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天帝和离已有三千年了。
近日他的新欢重筠却突然找上我,说是前几日惊蛰,天帝陛下被雷给劈了,求我救他。
我不答应她,她就说要以满身修为来换。然则她那些修为,连我一只掌心都装不满。
不知这些年应辰是如何教导她的,修为的进益微乎其微,同我当年打她那一顿时差不多。
我打的毫不费力,却输的一败涂地。
很多时候,女人的柔弱是最大的武器。
应辰挡在重筠面前,手掌抚上腰间的啸天刀。
他登位前曾为天界武神,征战六界从无败绩,是真正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神明。
只是没想到,他的刀尖有朝一日竟会朝向我。
「司瑶,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是和离前,应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下一秒,我直接拔剑向他劈了过去。
天帝后打架,无人敢插手。
一时间风起云涌,我的长鸣剑抵住啸天刀向前推进,刺耳的铮鸣后,穿破浓雾刺入应辰胸口。
他没出全力,想以自身受伤来消解我的怒火,为重筠换得一线生机。
既如此,我还争什么呢?
痛快地给了他一纸和离书,而后连夜搬出了天后宫,回了从前的上神府居住。
三千年来,互相不闻不问。
眼下见着重筠才想起纳闷,这两人为何还没成婚?
按说孩子都该有两个了。
又想起从前应辰同我厮磨时,总是变着法的哄我为他生娃,但我怕疼的很,更怕生出个奇怪的玩意儿。
毕竟我和应辰是跨着物种的,一切皆有可能。
我被他缠的无法,只得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大概以为我勉强,便没再提起。
后来我偶尔想起时,竟觉庆幸。
庆幸我们不曾真的有一个孩子,如此才好彻底的一刀两断。
重筠还在哭求,说她对应辰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至死不渝……
这样的戏码连凡间的话本子都不写了,太俗,卖不出去的。
2
我打发了重筠去门外跪着,从怀里掏出灵镜联络芍药。
前几日让她下界去给我找几本 be 的虐文来看,怎的还没回来?
芍药苦着脸说她刚下界就被偷了钱袋,买不了话本不敢轻易返回。
「本上神有那么可怕吗,还会吃了你不成?」
「您眼下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像是要杀人!」
我将灵镜转向重筠,芍药竟然反常地沉默了。要知道在平日里,她的嘴炮可是最强输出。
「怎么不说话,好歹骂两句啊!」
芍药却忽然看向右前方:「咦,我好像看到戈凡了……」
戈凡是应辰的表弟,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怎会在他重伤之时反而离开他去了下界呢?
我正要吩咐芍药去问问,她已经擅自切断了灵镜,留给我一个撒欢追去的背影。
不用问,肯定是借钱去了。
但恐怕很难成功。
戈凡是个哥控,当年我和应辰和离之时,他还借酒来我府外闹过事,骂我薄情寡义不知廉耻。
是的,很多人都以为我给应辰戴了绿帽子,但其实,是他先变了心。
重筠面若桃花身若拂柳,哭起来梨花带雨,由不得人不怜惜。
不像我,从来不会哭,因为我没有眼泪。
这好像是病,但是治不好,连三界第一医官止渊都无能为力。
哦,止渊就是传说中我的姘头。
他也确实喜欢我,前前后后跟我表白过五十二次,都被我拒绝了。
我只当他是朋友的。
这话我说过不止一次,止渊信了,应辰却不信。
我试探重筠,问她是否愿意一命换一命去救应辰?
她一口回绝了。
呵,所谓至死不渝,也不过如此。
「陛下是替我挡天劫才受得伤,我又怎敢轻贱这条命!若陛下真有不测,我随他去了便是。」
字字泣泪,好一个峰回路转……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攥紧座椅扶手,北海的珊瑚木啊,硬生生被我掰下来一块。
「起来吧,我跟你去。」
3
应辰的情况比我想的更严重些。
胸前和手臂上遍布伤痕,面色苍白,眉心中间却一抹血红,像一颗豆芽。
我伸手抹了两下,擦不掉,像是从皮肤内里透出来的。
「你来做甚?」就剩一口气了,应辰还不忘瞪我。
「那我走了。」
我才不跟他矫情,利索地转身,衣袖却猛地一紧。
不知何时被应辰捏进了手里。
他讪讪地松开:「……抱歉,习惯了。」
「无妨,只是都过了三千年了,有些坏习惯也该改改了。」
「你是在教我做事?」
「错,我是来救你狗命!」
我说着在他榻边坐下,伸手给他诊脉。
其实我不懂医术,只是在重筠面前做做样子罢了,真正能救应辰的东西藏在我怀里。
是一根骨羽,顾名思义就是用骨头雕刻出的羽毛。
轻若无物,却重逾性命。
是应辰送我的聘礼,用的是他后脊七寸处的护心骨,装着他的生命之源。
和离时我没还给他,他似乎也忘记了,并没要回去。
我吩咐重筠退下,她不情愿,看到应辰眨了眨眼,才磨磨蹭蹭地出去。
「她这是怕我害你性命呢。」
应辰觑了我一眼,竟然笑了:「你若想要我命,我如何能活到今日?」
只要将那骨羽毁去,他便元神俱灭了。
所以我也很纳闷,他为何就会忘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连我掏出骨羽都没看一眼,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我无甚大碍,用不着。你回去吧,我会交代重筠不许再去烦你。」
后背裸露出来,伤口焦黑狰狞,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两处还往外渗着血。
这叫无碍?死的快还差不多!
凭什么,我曾用命护着的人,如今却为了旁人受这样的罪,还要让我亲眼看到?
而我,又为什么还在心痛!
