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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霜枝

他说要纳妾,我当晚就往他房里塞了两个美貌婢女。

本以为他会赞我贤惠,哪知不过半刻他就冲到我房中。

眼见他耳根泛红,搅得珠帘叮咚乱撞,我稍稍错愕,随即浅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容将军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1

「孟晚清!」容铮的脸也红了,「你别太过分!」

这还是父皇、母后薨逝后第一次有人直呼我的名字,作为大燕国护国大长公主,就连皇帝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一声皇姐。

「驸马这样生气,可是那两个侍妾不合胃口?」我浅浅笑着,「抑或明日我送两名男妾去你房里?」

那两名侍女可是我亲自选的,不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也算得上蕙心纨质,可容铮连这都瞧不上,也不怪我怀疑他喜欢男子。

「孟晚清!」容铮把牙咬得咯吱作响,步步向前逼近,「你可真是贤惠!」

「多谢驸马夸赞……啊……」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拎着手腕拉了起来。

四目相对,男子炙热的气息顿时让我心跳如擂。

「大长公主既然这么贤惠,不如……」容铮用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拖了个好听的尾音,然后故意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亲自伺候我……」

听他这么说,我倒不抱希望了,「驸马舍得你那心肝宝贝难过?」

这大燕国谁人不晓得他容铮有个捧在心尖上的红颜知己,可巧那人还是我的死对头。

容铮地动作顿住了,眼含深意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甩手走了。

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戏码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

就像在朝堂上,他擅征战,在外威名远扬,我擅攻心,在内权倾朝野,所以每次争论时都能恰到好处的戳中他的弱点,让他铩羽而归。

隔日,为了不辜负他对我贤惠的评价,我果真命人抬了两个俊秀的男子去他卧房。

听侍女说,人是被他一手一个拎着丢出来的。

可惜这回他没再来找我理论。

夏日的傍晚热得令人烦躁,廊下的美人蕉婀娜地立着,宛如与容铮初见那日一般。

第一次见他,还是父皇在世时,那年我十六岁。

世人皆赞容大将军骁勇善战,却不知其独子容铮更是少年才俊,年仅十八岁就领兵西征,百战不殆,直打得敌军丢盔弃甲,不敢再犯。

容铮一战成名,凯旋而归。

父皇大喜,在宫中设宴为其接风,还破例封他为骠骑将军。

宫宴那日,我就在一丛美人蕉后看着他,少年将军眉宇间透着不羁,立于一群纨绔子弟之间,便如鹤立鸡群,不少女子为之倾心,这之中自然也包括我。

只是身为长公主的骄傲不允许我像其他女孩子一般肆无忌惮地表露爱慕。

那时父皇常说:「唯有容铮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晚清。」而我也确实再瞧不上除他以外的男子。

再后来父皇、母后先后离世,留下遗诏封容铮为护国将军,我为护国公主,一同辅政。

这一晃就是八年,他未娶,我未嫁。

偶尔午夜梦回之时我也会猜测他是否为了等我,可隔日朝堂上的唇枪舌剑又会让我立刻打消这可笑的念头。

随着小皇帝一日日长大,我便逐渐交权,只居于公主府做个徒有其名的大长公主倒也乐得清闲。

哪知皇上一道圣旨,容铮竟成了我的驸马。

据说我们成亲那日,他那位红颜知己可是哭晕过去好几回。

可惜我这个人最是不懂怜香惜玉,硬是命人包了两大盒喜饼、喜糖给她送了去,自此我俩本就不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2

