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摊时,我看到一个女人被一群地痞欺辱打残。
那群人瞧见我后,带着醉意的脸上扯出笑容,嘲讽说:「放心,哥几个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我伸手盖住脸上长长的刀疤,蜷缩的更紧了些。
1
我叫阿芳。
小镇上的人们爱叫我「海带女」。
尽管我告诉过他们很多次,可是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忘记,在来买海带的时候,十分顺口的把海带女这个称呼喊出来。
早年因为些意外,我脸上从左到右,落了条十几厘米长的一条凸起疤痕。
有不少熟悉的邻居也会开玩笑的叫我「阿疤」。
一开始,我还是会生气的。
可为了生活,为了从他们的口袋里赚些钱,我除了忍耐没有办法。
但是整个镇上还是有好人的,就像阿才。
他和我一样,代号一大堆,比如说瞎子叔、老光棍,或者穷酸怪。
兴许是他也不喜欢这些代号,所以更能体会我抗拒的心情。
正如此,在整个镇上,只有我们两个才会互相叫对方的名字。
那天,阿才又来我的摊位前买海带。
我问他:「一条够不够啊?」
他点点头,盲杖试探性的点地。
我像往常一样将海带装到袋子里,又主动朝着阿才走了几步,递到他手中。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平常。是凡生岁月里最普通的几分几秒。
但转瞬间,一切就都变了。
几个醉鬼靠近过来,他们摇晃着身体,有人一把推开阿才,扬起拳头就朝我挥舞过来。
「臭娘们,让你多管闲事!」
他们带着酒气叫嚣。
我挣扎着将海带桶砸向他们其中的一个,可却换来一波更残暴的拳打脚踢。
直到巡逻的片警一声怒喝,发泄完的醉鬼们才迅速逃离现场。
警员一边安抚我,一边叫救护车。
临上车前,我捂着又肿又涨的左眼,看向阿才。
他还站在那里,海带早就摔在了地上。
黑色墨镜下的脸消瘦又邋遢,我终于闭上眼,不再对我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抱有任何希望。
2
因为我的条件不好,医院替我特别向妇联申请了就医补助。
这使得我免费做了一次全身检查。
医生拿着报告来找我,拧着眉问:「你有丈夫吗」
我捏紧被角:「没有。」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将来可能要不了孩子了。」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医生看着我的片子,试探性的问:「你是不是以前,流过产,或者是小腹受过伤?」
我伸手抚上脸,缓缓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子宫伤的严重。大概率生不了了。」
说完,医生仿佛对自己验证了推断而深感骄傲,他不再皱着眉苦着脸,而是轻松的走出我的病房。
隐约间我听见他说:「又是个不自爱的女人,得亏没嫁人,不然不知道又糟蹋了我们哪个男人。」
接着是一阵闲言碎语,语气鄙夷,咬字重的全都是在说因果报应,笑话我活该。
我隔壁病床的老太太想必也听的清楚,她瞟了我一眼,只是长叹了一声。
对此,我转头专心的望着窗外枝繁叶茂的大树。
因果报应什么的,我倒是希望真的存在。
到了中午,派出所来了人,四个警察
为了验伤方便,这次特意来了两个女警察。
她们头戴着警帽,蓝色的长衬穿在身上没有一丝褶皱。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炙热,其中一个女警官有点局促,她皱着眉问我:「你还好吗?」
我这才回神,连连点头,扯动脸上的伤。
女警放下果篮,温声安抚,说要帮我做个检查。
帘子后,刚脱下衣服,我听到身后倒抽口凉气的声音。
3
我身上有数百片淤青,看起来有多吓人,我再清楚不过。
其中一个开口,「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我沉默了会儿,小声说:「我不认识他们。」
另一个心直口快一些,她看着我身上伤痕骂道:「真是帮畜生。」
原本沉闷的情绪,忽然就散了一些。
我一点点穿好衣服,依旧唯唯诺诺:「坏人抓到了吗?」
她们对视了一眼,说道:「根据你的描述和当时巡警的说法,我们大致能确定一到两个。已经去抓了。」
我点点头,低头掩住嘴角挂着的虚假笑意。
小镇不大,又鲜少有监控设施,她们给我的反馈我并不意外。
也许是看我突然变了情绪,她们又不甘心的问我,「当时除了那个盲人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了吗?」
「没有了。」
我回答的清晰肯定,「因为我没交保护费,所以我不能去市场旁边卖,我躲着的那个角落里,只会偶尔路过几个人,基本上的生意都是靠常客。」
「好,我们明白了。」
女警官们记录完,又关心了我几句。
临走时还特意对我说,让我别着急,她们一定会替我讨回公道。
我微笑目送她们离开。
很好,有这句话就够了。
刚要休息,意外之客来了
是阿才。
还是那根盲杖,他一点点试探着往我的方向走。
我看他走的实在费劲,便通过说话的方式引导他。
果然,他闻声识方向的本领练的不错。
慢吞吞挪了把椅子,这才安稳坐下。
「阿芳,你的伤怎么样,重不重?」
我笑了笑,「好着呢,没什么事。就是眼睛充血了,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阿才犹豫半天,问道:「我能帮助你什么吗?」
我想了想,「当时那样的场景,没把你牵扯进来,就已经很好了,阿才,你不需要做什么。」
他听了,一脸愕然。
显然是没想过我会这么说。
