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望津惊颤的目光中,我一点点覆上他苍白的嘴唇,将血液渡到他口中。
这是我和心上人的第一个人吻,此前不曾有,此后也不再有。
只因我知道,长生不假,他也知道。
01
我的鸡汤熬好了。
袅袅烟气间,道路尽头走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少年。
少年停在这锅汤面前。他约莫和我同龄,一身墨白服饰,唇瓣干裂,发丝潦草,脸上有血,鞋面有泥。
他的眼神如饿虎,盯着我浑身上下看,又转而看进那沸腾的汤水中。
「你想吃吗?」我下意识发问。
他抬眼将我扫一遍,轻微点了头。我看到他领口已被利刃撕开,脖颈却依然雪白完好。
我拿起汤勺,尽量舀了几块好肉,将一个小碗递给他。少年伸手来接,指甲间也是血与泥。
他极快喝完,又一次抬起虎一般的眸子,盯得我握勺的手一震。
「还要?」
「嗯。」
又是一碗。这一次,想着病榻上的父亲,我没有给他太多肉。然而碗刚递到他跟前,少年却猛地擒住我手腕,力大惊人。
半晌,他手指轻移,勾住我腕上的银镯,一个巧力,银镯便归他所有。
他转身离去。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盯着他的背影,直到
道路另一边传来疾速的马蹄声。
「小妹妹,天山门是在这之上吗?」一个侠客俯身发问,我点头,正要提醒他崖中危险,他却极快地打马而去,只留下一句「多谢。」
我低头去撇汤上的杂质,听见打斗声响起。抬眼望去时,方才那问路的侠客已从马背上坠落。
惊骇的目光中,我看到少年收剑。一身墨白衣衫,眼神狠戾如虎。
他看我一眼,牵住躁动的马匹,利落地翻身上去,一骑绝尘。
那是我和裴望津的第一次照面,那年,我们双双十三岁。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裴望津,他的血,能让人长生。
十几年前有人向皇帝进献了一个药方——寻一家祖上三代都没有疾病史的世家之人长期服用,直到这家人生出一个带红斑的孩子。
刺破红斑,饮下血,红斑之主命殒,寿命渡给饮血之人。
裴家被皇帝选了来试药,而裴望津就是裴家生出的第一个带红斑的孩子。
「这是带红斑的小公子!」产婆刚向宫中内侍报完喜,转身回屋,那长生药裴小公子就已被不知名的人劫走了。
皇家武士一路追踪,追到了天山门。可最后,却没一个活着出来。
皇帝震怒,命人将天山门捣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天山门从仙城变成炼狱。
再次和裴望津相见,已是十年后。
那时,我是京城最繁华的往来场所——铃音阁的头牌歌妓。
而裴家已被皇帝灭门,裴望津成日在皇城之上,脚尖轻点金瓦,飞檐走壁,侍卫们从来无法近身。
「你们说,皇帝成日眼睁睁地看着那长生不老的灵药在自家宫殿上飞来飞去,却吃不到嘴里,得急成什么样?」
「嘘!你喝了多少?这事也敢议论!」
「嗐,皇城上下,谁不议论?我只是好奇,那裴望津到底多大的本事,整个皇宫竟然没一人能拿下?」
「如何拿得下?裴望津,你们见过没?那眼睛,跟虎一样!」
我听她们说完,这才步伐柔缓地下了楼。
「哎!念心姑娘来了!」她们争相跟我打招呼。
扫视到等我的那个男人,我笑容更甚。
男人已站起身,一身琅环玉佩,纸扇轻摇,身旁三个随从。
我压住心中反感,温声招呼:「王爷。」
李渊满意地点头,一只手伸来,握住我的肩膀往前一拽,我被他指缝间的玉扳指冰得一凛。
「你总算开窍了,可知我等了多久?」
我心头沉重,三年前,父亲临死时仓促写下一个地址和人名,说只有那里可以护我周全。我一路跋涉,来到了皇城,倒在了铃音阁前。
媚姨收留了我,她虽然已年近六十,却保养极好。也是她将我一手捧到头牌的位置,享用不尽的富贵。
李渊突然轻扫我的嘴唇,将我从怔忪中唤回。抬眸,我看他痴迷地盯着我,嘴中喃喃:「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嫣红的唇。」