我越想越气,伸手就扇了他后背一巴掌。
应辰疼的差点跳起来:「司瑶,你发什么疯?」
「你们好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一个哭哭啼啼耀武扬威,一个惺惺作态以退为进,这么会演戏怎么不去搭台子啊?」
「你眼睛怎么红……」
「闭嘴!」
我拈了个诀将他弄晕了,才伸手揉了揉酸痛的眼眶。
这种王八蛋不值得。
4
一刻钟后,我给应辰疗伤完毕,且冒出了一个能让他难受至极的绝妙想法——
找止渊来给他做后续的治疗,顺便再开点苦药。
应辰不怕伤不怕痛的,偏偏最怕苦,还怕膈应。
一箭双雕。
我坏笑着俯下身在应辰清俊瘦削的脸上拍了拍,目光上移,微微一顿。
……他鬓间竟生了白发!
神明永生,归于天地之前不死不老,容貌是不会更改的。
应辰年少封神时不过七万岁,如今也才过了不到两万年,何以竟开始苍老?
除非……他还有其他有损灵根的伤。
重筠进来时我正在脱应辰的裤子,呃,就是打算再给他仔细检查一下身体。
(……并不是指他灵根的所在位置,徒劳解释)
「你你你……」
「我我我……我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信吗?」
重筠自然不信,一副我轻薄了应辰的样子,脸憋的通红。
真是没见过世面,应辰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
他初见我时就是光不溜秋的,还是我给他拿枯草编了个小裙子勉强遮挡。
后来那裙子被他收藏了起来,说是我送给他定情信物,要当作宝贝传下去。
是的,应辰一直坚持我是垂涎他的美貌,对他一见钟情。
不得不承认,论脸皮厚,应辰亦是佼佼者。
我跟着他有过不少的社死瞬间。
他当年同我求婚时,偷了太上老君的丹炉藏身其中,让八只仙鹤叼着飞过来,又找了电母帮忙,打算在落地时配一个震撼的声响,他再用原身横空出世。
虽然我也是不懂,一个巨大的丹炉落在脸前再蹦出一条蠕动的巨蟒,有何惊喜可言。
他却坚持说是为了纪念我们初遇的那一日。
只是那样的场景我终究没见到。
丹炉在半路上翻了,轰然坠地,八只仙鹤歪着嘴喘气,远处传来太上老君心疼的哀嚎。
至于应辰,来不及变回人身,一蛇尾掀翻了月老的姻缘台,被一状告到了先天帝面前。
挨了好一通臭骂,连带我都跟着丢人。
仔细想来,那时的应辰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
有种想把一切他以为的美好都献给我的热切。
如今,却到了说句话都要看人脸色的程度。
我几时受过这种气,但又不能再把重筠打一顿。没有应辰拦着,我怕我真的会杀了她。
重筠委婉地要求我把骨羽归还给应辰,眼中的贪婪几乎不加掩饰了。
「好说,等应辰要娶你的时候,我替他送给你做聘礼。」
一句话就让她面如土色,但其实我是骗她的。
我死都不会把骨羽给别人。
不是因为对应辰还有多少留恋,而是这东西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应辰的生命之源,是我的。
5
我找到止渊时,他正在捉鸡。
原本是隔壁院采桑仙子养来解闷的,结果日日翻到他院子里咕咕叫。
止渊把美容觉看得顶天大,被吵得不胜其烦,扬言要把鸡抓来炖汤。
最后还是采桑仙子用蚕丝给他织了件霓裳羽衣才消了气。
那衣裳流光溢彩,配上止渊精致的容貌,犹如银河水一般清纯又不乏风情。
端的是花中之魁!
忘了说,止渊的原身是株牡丹花,就植在他院中,每日里精心呵护。
结果,被这鸡给叨的七零八落。
止渊彻底暴走了,采桑仙子束手无策,看到我来连忙发出求救的眼神。
我「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止渊立刻停手跑了过来将我扶起。
那头采桑仙子已经抱着鸡溜了,还不忘给我比个心。
「瑶瑶,你竟然帮鸡不帮我!」
「你堂堂六界第一美男,跟只鸡计较什么,没得多长两条抬头纹。」
止渊悚然一惊,立刻掏出小镜子,左看右看的,看到了我脸上。
「你哭了?」
「哪有!分明是被你的美貌迷了眼。」
「说吧,何事求我?」
真是朵明察秋毫的花!
我说明来意后,止渊一跃而起:「让我去给情敌治伤,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如今哪还算什么情敌,你就当他是你老板好了,工作还是要做的嘛。」
「可他又不付钱。」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糯米糖,拈指变作一颗黑丸子:「这是美貌无敌青春永驻丹,作为酬谢。」
止渊凝了我半晌,伸手接过,三两下吞了。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止渊从来不会拒绝我,任何事。
哪怕当年我执意嫁给应辰,众叛亲离之时亦伤透了他的心,他也还是答应了送我出嫁。
那双莹白纤细,往日里只是抚弄药材和花草的手,将我指尖攥得通红。
「应辰,他日若你敢负了瑶瑶,任凭你权势滔天,我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止渊很少会说这样的狠话。
他向来是温和如春风的,爱笑,脾气也好。只要你夸他好看,什么事他都可以不和你计较。
因着姿容出众又是医官,异性缘极佳,在一众五大三粗性格粗旷的天将口中,没少受诟病。
左不过就是什么小白脸、娘娘腔之类的。
我听到时总会跟人争辩上几句,偶尔气的面红耳赤,还是他反过来安慰我。
说我犯不上跟那些人生气,他也不在乎。
每当那时,我就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不是生气,我是心疼,更恨那些人不知道他的好。
止渊才不是娘娘腔,他是勇敢又坚强到可以为所爱之人牺牲自己的真男人。
6
我带着止渊去看应辰。
他大概是气的,脸上倒有了几分血色,狠狠瞪着我……旁边的止渊。
止渊也毫不示弱,两人目光焦灼,在空中碰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滚出去!」
「恕难从命!」
止渊踱步过去,伸手要为应辰诊脉,被重筠拦在半空。
两人手掌一触即分,止渊微微变了脸色。
那画面,那气氛,竟有些诡异的暧昧。
「司瑶,你带他来究竟是何用意?」
「反正不是为了挖你的墙角。」
「那就是想看看我死没死?」
应辰拉着脸,一句一句咄咄逼人,有些不同寻常的急躁。
止渊竟让他这么有危机感吗?换言之,他就这么紧张重筠吗?
