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枕红缨

1.

阿哥战死沙场那年,我只有五岁。

我站在临淮侯府门口等他凯旋,等了很久很久,却只等回了阿哥的红缨枪。那是贺兰家代代相传的神枪,有传闻说,持此枪者会无往不利,所向披靡。我阿哥,更是将这柄神枪使得行云流水,出神入化,可为什么,这红缨神枪,没能将他带回来见我。

侯府门前,十里缟素,爹爹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皱纹刻进了他的眉心,他伸出手,想摸一摸阿哥的红缨枪,可他的手抖啊抖,却终是他的眼泪先一步落下。

临淮侯府前,热闹了很多天,我穿着素白的丧服,站在门口,看来来往往吊唁的宾客,他们没有一个人,像我爹爹那样伤心。甚至,爹爹不在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说小侯爷一死,贺兰家,要就此绝嗣了。

我将阿哥的红缨枪牢牢抱在怀里,我不懂什么是绝嗣,也不喜欢府上的这些热闹。我虽然是个小姑娘,但自小就立志,也要当阿哥那样的少年将军,如今阿哥不在了,那该是我替临淮侯府披挂上阵,保家卫国。

贺兰家的铁骑一向横扫南境,我,绝不会让阿哥的红缨枪在世上蒙尘!

从阿哥死那年起,我拖着比我还高的红缨枪,风雨无阻地往返演武场,操练习武,直到那红缨枪也能在我手中挥舞自如,一晃,就过了十二年。

十七岁那年,越国又来犯我南境,我穿上阿哥的银铠,背负阿哥的红缨枪,在帝都的宫城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只求陛下能允准我出战迎敌。

但那扇沉重的宫门,却始终不曾为我大开。直到第四日,爹爹前来寻我回家,我不肯,他不得不将我打昏在地,拖回了侯府。

一个月后,南境传来了战败的消息,陛下震怒,朝野惶恐,京中再无人敢自请出战。终于,万般无奈之下,有人想起了日迫西山的临淮侯府。

我爹临危受命,以六十高龄挂帅出征,而我,成了大周朝,第一位策马领兵的女先锋。

我一身红衣,骑着我的小红马,一路向南驰骋,阿哥的红缨枪再一次在疆场上呼啸往来,刺破无数敌军的躯体。

血肉横飞间,再也没人在乎,我是不是女儿身。

南境一战,我领兵,在半月间接连夺回了三座城池,最终和我爹在边境汇合,挥兵南下,直捣越军大营,生擒了主帅。越军四散,都被我赶入了烟瘴茂林之中,我执意封山一个月,终于硬生生逼降了越营全军。

此战过后,大周朝,不仅重新记起了贺兰一族的红缨枪,更记住了我的名字。

我叫贺兰嫣,是红缨神枪的新主人,也是临淮侯府,唯一还活在这世上的孩子。

 

2.

大军还朝后,陛下单独接见了我,他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便说,还想继续上战场。

陛下听了我这话,面色有点为难,他说如今四境平稳,八方来朝,着实没有仗打,不过我这样能干,他可以把自己的禁军分一半给我统辖。

我其实挺想答应的,但奈何面圣之前,爹爹已经反复叮嘱过,告诫我一定不能领受朝职,尤其不能领兵,若不然,他下次出征,就绝对不带我了。

我爹已经六十多岁了,哪里会有再出征的机会。但我也不敢把他生生气死,只能违心拒绝了陛下的好意,说既然没有仗打,那我就差不多该回府了。陛下听了我的话,愣了好半天,终于还是磕磕绊绊地问我,要不然,给我封个郡主什么的?

我听了个陛下的话,有一点犹豫,便问陛下,郡主,算朝职吗?

陛下听了,忙笑着说,不算朝职,我松了一口气,就赶紧说好。陛下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当即就下旨,将我封为平阳郡主。

陛下说,我有唐朝平阳昭公主的飒飒英姿,因而以平阳给我为封号。我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虽然我才疏学浅,没听过平阳公主的事迹,但还是能听出来,陛下在夸我,自然就红着脸,谢了恩。

陛下见我谢了恩,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他留我在宫里用了午膳,又旁敲侧击地问我,可已许过人家?我听了陛下的问话,连忙答道,还没许过人家,但是在南境的时候我想过这事,打算一回京城,就办个擂台,给临淮侯府招个赘婿。

说完,我还有点忐忑地跟陛下说,这个主意,还没跟我爹说,怕我爹不同意,所以想先来求求陛下,若是陛下肯答应,那我爹也不敢反对。

说完,我有些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对陛下说:

「贺兰嫣没能生为男儿身,不敢肖想继承爵位,但临淮侯府只剩臣女一个独苗,臣女实在不忍心出嫁,留爹爹一个人垂垂老去。」

陛下听完我的话,整个人都瘫在了龙椅上,他连擦了两次汗,又喝了一整盏茶,最后站起来,在大殿上连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一跺脚,转头跟我说道:

「既然是贺兰姑娘的一片孝心,朕就豁出去了,在迎凤楼给你设台,让你比武招亲!不过这事要先瞒着临淮侯,大不了事成之后,朕亲自去跟老侯爷负荆请罪!」

我瞅了陛下一眼,有点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唉,我就想求个恩典,拉陛下当个靠山,没打算让他亲自插手啊,迎凤楼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人路过呢,我本来打算把擂台办在城门口的,那里南来北往的行人多,这才有机会能选出好男儿。

不过,既然陛下已经开口了,这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一个月后,迎凤楼下就搭起了擂台,我穿上一身方便行动的衣衫,偷偷溜出了侯府,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了迎凤楼。

不愧是陛下亲自督办的比武招亲,迎凤楼这种偏僻的角落,都聚起了密密麻麻的人,但我站在楼上,往下看了一眼,就直皱眉头。

陛下看到我来了,一副很是得意模样,腆着大肚子晃悠到我身边,笑眯眯地跟我说,这迎凤楼下聚集的,都是京城世家中,身手绝顶的好儿郎,定会有一个让我满意的。

我有些尴尬地冲陛下笑了笑,跟他说,这些人有一大半我都认识,凡是我认识的,都打不过我。

陛下听了我的话,笑容僵在了脸上,额头又流了下汗来,他自己嘟囔了半天,最后又是一跺脚,冲我嚷道:

「无妨!贺兰姑娘只管比试,若这当中真的没一个配得上贺兰姑娘,朕,朕……」

陛下说着,转身一指他身后的那个少年,瞪圆了眼睛对我说道:

「朕就把七皇子赔给你做夫婿!」

我抬头看了看,一身华服、举止风雅、瞠目结舌的七皇子,觉得自己很是委屈。

若是按我想的,去城门口摆擂台,我才用不着这弱不禁风的七皇子给我兜底呢!

 

3.

不管怎么说,我不想拂了陛下的一片好意,就还是翻身上了擂台,台下的男子们看到我,都不禁发出了一阵骚动。我冷着一张脸,无视他们的窃窃私语,只让人按顺序上场来跟我比试。

过了半个时辰吧,擂台下就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被我掀翻在地的公子哥儿,还没上场的那些人,眼里也都是恐惧。就好像兔子头一遭遇到狼,腿吓软了,想跑都不能跑。

我抬头看了眼迎凤楼上,只看到陛下在一个劲儿的擦汗,七皇子却是一脸淡定,不紧不慢地喝茶看热闹,好像,看上去还有点幸灾乐祸?

我又转头看了看剩下的这些人,不无沮丧地想,完了,我贺兰嫣这辈子,有可能要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七皇子凑合过了。想到这里,我又抬头瞥了七皇子一眼,不由得叹了好几口气。

楼上,陛下看我停了下来,忙让人来问我,可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这才刚打了半个时辰,只能算松了松筋骨,我忙说不累,但又怕搅了陛下的好意,便借口说渴了,要了茶来,匆匆喝了两口,便又回到了擂台上。

今日,陛下亲临观赛,台下的男儿们就算再不愿意,也要硬着头皮上擂台。不过一会儿,永安侯府的二公子就被我打落了门牙,汾阳王的四弟也让我拧断了胳膊。就这,还是我顾忌他们的身份,只敢使出来三分实力的结果。擂台附近一片哀嚎之声,但哀嚎声再大,都掩盖不过迎凤楼上七皇子的笑声和叫好声。

我心里觉得这样挺没意思的,身手好是我的错吗?倒不如说是这些贵公子们没出息。我临淮侯府这样的出身,还需要计较赘婿什么家世吗?按我本来想的,只要不是山贼出身的就行,重要的是身体结实,方便陪我一起练武。

再者,撇开这些不说,我贺兰嫣也不是什么东施无盐之流,至少我出征前,京城的官媒人都是把我当成香饽饽的,不过这场擂台打完,我怕是要成了她们的噩梦了。都怪陛下,非要揽差事,害得我把半京城的公子哥儿都得罪完了。

又等了一会儿,着实没有人再敢上前了,我叹了口气,准备去跟陛下告罪,然后打道回府,让我爹去操心我的婚事,正要转身,却看到一人挤出重围,闪身跃上了擂台。

面前的这个男子看上去比我大了几岁,长得极为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他冲我躬身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贺兰姑娘,微臣斗胆了。」

他人长得挺清俊,声音更是好听,我虽然不挑剔男子的相貌,但也不否认他生得赏心悦目。就是不知道,这人经不经得起我的招式。

我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后退了半步,准备迎战。

就在我退后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突然毫无征兆的极速跳动了起来,无论我怎么平复,都全无往日的那种平静。

那人好像并未看破了我的失常,不带我调整,便已全力向我攻来,我提了口气,堪堪躲过他的一击,只觉得心里愈发慌乱,全身发软,好似凭空少了一半力气。

那人好像察觉了我有迟滞,气势大涨,下一招,直冲我的面门而来,我闪身,勉强躲过他的攻击,挥手想要劈在他左肩,却没料到脚下一软,整个人都往地上倒去。

但我没有倒在地上,那人眼疾手快地将我揽入了臂弯,只一瞬,我就被他打横抱进了怀里。

他轻笑了一声,有些羞涩地望着我,对我轻声说道:

「姑娘承让,微臣赢了。」

我输了……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输了?!

还不待我开口,迎凤楼上的陛下就暴出一声欢呼,有他这一声惊呼,台下的众人才仿佛一一反应了过来,霎时,迎凤楼上下爆出的无数掌声和恭贺声,简直震耳欲聋。

我有点不知所措的抬头,正好就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双瞳仁很是干净,正冲着我笑,好像一泓月牙状的湖水。

我听府上的姨娘们说过,女人在遇到喜欢的人时,是会乱了心跳,手脚发软的,而我长这么大,就算在南境浴血杀敌时,也不曾乱了心脉,软了手脚。

为何,偏偏是刚才,我控制不住心跳,手脚也使不出力气,难道,这就是姨娘们说的心动吗?

可是,我明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4.

「不算!这局不算!」

我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这声音惊了一惊,我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刚落地,便看到七皇子怒气冲冲地从迎凤楼上跑了下来。

「平阳郡主,本皇子还没跟你比试,这招亲怎能就这样轻易结束?」

说着,七皇子撩开自己的长袍,手脚并用,好不笨拙地爬上了擂台,仅仅是爬上擂台,就将他累得满脸通红。七皇子起身,刚站稳,就要伸手把我从那人身旁拉开。

不过,七皇子的手还没碰到我,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不是我下的手,是刚刚打赢我的那位公子,他就对着七皇子就是一计重拳,七皇子落地后,一屁股就摔在了擂台的角落里。

说实话,这一拳着实不错,很得我心。

「七殿下,陛下明文有旨,谁最先击败贺兰姑娘,谁便算取胜。今日迎凤楼下,有这么多世家公子为微臣作证,七殿下为何要口出狂言,说此局不算数?」

方才还那样温煦柔和的一个人,转脸面对着倒地的七皇子,却冷酷得像个罗刹。尤其那双目横秋水的凤眼,此刻已高挑入眉梢,看向七皇子的眼神,淡漠无情,仿佛要将他就地生吞活剥了。

「七殿下今日若想带走贺兰姑娘,尽管跟微臣比一比,若是不服气,就先过微臣这一关吧。」

七皇子也顾不得自己形容狼狈,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那位公子,扯着嗓子高喊道:

「比试就比试,反正今日,你休想这么轻易就自称平阳郡主的夫君!」

我这人,在人情世故上一向迟钝,擂台附近的气氛都已经寒如冰霜了,我却还只顾着盯着那公子细看。只觉得,他越看越眼熟,但我就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算数,自然算数,朕的话一言九鼎!今日擂台,沈爱卿胜了!」

话音落,陛下终于托着他的大肚子,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七皇子悻悻地收手,满脸还写着不甘心。陛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揪了一把七皇子的耳朵,随口呵斥了一声,让他立刻滚回宫去,不得再生是非。七皇子又瞪了沈公子一眼,也只能冷哼一声,一甩广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陛下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草草关心了我几句,又恭喜了那沈公子几句,便也匆匆忙忙回宫了。陛下走了,擂台下的那些公子少爷们也都如获大赦一般,争相恐后地走了个干净。

我站在擂台上,看着眼前这位招赘来的夫婿,心里居然格外平静。按姨娘们的说法,我现在应该小鹿乱撞才是,刚刚那样心慌,现在又没有一点反应,怕不是,我这心脏出了毛病?

