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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知否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新晋的贴身宫女为我梳妆,话音刚落,金钗入鬓险些弄疼了我,我刚伸出手,她就吓得跪地求饶。

许是一个「我」字让她慌了神,可我只是想絮叨些陈年旧事以此解乏,却终难如愿。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

突然,敞开的窗牖外飘来一阵梨花香,我摸摸鬓间华发,在扑鼻的沁香中回忆历历往昔。

我进宫那年,刚满十四岁。

那个时候,我立志要成为一名上等的大宫女。

 

1.

正元六十一年,雪覆长街,冬梅正盛。

兵部尚书叶府承迎喜事,名满京城的大小姐叶若竹即将入宫伴驾。

这日听闻有贵人临门,前厅后院忙成一团。

灶堂的一角,我踩着木凳踮脚扫尘,白灰扬起又落下,惹得我连打几个喷嚏,我脚边的杂工阿东对我咒骂了几声。

阿东仗着比年长几岁,总爱挑我的毛病,但他其实干活还没我细致。

就说前几日挂灯笼那事,明明是他起晚耽误了事,连带着扶梯子的我也被责罚着多干了许多的活。

我厌烦他,却不爱争辩斗嘴,那样散漫又欺软怕硬的人,总归是没有好下场的。

「都给我麻溜点!偷懒的可别怪我不留情面!」管事的邓嬷嬷叉着腰一路呵斥着下人们干活,她比阿东更爱挑刺,一张尖酸刻薄的脸让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我更加卖力地扫尘。

她却站到了我身后,突然软下腔调叫着我的名字让我下来,脸上显出谄媚的笑意,「小思啊,你可算熬出头了,快,大小姐那边找你呢,让你赶紧过去,这些琐碎的活就交给阿东吧。」

手中的布条被邓嬷嬷接过去扔给了阿东。

我在阿东满脸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微微弯起嘴角,扮作着急忙慌的模样跑出了灶堂。

 

熬出头,对我来说属实不易。

自我六岁那年家中逢难被亲爹卖入府中,我就在严厉的调教中学会各种规矩,在棍棒打骂中承担起各种杂活。

但因性子使然,我不爱嚼舌根和凑热闹,所以同为奴仆也深受排挤。

对我来说,脏活累活多做些无妨,只是同屋的姐姐把我锁骨处有块红色胎记的事当成笑料说给旁人听时,那些嘲弄的言语变成了我手中的刀。

手起刀落,刀入案板,只一瞬,鱼头和鱼身尽数分离。

刀法利落,那天的鱼汤可谓鲜美。

也就是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疏离我。

自此,入耳的肮脏话就少了。

那年我刚满十岁。

如今我十四岁。

前几年,我从扫地丫鬟转为负责打理花苑,到前几月安排给各房端茶送膳,凭着沉稳的性子给主子们留下了妥帖的印象。

这不,跃升近身丫鬟的好事才落到了我头上。

 

心里欢,我跑得急。

迈过中院的院门,迎面就撞上了来人。

被撞的人稳住了身子,而我却跌坐在地。

我的眼前赫然站着一个面相俊朗的公子,一身明黄的锦衣衬出雍容倜傥的气质。

他也看清了横冲直撞的我,眼里透出温润的笑意。

我恍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暗道不好,跪地埋头等着他喊来管事,心想好事怕是要黄。

没想到,一条素白的锦帕却被递了过来,我听到那人温和地开口:「认错乖巧,就此止住,下回可得小心些。」

我瑟缩着脖子,不知该不该接那帕子。

「没人和你说吗,你的鼻子蹭上了灰。要是给主人家看到,怕是要落下不得体的责骂。今日不是有宾客来府吗?」

我一听,赶紧双手接过来,却没有擦拭的动作。

许是看我太过受惊,他不再逗我,临走前伸了手从我的头上晃过,竟掸下雪片来。

「我在府中乱逛,也是不该。所以不会告你的状。」

直等到那人走远,我才站起身来。

用手摸摸鼻子,倚着院门远远地望去,明白过来那人应当就是今日府中周全招待的宾客,想来该是得了旨意,前来传达婚娶事宜的官家大人。

 

大小姐叶若竹可没像邓嬷嬷催的那样急于想见我。

房门敞开着,闺房内沉静一片。

我在宝兰的指引下立到了房内一角。

和房外升腾的热闹不一样,我察觉出小姐的不喜,只见她呆坐许久,手上拿着一根素简的桃木簪,默默流着泪。

我想到之前听来的那些闲话。

说是登基刚满一年的当今圣上倾心小姐多年,此次以选秀作为名目却单单只定了叶府的嫡长女,拥得佳人,得偿所愿。

却不知美人垂泪,不为天子。

 

从宣旨到下聘再到请期,这段时间里府内忙碌不休,到了正式迎亲入宫那天,大小姐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而我归给了小姐陪同入宫侍奉,临入宫前被特意叫去教导了一番,说小姐既选了我就是看中了我为人勤勉老实,这一朝入了宫墙内,可要恪守本分忠心侍主。

我一一应着,不敢怠慢。

宝兰也说我运气好,要不是之前那个伺候小姐的婢女香蕊和府外的人私通被请出府,也轮不到我遇上这掉馅饼的事。

这事我比谁都清楚。

因为香蕊的事就是被我告发的。

被我不小心撞见,告发了她互通信件是真,但对外宣称私通却是面上之词。

毕竟,总不能把大小姐派香蕊和将军府的小厮互通书信这事抖落出来吧?

将军府里骁勇善战的副将杨承意才是大小姐属意之人。

眼下大婚将至,两人如此种种,实为欺君之举。

管事让我咬紧牙关把此事吞咽下肚,后见我识大体、守本分,才荐了我归给大小姐。

说来都是运气,是我步步谨慎、自有筹谋走出来的运气。

我回忆起香蕊被赶出府那日的情形,心里实在爽快。

当年她作为同房的姐姐从不照拂妹妹也就罢了,还满嘴污言欺辱我。

如今,都是代价。

 

入宫当天的雪比往常下得都大。

长街上锣鼓喧闹,新人红妆入轿,百姓翘首围观。

簌簌的白雪飘洒纷飞,偶然斜飞入眼的冰冷被温热融化,化了我一脸的雪水。

我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前行的路,顺畅也好,坎坷也罢,进了宫就当迎来另一个人生。想到这,心中便盈满澎湃的心情。

宫门庄严大开,一众宫人列仗迎接。

这之中,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傲然站在宫道中央。

黄袍加身,雪覆双肩,正是当今圣上御驾亲迎而来。

他眉眼弯弯地笑着,顶着蓬勃的朝气,伸手从轿中牵出自己牵念已久的荣嫔。

原来那日临府的贵人是他。

他便是大耀国的国君,安礼元。

 

2.

大红缎绣的床幔垂下,我和宝兰扶着荣嫔端坐在榻。

我瞅了眼铺整好了的百子被,收回视线就知礼地退到房外。

新婚之夜,房内是烛火葳蕤的温情。

挑了盖头、行完合卺礼,再之后就该灭下烛火,共赴欢好。

候在外头的奴婢不少,我看宝兰打了个哈欠,在雪夜里搓手呼气,看样子是冷得不行。我也觉得寒意入体,想到也许要站上一整夜,只能避着风口往柱子旁躲了躲。

没成想,洞房花烛最后会成了独守空房。

宫里的公公领着一名铁骑将士突然入了宫闱,呈了边疆急报,房内的灯火立时通明了许多。

安礼元一身婚服地踏出来,在所有人的跪拜下,皱着眉拂袖而去。

宝兰被吓清醒了,拉着一边的小太监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却顾不上太多,进了房就仔细查看起荣嫔的状况。

叶若竹不愧是大家闺秀,遇事不慌地坐着,两手交叠在膝,见我进来竟松了口气,「皇上忙政,伺候我……本宫更衣休憩吧。」

我忙前忙后,进出几趟,竖着耳朵把宝兰和小太监的话听了个大概。

「好姐姐你听听就好,张公公领来的那人是杨副将的得力之人,说是杨副将轻敌中了埋伏,被赤北那边的赤奴擒住了……」

生擒还是死捉,还无人知晓。

可安礼元要是知道他眼下要派兵救急的,是他刚封的荣嫔的心许之人,会是怎样的心境?

 

安礼元贵为一国之君,明察秋毫,怎会洞悉不到呢?