从前我和他在一起时,他高调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带我去东泽看极光,去西川放风筝,去南山喂老鹰,去北海捡珍珠。
就连攻打巨人族时都要把我带在身边,他说我是他的幸运星,也是他的安心石。
我以为那就是应辰的爱,如火一般招摇而热烈。
此刻见他想要藏起重筠,才发觉还有种爱,如海水般安稳且深重。
能够包容一切,最重要的是能让火焰熄灭。
说不上嫉妒或心痛,我只是不甘。
我这样说服自己。
「也不是,就是真心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还想烦请你主持我和止渊的婚礼。」
止渊惊诧地看过来,我却心虚地避开了。
暗恨自己太过卑鄙,仗着他不会揭穿我,就如此明目张胆地利用他。
「哐当」一声,应辰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重筠连忙再去给他取,止渊却已经走过来牵起我的手离开了。
出门后,听到殿内又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可惜了那对碧玉夜光杯,一个都没保住。
「又会骂人又会摔东西的,中气十足,你就别担心了。」
我悻悻抽回手:「……我才没有……」
止渊捏捏我鼻子:「你一点都不擅长说谎。」
「对……」
我被他捂住嘴:「不用道歉。」
「瑶瑶,刚才你开口的那一刻,我明知道你是瞎说的,但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期待。」
「若是可以,希望你不要食言。」
这话听起来莫名有些熟悉,我些微想了想,太阳穴就有点疼。
我果然不适合用脑,还是装疯卖傻来的容易。
但是这么渣容易遭雷劈,希望大家切勿模仿!
「你之前说过不会和应辰善罢甘休,这么多年了,为何没行动?」
就说方才,至少给他扎几针啊,扎成刺猬才好。
止渊摇头:「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我对付他,若要动他,你自己比谁都容易。」
我缩了缩手,触到了袖中的骨羽,轻微刺痛。
「但眼下,我得再想想。」
7
我不知道止渊要想什么,就像我不知道应辰到底发的什么疯!
三千年都没登过我的门了,近日却拖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残躯,夜里翻我的院墙。
也不出声,有时踟蹰片刻,有时呆一整夜,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听到过两次,没理他。
后来他都走到我窗下了,却连呼吸声也不隐藏一下。
我便如他所愿推开窗子:「你是吃饱了撑的来我府里遛弯儿的吗?」
应辰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惊慌,可真会装!
「无事……我就是迷路了。」
「呵,那你这总往一个地方迷路怕是脑子出问题了,有病就去治。」
应辰不语,全无之前伤重时看到我那么豪横。
「还不走!」
「我是来……邀请你的,下个月祝祀节,你跟我一起出席。」
祝祀节同人界的皇家春猎差不多,就是天帝带着众仙家去天之涯的远古深山中看一看放养的神兽,有相中的便各凭本事驯服。
多数时候会发生争抢的局面,那便需要手下功夫见真章了,也是变相的斗法,全图一乐。
和离前我每年都会跟着应辰一起出席,每每都有斩获。
我的箭术在天界数一数二,连应辰都甘拜下风。我赢过他,他却不觉得丢面子,反而于众人面前激动地拥抱我。
和离后我再也没参加过,纯粹就是不想碰到他。
「不去。」
「我重伤未愈,不宜动用法力,只能由你来射出首箭,这是规矩。」
「应辰,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天后了,没资格代替你开场,这也是规矩。」
犹如真的被箭射中一般,应辰身形晃了晃,面色骤然苍白,更甚重伤那日。
似乎还瘦了些,双颊微陷颧骨高耸,看上去有几分刻薄。
跟少年时不大像了,那时还带着些婴儿肥,是个奶呼呼的小神仙,却已经领兵去征战祝融一族了。
不慎被对手偷袭,被迫现出原身跌落,正正砸在我面前。
彼时我还是一株菟丝花,尚未修出人形,根茎枝叶蔓延数十里,是怀苍山上最好看的,草。
面对从天而降的巨蟒,我竟没觉得害怕。
一是我知道蛇不吃草,二是它实在太漂亮了。
皮质油亮、花纹绚丽、线条优雅……肉质紧实。
巨蟒沉重地蠕动,身形渐渐变小,最后只剩古槐那么粗。
刚好适合我缠绕上去,他身上竟比冬日的落雪还凉。
远处传来枯木腐朽的「噼啪」声,汹涌的热浪逐渐逼近。
追杀他的人寻不到他,竟然放火烧山了!
来不及多想,我已经本能地用自身枝叶将他覆盖了起来。
大火在我背后烧了好久,灼得我又热又痛,甚至能清晰听到体内汁液蒸发成水汽的声音。
意识逐渐昏聩时忽觉脸上一凉,我以为是下雨了,原来是他的眼泪,一滴又一滴。
我从不知道蛇竟然有这么多水,是水蛇吗?(抱歉,不好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甘霖将我解救,那甘霖的名字叫做止渊。
他原先就长在我隔壁,比我还小五千岁,但天赋异禀,早几百年就修成了人形,法力出众。
饶是如此,也被祝融之火烧的十分狼狈,满脸乌黑,头发还焦了两撮。
「你还好吗?」
我「嘶嘶」吸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他疑惑:「怎么有条蛇,你方才竟然在孵蛋吗!」
话音刚落,那蛇也动了动,变成了一个光不溜秋的小伙子,通身奶白,只有脸蛋红通通。
「啊啊啊啊,你还会生人!」
止渊大叫着跑远了,留下我和应辰面面相觑,准确地说,我长在地上,抬头也只能看到他胯间。
那画面实在太过有冲击力了,我若是长了脸,大概也红了。
只得给他编了个草裙蔽体,他却比我淡定得多。不愧是天界太子,心理素质十分强大。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我就只是一株菟丝花而已。」
「菟丝……不如你就叫司瑶吧。瑶,美好珍贵之意,正适合你。」
我做了几万年的野草,应辰是第一个说我珍贵的人。
8
止渊和重筠会传出绯闻,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有不少仙家最近都常见到止渊出现在重筠身边,偶尔对上眼了,还眉目传情。
总之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我坐在秋千上长吁短叹,芍药这次给我挑的话本有失她一贯的水准。
以我看话本五百年的经验来看,绝对是个男女主破镜重圆的俗气故事。
真就还比不上我们这天界第一狗血四角恋有看头!