「嫣儿,我们回家吧。」

他冲着我笑了笑,然后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我看着那只手,愣了好久,终于还是握了上去。

罢了,还在南境时,我不就已经想开了吗?找不到十二年前的那个人,那其实天下男人都差不多, 既然选中了这一个,那便就是他吧。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问问他的名字,但还没发出声,便听到擂台下,响起了个暴怒不已,如惊雷般的声音:

「沈涣之!你再碰嫣儿一下,老夫取了你的狗命!」

话音伴着一道银光直冲他落下,我本能的想抽手,好将他推开,却被他抓紧了掌心。我爹的这一剑,他没躲,没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样生生受了。

爹爹的佩剑,没入他的肩膀三寸,但终究是硬停了下来。沈涣之额头上暴起了几段青筋,他的伤口涌出血来,染红了一身白衣,这一剑,想也知道,应当是极疼的。

沈涣之伸手抓住了我爹的剑,剑刃锋利,他只是握在手中,便被割出了伤口。

「侯爷,属下,是真心倾慕贺兰姑娘。」

「这场比武招亲,老夫毫不知情,算不得数!」

我爹气红了眼睛,表情都狰狞了,但沈涣之也没有一丝畏惧,只是神色自若地回望着我爹。

「侯爷,陛下都已经同意属下和嫣儿的婚事了,属下为了嫣儿,甘愿入赘临淮侯府!」

「沈涣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如今已是掌宿禁军的羽林中郎将,怎可前途尽弃,到贺兰家当赘婿?!」

我爹的这一声怒吼,终于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回忆,我突然记起了沈涣之这个名字。

这个沈涣之,曾是我阿哥手把教出来的小徒弟。

 

5.

「沈家世代清流,你又是沈家长子,怎可入赘!你是要让沈家从此在京中再也抬不起头来吗?!」

我爹怒视着沈涣之,厉声质问之下,爹爹的额头上也暴出了几条青筋。沈涣之还是一脸平静,左手始终抓着我爹的剑锋,不曾有一刻松开。

「侯爷,属下只是庶出,本就不奢望继承家业,再说,沈家这些年还不够自甘堕落吗?还有什么脸面值得遮掩?侯爷想想我那些被送入高门世家做妾的姐妹们,可还觉得沈家是清流?!」

我眼看着我爹和沈涣之对吼,很是不知所措,沈涣之的血还在流,眼看他衣服上已经红了一大片,我到底觉得有些不妥,便小声冲着我爹说道:

「爹爹,你的剑……」

「嫣儿你住嘴!为父与沈涣之的事情,你不得插手!」

我平日里,自诩是叱咤沙场的女中豪杰,但唯独对我爹没有办法,他现在让我闭嘴,我就当真被吓得卷住了舌头,再没胆量给沈涣之求饶了。

「沈涣之,就算沈家破败,但你为什么就不肯替自己想想?!你现在有军功在手,又身居要职,一旦做了赘婿,便是前程尽毁!你这样做,对得起老夫对你的期望,对得起询儿对你的悉心栽培吗?!」

我听到「询儿」两个字,忍不住低下了头,好多年了,我以为爹爹再也不会提起阿哥的名字了。贺兰询,应当早就被临淮侯府之外的人所遗忘了,难道,沈涣之是个例外吗?

「我没忘!侯爷的重用,还有师父的恩情,涣之从来就不曾忘记过!侯爷,涣之说过很多遍了,我不在乎什么官位,更无所谓虚名,我只想与临淮侯府共同进退,共卫家国!这也是,属下对师父的承诺。」

说完,他握着我的右手,突然加重了几分力气,人也转过头,有些迫切地看着我。

「更何况,涣之对嫣儿的心意,您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他对我的心意,我爹一直都知道?

可是,可是,我怎么从来都不记得他这人的存在?就连沈涣之这个名字,也是小时候,因为阿哥经常念叨,我才记住的。不过,细想也不对劲,若是我从没见过他,为什么他一上擂台,我就会觉得他很眼熟呢?

我被沈涣之和我爹这番对话搅得一头雾水,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乱麻。

我爹好像被沈涣之的话气到了,大喝一声,硬将他的佩剑拔了出来。沈涣之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得不松开了握剑锋的左手,这一下,光看着就疼,想他的手上已经皮开肉绽了。

「沈涣之,你如此执迷不悟,就不要怪老夫狠心了!」

我爹说着,又要劈剑向他砍下,谁知那沈涣之非但不躲闪,更是直接就跪在了我爹面前,大有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

别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夫君,再说他要是死在我爹的剑下,我该怎么跟陛下交代啊。没办法,我只能挣开沈涣之的手,也往地下一跪,死死抱住了我爹的大腿。

「嫣儿,你放手!」

我这一抱,真的让我爹的身形顿了顿,但他正在气头上,这一剑若是落下去,恐怕沈涣之就要下去给我阿哥作伴了。我想嚎两声哭一哭,让我爹停下来,但越是着急,就越哭不出来,只能先小声苦劝我爹。

「爹爹,这比武招亲,都是陛下的主意,不怪沈涣之,您老怎么能拿他撒气呢。」

「逆女,你休得胡说!陛下一向厚待淮阳侯府,怎会平白瞒着我给你比武招亲?!定是这沈涣之在暗地里捣鬼!」

我听了我爹的话,觉得魂魄都被吓飞了一半,心里直叫苦,难怪陛下刚刚风一般地跑了,原来他也怕我爹发怒,找他算账。

陛下啊,您这也算豁出了吗?我看您是把我豁出去了!

我爹发起火来虽然可怕,但是,也不能就这样冤枉了沈涣之,让他白白被我爹砍死。我只能硬着头皮,抱紧了我爹,闭上眼,高声喊道:

「爹爹,女儿错了!这比武招亲,是女儿的主意!瞒着你,也是女儿让陛下做的!」

这一声,喊得挺有用的,我爹的剑立刻就停住了,我害怕得不敢睁眼,生怕这一剑,转而落在我身上。

我爹生气的时候,什么样的死手都敢下。

 

6.

「嫣儿,你……」

我爹握剑的手缓缓放了下来,我悄悄睁开眼,瞄了他一下,好像,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反正,实情都已经说了,我也就横下心来,开口把一切都招了:

「爹爹,临淮侯府就剩我一个孩子了,嫣儿不孝,从小就让您担惊受怕,嫣儿担心自己出嫁后,没有人给爹爹养老送终,所以才求陛下允准,给嫣儿比武招亲,择婿入赘。」

我爹看着我的眼神极为复杂,像是生气,又像是心疼,他把佩剑一扔,冲着我大吼道: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瞒着为父?!」

我被他震了一震,像只小鸡崽一样缩在了他的腿旁,抬眼看着他,哆哆嗦嗦地说道:

「嫣儿,没想着在陛下能在世家子弟里给我选婿,原先只想借着比武招亲的名头,找个身手好的,平民也行,怕,怕选到个糙汉子,爹爹看不上……」

我爹听了我的话,脸上的青筋又多暴了几条,扬手就要打我,我害怕得伸手抱住了头,但这一次,等了好久,我爹的手没落下来。

他被沈涣之拦住了。

「侯爷,嫣儿一片苦心,您不该冲她生气。若是侯爷还有怒气,还请都撒在涣之身上。」

我爹要打我,我一向不敢躲的,但是,自从阿哥不在了,今日是第一次,有其他人当面拦下我爹,不想看到我挨揍。

「爹爹,您别生女儿的气了,若是,若是您看不上这一个,陛下说了,可以把七皇子赔给女儿做夫婿。」

我这话一出,我爹的脸就变成了青色,好像,沈涣之的脸色,比我爹还难看。不过难看归难看,他倒还是一直拦着我爹,始终没让我爹的巴掌落下来。

我爹气了半天,终于还是把空举了半天的巴掌放了下来,虽然他不打算教训我了,但冲我问话的语气却依旧没有放软。

「陛下真的说把七皇子许配给你?你把陛下的原话讲给我听!」

我瘪了瘪嘴,抬头,小心翼翼地告诉我爹,陛下说了,若是比试中,没人打得赢我,便让七皇子做我夫君。我爹听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涣之。

「嫣儿,你当真输给这姓沈的小子了?!以你的身手,不应该啊!」

我被我爹说得脸上有点发烧,只能默默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脸红,沈涣之好像偷偷笑了笑。他放开了我爹的手,整了整衣裳,拱手对我爹说道:

「侯爷,涣之不才,但若是嫣儿嫁给了七殿下,怕是侯爷会更加为难吧。」

我爹听了,梗着脖子看了他几眼,哼了一声,终于捡起佩剑,甩头走了。我见状,也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想追上我爹,但是转头看到眼前的沈涣之,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那个,你的手……还有你的肩伤……」

我从胸口摸出一瓶金创药,递给了沈涣之,他看着我,有一刻失神,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多谢。」

沈涣之说着,又冲我笑了起来,眼里,又是那样温柔又和暖的目光,让我不由得想多看两眼。

「贺兰嫣,走了!」

我爹的吼声在不远处炸开,我不敢再触他的逆鳞,只能匆匆向着沈涣之行了一礼,然后抬腿跑向了我爹。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若不是我爹催促,我今日,该跟沈涣之好好道别的。

回到府里,我爹就将我关了起来,接着,他就连夜进了宫,直到深夜才回来。据府上的姨娘说,我爹回来的时候脸色极差,简直像个活夜叉。

第二日,我和沈涣之的婚讯,便传遍了京城。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平阳郡主贺兰嫣与羽林中郎将沈涣之,并准许平阳郡主,婚后继续留居临淮侯府。

旨意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我会继续留居侯府,想必人人都能想明白,这实际是让沈涣之入赘。我被关在侯府,倒还觉得平静,只是不知道沈涣之,要面临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可会觉得为难,觉得后悔。

我将红缨枪搬了出来,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擦了起来。府上的姨娘们倒是都坐不住了,这个去请绣娘,那个去找绸缎商,还当即就开始准备给我布置新房。

我擦完枪,看着她们忙活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就在紫藤花架下躺下,准备小睡一会儿。朦胧间,不知是哪位姨娘的声音,忽然就轻飘飘地传入了我耳中:

「这位沈公子,从前找了那么多官媒人来府上说亲,侯爷都没点过头,这次倒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终于是要如愿以偿啦。」

今日无风,天气晴好,我懒散小睡间,心跳却无端又乱了一拍。

 

7.

下朝回来,爹爹还是不肯见我,就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想来还在生气。但我的五个姨娘们却不以为意,连个去敷衍我爹的都没有,二姨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我爱吃的菜,带着其他四人,热热闹闹地挤到了我房里。

我的亲生母亲,是临淮侯府的正室夫人,但她生我的时候难产过世了。自我生下来,就是被府中的五个姨娘拉扯大的,我从小顽劣,不知道给她们惹了多少麻烦,但姨娘们依旧把我当作心肝宝贝,从来不曾让我受一点委屈。半年前,我出征的时候,五个姨娘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每个人的头上都多了好大一把白发。

虽然她们只是侯府的侧室,虽然我与她们并无血缘,但我的五位姨娘,都是我的家人。我不想出嫁,执意招赘,也是不想我爹走了之后,留下她们五个孤苦无依。

现在,我平安归来,声名远扬,又终于有了夫婿,五位姨娘不懂朝局之事,只知道该为我高兴。我看着她们五个不停地给我夹菜劝饭,每个人脸上都笑得合不拢嘴,突然心里就舒畅了很多,二姨做的茯苓鸡汤甚是美味,我忍不住接连喝了两大碗。

吃罢晚饭,五位姨娘也没有散去,就围着我东拉西扯,这个问我喜欢什么样式的嫁衣,那个问我要不要为了成亲扩一扩我的居所。我就笑着听她们替我操心,过了一小会儿,四姨就看出来我好像有心事,便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将我搂在怀里,轻声问我:

「嫣儿,你今晚话这么少,可是心里惦记着什么事情?」

四姨这样一问,所有姨娘都安静了下来,一齐将我围在中间,我趴在四姨的怀里,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红着脸,开口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偶然听人说了一句,说沈涣之曾来侯府提过亲,姨姨们可知道这回事?」

几位姨娘听了我的话,都抿嘴笑了起来,我五姨边笑边对我说:

「小嫣儿,那沈公子,岂止是提过一回亲,这些年,全京城的官媒人,都被他一一烦请过,快把侯府的门槛都踏破了,就是不知道侯爷为什么从不肯松口。」

五姨说完,三姨也笑着插嘴道:

「听说这次与越国交战,那沈公子也跟着侯爷上了战场,还立了不小的军功呢,小嫣儿可在军中见过他?可是比武招亲之前,就相中了这位沈公子?」

我听了两位姨姨的话,只能讪讪地笑了笑,把头低得更低了。原来,那么多的官媒人,都是受沈涣之所托上门的。可他,为何会对我这样执着?三姨说,沈涣之也去过南境,但又为什么,我当真不记得曾在战场上见过他?

