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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不要说话」男人说道:「等下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装作没看见。」

我警惕地盯着男人的背影:「先生,我本来也看不见。」

男人轻笑着嗯了一声:「对,保持这样就好。」

我心中警铃大作,紧紧盯着男人埋在床头的后脑勺: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1

此时是下午 4 点,老板叫我来上今天的最后一钟,对象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他让我感受到强烈的不安,像是大雨前降低了高度的飞虫,从湿润的空气中感受到即将降临的命运。

作为小区按摩房里的按摩女,我有一个秘密。

我已经在这家盲人按摩店工作了整整 6 年,但我并不是真正的盲人。

我在装瞎。

十年前母亲去世至今,我时刻都处在一种被监视一般的恐惧中。

哪怕是行走在拥挤的人群,我也能感受到一份灼人的视线,牢牢钉在我的后脊,时刻准备着看穿我的秘密。

那一年,14 岁的我被房东扫地出门,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不得不以乞讨为生。

那是我最为困顿的时期,少女的面孔确实能为我博得一些同情,但随之而来的是其他乞丐的殴打和掠夺。

作为最底层的人,乞丐们有着更加严酷的等级和秩序,我作为外来者,如果不选择加入,就只能离开。

那是个暴雨夜,我从大乞丐的殴打中逃走。在河堤上躺倒,雨水冲刷着我的身体带来沙沙的痛感,我切实地考虑自己的境况,犹豫着是否要加入他们的乞讨团伙。

如果失去尊严可以换来生命,那又有什么不可做的呢?

饥饿让我的精神变得模糊,我甚至期待自己被拐卖——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愿意付出我的身体和所有的一切。

我张大嘴迎接雨水,冰冷的感觉从草地侵蚀我的身体,放弃作为人的尊严是如此容易,几乎不需要更多犹豫。

就在那个时候,一双男人的脚停留在了我的面前,他把我带到了隐蔽无人的桥洞下,留下食物和外衣后离去。

后来我在城中村垃圾堆后的半间茅房里找到了他,一个老乞丐,脸上流着污垢般的汗水,却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个会对我露出和善目光的人。

他收养了我,或者说,我黏上了他。我住进了他的家,城中村垃圾站背后的破房子。

塑料布铺在铁皮上,遮风挡雨都很勉强,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伊甸园般的存在。

昏黄的土地,浇湿了水的纸壳箱子,成堆的尖锐的破易拉罐,这一切构成了我真正的童年。

有 4 年的时间我和老乞丐一起生活,我们捡废品维生,他倾尽家资满足我青春期庞大的胃口。

他养活了我,如同养育一个女儿。

我无法忘记那些时光,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明亮且温暖,废品被售卖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我走向城中村的小饭馆,打包两份带肉的盖浇饭和一份米饭,他吃半份,我吃剩下的全部,连碗底的油水也不放过,一分一厘拌进米饭舔舐进胃里。

回忆起来,那是我 24 年的生命中最为踏实的时光,它很快终结于老乞丐的死亡。

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得知了他的名字,「陈青山」,原来他也并非天生的乞丐,也曾拥有与所有人一样的人生,漫长的岁月侵蚀了他,如同污秽的水流侵蚀一件铜器,而他把自己生命尽头的所有爱意都交付给了我,一个孤女。

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老乞丐的嗓音赫赫作响,空气串流间我听清了他的遗言,那是留给我的,他说:「活下去。」

最简单也最复杂的托付,让我重新拥有了作为人的尊严。

病榻前,他指引着我翻出藏在床榻最深层的布包,里面装着他的身份证,一小撮现钞,和一张盲人按摩店的名片。

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指引,也是我唯一可循的出路。

我循着名片上的信息来到这家盲人按摩店前,在盲人老板娘的身上展示了老乞丐曾经教给我的按摩技巧,片刻之后她从按摩床上坐起来,我小心地询问她感受如何,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特别差,但我可以教你。」

「我们盲女应该互相帮助。」

老板娘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我,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坚定了装瞎的决心。

眼中看到的世界是如此令人绝望,但只要装瞎,我就可以拥有她温暖的手掌。

从现实层面讲,这实在是一家很小的按摩店,如果我说出事实,老板娘并不一定会愿意接纳一个陌生的女孩。

而在情感上,母亲去世和老乞丐死亡,我已经连续失去了两次家园,如果再失去老板娘温热的手掌,我不知道去哪里能再为自己找一个家。

暂时的学徒变成正式员工,我从老板娘口中的「那小姑娘」变成「我妹子」,6 年亲如家人的生活过去,我已经失去了坦白的余地。

如今健硕的老板娘已经缠绵病榻,我也熟练于墨镜和盲杖,装作盲人生活确实为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但没关系,我愿意为了老板娘的善意永远扮演她的瞎眼妹子。

直到这个陌生的男人走进我的家园,带着戏谑的语气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装盲,装得好,继续装吧。

他知道个屁。

他对自己正在毁灭的是什么,一无所知。

2

我按压着男人的后背,那是十分光洁的皮肤,与我布满老茧的双手成为映照的两端。

然而真正令我感到诡异的,则是他的身体。

那是一具堪称完美的躯体,肌肉匀称地覆盖在骨骼之上,每一处都惊人地舒展,没有一个结节或是痛点,他并不需要按摩,他一定有更好的方式养护自己的身体。

那么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刚刚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无论看到什么,我会看到什么?