我撇开头,淡淡地应一句:「王爷说笑了。」
心中却缠上一丝恐惧。
皇城之中,谁不知李渊是何等阴险残忍。
他擅用毒药,府中网罗了各地药师。而他身边的姬妾宠女,这几年都接连死于房梁下的一条白绫,浑身赤裸。
对外宣称,是自尽。我却知道,是他的一些特殊癖好,将一个个娇艳的女子折磨至死。
但推搡至今,我却无法再躲了。
媚姨身上中的奇毒,是他安排人暗中所下,解药,也藏于他的府上。我握了握袖中的沉眠酒,对他莞尔一笑:「等我唱完一曲,就随你去府上。」
我接过琵琶,坐于戏台中央。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唱完一曲《雄雉》,李渊的车马已在门口。
临行前,我的丫鬟翠翠抓住我的手,急切叮嘱:「姑娘!切不可让他得手!我……我等你回来!」
我回握她一下,踩上一个小厮的背,刚进车内,李渊一把把我捞到怀中,痴迷地扫着我的嘴唇,眼见他埋下头,我立刻弹身坐起,撞得他下巴一声清脆响。
「娼妇!」李渊本性暴露,将我重新抓回怀中:「一个唱曲的,跟我矜持什么!」
马车已飞快行驶。望着面前人凶狠的嘴脸,我沉了沉气:「王爷,不如我们回到府中再……」
「回府?我可是一秒都等不下去了……」李渊低笑一声,手掌突然滑至我的脖颈,用力一收,窒息感如毒蛇般缠上来。
「本王还从没试过在马车里玩,不如念心姑娘……啊!」
淫乱之词突然被截断,李渊一声惨叫,脖子上的力陡然松开,我惊惧地后移抵住颠簸的门框,就见李渊的手掌被一根利剑刺穿。
抬头,马车棚顶穿下的剑身飞速一割,车棚被割开一条裂缝,月色凌厉泄入,同时一双眼俯下来。
——「裴望津,你们见过没?那双眼,跟虎一样!」
02
我靠在窗前,看到皇家的队伍已接近铃音阁。
裴望津双眼紧闭,在我床上依然不醒。耳听楼下传来浩浩荡荡的人声,我摇了摇他:「裴望津?快醒醒!」
在这千钧一发一际,我却依然被这张脸晃走神思。
他和十年前无异,我是说,他长大了,眉眼褪去了稚气,变得坚挺英朗。多年的江湖生涯,他沧桑了一些,唇角有一道淡淡的褶皱。但我知道,那双闭着的眸子里,依然是初见时的虎气。
楼下军马自然是为他而来。昨晚他现身街道、刺伤王爷,立即被围攻抓捕,我慌乱中滚下马车,就见黑暗中他以一敌众,兵刃疾速相接声中,他腾飞到我身边,抓起我软颤的身子,厉声一丢:「快回去!」
惴惴到半夜,我躺在床上,听到房顶传来脚步声。
接着窗口便出现裴望津苍白的面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身而进,直直倒在我的怀中。
身上的润湿竟全是血。
我听到人群开始上楼,摇他更甚,裴望津终于淡淡地睁开眼,我心中立刻松缓了些,语气还是急切:「你……快躲起来!」
我四处观望,突然灵光一现,将他扶到浴盆边。里头的水是昨夜的,早已冰凉刺骨。裴望津眉头一皱,我慌忙将他按下去,又胡乱地解着自己的层层衣纱。等到门被推开时,我已同身浸入浴盆。
为首的皇家武士看到这一幕,下意识撇过头:「念心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沐浴。」
皇城之中,我的名号还算能震住几个人。
「知道我沐浴,还不出去?」
武士有些不甘地扫视了一圈我的房间,最后手掌一收,将我的门关上了。
我立刻打着寒颤抱住身子,回眼,却见水下的一双虎眸直直地看着我。
脸色飞快一红,我正要起身,一股大力扣着我的手将我重新拉下。
裴望津缓缓升出水面,注视了我片刻,目光开始在我身上游移。
我赶紧把自己抱紧,囫囵警告他:「不准看!你……快起来!」
胸口一凉,大惊中,他竟然已拉下我的衣服。
「你……」不等我责骂,肩膀上的衣物也被他拉下。我无措地背过去,后背又一凉。
他将我扒得精光。
我这才惊醒,他虽然救了我,却也是一个男人。
骇然中,身后响起他的声音:「你没有红斑。」
我?红斑?我愣住了。我不懂,我跟红斑有什么关系?