仲夏苦夜短,我这一觉便睡到日上三竿,还是侍女白露将我唤醒。

「公主,永宁郡主来了,」白露低声禀报,「驸马已经去前厅了。」

还真是不禁念叨,这位永宁郡主是我亲舅舅的女儿,我嫡亲的表姐,也是容铮的红颜知己,更是我的死对头。

她打小便喜欢和我争,和我抢,若不是圣命难为,只怕嫁给容铮的是她而非我了。

吩咐侍女给我换上华贵的衣裙,又带了两队貌美如花的侍婢,我这才仪态万千地朝前厅走去。正堂里,永宁正细声细语地跟容铮说话,端庄的真真地如同大家闺秀,只是见我这般气势磅礴地来了,眼底便露出掩饰不住的嫉恨。

我就是喜欢看她明明恨我却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郡主来了,怎的也不叫人事先知会一声,倒显得我们夫妻怠慢了,」我娇媚笑着坐在容铮旁边,又转向他嗔怪道:「驸马也真是小气,郡主来了这么久,怎的连杯茶水都不舍得给喝。」「不劳烦表妹费心了,」永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还强撑着笑,「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哼,一家人!谁跟你是一家人!

我暗暗腹诽着永宁不要脸,却笑容依旧,「倒是本宫生分了……可巧了本宫还真有事要请郡主帮忙。」我挥手示意那些侍婢站到两人跟前,「前几日驸马闹着要纳妾,我接连送了两回都不合他心意,不如郡主帮着挑挑。」

永宁的笑容这下彻底绷不住了,我却不给她和我争吵的机会。

「唉,两位慢慢挑,本宫这身子还酸着,先回去歇着了,都怪驸马昨夜……」说着,我抬眼瞥了容铮一眼,媚眼如丝像极了男女之间的眉目传情。

可还没等我起身,永宁就「哇」的一声哭了,再顾不得礼数,捂着脸跑了出去。

「哎,她怎么走了,」我故作错愕地轻叹一声,无奈道,「看来只能驸马自己挑……」

「你闹够了没有!」一直沉默看戏的容铮突然起身捏着我的下巴,一双凤目微眯,「既然公主这么喜欢玩,那我就好好陪你玩玩!」

说话间,他已经将我横抱起来,迈着长腿出了正堂,侍婢们惊慌不知所措,想要阻止,却被他身边的侍卫拦下。

我这公主府虽然侍卫也不少,但比起容铮身边那些上过战场的莽撞汉子,那可就不值一提了。所以容铮一路畅通无阻,抱着我进了他的院子。

眼看着院门被关上,公主府的侍卫被拦在外头,我竟忍不住暗自窃喜。

伴随着「咚」的一声轻响,我被丢在床上。

他的床不像我的那样柔软舒适,更像他本人一样,处处透着硬朗。

想是这次真的把他惹急了,不管我如何激他都没能阻止他的动作。

外面的天逐渐暗了,然后又再次亮了起来。

容铮硬是用实际行动让我尝试了身子酸痛的滋味。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不知是谁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卧房,没等我去找那混蛋算账,侍女却说他已经领旨南下剿匪去了。

闷热的空气突然变得冷彻心扉,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那晚,我在廊前立了一夜,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突然想起今日正是八月节,不知不觉间,与他成亲竟有一年。

容铮走后没几日,便传出大长公主思念驸马重病不起的消息。

一时间,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成箱的药材不要钱似的往里搬,太医署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若不是我已死相逼,只怕连皇帝都要亲自来侍疾了。

这样的手足情深怎不让人感动,却没人知晓此时最想我死的,也正是我那位高高在上的弟弟,或许还有与我朝夕相处一年的驸马。

其实,从他们的计划一开始,我便全然知晓,皇帝自以为他聪慧机敏,却不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的默许下进行。

就像是史书上记载的,皇帝勤政的必经之路就是除去辅政大臣。

早在两年前,抑或是更早的时候,皇帝便有了除去我的心思,哪怕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哪怕我已经退出朝堂,都没能消除他的戒心。

皇帝知道我对容铮的心思,便说服他娶我,然后再伺机搜寻可以扳倒我的证据。

可那个蠢男人怎会知道,他一心一意辅佐的皇帝想除去的何止一个护国公主,若是我死了,他这位护国将军还能活多久,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是渔夫。