我一面揉搓着他的肉体一面沉思,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再次出现了,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这是一个只有十几平的按摩间,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即便闭上眼睛也能熟练地摸出这里的一切。

它散发着中药味的气息已经侵入了我的骨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比这里更应该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了。

然后我在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外门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陌生人。

那瞬间我几乎尖叫出来,但我控制住了,我只是狠狠捏痛了手下男人的肌肤,他发出一声短促地尖叫。

门口的男人立刻动了,他似乎要扑到我们面前,那个瞬间低等动物的直觉支配了我。

来不及等到理智回笼,多年按摩的经历驱动着我的嘴,我信口说到:「大哥腰不好吧,平时是不是经常在电脑前坐着……」

余光里,我看到门口的男人停住了动势,但没有回到原位,而是慢慢走向按摩床的前端。

他带着鸭舌帽,一身黑色,脚底穿软布鞋,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他的目光牢牢钉在我身上,如同猛兽注视其猎物。

为了躲避鸭舌帽,我开始给床上的男人按腿。

鸭舌帽熟练地打开了装毛巾的柜子,抽出一条长毛巾,然后掏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在了毛巾上。

一股诡异的香味弥漫开,但我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

鸭舌帽迅速冲到床前,一把抓住了按摩男的头发,然后飞快地把被液体沾湿的毛巾捂在了他的口鼻处。

按摩男的腿在我手下微颤了两下,很快就不动了。

那是麻醉药!他把按摩男迷晕了。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说着:「大哥是不是冷了?我给你拿条毯子吧。」一边飞快地向后门走去。

按摩店不大,前后分为四间,前门是待客的地方,老板时常在门口抽烟,过了小厅是两个并列的按摩间,再往里就是我们的休息区,一个狭小且堆满了杂物的储藏间,储藏间里有一扇后门通往小区。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靠里的按摩间,有两扇门,前门是鸭舌帽进来的,通往前一个按摩间,后门通往储藏间。

我条件反射地选择了后门,只要 30 秒,我就可以跑出按摩店,去小区里找人求救。

但握上门把手的瞬间,凉意从脚底窜上了后脑。

后门锁了。

什么时候?谁?10 分钟前我刚刚从这扇门进来!

我绝望地摇晃这门把手,发出急促地金属碰撞声,然后我意识到了不对,现在根本不是纠结这一点的时候。

我转过身,按摩男已经瘫软在了床上,鸭舌帽拿着毛巾,向我走了过来。

3

「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装作没看见。」

绝望的瞬间,按摩男的话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无论那是为了什么,此刻我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如果我真的看不见,此刻我应该干什么?

福至心灵我说道:「这破门,又坏了,大哥我给你拿毛巾盖上行吗?」

果然,鸭舌帽的脚步停住了,片刻后他说:「好。」

来不及缓一口气,我就意识到自己想出了一个烂主意。

因为鸭舌帽就站在柜子前。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急促有力,几乎要冲破胸膛,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鸭舌帽,双手伸出,做摸索状,放空视线垂眼看向身体下方,如果我能骗过和老板娘朝夕相处半生的老板,没道理会被一个陌生人识破。

但鸭舌帽没有让开的意思,即便我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

我不得不微微张开嘴呼吸,试图隐藏过分紧张导致鼻腔收紧后的巨大的呼吸声。

缺氧的感觉让我眼前发黑,再怎么放慢脚步也没用了,我已经开始计划摸到鸭舌帽之后应该说什么话来搪塞。

就在这时,鸭舌帽突然捉住了我的手。

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一条蛇爬上我的指尖,我短促地惊呼了一声,然后飞快地侧过头,把耳朵朝向鸭舌帽的方向。

用耳朵感知世界,这是盲人才有的习惯。

我说:「大哥,你起来了?」

鸭舌帽终于满意了,他牵引着把我的手放在了柜门上,说:「我这就躺回去。」

他当然没有,他刻意地拖沓着脚步走到了按摩床的另一边,不需回头我也知道,他依旧攥着那条湿漉漉的毛巾,紧紧盯着我。

我打开柜子,拿出了一条雪白的大毛巾,触摸确认后,缓缓把毛巾盖在了按摩男身上。

如同为死者盖上一单白布。

然后我走到靠近门的床尾,继续按摩小腿,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出路。

当然我现在可以扑向前门,但如果它也锁了,那我就完蛋了。

此时按摩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老板会在给我安排完最后一个钟之后回家收拾东西,然后带着换洗衣物去医院看刚刚做完手术的老板娘。

路上,他再来店里看一眼,时间大概是四点半,那将是我唯一的机会。

现在几点了?过度紧张让我失去了时间观念,而鸭舌帽的注视之下,我绝无可能抬头看表。

另一边,鸭舌帽动了。

他缓缓把湿毛巾收进了随身的口袋里,然后拿起了另一条长毛巾,那是给按脚的客人包脚用的,坚韧且异常的长。

鸭舌帽先带上一层手套,然后把毛巾在左手缠了三圈,又把另一端在右手缠了三圈,那动作精细且不紧不慢,仿佛逗弄老鼠的猫咪般漫不经心。

而当他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时,毛巾已经变成了他手中的长绳和凶器,即便是我也能一眼看出他要做什么——

他准备在这间按摩房里,在我的眼皮底下,用我最惯常的工具,勒死这个我正在按摩的男人。

4

这会是一场完美的嫁祸,按摩男浑身上下都是我的指纹和皮屑,杀死他的凶器正是我日日使用的工具。

最重要的,如果我真的是一名盲女,我甚至无法得知鸭舌帽曾经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似乎看穿了我的秘密的按摩男,杀人如绅士切割牛排般熟练优雅的鸭舌帽,这两个男人,究竟是谁?