接着,阿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像是在想自己能做点什么,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卑怯道:「阿才哥,谢谢你能来看我。」
阿才更愧疚了,拄着盲杖站起来,没回应我的道谢,弯身离开。
他走的虽然慢,却稳稳当当。
4
住院第十天,我被暴力围殴的事出现了转机。
派出所的同志到医院,拿出一张照片,问我:「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照片上是一个又壮又胖的男人,他的眼角耷拉着,满脸横肉。
我仔细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他似乎是踹我踹的最来劲儿的那个。
眼睛忽然酸胀的厉害,我抖着身子指认了他。
「很好。」警察欣慰的说道:「这样我们就能围绕他展开调查了。」
我向警察道谢,但警察只是朝我摆摆手,「我们找犯罪嫌疑人是本职工作,如果你真的要谢,你不如谢谢阿才。」
我抬起头问:「阿才?阿才怎么了?」
警察用下巴指了指隔壁病房,「他现在在隔壁躺着,有时间你去问问他,他作为一个盲人是怎么想的,这么不要命!」
我虽然身体虚弱,但在医院的十多天,精神气已经恢复不少。
没再用轮椅,我一路扶着把手、墙壁、门框,甚至还靠墙歇了口气儿,终于来到了隔壁。
阿才的墨镜不见了,他闭着眼,高高瘦瘦的身躯占满了小病床。
他身上的 T 恤衫已经脏的不像样,那上面有泥,有白白的一层盐粒,还有血干后的大片印记。
我闭了闭眼,下一秒眼泪就流了出来。
「阿才哥……」我哭着叫他。
他颤抖了下身体,缓缓抬起眼皮。
我看清,那里面是浑浊的,破碎的眼球。
我下意识捂住嘴,可阿才已经感受到了我的气息,他瞬间将自己的头藏起来。
「阿芳,你来了。」
阿才的声音闷声闷气,我问他:「你去卖海带了吗?」
结合警察说的话,阿才估计是选了最笨的法子,知道那群地痞看我不爽,守株待兔去替我经营海带摊子。
那群地痞发现我的摊位还有人在,就更气愤的教训了阿才。
他先是震惊,随后他用鼻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这才懊恼的说:「来不及换衣服,被你发现了。」
我轻笑:「原来我的海带摊子还有人惦记。」
阿才也笑,可他笑的比我轻松多了,听起来倒是发自肺腑的样子。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嗯了好半天,最后才说,「阿芳,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想找到欺负你的人。」
阿才的告白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和阿才的交集,是基于海带的买卖关系。
他每次都买一小片,说是回家炖汤用。
我每次都会给他多装一点点,因为我总是怕他不够吃。
除此之外,我们再没说过什么闲话。
他看不见我对他上下审视的目光,对于我的沉默,有些着急解释:「阿芳,你不要多想,我没有一定要你给我个回答。」
「不,阿才哥。我要给你个回答。」
我的话说的十分坚决,我看见阿才的胳膊腿分明抖动了一下。
我轻轻笑着,生怕我生硬的话会盖过我的温柔。
我说,「阿才哥,谢谢你用自己的方式为我找出坏蛋。」
「等我们出院,我们就结婚吧。」
看着阿才喜不自胜的笑容,我却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5
对于婚姻,我曾经也憧憬过。
在我二十岁那年,一次赶海的路上,我遇见了我的第一任丈夫。
他是渔夫的儿子,生的高大英俊,两只胳膊十分有力气,是十里八村的收网高手。
我们相遇那次,是因为我提着海带桶没站稳,刚要摔倒,他拉了我一把。
我和我的海带都幸免跌倒,遂感激的朝他笑笑。
他接过了我的塑料桶,憨笑着告诉我这些重活儿交给他,他有的是力气。
交往了几次,他说他想让他父母去我家提亲。
我眼带羞怯的应了他。
他父母都很喜欢我,尤其是听我读过初中,直说在小镇上已经了不得了,连忙到我家说亲。
我父母看我年纪到了,也没再留人。
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个小小喜讯很快在我们的小渔村里传开了,有人贺喜,也有人唱衰。
而我憧憬的生活还没开始,就被毁了。
就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我提着桶回家,被几个混混拦住了路。
他们一把抢过我的桶丢在沙滩上,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按倒。
有人拽我的胳膊,有人褪我的裤子,冷空气让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哭得撕心裂肺,叫得凄厉刺耳。
但任凭我怎样扣他们的皮肉,任凭我如何哭着求饶,他们都不肯放过我。
混乱中,我抓到了随身带的小刀,挥动间听到吃痛惨叫声。
我好像划伤了谁。
下一秒,有人挥拳打在我小腹,疼得我大脑都空白了几秒。
手里握着的小刀,也被人夺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人骂骂咧咧从我身上爬起,朝我狠狠吐了口唾沫。
我赤裸着瘫在沙子上,眼见着月亮从海上升起。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沙滩被海水冲刷了几次后,抹去了所有坏人犯罪的证据。
也冲刷着我。
我恨自己,为什么我无法被洗刷干净?为什么我要成为犯罪者存留在世间的唯一物证!