他是知道的。

应该说,在下旨迎叶若竹进宫前,他就明白她和杨承意两小无猜、竹马青梅的情谊。

所以自那日急急离去之后,不知是否有人去碎了嘴,整整两月有余,安礼元没有踏入永宁宫一步。

即使入宫时有多得圣心垂爱,只要稍有被冷落的势头,便无人看得起永宁宫的一切。

这后果,我可承受不起。

先是月例被变着法子拖延克扣,再就是惜薪司那边送薪碳总是不准时,我初入宫廷不敢像在府中那样据理力争,咽下的委屈都快憋坏了五脏六腑。

偏偏,自家主子不在意,还让永宁宫里的奴才们少惹祸端。

一再的退让换不来宽容,这是我自小就学会的道理。

那边宝兰苦凄凄地嚎着,我却有了自己的主意。

这日趁着晚膳过后,我就在荣嫔的眼前抹了泪。

我在府里时就见得多了,她从来就矜贵善良,所以这个举动定会惹来她的关怀。

我跪地,泪水滴落得更多,「娘娘有所不知,宫中不少老人都会变着法子欺负新人,宫中走动又时常遇上,避都避不开。我挨了几次刁难不敢声张,实在是委屈,这才不禁……请娘娘宽恕。」

不出所料,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荣嫔问是谁欺负我。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也不敢随意揣测人家的身份。

「明明同是宫中的主位娘娘,他们却眼中无人般欺辱过来,就因为皇上政务繁忙未曾来看看娘娘你……」

叶若竹是有善心的主。不可直言,婉转述之,比什么都有用。

她的心被我的话悄悄打开一些,之后我要做的事才能事半功倍。

没错,我使了银钱让不久前在永宁宫里出入过的小太监长贵为我通风报信。

他的师傅是御前大太监张公公,知道的事定然不少,我从他那打听到了安礼元每月逛御园的时段,这下就有了吸引他的机会。

叶若竹即使再无争宠的打算,为了摆脱被欺负刁难的处境,也会顺势讨皇上的欢心。

 

几日后,春分悄至,正是年初祭祖的节庆。

荣嫔出不了宫,在我的提议下不疑有他做了纸鸢。

放纸鸢素来有求吉呈祥、消灾免难的寓意,但我知道放飞的还有她一颗想要飞向别处的心。

我不管这些伤春悲秋的东西。

我要的不过是皇上路过此处被纸鸢引进来的契机。

不负众望的是,他手拿一只断了线的呈祥纸鸢,真的来了。

安礼元笑得好看,带着点天真的惊喜,似乎他等了许久才等来这样「下台阶」的机会。他要的,也许只是一份发自内心的真心恭候吧。

而叶若竹能给予帝王的只是规矩地行礼,柔和地对望,还有违心地倚入安礼元的胸膛。

风吹梨花落,梨花替了当时覆肩的雪。

晃晃日光下,我伺机拉着宝兰退到一处。

宝兰替荣嫔高兴,偷摸着观望。

而我闻着梨花香,往返各处拾回那些被我提前放置好的断线纸鸢。

假山、清池、回廊的转角。

凡有路过,皆可指引,长贵这点还是做得不错的。

收回了最后一个,我趁四下无人之时,猫在一处假山后拿出从宝兰那里要来的枣糕吃。

忙活了半天,可太饿了。

不过正应时节的,还是梨花糕好吃些。

突然身后传来声响,我差点噎呛。

慢慢回转身子,竟是安礼元把偷懒的我抓个正着。

他不是该和荣嫔在一起吗?

 

3.

惊觉永宁宫外有人动土是在一个清晨,我出外一看,才知道是花坊司那边的宫人正在移栽两棵梨树到这里。

花叶香沁人心脾,这让我想起梨花糕已被连续送来多日这事。

宝兰也同样感到疑惑,问我:「皇上日日送糕点是皇恩厚爱,但为何单单就认准了梨花糕?娘娘都吃腻了,不,应该说我们宫里上下所有人都吃腻了。」

这话当然只能暗地里说说,我也想叹气呢,虽然罪魁祸首也许是我……

那天不慎被撞见捡纸鸢后,我才知道是安礼元从长贵的刻意之举里察觉出不对劲,便趁着荣嫔去亲自温茶的功夫,心有好奇地沿着永宁宫外绕了一圈,这才发现了我。

他觉得好笑,又想到了我「以鸳引人」的法子,心情出奇的好,一瞬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不怒自威地负手而立,一言不发,逼得我跪地埋头连连求饶。

最后是他扮够了威严,或者也是急于想回去找佳人,他终于敛去怒意,朗声开了口,「替君分忧的奴才求什么饶?应当奖赏才是。说吧,想要什么?枣糕的话,倒是可以让你吃个够,怎么样?」

心里的石头轰然倒地,我松了口气,「奴才,奴才觉得梨花糕比枣糕好。」

「哦?」

「因为荣嫔娘娘爱吃,所以奴才也爱吃。」顺话而下,我知道皇上喜欢听什么,知道一心忠诚、句句不离主子的奴才才有往上攀的可能。

「甚好。你当沾了荣嫔的光,就赏梨花糕。」

我没抬头,但我听出了眼前人言语里的欣悦。

我盯着那双转了方向的皇靴迈了几步,又停下,再转回来。

最后我听到一句话悠悠入耳,「还挺有缘,小丫头如今进了宫,可要好好呆着,讨你家主子高兴。」

我还是抬了眼,看到的依旧是背影。

只是这次和上次,已然不再一样。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沾的灰,打算回去就找长贵算算账,让他不机灵露了马脚,要不是皇上对荣嫔一往情深,什么纸鸢、什么梨花糕,都是不入流的技俩,可是很容易掉脑袋的。

 

回忆结束,我溜出永宁宫找到了不当职的小太监。

长贵向来胆子怂,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才通过他师傅张公公向安礼元婉转表达了意思。不久,恩赐的梨花糕终于被收回了成命,隔三差五地变换成其他的美味珍馐。

张公公多年伴驾,处理得很是妥当,当然我也明白这里面存了巴结荣嫔的心思。

毕竟就目前看来,诺大的后宫里,皇上的宠爱除了叶若竹,无人享有。

就连容贵妃,这个丞相府之女也望尘莫及。

但梨花糕被其他美味代替不过半个月,宝兰的多嘴成了变数。

她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把杨家军回京的事告诉了荣嫔。

杨承意当时被俘后还是被营救了回来,但是身负重伤需要回京静养。

我又看到了那个桃木簪,它被人日日攥在手里端详,荣嫔睹物思人的模样在我看来十分可笑。

既已入宫,前尘往事便不必留恋,不然落了他人把柄,只会牵连无辜。

比如我。

 

我心里有气,没有表露,暗地里却不愿帮宝兰干些细活。

她见我冷待她,别扭地不和我说话。

忽略杨承意被俘那事,眼看杨清朗大将军返京,军功卓然,声势浩大,安礼元已经着礼部筹办春日宴席。

而身为后宫娘娘,荣嫔自然是要出席宫宴的。

面对昔日旧友,想见又不愿见,叶若竹会有多难堪和痛苦。

此刻,烛火未灭,她已泪流,「进宫,后悔吗?」

看似问我,实则是在问她自己。

「主子,能跟着您进宫是奴婢所幸。」

「是吗?」荣嫔吐出两字,不相信我的话。

「奴婢的娘亲多年前就在宫中侍奉过,后来到了年岁出了宫嫁给了我爹。虽然家里遭了难,娘亲去得早,爹又欠债卖了奴婢。但是小的命好,老爷夫人们给了奴婢生路,小的这条命都是叶府的,如今随娘娘您进宫,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我娘和我说过宫里的好,那些险恶的坏却不曾提起。但我看见过她身体上遍布的伤痕,烫伤的、割伤的,针扎的,都是陈年旧疤,从宫里带出去的。

这些隐去的苦难,也许和宫外的生活相比不值一提。

毕竟我长至六岁,在那之前的年岁里,爹爹抡起的酒壶、踢翻的桌椅、还有扬起的手,都是娘亲和我的梦魇,于娘亲而言,这些才最为致命。

而她刚一病死,我仅剩的好日子也到了头,最后还是靠着娘亲仅有的关系,我爹才把我卖进府中换了钱。

如今,我算是正在经历和我娘同样的际遇,却不会如她一样再走一条相似的路。

再怎么苦难,也要咬紧牙关往上爬,做位高权重的主子身边的狗,也比无权无势伶仃困苦的普通百姓强。

况且哪里没有争斗呢?平民的苦和权贵的愁,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还是让荣嫔尽快睡下了。

烛火一灭,等她睡熟了些,我支开了其他人,只独留自己陪侍。

我趁机开了窗牖,春夜的风还透着一丝凉意,就这么让荣嫔染上轻微的寒症,也是为了她好。

最重要的是为了我自己。

宴席上叶若竹如果流露太多会引起麻烦,这对我日后成为这后宫里有分量的大宫女是阻碍,得防。

荣嫔啊荣嫔,你且受点罪,日后你会感激我的。

 

宫宴当日,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喧闹。

我给荣嫔喂了药汤,便把伺候人的担子交给了宝兰。

宝兰见我终于理会她了,心下一喜,乐得接活,还催我赶紧休息去。

我本打算偷溜出永宁宫远远看看宴席的场面长长见识,却被长贵劝住了脚。

想想也罢,安分守己地坐在宫中清院里看看月亮也挺好。

玉盘隐去时,竟有人来报,说是皇上特赐了桃花酿过来给荣嫔尝尝。

春夜品酒一大乐事。

但安礼元明知荣嫔身体有恙,又怎么会在这大晚上还差人送酒过来?

于理不合。

我手捧着桃花酿,谢完恩,见小公公离去,一思量,还是想搬出长贵的关系问些情况来。

哪怕因此倒霉,也可以拿荣嫔不适为由为自己开脱,就说自己是为主子考虑,如今不宜品酒。

谁能想到,算盘打得好好的,出了永宁宫我就后悔了。

不远处,安礼元黄袍未褪,站在一棵槐树下。

他竟在宫宴结束后亲自来了,却只是差人传旨。

我心里犯了嘀咕,真是奇怪。

孤寂的残影在宫人手举的笼火下愈加单薄,但他满身的踌躇让人联想不到帝王的孤高,反而衬出一份为情所困无处排遣心事的空空寂寥。

桃花簪别鬓上,桃花酒共饮欢。

我明白了。

这是杨承意进宫带来的上等酒酿,是献给安礼元,和叶若竹的。

这是皇恩浩荡在先,以酒试探在后。

我悄然走过去,行礼跪拜,字字坚决:「娘娘一朝病体,需多日调养。奴才斗胆,皇上所赐之酒,不宜留宫,望收回恩赐。」

安礼元眼中闪过讶色,随即一笑:「好个忠心为主的丫头,好啊好,好得很。」

灯笼摇晃,他作势要走,步履轻轻,又问:「今年几岁?」

「回皇上的话,再过两个月,奴才就满十五了。随了娘娘的生辰月,荣光蔽体。到那时,桃酒无需浅酌,庆生可摆家宴。娘娘思家的紧,要是能同皇上共庆生辰,当是如沐皇恩,满心欢喜的。」

小小年纪,我可真是会说话。

 

4.

