开始腹痛,一开始以为是饿的,用了点粥,仍不缓解,疼得满头是汗。
府里请了大夫来,爹娘也来了,一个个围在我床边,看大夫诊脉。
大夫说我忧思过度,胎像不稳,叫我好生歇息,万不可伤心动怒。
我捂着肚子,怔怔地握着娘亲的手,一个劲儿重复一句话:「简行知下狱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回答我的,只有满室无边沉默。
很久之后,爹爹说:「简行知一向与老年私交甚密,圣上要拿老年开刀,他受牵累实属正常。可有一点为父十分奇怪,简家没被抄,证据不足,不像连坐,倒像是——封口。娇儿,再往上,咱们都不敢想了。」
往上,便是圣上。
唯独圣上,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简行知说他有后手,说下场比预想的要惨一点。
他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一日。
别慌,先稳住。
我焦躁地啃着指甲,好一会儿,突然下床更衣,穿上绣鞋,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开口问道,「简行知的卷宗,现在何处?」
「已移交大理寺,审理此案之人,乃大理寺卿,赵淮安。一并督察此案的,还有当朝宰辅陈钰。」
陈钰我并不了解,可赵淮安此人,威名赫赫,两袖清风,最是刚正不阿,有他在,倒也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不顾家人阻拦,连夜赶去了大理寺。
沉重的鼓声穿破黑夜,我提着鼓槌,立在瑟瑟冷风里,对着高耸的朱门扬声道:「罪臣简行知之妻秦氏,有冤要申!」
14
深夜中,大理寺正堂内,围了一圈火把,我被带进来的时候,堂中还灯火通明的,赵淮安赵大人和陈钰陈大人都在。
两人气色都不怎么好,可见一连熬了几宿。
赵淮安端坐堂中,一脸严肃道:「秦氏,你有何冤屈要申?」
陈钰端着一盏热茶,垂着头,神色明暗不定。
我因有身孕,免了跪礼,站在堂中,「大人,简行知他,所犯何罪?」
赵淮安翻过卷宗,「结党营私,贪墨军饷。」
心中一沉,果然,没逃过。
「可有详细账册?」
赵淮安冷着脸,「有,只是,账册上并无异常。」
「既无异常,为何定了他秋后问斩?」
陈钰说话了,「简夫人,你想问的,我和赵大人,早已复盘过许多回。很可惜,欲加之罪,非我二人能左右。」
一句话,便定了我所有的猜测,圣上想让简行知死!
赵淮安道:「当时简行知奉圣上之命,接近年翁,搜集他贪墨的证据,可年翁太过狡诈,不肯轻易信人,他无法,只得亲自下去蹚浑水。前不久,他搜集完最后一份罪证,赶回京成亲的路上,遭年翁暗杀,叫他们抓住了把柄,因为名单缺失,又拖了数月,最后,不得不亲自出面,指正同党。他是忠臣,却已暴露人前,不得不杀。」
腹中一阵绞痛,我弓下身子。
「陈钰!你搞什么呢!快点让人家坐下啊!」屏风后风风火火地跑出一个衣着简单的女子,一双杏眼,声如鹊啼,陈钰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温柔了下来。
她拖着一把椅子,当!往旁边一摆,「来,有啥事先坐下再说。」
「宁晚,过来。」陈钰招手唤她,我才知道,那是陈钰的夫人。
陈夫人站在原地,权当没听见,拧起眉问道,「你们敢断定,简大人是清白的?」
「没错。」陈钰道,「简行知有后手,可监斩日突然提前,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这点,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料到的。
此情此景,我怎能不慌。
「赵大人,我能否见他一面?」
赵淮安摇头,「人已连夜押入天牢,非天子令,不得入内。」
「干!」陈夫人一拳捶在桌子上,将陈钰的茶碗震了个粉碎,气得当即就杀出门去,「我去找太后!」
陈钰一言不发,掏出帕子默默给自己擦拭干净。
我一惊,无措地望过去。
「无妨。」陈钰抖抖湿掉的袍子,站起来,「有时候,朝堂上无法斡旋之事,妇人之间,未必也是无路可走。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以待转机。」
赵淮安冷静道,「陈大人熟知夫人秉性,激她入宫陈情的方式,赵某不敢苟同。」