所以,我明知道要涨潮了,可是我没挣扎。
但第二天,我被我的未婚夫救起了。
他出海打渔,捞起了我。
他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还是娶了我。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捞起了我的命,也捞起了我的人生。
可是短暂的平静之后,他被村里人戳破了脊梁。
他疯了,拿着砍刀撵着我砍,那时我已经怀了孩子,挣扎不过他,他朝着我的面中直直的砍了下去。
在留给我一条十几厘米的伤疤后,他自杀了。
明明是水性那么好的人,可是他选择了跳海。
我向阿才坦白了我的过往。
他听后久久没有说话。
我追问他:「阿才哥,你还喜欢我吗?阿才哥,你会答应和我结婚吗?」
他终于笑了,缺了一颗牙的样子并不好看。
阿才向我承诺:「阿芳,我更加喜欢你了。就按照你说的,等我们出院,我们就去结婚。」
6
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我被打的伤势严重,可是不到一个月竟然恢复了大半。
阿才也是,他每天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住院的十几天竟然还胖了一点。
我们有时坐在医院的长条椅子上晒太阳,有时靠在一起听广播。
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了我们。
当然,有善意的,会祝福我们。
也有恶意的,会说一些难听的话中伤我们的感情。
但我们都不在乎了,只是一心期盼出院。
我俩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派出所,第一天来给我验伤的女警官带了好大一个水果篮来探望我们。
「恭喜恭喜啦,等到时候一定要叫我们去吃喜酒。」
我抿着嘴,笑的一脸幸福。
阿才哥拍拍我的手,回复道:「一定一定。」
等着阿才哥被推去换药,女警官终于收起了笑容。
「东西我们已经安放好了。」她问我,「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耸着肩故作轻松的说,「当然。」
「那,那你和阿才商量了吗?」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我调整好情绪,回答她:「没有。」
她的语气明显急切了起来,「阿芳,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危险?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也会害怕。」
「不,我不怕。」我语气坚定的打断她,「我一点也不怕。我就想成为一个靶子。」
女警官被我噎的不轻,她问我:「你这么做,是为了阿才吗?」
我静静地看着她,笑了。
为了阿才?