荣嫔病体康复后不久就正式侍寝了。

永宁宫里的人为此颜面大增,出入后宫都有了底气。

宝兰衣柜里藏的碎银子也多了,她支支吾吾,可我能不知道这都是后宫里拉拢人的猫腻?

和我一般大的宝兰,为了蝇头小利止不住乐呵的样子,在我看来十分滑稽。

但我也乐得看她天真地活着。

如果不是尝尽苦难,心有渴望,我应当也会同她一样,活得更加自在些。

这几日荣嫔时常注视我,表情淡淡的,我猜是安礼元和她说起过我。

比如梨花糕,或者桃花酒。

我心里犯怵,不知她是否因此厌烦我,直到今天她遣开宝兰,把我留下问我要什么赏赐,我才了然地放了心。

叶若竹还是明事理,知道我一心想替她分忧解难,不想辜负这份主仆情。

「谢娘娘疼惜,如此,奴婢斗胆,望娘娘赏赐件贴身之物,桃木簪。」

我曾经对叶若竹说起过我的幼年往昔,提起自己艳羡沿街的拨浪鼓、小糖人,还有木艺的簪子,当年无法得到的,如今仍是念想。

桃木簪,木雕之作,贵在情谊。

我假装不知道它是定情之物,大着胆子试探叶若竹如今的心思是否安分。

她果然怔住,看我的眼神变得犀利,而后抿嘴笑了,「不愧是管事伯为本宫精挑细选入宫陪侍的小丫鬟,不愧是本宫贴心的奴婢。你所做的,本宫都记在心上。桃木簪……就赏你了。」

要的就是娘娘你的这份气量,赐了桃木簪,就表示决心和杨承意断了旧情。

毕竟桃木簪留在娘娘身边总归是不妥的物件,只有就此离身,才能高枕无忧。

当然我也清楚,叶若竹已经知晓了杨承意返京后即将议亲一事。

这还是我抓准了宝兰藏不住事的性格,唆使她说出来的。

如此,荣嫔怎能不心死。

就这样,我将桃木簪也放入自己的柜中,和宝兰的碎银子相比,更有分量。

 

安礼元政务繁忙,却仍心有牵挂,这日嘱咐了张公公亲自送来长寿面给荣嫔庆生。

看似普通的一碗汤面,却是府中厨娘做出的味道。

荣嫔吃着吃着就眼圈红了,几度哽咽,分明是思家得厉害,也感动于安礼元的有心。

及至夜深,一身黄袍的人才急急赶来,我和宝兰放下床帐、点了炉香退出时,还能看见忙于朝政的帝王犯困的模样,强撑睡意陪伴佳人着实深情。

宝兰说:「见过几次,皇上都是满身疲惫的样子,原来人上人也这么辛苦。」

我随意点点头,今日不当班就想赶紧回屋躺着。

正走着,长贵竟然跑到了我身边,吓了我一跳,他说有事找我。

宝兰被我打发走了。

长贵这才从身后提出一个食盒,「师傅给的,说是皇上交代了,永宁宫里有个奴才做事得当,赏的。但是……」长贵说着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小碗,两个红鸡蛋。

「你说,什么意思啊?这红鸡蛋不是庆生吃的吗?」

我拿出来,一手一个,还带着余温,却有些热到我的心里。

这个月,我十五岁了。

吃鸡蛋这事,可是娘亲在世时,我才有过的待遇。

「交给我吧,我知道是谁。」说着,我把鸡蛋放入兜中,笑吟吟地转身走了。

同是生辰月,沾了主子的光,昨日已过的生辰在今日吃到了鸡蛋,也算庆祝了。

只是没想到,替我庆祝的,会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秋风扬起时,有两事发生。

一是杨家军携恩典返回边疆,二是杨承意的妹妹,将军府的二小姐杨迎乐被送入宫中,册封乐嫔。

安礼元多日未来永宁宫,荣嫔出于关切让我送了参汤过去,到了御书房却被张公公劝住了,他说会替我转交,让我回去问荣嫔安好。

我当然没有说不的权力。

我连连应下,突然御书房内传来巨大的响动,我看到张公公急忙跑进去。

门开了,三位品阶极高的大人躬身退出来,地上散落着东西,都是被安礼元扫下的。

「区区一个武将莽夫……」

隔着不远,我听到了安礼元怒捶桌案,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几个字。

我深知不该看的不看,转了身就小跑着离开,庆幸自己没有被震怒的安礼元给发现了身影。

功高盖主的武将军,得民心有威望。

皇上想要削兵权,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杨迎乐还被送入宫来,这是抚君以表忠心的意思。

也是告君一声,杨家军实权在手的意思。

 

我没把所见之事告诉荣嫔。

倒是荣嫔那边,老爷入宫见亲,带来了一个消息。

说是朝堂上群臣为册立皇后一事进了言,此事迫在眉睫,先诞下皇子的娘娘成为后宫中之主的机会才大。

老爷让荣嫔不可任性,要为她自己做好打算,毕竟事关重大,关乎家族一门荣誉。

我奉茶在一旁,听到这事,认为荣嫔之后必然会有所作为。

没想到,隔日还是被杨迎乐这个女人给搅了事。

这个女人扮作纯良的模样一点不比我逊色,我瞧她姿色可人,举止欢俏,定是个会来事的主。

我只想着她是来假意拉拢的,没想到她另有目的,竟然说出了让叶若竹动摇的话。

「哥哥忠君爱主,可在对姐姐您的事上从不退让,力争到底。叶大人从不允诺你俩之事,到终于松口的地步,哥哥却被一道旨意突然指派去绞杀敌军,这才遇险。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原不该说,但妹妹我相信姐姐定不会把这些房中絮语道给外人听,所以不吐不快。承意哥哥如今右手落下了残疾,使不得刀剑,怕是再也担不起领兵的重责。而且那手……原本也是善使雕艺的,现如今……」

桃木簪就是出自那双手。

好一个杨迎乐,这下把我所有的期望都粉碎了干净。

她是从中挑拨,暗箭齐发,想要让叶若竹得知真相后怨恨皇上的卑鄙。

因为一旦叶若竹成了皇后,朝堂必然风云变幻,站队倒戈难以预料,这对将军府拥兵实属不利。

这就是她被送进宫来的理由。

我还想再多听一些,却被居心叵测的乐嫔给支下去了,房内只余两位主子。

我站在门外,皱起了眉。

 

5.

安礼元踹翻了桌椅。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他动怒,温润隐去,厉色深沉,但是他的手却颤抖着背到了身后。

也是,换做是谁都会如此,更何况他还是天子。

昨夜,冬雨浸湿庭院,风卷落叶满地。

已有三月身孕的荣嫔不知为何夜半起身,没有叫醒寝中侍奉的女婢萍香,就独自出了房往宫中一棵槐树下走。

随着一声喊叫,萍香才发现荣嫔跌坐在树下,身下淌满了血水,一时永宁宫中人心慌乱。

皇子没有保住,荣嫔孱弱卧榻。

安礼元发了狠,杖罚萍香,棍棒之下直到股间见了血,才命人拖下去。

错在叶若竹,受罚的却是一众奴才。

我埋着头咬着牙根,深怕下一个受罚的会是自己。

「一群贱婢,荣嫔娘娘起夜无人知道,要你们何用!那埋在槐树下的酒酿,你们不细心着留意去铲出来,还得等娘娘亲自去做?昨夜雨密风骤,没有看顾好娘娘,惹怒了皇上,就得自己担着!」

张公公的拂尘在我们身前晃荡不休,他替帝王先行泄了怒火,这会儿就躬身侧到一边等待安礼元的旨意,看要怎么责罚我们。

平日长贵和我们宫里的人处得不错,他这是把自己摘干净,想要明哲保身。

「罢了。」安礼元背过身去。

我大着胆子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个刚刚还在大发雷霆的身影,那双依旧背在身后的手已经不再颤抖,却用力握紧了拳头,「杖责一人以儆效尤,年关将至,血染宫廷的事添不了喜庆,徒增纷扰罢了。你们……你们,好好伺候荣嫔,休养好了,就让她把心心念念,非得在夜深无人的时候挖出来的桃花酿一一饮下,不要浪费了。」

听着毫无波澜,还透着宽恕的话语里盛满了坚决的怒意。

病后饮酒无疑伤身,安礼元怎会不知?

可这就是最后的旨意,说完他并没有再多瞧荣嫔一眼的意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也悄悄攥紧了手,手心都差点被自己抠破。

那些桃花酿是何时埋下的,我竟不知。

也许是在刚入宫那会。

荣嫔未曾提起。

而为何荣嫔又选在昨夜风雨飘摇的时候挖取,并且小产后竟也没有过分悲痛的模样。

安礼元明白的。

我想,我也明白。

她因着杨迎乐的一番话,怨恨也好,报复也罢。可这样故意不把皇嗣当回事的举动,怕是寒了安礼元的心,再难暖起。

 

数月后,杨迎乐怀上龙种。

又一年,她诞下皇子。

可晋为皇后的妃嫔却不是任何人,而是伴君最久,贤容得体的容贵妃。

而永宁宫,萧瑟如常,无人记起。

这一年,我十六岁。

 

6.