身上有红斑的人,不是他裴望津吗?
裴望津音色极淡,不染分毫情绪。我愣愣地转过头,哗啦的水声灌耳,他拔地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谢了。」
浴盆中水位降低,裴望津拎着自己湿漉漉的身子,一步一顿走到了窗前。
他环顾了四周,抓起床上的一张薄毯,丢到我面前。
那上面竟还附着他睡了一夜的温度。
我赶紧披上,房间门突然被推开,翠翠急切的声音传来:「姑娘,王爷他……」在看到房中这个男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裴望津回过身,望着翠翠:「李渊来了?」
翠翠狐疑地看我一眼,皱起眉,却还是点点头。
裴望津又看向我,虎眸带着一丝金色,语气幽冷:「你要见他么?」
昨晚闹了那一出,和李渊的照面是避不开的。我叹息一声,翠翠赶紧扑过来,将我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裴望津这才有了一丝笑,却并不避开目光:「怕什么,你家姑娘已被我看干净了。」说完,朝着窗外飞身一跃,翠翠还不甘地伸头理论,人已经不见。
03
我一夜没睡,又在冷水里泡了这么久,面色显得十分苍白,跟我鲜艳的唇色很是不搭。
我在脸上涂了一些胭脂,妆容这才鲜活起来。
「姑娘,你这红唇真真让人羡慕,不染唇也是嫣红欲滴。」翠翠替我戴上耳环,被我斜睨一眼,噤了声。
下楼,整个大堂只坐着李渊。
我沉了口气,缓步走向他。心中已准备好接受他一切的怒火和责罚,然而直至我站到他面前,李渊也只是纹丝不动地看着我。
他的手掌缠着厚厚的纱布。
半晌,在我讶然的目光中,他将一小瓶解药放到了桌上。目光上移,看了房顶一眼。
我一下懂得了,快速拿到解药,想了想,还是福身:「多谢王爷。」
他冷哼一声:「念心姑娘好本事,暗中还勾结了朝廷的通缉犯。」
一语出口,我自然懂得他说的谁。但裴望津多年来只是听说他如何飞檐走壁,窥伺皇宫,手上并无人命。不知怎的,我挺了挺脖子:「我与裴少侠素不相识,况且,他并不是犯人。」
李渊倏地盯进我眼里,末了,又一声冷笑由他哼出:「是吗,看来你和他是旧相识了。」
李渊瞟了眼房顶,面色突然幽暗起来,却一笑:「罢了,既然是裴少侠的人,本王就不夺人所爱了。」他举起缠满纱布的右手看了又看,带着一队人离开了。
房顶突然传来轻盈的声响,我狐疑地往上看,只一晃而过一束熟悉的剑穗。
媚姨下楼来,我赶紧找回神思,快步走去将解药瓶放到她手中。
「念心,是我欠你的。」媚姨凄惨一笑:「你也来了三年了,算立住脚了,这铃音阁,想必也无法给你更多的庇护了。你父亲……」她茫然地看向远方,淡淡勾唇:「我也算完成他的叮嘱了。」
「媚姨,你要我走?」
媚姨温和地看过来,伸手抚上我的脸:「媚姨是说,如果你想走,是可以走的。」
我心中泛起一丝凄然,心中有不舍,也有顾忌。多年来,媚姨将我护得很好。我每日做的,也就只是弹着琵琶,亮嗓一曲。
回到房中,窗口那站着的男人挡住了大片日光。
我脚步一滞,裴望津已转过身来。
「我不是犯人?」他语气带笑,却也揶揄。我看着他冷峻不再的脸色,心中微动了下,低头应声:「少侠本也是……」
「叫我裴望津。」他定定打断我。我抬头,裴望津朝我走来,高大的身影覆上我的头顶,伸出手,在我面前摊开手心。
一枚银镯安然地躺在他的手心。
「这是……」我愣愣地看着银镯,裴望津「嗯」了一声:「你的东西。」