我说:「不,我是为了自己。」
从始至终,我一直都是为了自己。
很快,我们出院了。
出院第二天,我们就在阿才家的院子里办起了婚礼。
说是婚礼,但院子里的荒草没收拾,斑驳的墙面也没刷漆,乱糟糟的场地,只是被我挂了几个粉颜色的气球。
阿才问我:「还缺什么吗?」
我想了想说:「还缺两只高脚杯,用来喝交杯酒。」
阿才点头,「那我去买吧,走一条街就有一家食杂店,兴许会有。」
我连忙阻止他,「你不方便,就在家等着吧,我去还快一点。」
在不由分说,我拿了钱包一瘸一拐的走出院子的门。
阿才忽然叫我的名字:「阿芳?」
「哎。怎么了?」
我轻松愉悦的回头看他,他自然是看不到我的表情,可空空的眼眶还是对着我,似乎望了我很久。
阿才笑着说:「没事。我只是想每天叫你的名字。」
我轻笑着骂他:「都多大人了,还这么腻歪。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我加快了步伐,朝着一条街外的食杂店走。
其实高脚杯这个东西,我猜我们镇上不见得会有,毕竟我们都是粗人,哪有什么闲情雅致,拿着高脚杯品酒。
但没事,我本来也没多强硬的想要这东西。
食杂店的老板娘见是我,扯出一抹笑意道:「这不是阿芳吗?什么时候出的院,身上伤好点没有?」
我点点头,「好多了,没什么大事。」
老板娘看我左顾右盼,问我,「要买点什么?」
「高脚杯,就是肚子大大的,有一个细细的杆子支着。」
老板娘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描述,但她的迷茫也代表着,她们这里没有高脚杯。
我遗憾笑笑,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到屋外警笛声呼啸而过。
老板娘连忙探头去看,咂舌道:「这最近真是越来越乱了哟!」
我顺着警车的方向看过去,他们停下的地点分明是阿才家。
「阿才——!」
我连忙冲出去,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脚踝,一瘸一拐往回跑。
我知道我一定特别丑,可我再顾不上了。
阿才,你现在还不能死。
7
刚出院一天,阿才又住院了。
他这次伤的比之前还严重。
好在,上次住院期间我委托警方为阿才的院子装上了监控器。
那个带着果篮来的女警,就是我拜托的人。
阿才这边一有风吹草动,只要有人看着监控,就能及时来抓捕坏蛋。
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计划。
原本我对抓坏人这件事是毫无头绪的,直到阿才住院那天。
既然他能想到替我做靶子引来一个坏蛋,那我就可以让他继续做靶子引来一群的坏蛋。
自从我指认出一个犯罪嫌疑人后,警察们迅速开展了由点及面的调查。
很快,公安机关发现,打我和阿才的这群人,他们并不是简单的醉酒后伤人,深扒下去,发现了一整张惊人的黑恶势力巨网。
由于我在角落处卖的海带便宜,因此累积了不少的常客。
再加上为了照顾我生意,她们就算绕一个大圈也会来我这买。
我这样抢生意的做法自然引来了不远处市场里卖海货的不满。
当然,他们主要不满的,是我没交保护费的态度。
每月 200 元的保护费。
我以海带利薄为由直接拒绝了他们。
我知道,从那时起,他们就盯上我了。
我早晚会有被掀了摊子挨揍的这天。
某天下午,我看见一个女人被活活打断了一条腿。
我躲在角落里,抖成一团,不敢吱声。
多年前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的生活已经够糟了,不能再糟下去了。
在我目睹他们恶行的三天后,东边一户人家出殡。
我看着白色长龙里走在前端的几岁娃娃,他头上缠着的白布头拖着地,垂下来的长度甚至比他还要高。
他手里捧着的照片,正是被打的那个女人。
她死了。
知道这件事后我每一天都不得安宁。
她的死,跟我绝对脱离不了关系。
我在愧疚中度日。
某天,我胃痛难忍,去医院插了根管子,我才知道,我得了癌症。
胃癌,晚期了。
拿到结果那天,我没哭,也没怨。
我觉得这一切说起来,其实都是报应。
大夫说我好好保养,好好吃药,没准儿能有半年的活头。
我记得当时我是笑着说的,「那就照着半年活吧。」
最后的时间里,我想做点让自己痛快的事。
我想到了那个女人,想到了自己。
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个连煤气罐子都扛不起的女人。
但如果我自认卑微,如果所有弱势的女人都自认卑微,那被侵犯的不会只有我一个。
被打死的也不止她一个。
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苦苦计划许久,盘算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也只能拿自己去拼一回。
于是当他们再收保护费的时候,我故意激怒了他们。
他们对我连踢带踹,并且扬言要强奸我,直到我认他们当祖宗为止。
我不服,甚至骂他们是狗杂种不配做人。
小镇上的人作息一成不变,就连片警的巡逻也在我卡点计算之内。
最终,我得救了,计划也顺利展开。
但当我躺在救护车上的那一刻,我想的却是,如果十年前我能这么幸运该多好。
8
手术之后,阿才昏迷了很久。