几位姨娘没看出我的窘迫,还在催促着我,想问我是何时与沈涣之初见的,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我们二人是何时初遇的,直到比武招亲之后,我才第一次将沈涣之这个名字,对应上了那张非常面熟的面孔。

好像,我身边的人,都非常熟悉沈涣之,唯有我一个人,感觉他很陌生。

大姨娘看着我不说话,便向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姨娘见状,就都乖乖闭上了嘴。

大姨娘原是我亲娘的陪嫁,早早就跟了我爹,她待我,更是比其他姨娘都多上心一些。自从我娘不在了,她除了要照料我,还要打理侯府上下,时至今日,谁不当她是侯府的半个女主人,可大姨娘,仍一如从前那样安分守己,无论待人还是待事,都不无妥帖。

我很敬重这样的大姨娘,有什么心里话,从来都第一个跟她说。今日,既然我的心事瞒不住姨姨,那我也没打算装模作样地继续瞒下去。

「姨姨,若嫣儿说,比武招亲之前,对沈涣之从来没什么印象,姨姨可觉得嫣儿太辜负沈涣之了?」

我的五位姨娘听了我的话,面面相觑,互看了几眼,终于我二姨娘好像忍不住了,抬头拍了桌子一把,怒喝道:

「我就说侯爷总爱把事情做绝了,这下好了,嫣儿连沈公子这个人都不认识,那岂不还是盲婚哑嫁!可怜沈公子这一片痴心,都只拿来感动我们几个黄脸婆了。」

我听了二姨的话,忍不住把脑袋低得更低了,大姨娘瞪了二姨一眼,接着就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柔声对我说道:

「嫣儿,没事的,以姨姨对沈公子的了解,他不会放在心上的。只要能和你结为连理,他就会很开心很满足的。」

我抬起头,有点忐忑地问道:

「姨姨,当真吗?」

大姨娘听了我的话,眼角都笑出了淡淡的纹路。

「当真,只要嫣儿愿意,沈公子别无所求,姨姨可曾骗过你?」

 

8.

当晚,几位姨娘看我满腹心事,都不愿回房,只要留在我身旁陪我,可惜我的床上实在挤不下六个人,无奈,只有大姨娘留下来,其他四位姨娘,还是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入夜,我窝在大姨娘的怀里,轻声问她,沈涣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大姨娘一边拍着我的后背,一边轻声细语地跟我谈起了沈涣之。

据我姨娘说,沈家是文官出身,在京中一向以清流自诩,沈涣之的曾祖父,甚至官至一朝宰辅,但到了沈涣之父亲这一代,便因为子孙不肖而渐渐没落了。他父亲不成器,家中全靠嫡母的嫁妆维持,沈涣之是沈家的庶长子,他亲生母亲去得又早,小时候被嫡母视作眼中钉,吃了不少苦头。

沈涣之六岁那年,偶然被人带去了临淮侯府的演武场,在演武场上一个人比划了几下,恰好就被我阿哥看到了。我阿哥觉得他是块练武的材料,就把他收为了小徒弟。沈家一开始不愿意让长子弃文习武,阿哥还亲自上门,说服了沈涣之的父亲。

后来,沈涣之就一直受阿哥教导,进益飞速,连我爹都对他刮目相看,沈涣之十岁那年,我阿哥出征,他一直想偷偷跟去,但被我阿哥呵斥了一顿,最终没能随行。

我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又跳了一下,原来当年,和我一般望眼欲穿,日日盼着我阿哥归来的,真的不止我一人。

那,得知我阿哥回不来的时候,沈涣之怎么样了?

阿哥走后,我至少还有爹爹呵护,但听姨姨的话,这个沈涣之,却是除了我阿哥,谁无法依靠了。

大姨娘点点头,默默地叹了口气,对我说,沈家听说阿哥不在了,就来人强行将沈涣之带回了沈家,连丧礼都不许他出席。我爹爹当时心灰意冷,便也没有阻止沈家将他带走。

可谁知,这个沈涣之,竟是个倔脾气,他硬是连夜从沈家逃了出来,只身在侯府门前跪了一夜,说是给我阿哥跪灵。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瘸一拐,撑着又小又单薄的身子,去了兵部报名从军。我爹听说此事后,长叹了一口气,亲自去兵部将他要来,编入了临淮营,更将他时时带在身旁。从此以后,沈涣之便久驻军中,就算过年过节,都很少回沈家露脸,几乎已经与本家一刀两断。

这些年,他在军中表现得很好,屡受提拔,人人都说,他很有我阿哥当年的风骨,就是身手稍稍逊色,不及阿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威。

姨姨还说,从我十四岁那年开始,他就不停地烦请官媒人来府上向我提亲,并且从第一次提亲开始,他就说自己甘愿入赘临淮侯府。

我问姨姨,这样说来,沈涣之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既然如此,那我爹又为何不肯松口,答应这桩好婚事呢?

姨姨听了我的话,暗暗笑了几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姨姨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哽咽,她将我搂了搂,轻声对我说:

「涣之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拳一脚打来的,用血用泪换来的。你爹也是怜惜他,不愿意他这样的好人材,因为赘婿的身份被埋没,被人瞧不起。」

说着,姨姨的喉头梗了梗,强行压着颤抖,继续说道:

「侯爷常说,临淮侯府已经是强弩之末,嫣儿,你是侯府最后的孩子了。你孝顺你爹,也孝顺我们这些老太婆,所以一心要招赘婿入府。可是嫣儿,你爹也是疼你爱你的,你不忍心我们孤单终老,而我们,又何尝忍心拖累你的终身呢?我们的嫣儿,是大周朝的巾帼英雄,什么样的好男儿配不上,若为了我们这群老骨头,委屈嫁个草莽匹夫,姨娘真的,连合了眼都不得安生啊。」

有几滴温热的水,从姨姨的脸上滑下,落在了我的脸上,泪水渐渐变凉,又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大姨娘吸了吸鼻子,勉强破涕为笑,带着一点点开心,继续说道:

「姨娘刚听到你瞒着你爹比武招亲的时候,人都快晕过去了,但是又听说,赢了你的人是沈涣之,就一下子觉得天都亮堂了。幸好是沈涣之,虽然费了一番波折,但幸好,最后还是沈涣之。」

我听了姨姨的话,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不知道是欣喜,还是茫然。

幸好,是沈涣之吗?

 

9.

我整晚都在回想着姨娘的话,一宿没睡安稳,第二天天一擦亮,我就起床,跟我大姨娘说,我想去见沈涣之一面。大姨娘忙让我快去,还说会帮我搪塞我爹,让我别担心。

我换上一身石榴红的衣衫,跨上我的小红马,匆匆飞奔出了家门,直往羽林营而去。羽林营的人看到我,都笑得有些刻意,他们说,沈涣之在临淮营的演武场,我只得调转马头,转而直奔演武场。

一来一去,花了些时间不说,我的肚子都跑饿了,偏偏演武场附近荒僻,连个卖吃食的摊子都没有。我恰好想起,附近有处树洞,常有士兵将吃食藏在里面,便暗搓搓地准备去顺一两块点心果腹。

这处树洞,还是我初来演武场时偶然发现的,这些只专心舞刀弄枪的傻瓜蛋子,一藏就是十多年,到现在都没想过要换个地方。

可能是我心里太得意了,不料,今日就正好扑了个空,那个树洞里干干净净的,连个渣子都不剩。我有点丧气,忍不住撅起了嘴,抬手捶了捶那棵树。

刚捶完,我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转头,便看到了沈涣之,他又是一身白衣,斜倚在一棵树前,笑望着我。

每次他看向我,目光总是这样温柔,让人想莫名落泪。

「嫣儿可是来找我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冲他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肚子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弄得我更不好意思了。沈涣之笑着上前,伸手牵过了小红马的缰绳,又从他腰间摘下一个小布袋,递到了我面前。

「不知道你饿了,身上只有些干点心,嫣儿若不嫌弃,可以先吃两口。」

我羞红了脸,但还是接过了那布袋,跳上一块青石,准备吃两口垫垫肚子。沈涣之将我的小红马拴好,顺手就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把毛刷,给小红马一下一下刷着毛,小红马轻声咴了咴,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我将沈涣之的布袋打开,咽下了几块点心,边吃着,边仔细地看了看里面点心的模样,然后合上布袋子,就坐在青石上,更仔细地打量着沈涣之。

沈涣之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身,也回望着我。我们两个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出声:

「沈涣之,我的小红马性子烈,除了我,不曾让第二个人碰过它,更别说给它梳马毛了。」

沈涣之听了个我的话,移开了目光,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一副心虚的模样。但是我没有那么好糊弄,仍紧紧地盯着他,继续逼问道:

「我小时候就一直疑惑,为何这树洞里的点心,每次都松软酥脆。这树洞潮湿,就算有油纸包着,点心也没法长久防潮。我猜,我应当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十多年了,每一次都赶着别人刚藏好,便能紧接着被我发现。」

沈涣之还是没出声,但是低下了头,眼神乱瞟,一副心虚到发慌的表情。我见他这个样子,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索性就跳下了青石,拿着他的布袋,走到了他面前。

「还有,你这满满一布袋的点心,跟我自小从树洞里找到的那些,简直一模一样,沈涣之,你难道没什么话要跟我解释吗?」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脸上突然就腾起了一片红云,他不敢看我,慌张着就要跑开,我眼疾手快地向前飞跨一步,双手撑住了沈涣之身后的大树,将他整个人困在我的臂弯之中,无路可逃。

沈涣之的神情变得更加窘迫,他咬着下唇,低下了头,我眼看着,那红晕一路从他的脸颊,蔓延上了耳朵尖,还有脖颈,最后连他的指尖都好像红成了一片。

或许,是他生得太过好看了,明明害羞的人是他,但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悄然就涨红了脸颊,甚至说话的时候都结巴了起来,连个囫囵的句子都说不好。

「沈,沈涣之,你,你脸红什么……」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脸上红得更加厉害,几乎像要滴下血来,他好像觉得自己丢人,忍不住就抬起右手,挡住了自己的面颊。

他右边的衣袖,卷到了手肘上,几道鞭子留下的旧伤,纵横交错,就这么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一刹那,我不禁伸手,抚上了这处伤疤。

沈涣之啊,我没能记住你的脸,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掉这几道鞭痕。

 

10.