陈钰缓缓勾起嘴角,「赵大人用三日时间,求扶音公主入宫充当说客的方式,陈某也不敢苟同。」
先前,我曾隐约听说,陈钰的夫人与太后关系不错,扶音公主,更是太后的亲闺女,眼下两位都已入宫,我心中忽然腾起了希望,对着二人恭敬施礼,「求二位大人通融,让我随陈夫人入宫。」
赵淮安对我道:「简夫人,简行知曾托我给你带话,生死有命,无须为他奔波。其实……你继续待在秦家,亦可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实在不必为了他,以身涉险。」
陈钰也道,「即便命保住了,简行知也不可能官复原职。一个庶民,你也愿意继续陪着?」
我握紧了双手,「跟了他,怎样我都认。」
简行知想赌,我没道理龟缩秦家,坐以待毙。
陈钰笑起来,「那便祝简夫人,心想事成。」
这夜,太后破例准我入宫。
偌大的宫殿,太后神情恹恹端坐在主位上,旁边给她捏腿的,正是陈夫人。另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撑着头,脸色发冷,是扶音公主。
这次我没有顾忌,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个头。
太后掀开眼皮,「你就是简行知的夫人?」
「回太后,正是。」
她吐了口浊气,「简行知可真是好大的面子,值得你们三个深夜求到慈宁宫来。」
陈夫人一边敲腿,一边道:「太后,咱们黎朝繁荣昌盛,总不能寒了忠臣的心不是?」
扶音公主翻了个白眼,「母后,赵淮安想保他,放出来得了。」
「日子是圣上定的,哀家可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太后就不会把我召进宫来。
我跪在地上,「罪妇愿为太后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后的护甲漫不经心地抓挠耳郭,笑了笑,「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我艰难叩头,「太后尽管吩咐。」
当我看到方夫人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月份看起来比我还大,小腹膨隆如山,因飞来横祸而面目憔悴,因孕期奔波而两腿浮肿。
她与我不同,是被人抓进宫的,囚禁在一个天方地宽的小院里,四周围一圈侍卫。
扳倒年翁最关键的证据,握在她的手里,只有拿到证据,太后才肯帮我。
「我说过了,老方是清白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低着头,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心中念叨了千遍万遍。
我拒绝了侍卫的保护,只身走进去。
直到挡住她的光,她才抬起一张病态苍白的脸,两眼无神地望着我:「你是谁?」
「简行知的夫人。」
方夫人像听到了污言秽语一般,疾言厉色道:「简行知他不得好死!」
我勉强压住翻涌的气血,坐在一丈开外,「方夫人,我和你的心情一样,你想救方大人,我想救简行知。」
「老方不会做坏事的。」方夫人眼中流出一滴清泪,「都是你们逼迫!」
我有过一瞬间的迟疑,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太后只是找个借口打发我……
光线被侍卫的刀刃折射进来,我眯了眯眼,意图抬手去挡,目光擦过方夫人手腕时,突然看回去,死死定在她腕骨的椭圆玉镯上。
「贪欲,从来不是被人逼来的。」我压着心中的狂喜,语气尽量保持平静,「方夫人的玉镯,价格不菲吧。」
她突然警惕地捂住了手腕,「你想说什么?」
「夫人手上的品种,是万里挑一的稀罕物,我听说,北疆的玉料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京城还没见过的珍品,北疆的姑娘们早早就带上了。」
方夫人的脸色渐渐苍白,干纹布满了她的唇,随着张合扯得更深。
我悬起自己的手腕,敲了敲叮当镯,笑道:「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能戴上年大人送的好料子。」
「咚!」
方夫人猛地起身,情急之下,踢倒了圆凳,本能护着肚子蹬蹬倒退两步。
「你住嘴!我没有勾结他!」
我微笑道:「我何时说过你勾结年翁?」