我迟疑地去接,那镯子依然带着他的温度。他很烫,他的身子总是很暖。是习武之人才有的热血。
「十年前,你为何拿我的镯子?」我问出口。裴望津早有预料般从容一笑,手上长剑的剑穗果然是楼顶上的惊鸿一瞥:「那日,师傅死了,我只身赴皇城寻仇,一路上总得有些什么盘缠。」他偏眼盯着我手中的银镯,神色恍惚了些:「不料,刚到皇城便遇到了李渊。这些年,他给我的已用不上这镯子。」
「李渊?」我睁大眼:「你们……」
「对,他想上位,便助我刺杀皇帝。」裴望津不动声色地朝我靠近一步,眼中如深潭:「但他不是我的主子。我遵从的,唯师傅一人。」
04
裴望津又一次跳窗而走。
我望着他带动起来的余风,久久看着窗外。直到翠翠搬着两个大箱子艰难地进了门:「姑娘,媚姨已帮你联络好车马和住所了,是城郊的一所小宅子,门口有一潭池水,很是风雅呢!」
我回过身,将镯子捏到手中,淡淡一笑。翠翠并无察觉,忙碌地帮我收拾着行李。
当夜,我唱了最后一次《雄雉》,望向角落里的媚姨,再三颔首。暗影中,隐约能见她眼角的泪花闪动。
坐上马车,我只带了翠翠一人。看着慢慢远离的铃音阁,我心中的惆怅竟比轻松多。
最后一次回头,隐约见到铃音阁楼顶飞闪过一个黑影,我心中微动,将手中的银镯捂出了温度。
「你没有红斑。」——这句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他为何要这么说?那个长生的传说,带红斑的,不是他自己吗?
我疑惑而疲倦,在颠簸的马车上沉沉睡去。以至于在离开皇城不久,城中陡起的火势和宫中的一片骚乱,都毫无知觉。
在新宅安宁了几日,我让翠翠去集市上买几尾鱼回来养在池塘里,她早上出门,回来已接近黄昏。
「姑娘姑娘!」我还在内阁就听到了她的呼喊:「皇上没了!」
手上擦拭琵琶的布一滞,还未等我反应,翠翠咽了咽唾液,小心地看向我:「媚姨也……」
手中琵琶摔地,我站起身:「媚姨怎么了?」
「媚姨被囚禁了!生死不明!」翠翠眼中含泪,我脑中轰鸣一声,即刻回身打开箱子,翠翠过来拉我:「姑娘,你千万不可以做傻事!我们在这里已是安宁,如果……」
「那是媚姨!」我呵斥一句,已经拿到了我的旧衣。翠翠泪水噙满眼眶,不住劝我:「姑娘,你不能再动武……」
「不用武功,我为何要学?」我不容分说地句句反驳,身上轻纱长裙已不见,一套紧实的夜行衣已穿到身上。
我的武功是父亲教的,他说过,只让我保身时用。
但在十三岁那年见识了那少年手起刀落的杀人手法后,我暗自下决心要好好习武,方能抵御这样的敌手。
翠翠擦着泪,替我收拾好箱子,临行前我瞥一眼她,难免心软:「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保重好自己。」
我头也不回,翠翠已难忍看我离开,不经意的一瞥,我在铜镜中却突然看到她脖子后一块小小的红斑。
「姑娘,你不走了?」见我迟迟不动,翠翠惊喜地返身牵我。我却已皱起眉,压住心中惊骇:「翠翠,你今年多大了?」
「姑娘忘了?我与你同龄。」
「你脖子后的……」
「你说这个?」她十分不避讳,刻意扯开领口让我更清楚地瞧见了那红斑。那是自体内热血浸出来的红斑,艳红无比。
「这是我打娘胎带出来的,叫胎记,对吧?」
我深深地看着她,末了,将她展示给我的身子覆住,我声音变低:「翠翠,保护好你自己。等我回来。」
05
皇宫已是一片火海。
这火烧了两天两夜,已将华丽的宫墙熏得发黑,我躲在皇城口的石像下,看着宫人陆续跑出,全都蓬头垢面,惊恐慌乱。