我倒是没什么,应辰恐怕不太好。
被同一个人疑似戴了两次绿帽子,估计他弑神的心都有了。
止渊也有点心虚,跑来跟我借长鸣剑。
那剑还是应辰送我的,由女娲补天遗落的神石铸造而成,一刀一剑为一对,啸天长鸣。
他说,那一对刀剑就像我和他一样,相依相伴却又不会遮掩彼此的锋芒,堪为绝配。
当年我为了救他,几乎毁去了本就不多的修为,他便留下来亲自教导我,可说是我半个师父。
所以我偶尔也在想,应辰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那个被他按照自己的心意亲手调教出来的司瑶。
如今是重筠更合他的心意了吗?
我摩挲着长鸣剑,自从伤了应辰之后,它便再也没出鞘过。
「你确定你拿着这把剑招摇过市,应辰不会更想劈了你吗?」
止渊伸手夺过,别在腰间:「我只是防身!」
「你和重筠……」
我及时住了嘴,止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到走都不理人。
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重筠这次不求人,腰杆都硬了,低眉顺眼中藏不住的阴鸷。
「小仙是代陛下来取回长鸣剑的。」
想来应该是看到止渊用了那剑,故意来找不痛快的。
只是不知是应辰的意思,还是她又自作主张。
「那剑本神借人了,想要回去让应辰亲自来说。」
「你明知道陛下他……」
「身负重伤嘛,前些日子半夜翻我院墙时倒看不出来。」
重筠霎时变了脸色:「陛下昨日又添了新伤,正是止渊所为。」
「荒谬!」
就算止渊打得过有伤在身的应辰,他也不敢真的对天帝下狠手。
「难道你不知道啸天刀会永远败于长鸣剑之下吗?」
我脚步一顿,心脏毫无征兆地抽痛了一下。
「那是陛下在铸剑时亲自设下的咒语,若有一日刀剑相对,他甘愿败于你手。你以为你当年凭什么能伤得了他,如今却把那剑给别人去作践他!」
见我怔住不语,重筠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连忙一带而过。
「你既已打算和止渊成婚,便看好你的人,莫让他来我跟前讨嫌!」
难道止渊真看上重筠了?
我脑中一团乱麻,只能抓住这一个不痛不痒的念头,来平息重筠那番话带给我的冲击。
我是真的不知道,但知道了又似乎无关紧要,还不如关心一下止渊的处境。
芍药出去打听了一圈,说止渊被下了天牢,连同我的剑。
我想去找应辰求情,被芍药拦住了,说我这么着急就去,应辰怕会更生气。
芍药是止渊的迷妹,眼下竟如此理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止渊不知道抽什么疯,好好的去招惹重筠做甚!」
「上神,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芍药凑近我:「你有没有觉得,重筠长的有点像你?」
9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应辰去参加祝祀节,作为放止渊出来的交换条件。
偏他还不知死活,非要让我想个办法带上重筠。
那日她私自来找我索要长鸣剑,惹怒了应辰,被下令禁足一个月。
巧的很,芍药也被禁足了,因为胡说八道。
重筠那张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再看无数遍,也是连我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我问止渊:「你觉得重筠同我长的像吗?」
他沉默了一瞬才回答说不像,但我已经有了答案。
真晦气,我一点也不喜欢重筠像我!
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想歪,尤其在知道啸天刀和长鸣剑的秘密之后。
应辰似乎把命交在我的手上,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拿走。
这种莫名其妙却又难以忽视的牵扯让我十分烦躁。
临行前去见了一趟应辰,把剑还给他。
他靠在榻上,墨色的长发丝绸一般披在他修长的颈项,显得一张脸尤为苍白。
「你留着吧,祝祀节难免用得到。」
「我又不缺什么,也不会跟人斗法,用不到的。」
「日后总用得到。」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显然是不打算再跟我掰扯。
这样的应辰让我很陌生,固执而克制,话说的滴水不漏,但做事又似乎背道而驰。
我看着他都觉得脑壳痛。
「要不还是带上重筠吧,你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戈凡也不在。」
应辰说他是有事回了老家,芍药也说她当日并没追上戈凡,多半是看错了,我便没多嘴。
「从前不见你这么大度。」
「那不是身份不一样嘛!」
「我没忘,你不用一直提醒我。」
话说到这份上也是没意思了。
我起身告辞,被他叫住:「……真的决定嫁给止渊了?」
按说我该顺着谎言应下去的,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只能沉默。
「我劝你慎重一些,有些人相识多年也未必完全看得清。」
应辰从前就不喜欢止渊,但好歹还知道君子不在背后妄议他人。后来又怀疑我和止渊有事,更是一见就红眼。
但他向来直来直去,还是第一次这般阴阳怪气。
我这么护犊子肯定是不能忍的。
「你这话说的太对了,我三千年前就栽过一次,可不得吸取教训!」
应辰睁开眼睛看我,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执拗。
「你再为我梳一次发,我就带上重筠。」
「爱带不带,还省的给我添堵了。」
「你确定止渊不会想其他的办法?他若是再敢放肆,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竟然要为了假未婚夫而去求前夫带上绿了我的小三!