来不及想出答案,鸭舌帽已经把绳套勒在了按摩男的头上。

要不要跑?我把余光挪向前门,要不要赌一把门没有锁?

绳套收紧,按摩男的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翘起,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红,可空气却那么的安静,似乎没有一丝气流穿过他被封闭的气管。

就在这时,外门响动。

谢天谢地,四点半了。

我几乎高声尖叫了出来:「老板!老板!」

鸭舌帽立刻停止了动作,他的目光狠狠射向了我,我在一瞬间感到窒息,高声补充道:「快来看看吧,这屋后门好像坏啦!」

「什么?」前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门锁晃动的金属声,老板说:「你锁门干啥啊?」

「我没锁啊!是不是门坏了?」我一边说,一边暗自庆幸刚刚没有扑过去。

钥匙哗啦啦响动,我犹豫着放开了按摩男的腿,摸索着走向门口。

如果门打开,我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离开这个房间。

这时,鸭舌帽放开了手里的按摩男,大步走向了前门。

他比我更快到达了门口,手握长绳,站回我发现他的阴影。

钥匙插进锁孔,一圈一圈地旋转,金属扣回缩的清脆声淹没在我如雷的心跳当中。

门锁转动,鸭舌帽绷紧了手中的长绳,一旦老板探头,他将在第一时间被勒死。

我一步步缓慢走向门口,大脑飞速旋转。

不能让老板进来,怎么办,怎么办?

「嫂子明天的手术安排好了吗?」灵光一闪,我来不及确认就脱口而出。

「明天?」老板被我问愣了。

「对,大手术,不是明天吗?」我一边说一边解下了脖子上挂着的绳结饰品。

这是我从母亲身边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几年前老板娘亲手教我将它编织起来,希望老板还记得。

「是有手术……」老板说着打开了门:「你咋了嘛小妹。」

我把他堵在了门外,递出长绳交给老板:「小时候家里给求来祈福的,你快去带给嫂子吧。对了,把后门钥匙留给我,晚上我住这边了,你不用再回来。」

老板接过长绳,愣住了,而外门遮挡的视线盲区里,我向老板比出了 110 的数字。

老板还没反应过来,鸭舌帽已经蠢蠢欲动,我赶紧一把抢过钥匙,猛推了老板一把,竭力作出轻松的语气:「快去,别叫老板娘等急了,时间长了她会要人命的呦。」

老板攥着绳子踉跄两步,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快步往外走去:「好,好,我这就去,小妹你自己……多注意安全。」

我安心似的关了门,把钥匙揣进兜里,暗自祈祷鸭舌帽不要发现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老板惊慌似的迅速接通。

下一秒,老板娘的大嗓门透过那只疯狂漏音的破安卓机传遍了整个按摩店:「老公,我今天排气啦,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可以吃米饭了,你带点给我嘛!」

空气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老板娘爽朗的笑声。

5

鸭舌帽最先反应了过来,一把拉开了按摩室的门。

老板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立刻扭头开始朝门外跑。

而我则在鸭舌帽冲出按摩室后,立刻抓住钥匙跑向后门。

鸭舌帽只有一个人,我和老板有两个,至少能跑掉一个……至少。

快,开门,快,哪一把是后门的钥匙?

前门处传来巨响,是柜子倒塌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痛呼声,我无法分辨那是谁。

是老板走之前扳倒了柜子阻拦鸭舌帽吗?还是鸭舌帽把老板扑在了柜子上?

快,没时间了,快开门。

钥匙插进锁孔,我攥着猛转了一圈。

突然,一道呼吸打在了我的后颈。

「找到了吗?」

我回过头,一张男人的脸放大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条件反射般张开嘴,却被他狠狠捂住了尖叫声。

「你果然不是真盲,对吧。」

再看按摩床上已经空了。

按摩男。

这个本该晕倒的男人,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刚刚任人鱼肉的窘迫。

他双手扶门,极具压迫感地将我圈在了中央,一手向下,轻柔但又令人无法拒绝地从我手中夺走了钥匙。

钥匙转了一圈,金属扣咔哒一响。

我刚刚拼命打开的逃生通道,又被锁起来了。

但是我没有放弃,趁他分心锁门的瞬间,我猛一弯腰,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赌一把前门!