宫门外的梨树今年没有开花。

无人打理,即使还有我偶尔帮着浇灌捉虫,也无济于事。

几个路过的宫人看我呆望着枯败的梨树,捂嘴笑着,眼神充满怜悯。

就在我以为永宁宫再也无法起死回生,热闹回来的时候,却传来了炸开锅的消息。

叶若竹的弟弟,叶府的纨绔少爷叶如枫犯了事,有人参了他替父行贿的罪责,暂被关押在牢中等待审讯。

我不禁扶额,我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热闹。

而叶若竹因这事求见安礼元数次无果后,像终于醒悟过来上了杨迎乐的当,气闷积郁在心,再次病倒在床。

时至今日,我没有什么耐心,替她掖好被子就立在一旁问她:「奴婢想替娘娘分忧,娘娘还有什么其他打算吗?」

叶若竹惨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凄凄地看向我,说:「皇上对本宫不如从前那般恩宠,父亲那边也气本宫坏了大局,如今本宫孑然无依,连为如枫说情都做不到……」

「娘娘可知宫中的树木都有专门负责的宫人打理?」

我问出这莫名不相干的话,让叶若竹不知何意,「什么意思?」

「回娘娘,后宫的花草一有衰败是马上就要处理掉的,可是我们永宁宫外的梨树却一直无人敢砍去或修整,您觉得是为何?奴婢斗胆猜测,皇上仍心有娘娘您,只是您没有顾全龙嗣小产之事让皇上伤痛过深才会避不见您。眼下,只要娘娘表现出心诚有悔,再多加坚持,还是能唤回恩宠的。到时替少爷说情,或者重得盛宠都不在话下。」

我虽句句忠言,但也不忘逆耳:「但也请娘娘仔细思量,决心不可轻易再更改,这样只会伤己伤人,还不如就此安静地待在永宁宫里,别再遭了小人的算计。」

荣嫔拭泪点头,问我要怎么做。

我说:「娘娘您好好病着,切不可轻易好了。」

 

交由我去打点的事,我从来心中有数。

长贵依旧是自己人,由他引着去见张公公,意料之外的没有得到好脸色。

「张公公,这是荣嫔娘娘特意让我交给您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以后还得烦请公公多多照拂。」

张公公掂掂钱袋的重量,没有收起的意思,只斜着眼睛看我,眼里是讥讽的笑意。

可我要坐实不拿他当外人的态度。

所以我说起那枯败的梨树不曾被砍去,提及昔日荣嫔的恩宠仍历历在目,再剖析一番后宫向来是得宠之人的天下。

最后摆出皇上对将军府自有心思,所以绝不可能纵宠乐嫔,而容妃虽贵为皇后,却一心礼佛无心他事这些事实。

「荣嫔娘娘就不一样了,皇上深情厚意,牵念娘娘多年,即使犯了错也未施惩戒,冷落只是一时的。就看公公您能不能推波助澜给一些指点了。到时重蒙盛宠,定当厚谢。」

这番话让张公公敛去疏离,扮上了交好的姿态。

钱袋还是被收下了。

 

这是时隔多时的见面。

多亏了张公公把荣嫔的病情往严重里说,安礼元这才顶着烈日踏进了永宁宫。

叶若竹病倒是真,只是该喂下的汤药都被省去,病痛折磨下身形削瘦了许多。

安礼元一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有让我们叫醒荣嫔的意思,他坐到了床榻边,伸手摸了摸那张思念许久的脸,将细碎的发丝往耳边撩去。

接着,他眼睛被一个东西吸引了去,伸手将那放在枕边的锦帕拿去细细端详。

我的心在打鼓。

扑通扑通。

宝兰歪着脑袋,扯扯我的袖子:「这是……」

我看到安礼元露出久违的笑容,那是可以消解隔阂重归于好的态度。

「让荣嫔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望。」说着,嘱咐张公公熬煮些上好的药汤过来备着。

等到了宫门口,我仍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恭送。

突然前面的人停了步子,我抬眼,看到夏日灼灼下,安礼元看了眼梨树。

隔日,花坊司出现了。

这会儿,依旧有几个宫人路过,只是这次是我看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怜悯。

 

7.

自那之后,安礼元隔几日就来宫里。

日子像是过回了从前。

只是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大家心照不宣地隐去,不曾提及。

而我心存后怕的,是安礼元是否认得那天的锦帕。

那是我趁叶若竹睡着后自顾放于她枕边的,有了它,总归是做足了睹物思人的姿态,对换来回心转意有些作用。

这不,他当时就满意地笑了。

可我不知安礼元记不记得,又是否能分辨出那帕子的真正来处。

我希望他认准了锦帕是某次不小心遗留在永宁宫的,不要记起那是他曾经递给我擦鼻灰用的。

没错,我好好地保管着这条锦帕。

丝锦贵重暂且不说,那可是平生第一次有人不在乎身份地位地善待我,更遑论那个时候还只是初见。

我珍藏的是锦帕,还有一份暖意。

入宫后看到日理万机的天子也有为情所困、喜怒交加的时候,就莫名觉得能被如此爱慕,一定万般欣悦。

得盛宠,则家族蒙恩。

叶如枫最后的判决不过是被贬黜他地,五年不得返京。

性命得以保全已是幸事。

叶若竹救回弟弟的性命,也终于在叶府那边有了交代。

这次她知道功劳在我,仍旧问我要什么赏赐。

而我在她的言明下,直接要了珠宝配饰为奖赏。

在她一脸错愕的表情下,我磕头领赏。

是觉得我不爱钱财吗?谁不爱。

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以后使钱的地方还多得是。

最重要的是,我也得为以后年老出宫做打算,当然这是我当上上等宫女后的事了。

先累积点家当也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的事,安礼元也在做。

正元六十四年,我年满十七,又到了品尝梨花糕的时节。

杨承意携旨返京,因带伤御守边疆立了战功,擒获了敌首一名,被赐了婚。

婚配一品侍郎的女儿,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倾城美人。

梨花飘香,美人不再追忆似水的桃花,便可安好。

 

春分这日,天子出宫前往灵山寺祭祖是一直以来的传统。

此次是每三年一次的还愿大典,所以特许携了后宫女眷伴驾,还带上了一众奴仆。

其中有我。

但我没想到此次出宫会倒霉地遇上杨承意。

好在叶若竹歇在厢房,没有撞见。

安礼元在寺中正庙的端灵堂诚心敬拜,而这偏东一处的祥灵堂则是其他陪驾出行的皇亲权贵、后宫妃嫔得以祭拜、还愿的地方。

佛香缠绕的堂内,杨承意正带着他未过门的夫人跪在佛前祈求福祉,而我拿着香火钱刚要迈入,见状还好收住了脚,躲了身就避远了些,想等他们走了再进去。

虽是匆匆一瞥,也仍忍不住想感叹一句矫健英姿的将军和温婉俏丽的千金真是天造地设般相配。

脚步声由远及近,杨承意还是看到了我,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让身旁的佳人先行一步,转了身就将身影拢住了我,状似情深地问:「她还好吗?」

我抬了头,眼神赤忱:「多谢将军关怀,娘娘如今得沐皇恩,自是万分安好,小的……」

杨承意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提溜回来,叹口气,意料之外地带上谦和的姿态,「我想见她一面。就一面。」

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祭祖第一日,安礼元无暇分心其他,稍晚的膳食还需在住持的主持下独自进斋。

杨承意迫切地想要见叶若竹。

眼下我不答应传话,他便摆出不放我走的架势,着实让我不耐。

好吧。

我也只能假意怯怯地应承下来会回去禀告一声。

 

怎么可能真的让两人相见呢?寺中清净,但权贵出入自是有不少眼线,加上心机深沉的杨迎乐也在寺里,更是要小心防范。

可应下的事,如果真的说给叶若竹听,我没有万全的把握她会置之不理。

就算她不理会,杨承意说不定会寻上来纠缠质问。

也不妥。

思来想去,我有了计策,唤来宝兰伺候她。而我则在酉时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再次见到了杨承意。

看到只有我出现,他很惊讶,而后露出可怖的愤怒。

在那只没有负伤的手差点就要掐上我的脖子之时,我将事先准备好藏于身上的桃木簪取出狠狠掷在地上。

簪子,断成两截。

这一瞬,杨承意颓然垂下手,猩红着一双眼问我:「桃木簪为何在你手中?」

我不卑不亢地回话:「奴婢在府中伺候的时候,娘娘有多珍视这簪子,大家有目共睹。如今它会在奴婢手中,将军还不明白吗?娘娘不愿来,却也不想拂将军的面子,见簪如见人,毁簪如绝断,望将军体恤娘娘的用心,顾全娘娘的处境,就此止步吧。」

损毁的簪子,即使修补,也难再如初。

我的意思,杨承意不应该不明白。

我还要他明白,明明他会出现的地方,叶若竹就不该有机会出现,可安礼元像是假意成全一次会面,实则难道不是想再一次试探叶若竹的心吗?