阿哥走后,我一心想习武从军,奈何生为女儿身,始终得不到我爹的允准。但我硬是要跟他作对,常常一人带着红缨枪溜出府去,偷偷跑上大半天的路程,到这个演武场「偷师学艺」。

演武场的人,一开始可怜我,不想让我白跑了大半天的路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日子久了,还是有风声传到我爹爹的耳中。我少不得,就开始了与我爹斗智斗勇的日子,哪天一不留神在演武场被他撞见,就要被打一顿,拖回家去的。

有一日,我刚跑到演武场,便就被爹爹抓了个正着,爹爹呵斥我,说一个姑娘家不该如此抛头露面,要我立刻回府,但我不从,死抱着阿哥的红缨枪,一句话不说,就跪在他面前不肯起来。

爹爹在下属面前向来说一不二,何曾被人这样拂过面子,更何况,这不听话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也着实不愿意我再留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便想了个馊主意,试图将我吓回家去。

爹爹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是我这娇娇女能承受得住的,若我当真想入伍,那便先受他四十鞭子,若能不哭一声,全都抗下来,那他就再不管我,由着我来演武场习武。

他此话一出,演武场上就起了一阵骚动,四十下鞭子,饶是最硬的好汉也要丢半条命,更何况是我这还没有红缨枪高的小女孩。爹爹满以为我会知难而退,但是他低估了我的决心,我只是将阿哥的红缨枪小心地放在了一边,接着便用小手护住头,跪在了我爹脚下。

我爹被我逼得气红了眼,当着众多下属的面,也顾不得我是他女儿,扬起马鞭就狠狠地抽了我七八下。只这七八下,我便已经血透衣衫,嘴唇咬出了血,几乎要痛昏过去。可我仍摇晃着,坚持跪在爹爹面前,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爹爹被我逼得下不来台,只能忍着心痛,又下手抽了我十几下,这十几下,虽然他已尽量轻轻下手,但奈何我生得稚嫩,仍是落了一地的血。我整个人倒在地上,看向我爹时,却只是笑着对他说:

「还剩二十一下。」

我爹的手颤抖着,高高地举了起来,但是就是落不下去。我躺在他脚下,浑身的剧痛,几乎要将我这个小人儿撕成碎片。就当我痛到恍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进了怀里,又听到一个声音,对我爹说:

「侯爷,继续吧,贺兰姑娘说了,还有二十一下。」

我爹的鞭子,就这样映着刺目的阳光继续落下,抱着我的手臂颤抖了起来,很快便有鲜血滴落到了我的脸上,我的眼睛被血糊了起来,分不清这血是我自己的,还是那人的。

二十一下鞭子,很快便打完了,但我却没有继续觉得疼,只觉得抱着我的那双手臂颤抖得厉害,终于,那人撑不住了,松手将我放在了地上。

我挣扎着,想抬头看一看他的脸,但无奈,力气已然耗尽,意识消散前,我眼前,只看到一支血肉模糊的手臂,那手臂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散。

这一顿鞭子后,我大病了三个月,但三个月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上了演武场。我向很多人打听过,那日替我挨鞭子的人是谁,可演武场上的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只对我说,那日不曾有人替我挨鞭子,是我一人,生生捱过了四十下。

时日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些迷惑,难道,那日真的不曾有人将我抱在怀中?这一切,都是我意识不清时,幻想出来的?又或者,是我阿哥英灵在上,护我受住了后面那二十一下马鞭?

直到今日,我才猛然醒悟,那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人抱我在怀,真的有人替我挨了我爹的二十一下马鞭。那个人不是幻想,更不是我阿哥,我阿哥,怎么会管我爹叫侯爷。

那个人,是沈涣之!

「是你,那日抱我的人,那个替我挨鞭子的人,是你……」

我有点激动,忍不住就伸手抓住了沈涣之的衣衫,沈涣之的神情一怔,接着才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遮住了自己胳膊上的伤疤。但他越是慌于掩饰,不也就越是证明,我没有说错吗?

我伸手按住了他的衣袖,手指压在了沈涣之的手上,他整个人都微微颤了一颤,乖乖停了下来,我抱着他的手臂,轻声问他:

「我当时痛昏了过去,没看清你的长相,但我后来一直在练武场打听,想找到那日护我的人,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与我相认?」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又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抽出左手,想拍拍我的头,但被我拦了下来。他的左手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想是他前几日逞强,硬握我爹的剑锋留下的伤口,我呆呆的看着,心跳没有乱,却狠狠地抽疼了一下。

「嫣儿立志要继承师父的遗愿,我为你受几下鞭子,又何足挂齿呢。」

听着沈涣之的话,我的心脏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有马鞭再次落下,正落在了我心田之上。我抬头,凝视着沈涣之的面庞,越发觉得这张脸何其熟悉,就好像,他曾无数次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不觉间,我伸出手,轻轻触摸上了他的下颌。

「沈涣之,你告诉我,我们的第一次相遇,究竟是什么时候?」

沈涣之听了我的问话,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缓缓抬手,隔着厚厚的绷带,握住了我停留在他下颌上的右手。他的笑,他的目光中,无端染上了一丝悲切。

「神兴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

一阵足以将我撕裂的疼痛,从我的心间奔涌而出。

神兴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我阿哥,在府停灵。

 

11.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阿哥停灵那晚,那个陪我用雪擦洗红缨枪的少年,是你,对不对?」

我焦急地催问着沈涣之,看着他慢慢地点下头,只觉得喉头一阵比一阵哽咽,强烈到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强迫自己仰着头,但眼前的沈涣之还是模糊了一瞬。沈涣之的鼻尖有些隐隐泛红,他试探地抬手,想将我揽入怀中,我没有反抗,甚至有些顺从地,就这样深陷入了他的怀中。

沈涣之的怀中是陌生的味道,但却莫名让我觉得心安,好像,这个怀抱,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是我的毕生归宿。

「沈涣之,我从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那晚过后,我每一次握住红缨枪,除了会想到阿哥,也总会想起你。」

我贴在沈涣之胸前,话声里带上了微微哭腔。

「你对我说,阿哥的红缨枪,已经用雪洗掉了所有的血迹,只待一个能让它一雪前耻的新主人。沈涣之,你知道吗,是你这句话,让我有勇气拿起了阿哥的红缨枪,让它又再次横扫南境,睥睨千军。」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不由得收紧了手臂,将我抱得更紧,隔着他的白衣,我能听到他一下下的心跳声,仿佛就像那个雪夜,他一步步,落在皑皑白雪上的脚步声。

「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我的话音里夹杂上了一丝委屈,这些年,我过得着实辛苦,但却无怨无悔。只是,每当一人独处时,难免会想,若是当年雪夜遇到的那个少年,能与我并肩同行,我会不会,不那么孤单。

沈涣之好像听出了我的委屈,他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轻轻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印下了温暖又湿润的印迹。

「嫣儿,我一直都在,虽然,你看不到我,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我听着他的话,第一觉得心跳乱得没有节拍,心痛来得毫无理由。我的思绪纷乱,但越是乱,往事就越是如潮水般在我的脑海里翻涌起伏。

八岁的夏日,我被热晕在演武场上,是一个白色的身影将我抱到了阴凉处,温柔又耐心地给我喂水,又在我额头上敷下了冰凉的手帕。

十二岁那年,我初学弓箭,却始终不得要领,晚霞漫天时,有一个清俊的武官,过来一遍遍地教我拉弓引箭,直到圆月银辉下,我发矢射中了靶心。

十六岁,我爹亲自来演武场检验我的身手,苦战后,我奋力挥枪打落了我爹的佩剑,却也被剑锋在脸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伤口。而事后,那个皱着眉头给我上药的人,不也正是沈涣之吗!

这些年来,那些温柔又温暖的人,原来都是他,自始至终,都是沈涣之。连我的小红马,都与他这样亲近,而我,我却……

他说的没有错,这些年,他一直就在我身边,是我一直沉迷于自己的志向,执着于奔赴沙场,忽视了他所有的存在和付出。而他,只是默默地陪伴,尽他所有为我助力,直到我真的如愿以偿,他才第一次,真的站到了我面前,说要与我执手偕老。

「沈涣之,那夜你走后,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直到我从南境回来,看着我爹满头的白发,我才劝自己说算了吧,忘了你吧。我爹老了,我不能继续任性,该,该招个夫君……」

「嫣儿,不要说了,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听着沈涣之的声音,顿时所有的心防都溃不成军,我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这一刻,我却趴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嫣儿,你有你的志向,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想如你阿哥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这十二年,是我们对彼此的成全,若没有这十二年的磨砺和隐忍,我又怎能建功立业,能以羽林中郎将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到迎凤楼下,迎娶你为妻呢?」

我从沈涣之的怀中抬起头,隔着朦胧泪眼,开口问他:

「那这十二年,你可有像我想你一样,一直惦记着我?」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眼中终于漾起了一层水雾,他的手掌绕上了我的后脑,那张清俊的面庞填满了我的眼眸,我闭上了双眼,感觉他的双唇滚烫,恍惚中,我二人唇齿厮磨,两情缱绻,积年的相思,已于悱恻时喷薄而出,无可遏制。

迷乱间,我听到沈涣之在我耳畔颤声说道:

「嫣儿,这十二年,我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忘记你。」

 

12.

神兴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是我阿哥在府停灵的最后一晚。

入夜后,侯府的正堂已经没有什么宾客,几个姨娘搀着我爹爹,去后面小憩一会儿。五岁的我,本已被二姨抱去房里睡觉,却在此时偷偷跑下了床,一路,就跑到了阿哥的灵位前。

我长得矮小,府上的下人们又都在忙碌,未曾有人注意到,我一个人跑了进来。我懵懵懂懂地,看着阿哥的灵位,还有灵位后高大的棺木,有人跟我说过,阿哥就睡在这棺木里,但那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这种长眠,对我,对临淮侯府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烛光中,我看到阿哥的红缨枪被人放在角落里,看上去那样黯淡,好像蒙上了一层尘埃,我走近了细看,发现那枪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说不上为什么,五岁的我很不喜欢红缨枪这副模样,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将这红缨枪从后门拖了出来,府中总是有人在走动,我只能走走停停,最终,将阿哥的红缨枪拖到了后门外的一处小巷里。

那一夜,临淮侯府满是悲伤,满是忙乱,甚至于,我一人走出了侯府,都没人察觉。

京中已经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月光映着雪光,让夜晚也明亮了一些。我将红缨枪放在雪地里,轻轻用雪擦拭着枪身上的血迹。刚擦了没两下,便看到身后,有人打着灯笼向我走来。

那人走近了,我才看清,他是个少年,长得瘦瘦高高,约有十岁上下。他看到我时,像是吓了一跳,又皱眉看了看我手中的红缨枪,然后轻声问我叫什么名字。

「贺兰嫣,我叫贺兰嫣,你呢?」

少年听了我的问题,只是苦笑一声,并没有回答,他将灯笼放在雪地里,然后在我身旁蹲下,问我在做什么事情。我低头,借着灯光,又抓起一把雪,洗了洗红缨枪上的血迹,边洗边说道:

「我阿哥的枪脏了,我要帮他洗干净。」

少年听了我的话,愣了愣,但是没有开口,半晌,他也默默地抓起了一把白雪,帮我一起擦拭着红缨枪上的血迹。我们两个孩子,就这样冒着漫天大雪,在临淮侯府的后巷中,一下下地,擦洗着贺兰氏的红缨神枪。

两双小小的手,不久就冻得通红。红缨枪上的血迹和尘埃,也一点点消散,唯有那穗迎凤飘扬的红缨,被冻得硬硬邦邦,结成了一团。我哈气暖了暖自己小小的手心,看着红缨枪在烛火下泛出的微弱寒光,突然,就洒落了一地的热泪。

「你,你知道吗?他们说,阿哥再也回不来了,他们还说,贺兰家再也不会有像阿哥一样的英雄了。」

少年听了我的话,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间变得更红了,他低下头,双手握着红缨枪的枪身,低声说:

「这世间,本就不会再有像贺兰询一样的少年英豪了……」

「不!不会的!阿哥不在了,贺兰家还有我,只要我还在,只要红缨枪还在,我就要像阿哥一样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我有些激动,不由分说就打断了那个少年,少年没有生气,只是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笑着看向我,那笑容,很苦很苦,像是全世界的蜜糖,都没办法调和。

「姑娘可知道,这世间,能有一个贺兰询已是不易,更遑论,我们大周,还从未出过一个领兵打仗的女将。」

「我不怕!万事总有第一个,我阿哥能当大周的第一个少年将军,那我就要做大周的第一个女将!只要南境还在,只要敌军还在,我就是拼命,也要代替阿哥守护家园!」

五岁的我,在那一夜所说的一切,都好像胡话,甚至话刚出口,我自己都有了一点点心虚。可那少年听后,却只是暗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他站直了身,仰着头,碗口大小的雪花盘旋而下,落地无声。少年的额头,鼻尖,发梢,都一一沾上了白雪。他目光淡定地直视着血色的天幕,仿佛要一眼洞穿苍穹。

「……曾祖父,是第一个拜相之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做第一个挂帅之人。」

少年的喃喃自语,我没有听全,只是低下头,将红缨枪重新抱起,紧紧地搂在怀中。

「人人都说,贺兰家的红缨枪是柄神枪,但为什么,这柄枪没能保住阿哥呢。」

我的泪珠挂在脸上,被风一吹,转眼便皴红了,少年伸手,温柔的替我擦干脸蛋,又低声对我说道:

「师父的红缨枪,已经被雪洗净了所有的血迹,所谓一雪前耻便是如此吧,如今这柄神枪,只等着一位能让它重振威名的新主人了,依我看,姑娘就很合适。」

少年的话,如在我的心间点燃了一处火种,火种如星,却最终燃放成了燎原之势,让我在此后的十二年间,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从不知伤痛,从不曾后悔。

那晚,少年撑着纸灯笼,目送我重新踏进了侯府的后门,门扇合上前,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个雪夜寂寂飘落。

「贺兰嫣,希望来日,我们能够沙场再相见。」

 

13.