按摩男的反应更快,他回手一掏,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头发。

接着狠狠一拧,一拉,我痛得扭过身,半弯腰躬在了按摩男身前。

「真不老实啊。」

按摩男拖着我的头发,几步走到了前门,掏出钥匙将前门也牢牢锁了。

小小的按摩间,变成了我昏暗的牢房。

逼供的人,正是按摩男。

「配合一点,告诉我你为什么装盲吧。」

按摩男狠狠把我甩在了地上,坐在按摩床上抚摸自己的手指,威胁道:「抓不到老板,他会回来的。」

「老板娘……」我颤抖着说。

「不。」按摩男摇了摇头,他说:

「我问的是,十年前,你为什么装盲?」

6

十年前,我为什么装盲。

伴随着声音激荡耳膜,信息被反馈进脑海,瞬间被无限拉长。

黑暗密闭的衣柜,门外的嘶鸣和哀嚎,被饥饿感蚕食内脏的痛苦。

所有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在那一秒复苏。

而包裹在所有恐怖回忆之外的,自我保护一般的,我想起母亲的拥抱和泪水。

她说:「不要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那是她一生中为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

后来成了我奉为圭臬,谨慎生活十年的基石。

「你到底是谁……」我绝望地问道。

「杀死你的人,也杀死了我。」按摩男缓缓蹲在我的面前,伸出手指擦去了我的泪水。

「现在他回来了,我希望成为你的同谋。」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杂志社裁下来的,上面是一张苍老的脸,皮肤松弛,神色倦怠,眼皮耷拉下来,掩盖了曾经凶狠乖戾的目光。

但没错,那就是老张头。

即便十年时间过去了,即便他已经改换了气质和样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十余年的梦魇,我无数次想要寻找却根本无从找起的男人,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按摩男,究竟都知道什么?

我抬起头凝视他的脸,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那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见过这张脸。但想不起来在哪里了。

「我已经查到了绝大部分的真相,现在,只需要你补充一些细节。」

「这么多年过去,你就不想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吗?」

「最重要的是。」按摩男低沉的声音变得充满蛊惑。

「外面那个想要杀了我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杀了你?」

他会杀了我的。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最恐怖的揣测已经化为了现实,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

鸭舌帽是老张头的人,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现在按摩男已经锁起了门,我被迫和他拴在了一根绳上。

只要他告诉鸭舌帽我其实不瞎,那么我必死无疑。

与其这样,还不如趁现在……争取一个战友。

7 按摩妹的故事:

母亲肯跟老张头过,是为了钱,我知道。

实际上她作出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是为了钱。

就像当初她教我装瞎。

是的,我第一次装瞎,不是 18 岁,也不是 14 岁,而是 6 岁。

那一年母亲尚且年轻,在夜总会卖笑为生,偶尔带男人回来。房子太小,她总是把我塞进狭小的衣柜里,以免耽误生意。

一次,不巧我感冒了,正办事的男人听到了我的喷嚏声,停下动作打开了柜门,正看到捂着鼻子不知所措的我。

男人大怒,抬腿要走,母亲突然福至心灵,说:「她看不见!」

男人闻言犹豫了,停住脚步,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真的?」

我没动,母亲立刻加深了谎言,半抱住我开始诉苦,大概是她带着一个残疾女儿多么多么不容易云云。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男人不知怎么被取悦了,与母亲长聊半晌,最终依旧留下了超额的嫖资。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有些男人,他们喜爱拯救妓女,尤甚嫖娼本身。对他们而言,那是更深、更强的征服感。

母亲则迅速从这次经历中习得了经验。

一个美丽的,带着盲眼女儿的单亲妈妈,这个复杂又不失温情和贞洁的身份,令她在一种同行中脱颖而出。

而我也因此被迫放弃了所有正常孩子应有的一切。

我不去念书,不能拥有玩伴,洋娃娃般日复一日地在家中学习装盲的技巧。

母亲会为此高兴,这是我取悦她的唯一机会。

但随着青春流逝,母亲的身价和我的作用逐年下跌,母亲意识到,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需要一张长期饭票。

就在那个时候,老张头出现了。

他是一个有钱的变态男人。

老张头向母亲许诺了一大笔钱,唯一的要求是,母亲带着我跟他回到 a 市。

也许是小孩子天生的直觉,我从老张头身上感到了危险,无论如何哭喊着恳求母亲,让我留在老家。

虽然年龄尚小,但我可以照顾自己,老家的物价也更便宜,她只要给我留一点点钱就足够一切开销。

最重要的是,离开母亲和她的恩客,我可以过回正常人的生活。

我可以念书,玩闹,和所有孩子一样自然地,用眼睛感受这个世界。

但母亲没有同意。无论是小孩子式的哭闹,还是小大人似的讲道理,一切都不能改变母亲的心意。

我清楚地记得她拥抱着我,劝我跟她一起离开的那个晚上。

一切都收拾好了,母亲点燃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半截蜡烛,坐在硬板床上,把小小的我拉到自己的腿上。

「这是妈妈唯一的机会了。」

「最后一次,好吗?」

「你要帮帮妈妈。」

那是我们从未有过的亲近,她的温度,她柔软的胸脯,她头发的香气,一切将我淹没。

我胆怯地伸出手环抱住她。

我妥协了。

后来的无数日子里,我们都为那个晚上感到痛苦。

因为我是正确的,老张头确实很危险。

那份危险甚至超过了母亲最天马行空的想象。

和所有恶俗小说一样,老张头的目标,不是母亲,而是我。

但与那些故事不同的是,老张头给自己定位的角色,是父亲。

老张头几乎没有能力,他包养母亲,并非是为了性,而是豢养一个玩物。

而我,他爱我,如父亲,又非常变态。

每当那些傍晚,他带着食物和礼物打开家门,母亲总是瑟缩着躲避。

一切美好的都属于我,而所有痛苦都留给了母亲。

当我拥抱着老张头带来的礼物,端坐在自己的小桌前时,老张头就会从床头拿下那条鞭子。

那是很细,很长,特制的柔韧皮鞭。

母亲会配合地脱下衣服,站在雪白的墙上。

伴随着我拆开礼物的欢呼,伴随着我撕咬食物的咀嚼音,伴随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爸爸。」

老张头挥舞皮鞭,抽打在母亲身上。

皮鞭留下一条又一条的血痕,母亲捂着嘴,不泄露一丝声响。

她屈辱恐惧的面容,就是老张头最好的消遣。

而我,我看着母亲,我目睹那些痛苦,同时我欢快地笑着。

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我要如何向你描述那些瞬间呢?