还好我不似他那般愚蠢,念及多年的同僚之情,自然是看不得他平白丢了性命。

于是我命人请了皇帝来。「皇姐身子可好些了?」皇帝一进门便急切问道。

「咳咳……」我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制止又躺会床上,「我只怕时日无多,只可惜临死前不能再见驸马一面……」「皇姐休要胡言!」

皇帝立刻急道,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心。

「我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我虚弱一笑,眼中却不免露出怅然,「父皇和母后临死前嘱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如今你也大了,就算是下去,对他们也算是有了交代……」

皇帝的眼圈红了,似是回忆起姐弟间相互扶持走过的艰难岁月,心中不免也有了些不舍。

这正是我想要效果,便借机道:「自父皇、母后去后,我除了你这个弟弟,便只剩驸马一人了,待我死后,你若还有所忌惮,便卸了他的兵权……但只求你留他一命……」

「皇姐……」皇帝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满脸都是愧疚。

对于这个弟弟,我多少还是了解的,做事虽然鲁莽、固执了些,但并非绝情之人。

「时候不早了,」我虚弱地说,「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吧……」皇帝走后,我的病更重了,药材、医官还是络绎不绝,但并没让我有半分好转。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容铮那边除了频频传来捷报,依旧是一句问候都不曾有,看来真的是恨极了我。

好在我也并非圣人,更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慈悲,那日与皇帝说的那番话迟早都会传到他耳朵里,以他的为人,只怕往后要怀着对我的愧疚度过余生了,就权当是我救他一命的报酬吧。

至于他正当壮年,往后是否再娶,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又熬了两日,公主府总算传出噩耗。

崇德八年,九月十五,大长公主思夫成疾,药石无医,薨,年二十九,谥号昭,举国哀悼。容铮还是赶在我下葬前回来了。

比起以往的清冷俊朗,整个人都透着股子颓丧。

他在棺前立了整整一夜,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我的书房,直到下葬那日才出来。

葬礼结束后,护国将军请辞,于西郊公主陵建一茅草屋,为其守陵,大燕无人不赞扬其与大长公主夫妻情深。

3

韶光易逝,光阴荏苒,转眼便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

去夏我费劲周折,假死离开京城,隐姓埋名一路辗转来到岭南,如今已是云逸书院的女夫子。我初来时,云逸书院门楣凋零,门可罗雀,仅剩一位老秀才兼任夫子和山长,学生也可怜得只剩三名.

如果不是院门上挂着云逸书院的牌匾,很难把它和书院联系到一起,最后还是我捐了银子,更换桌椅,整修屋舍。

对于我出资一事,老秀才可是感激涕零,若不是我极力反对,只怕山长的位置都要由我来做了。

所以在我提出只招收女学生时,他也是大力赞同。

大燕虽民风开放,对女子的约束并不严格,但能识字习文的依旧在少数,更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已经深入人心,这条路走起来必然坎坷。

但这显然也难不倒我,曾经在朝堂上和那群大臣斗智斗勇都没怕过,如今又怎会因这小小的困难退缩。

我吩咐白露张贴榜文,凡是来云逸书院读书的女学生,不但分文不取再另送两斤鸡蛋。

榜文一出,周围百姓哗然,都不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但总有胆大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送了女儿来。

结果真的提了两斤鸡蛋离开,于是那些还在观望的也坐不住了,纷纷把孩子送了来。

结果短短两日,便送了足足送了六百斤鸡蛋出去,更有家里没女儿的,硬是给儿子换上女装来充数。

有了学生,云逸书院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繁荣,再则我又常利用休沐时间,去到周围偏僻的村子免费讲学,一时间云逸书院在岭南可是有口皆碑。

更有甚者还传言云逸书院来了位女菩萨,因此即便不再送鸡蛋,也依旧有人愿意把女儿送来读书。

我这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偶尔午夜梦回,也会想起京城,想起容铮,但短短数月,却已经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日清晨,我一如既往到书院讲学,才进门就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我跑来。