她神色大变,手攥着腹部的衣裳,似乎要将它扯烂。
我渐渐没了耐心,语速飞快,「与年翁暗通款曲,谋害亲夫,如今假仁假义地坐在这儿,等什么?等方大人替年翁背了锅,你跟着年翁远走高飞?」
她被我说中了心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我站起来,缓缓往后退了一步,打开了门,「方夫人,别逼我踏出这道门!但凡我出去了,你和年翁的丑事势必会被所有人知道,年翁绝不会放过你。到时候方大人死了,你呢?」
方夫人面孔渐渐狰狞,下一刻化作恶鬼,拼命扑向我,「我杀了你!」
她尖锐的指甲停在我面前一寸,侍卫自两侧伸出手,反扭了方夫人的胳膊。
「不打算交出证据吗?」我站在重重保护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方夫人,我现在也快要疯了。简行知因为你们,待在狱中的每一刻,都让我离疯魔更近一步。再问你一次,你选方大人还是年翁?」
我的血液在激荡,心脏下一刻就会从嘴里跳出来。
方夫人低着头,沉默像一把刀刃,不断在我心上剜。
我鬼使神差地,张嘴,加了一把火。
「准备面对年翁无休止的追杀吧,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别!」方夫人的脸被慌张填满,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我的裙摆,「我选老方!我选老方!」
此情此景,只要没疯,都会选方大人。
我悄悄后退一步,护着小腹避开了她的手,「给我证据。年翁死了,你才安全。」
当我捏着厚厚一沓账册回到慈宁宫时,浑身被汗水湿透,太后正在对我说什么,我盯着她张合的嘴唇,一句都听不懂。
和方夫人的对弈,几乎耗费了我所有的脑子。
最后,还是陈夫人跑下来,压着我的头咚磕在地上,说道:「谢太后恩典。」
15
其实年翁之死已成定局,方夫人手中最后的证据,证实了当朝太子和年翁的勾结,太后不过想用最后一搏,将太子拉下来。
一夕之间,年翁被斩,太子被废,方大人和简行知都被罢了官。
秦家因为早先抽身,未受到波及,我爹依旧是太傅,新的储君,会在他教过的皇子里重新挑选。
简行知出狱那天,下了雨。
我踩着一地的枯叶,直到望见门口远远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色囚服的人,突然间就拎着裙子跑起来。
简行知顾不得体面,一面赶来接我,一面厉声喝止,「你给我站住!」
枯叶沾了雨水,在脚底下打滑儿,我失了平衡,朝前头扑过去。
简行知一把接住我,疾言厉色道:「你是不是聋了!」
我听到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一边笑一边哭。
简行知一遍遍重复道:「你真是要吓死我……你要吓死我……」
「你伤着没?他们有没有打你?」我拽着简行知干干净净的囚衣翻了个遍,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没有。」简行知捧着我的脸,满眼柔情,「娇儿,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简行知,你别跟我说话,我听不懂……」我抱着他,哭得很伤心。
简行知察觉不对,紧紧拥住我,问盛爷:「她怎么了?」
盛爷不咸不淡道:「进了趟宫,把最后一份供词给套出来了,出来后,人就有点迟钝。」
接着盛爷又道:「别拿你杀人的眼神看我,我对付妇人可不在行,按照原计划,你多少得等到问斩那天,我才能把供词给你搞来。吓死你媳妇小爷可不负责。」
简行知无暇和他掰扯,与我额头相抵,满眼心疼,「娇儿,什么都不想了,我带你回家。」
我几宿没睡,几乎刚沾到他,眼皮就开始打架。
「我现在是两个人……」
「你们都是我的,我能抱得动。」简行知温温和和地说着话,抱着我上了马车。
「为什么不听话?」简行知搓了搓我湿润的脸,「你傻了,生个傻孩子怎么办?」
我鼻头一酸,好不容易憋好的眼泪又被他引出来,「我只是没睡好,我不傻……」
简行知手忙脚乱,「我逗你的,不是真的说你傻。」
我泪眼蒙眬,「简行知,你说话也笨笨的。」
简行知笑了,亲亲我的脸,「怕你听不懂。」
三日后,大理寺收到了一张写有万人名字的请愿书,此时距离简行知原定的问斩日,只差一天。
圣上因民怨要杀他,便也会因百姓的歌功颂德而放了他。