不要坏我的事。

我跪了地:「求将军放过娘娘。」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在这样一个隐蔽的时刻,杨迎乐却出现了。

接着我看到杨承意显出愠色,出口质问起他的亲妹妹为何会出现。

兄妹对峙,让我缕清了一场及时止损的陷害。

原是杨迎乐鼓动了她的兄长和叶若竹叙旧,再派人盯梢,想在日后以此要挟叶若竹。

没想到,却被我的替主赴约坏了计划。

杨迎乐发狠地看着我,扬起手就往我的脸上扇。

我挨了一巴掌,牙齿咬到唇肉,流了血。

我冷着脸,倔着眼神看向这对为难人的兄妹,说:「求将军放过娘娘。」

一句话重复听着,杨承意失了神魂般无力,却不忘阻了还想作恶的杨迎乐,「今晚之事,权当是我寻了你来捎信给乐嫔报安,而你不小心言语冲撞才招致责罚。如此……便各自安好吧。」

 

能做的我都做了,挨过巴掌的脸肿起,瞒不住我就只能对荣嫔全盘托出。

可换来的,却是另一边的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原来你从那时就在欺骗本宫!」叶若竹颤着手拿着毁坏的簪子,言语满是厌弃地训斥我:「讨了簪子去折辱将军,谁给你的胆子?原以为你为本宫分忧将物件暗地舍弃,原是留有他用,就算是为了固宠,我也不愿,不愿!」

唉。我实在冤枉。

那时我只知簪子自有用处,却不知会用在今日,而如今用它解决事端却得来责骂,更是无辜。

我摸摸红肿的脸,不想解释。

说到底,还是叶若竹看不开。

簪子再次掉落,她不断絮叨着:「你怎么能、怎能……」

宝兰哭了,偷偷抹着泪。

我赴约前,她还拉着我说今晚要和我聊聊寺里的趣事,这会儿为我的胆大包天惊住,以后都不一定敢同我玩了。

杂闹的厢房内突然走进了本该在沐浴进斋的安礼元。

果然如我猜想那样,他的防备从未卸下,对将军府是这样,对一再让他失望的叶若竹也一样。

他料定了此次寺中相会,出格的人总会千方百计寻了机会互通情思,即便这次叶若竹没有赴约,此刻她的仪态也显露出痴癫。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安礼元却像浸润了寺中的凛然清冷一般,淡淡扫过一眼,听不出情绪地开了口:「佛门重地,怎可放肆无端。」

叶若竹自知失了礼数,仓惶跪地。

而安礼元竟兀自躬身下去,捡起了落地的簪子。

再然后,断裂的半截,被安礼元亲手别进叶若竹的发鬓里。

就这样,桃木簪物归原主。

「此后日日,不得取下此簪,它当伴荣嫔四季轮转,朝暮安康。」

违者,白绫锦缎。

 

8.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整整三年,我鞠躬尽瘁,只差死而后已。

作为奴仆虽藏有私心,但走的每一步都问心无愧,为叶若竹能坐稳地位费心费力。

倚仗宠爱夺得权势,该是多么让人艳羡的事?

可主子不争气,奴才再尽心也徒劳。

想起当年叶若竹小产,那两三坛桃花酿果真是刚入宫那会儿借着陪送嫁妆时一同运进宫的,更是趁着安礼元鲜少来永宁宫时差宝兰埋下的。

我真是气恨啊。

我在另一头为「纸鸢」的计策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们正在埋下祸根。

而从失去至亲血脉的那天起,安礼元就再难信任叶若竹了。

此刻,我正站在房内,看叶若竹日日愁苦地哭着,哭软了身子,了无生气地瘫着。

谁能想到,这是个安礼元曾经,或者说现在也仍深爱不已的女人。

只是,再一再二不再三的事到底愚昧,不可追悔。

宝兰仍旧容易掉泪珠子,见我毫不动容,竟怪起我无情。

可看看叶若竹这样,难道不是肆意多情才最为致命吗?

 

况且不哭算什么无情。

要这么说的话,那看清这一切后,设计个被皇后娘娘撞上的巧合再假哭一场的我,何止无情,更该说是可恶至极了。

熬过暑夏和孤秋,到入了冬,静谧到只有鼠蚁做客的永宁宫在这个初冬弥漫出死气般的刺骨阴冷,而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是我仍有希望脱身于此。

这还是归功于长贵。

他喜欢我这事是连宝兰都看得出来的,所以他才能为我所用,即使落魄至此,几句软言巧语也能轻易融化他的心。

当然对于对食这件事,我从来都是放线不收网。

不会有如他愿的一天。

这天霜雪降落,皇后照旧在年关之际坐着銮驾巡视各宫,并蕙质兰心地盘物赏吉。

长贵虽然不在皇后那边当差,却也有自己的人脉可以从别人那里讨来相助。

这不,被近侍宫女提醒着不要接近永宁宫这个晦气的地方后,本想拐道的皇后又在另一名大宫女的提醒下有了顾忌。

毕竟她身为一宫之主,需要平等对待每个宫里的姐妹,何况荣嫔只是被冷落,并没有被降了位分。

从这点来揣测帝心,皇后还是需要做得不落人口舌。

就这样,月上树梢时,我得了消息,皇后的銮驾正往永宁宫这边过来。

而我早就候在宫门口的一角坐着,脚边放着一盏灯笼,膝上又铺着针线布料。

我在耐心地等,等被皇后遇上,我就上手缝补。

再等被皇后问及为何在宫门口缝制枕套,我就说是为荣嫔所做,她时常彻夜难眠,身为奴婢看在眼里自然想让主子睡得安稳些。

可这份为主子着想的心意却不能留在宫内,怕惹来荣嫔更多的自怨自艾。

如此这第一面,就能给皇后留下好的印象,这对我以后再找机会攀附到明坤宫大有益处。

不过冷风扑面,又穿入衣领、袖口,不知不觉双手也冻红了。

真是豁出去了,这要是不成事,我就亏了。

刚这么想,就听到了不远处有宫人行步而来的声响。

我赶紧低了头就开始忙活,想等銮驾停到近处时,再假装吃惊地抬头……

结果这一抬头,看到的却是明黄黄的御驾停行。

细针刺破了手指,渗出的血珠子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晕染出一朵红梅。

红梅映在安礼元脸上。

我闻到微微的酒气,看他微醺地走了下来。

我又看到了那双皇靴。

彼时,这皇靴停留在眼前是折返回来让我好生伺候荣嫔的,而如今光景已变了。

君心也难测了。

为什么会是皇上来了?那皇后呢?

这些我都来不及想,顾不上冷汗浸湿了里衣,面上的我只是规矩地磕头跪拜,「惊扰了圣驾,奴才罪该万死。」

安礼元没让我起身,只是淡淡地问:「为何在此?」

我克制着不安,把本该说给皇后听的那些话说给了他听。

因为练习过几次,不算磕巴。

「皇后仁心,这一天下来忙于赏吉,身乏体弱的还想着来永宁宫照看一番,朕体恤她劳苦让她回了明坤宫。怎么到了这,荣嫔也身有不适?」

我心中惶恐,不明白安礼元为何同我说起皇后的事,难道……

安礼元拾起那掉落一旁的绣品,又问:「再者说,只靠区区奴才的手艺就能摆脱病疾?那是怎样的巧手才能绣制出来?」

我的唇被我咬破了皮,我深深地埋头,不敢吭声。

安礼元又迈近了一步,「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借花献佛的事做得不少。朕不讨厌会算计的人,何况你能妥善保管着那条锦帕,大抵也是当日就明白了朕地位斐然的关系。你真当朕看不出那条锦帕是哪里来的?朕难道不及你聪明?你觉得呢?」

「小的、小的……」

「可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今日你会在这里,不过是想另攀他主。长贵这奴才办事不利落,马脚一堆,运气也不好,罚去惜薪司了。你要是想见他,朕可以……」

「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饶了小的!」

我才不要去什么惜薪司,罚去那里做苦力都是轻的,听说那里太过远静,被怎么折磨欺辱都无人知,进去了就难有出来的可能。

「念在你曾经有心讨朕欢心过,念在……」

雪压断了梨树的枝桠,「啪」地一声,我迅速起身扑倒了安礼元。

后背传来剧痛。

在一派寒冷的侵袭下,感受到来自身下胸膛的温暖,冷热交织下浑身难受,一瞬我便昏死了过去。

这样,我算不算护驾有功?

 

9.

我醒来时没有立刻睁眼,而是悄悄用手摸了摸身下的软榻,柔绵细腻的触感让我明白过来这里定然不在永宁宫内。

会在哪里呢?

我慢慢睁开眼,陡然和凑近的太医大人面面相觑。

接着,我露出了一个隐忍疼痛的微笑。

太医显然被我别扭的表情吓了一跳,干咳几声退了出去。

素雅的屏风外,传来他说我伤势无碍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了皇后说话:「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太医离开后,我连忙坐起身,皇后也被婢女扶着绕过屏风。

这一走近,我才算见到皇后的真容。

果真长得端庄秀丽,不禁想感叹一句安礼元好福气。

我收回视线,作势就要下床行礼,却被皇后牵住了手阻了身,「你舍己护驾,有伤在身,礼数自当不必。张公公让人把你送来明坤宫,你就好好在这里养伤,伤好了就留在本宫这里了,如何?」

皇后知道荣嫔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也明白永宁宫里的奴才受了牵连备受欺辱。

她抛出了橄榄枝,我没有不接的道理,更何况我本来就有意攀附过来。

再者说,皇后有心拉我一把,也是知晓了安礼元的用意,不然我为何偏偏被送到了这里呢?

没想到护驾有功,真的有用。

我不露声色,在心里暗笑。

不枉我起个大早,在天色际白时趁宫道无人上树锯裂几根枝桠,行事前又提前知会了宝兰一声在门内伺机而动,让她听到声响就滚雪掷树,让她助我一臂之力。

虽然最后这力不慎用在了安礼元身上,就结果看来,却更有益处。

只是,皇后的一个「如何」还是存了用人前先留疑的余地,她还是想看看我对叶若竹是否置之不理。

当然不能展露出冷漠,但也不能表现出不舍,如此只能把宝兰拉出来作为借口,就说我虽有心留在永宁宫侍奉荣嫔,但却因无力替宝兰这丫鬟挡灾截恶而感到难过。

我眼圈红着,话语晦涩:「不瞒娘娘您,有些宫人落井下石地使坏,借机欺我也就算了,可宝兰……奴婢和宝兰亲如姐妹,如今如能得皇后娘娘的恩典入了明坤宫,是再造的福气,此生都难忘娘娘的恩情。」

宝兰向来性子急又没什么心眼,遇上几个找茬的宫人,负隅反抗往往败北而归,身上留有的瘀痕不少。

她不以为意,我也懒得搭理,只是为她擦药时看她皱着眉,还是忍不住想骂她几句。

要么忍,要么赢。

到底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悟透这个道理?