昨晚,我听姨娘讲了沈涣之的身世,就不由得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少年。我隐约还记得,他说过自己的曾祖父曾经拜相,还称我阿哥为师父。等到姨娘说,他还曾在侯府门前跪灵时,我几乎就能确定,他便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整晚,我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所以天刚亮,我便要来找他问个清楚。

只是我没想到,他陪在我身边的时日,远远不止十二年前那短短的一晚。而今,我细细回想,这十二年来,仿佛每个回忆里,都有他的身影。

沈涣之抬起头,我看着他的脸,依稀仍是十二年前,雪光中,烛光中的模样。我抱着沈涣之,好不自责地对他说道:

「我为什么那么傻,你一直就在我身边,我却直到今天才认出你来。若是,若是我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沈涣之听了,不知第几次笑了起来,他低头替我擦干眼泪,手势一如十二年前一般温柔。

「没关系,就算嫣儿认不出我,只要我还能记得嫣儿就好。」

说完,他又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十二年前,我从沈家跑出来,一心只想着祭拜师父,却不知道跪灵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倘若当晚没有遇到嫣儿,我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到,我还可以从军,还可以做沈家第一个征战沙场之人。」

我听了沈涣之的话,笑着摇了摇头,明明,他才是那个给我勇气,让我奋不顾身,追寻我阿哥遗志的人。

十二年前的两个孩子,可能谁都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无心之言,会彻底改变对方的人生吧。十二年后,这两个孩子还能再相遇,再互剖心意,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飘然,宛若梦到了最美的梦境。

我和沈涣之又说了好多陈年往事,我问他,为什么从我十四岁那年起,他便不屈不挠地向侯府提亲。沈涣之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当时,他刚刚被擢拔为我爹身边的部将,沈家见他出人头地,便想将他劝回家去,甚至开始满京城给他张罗婚事。

他不想回家,更不想成婚,便剑走偏锋,明知我爹不会将我许给区区一个部将,但还是请遍了京城的官媒人来提亲。闹得京城的官媒人都知道他是个榆木脑袋,盯上了临淮侯府不撒手,一来二去传开了,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沈家便也对他死心了。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但又有点生气,就伸手点了点他的脸颊,嘟起嘴巴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炙手可热,那些官媒人才都一日三趟地来呢。」

沈涣之见我这幅样子,好脾气地握住了我的手,他说,确实炙手可热,不过,那些官媒人也都私下收了他的好处,若有人想打听临淮侯府的贺兰姑娘,那些官媒人自会不动声色地让对方打消主意。

听了沈涣之这话,我心里还算好受一些,又问他,在南境的时候,他跟的是哪一路兵?为何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沈涣之听了我的话,终于苦笑了起来,他抱着我,连叹了好几口气,接着凑在我耳旁说:

「嫣儿,我倒是想在你面前多露露面,但是你带着那几队先锋军,在南境全线神出鬼没,除了侯爷,谁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只是苦了我,为了给你调粮草,筹补给,日日都要操心到深夜。等最后决战时,我已经连熬了五天没阖眼了,若不是那一战打得顺利,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从南境回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我捂住了嘴,我涨红了脸,有点焦躁地对他说道:

「不许说回不来的话!这么不吉利的话,以后都不许再说了!而且,你看,你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沈涣之见我着急了,眼神突然变得格外温柔,他轻轻地将我搂在胸口,吻住了我的额头,然后说,他再不说这样让我难受的话了。

「不过,我在前线那么辛苦,嫣儿就没有什么奖赏给我吗?」

「怎么没有奖赏,据我爹说,陛下不是亲自嘉奖你,还封你当了羽林中郎将吗?」

沈涣之听了我的回答,微微挑起唇角,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来。

「那不算,那是陛下的赏赐,我还想要嫣儿的奖赏。」

说罢,沈涣之的嘴唇便又轻轻压了下来,而我,只来得及在闭眼前,轻轻勾住他的脖颈。

 

14.

从练武场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迎着最后一抹霞光,策马穿过街巷,脸上一片片红云,比之晚霞也毫不逊色。

我的五位姨娘在后院站成一排,踮脚盼着我回来,我刚露脸,大姨娘便一眼看到了我红彤彤的脸颊。二姨还想数落我回家太晚,但被大姨娘掐了一把,姨娘们看着我通红的脸蛋,终于都大笑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把我抱进了怀里。

从那日开始,我一点也不觉得备嫁很烦琐了,不管是让我量衣裳,还是选绣样,我都能满心欢喜地去做,这是要穿给沈涣之看的嫁衣,我只是担心做得不够好看,让我看上去不够惊艳。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己悦者容,而沈涣之,既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心上人。

我爹一开始还在生闷气,但我大姨娘找了个时机,将我和沈涣之十二年前的渊源说给他听了,我爹那样一个固执的人,听了这段过往,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第二日,他便亲自去了沈涣之的住所,跟他商量婚礼的细节,他看沈涣之只身住在外面,还又派了几个侯府的下人,去他那里帮忙打点。

我爹私下跟我几位姨娘说了,他原以为,沈涣之一心要入赘侯府,只是为了报答恩情,临淮侯府虽然对沈涣之有恩,但这恩情倒并不值得沈涣之牺牲前程。再者,他也不想让我招赘,赘婿到底低人一等,等他百年之后,若那赘婿无理蛮横起来,岂不是让我一个人受罪。但如今,既然知道了两个孩子的心意,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要继续阻拦了。

末了,我三姨还笑着挖苦我爹,说侯爷就是个死犟死犟的性子,虽然心里也为我和沈涣之高兴,但偏偏就是不肯直接跟我们两个说一句软话。

自此,我和沈涣之的婚事便一切顺利,成婚前,我不便再去练武场找他,只能一心等着他来侯府的时候,可以跟他说上几句话。

三五日后,沈涣之便来侯府商议婚期,沈家早在他出征南境前,便已经将他剔出了族谱,没有家人替他操办,自然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

京中其实已有不少冷言冷语,说沈涣之自甘入赘,是为了攀附侯府的权势。但好在比武招亲一事是陛下亲自督办的,碍于君威,这些流言蜚语也不敢说得太过难听。

虽然如此,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知道沈涣之会不会因为这些风言风语而伤心难过,我心里这样想着,简直等不到我四姨娘给我插戴好所有钗镮,催了她几遍,便提起长裙,磕磕绊绊地往前堂跑去了。

刚迈进前堂,我就看到沈涣之端坐在下首品茶,他见了我,眼眸一亮,立刻就绽开了笑颜。

「嫣儿,你怎么来了,侯爷还没到呢。你,你今日,今日这身衣裳,真是衬你。」

沈涣之一边夸我,一边自己闹了个脸红,我也被他夸红了脸,低头小碎步跑到他身边,忍不住就拉起了他的手,问他道:

「涣之,你这几天,还好吗?」

沈涣之好像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事,他伸手,轻轻替我挽起了耳旁的几丝碎发,顺势与我耳语道:

「嫣儿放心,我不会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我等了十二年,才终于等到了你,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不开心。」

我抬眼,痴痴地看着沈涣之,满心满眼都是他如月光一般的笑意,不知不觉就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直到我爹进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将我二人分开。

三人坐定,我爹又请沈涣之喝了一盏今春新供的峨眉毛峰,喝罢,还没来得及开口谈正事,就看到门外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地飞了进来,顾不上告罪,便对着我爹大喊道:

「侯爷,侯爷,三公主突然来了,还带着七皇子,说是来送贺礼,但,但那架势……」

我爹呵斥了一声,止住了那下人胡言乱语,接着便起身,整了整衣衫,对我与沈涣之说道:

「既然来了,那便出去迎客吧,我还不信,凭他一个七皇子,敢对陛下亲赐的婚事指手画脚。」

我心里有点不安,偏头,却看到沈涣之冲我使了个眼色,仿佛在告诉我不要担心。我跟在爹爹身后,刚在前堂跪下行礼,便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娇媚婉转的女声:

「本宫急着要给沈公子送贺礼,听说公子在临淮侯府,就一路追来了。哎呀,本宫这人一向放肆惯了,有些不合礼数的地方,还请侯爷见谅,无需多礼,快请起吧。」

 

15.

我爹听罢,大笑着起身,嘴里连说着无妨,我也缓缓起身,刚抬头,便看到那三公主正站在我面前,斜着一双美目,毫不遮掩地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三公主有了几分年纪,看上去,比沈涣之还要大上几岁,但她生得极美,就算脸上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观之,仍不愧是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花。

三公主这样美貌,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到今日仍待字闺中。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垂下了目光,三公主见状,嘤嘤笑出了声来,她上前几步,抓住我的手,边笑边说道:

「哎呦,平阳郡主不愧是待嫁的姑娘,让本宫看了几眼就羞得低下头了。你看看,这日后嫁为人妻,怕是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还怎么能像从前一样替兄出征,扬我国威啊。」

三公主的手极滑极嫩,软软地握在我的手上,像搭上了一块温热的丝绸,我有些防备地握紧了手心,不想让她摸到我手掌上的厚茧。脑袋里嗡嗡的,从听到她说话开始,就好像有血液在不断冲击着我的耳鼓,让我整个脑袋都涨热了起来。

三公主见我木木的,没有反应,很是轻蔑地低笑了一声,转身就扭着她的婀娜腰肢,像菟丝花一样,缠到了沈涣之的身上。

「涣之,许久不见,你又结实了不少。」

三公主说着,伸手就在沈涣之的臂膀上捏了一捏,沈涣之脸上顿时满是阴云,当下便挣开了三公主,没有片刻犹豫。

不过,饶是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汇集,要强压着,才能忍住,不让我自己挥拳打在三公主那张如花笑靥之上。凭我这双掀翻了无数贵公子的小拳头,估计一拳下去,就能让这朵牡丹花,再也没招蜂引蝶的资本。

「公主,涣之今日是来侯府商议婚期的,事关重大,还请殿下不要久留打扰。」

沈涣之这话说得不留情面,三公主的笑容也冷了下来,她的唇角依旧妩媚地上翘,但眼神中的笑意却登时淡去,化为了阴阴寒光。

「沈涣之,本宫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但是开口之前,最好要记得,自己在与什么人说话。」

我爹见势不妙,只能伸手将沈涣之推到一边去,笑着走到三公主身边,请她入屋细谈。三公主冷哼一声,扭头甩着衣裙,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正堂,临了,还冲着外面厉声喊道:

「宇文晟,还愣在外面干什么,等人请你不成?」

话音落地,我便看到七皇子灰溜溜地从外面迈了进来,一路小跑着,跟着他姐姐进了屋。路过沈涣之时,还冲着他一顿挤眉弄眼,让我越发看不懂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三公主在正堂坐定,我爹让我亲自给她奉茶,三公主洋洋得意地看着我,任由我低头擎了许久的茶盘,才懒懒地伸手接过茶杯,举到嘴边,略抿了抿,那嘴唇还没碰到茶水,便又放了下来。

她一边玩弄着手臂上的玉镯,一边肆无忌惮地看着沈涣之,我暗自咬了咬后槽牙,觉得拳头当真有点压抑不住了。三公主似是看不到我的不自在,以眉眼调戏了一会儿沈涣之,又扭头冲着我爹问道:

「侯爷,当初,您得知平阳郡主输给沈公子的时候,想必吓了一跳吧?」

我爹听了三公主这阴阳怪气的问话,倒没有直接接腔,只是笑呵呵地回了一句:

「公主言重了,涣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上过沙场,流过血的,公主千金贵体,今日突然亲临,还关心起小女的婚事,这侯府上下,真是诚惶诚恐啊,哈哈哈哈。」

三公主听了我爹的回答,也眯起眼睛笑了笑,接着便放软了声音,甜甜腻腻地说道:

「侯爷,那平阳郡主,是咱们大周的巾帼英雄,本宫身为陛下皇女,自然要关心一二了。论理,这郡主的婚事,是父皇亲自定下的,本宫不该多言,只是……怕是比武招亲时,有些隐情,若是不让侯爷,还有郡主,都一一知道,本宫这心里,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言毕,三公主笑着看了看我,又深深看了眼沈涣之,最后朝着七皇子横飞了一计狠厉的白眼,高声道:

「七弟,比武招亲那天,你干了什么好事,别藏着掖着了,当着侯爷和平阳郡主的,快赶紧说个干净吧。」

七皇子听了此话,冷哼了好几声,似有万般无奈,他瞪了三公主好几眼,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甩开衣袖,毕恭毕敬地跪在了我爹面前。

我爹见状,一时惶恐,忙带着满屋的人都一同跪在了地上。七皇子见状,又是一声长叹,最后抬头,吞吞吐吐地对着我爹说道:

「侯爷,比武招亲那日,我在平阳郡主的茶水里下了一点会让人手脚无力的药散,不过计量很小,当不会有……」

七皇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三公主的一声冷笑打断了,她边摇头,边看着我说道:

「平阳郡主,你看看,你这是被蒙在鼓里了,那日若不是这茶水被动了手脚,沈公子是赢不了你的。」

她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在可怜我,我终究忍不住要起身挥拳,却被沈涣之挡下了拳头,一把抱入了怀中。

 

16.