只要将真相传入市井,平了民怨,简行知自会化险为夷。有盛爷这位暗中散布消息的推手在,总算有惊无险。
得知消息那天,我一个激动,摔倒在简府门口,这一摔,把简行知吓个半死,连宫里来的圣旨都顾不得接了,抱着我上了马车,往最近的医堂跑。
马车后面的公公气急败坏道:「简大人!官复原职的圣旨你还要不要了?」
简行知脸色难看地对着外面吼回去,「要什么要,我夫人孩子的命,还比不过一个破官儿?」
后来,传旨公公追到医堂来,说自己传了许多年圣旨,还是头一次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跑。
这一胎结实,没摔出大毛病,我擦破了一点皮,简行知就训斥了我半个时辰。
揣着圣旨回府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敲在马车壁上。
圣旨展开,朱色的大印被雨水染了花,我小心地拿着袖子去蹭,被简行知拦住。
他抽出圣旨,卷了卷,扔在一边。然后过来,攥住了我的手,「你还是不要上街了,小梅得跟着,算了,你干脆回秦家……府里太久没住人,可不能呛着你。」
我抠抠耳朵,「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几日,我深谙装傻充愣的好处,简行知没有责怪我自作主张以身涉险,只有某日他回来时,手上带着伤,隔日,盛爷眼上多了圈儿乌青。
简行知动了动嘴唇,说道:「我知道你听得明白。」
我肆意往他怀里一趟,懒洋洋道:「我不明白。」
雨停,天晴。
远处有妇人呜咽,我伸手掀帘子,简行知挡住了我的手,悄悄耳语:「是方夫人。」
「被赶出来了?」
「不是,前几日生了,方大人想送走。」
所以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自作孽不可活,能保她一命,已经是方大人最大的仁慈了。
简行知抱住我,轻轻掐住我腰间的软肉,捏了捏,「我不在的时候,你干什么了?」
「给别人写情书。」
简行知一笑而过,没放在心上。直到某一日,我替阮舒桐写下的若干情书被简行知面带微笑地拍在桌子上,对着我面若春风,「娇儿,过来解释。」
我做贼心虚,想往门后躲,被他中途拽住衣领,拉回来,「给谁写的?」
「给……给你……」
「死鸭子嘴硬。」他轻叱一声,抱我上桌,「胎已经很稳了……该讨债了……」
债主讨债,如狼似虎,我在慌乱中,撞掉了信纸,满头是汗道:「不,不是我写的……」
「娇儿,我认得你的字迹。」
「是阮舒桐……我替,替阮舒桐写的……」
「嗯……写给谁?」
「不知道……不知道……」
「我告诉你,」简行知笑眯眯的,「盛爷。」
我一愣,怒火蹭地蹿上头顶。
他敢祸祸阮舒桐?他竟然敢祸祸阮舒桐!
「出去!」
「娇儿!」
「赶紧出去!」
下一刻,简行知的话一句接一句:
「娇儿,穿上衣服再走!」
「哎,祖宗,小衣没穿。」
「快,小梅,拦住你家小姐。」
「别急,鞋掉了。」
「九个月了,怎么走路跟飞一样。你等等我……」
「娇儿,我怎么办?」
我恼火丛生,吼道:「你自己解决!」
后来,阮舒桐竟真的跟盛爷混到了一起,阮舒桐几番讨要自己的情书,都被盛爷颇为嫌弃地拎回去,「想看什么,小爷给你写。别眼巴巴上赶着求别人,你男人死了啊?」
彼时,我正端着一碗甜汤,坐在窗边瞧热闹。
窗外的光突然转了个个儿,一旁的简行知抓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交叠,笑着说,「娇儿,姻缘绳!」
窗外没来得及落下的一片树叶,正好挡住了一条光线,在我和他的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线影。
远处,阮舒桐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中气十足的怒吼在院子里响起:「天天我男人我男人的,你吃我一招,接住了才是我男人!」
「阮舒桐,反了你!」
「狗男人,跪下叫爹!」
两人的争执声渐渐远去。
我低着头,喜滋滋地比画着,「好巧!」
第一片雪花儿慢悠悠从天空飘下,简行知低头吻住了我。
许多年后,孙子的满月酒,简行知喝醉了,才道明真相:当年的花朝节,他就相中了我,后来我仓皇逃窜,他遍寻不得,兜兜转转,秦府墙头上的第二次见面,是他一生都感念的天定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