「夫子,夫子,」小姑娘欢喜地喊着,「秀才爷爷给我们招了位新夫子,长得可俊了,还说要给您当夫君呢!」

4

小孩子口无遮拦,却害得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了一跤,幸有白露扶了一把。

新夫子的事,老秀才昨日便同我讲了,只说是他一位故友,这两日便会到,想必年纪也是一大把了,还开这种玩笑,定是个老不正经。

「臭丫头,再胡说我可撕你嘴了!」白露凶着脸,故意唬她。

小姑娘也不怕,做了个鬼脸,嘻笑着又转头往回跑。「慢些跑,仔细摔了。」

我在后面叮嘱,又转头对白露道,「童言无忌,你与她计较什么。」

「您总宠着她们,越发无法无天了,」白露急道,「都怪那老秀才,这若被人听了去……」

白露说到一半,却大张着嘴巴失了声,我道是出了什么事,急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站在廊前的木棉树下,面容亦如从前,只是少了几分冷峻。

「新夫子,这就是我们女夫子!」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也不认生,扯着容铮的袖子,脆生生地问,「漂亮吧,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我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然后挂上礼貌而不疏离的笑容,「先生远道而来,路途劳累,还是先休息两日再来上课吧。」

容铮表情微僵,暗藏波涛的眼神瞬间恢复平静,沉声说:「你非要如此吗?」

这时白露也回过神来,立刻领着那还不明所以的小丫头进了屋。

「不知容将军何出此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我微垂着头,背却挺得笔直。

古人说得好,大丈夫当能曲能伸,更何况我一届弱女子,当初我假死离京,犯下欺君之罪,本就做好了今生再不相见的准备,可世事弄人,偏又让我与他再次相遇,也不知是凶是吉。「容将军,您可算到了!」老秀才一声饱含热忱地惊呼打破了令人心慌的寂静,我转脸便见他急步过来,冲着容铮就欲拜。

容铮手疾眼快,将他扶起来,老秀才已经是老泪纵横。

直到这时,我才回过味,原来容铮就是他的故交。

用老秀才的话来说当年番国作乱,屡次到大燕境内烧杀抢掠,岭南一带更是首当其冲。

后来容铮随父出征,平定战乱,偶然间救了他,还给他银钱创办书院,有如再生父母。

这么听起来,容铮此番来岭南的目的倒真不像是为了我,但这样一来又让我俩之间的孽缘更加说不清,扯不断。

可说到底我也做了那么多年的护国公主,居安思危的道理还是懂的。

更何况容铮已经知晓我的踪迹,趁着还有命在,当然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否则等他回过神来,即便是当场将我斩杀,都没地儿去说理。

逃跑似乎已经刻不容缓,我素来又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所以见到容铮的当晚,我和白露便收整行装,只等天一亮便要跑路。

晨曦撒遍大地,浅薄的雾霭很快就散去,马车辘辘而行,扬起阵阵尘土。

「公主,咱们就这么走了吗?」白露有些依依不舍。

「兴许过几日他就走了,咱们再回来……」我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她,但更像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虽然走的决然,却还是无法抵挡那萦绕在心头的愁绪,或许我还是更希望容铮是来找我的吧。

5

从黎明到黄昏,马车穿过两山之间的小路,在一个偏僻的村子停下。 

白露下车找了户人家借宿,待我们进了人家院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简单吃了些东西,梳洗后我便躺下,昨晚整夜没合眼,又赶了一天的路,几乎是才沾枕头,我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做,直到一阵吵闹声将我惊醒。