久到我差点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
好在,他住院的第 8 天,睁开了眼睛。
我哭哭啼啼的趴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问道:「怎么样,哪里还疼?」
可是他躲开了我的触碰。
他问我:「你是谁?阿芳在哪?」
我愣愣,回答道:「我、我就是阿芳啊。」
「你是阿芳?」他的手在床边拍打起来,似乎在找东西。
我将手递了过去,他果然紧紧抓住。
「阿芳,阿芳你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伤,你的腿还没好,这次是不是更严重了?」
我一僵,吸了吸鼻子后,又拍拍他的手。
「我没事,好着呢。倒是你,鬼门关走一趟,能醒过来就是好事。」
「呵,我这皮糙肉厚的,没事。」阿才用他瘦骨嶙峋的手将我的两只手包住,边搓着取暖,边嘟囔着:「怎么这样凉。」
他动一动就要喘半天粗气。
粗重的呼吸声,让我有些不适。
阿才问我:「那伙人都抓到了没?」
我调整语气,尽量放柔了声音:「抓到三个,但好像和之前打我们的不是一批人。我们的事太招摇了,到底是引来了他们的报复。」
「这就对了。」
阿才闭着眼,咧嘴笑了:「我就怕他们不来,动静越大越好。他们这群人作恶多端,要是能拿我这条贱命换来咱们镇上人的好生活,那也算值了。」
我语气惊讶:「难道你是故意去挨揍的?」
阿才得意的笑笑。
「是啊。住院的时候,隔壁床的病友家属来看他,听说这位家属就在海鲜市场卖货,我这才想到,不如将我们要结婚的事告诉他,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的,他们肯定会派人来砸咱们的场子。」
我缓缓抬头。
眼底酝酿起愧疚。
「阿才哥,对不起。」
「我以为可以保护好你。我早就叫警察在你家安置了监控器,那东西可神了,谁打你的看的清清楚楚。」
「没成想,可是你还是受伤了。」
……
泪水滚落,滴在阿才手背上。
他像是被烫到般,连忙抬手摸索着为我擦眼泪。
「都过去了。阿芳,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这次的事只能说我们想到了一块儿,默契着呢。你别哭,别哭啊。」
阿才对我似乎更有耐心了,一遍遍哄孩子般温声安抚。
9
由于近日来我们两个长住在医院,我和阿才的小金库大幅度缩水。
阿才是盲人,有低保的补助。
但补助勉强吃药还够用,像这样伤筋断骨的住院肯定承担不住的。
所以阿才决定,直接回家。
我有些为难:「可我腿脚还没好利索,怕照顾不好你。」
阿才坚持道:「要照顾,也该是我照顾你。」
他在这件事上执拗的很,根本不给我一点商量的余地。
我妥协了。
和派出所的女警官通过这几次接触还算熟了不少,所以我去求她,希望她能用小轿车送我们回家。
女警官同意了,还十分热情地带了名男同志,说这样能帮我们抬抬东西。
阿才出院那天,还虚得直冒冷汗,但精神头很好,一路上都是笑着的。
小镇不大,没一会儿就到了阿才的家。
但我一想起,指不定这周围还要包围着多少想弄死我们的坏蛋,就心悸的厉害。
于是乎我和女警官打了个手势,她直接转了个弯将车开去我家。
下车时,还没等我说话,阿才探着鼻子闻了闻就说道:「怎么来了阿芳家?」
我故作惊讶,「阿才哥你怎么知道的,这也太厉害啦!」
阿才没说话,只是闷闷地笑了笑。
我们向警察同志们道谢,等他们离开后,阿才却不肯进家门。
「阿芳,我想回家。」
他跟我这么说,身形不动站在原地。
我劝说道:「在哪不都是你和我吗,在哪住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阿芳。」
阿才语气冷硬了些。
过了会儿,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蛮横了,于是又降低了音量说:「阿芳,我们家的东西都有标记,我什么都能找到,你这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你照顾。」
原来是这样。
他不想被我当废人一样的照顾。
我回望了眼自己家大门。
阿才家都是没有门槛的,他行走起来更加方便。
而我们家的门槛偏高,他走路甚至都要特意抬腿,才能避免跌倒。
「对不起,阿才哥。」我急忙表示歉意,「这样吧,我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我们一起回你那儿。」
这次阿才没再拒绝,在我的搀扶下坐到小书桌前等候。
等我收拾完,用竹篓背起几件衣服,转头却是愣了愣。
阿才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在把玩。
是把小刀。
10
「快放下!危险!」
我怕吓到阿才,刻意压低了音量。
可阿才像听不到似的,依然用指尖婆娑着刀柄和刀尖。
我急了,「阿才!」
他这才回神,问我:「怎么了?」
「你拿刀做什么,难道不怕伤到自己。」我一把将刀抢下,「这是我的防身武器,怎么被你给找出来了?」
这话不假。
只是它曾经没能让我自救,我也再没用过它了。
阿才扯着嘴角笑笑。
「我从书桌里翻出来的,阿芳,你有这防身武器就该带着,咱们小镇不太平,带着这个在身上你出门我也能放心点。」