止渊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拿起了篦子。
应辰很喜欢我给他梳头,总是眯起眼满脸享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做为回报他也会给我画眉,手艺粗陋被我嫌弃之后,有次半夜里被我撞见偷偷抱着冬瓜练习。
我哭笑不得,他却少见的羞赧,嗫嚅着说画眉在凡间叫「闺房之乐」。
又说将来我与他是要一起归于天地的,这叫「生同衾,死同穴」。
我想说我就不能自己活着吗?仔细想想,啧,恐怕不能。
没有了应辰,漫长无涯的生不过都是煎熬。
原来,我们也曾那样炙热而勇决的相爱过。
此刻,青丝藏白发,岁月终究已逝。
应辰不会像从前那样靠在我怀里,他只是隔着铜镜望我。
「你为了止渊倒是能忍……如此我便更加好奇,若有一日我杀了他,你当如何?」
10
祝祀节当天,我去的极早,为了避开应辰。
他竟然邀我同车:「你既是前天后,又要代替我开场,还是一起走的好,我还能交代你一些事。」
我看都没看他,更不想和被雷劈出失心疯的人说话。
杀了止渊?看我会不会跟他拼命!
这些年来,我做着这九重天的上神,听起来风光,其实并不甚快乐。
无数个夜里,我都会梦到儿时在怀苍山的日子。
还有止渊,会日日提着小篮子来看我,一边采蘑菇一边同我讲故事。
他的厨艺很好,总是坐到我旁边吃饭,坏笑着看我闻得到吃不到的气恼。
当时我迫切地盼望着修出人形,并不是志存高远,而是想吃一口他做的菜。
后来我如愿了,却终究还是没吃到。
因为我有了应辰。
像是长久以来平淡的岁月掉落了一颗流星,绚丽夺目到轻易遗忘了生活本来的面目。
包括止渊的心意。
但他并不怪我,他总是说:「瑶瑶,你爱谁都好,只是一定要快乐。」
当时的我以为和所爱之人在一起就是最快乐的,后来发现不全是。
首先天界的规矩就让我无所适从,好在有应辰护着,否则我一个小妖如何能位列上神,更别说做天后了。
那时为着我俩的婚事,天界几乎闹翻了天。
先天帝不同意,应辰也寸步不让,两人僵持许久,最终还是先天帝妥协了。
他总不能真的放任自己如此出色的儿子叛出天界。
怀苍山当时正被天界制裁,因为应辰在这里养伤期间,被人出卖给了祝融一族。
后虽化险为夷,但先天帝大怒,又没找出告密之人,盛怒之下将怀苍山罚为禁地,全族人法力被夺,不得外出。
而我即将嫁给应辰,却又无能力解族人之困,他们如何能不怨怼我?
只有止渊,红着眼睛祝我幸福。
应辰大概看着我的面子,特意请旨将他也带走了。
同应辰的爱和甜蜜不同,止渊是我最安心的陪伴和最无所顾忌的天真,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底线。
我偶尔也曾想过,要不干脆答应他算了。
又很快被自己唾弃,我无法给予止渊等同的爱,便算做是辜负。
我不想遭雷劈。
思来想去,又就那天随口扯谎要跟他成婚的事道了歉,止渊似乎并不意外,笑容都没变。
只是眯着眼指指远处的吞云兽:「瑶瑶,我将它猎来送给你,你就真的考虑考虑我如何?」
「我要它做甚?」
「让你多读书你非要去放牛!这吞云兽也出身妖界,很有灵性智商也高又会讨好人,适合当宠物,平日里可以吞云吐雾给你解闷,冬日还能暖被窝。它极认主又爱干净,最重要的是,它最爱菟丝花的味道,若是跟了你便不会再亲近别人。」
「爱我的味道……它吃草吗?」
「你喜欢花的味道也不会去吃花啊!」
语声戛然而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重筠正惊喜地小跑过去摸吞云兽的脑袋。
那冬瓜一样的小东西没太多抵抗,长鼻子抖着嗅了嗅,便乖乖地蹲在重筠脚边。
我皱皱眉:「我不要了,心烦。」
止渊却忽而沉了脸,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应辰,却问我:「还记得我方才说的话吗?」
「……哪句?」
「吞云兽最爱菟丝花的味道……」
我脑中白光乍现,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止渊已搭上了箭。
「我这就把它抓来给你……」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破风而去,目标却是……重筠!