「侯爷,侯爷,此事都是我莽撞无知,头脑发昏才想出来的馊主意。这,涣之他不知情啊,他真的不知情啊。」

七皇子宇文晟看我急了眼,自己也害怕起来,可能是怕我控制不住,也给他一拳。他连忙爬起来,整个人都缩到了我爹身后,抱着我爹的腰不肯撒手。

沈涣之刚刚当胸挨了我一拳,却连声闷哼都没有,还只是紧紧抱着我,一点都没有想要松手的架势。

「涣之,涣之,你没事吧。」

我还没来及开口,又一次被三公主抢了话头,亏她提着一身华丽繁复的衣裙,还能身姿轻盈,步履矫捷,如黄莺一般扑向了沈涣之。

现在,沈涣之抱着我,三公主抱着沈涣之,我和三公主正好隔着沈涣之的胳膊四目相对。眼看三公主的一双纤纤玉手又攀上了沈涣之的肩头,我咬着牙根,从牙缝里冲她挤出了几句话:

「你别碰他,他肩膀上还有伤。」

三公主挑眉回视着我,形状娇美的嘴唇又勾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又从那两瓣娇艳的嘴唇中,吐气如兰地回敬了我一句话:

「涣之这伤,也是因为你才受的吧?」

三公主这句话戳中了我的死穴,我顿时觉得气势低了她一等,连跟她对视的眼神都少了几分底气。沈涣之抱着我的臂膀有些松懈,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到沈涣之挥臂甩开了三公主。三公主可没料到沈涣之敢将她甩开,一时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两三步,接着就被裙裾绊倒在地。

她这一倒,全屋的人都乱了,我爹想去搀扶她,又顾忌着自己是男人,不敢出手,最后还是七皇子反应过来,颠颠地跑来,把这位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的三公主从地上扶了起来。

「三皇姐,您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走个路还颠三倒四的,您看,这下摔着了吧,可有哪儿疼?」

没想到七皇子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闭口不提刚刚沈涣之甩开三公主,一个劲儿地拿话堵他亲姐的嘴。三公主不可置信地看了七皇子一眼,接着,又转头举着她那葱指,把屋里的每个人都指了一边,声儿抖抖地说道:

「好,好好好,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临淮侯府待客的礼数,大开眼界,当真是大开眼界。」

我爹听了三公主的这番挖苦,依旧笑眯眯地冲着三公主行了个礼,不动声色地回敬道:

「老夫惭愧,公主殿下今日若是来做客的,老夫该自然拿出待客的礼数,可依公主殿下今日的言行举止……我临淮侯府,也算不得有何怠慢之处。」

三公主听了我爹的一席话,整张脸都白了,她瞪着我爹,虚张声势地冷笑了数声,指着他,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还是忍气吞声,一甩衣袖,昂着一张精致的美人面,走到了沈涣之面前。

沈涣之皱眉看着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我后退了两大步。

「公主请自重,涣之与嫣儿的婚事已是定局,涣之绝无意悔婚,更遑论,此婚约乃是陛下钦定。」

三公主听了沈涣之的话,倒是一点都没有退缩,她抱起双臂,美目流转,恨不得将沈涣之这个人都吞进眼底。

「沈公子,此话未免说得太早吧,晋有王献之,唐有武攸暨,就算你能如愿与贺兰嫣成婚,怎知本宫就没有通天的手段,让你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三皇姐慎言!」

七皇子终于被自己的亲姐气红了眼睛,他上前一大步,扯住了三公主的袖口,厉声逼问道:

「沈公子与平阳郡主喜结连理,连父皇都赞口不绝,三皇姐今日不仅大闹临淮侯府,还如此口出狂言,却是何意?!是拿父皇,比作在位八月便忧愤而崩的司马昱?!还是拿大周,比作女帝治下酷吏横行的武周?!」

七皇子这一席话,激得三公主面容扭曲,浑身颤抖,最终,却只是狠狠地挥了挥手,带着她那些随扈侍女,好不狼狈地转身夺门而去。

眼看她要跨出门槛,我趁沈涣之放松警惕,抓起桌上的茶杯,瞄准门框就砸了过去,杯子在三公主的正头顶上四分五裂,碎瓷片和剩茶水飞溅了她满头满身。三公主惊呼一身,腿一软便要倒在地上,众随从纷纷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扶稳了三公主,才没让她又一次摔在地上。

「三皇姐,抱歉了,刚刚是愚弟没拿稳茶杯。」

七皇子一边说着,一边大剌剌地站到了我和沈涣之面前,三公主顶着满头狼藉,回眸剜了七皇子几眼,冷笑了一声,轻柔却不无狠辣地留下了一句话:

「沈涣之,别以为本宫会就此罢休。」

 

17.

眼看三公主的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临淮侯府,七皇子这才斜走了几步,瘫在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他仰天长舒了好几口气,才微微偏过头,冲着沈涣之有气无力地说道:

「涣之啊,我真的,快被我三姐吓死了。」

沈涣之听了,轻笑了一声,脸上依旧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我爹呵呵笑着走上前,亲自给七皇子斟了一杯茶,七皇子也顾不得客气,接过来就一饮而尽,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可当真没有他平时的那种风雅文质。

「早就听说,七殿下从小和三公主一同长大,最是姐弟和睦,倒没想到,殿下还这样敬畏三公主。」

七皇子听了我爹的话,放下茶杯,一副叫苦不迭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对我爹诉苦说,他从小被三公主欺负惯了,就算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他见了三公主还是心里发毛。

我爹笑眯眯地听着,手里仍执着茶壶,语气如常地对七皇子说道:

「这是七殿下心胸宽广,不过,刚刚一阵忙乱,药散一事被公主一带而过了,不知道七殿下,现在是否有空,能将此事,与老夫仔细说一说?」

我爹话音未落,我便眼看着七皇子脸上的轻松一扫而空,脸色变得比刚刚三公主在时还要难看,我爹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七皇子,直看得他额头上都冒出冷汗了。二人僵持了片刻,七皇子知道自己大概躲不开了,才颤巍巍地起身,冲着我爹行了个大礼,这一回,我爹只安然站着,可没回礼。

「侯爷,都是宇文晟不懂事。我与涣之幼时偶然相识,便互相引以为挚友,他对平阳郡主的心意,我也是一直知道的。当初,听说父皇要给郡主比武招亲,我,我是想助涣之一臂之力,这才自作主张,买通了那日伺茶的宫人,掐着涣之上场的时间,给郡主的茶水里下了一点点药散。当真,当真,只有一点点,我,我找御医看过了,绝不会对郡主有一点点危害,只会让郡主一时手脚乏力,心跳加速。全,全都是我自作主张,涣之他,他不知情的。」

说完,七皇子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涣之,沈涣之低下了头,轻声问我:

「嫣儿,这可是真的?」

我回想起比武那天的情景,真相已了然于心,可我还没开口,沈涣之便向着七皇子冲了过去,揪着他的胸口便将他提到了半空中。

「宇文晟,谁让你如此多事了?」

七皇子被沈涣之吓到了,扯着走调的声音凄喊着:

「涣之,涣之,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多管闲事,你,你松手啊!侯爷,救命啊!嫣儿,嫣儿,我知错了,你救救我啊!」

七皇子这番话喊完,沈涣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周身仿佛有猎猎寒气四溢而出,他张了张那双薄唇,不带一丝温度地对七皇子说道:

「谁准你喊她嫣儿了?」

七皇子握紧了沈涣之的双手,生怕他一气之下把自己扔出去,对着沈涣之欲哭无泪地求饶道:

「涣之,我真的知错了,你,你别冲动,比武招亲那日我不是还帮了你一把嘛!功过相抵行不行?」

「你帮我什么了?」

「哎呀,你别装不记得啊,若不是我上擂台嚷着这局不算数,我父皇哪能当场就把你定成了郡主的夫婿?你,你这个羽林中郎将可是炙手可热,说不准,父皇也舍不得让你入赘临淮侯府呢。」

七皇子这话,倒是说得我心里一暖。罢了,既然他是一片好心,又确实帮了我和涣之,那今日,我何妨出手救他一回。至少,知道这京城中,还有人打从心底为我二人的婚事感到高兴,我就觉得很暖心了。

更何况,婚期在即,若真让涣之给七殿下来上几拳,怕是要误了我们的好日子。

「涣之,放七殿下下来吧。」

七皇子听到我的话,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他连忙拍了拍沈涣之的手,沈涣之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松开了双手,七皇子落了下来,好在有我爹扶了他一把,才让他没摔成一团。

我走上前,眼看着我爹,左手却偷偷握住了沈涣之的手心,柔声对他们说道:

「爹爹,那日,饮过茶水后,女儿确实有些手脚无力,但持续的时间很短,大概,在打完永安侯府二公子之后,就无大碍了。等涣之上场的时候,女儿已经并无手脚无力的感觉了。」

我爹听了此话,神色这才舒展开来,想来,他虽然喜欢沈涣之,但也还是希望,那场比武招亲,他胜得光明磊落吧。不过,这其实没关系,沈涣之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哪怕他要赢我,确实有一点点勉强,我也一点都不在意~

 

18.

被三公主闹了这一场,都没顾得上谈正事,七皇子被折腾得太惨,我爹有些过意不去,便留他在临淮侯府用了午膳。午膳过后,我爹才和沈涣之坐下,商定了婚期,有七皇子在府上,沈涣之便托他顺路将婚期告知陛下,七皇子满口答应,我爹见了,眼睛一亮,也就多捎了一句话:

「今日侯府上乱糟糟的,老夫还要在家料理料理,恐怕没时间进宫了,三公主造访之事,也一并委托七殿下,与陛下顺口说一声便是了,老夫在此先行谢过殿下了。」

说完,我爹便起身,干净利落地给七皇子行了个礼,七皇子没反应过来,也顺势还了一礼,算是应承了下来。他一路往外走着,才慢慢回过味来,待走到侯府门口,一张俊脸已经白如同宣纸一般了。

唉,我爹给七皇子下了个套,让他亲自去跟陛下澄清三公主今日为何大闹侯府,这下,陛下细问起缘由,七皇子给我下药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了。

沈涣之揽着我,目送七皇子无语凝噎地迈出了侯府,畅笑着对我说:

「七殿下是个好人,就是心肠太软了。」

我听了沈涣之的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七皇子也是倒霉,跟谁做朋友不好,偏偏选上了沈涣之。

七皇子前脚刚走,便又有下人来问话,说三公主来时,带了好几抬的贺礼,都扔在巷口,如今还等着我爹去清点入库呢,我爹听了直摇头,只能匆匆赶去处理,房内,顿时只剩下沈涣之和我两个人。

闲来无事,我便带着沈涣之在侯府的花园内散步,沈涣之看上去有些心事,只牵着我的手,一句话都不说。我二人走到临湖的长廊下,我借口走累了,便和沈涣之并肩在廊前坐下。

「这大半天都不说话,可是,在想那个三公主?」

我装作有些吃醋,故意酸溜溜地问了他一句,沈涣之听了,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我揽入了他怀中。

「休得胡说,我只是,想起了比武招亲那日的情形,嫣儿,你与我说实话,那日的药散,确实未曾在我上场时奏效,是吗?」

若要说实话,那药散的确奏效了,而且,七皇子将药效掐得极准,就是沈涣之上场的时候。否则,沈涣之至少要与我苦战一场,绝不会那么轻易地赢过我。不过,我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内情,沈涣之,就是我想共度余生的人,这世间本就有万般因缘际会,重要的是我们不曾擦肩而过,至于其他的阴差阳错,我并不在意,更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我想沈涣之,可能会放在心上吧。也罢,既然已经帮七皇子瞒了一场,何妨,就让这个谎言继续下去。

我伸手牵起了沈涣之的掌,轻轻摩娑着,十指交缠,难舍难分,我偏头倚靠在他胸口,细声对他说道:

「我那日跟你对战的时候失神了。」

沈涣之听了我的回答,微微点了点头,说他看出来了。

「我一直在回想,到底在哪里见过你,脑子里太乱,一时失误,才被你得逞的。」

沈涣之听了我的回答,沉默了很久,才如释重负地对我说:

「原来,是这样啊。」

我感觉到沈涣之原本僵硬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心里也算悄然松了一口气。我伸手转过沈涣之的面庞,放低了声调,带着酸酸的语气问他:

「我还没审你呢,那个三公主是怎么一回事?是要来临淮侯府抢亲的吗?」

沈涣之有些激动地使劲摇了摇头,急赤白脸地对我说,他才觉得莫名其妙,他与三公主,只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此后数年都未曾再见,更别提什么私交了,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三公主今日这场闹剧,到底是在唱哪出戏。

「看三公主那个样子,怕不是恨嫁,急疯了?」

说完,沈涣之又抱紧了我,很是紧张地问,我可有生他的气?