好在这些瘀痕如今都有了价值。

此刻被我用来求恩典再好不过,如此还能把宝兰也从永宁宫里拉出来继续做伴解乏,也还不错。

到时她知道我巧舌助她,也只会对我感恩戴德。

她从来都是个好诓骗的傻丫头。

「如此,本宫明白了。你且好好休息吧。」

皇后一走,我就下床环顾一圈,屋子里的摆设都比永宁宫更显气派。

抓住机会,我向进门来给我上药的姐姐问了大致情况,这才知道这里原是皇后的一名贴身宫女住的地方。

只是那宫女适龄出宫了,屋子空出来,才安排让我住下。

还有这等运气。

我呲牙咧嘴忍着痛,后背的瘀伤怕是要有一些时日才能完全好,在此之前我就好好享享清闲,理清思绪吧。

 

10.

不久春日稍始,正元六十五年,四年一次的选秀再临。

而我也顺势带着宝兰留在了明坤宫。

我永远记得离开永宁宫时,叶若竹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凄厉。

我把曾经受她赏赐的部分珠钗饰品交予了留宫的姐妹,让她们好生照顾荣嫔。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事了。

而自从到了明坤宫,我作为侍奉皇后的宫女,在后宫的地位也逐日见长,所以有些风吹草动的消息,打听起来就更加容易了。

对于选秀,我不以为意。

毕竟不管谁入宫,能有我如今的主子厉害呢?

但是对于叶府想要再送个二女儿进宫这事,我为叶若竹感到可怜,更为叶府急于依附皇亲的嘴脸嗤之以鼻。

这日,皇后寻了我问府中二小姐叶似玫的情况。

我躬身回答,言语里字字斟酌,却点出了她骄横跋扈惯了的性子,自是不如叶若竹温润得体的。

可即使如此,曾经得沐盛宠的人儿也落到了无人问津的下场,区区一个叶似玫不足为惧,却也不必入宫来给人添堵,到时雪中送炭做不成,倒成了雪上加霜。

回完话,我看到皇后嘴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皇后先行退下吧。」

这是安礼元的声音。

原来他一直就在内寝里休憩着。

皇后传我来问话,也许就是受了他的旨意。

皇后的笑意更深了,她走过来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抚,竟就真的离开了。

这下,房中只余两人,一个君王,一个贱婢。

自从那日梨花枝桠砸落后,我就没再见过安礼元,不知我的伤好了,他心里的伤又是否愈合了?

脚步声哒哒作响,一步步踩在我的心尖上。

走出来的人疲态深沉,我盯着他腰间剔透的玉佩,不敢抬起视线,将低眉顺眼的姿态做到最好。

不敢抬头,是畏惧,也是隐藏。

我怕这位聪明的帝王能看清太多,包括我那一份不合时宜的心绪。

「怎么?入了明坤宫倒是连奉茶都不会做了?」

安礼元落座后,我实在不够机灵。

听了这话赶紧伺候,却不慎被壶身烫了手,茶渍喷溅出来,还沾湿了衣服。

哎。是安礼元的衣服。

这下……

「还不擦擦。」仍旧是一句不急不缓的提醒,我却听出了里头稍许的不耐。

「小的、小的该死,这就……」我想从袖口抽出丝帕,却被一条递过来的锦帕给搞迷糊了,我听到安礼元忍俊不禁地说:「物归原主。」

是那条锦帕。

我接过来,正想要用它来擦拭安礼元的衣服,再一思量,直接用袖子上手,「锦帕是皇上赏赐的,奴才该珍视保管。」

「但为了荣嫔能固宠,你却还是把珍视的锦帕拿出来用。」

看似随意地问着,安礼元看过来的眼神却透着探寻。

但他并没有想等我回复,问完就以手撑桌,闭了眼养神。

我怕说多错多,也闭了嘴,扮成木头杵在一边。

然后大着胆子细细地看。

看他。

看这样一个倾尽心力对一人好的帝王,在江山和美人间各有抉择与负担,看着看着,我就想伸手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心。

 

明坤宫里的人嘴巴都紧得很,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凭着从荣嫔那里得来的赏赐与人易换着知道了一些事情。

当年安礼元迎叶若竹进宫封嫔,这看似简单的决议,实则是周旋在叶府和将军府之中,最后左右为难下做的抉择。

最终选了叶府之女,一是为了心爱之人,二也是想借此彰显皇威,对意欲献女的杨将军述清君臣关系的不可逾越。

叶清朗仗着军功卓绝想要让杨迎乐直接进宫封妃的心思,是到了远在边疆的他一句话,朝堂就有不少朝臣为他进言的地步。

而兵部尚书叶大人作为大司马统管全国军事,又分管各地驻军的粮草和军队的调动等事宜。

就是这样的权臣,洞悉君心打出不与将军为伍的牌,才终于连接了三两抵抗将军府势力的官员,齐心推举了叶若竹进宫。

这样看来,叶若竹没有珍视的岂止是安礼元的一片真心,更是她叶家的奋力一搏和孤注一掷。

奈何如今安礼元满心满眼的失望和厌弃,已经让叶府没有了牢固的依靠。

恐怕,将军府那边权衡利害后,下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就是老东家了。

我又想起前几日,我得了皇后的令去给安礼元送茶点,没见到正主,倒是遇上了张公公。

攀谈间,我知道了迎娶叶若竹的那日,一国之君有多繁忙。

他身穿吉服在御书房内处理军政,想要在吉时到来前批阅好各式急报。

政务要紧,原本不必亲自迎亲的帝王还是冒雪赶到了,期间还不慎摔了一跤,雪水浸湿了吉服,他亦不管不顾。

只为佳人,不必久候。

再后来是边疆那边,得了消息的杨承意扔下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狠话,为发泄满腔怒火不顾手下将士的性命,自请围剿敌军营部而去。

带去百名兵卒,受俘只余将军。

这是个好机会能挫挫杨家军的锐气,但安礼元顾全大局,没有坐视不理。

他让叶若竹独守空房的那晚,和朝臣彻夜论事。

隔日就亲赴边疆以大婚为由犒赏众将才稳定了军心。

可恶的是,皇上在营,仍能听到闲碎的言语不堪入耳。

说的都是叶若竹和杨承意的情思和憾事。

那会儿叶若竹刚入宫,了却前尘也需要时日,安礼元宽予她去斩断旧情,所以回宫后暂且回避了来永宁宫,日日思念,一直到散落各处的断线纸鸢被他捡到。

他以为这就是两人的开始。

如今看来该断的,又何止只是纸鸢呢?

「当断不断最是不该。你应该明白的很吧。」

安礼元说的是叶若竹,更是他自己。

他已经放下了。

曾经以为能融化的那一颗心,到底没有自己,便不再强求。

他休息够了,站起身走近我,我看到他脸上显出手掌撑托出的红印子。

我忍着笑,看他从我的手中抽出那条锦帕,用它擦了擦我刚刚被壶身烫红了的手背一处。

「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继续讨朕的欢心吧。」安礼元肆意地笑了,末了又有意逗我一样,「永宁宫外的梨树覆雪厚重,遮了阳气本该砍去,花坊司的人倒是心细前来禀告,说是发现有人替君提早分忧了。断枝也好、沉雪也罢,且随它去吧。」

话中有话,听的耳朵发热。

直到安礼元踏出这里,我一颗聒噪的心还久久难以平静。

所谓护驾有功,不过是一场别有筹谋。

他都知道,都知道。

 

三月后,我年满十八。

而叶若竹因顽疾缠身久病难医,被安礼元一道旨意遣送出宫赴皇安寺静养修禅,是以此生不复相见。

 

11.

皇后看重我,并不是看在安礼元的面子上。

那日秋月正圆,她收到宫外丞相府捎来的家书,知道府中庶妹都觅得良婿后,露出淡淡的一笑。

虽然笑着,却在笑过之后落入一种空空寂寥的悲戚中。

难过,有时就是悄然而至的,在夜深人静时或者置身美景中。

因我见过夜深哄我入睡后隐忍哭泣的娘亲,也见过拿着桃木簪回忆往昔的叶若竹,所以慢慢了解到依附他人的女人大抵总是如此,幸运的没几个。

只是没想到,皇后的难过和她们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只见她端起一碗和赏月毫不相干的药汤喝下,苦涩的药味让我不自觉地抿了嘴,那边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地一饮而尽。

这是早已喝惯了。

日复一日地喝下这些进补的药膳,只为做给那些不知情的人看。

可再进补也是无用的,李沁容当初能成为第一个进宫服侍安礼元的妃子,是那时就被当成交易的筹码献给了后宫的。

彼时,安礼元想要称帝,少不了丞相府相助。

所以封妃是必然,而坐到皇后这个位置却不是偶然。

安礼元顾念她的两难,也自责对她的疏离,所以用后宫之主的位置给予补偿。

却偏偏。

「让杨迎乐生下了皇嗣。」

可那是安礼元因着叶若竹小产之事的一时置气,也是为了稳住当时将军府屡屡越权的局面。

况且即使杨迎乐诞下皇子,也终究没有如愿登上后位,皇后该看得出来这些,又何必自寻烦恼?