那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着的人,我唯一拥抱过的人,我唯一的亲人和朋友,我的母亲。

她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伤疤,她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恨意。

她带着那样的目光遥遥地注视着我,而我则置若罔闻。

我大笑着称呼施暴者父亲,我说:「你是最好的爸爸,你是最好的,我最爱的人是你。」

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承担的生活,但我要告诉你,我能做到,我做得很好。

而支撑我这样做的唯一的理由,是母亲。

她痛苦的目光带给我支撑。我从她的痛苦中获得鼓励。

痛苦与欢乐的界限被模糊了。我甚至不懂得憎恨老张头。

曾经有那么一次,当他的典礼结束后,他收起皮鞭,抚摸我的脸颊,如同揉捏一只小狗毛茸茸的脑袋。

那一刻,奇怪的,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想要回馈他,回馈这个赐予我家园,食物,和母亲长久注视的男人。

于是我双手捧起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下去。

伤口几可见骨,鲜血喷涌而出。

他猛地挥手,我的头狠狠撞在了墙上。

母亲几乎翻滚着爬到了我们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解释:「她看不见,她以为那是食物。」

但男人没有取信母亲的说法,他半蹲在我面前,问:「你为什么咬我?」

「因为你是爸爸,我爱你。」

「那你爱妈妈吗?」老张头恶意地笑着,把母亲的手塞进了我的嘴里。

母亲鼓励的目光下,我狠狠咬了下去。

她的哀嚎声中,老张头满意地离去了。

那个晚上,我为母亲涂药,而她第一次告诉我,被打是不好的,痛苦是不好的。

人们会因此死去。

「那你为什么要被他打?」我问。

「为了钱。」

「那他会打死你吗?」无意中我突然说出了事情的关键:「如果他打死你,还用给你钱吗?」

母亲沉默了。那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问题。

老张头并没有和她结婚,她所能依凭的一切,都不过是对方的口头承诺。

为了确保对方能将之兑现,也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母亲必须为自己夺得更多底牌。

于是母亲选择了最笨的方法,跟踪。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亲究竟查到了什么,只记得那天她回来时浑身是土,十分狼狈。

她极其迅速地抽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并对我说:「我们回老家,现在就走。」

但我们没能离开。

门响了。

母亲迅速作出了抉择。

她把我塞进了行李箱里,然后把行李箱关好塞进衣柜。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抚摸着冰冷的柜门,耳语般倾诉:「他比我们想象中更可怕。」

「我不开门,不要出来。如果他发现了你,不要忤逆。如果我出了事,不要报警。」

「最重要的是,除了我以外,无论谁问你,不要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当时母亲已经预料到了所有的可能。

14 岁的我蜷缩着身体,第一次真正用耳朵而非眼睛感知这个世界。

老张头嘶吼,母亲求饶并哭泣。

电饭锅爆炸发出巨响,金属坠落,橱柜倒塌,铿锵声一片。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母亲细弱的抽噎。

再然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切割声,如同利刃穿透皮鼓,如同屠夫分割食物。

液体奔流的声音,重物拖动的声音。

翻箱倒柜的声音。

许久许久之后,是大门被关闭的声音。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大门开了又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

母亲没有来。

而我打不开行李箱。

我蜷缩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然后我闻到了一种气味,诡异又黏腻的腥臭。

我听到苍蝇飞舞的声音,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他们似乎成群结队,窃窃私语。

我的后背和腰失去了知觉,或者我整个人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睡着了吗?还是昏倒了?眼前的漆黑究竟是衣柜还是我已经真的不再能看?

我舔舐皮肤上咸腻的汗水,咀嚼脸颊边柔韧的头发,饥饿感几乎要吞食我的胃。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吃掉自己半截舌头的时候,门再次被敲响了。

那是上门收租的房东。

我重见天日,我流离失所。

我带着母亲的一绺长发永远离开了那座房子。

很久很久之后,老板娘把它编成了我脖子上的挂饰。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老张头是谁。

但在所有惊慌逃窜的日子里,所有忍耐着饥饿或是享受阳光的日子里,我都清楚地知道,他在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知道,他一定看着我。

我隐瞒了一个秘密,如果我露出破绽,他随时等待着杀死我。

7

讲完这一切,我张开双手,厚厚两绺头发从中飘落。

细微的痒意从头皮传来,我伸手去抓,却只得到了满手鲜血。

这是我最深的恐惧和痛苦,我终于将它讲了出来。

我想也许不仅是被逼到了绝境的缘故,更重要的或许是,我想讲。

十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等待着一个将它讲述出来的机会。

现在,时间终于到了。

按摩男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鼓起掌来:

「很好的故事,很逼真。」

「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这个故事,它也许是真的,但不是全部。」

按摩男带点困惑的神色看着我:「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他叫张国栋,是本市 S 集团的掌权人,也是我正在调查的……」

「连环杀人犯。」

我愣住了:「你是说,情妇谋杀案?」

十几年前,a 市曾经有过一起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坊间称之为「情妇谋杀案」。

据说,凶手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因为曾经被妻子背叛而怀恨在心,他总是诱惑,或是找上那些不安分的妻子,以偷情为名与他们相约,并在偷情地点以非常特殊且残酷的方式将被害人杀死。

凶杀延绵数年,受害者众多,甚至包括一名警察的妻子。

因为其独特的杀人手法和被害人们普遍的背德行为,这起案件至今仍是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我也从老板娘的闲聊中听说过大概的情形。

「是的。你母亲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但是这说不通啊!」我混乱地摇头:「我们搬过来的那一年,连环杀人已经停止了……」

说到这里,我也愣住了,是啊,怎么那么巧,我们刚一搬过来,连环杀人案就停止了……

老张头变态的癖好,母亲的惊恐和将我塞进衣柜时完善的遗言……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包养情妇的普通男人,真的能在杀死枕边人之后,把现场布置得那样完美,轻易地骗过警察吗?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好。」我说:「我有证据,我可以帮你定他的罪,我愿意帮你。」

「现在,带着我逃吧。」

按摩男摇了摇头:「你所说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

「当然,有一些细节的冲击力出乎了我的意料。」

「但这并不是我要找的真相。」

8 按摩男的故事

有一个警察,他过着幸福的生活,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

在他眼里,妻子是温柔的贤内助,儿子是聪明的淘小子,而工作则是他的天职和生命的意义。

他从未在自己的家庭上操过心,他把自己整个人都奉献给了工作,而工作回馈他的,则是破碎的人生。

42 岁的夏天,他是刑侦一大队的副队长,已经为情妇谋杀案连续加班了很久,案件惊人的关注度和狡猾的凶手令他焦头烂额。

终于,他的疲惫让领导也看不下去了,他被勒令准时下班,回家好好休息。

可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家门的时候,迎接他的并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洗澡水,而是妻子的尸体。

他颤抖着报了警。拥有无数刑侦经验的他,那一刻,连走上前查看妻子尸体的勇气都没有。

两周后,大队长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尴尬而同情地告诉他,他妻子被杀的案件,需要和情妇谋杀案并案处理。

警察如遭雷击。

情妇谋杀案。

截至当时的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偷情出轨的女人,她们被杀死在自己偷情的地点,为一时欢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是警察完全无法相信。

妻子背叛了自己吗?她大胆地将偷情的人约到自己的家里,并因此被杀?

这是不可能的。警察很快意识到,唯一可能的情况是,自己已经触及了真相,因此遭到了凶手的报复。

而妻子,则是警匪斗争中无辜的牺牲品。

妻子是为自己而死。

他发誓要亲手逮捕凶手,但在那之前,他必须确保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

于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动用了一些灰色关系,联系了不该联系的人,提出了不该提出的要求,只为了将自己的儿子送出国外。

他深知现实情况的危险,因此变卖了全部家产,打给了自己国外的儿子,只是希望自己如果真出了意外,儿子也能在国外生活下去。

而这一系列的举动,则被有心人操作成了他的严重违纪,和准备潜逃的证据。

就这样,案子还没破,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但他不在乎。

早在送儿子离开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除了亲手抓住仇人的机会,他不畏惧失去任何东西。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他甚至庆幸,为了搞掉自己,凶手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在所有嫌疑人中,有可能完成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就是 S 集团大小姐的上门女婿,张国栋。

张国栋满足所有的凶手画像,他是寒门学子,高知高智,毕业后进入 S 集团打工,并很快成了总裁的乘龙快婿。

可是他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妻子不仅出轨,还在孕期饮酒导致胎儿畸形,不得不引产。

同时岳丈也并不完全信任他,工作的压力和生活的苦闷之下,他很有可能作出一些反人类的变态行径。

而以他的智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犯下一起又一起完美谋杀。

警察牢牢盯紧了张国栋,他开始了漫长的跟踪和追逐。

为了不被发现,他甚至选择成为没有面目的流浪汉,以便寻找证据。

诡异的是,自他开始调查,连环杀人案就停止了。

凶手似乎找到了其他释放变态心理的途径,收敛起了暗夜中的爪牙。

线索不明,案件终止,一切被突然画上了终止符。

大众的热情褪去,悬案被锁进档案室,只有他还在坚持调查。

流浪汉的生活毁灭了他曾经健壮的身体,昔日的队友纷纷劝告他,放弃吧,也许凶手已经死于意外车祸,是时候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了。

但警察不愿意放弃,他更愿意相信,是自己一刻不停的盯梢让张国栋找不到作案的机会。

如果自己停了下来,如果有人因此死去,他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

就这样,他又坚持了几年,最终以流浪汉的身份死去。

直到他死去 3 周后,联系不上他的队友们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而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儿子,只能去火葬场的骨灰寄存处寻找他的遗骨。

那是一个不孝子,离开这个国家的许多年里,他憎恨着自己的父亲,坚信是他的冷漠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是的,他的妻子确实曾经不忠,儿子知道一切,但他坚定地站在了母亲的那一边。

在儿子眼里,父亲始终在家庭中缺位,他冷漠地对待家人,明明不爱母亲却一味地享受和索取。

他选择了工作,又何必把自己和母亲都搭进去?