「止渊不可!」
应辰嘶吼出声,迅速飞身而去想挡下箭矢,却被止渊下一箭拦住,再回身已经太迟。
重筠胸前正中一箭,连惊呼都断在喉间,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而后,慢慢变成了一团缠绕成人形的白花花的草,头部位置长着一株菟丝花……
止渊叹口气:「看到了吗瑶瑶,重筠不是像你,她就是你。」
11
随着重筠显出诡异的真身,我也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沉间有人抱起我,是应辰。
他手忙脚乱往我身体里输送着什么,搞得我一阵冷一阵热,太阳穴突突地跳。
眼前闪过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是重筠眼中的应辰。
同在我面前时不太一样,总体还是温和细致的,只是不大爱笑了。
是那种恰好让人感到温柔又不确定是不是喜欢的距离感。
重筠为此伤透了脑筋,甚至迁怒于我才处处挑衅。每当那时,应辰却又显露出超乎寻常的包容。
还会亲自教导她修炼,甚至帮她挡下了天劫。
重筠第一次生出了被爱的感觉,以为终于可以取代我,却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才知道……
自己只是一个容器。
一个为我培养残缺灵识的容器。
三千年之期已近,就算止渊不出手,应辰也会杀掉她,将被养好的魂魄归于我灵识之中。
而她,只是一个用通心草做的傀儡罢了。
内里包裹着我的原身菟丝花,日夜被应辰用元神滋养着,最终的归宿却是献祭。
……
重筠的记忆定格在她死前望向应辰的瞬间,而后便融入了我的神识,消失于混沌之中。
我不知该如何接纳,只能痛苦地摇头,又迷迷糊糊地想——
傀儡那样无心无血的东西,竟也会生出情意,于潦草一生中尝尽爱恨嗔痴的苦。
说到底,都是应辰做的孽。
哪怕他是为了我,我也很想骂他。
可是他已经如此害怕,抱着我的手都在颤抖,还是算了吧。
转念之间,我又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旧梦。
梦里有刺耳的喊杀声,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半个怀苍山。
祝融族记恨着当年被天界镇压的仇,对我族也怀恨在心,趁众人法力被封,发动了偷袭。
等我听到消息赶去下界时,怀苍山已经成了修罗场。满地都是断肢残骸,还有被火烧得哀嚎的草木与精灵。
我看得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拼杀,应辰为了救我,差点丢了半条命。
却是被我们保护着的怀苍山族人所伤。
他们彼时已经崩溃,根本分不清谁好谁坏,又记恨应辰连累他们失了法力而任人宰割,便打算玉石俱焚。
应辰护着我坚持到天兵来援,将来犯的祝融族尽数剿灭,轮到怀苍山时却犹豫了。
我哭求他网开一面,他答应了。
最终也只是将怀苍山族人赶去北方极寒之地居住,并没赶尽杀绝。
因为损耗过重,我陷入了昏迷,醒来后记忆出了些问题,忘记了这场惨烈的屠杀。
而应辰却发现了我灵识所受的重创,若不及时修补,就会如同漏了风的油灯,迅速燃烧殆尽。
他翻遍古籍才寻得一法,亲自去了黑水之畔的云川,取回了万年通心树的枝茎内髓通心木,制作了重筠。
眼看着大功将成,偏偏被止渊发现了端倪,还借由吞云兽试出了重筠的身份,又不由分说地将她一箭毙命。
应辰只得用自己的元神强行催化重筠与我相融合,而后更加虚弱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边咳边骂了止渊半个时辰。
止渊嘟囔:「我以为……」
「你以为我会害她?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为了她我连你都能留着……」
「……什么意思?」
应辰却没继续说,只是威胁他:「若司瑶有何闪失,我必定要你的命!」
「不用你动手,我自行了断了去陪她。」
「你……你想得美!」
「你以为你这样做是为瑶瑶好吗?不,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难过!」
「那通心木之所以为制作傀儡的首选,就是因为它极具灵性。若是被她察觉出我是骗她的,她宁可自绝也不会帮忙。」
应辰叹口气:「我比司瑶更难过,但我必须这么做。」
他就是这样一个过于自我又自负的人。
被他这样的人爱着,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闭着眼睛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只有心痛难当,生生涌出泪来。
长久的沉默后,一只手抚上我眼角,止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醒了?」
我睁开眼,看到应辰苍白却微笑的脸,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也只是缓慢抬起手,摸了摸他新添的白发。
12
重筠的事并不适合惊动太多人,毕竟应辰的做法也不合天界的规矩。
祝祀节照常进行,众仙依旧赏花驯兽,把酒言欢。
只有零星几个细致的人发现,天帝已经悄悄搬进了前天后的寝殿。
看样子,天界快有喜事了。
是啊,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开怀的事呢?
应辰确实很开心,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我就有些尴尬了,一想起我之前还在他面前说要同止渊成婚,就囧的脚趾抠出三间房。
止渊更是早早就跑没影了,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
「司瑶,你这几日为何都不看我?」
「……啊?无甚,就是眼睛有点酸……」
我随口胡扯,应辰却紧张的很,拉着我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最后又去翻看古籍了,生怕我落下什么后遗症。
如此这般,我便更加难受了。
不敢承认这些年的分离终究让我们变得陌生了,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
不知该以何种情绪去面对他,感动还是愧疚,似乎都不恰当。
应辰自作主张地剥夺了我知情的权利,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情的角色,却将我变得十分被动。
被动地接受他给予的爱或痛,无力且无奈。
「司瑶,我曾说过要与你一起归于天地,不是说说而已。所以我也是在救我自己,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当然,如果你怪我怨我,我都可以接受。」
应辰说这些时正背对着我看月亮,今日的月神可能心情不好,月光都灰扑扑的。
显得他背影越发寥落,瘦的像一片云。
我突然就狠狠心痛了,彻夜难眠。
听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给我盖盖被子,怕吵到我都会躲出去咳嗽。
第二日,我发讯叫来了芍药,两个病号总得有一个人照顾吧。
不知是不是换了个地方不习惯,还是应辰在这里她有些紧张,做事毛手毛脚的。
我以为她是想出去玩,便打发她去找止渊,结果她还是兴致缺缺。
似乎在不经意搜寻着什么却落空的烦躁。
莫不是喜欢上了某位仙君却寻不到碰面的机会?