窗外的天空还黑着,只是隐隐透出诡异的红光。我匆忙起身却见白露面色苍白,惊慌地从外间进来,「公主,不好了,山匪来了!」

心中一惊,我忙披了外裳出去查看,只见院外已经是火光熊熊,喊杀声、哭嚎声不绝于耳。与我们同行的车夫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见这阵仗,吓得开了远门就想逃跑,可惜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人追上,一刀便没了动静。

已经有人发现了这边的院子,正大声招呼同伙过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视四周,思考可以逃过此劫的办法。

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武器在手,硬拼只能是自寻死路,当下之计唯有避其锋芒,先躲起了。我让已经慌了神的主家夫妇带着孩子藏到墙边的两个水缸中,然后拉着白露钻进马厩的草堆里。

几乎是刚藏好,一群提着刀,长着络腮胡须,满脸凶神恶煞的男人就冲了进来。

他们叫喊着到处翻找,粮食、牲畜、家禽,能吃的、值钱的一样不落。

眼看他们搜刮一空,准备离开,我暗暗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藏在水缸里的男主人突然冲初来拦住那些人的去路。

「几位大爷,求求行行好,给我们留点粮食吧……」

男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看到暗地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那群匪人先是一惊,随即又见男人跪地央求,眼睛亮了亮,也不答话,直接冲上去挥刀就砍。

没一会儿,男主人的血就流了一地,不再动弹。

那群人的注意力很快放到了另外那个藏着女人和孩子的水缸上。

眼见他们越来越逼近水缸,我终于按耐不住,低声对白露说:「藏好,去找容铮!」

说完我也不给她阻拦的时间,直接从草垛里站了起来,「我在这呢,来抓我呀!」

趁着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直接朝院外跑去。

原本祥和安宁的街道已经杂乱不堪,鲜血染红了地面,哭喊声,求饶声,比比皆是。

借着火光,我回头见那几个人已经从院子里追出来,顿时松了口气,然后粗略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傍晚来时的小路跑去。

刚跑出村没一会儿,身后便传来杂乱马蹄声,还夹杂着男人的口哨和大笑,显然他们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一咬牙,转头直接钻进了路旁的山林中。

岭南多山,穷凶极险,野兽层出,入之不得出。

这是书中对岭南群山的描述,虽然简短,但其凶险程度已经跃然纸上。

自打刚才站出来那一刻,我便报了必死的决心,哪怕是被野兽吃掉,也好过落入那群人手里受尽屈辱。

可进了林子,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高大的树木遮蔽了月光,丛生的草木让我寸步难行,还没跑多远就已经迷失了方向,更恐怖的四周传来各种各样的窸窣声,远处还出传来阵阵像是野兽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跌跌撞撞地不知道跑了多远,眼前总算出现一片空地,一棵十人都围不拢的大树耸立在空地中央,树冠遮天蔽日,周围除了一层低低矮的杂草,再无其他树木生长。

平复着还在狂跳的心脏,我靠坐在树根上喘着粗气,是半步都挪不动了。

「小娘子,怎么不跑了?」我惊恐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绕过树根,朝我这边走来。

6

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驳地落下,依稀可以看到男人膀宽腰园,一条从额头斜着向下的疤痕如同蜈蚣一样趴在他脸上。

「你放过我,我可以给你银子。」颤抖的声音暴露了我内心的恐惧。

「银子?」男人笑了,脸上的疤也跟着扭曲,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你要用多少银子买你的命?」

「我家很有钱,只要你放过我。」我努力拖延时间,余光查看周围适合逃跑的路线。

可那男人似乎已经不耐烦了,直接朝我冲了过来,「让老子先尝尝小娘子的滋味,再谈银子!」我惊呼一声,连忙闪身险险躲开,男人却没止住身形,直接撞到凸起的树根上,登时头破血流。

这下男人被彻底惹怒了,不顾擦额头留下的血,回身一把拽住我的脚腕,就朝他拉了回去。跌倒的瞬间,我抬手扯下发簪,在他庞大的身躯压下来时毫不留情的刺进他的眼眶。

响彻山林的怒吼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男人捂着眼睛,疼得在地上打滚.