说到底,还是心有期盼的。

「有时本宫会想,皇上也是厌弃本宫的。毕竟从未同榻而眠,又何需做着样子进补身子?可为了颜面,本宫只能如此。而皇上把这些看在眼里,却仍一如往常般待我,甚至吩咐要用珍稀难得的药材做引再熬煮盛上来给我……本宫真是分不清这是宽予还是无视?」

我惴惴不安,皇后为何会同我说这些呢?

果然她话头一转,问了我个措手不及:「你可知,本宫的两位妹妹所嫁何人?」

我摇头。真的不知。

皇后说:「一个嫁与名门上将上官家的侄儿,一个嫁给了杨家军里的监军大人之子。」

我明白了。

嫁的都是与将军府有关联的人。

「此番近况,怕是丞相府有了软肋亦有了能被拿捏住的把柄,已是不得不被牵扯其中了。思菱,自你进了明坤宫,本宫明里暗里观察你,知道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如今本宫言尽于此,就是想让你好好选一选。」

是要替她分忧,成为安礼元后宫妃嫔中其一的暖心人?

还是,到了年岁就领了恩典出宫去呢?

 

12.

宫中的宫女只要不是主子想要留的,满二十到了年岁就可以出宫去。

且是想留也留不成的。

皇后为人处事云淡风轻,但心思却缜密,知道我一直就想留宫图个好前程,所以这看似在让我做选择,其实只是在问我,愿不愿被临幸?

愿不愿意代替她去侍奉安礼元?

愿不愿意尝试替代了叶若竹成为新的宠妃?

皇后看出来了,安礼元对我是不一样的。

自我来后,明坤宫外御驾停行的次数都多了,但是,要真觉得皇上会对我产生情愫,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论姿色我只能算清秀,论才能我只会伺候,更遑论低贱的家世上不了台面。

如若宠幸我,怕是先皇都要被气得爬出皇冢。

我退了一步,刚想回话,又听皇后说:「人虽不能没有自知之明,但也不要轻易妄自菲薄。」说完,她摆摆手让我退下,这是让我回去好好考虑的意思。

 

没想到我也有被高看的时候。虽然知是利用,也让人惶恐。

这会儿暮色四合,宝兰在一旁打理花苑,我只是蹲在一边手托下巴地沉思,没有帮忙。

她唠叨着我偷懒,我不乐意听,看都没看就顺手拾起地上的几片花叶往她那边扔。

她一躲,她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安礼元就正中袭击。

罪魁祸首是我。

我看他掸落一身枯枝败叶,嘴角噙着笑,对身旁的张公公说着无妨,就径直走向我,下了令:「陪朕走走。」

就这样,其余人有眼力地退下。

我在安礼元看不见的地方愁苦着一张脸,觉得自己要摊上从未有过的大事了。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悄悄回身,果不其然看到了皇后的贴身侍女静怡在不远处朝这里观望。

恐怕安礼元会绕到明坤宫的中院,是皇后的有意为之。

其实归咎起来很简单。

皇后要的不过是用我这个所谓的自己人去替她夺得宠爱,好将厌烦的杨迎乐比下去,再借由我吹吹枕边风,以此为丞相府谋得更多的权益罢了。

皇后为家族的长兴做了长远的计策,不想让杨清朗的存在成为巨大的威吓,眼下庶妹不知被用了什么方法转接成了他们的人,现如今整个丞相府能倚仗的只有她这个皇后了。

她不能走错一步,不能再孤军奋战。

可是,被宠幸?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我看向身前的人。

这可是当今的皇上啊。

「太慢。」安礼元转过身来。

我无可奈何,只能走近几步,停到了他跟前,却不见他继续往前走。

「皇后今日难得荐言,叶似玫不宜入宫侍奉朕。没想到区区一个奴婢,说的话这么好使,倒是小看你了。」

我摇摇头,连连说着不敢。

「所以永宁宫空着。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小的愚昧,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安礼元微微俯下身子,凑近我,「你明白。」

温热的气息变得纠缠,在夜色弥漫开的此刻,让我动弹不得。

只有脑中盘旋出的很多回忆,递过来的锦帕、馋嘴的梨花糕、庆生的红鸡蛋、断裂的桃木簪。

这一桩桩、一件件。

是我心悠悠,却不敢盼长久。

到如今我也明白,我想留宫的渴望不再那样纯粹简单。

它藏了一个名字。

安礼元,成了我想要留下的期盼。

我还是那句话:「小的愚笨。」

然后看到安礼元瞬间阴沉下的脸色,我也乐了,但不敢太过放肆,赶忙接着说:「但是小的可以慢慢明白。」

不管安礼元是出于什么兴致,事已至此,我就顾不上太多了。

而且,我向他请来的,是作为宫女近身侍奉天子的旨意。

我看到他怔愣了好半天,最后竟是怒极反笑,准了我的请愿。

「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不承认……」喜欢他这件事。

咬牙切齿一阵,他又了然笑了,拂袖离去时没忘敲了敲我所谓的榆木脑袋。

我摸摸头,心里只承认一件事,那就是我向来就爱看他这样清朗生动的笑。

这是君王鲜有却该有的模样。

可回了明坤宫,意料之中的,我看到的是皇后同样难得的怒颜。

她的两个选择,我一个也没有沾上。

我既不想适龄出宫嫁作人妇,也不想成为后宫的一颗棋子任人摆布。

如此,那就作为上等的宫女侍奉天子去,这样就能离了这群各有心计的女人,攀最高的枝,做只对自己有利的事。

 

13.

张公公说我是把这后宫的主子都得罪了一遍,以后的路祸福难测,他也没本事帮衬什么。

说这话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眼界清高,还玩起了婉转的话术。

而我端着糕点候在御书房外,只是听着他说话,没有任何表示。

其实,我心有不耐得很。

这几日,杨迎乐来御书房见安礼元的次数不少,还别有用心地带上了稚嫩娇宠的皇子,让我陪他玩。

眼看我端在手上的各式糕点都被奶娃娃抢了去吃,我阻止不了,还受了软绵绵的几脚踢打。

我不能反抗的模样,正是杨迎乐想看到的。

她把刁难我的举动归咎到孩子身上,摆出慈母的作派惺惺作态地说着皇子是喜欢我才想和我玩。

这才心满意足了。

张公公也受不了闹腾,迈着步离我们远了些站着。

他一走,皇子就更加放肆无边地拿糕点扔我。

没受过苦所以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没挨过饿所以不知道闹饥荒的可怕。

我心里的火气噌噌冒泡,躲开攻击,还听见他骄横地嚷:「不许躲!母妃说你是坏人!打死你!就打你!」

你母妃不过是眼红我一步步走到离安礼元这么近的位置,觉得受到了威胁,才利用一个臭小鬼来折腾我罢了。

我小时候在街市里混的时候,攻击别人用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石子。

跟我斗。

「哎呀!」我趁小太监不注意,一下子跌坐在地,额角磕出了血。

我这是往一旁的石柱上撞了一下。

眼前,小皇子懵了。

手上作恶的糕点碎满一地。

张公公见状不好,赶紧跑过来,连带着御书房的门也瞬间大开。

此刻出现在大家面前的,赫然是我被小皇子欺负的场景。

杨迎乐平日最宝贝她的孩子,这下却也怔的没有方向。

怎么样?没想到我会以狠制狠吧。

「带下去!」安礼元大呵一声,把皇子殿下吓哭了,哭闹声让他更加烦闷,「不知礼数!」

张公公跟进去伺候着动怒的安礼元,匆忙间使了眼色让杨迎乐赶紧离开。

她瞪着我,像要扒了我的皮,最后只能扯着稚儿负气而去了。

我见人走远后,这才缓缓站起身,想趁安礼元不察先去上个药。

想是这么想的,最后却被张公公一句话唤进了御书房。

我进去,他就出来了。

「想疼就好好受着,谁给你的胆子在朕的眼皮底下欺君?」

有时,我是真的讨厌安礼元比我聪明这件事。

然后又不得不庆幸,还好他不稀罕我的脑袋和小命,我才活到了今天。

再说也就是个皮外伤,不算疼,我能忍着,但是我不在乎破相这件事还是很有勇气的。

「回皇上,小皇子率性可爱不假,但若肆意妄为过了必招致闲言,到时乐嫔娘娘的有失管教就是污了圣上的颜面。奴婢不愿,奴婢斗胆……」

「你斗胆的事太多,倒是斗胆一次求朕宠幸,如何?」安礼元冷笑。

「奴、奴婢不敢……」

「不敢?你们都敢得很!叶若竹敢不争宠,杨承意敢不听令,文武百官敢臆测朕的实权不再!你们!你们!」安礼元怒到极致,竟咳了起来。

他惶然站着,又坐下,最后又站起。

他说:「叶若竹死了。」

死于寺中,遍体枯瘦。

作为罪女,她葬不入皇陵,作为嫁女,也进不了叶家宗祠。

而就是这样的死,却给安礼元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因着叶若竹的死,杨承意仗着一时悲愤,鲁莽为之,竟背着杨清郎造势,于昨夜密谋通敌被潜伏的暗探伏击。

原来几年前从他被俘那日,他就有了叛变之心。

灵山寺中恳求相见一面,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带叶若竹走。

这一次,杨清朗终于失了意气般向一国之君诚心行拜,呈了替子担罪的折子。

安礼元却迟迟下不去手,批注一个阅字。

仿佛这是叶若竹替他换来的机会,可临到这会儿,安礼元还需见证她和杨承意的两情相悦,两心相许。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伤身亦是伤了社稷,伤了百官的心,还有……」

不近君不动情。

应远看则少近忧。

可这些到了此时,在倏而脆弱的君王面前都变成空谈。

「还会伤了奴婢的心。」

安礼元,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此生你我必当有纠缠,难了断。

 

14.