轻功一跃,我已飞上城楼。
站到最高处,我举目俯视,竟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铃音阁。
心中悲痛加剧,我很快找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而那里,驻扎着层层守卫。
天色已暗,我避开守卫的视线,跃到殿顶,用剑轻轻插入金瓦,方揭开一片,就看到了里头的光景。
媚姨四肢都被捆绑,吊在刑具上,已不能动弹。
我心中激愤,立刻又撬开一片金瓦,开口终于大到能让我容身的时候,手中的长剑却突然被谁夺了去。
我警惕地站起转身,皇城最高处的房瓦上,这片天地,他再熟悉不过。
「念心姑娘怎么总爱犯险。」裴望津把玩着我的剑,月色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在模糊中显得危险。
我眯起眼:「是你刺杀了皇帝?」
裴望津轻笑:「必然是我。不违师命。」
「师命?」我皱眉,翻开心中层层疑惑:「难道不应该是皇帝灭了你裴家,你以此复仇?」
听到此,裴望津了然地「哦」了一声,转而戏谑地看着我:「是了,念心姑娘还不知道,我不是裴家人。」
我的长剑在他手中变着花样玩转,裴望津继续开口,语气轻松:「我的师傅是天山门创始人天山君,他老人家仙逝前只让我做两件事,一件便是杀了皇帝。这二嘛……」长剑突然一个疾速地翻转,他微一用力,将武器弹过来,我立刻接住,将剑重新握在手中。
裴望津满意地挑眉,娓娓道来:「二,便是找到带着红斑的女人,杀了她。」
脑中立刻浮现出翠翠的模样,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你是说……带着长生红斑的女人?」
「正是。」他勾起嘴角,夜色中如鬼魅:「裴家的红斑之子其实是个女婴,为了不被找到才谎称男子。她害得天山门被捣毁,如何不该死?」
这些话悖逆了传闻中的种种,我不知真假。但想到金瓦下正饱受折磨的媚姨,我不由得把剑挡在他面前:「这些都与我无关,当下我要救人,还望少侠不要阻碍。」
说完,我蹲至洞口,正要悄声往下,裴望津突然攻了过来,猝不及防地,我半跪着接了他一招,来不及迟疑,他变换了招式,攻势猛烈,我只得一招招接着,却总是在瞥见他带笑的脸时心中一怔。
第十招,他已轻松地把剑架到我的脖间。裴望津笑着看我:「『呼月逐影』前应先用气招『凝霜入白』,怎的令尊没有教你?」
我微喘着气,面前人愈加令我心戚。裴望津收了剑,一双虎眸在月色中微微泛光。
「罢了,既然你武功还这么生疏,人,便由我救了。」说完,他飞速近身,我下意识举剑,却只感到胸口被他猛点了几处穴位,然后一团黑影便从开口的瓦洞中缩入。
我赶紧扑到洞边,看到李渊呼出潜伏在四处的武士,裴望津又是以一敌众,打得激烈却也从容。
我痴痴地看着,武士们接连倒地,然而……李渊却不见了踪影。
正寻找间,脖子上突然勾来一条冰冷的绳索,身后的力猛拉,我措手不及地被掀翻到地面。
抬起头,我已成了李渊手中的人质。
「裴公子,你敢杀你的心上人吗?」李渊低低开口,虽是威胁,我却依然听见他喉间的颤抖。
他在害怕。
裴望津从殿中走出,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
我挣扎,李渊狠狠地控制住我,声音幽幽:「如果念心姑娘没了,那世上可就没有会唱《雄雉》的人了。」
——咻!