我不敢停留,只怕这么大的响动会招来他的同伙,连滚带爬地再次冲进林子里。

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还没跑出去多远,身后就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急切的呼喊。

我心里更加着急,可无奈腿脚发软,根本就跑不动,只能拼尽最后的力气,咬牙艰难地迈着步子,好像只要不停下来就不会被捉住。

身后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恐惧已经摧毁了我心底最后的防线,死到临头,容铮的脸却浮现在脑海中,不知道他听闻我的死讯会不会难过,大抵还是会一笑了之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一支有力的手臂突然从后面将我拦腰抱起,我绝望地挣扎哭喊,最后发狠地低头咬住那紧紧箍着我的手臂。

「嘶……孟晚清,你可真够狠!」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让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回头时那张熟悉的脸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

「容铮?」我的大脑还不能思考,只凭着本能埋头在他胸前大哭,好像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化成眼泪流出来。

容铮眸子里有寒光闪过,手上却小心地把我搂住,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

大半夜的惊心动魄早耗尽了我的体力,这会放松下来竟然开始犯困。

容铮见我边哭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气笑了,拉过身后的斗篷将我整个卷在怀里,沉声说:「睡吧。」

睡着前,隐约听到他若有若无的轻叹一声,「唉,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想抬眼看他,却无奈眼皮重若千斤,因怕他怀恨在心,把我丢下,迷迷糊糊间只能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讨好似的蹭了蹭,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朦胧间,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父皇、母后还活着,幼弟亲昵的喊我「皇姐」,少年鲜衣怒马朝我奔来。

可转眼到了近前,少年的脸却突然变得冷漠,再回头,身后的父皇、母后不见了,幼弟穿着龙袍,坐上高位,望着我的眼神充满警惕与疏离。

最后他们竟然都变成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捂着被刺伤的眼,缓缓向我逼近……

猛然惊醒,我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先前借宿的那户农家,窗外天已大亮,一时竟分辨不出昨晚经历的是否真实。

似是听到了动静,白露进了里间,红着眼睛扶我起身,「公主,您可吓死我了……」

见她这般样子,想来那不是梦了。

「容铮呢?」我轻声问,喉咙有些干哑。

「驸马去帮着清算损失了,」白露心有余悸地说,「死了很多人,好多房子也被烧了,幸亏驸马及时赶了过来,那伙山匪一个不落全被清剿了。」

「他不是你找来的?」我这话才问出口,便觉得不可能,如果等白露找去找他来,只怕我的尸首都凉了。

「不是啊,您刚把山匪引走,驸马就来了,」白露解释道,「想是一发现我们走了,便追了出来……」

正说着,容铮推门进屋,见我醒了,就吩咐道:「白露去收拾一下,我们明早回去。」

白露应了一声,朝我挤了挤眼,匆匆出去了,真不是道她到底是谁的侍女。

「昨晚……谢谢你。」

我微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这还是我第一次这般同他说话,竟有些不习惯。

容铮在床边坐下,抬手将我额前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你在躲我?」

听他这带些责问的语气,我莫名觉得委屈,想我身为大燕国长公主,竟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也着实可笑。

但这又能怪谁呢,还是我自己识人不清。

想到这,索性我也不再遮掩,直视他道:「容将军以为难道我不该躲吗?我虽不怕死,却也是惜命的,有人要害我性命,莫不是我还要洗净了脖子送过去?」

容铮看着我,眼神复杂,沉默了许久,就当我以为他要发难时,却听他一声长叹,「清儿,我从未想过害你性命……」

7

他一改往日的冷峻,用低沉的声音给我讲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藏着那个倔强的少年将军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容铮第一次见我是在他十六岁那年随着荣大将军出征时。

那日我与父皇一同到城门上为他们送行,远远地,他就看到我一身红裙分外耀眼。

也是那一刻他便相信了一见倾心,也坚定了要娶我的决心,所以在战场上格外拼命,只求能成为配得上大燕第一公主的人。

果然,仅用了两年,他便声明远扬,世人都道他神勇,却无人知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又多少次在鬼门关外徘徊。

可比起心中那份执念,这一切磨难又都不算什么。

于是他身披战甲,踌躇满志地回京了,可见到我后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待他,温婉有礼,却唯独不见爱慕,他的满腔热情被尽数击碎.