我强忍着笑意,拼命绷着脸,冲他点点头,生硬地说:

「自然生气了,你且闭上眼睛,本郡主要好好惩罚你!」

沈涣之听我此话,显得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我有些贪婪的伸手抚过沈涣之的面庞,脸上不禁飞红了一大片,连心脏都加速跃动了起来,一下下地,好像要试图撞破我的胸膛。

我侧过身,有些笨拙地,轻轻吻住了沈涣之的嘴唇,谁料,下一刻,他便陡然将我仰抱在怀中,俯身便肆无忌惮地撬开了我的唇扉,我略一挣扎,便被他制住了手脚,整个人如同饮下了七皇子的药散,绵软无力地倒在了沈涣之的怀中。

痴缠良久,沈涣之才微微抬头,含笑看着我,对我轻声说:

「嫣儿,我知道你还生气,还需再惩罚我一番才好。」

 

19.

三公主来临淮侯府大闹一场的事情,到底是传遍了整个京城,出乎我的意料,这场闹剧之后,倒是有不少人对沈涣之另眼相看。

之前,许多朝臣觉得,沈涣之贪慕侯府的权势,但自从他严辞拒绝了三公主,这些人都自觉错怪了他。毕竟,若说起权势,当三公主的驸马爷,岂不是比入赘临淮侯府要更加显耀?又有人趁势翻出了沈涣之拜我阿哥为师的这段往事,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称赞沈涣之重情重义,令人钦佩。

不过,沈涣之本人却将这些风评看得极淡,可能,早在十二年前,他一心脱离沈家时,就早已看淡了虚名。对付流言的唯一办法,便是无视流言,坚守本心,他已经在帝都的风言风语中独行了十二年,又怎会因为今朝的几句好话,便被撩拨得轻狂起来。

三公主的这场大闹着实让陛下有点挂不住脸面,七皇子给我下药之事,更是让他有气不能明撒。一狠心,他借着成婚为由,准备给我爹恩封为淮国公,还想将沈涣之擢拔为骠骑将军。结果刚走露一丝风声,我爹便带着沈涣之急奔入宫,拦住了陛下,苦求他收回旨意。

虽然这两个人都没能升官,但我爹回侯府时,可是带了好几十车的赏赐,说是陛下给我添妆。

我五个姨娘看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我爹只是苦笑了一声,徒叹君心难测。我看着面前如山的奇珍异宝,心里也只是冷冷地盘算着,陛下的心思,哪里会那么轻易便流传出来,想来,是他虽然觉得对不起临淮侯府,但并不想真心加封爹爹和沈涣之吧。恩封之意不过是做做样子,实则是陛下故意放出消息,然后等着他们二人进宫推辞掉封赏。

临淮侯府军功卓越,沈涣之又是监宿羽林的后起之秀,二者联姻,陛下自然还是要有所防备。

虽然陛下的这番试探让人不快,但我和沈涣之的婚事还是安稳进行了下去。很快便到了五月,帝都新柳都已碧玉妆成,春日和暖,莺飞草长,我如约在五月的最后一个吉日,与沈涣之行合卺礼。

那日,我起得很早,梳洗过后,趁着宾客们还没有上门,五位姨娘搀扶着我,来到阿哥的灵位前,给他上了一炷香。

我跪在阿哥的灵前,稳稳地磕了三个头,抬头,望着他灵位前的袅袅青烟,轻声对他说道:

「阿哥,嫣儿今日要出嫁了,你认得新郎官,是你的小徒弟沈涣之。阿哥,你,开心吗?」

语落,我的眼泪就滴在了蒲团上。

「阿哥,嫣儿的嫁衣,是五位姨娘亲手缝制的,阿哥,你看看,嫣儿今日,是不是很好看啊。」

我今年,虚岁十八了,而阿哥走的那一年,也只有十八岁。

快十三年了,临淮侯府仍在,红缨神枪也依旧在,但是,阿哥啊,嫣儿真的,好想让你亲眼看一看,我穿着嫁衣的模样。

五位姨娘纷纷背过身去,强掩着抽泣,各自抹了一把眼泪。我在阿哥的灵前默哀了片刻,大姨娘先擦干了眼角,笑着来搀我起身,走出房门,天色已经大亮了,侯府上下,挂满了大红的绸缎,看上去好一派喜气洋洋。门前的长巷中,已有几家宾客准备落马下轿。

大姨娘扶着我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柔声说:

「咱们侯府,好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了。」

是啊,很久很久,未曾这样热闹一场了。我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珠,扶稳了大姨娘的手,笑着对五位姨娘道了声谢,接着说:

「我们走吧,别让爹爹催妆。」

五位姨娘陪着我,一路走出到了内院门口,将我交到了爹爹的手里。三姨娘很有些依依不舍,还被爹爹笑着骂了几句,说我只是去前堂行礼,婚后还留在侯府,大好的日子,她怎生就有很多猫尿要流。这一席话,臊得三姨娘红了脸,连瞪了我爹好几眼,看着他们这幅模样,我终于笑出了声来。

我随着爹爹,一路走到了前堂,堂上已然挤满了宾客,第一次,我有些怯于在众人面前抬头,只是紧紧盯着裙上摇晃的流苏,感觉自己的脸颊比嫁衣还要艳红。

刚站定,门外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嚣,众人齐声喊着新郎官到了,我腹内一阵翻涌,感觉自己的整个人像烧开了的蜜糖水,快要沸腾着从这身嫁衣中满溢出来了。

远远地,我看到沈涣之一身红衣,浅笑着,向着侯府,向着我,大步而来。

遍地的嘈杂,满堂的人影,都在这一眼之间消失无踪,唯有沈涣之,只身一人,映刻进了我的眼帘。

就好像十二年前,他踏着满地白雪,给我的漫漫黑夜,带来了一整个天地间,最温暖的烛光。

 

20.

婚礼的仪式繁琐,我紧绷着一根弦,战战兢兢地,在喜娘的提点下各处行礼,受了好几个时辰的煎熬,才总算走完了全程。

眼下,沈涣之还要去前厅待客,而我只要回房等候便是,我偷偷抬眼瞟了沈涣之一眼,有些舍不得,这一幕,没能躲过沈涣之的眼睛,他冲我笑了笑,好像看破了我的心急。

堂前的宾客见我要回房,都又热闹了起来,一波又一波的起哄,我正准备转身,却听到门外突兀地传来了,一个让人非常不快的声音:

「本宫来得不算迟吧?新娘子可已经回去了?」

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便看那三公主,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满屋的宾客一见到她,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今日,穿了一身茜红的衣裙,头上挽着五凤金冠,满身珠翠环佩,如此盛装,倒当真有几分来抢亲的气势。

我爹和沈涣之见她直闯侯府,一时都愣在了原地,还是我先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将她拦在了半路。

「三公主殿下,本府今日没请你来喝喜酒,还请公主不要硬闯,让我临淮侯府为难。」

我这话也是说绝了,一点脸面都没给三公主留,哼,反正她也不配。不过,我这话没让三公主有什么反应,只可怜满堂的宾客,倒都被我吓得噤若寒蝉。

三公主粉面含春地望着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她干笑了几声,转了转手腕上的缠丝金镯,放软了声音,好不甜腻地对我说道:

「贺兰姑娘,你误会了,本宫今日可不是来搅你的婚礼的,唉,你和沈公子,可是我父皇赐婚,本宫有几个胆子,敢来搅你的婚事?」

她这水蛇一样的声音,听得我心里一阵恶心,我又向着她走了一步,整个人横拦在她身前,不许她再往前一步。三公主试了几次,见我执意拦她的路,终于撤下了脸上的假笑,冷眼看着我,不无嘲弄地对我说:

「平阳郡主,你可是我大周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怎么,就这点气量?本宫好歹是陛下的皇女,今日亲自到临淮侯府给你贺喜,连一杯喜酒都不配吗?」

我看着三公主,冷笑了两声,命屋内的人端两杯喜酒出来。我爹怕我闹得太尴尬,想上前劝阻,却被沈涣之拦了下来,沈涣之亲自端了一壶喜酒,并三个酒杯,送到了我面前。

我拿起酒壶,当着三公主的面,斟满了三杯酒,对着她冷漠地说道:

「三公主,喜酒在此,您请吧。」

三公主面色铁青地回望了我一眼,手抖了许久,但还是伸手捡起了其中一杯,她把酒杯横在唇边,红了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沈涣之,颤声说道:

「涣之,本宫饮了这杯喜酒,祝你和平阳郡主,白首偕老,生死不渝。」

说罢,三公主仰头一饮而尽,我总觉得她举杯时的模样,颇有些蹊跷,便凝眉紧盯着她的手,果然,那酒杯落回盘中时,她指甲中落下一缕细碎的粉末,无声滑入了沈涣之面前的酒杯里。

「平阳郡主,该你了。」

我无视了三公主声音中的隐隐得意,用广袖微微一遮,换走了沈涣之面前的酒杯,准备假作掩面饮酒,将之倒在地上。酒杯举到半路,却听到三公主喊了一声且慢。

她有些矫情地用丝帕掩住了嘴角,冲沈涣之飞了个媚眼,轻笑道:

「涣之,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怎生不与郡主喝个交杯酒呢?」

沈涣之不疑有他,只是皱了皱眉头,拿起酒杯,转身向我靠近。我心里大叹不妙,但当着三公主的面,只能咬牙轻轻沾了沾嘴唇,随即便装作被呛到,将余下的喜酒都洒在了地上。

虽然不知道那粉末到底是什么,不过,三公主既然下在了沈涣之的酒杯里,想来当不是什么毒药。

三公主见我和沈涣之喝下了喜酒,顿时满脸红光,好一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模样。她故意抬高了声音,冲着我身后的满堂宾客,扬声喊道:

「诸位,当日平阳郡主在迎凤楼下比武招亲,可是击败了半个京城的好儿郎啊,唯有我们的羽林中郎将沈公子,轻轻松松赢过了平阳郡主。只可惜当日,本宫未曾亲临,没有眼福看她们二人大展身手,但想来那情形一定精彩万分啊。今日二位大婚,何不在众宾客面前一展身手,让本宫开开眼界啊。」

我冷面看着三公主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心里却是一凉,我大约猜到,那粉末究竟是什么了。

该死的宇文晟,你那药散就不能收好了,放到三公主够不着的地方吗?!

 

21.