我看着阿才,捏紧了小刀。
话都到这儿了,我也不再推拒,乖乖把小刀盖上刀鞘放进衣兜。
回到阿才家时,天都快要黑了。
他家的院子被我提前收拾过,荒草地都割了几次。
墙面上我涂了防水漆,是浅蓝色的,听说这个颜色让人看了会心情平和。
我还花 50 块钱租了个红纱拱门,送到的时候已经快要七点,但这一点我也没多在意。
今晚,是我和阿才的新婚夜。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也不再矫情着非要用高脚杯喝交杯酒的事。
在厨房随便抓了两只破损没那么严重的杯子,倒上两杯甜水也就凑合了。
阿才看起来却兴致不高,时不时走神。
入睡时,我看向他:「阿才哥,我们睡吧。」
阿才低下头不说话。
我替他解衣带,他吓的直接跳到了床边。
「你干嘛呀阿才哥。」我尴尬的收回手,「你怎么还躲上我了?」
「没、没什么。」他偏着头不让我看他,「我、我只是十几年不碰女人,有些不习惯。」
我捏紧了被子,无声的放松下来:「那行,今天折腾了一天,我们都累了,先睡觉吧。」
我钻到了被窝里,将里面靠墙的位置留给他。
过了会儿,他还是试探着的爬上床,但连衣服都不肯脱一件。
「呵,阿才哥,你到底啥意思。我人都到你这来了,你却这样晾着我。」
我的语气不善,气势很足。
或许阿才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妥当,于是他缓缓转过身,探出一只手臂,将我搂在了怀里。
「这还差不多。」
我们关着灯,屋里只有丝丝幽暗的月光。
屋里很暗。
恍惚间,我觉得我也体会到了对于阿才来说的日常生活。
「阿才哥,你一直都看不见吗?」我低声询问。
阿才呼吸变了变,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开口回答:「我生下来是正常人,一次意外伤了眼睛才成了瞎子。」
是啊,我们都遭受过意外。
终身难忘。
昏暗中,我盯着他的脸,轻声说道:「没想到阿才哥跟我一样,都遭遇过不幸,没关系,那些坏人一定会有报应的,我们早点睡吧。」
许久,困意涌上来,在迷迷糊糊间,我感觉被人搂进怀里,耳边似乎响起极轻极淡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11
癌症作祟,我时时胃疼。
可我偷偷停了止痛药,因为那些药带来的困乏副作用,让我有些浑浑噩噩。
虽然时常半夜疼的睡不着,但是总是有阿才陪着,他也只以为我是积劳成疾的胃病。
我们谁也不张罗着离开镇上了,我不说,他竟然也不提。
我们还养了一条狗,取名叫多多。
多多虽然只是只小土狗,但聪明得很。
它认主认得特别快,刚抱来不到一天就知道跟紧阿才。
只是,阿才沉默的时候越多了。
平淡的日子里,派出所的女警官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说是那伙人的流氓头头已经被缉拿归案了,尤其是最近这两年正在抓扫黑除恶,估计他们这伙人要在里面呆着改造了。
我激动的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了。」
「哎,客气。」她拍着我的手说:「其实还要感谢你和阿才,阿才是盲人,属于弱势群体,但却比很多健康的人有血性。要不是他自己请命,诱敌出洞,我们也不可能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咧着嘴笑笑,准备起身去给女警官倒杯水润润喉。
「不用麻烦了阿芳,我这就走了。」她朝我摆摆手,从椅子上起身。
我们顺着房间的门朝院子里看,阿才又抱着多多出神。
女警官觉得奇怪,小声问我:「你和阿才说了你的病情吗?」
我摇头。
闻言,女警官皱起眉:「那我怎么感觉阿才一副恹恹的样子。」
我无奈笑笑:「他最近就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将人送出院子,女警官挥手跟我道别。
她的车甚至还没有离开我的视线,突然就出现一只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
随之而来的,是重重一脚,我整个人跪摔下去。
我被拖进院子。
多多开始狂吠,阿才也从凳子上摸索着站起来。
「没想到啊,我们居然能被你这臭娘们算计了!」
「勾结警察给我们设套,你倒是胆子不小,整个镇上还没有敢这么跟我们作对的!」
「还有这个瞎了眼的窝囊废,倒是跟你一个鼻孔出气,今天我看谁还会来救你们!」
随着咬牙切齿的咒骂,那人朝我身上狠狠吐了口浓痰。
我捂着又开始作痛的胃部,冒着冷汗闷哼。
阿才伸着双臂,循声跌跌撞撞往过来走。
他因为着急,连盲杖都顾不上拿。
没几步,他便在讥笑声里,狼狈地摔倒在地。
那些人将我的嘴堵住,我眼睁睁的看着阿才摔倒又想起来。
他的裤子已经磕破了露出腿上带血的皮肉,尘土沾了他一身。
我看见他痛的咬牙,却仍然喘着粗气站起来。
他走一步,摔一步,再走,再摔。
我拼命摇头,也只能发出呜咽声。
可是他仿佛感知不到我的低泣,执拗的在坏蛋面前一次次跪倒爬起着。
他却离我越来越近。
我跪在阿才面前,头发被人扯着双手也被绑起。
我不再顾忌被薅着头发的痛,发了狠似的朝着阿才身边挪动身体。
恶人被逗笑了。