我神秘兮兮地同应辰说了,他鄙视我的八卦,却还是找人拿来了出席祝祀节的仙家花名册,一个一个同我分析起来。
这位已有家室,那位订了亲,还有龙阳之好的也不行……很快刷下去一大批。
剩下的看着,也不像同芍药有交集的,有些还歪瓜裂枣。
「罢了罢了,我还不如撮合她和止渊呢。」
「你舍得?」
「你指哪个,芍药还是止渊?」
应辰咬牙,伸手来捏我的脸,痒的我忍不住笑,这才找回些从前的感觉。
「芍药服侍我多年,与我情意深厚,我自然是盼望她有一个好归宿……止渊也是。」
「呵,最好赶紧给止渊找一个,省的他总是贼心不死!」
「你做天帝的能不能别这么狭隘!止渊觅得良缘诞下后嗣是于我族有大益的事,他可是最顶级的牡丹花类……」
「对了,我们族人……还好吗?我是说在北边还安分吗,没有给天界添麻烦吧?」
应辰微微一顿,含混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他还是耿耿于怀,是以这些年来我从未过问过怀苍山的事,连止渊都很少提起。
这天界的事都逃不过应辰的耳目,他已经手下留情了,我们都不想惹他不高兴。
但我心里又像猫挠一样,除了想念还有愧疚。
我在这里过的很好,族人们却受尽煎熬。
「应辰,我不求你能恕他们回来,但是能否让我去封信问候一下?」
他明显不悦,但还是答应了,亲自出门去安排。
我松了口气,想叫芍药去告诉止渊一声,发现她正望着应辰离去的背影:「上神,你同陛下和好了?」
「算是吧……我也说不好。」
「那重筠呢,你也不介意了?」
我同芍药说了重筠的事,她半晌都回不过神。还是我叫她去给我倒杯茶,她才动了动,却连茶水凉了都没发现。
多半是惊到了。
五日后,应辰拿了回信给我。族人们多年来休养生息,虽然环境苦,但一切都还算安好。
我彻底放了心,祝祀节也要结束了。我忍不住手痒,打算一展身手。
应辰乐得陪我,骑马跟着我进了深山尽处,翻滚的层云连接着广袤深海,不时有鲤鱼跃上龙门。
我挽弓搭箭,羽箭破风而去,却换来一声短促的哀嚎。
那人从树丛中猛地窜出,似乎正打算攻击应辰,被我歪打正着地射中,登时摔在地上。
我看清他容貌的一刻,忽而浑身冰凉。
容禾,他此刻分明应该和怀苍山众人一起守在极寒之地,却为何出现在这里?
擅离禁地、刺杀天帝,俱是死罪。
他却并不害怕,只是恨恨地盯着应辰,又啐了我一口。
「司瑶,你夜夜睡于仇人枕畔,就不怕怀苍山族人的数万亡魂来找你吗?」
13
后来我回想,最讽刺的事大概就是应辰屠尽了怀苍山一族,但其实都不识得他们。
是以并没认出容禾,才会让他有时间说出那句话。
等他反应过来想出手时,长鸣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让他说完……应辰,求你……让他说完……」
不要再让我当一个蒙在鼓里的傻子,一个粉饰太平的罪人。
半晌,应辰才轻轻叹口气,松开了抓着我衣袖的手。
他似乎放弃了什么。
而我也已经明白。
「为什么?」
「其实当年那场偷袭,是你们族人联合祝融族做戏骗你前来救援的,最终目标还是在我。」
应辰声音渐渐凉透,事到如今依旧恨的牙痒:「司瑶,我绝对不允许有人把心思动到你头上,所以他们必须死。」
容禾还瘫在地上,闻言扭曲狂笑。
「仅仅就是因为这么个理由,我族几万族人就都该死吗?那些一生和善的老人,牙牙学语的幼童,还有很多人……我们从来都没害过她也没害过你……可你却连一条活路也不给我们留!」
那场屠杀何其残忍血腥,在容禾的疯言疯语中可见一般。
应辰的手下为了帮他报仇,都带了虐杀的心态,任意地羞辱折磨,甚至以此为乐。
连应辰都微微皱眉:「……我没有让他们……」
「都一样!」
我厉声打断他:「应辰,杀人凶手从来不必区分手段,因为结果都一样。」
他被我冰冷又带嘲讽的话刺到,下意识想靠近我,甚至忘了脖子上的剑,鲜血潺潺而下。
我和他都没去看一眼。
这样的伤比起怀苍山那人间炼狱,根本不算什么。
但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漫山遍野的哀嚎。
一张张鲜血淋漓却愤怒无助的脸,不停地质问我,为何不救他们,又为何不为他们报仇?
「哐当」一声,长鸣剑掉在地上,应辰已经扑过来抱住了我。
「司瑶,原谅我……原谅我……」
原谅?
怀苍山族人数以万计的枯骨还不知抛于何处,容禾哪怕以卵击石都还要拼死来报这血海深仇。
我又该如何谈原谅!
「我不该瞒你骗你,但我不后悔。为了不让人伤害你,我只能永绝后患。」
我嗤笑,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又咸又涩。在我的灵识日渐丰盈完整后,我终于会流泪了。
「所以你要把我变成一个在这世间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附于你,也就此受制于你。若有一天,我违逆你的意思呢,你也会杀了我吗?」
应辰狠狠摇头:「不会的,我怎么会伤害你呢?司瑶,我那么爱你。」
「那你就可以随便做自以为对我好的事吗?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把我当一个傻子,最后还要用深情逼我谅解……这就是你的爱吗应辰,我不想要了。」
我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见着他背后的容禾捡起地上的长鸣剑朝他刺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我的本能已经先于意思,抱紧了他想要避开。
下一瞬,容禾手中的剑被射来的箭矢击落。
是止渊来了,后头还跟着气喘吁吁的芍药,看了容禾两眼,才谨慎地捡起了我的剑。
止渊面色阴沉,显然是在远处已经听闻了怀苍山的事,但他还是阻止了容禾。
应辰是天帝,若有闪失六界都将震荡,况且,他知道我舍不得。
是啊,我竟然还舍不得!