众宾客听到三公主的提议,都一时面面相觑,我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走到三公主面前,态度生硬地对她说:

「公主,小女今日大婚,不宜动武!公主喜酒也喝了,恕本府招待不周,殿下,请回吧。」

三公主听了我爹的话,神情都没有一丝不自在,她咯咯笑了几声,抬头望着我爹,又换上了那甜而腻的嗓音。

「侯爷,比武招亲那日,郡主究竟有没有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本宫在此提议沈公子和郡主比试一番,可是给他们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这是本宫的一番好意,侯爷,莫要误会。」

说罢,她抬眼瞪着我,两道目光像小刀一样,恨不能把我全身划个稀烂,三公主嘴角一挑,横眉竖眼地对我高声嚷道:

「平阳郡主,你那日究竟是怎么输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坦坦荡荡,为何今日不敢比试一番?莫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沈涣之根本就赢不了你,你那日是故意输的?若是故意的,那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三公主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忍不住讥笑了起来,既然是我比武招亲,那自然我可以想输的时候便输,这算什么欺君之罪?!奈何,这三公主的口舌实在不简单,经她这一番挑拨,众宾客间不由得传出了一阵阵的窃窃私语,就连我爹的脸色都阴沉得厉害。

我生硬地笑了笑,抬头望向沈涣之,与他耳语道:

「夫君,嫣儿虽然不敢同意公主殿下所言,但也不能任由她压个『欺君』的罪名下来,夫君若是方便,不妨比划一场?」

我这话虽然说得轻松,但沈涣之听后,却仍是皱紧了眉心。

「嫣儿,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若是今日动手……」

「无事的,反正婚后,我也是要跟你好好一较高下的。」

沈涣之听我这般说了,只得点了点头,我转身便提裙回到了房内,三下五除二地剥掉了一身的累赘,换下长裙,束紧袖口,做完这些,我便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想是那药散的药效已经上来了。看了七皇子没撒谎,当日比武招亲,他真的只给我下了一点点的计量,若非如此,我绝对撑不到沈涣之出场。

我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压制住自己的心跳,心想,好在我眼疾手快,换过了沈涣之的喜酒,若不然,等会儿他上场后,可能在我手下连一招都接不下来,这三公主还真是狠心,得不到沈涣之,就要让他声名扫地。

我平复了吐息,尽力抵抗着不断奏效的药性,强作淡定地走了出去,门外的宾客早都围到了庭院里,这么多人翘首以待,看来这一架,当真是不打不行了。

沈涣之早已换下了礼服,穿上了一身轻便衣衫。我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们二人,最后,也只是低声嘱咐说,只能互相切磋,点到为止,二十招内,必须分出胜负。

我觉得自己的手脚已然渐渐乏力,但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走到了沈涣之的对面。随着我爹一声令下,我当即便飞身冲着沈涣之急攻而去。

我力气早已不足,想糊弄住围观的宾客,必须要在几招之内先压制住沈涣之,等众人被我唬住了,再节节败退,让沈涣之后来居上。

我想得虽然巧妙,奈何今日这药效实在是猛烈,我咬牙拼了几招,虽然好歹将沈涣之逼到了角落里,但眼看着后续无力,眼看就要趔趄着跪倒在地了。沈涣之想必已看破了我的乏力,他佯装向反攻而来,脚下却趁势推了一把我的腰身,让我有机会稳稳地落地。

众宾客隔了段距离,看不出其中异样,还以为我真的躲过了沈涣之的攻击,不由得暴发出了一阵阵叫好之声。我见状,略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还没露馅儿。

眼看我和沈涣之已经过了十招,我便故意小露了几个破绽,沈涣之会意,也果断趁此机会占了上风。快到二十招时,沈涣之更是变换着花样,只使出一些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招式,引得众人连声称赞。最后,沈涣之当空一掌落下,我急中生智,装作承不住他这一掌的力道,膝盖一软,就要仰面倒下。沈涣之见状,忙收了掌,左手一抄,两步腾挪,将我打横抱入了他怀中。

我缩在沈涣之怀中,觉得周身已经再没有一丝力气,心里却在笑着琢磨,好像,当日比武招亲,我也是败在了他这一招手下。

这一场,我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不相上下,最终,看似是我在力道上输了沈涣之,倒也显得合情合理。我爹看得很是满意,不住点头抚掌,围观的众人见状,也都齐声给我二人喝彩。

一片嚣闹中,远远地,我看到三公主冲我笑了笑,随即便悄然走出了侯府,她的背影看上去无限落寞,冥冥中,竟让我生出一丝怜悯。

 

22.

沈涣之抱着我,被侍女们引着,一路走到了我二人的新房内,我还强作无事,伸手推了推他,低声对他说道:

「我没事,涣之,你且去陪客吧。」

沈涣之不开口,直到将我放在了床榻之上,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在我耳畔低声说道:

「傻嫣儿,你知道那酒水被三公主动了手脚,为何还要喝下去?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哪里还能有心思再去陪什么宾客。」

我睁眼,笑着说我并无大碍,只觉得周身绵软,没有一丝力气,唯有意识还清醒着,我轻声唤着沈涣之,让他挨近一些,随即便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皱成一团的眉心,安慰他道:

「没事的,若这一遭,能让三公主彻底死心,那我也算没白白喝下那药散。」

沈涣之还想开口,房门已被五姨一把推开了,她带着一个大夫,急匆匆地赶到了我床边,说是方才,我爹传话进来,让人赶紧去找大夫给我号脉。

那大夫连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便被我五姨催着,给我诊了脉象,问了病情。之后,大夫一副很是无奈的表情,说我喝下的药散,是类似于麻沸散的麻药,对人身体无害,但也无解,只能安睡,等药效自行褪去。

五姨听了这句话,才松了口气,她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看了眼沈涣之,又看了眼有气无力的我,突然就自顾自地连笑了好几声。接着,我五姨就一把将那满头大汗的大夫揪了起来,连推带搡的轰出门去了,临走前,她还笑嘻嘻地冲着沈涣之使了个眼神,接着就将新房的大门关了个严实。听那声音,我都以为,五姨还在门外又加了把锁。

这一下,房内就只剩下我和沈涣之了。

我反应慢了一些,现在才明白五姨的意思,一瞬间就羞得不敢看沈涣之一眼,赶紧偏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被褥里。可沈涣之这次却更是后知后觉,还没有反应过来,见我扭过了头,还连声问我,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了。

不知道我一害羞,是不是激得那药效更猛烈了,我现在只剩下换气的力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偏偏沈涣之还凑了上来,伸手一一拨开了我脸畔的碎发和被褥,想必,他眼前的贺兰嫣,当比这大红的被褥还要更添一分春色。

沈涣之看到我满面潮红,这才堪堪明白我原来是难为情,他也一时涨红了脸,忍不住别过了头,却又克制不住地偷看了我几眼,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余光能瞄到,他整个人,连手腕儿都红透了。

「嫣儿,你,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涣之的声音结结巴巴的,我轻轻咬了住了下唇,内心挣扎了良久,才嘤声对他说道:

「身子,倒是没有大碍,只是这衣裳,不太舒服……」

一席话说完,我立刻就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满耳都是我自己的心跳声,简直比战鼓还要更响上几分。沈涣之听了我的话,整个人都僵滞在了床边,半晌,他才轻手轻脚地将我抱入他怀里,有点笨拙地帮我褪去外衫,露出了里面淡红的里衣。

沈涣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红着脸,转过头看向了我,我二人眼神相交的那一刻,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池被微风吹皱的春水。

「嫣儿,你今日若是不舒服,我,我就不趁人之危了。」

我听了沈涣之这句话,也顾不得满脸羞涩,不由就开口喊住了他:

「沈涣之,今夜,是我们二人的新婚之夜,你,你若敢不趁人之危,我就,不理你了……」

这一句话,虽然声如蚊蝇,但也花费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陷在床褥中,再无力动弹一下,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沈涣之继续呆坐了一小会儿,接着,我便听到了红纱床帏飘然滑落的声音,我身侧的床褥一沉,想必是沈涣之,在我身旁缓缓躺下。

沈涣之的手指,轻柔地滑过了我的脸颊,他的指尖炙热,指腹颤抖,直到滑过了我的颈间,还不曾停留。缱绻之间,我浅红的里衣,如花瓣般凋落,只露出中间细嫩纤柔的一段花芯。

我紧阖双眼,感觉自己被包裹进了一个滚烫的胸膛,沈涣之在我耳边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温柔得像从梧桐枝头滚落的甘霖。越是细听他的呢喃低语,我便越觉得自己恍若在他身下化为一缕霞云,任凭他肆意怜爱。

春迟早暮,云雨初逢,唯经此夜,方知两情婉转,红烛尽燃,始觉一宵千金。

知谁言,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23.

大婚那日,我和沈涣之歇息得早,但第二日,直到日头高挂,侯府上,也没有人来唤我二人起床。

沈涣之早早便醒了,但他一支胳膊被我牢牢抱在怀中,倒让他不敢轻易挪动,只待到我彻底醒了,他才微笑着问我,昨夜睡得可好?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自觉力气已然恢复,只是身下仍有些轻微的酸痛,登时又羞红了面庞,只是低声跟沈涣之说,已无大碍。

我自己也没想到,新婚一夜后,我要再抬眼看一看沈涣之,竟会比面对千军万马,还需要勇气。

沈涣之似乎也很羞于看我,我们两个人就在床榻上扭捏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动身子,等再回神时,两个人已经又紧紧地抱在了一处。

「嫣儿,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沈涣之低头凝视着我,指尖没入了我的长发,我微微颔首,看向沈涣之,只见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怎么都掩盖不住那份柔情外露。我看着他这温柔到有些痴傻的样子,忍不住嗔怪道:

「知道你高兴,但是,等下去见爹爹,可别这么笑了,爹爹见了,要数落你了。」

说完,我也伸手拨开沈涣之额头上的散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不过,涣之,我也很高兴,比夫君还要高兴。」

沈涣之听后,笑着啄了啄我的耳垂,正要开口,却听见我大姨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外面的房门,放轻了声音问道:

「嫣儿,姑爷,你们两人没事吧?」

大姨娘这话问得有些奇怪,莫非,她以为我们两个昨夜在房中比划了一整晚的刀剑?我哪有这么幼稚。

沈涣之还分不出我几个姨娘的区别,只能拍了拍我,我匆匆掩住胸口,微微抬高了点声音,对着门口回应道:

「姨姨,我和涣之没事呀,怎么这样问?」

门外的大姨娘听到我这个回答,好像松了一口气,她踌蹰了一会儿,还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对我们二人说道:

「那个,嫣儿啊,你和姑爷,不要着急,那个,你五姨啊,把,把新房的钥匙弄丢了,不过已经发动全府在找了,嫣儿,你不要着急啊。」

我听了大姨娘的这番话,不由得和沈涣之互看了一眼,接着就一起笑出了声来。沈涣之伸手揽过我,嘴唇不安分地沿着我的后颈一路向下,修长结实的手指也缠上了我的身躯,我被他挑逗得意乱情迷,只硬撑着冲门外娇喊了一声没事,便被沈涣之攻破了城防。

也不知道,我大姨娘在门外猜到了几分,总之,她没有久留,速速就跑开了。

我和沈涣之被困房中,说不上又多来了几回情不自禁。等我们两人被「救」出新房时,日头都已经偏西了,听说我爹把五姨好生埋怨了一顿,倒弄得五姨大哭了一场,直说我爹不懂她的一片好心。

不过后来,我五姨私下跟我说,那把钥匙,她是真的弄丢了,还是四姨的丫鬟给她找回来的。

我原以为,婚后,我爹对沈涣之会一直端着一副大家长的威严,谁知道,他也就板了半天的脸吧,用晚膳的时候,我爹对沈涣之的称呼,就从「涣之」,变成了「小子」。

我五位姨娘看我爹不再端着架子,都偷偷笑他,说白捡了沈涣之这么个好女婿,我爹梦里都该笑醒了。

沈涣之待我爹,虽然还一如从前,但我看在眼里,知道他内心也是欣喜的,收他为徒的人是我阿哥,但这些年来,我爹栽培他的心血,也丝毫不比我阿哥逊色。有我,有我爹爹,可能这临淮侯府,一直以来,就是沈涣之渴望加入的一个家。

新婚过后,沈涣之还朝的日子到了,我有点担心,他成为赘婿,遭人奚落,便早早地守在巷口等他下朝,没想到,他却是飞驰纵马,一身轻松地赶回了侯府。

据沈涣之说,大婚那日的发生的事,已在京中传遍了,人人都在传言,说沈涣之,是三公主都痴缠不已的大好儿郎,要做个驸马爷,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偏偏看不上三公主的骄横跋扈,只对女中豪杰平阳郡主一心一意,甚至愿意成全平阳郡主的一片孝心,委身入赘侯府,以报侯府的知遇之恩。现在,文臣武将,都对他刮目相看,再没人拿他那赘婿的身份多嚼口舌了。

另外,我和他大婚时的那场较量,也当真让众位宾客别开生面,现在京中,已经把我们二人的身手,传得神乎其神,已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想和他这位羽林中郎将,一较高下了。

我听了沈涣之的这番话,也不由得笑出声来,翻身跃上了他的白马,搂着他的腰,贴着他耳边笑说道:

「别管其他什么闲人了,本郡主,先要再跟你好好比试一回!」

 

24.

婚后第二年,我和沈涣之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孩子落地后,爹爹第一个抱起了自己的小外孙,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处。

七皇子因为当年大婚时,被三公主顺走了他的药散,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临淮侯府。孩子出生后,他第一个来府上恭贺,送了不少贵重的礼物,还亲自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唤做贺兰云舻。

爹爹,沈涣之,和我,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沈涣之依旧当着他的羽林中郎将,自南境一战过后,越国遭受大创,又赶上蝗灾,民生更是寥落,根本就顾不上侵扰大周。虽然如此,沈涣之也不曾有一日懈怠,依旧日日勤于操练,研读兵法,他治下的羽林军,从来都是大周最精锐的禁军。

有沈涣之在,我也没有荒废了自己的一身武艺,云舻满周岁后不久,我便又回到了马背上,挥舞起了阿哥留下的红缨枪。

婚后第三年年末,越国岁末朝贡抵京,此次使团内,有越国太子同行,说是,要亲眼一睹大周繁华,更要向陛下求娶贵女为太子妃。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枕红缨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