母亲是受不了他了,才不得不寻找露水情缘以满足对爱的渴望。

如果不是他,母亲又怎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早早死去?

更令儿子不满的是,母亲死去后,父亲更是在第一时间放弃了自己。

他把自己打包丢出国门,如同甩掉一个包袱。

直到警察死去之后,儿子捧着他冰冷的骨灰盒,才终于从他昔日同事的口中得知了关于父亲的真相。

父亲眼里完美的家庭,和儿子眼中支离破碎的家庭,在那一刻重叠了起来。

比恨更可怕的,是恨错了人,错过了爱的机会。

于是,儿子辞去了原本如日中天的海外工作,回到父亲挣扎了一生的城市。

他重新开始调查,继续尝试去解父亲结了半生的谜。

一个月前,一封用盲文写成的匿名信,吸引了他的注意。

以这封信为起点,他查到了一起十年前的悬案。

9

听到这里,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按摩男的脸,终于回忆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他。

那是老乞丐身份证上的照片。

「陈青山。对吗?」

「对。我叫陈默,是他的不孝子。」按摩男看着我。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全部了吗?」

我点点头。如果有谁应该知道全部真相,那就是他了。

刚要开口,前门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老板的大嗓门穿墙而过:「妹子,你还好吗?」

陈默立刻起身,拿起钥匙走向后门:「今晚,我回来找你。」

老板带着警察来到前门,问:「这门怎么又锁了?」

「是我锁的。」我简单整理了一下,打开门:「你们出去了,我怕那人回来。」

老板看着空荡荡的按摩床,和地上我自己拔掉的头发,愣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在警局做完笔录,已经暮色四起。

警方调取监控发现,鸭舌帽高度疑似一名在逃的杀人犯,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闯进按摩房,但是鉴于此时他还没有落网,希望我和老板注意安全。

买凶杀人。这四个字呼之欲出,但我最终咽了回去。

这世界上我所愧对的人只有一个,在将全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我必须先得到他的审判。

因此我婉言谢绝了老板一起去医院,或是开个房给我住的好意,坚持独自回到了按摩房。

黑暗笼罩,我没有开灯,呼吸着淡淡的中药香,紧闭门窗等待着陈默的到来。

10

外门响动,钥匙插进锁孔。

我回忆起那些和老乞丐一起度过的下午,那是我们最享受的时光,肚子是饱的,空气是暖的,太阳金灿灿地照在身上,干裂的皮肤也能感受到温度。

把手旋转,门被轻柔地拉开。

我要如何才能让陈默相信?老乞丐死在我的面前,但那并非是我本意。我爱他,如同爱我真正的父亲。

一道人影自前门缓缓靠近。

我真的有必要说服他吗?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保持清名的意义?

前门的把手也被缓慢转动,我突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没有脚步声?

来的不是陈默,是鸭舌帽。

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我以为一击不成他们会选择退避,我以为……

不对,这不对。

陈默的出现搅乱了我的思绪,我居然忽略了如此清晰的现实。

下午的暗杀,我不过是张国栋钓取陈默的饵。

而现在,我就是目标。

鸭舌帽去而复返,是为了第一时间杀死我。

我终于恍然大悟。

还有三秒,鸭舌帽就要进门,我必须想到活下去的办法。

3

2

1

鸭舌帽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亮如白昼的世界。

我打开了灯。

强光下,他会失明 1-2 秒,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压低身形,紧闭双眼,猛地一推,带着滑轮的货架冲向他。

他看不清来的是什么,只能条件反射一般向左躲去,货架兀自滑出门口,撞在外间的墙上,发出巨响。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这一击不必命中,只需让他让出门口。

接着,我关了灯,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将再次迎来短暂的失明。而我则猛地向门口冲去。

他伸左手来抓,指尖恰好蹭过我的衣摆,成了。

但下一瞬,他的右手紧跟过来,比左手更长三寸。

是刀,他带了刀。

利刃划过我的腰侧,疼痛传来之前,我已经失去平衡,狠狠摔倒在了外间的地上。

回头看,持刀的修罗俯视着我,利刃反射月光,带着死亡的恐惧映在我的眼底。

「其实他真拿你当女儿。」鸭舌帽这样说着,举起了手里的刀。

「他杀人无数,但原本没想杀你。」

我突然平静了下来,仿佛回到了 10 年前的衣柜里,母亲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入我的耳膜。

腰伤的疼痛快要撕裂我,但仍不及那时的疼痛的十分之一。

保护着我的母亲,照顾着我的老乞丐,安慰了我的老板娘,他们的面孔逐一闪过我的脑海。

也许我这一生,也还算是不错。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把那件事告诉陈默。

但他会发现的,以他的智慧,他终究会发现的。

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就在这时,后门突然传来响动。

是陈默,他来赴约了。

我张嘴想喊他快跑,却被鸭舌帽牢牢捂住了口鼻。

陈默走进房间,与挟持着我的鸭舌帽对峙。

「现在不能让你杀她,我有话要问。」陈默说:

「她死了,你也走不出这间房。」

「我可以连你一起杀了。」鸭舌帽说。

「何必呢?为什么要帮他杀人?」

「我没有身份,但也有妻女。」

「你就不怕你的女儿知道你做过什么?」

「她不……啊!!」

趁陈默说话转移了鸭舌帽的注意力,我偷偷伸手,抓住了刚刚推过来的货架上的一把剪子,狠狠扎进了鸭舌帽的腿里。

鸭舌帽吃痛分神,我连滚带爬地从他的控制中挣脱,向陈默跑去。

鸭舌帽反应很快,立刻回手抓住了货架,猛地推向我。

我被撞到,扑在地上。

鸭舌帽两步冲到了我的身后。

这时,陈默朝着他,猛扑了过去。

两个男人在我身后滚成一团。

我踉跄着站起身时,打斗已经到了尾声,陈默没有打过带着刀的鸭舌帽,被压制在了对方身下。

我随手抓起花瓶,快步走到他们身后,高举双手要砸。

同一瞬间,鸭舌帽如同背后长眼般反手向我挥动了匕首。

冰冷的刀锋意外精准地划过我的脖颈,与此同时,花瓶落下,狠狠砸在了他的背上。

鸭舌帽倒了下去,而我的视线则被自己的鲜血淹没。

陈默扑向我,双手叠起,试图按压住我的伤口止血。

一片混乱中,我听到自己竭尽全力发出的声音。

「老板手里的绳结……头发里面……裹着鞭子……」

鞭子上,是母亲,和杀死他的男人的血。

11 按摩女最后的秘密

10 年前,那个被饥饿和痛苦淹没的雨夜,一双脚停留在我的面前。

那不是陈青山,而是张国栋。

他抱起我,如同抱住一个女儿。

他说:「你妈妈骗了我,所以她受到了惩罚。你也骗了我吗?」

「没有,爸爸,我不会骗你。」

于是他把我抱到桥洞下,告诉我去寻找一个城中村里的老乞丐,粘着他,和他一起生活,一步也不要离开他。

如果发现他有异常,就用盲文写信塞进桥洞下的石坑里。

我是有着最幼稚无辜面孔的间谍,带着胆怯走向了陈青山的破屋。

却在那里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缕阳光。

好几次我差点就要把一切都告诉陈青山了,母亲的死,我的眼睛,张国栋的嘱托……

但陈青山阻止了我。

他打断了我的话,告诉我,已去的过往,远不会比此刻更加重要。

我曾经以为那是他的人生信条,如今回忆起来,大约不过是为了保护我说出了谎话。

没有被说破的秘密,永远更安全。

而他,大概早就知道一切。

日复一日跟踪着张国栋的他,怎么会不认识张国栋包养了 5 年的情妇的孤女?

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过往,甚至或许,知道我与张国栋的约定。

但他依旧收养了我,因为他也知道,如果他把我赶出去,失去了价值却还保存着秘密的我,很难活得下去。

这是一场近乎透明的游戏,他与张国栋坐在牌局两端,对对方手里的点数了如执掌。

这一局,陈青山必输无疑。

因为筹码是我的生命。

张国栋不在乎,而陈青山在乎。

我做了他的锁链,他却用自己的死解开了我脖子上的锁扣。

按摩店,这是他为我准备好的出路。

为了躲避张国栋,我甚至没有等到最后一刻,为他收尸。

他在破屋里停尸多日后才被社区发现,我爱的两个人,最终都没有逃过被蛆虫爬满全身的命运。

故事本该在这里终结,我成了老板娘的半个养女,过上平静幸福的盲女生活,直到老板娘重病住院。

医疗费是天价数字。

唯有冒险,我才有可能奉还他们赐予我的恩情。

时隔多年,我再次向桥下的墙洞寄出了信件。

那是非常简单的讯息:

「爸爸,我需要钱,**万。」

尽管如此,我们双方都知道,它意味着威胁。

53 天后,我趁涨潮摸黑游到了桥洞下,带着绝望摸出了一枚信封。

里面装着一张卡。是老板娘的救命钱。

我暴露了自己,却心怀侥幸。

我作出的所有愚蠢的躲避最终没能瞒过张国栋的眼睛,还把自己暴露给了陈默。

而当时的张国栋,正在为陈默头痛。

他已经解决了年轻时困扰自己的所有问题,他不再扭曲,年老和成功让他变得平和。

他唯一畏惧的,就是旧案被翻上台面。

时代在进步,科学在发展,当初完美的犯罪,是否至今仍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不敢赌。因为自己可输的东西实在太多。

就在这个时候,我出现了。

我是完美的饵料,也是仅剩的麻烦。

这个算无遗策的男人安排好了一切,却独独没有想到,早在 15 年前,他就已经踏入了骗局。

他对我所有的温柔,都来自同一个起点,就是那个被他妻子流掉的孩子。

那个天生不完美,因此根本未曾见过这个世界的孩子。

母亲带着眼盲的我出现,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内心的空虚。

可是我,从来都能看得见。

所以我没有错过母亲的痛苦,没有成为待宰的羔羊。

最重要的是,我混在母亲的头发里,带出了那条被他的鲜血溅湿的长鞭。

尽管只有短短一截,但已经什么都够了。

飞速发展的科技会杀死他。

而我,我情愿自己死在肥硕的蛆虫中。

我将带着残破的肉体,与那些爱过我的人们重逢。

这就是我最后的秘密。

我不值一提的,被爱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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