杨清朗的虎符换来杨承意的一条命,暂且是够了。

判下的流放之刑对杨承意来说,也许比死还残忍,但是安礼元要的就是他苟且地活着,以叶若竹的骨灰作为要挟,要他服从命令不许自我了断。

说什么不听令的话,就把叶若竹的骨灰葬海填山。

我笑着听着,知道都是他的诓骗罢了。

实际上安礼元是寻高僧问了风水、又行了良栖之处把叶若竹葬于世外山峦,坟冢的一处还特意让人栽种了几棵桃树。

桃花飘香时,佳人魂归处。

「桃木簪算什么,给不了凤冠霞帔就是无用。早在朕意欲迎娶她之前,杨承意不愿让杨清朗失望一再逃避,落到缘尽的地步,最后倒怪起朕夺人所爱了。」

安礼元今日兴致不错,吩咐我在旁研墨,他就在宣纸上巧弄丹青。

点完最后一笔,他才慢条斯理地问我:「选秀送进宫的几名良人里,你觉得谁该住进永宁宫?」

我手上的动作一停,「奴婢觉得谁都不好。」

安礼元放下笔,拿起画细细地端详,「所谓枯木逢春,说的就是永宁宫外枯败的梨树再冒新芽吧,祈巫说是吉兆,是以有新人入了永宁宫,才能带福而至。所以不管是谁,总归是要封一个进去的……」

我突然觉得额角结痂的那处发痒,伸手一摸,摸到了安礼元同样触碰上来的手。

我心里顿时一片酸麻:「皇上,奴婢就要满十九了,如皇上不留奴婢,奴婢是再过一年就可以承旨出宫的。」

二十再后熬一熬,二十五就可以出宫去。

我从来要的就是攀附主子把奴才的本分做到极致,再享受权力赚得钱财后,出宫安享余生。

只是眼下很难再硬气地这么想。

回想起那日看着安礼元发泄怒意,我让他保重龙体后不小心泄出动心动情的话语,在那之后被顺势拥入他的怀中。

到如今他拟好封我为嫔的旨意就放在画作的旁边,他还是在等我一个真切的回应。

他要我心甘情愿地留在宫里陪他左右。

遭了叶若竹一次情劫,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不敢轻易下赌注。

他将画纸递给我看,说是送给我了,说完就坐上御驾忙政去了。

画上是我,十四岁的模样。

15.

正元六十六年尾,江北旱情严重,赈灾迫在眉睫。

安礼元批下一道道严管严查的折子,最后有了微服出巡的决议。

我陪同出了宫。

沿街见到了凄苦的百姓,也看到了行善的恩主,当然也有仗势欺人的胚子。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就遭遇过的事,好在如今已都成为了过往。

回想自己被卖入叶府到进宫侍奉,再到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就能上了龙床,真是惊险唏嘘。

谁料惊险的还在后头。

这晚我们所宿的客栈戒备森严,却还是被刺客闯入,都是一群赴死的死侍。

刀光剑影中,安礼元被张公公护着,奈何张公公自顾不暇,不一会儿就跌了身子。

刺客六七人,武力虽强却终是不敌随行的侍卫,不一会儿就全部身死。

安礼元无事,张公公晕死。

而我却没有那么幸运,中了一箭,伤在锁骨。

那箭看似射向当今圣上,但是偏移的角度却是朝我袭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在剧痛中明白过来,此次行刺的目标在我,不在安礼元。

这下好懂了,想要我死的人只可能是被我得罪过的人。

不是杨迎乐,就是皇后。

我在无人知晓的间隙,用手握住了那只箭,往血肉模糊处又按压了几分。

股股冒出的血水在安礼元的眼前渗出,我看到他着急忙慌地逼近我,抱起我,喊着让我不许死的命令。

放心,我不会死的。

我得留着命回去报复。

此刻我想通了许多,需要再多得一些满心满眼的怜惜才好得固盛宠。

 

杨迎乐被抬进冷宫那日,我正式成为了思嫔住进了永宁宫。

梨树依旧,只是换了个主子。

皇后来贺我,满是关怀。

而她的身旁站的是曾经顽劣的小皇子,如今由她抚养归为膝下该最得她心意。

这下进补的药膳可以断了,对外还能得到她被皇上眷顾的颂扬,于她来说,最为重要的颜面已经得到了。

她仍旧笑着握着我的手,「妹妹体恤,姐姐心里明白,日后姐妹互相照拂,都能替皇上分忧。这是美事幸事。」

我也笑着,心里却佩服她演戏自然,值得我好好揣摩效仿。

皇后离去后,宝兰想要扶着我去内寝休息,我看她一副殷勤侍奉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可吓坏了她。

我还是怀念曾经和她互相嫌弃、互相帮扶的日子,但为了更高的权贵,成为妃嫔的我只能好好习惯这样的相处。

还有长贵,他也被我从惜薪司要了出来,安礼元念他多年来帮扶我许多,撤了罪罚,让他好好在永宁宫里伺候着。

长贵的脚瘸了,干活的手也不利索。

对于惜薪司那里的境况,他不提,我便不问。

都是人心,也谈尊严。

但相反的,出入了一趟人间祸所,他办起事却更得心应手了。

这不,他替我到冷宫里看望了绝食的杨迎乐,带回了许多的血书。

一张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冤枉的字眼。

「她是明白得很,只是她不知道即使日日书写,血尽了,皇上也看不见。」

不过,她的冤屈,我会找机会向皇后讨回的。

长贵依令将纸张焚烧干净,在焦炭燃起时,我还能细嗅出那些带血的味道。

刺激着我回忆起那日遭逢行刺后,我们火速回了宫。

主谋的皇后见我未死,主动放下身段求和说她是一时魔怔才会如此,求了我和她合谋一起把罪责嫁祸给杨迎乐。

虽然恨不得和皇后撕破脸,但为了先铲除绊脚的杂草,再直逼根本,我忍下鄙夷与她同谋。

解决杨迎乐,也算是灭了杨家在宫里仅有的关系。

于我而言,对安礼元有利的,都该去做。

然后等一切稳妥了,再进言送皇后一个她心心念念的皇子。

如此,皇后明面上待我很好,这就足够我好好为以后的日子再行细致的打算。

而不管安礼元知不知道这里头的事,能一再挫了杨家的锐气,又能让丞相府安于眼前小利而疏于居安思危,总归是好的。

这下,皇权实握在手,顾虑也不再深重。

安礼元就这么侧躺着看我,抚我的锁骨处。

那里有胎记,亦有伤疤。

都是不可抹去的痕迹,前者天生,后者是为天子而生。

他时常说我,心思太重,心眼太多,怕以后会后悔封了我嫔位。

我躺在他的怀里,在软绵的龙床上大言不惭:「臣妾要的又何止是嫔位呢?」

「嗯?」安礼元斜了我一眼。

我撒着娇,赶紧说好听话:「臣妾要的是日日与君好,白首不相离。」

「谎话说太多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一个翻身,将唇点在我的额角和锁骨处。

换来我的紧紧相拥。

我从来都眷恋这样的温柔,从当年梨花覆他双肩,再到此刻我的手攀上他的双肩。

不再是梦中景,是实实在在的温存和旖旎。

红烛已灭,而当年我见过的那床铺好的百子被就在身下,我迟迟不愿撤去,就当图个吉利,图个心安。

 

17.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一开始,就是娘亲在溪边浣洗衣物,我踩着水玩。

娘亲洗好衣物后没有急着带我回家,而是倚靠在临溪的梨树下捣碎梨花,将梨花碎里汲取出的点点甜香涂抹在耳鬓边。

我贪玩也沾了些往脸上抹,被香味惹得打了个喷嚏。

脏臭惯了,就香不起来了。

我浑身旧衣能遮蔽被爹爹打骂的痕迹已然很好了。

画面一转,已是年关,娘亲好不容易攒钱杀了鸡回家让我解馋。

但团圆饭到底没能吃上,因爹爹责怪娘亲背着他藏钱享福。

桌子被掀翻了,鸡汤洒了一地。

这次嚎啕大哭的不是我,是我娘亲。

她哭着喊着还不如死在富丽的皇宫里,也好过窝在满目狼藉、家徒四壁的瓦房中。

又一跳转,已是夜深。

娘亲拍打我的背哄我入睡,嘴里叨念着什么。

「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是富贵养着的玉,碎不得。我当年侍候的佳妃对我不错,生出的奶娃娃也可爱听话,一双眼睛灵得很,一直眨啊眨地看着我……总是不争不抢地自己玩,乖巧又善良。他叫……」

梦醒来。

我惊坐起身,扰了身旁一直浅眠的人,他闭着眼问我:「做梦了?」

我伸出手,覆上他的眉心。

像许多个往常里的许多时刻都想这么做一样,而这次终于真正自然而然地抚平了他微蹙的眉,低唤一句:「元烁。」

那双眼睁开了,弯弯地显出惺忪的笑意,「爱妃怎么知道朕的小名?」

原来,我与安礼元的缘分,早在我年幼时就结下了。

他是娘亲当年在宫里侍奉的奶娃娃。

亦是如今由我侍奉的君王、夫君。

「明日你的生辰,当煮……红鸡蛋。」

「红鸡蛋。」

我不是叶若竹,我是顾思菱。

我本意欲成为上等的大宫女,赚得盆满钵满就出宫去。

奈何遇上一个为情所困、为权所扰的男人,把心都搭进去了。

我不是好人,也算不上太坏。

只是此后所有算计,除了为自己,还得为安礼元。

只要他不负我,我必思他恋他一生一世。

 

我枕在他的臂膀上,手脚牵连纠缠,互相汲取温暖。

 

我本孑然,

彼时感君恩顾。

匆匆回首,

欢喜伴君身侧。

心悦之,

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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