在他们的嬉笑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想必是势头造足了,有人将我们俩踹倒在地上,嘴里头大喊:「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不听话的下场!」
12
我和阿才此时毫无尊严的躺在地上,他的额头上流了血,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边。
一种无力感席卷了我的每一个细胞。
坏蛋头子还在放话:「在场的,告诉你们的亲戚朋友,在我们官山镇,牛二哥才是头子,什么 110,119,谁也不敢管我们牛二哥的事!如果你们和他们一样,和警察勾搭在一起,那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说完,他朝着我们又是狠狠的踹上一脚。
头头的火气似乎发泄的差不多了,他大手一挥,身边跟着的四个小弟咧着嘴迎了上来。
他们将我和阿才哥拉到了一起,他们将我们围在圈里,嘴里骂着难听话,脚下毫不留情。
我的眼睛似乎又充血了,世界开始染上红色。
阿才紧紧抱住了我,嘴里反复念叨着,「阿芳别怕,想点好的,我们能挺过去。」
他像是着了魔。
可刚才他的背分明又被踹了一脚。
「啪嚓!」
一声鸡蛋砸碎的脆响。
不少菜叶子,竹篮,鸡蛋,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狠狠砸在那些恶人的头上。
我捂着脑袋,看着食杂店的老板娘红着眼怒骂:「你们他妈的算是什么狗东西?还有没有王法了!」
菜摊的小妹也怯怯地声援:「就是,你们,你们不是人!」
「少和他们废话!咱们人多力量大,还能让他们这群畜生翻了天不成?一起把他们打死!」
不知道是谁的号召,反正围观的兄弟姐妹们抄起身边能拿的起的家伙,将那几个坏蛋包围在圈子里。
他们几个老爷们起初根本没把这群女人当回事。
还叫嚣着要灭她们的祖宗。
可女人们早就忍受够了坏蛋们的猖狂,根本不听他们的骂声,。
三一帮俩一伙的拽住坏蛋们的胳膊和腿,拳头和脚纷纷落在他们的脸上、肚子上。
尽管她们的力气轻,可架不住她们发了狠。
像是要发泄出长年累月被欺压的憋屈,边喊边打。
工具和拳头轮番上阵,没一会儿那群恶人就眼冒金星口鼻流血。
这一刻。
我终于落下泪来,扎在阿才怀里痛哭出声。
混乱中,一件大衣披在我们的身上。
我抬头。
正是那个去而复返的女警官。
她站在警察队伍的最前面,朝着被打趴下的几个坏蛋,冷着脸掏出警官证。
「我们是警察!你们涉嫌寻衅滋事、公共场所暴力殴打他人案件,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
最后几个字,我听见她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想必也是恨到极致,强压着怒火。
「带走!」
13
我和阿才又又又要入院了。
躺在救护车上,我们俩脸对着脸,起初是哭,可后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才嘶哑着嗓子问我:「阿芳,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仰头看着他,定定地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阿才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久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嘴唇嗫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鼻青脸肿的颤声说:「阿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蹭着身子,爬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抱住他。
「好,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
他在我的怀里渐渐止住哭泣,刚一下救护车,阿才就被送到急救室。
我的伤势远没有阿才严重。
包扎好后,我央求着护士将我推到急救室门口。
我用余光看着急救室上面的绿灯。
那绿灯好长好长啊,怎么能长到,我回忆完了一生,它还没灭掉。
14
十年前的夜晚,我拿着塑料桶沿着海边朝家的方向走。
一伙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混混盯上了我。
他们眼神肆意而露骨,团团将我围住。
扭打间,乌云散去的间隙,借着月光,我看清一个人是隔壁村老李家的小儿子李阿才,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我登时慌了神。
老李家的小儿子是我初中时的同学,我们坐前后桌,关系要好着呢。虽然辍学后再没见过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再见面竟然会是这种场面。
他怎么会和这群地痞混迹在一起?