守着仅剩的高傲放任永宁散布与他交好的谣言,只为试探我是否真的对他无意。

他一次次试探,又一次次失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偏执地想要用和我作对引起注意,结果却事得其反。

最后,他不得不求皇上赐婚,即便我不爱他,也要把我囚禁在他身边,而条件就是助皇帝亲政。

那时我早已有了放权的心思,所以大婚后也没用他做什么,便退居公主府。

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对他倾心,只是和他一样一直在自作聪明的试探。

我们虽然足智多谋,却在爱情中选择了最愚蠢的表达方式。

再后来终于与我同房,他本意辞官和我厮守。

可南方又突然闹起匪患,势不可挡,皇帝便令他先去剿匪,哪知我却误以为他们准备借机合谋杀我,闹了个假死脱身。

开始时他也是信了我真的重病不治,甚至想要随我同去,可却偶然间发现我在京城的几间铺子账面上有问题,大笔银子不知去向。

以他的才智,立刻猜到了我定是假死,瞬间重新燃起了希望,又借守陵之便再次查看我的棺木,结果如他料想的一般。

可欺君之罪终归是不宜宣扬,他便暗中调查,直到听说岭南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女夫子,他便断定除了我再无他人敢有这般作为。

得了这个消息,他是片刻都等不得,直接写信给老秀才,自己也是马不停蹄地赶来。

「昨晚你即便睡着都在唤我的名字,」容铮的目光分外柔和,「我才明白这些年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叫你的……名字?」我本来还沉浸在无尽地懊悔之中,可听他这话立刻炸了毛,「我做梦从不说梦话!」

「那就是承认梦到我了!」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然后在我反驳之前,低头咬住了我的嘴唇,「清儿,我说不过你,只能这样堵住你的嘴……」

几日后,待我再回云逸书院时,老秀才举着戒尺在我耳边唠叨了一整日,只说我如何不负责,丢下学生找不见人。

容铮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帮我。「咦,夫子的手腕是怎么了?」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眼尖,一眼就看到容铮手腕的伤。

老秀才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也跟着看了过去。

「哦,这个呀,」容铮稍稍拨开袖口,露出那晚被我咬破的手腕,认真道,「野猫咬的。」

「怎么会呢,小猫明明那么可爱,」小姑娘皱着眉头,随即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咬了夫子的猫一定特别凶!」

「凶吗?」容铮抬眼看我,然后笑道,「确实很凶。」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老秀才的眼神却变得不正经起来。「哎,山长,您听我解释……」我坚决要把错误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

「年轻人嘛,我懂,老夫也年轻过,」老秀才打断我,摆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哎,年轻啊,真好……」

不等我再开口,他就已经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

「你为何不同他解释?」我气愤地质问容铮,都怪他乱说话才让人误会。

「解释?」容铮一脸迷茫,「解释什么?告诉他是你咬的?」

「你……」我张口结舌,终于体会到每次容铮甩手而去的心情。

半月后,我与容铮在老秀才的见证下又一次成了亲。

原本我是觉得没必要的,但容铮说,大长公主已逝,他娶的是孟晚清。

婚礼没有上一次那般奢侈,不过两身红装,两盏红烛,盖头掀起的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情愫交织缠绵,明明相顾无言,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烛光下,容铮脸上的轮廓柔和了不少,却让他漆黑的眸子显得更加深邃,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夜还很长,细雨落在窗前的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全文完)

作者署名: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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