容辰看了看止渊又看了看我,突然拾起箭矢狠狠刺入了自己胸口。止渊连忙蹲下查看,随即对着我摇了摇头。
怀苍山最后一个的族人,就这样死在了我们面前,甚至没再说一句苛责。
大概已经不把我和止渊当做族人了。
止渊看我一眼,我也从他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悲伤和愧疚。
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只有把容禾带回怀苍山安葬,将曾经的家修成一座冢。
应辰却不允许。
「司瑶,你跟着止渊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与你早已和离,再无干系,你管不了我去留。」
从前我留在天界,是觉得错不在我仍能自处,如今我和应辰再难以面对,只能离开。
止渊也动了气:「你若真为瑶瑶好,就不该勉强她。」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应辰蓦地变了脸色,看止渊时已带上了几分杀意。
「你有何资格说这些,真当我不知道你从前做了什么?」
14
应辰说止渊就是当年将他出卖给祝融族的告密者。
当时戈凡就已经查出来了,他顾及着我并没有揭穿,但又不放心,便把止渊一起带到了天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怀苍山族人因此受到连累,才有了后来的不臣之举,说到底,止渊才是罪魁祸首。
「我不信!」
我把茶盏砸在应辰身上,溅了他满脸的水,他也不恼,只是拿着丝帕给我擦手。
止渊被他关了起来,我想尽办法都查不到一丝线索。
尽管知道作为要挟我的筹码,止渊应该是很安全的,但我还是心急如焚。
一再的追问之下,应辰竟然这样跟我说。
「我一个字都不相信,除非你让戈凡和止渊当面对质。」
「好,我这就差人寻戈凡回来。」
当天夜里,我坐在阶下回想应辰的表情,笃定中带着恼恨,多半掺不得假。
但要说止渊会做出那样的事,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芍药急匆匆地从院外跑进来,压低声音:「上神,我打听到止渊被关在何处了。」
那处僻冷,我拉着芍药走的太急,她不慎崴了脚,便指了路让我先去。
我满怀着激动与不舍,心里盘算着该怎样说才能哄的止渊不要管我,先行离开天界。
却没想到,最终只看到令我目眦欲裂的一幕。
应辰手持啸天刀,狠狠刺透了止渊的胸口:「既然你还不肯放弃司瑶,那你就去死吧!」
我看着止渊一点一点倒下,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般,直到眼前变得赤红,才发现竟流出了血泪。
突然庆幸自己方才因为太过悲痛没能发出声音,才有机会还能走近看止渊最后一眼。
他双眼还微睁着,面目依旧精致美丽,只是瘦了些,下巴都有些发尖。
腮边溅落了两滴血,我伸手擦去:「你且先等等,待我报了仇,咱们就回怀苍山。」
感受到我的杀意,长鸣剑开始铮鸣,仔细听还依稀能闻得相似的声音,应辰果然还没走远。
芍药踉跄着跑进来,一下子撞到我身上,半晌,才哭出声来。
我拖着步子往外走,在拐角处碰到急行而来的应辰,面色慌乱:「司瑶……」
下一秒,我已持剑向他刺去,招招致命。
应辰没料到我会突然发难,又不肯还手,闪躲间被我刺了三剑。
但是,还不够,这怎么能够呢?
我的族人,我的止渊,还有我的一颗真心,都是被他葬送的。
不对,还有我,我也是帮凶。
一念及此,我悲愤地嘶吼出声:「应辰,我恨你!」
他动作一顿,又被我刺中一剑,却不知痛一般伸手握住剑身,一步步像我逼近。
眼眸中满是哀伤,似乎全身的伤口加起来,都比不上我那句话更让他痛苦。
我握紧长鸣剑,语无伦次:「为什么……你不该……你最不该杀了止渊!」
「我……」
语声戛然而止,应辰像骤然被抽去了浑身力气一般委顿在地,脸上还保留着最后一瞬的惊讶。
金黄色的荧光开始从他体内溢出,如烟花般消散。
而身后,芍药变成了戈凡的模样,手里正攥着捏碎的骨羽,是方才那一撞从我袖子里偷走的。
骨羽碎了,所以应辰……死了?
我胸口像是被捅穿一般,四肢百骸剧痛,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戈凡的圈套。
真正的芍药早在下界就被杀害了,再回来的,是伪装成芍药的戈凡。
因着生母出身卑微,戈凡自小就倍受冷眼,只有应辰护着他,他也全心依赖着应辰。
祝融之战中,他亦身受重伤,彼时应辰正留在怀苍山照顾我,便没有顾及到他。
他因此怀恨,假装成怀苍山族人向祝融族出卖了应辰,又谎称是止渊所为,就是为了让应辰与我反目。
后来应辰与我成了婚,但还是一如即往地关照信任他,他便没再兴风作浪,相安无事多年。
直到重筠的出现。
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对方心里却只有应辰,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尤其在应辰为重筠挡天劫之后,他更认为应辰是故意的,要用苦肉计和他抢重筠。
长久的压抑和嫉恨已经让他变得扭曲而疯狂,他决定除掉应辰。
而容禾就是他的武器,一个报着必死之心的复仇者,在他的帮助下必能一击即中。
一切都规划的非常完美。
只是他没想到,重筠竟然不是个人!
止渊那一箭射死的不仅是一个傀儡,还有戈凡满心欢喜的一场美梦。
他更加愤恨,恨应辰,恨止渊,也恨我,恨所有伤害重筠的人。
所以他改变了计划,安排容禾被我撞见,让我知晓怀苍山族人惨死的真相,再引我前去,亲眼看到「应辰」杀了止渊……
戈凡仰头大笑:「止渊被我亲手所杀,应辰临死前都以为司瑶恨他,而司瑶,也将在悔恨与痛苦中消磨一生……哈哈哈,重筠你看到了吗,我为你报仇了!」
我看着他扭曲而快意的脸,连骂他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唏嘘人为何会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好,却因为一点不如意就心生恶念。
恐怕连应辰自己都想不到,他竟然最终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弟弟手里。
应辰,应辰,应辰啊……
金光散尽,我怀中已经空空如也,往后这天上地下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做应辰的人。
他曾经是我的夫君,他说他那么爱我,最终却来不及对我说一声告别……
心脏骤然紧缩,鲜血翻涌着冒出喉间,我轻轻咽下,对着戈凡娇滴滴地开口。
「重筠就是我啊,她此刻就在我的身体里面,你过来,我把她还给你好不好?」
戈凡蓦地怔住,眼中忧疑和欣喜交织,却仍如被蛊惑一般朝着我靠近。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重筠,连被我一把捏碎心脏都忘了呼痛,只是痴痴地看着我的脸。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痛苦太久,因为我的一生也到尽头了。」
没有人知道,当年我神识有损是因为我曾把一半元神分给了重伤的应辰,那根骨羽里也有我的生命之源。
死生契阔,深情的从来不只他应辰一个。
好在,「生同衾,死同穴」,到底不算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