我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拽着头发拖倒在地。
粗糙的手掌一只又一只落在我身上。
我哭得惨烈。
换来的却是肚子挨了力道极重的一拳。
很快,裤子被人拉扯撕碎,冷空气使我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们一个个亲吻我的嘴,我睁着眼睛,接二连三的看清了来者何人。
昏暗中我摸到了自己随着带着的小刀,绝望地哭喊握着刀挥舞。
我无法精准的瞄准谁,只能是乱划一通。
印象里我好像划伤了谁的肚皮,手上的细沙飞扬时迷了谁的眼睛。
我前任丈夫将我救起的第二天,隔壁村的几个老头子将我们家围住了。
他们要我给他们儿子一个交代。
说不过是同学之间闹着玩,我居然下死手伤人。
可当时,我还神志不清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地方。
我父母受了刺激,一个急火攻心病倒,另一个没几天也走了。
双亲离世,我又痛又恨。
操持完父母的丧事,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前任丈夫站出来坚定地说我们订过亲,这是他的孩子,始终替我遮挡着那些风言风语。
可这事在渔村里传的飞快。
其中李家的父母来过一次,说不管孩子是谁的,这孩子他们都要抱走。
我前任丈夫在流言和压力之下,精神也开始日渐不对。
直到砍伤我后跳海自杀,我也因此流产。
至亲全无,脸上的这条刀疤,成了我永远的伤痛。
想到那些毁了我,却还逍遥法外的小混混们,我便又找到了活着的动力。
张三王五,在他们出海时,我剪了他们的救生绳。
没多久,他们在一次收网时跌下海,恰巧遇上大浪,连尸首都没找到。
赵家那个娶了媳妇儿,是个悍妇。
在他和别的女人偷情的时候我告诉了他家那位,听说他被打折三根肋骨,还伤了下面。
最后,只剩下逼疯我前任丈夫的李家。
李阿才是我的同学,后来经过我的验证,受了刀伤的是他,伤了眼睛的也是他。
他家信巫医邪术,发炎了不去医院看,反而拿海水泡了一天。
第二天就瞎了。
也正是如此,他们家听说我怀孕,才急哄哄的想要个孩子,算是传宗接代。
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李家的人后来也没得善终,死的死,残的残,瞎的瞎。
只有活着的李阿才拿着他的盲杖,走出了小渔村,去了镇上讨生活。
十年来,他要过饭,我打过赏。
他扫过大街,我替他挡过车。
甚至他爱吃海带,我就成了海带女。
看起来我好像在一直默默关心着他,但实际上,我卑劣的内心,也只有我知道。
他已经这样痛苦了,我反倒希望他活的久一点。
痛的越长,他才会越后悔十年前那个夜晚,他因为酒后冒昧而引发的祸端。
后来,我确诊了胃癌,我大受刺激。
我快死了。
但,我总不能自己上路吧。
我想到了阿才。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戏码。
我相信只有坏人才会打败坏人。
由于当年对我施暴的人都没能善终,所以我暴露身份,引得阿才恐惧内疚和害怕。
我要让他知道,他亏欠我的,本就该还。
无论我怎样利用他,都是天经地义。
我们两个都揣着明白,但也都装着糊涂。
只是我没想过阿才竟然会一次两次的积极为我考虑,把事做在我的前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些东西开始变了。
尽管我能意识的到,但也都被我刻意忽略了。
复仇,才是我活着的动力。
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忘却仇恨。
我一遍遍这么告诫自己。
所以,在安稳的日子似乎要来临时,我又引他找到了伤他的那把小刀。
这把刀提醒着他,尽管我们生活在一起,可以有更密切的关系。
但噩梦从未离开。
他果然开始无法面对我,更加愧疚于我。
他一遍又一遍的和我说着对不起,甚至在睡时的梦话也满是道歉。
而现在,他用命给我赔罪了。
15
女警官俯下身抱住我,「阿芳,节哀。」
阿才死了。
死在了手术台上。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拒绝任何药物以及治疗。
我靠着毅力,撑了一个月,直到我出院。
还是女警官将我接出来送到了阿才的小院子里。
在替他整理遗物时,我意外发现了一个小录音机,里面还有一盘磁带。
我按了播放键,里面传出阿才的声音。
「阿芳,有些话我一直想说给你听。
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从上学那会儿,你身上就总是有股海带味。
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闻到这个味道,我就知道是你。
所以后来我瞎了,我也要每天去买一条海带放在家里。
一来是希望我自己铭记这个味道,二来就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我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不会原谅我,我更不会原谅自己。
你知道吗?我其实可以去治病的,是我自己不想面对那段自己也无法回忆的荒诞过去,无法再面对这个世界,我才放任自己成为个瞎子。
瞎了有瞎了的好处,也正是因为我瞎了,老天才原谅了我一点点,肯放你和我厮守一阵子。
但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短太短了,像我们没读完的书,也像我们以夫妻名义相处的几个月。
不过,也够了。真的。
我心满意足。
我的枕头箱里,还有一些钱,你拿着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走走。
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条命给你。」
阿才一定说了更多的话,但是录音机也许是没电了,嘶嘶拉拉了半天,一句话都听不清。
我坐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
我的人生,好像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原本,我也可以做一朵开在田地里的玫瑰来着。
可终归被海浪揉碎,又被海浪赋予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