剑快的时候,风也是有声音的。
那声音犀利迅捷,不弱于利刃。
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第一次唱《雄雉》的时候,父亲指着琴谱,一个弦一个弦地教我。
「念心,《雄雉》唱的,是相思。日复一日,心上人不见的相思。」
学会以后,我日日唱。在天山门的山脚,我拔着草药唱;在天山门的山中,我追逐着兔子唱;在圆月升起的夜晚中,我看着崖顶昔日光华如今颓败的楼阁唱。
那崖中,原来真的有人在听。
只是此刻,那人将带穗的长剑插入了我的胸口——再一用力,插入了我背后人的胸口。
裴望津虎眸如旧,脸上再现十年前初遇时的狠戾:「靡靡之音,何足挂齿。」
06
醒来,口干舌燥,我下意识起身,一眼便看到胸口处包扎的纱布。
「伤好了?」正想着,身后便响起了裴望津的声音,我急速转头,扯得伤口果然一阵裂疼。
裴望津淡笑着到我身边蹲下,手上是一碗清香的白粥。
裴望津用勺子撬开我的嘴,提示我专心,嘴中解释:「你没事,刺你之前我给你点了穴,是天山门独有的心法,所以只算皮外伤。」
我愣愣听着,浑身果真充盈着气血,不像致命伤的模样。
吞咽着那馨香的白粥,我不禁抬眼偷望他:裴望津动作温柔,勺子刮动碗壁,察觉到我的目光时便轻轻勾起嘴角。
一碗下肚,我询问李渊和媚姨的结果。裴望津拿着葫芦倒出清水涮洗汤碗,漫不经心开口:「都死了。」
他眉头耸动,刻意看我一眼,补充:「你那媚姨,早就断气了。」
我倏地沉默下来,悲伤无比,
媚姨只是个商人,何至于会死?
很快我又自己想通——是我惹恼李渊在前,他忌惮裴望津,总归会把仇恨倾泻到其他与我有关的人身上。说到底,媚姨是为我而死。
我看着眼前人利落的身影,他肩膀宽阔,胸膛厚实,一身的淡然,是见惯了生死后淬炼出来的平静。半晌,我情不自禁地问他:「你从来都认识我?」
裴望津面容一滞,肩头轻微起伏,传来一个淡淡的:「嗯。」
我又想起了更多,堪堪和他对视:「铃音阁常常的飞檐走壁,也是你?」
「是我。」
他浅笑起来,并不隐藏此刻的温柔。
「那你为何……」我避开他的眼睛:「为何不与我相认?」
心中微动,裴望津却站起了身,声音冷峭了三分:「因为我还没杀掉带红斑的女子。」
我倏地抬头,裴望津冷睥我一眼,神色隐忍:「我在天山门出生。我出生那日,便是皇家屠戮天山门寻红斑子那夜。爹娘拼死将我送出天山门,众人以讹传讹,都以为我就是那红斑之子。其实,身上带红斑的,是一名女子。」
我将眉头皱深:「为何你知道是女子?」
裴望津射来一道犀利的目光,又笑起来:「我自然知道。」
我恍惚地看着他的脸,心却飞到百里之外的皇城郊边,不免担忧:「非杀不可么?」
「非杀不可。」他轻声重复,笑意凉薄,不知意味地望我一眼:「师命难违。」
07
我留在天山门养伤,其实第三日时伤就已好得差不多了。但我担心裴望津找到翠翠,便一直佯装孱弱,他耐心却极好,夜里捕猎,清晨时分就能升起炊火,肉香弥漫整座山崖。
我握着那滚烫的碗,忍不住调笑他:「既然你这么会做吃食,当初为何还偏要问我要两碗鸡汤?」
裴望津烧着那些野禽的皮毛尸骨,脸上火光滚动:「那时不知还能否再见你。」
他语气轻微,像已陷入了温柔的往事。我喝汤的动作顿下来,盯着他唇角的那道褶皱,心里不知怎的也放得很柔:「如今再见了,如何?」
他抬眸朝我一扫,火星在他眼里闪动。
那年初遇,我只知这是个落魄又凶狠的少年。
我目送他的背影良久,马蹄溅起的滚滚尘埃,让父亲喝汤时也咳得更厉害了。
「念心,我的病好不了了,你要快快将武功学好,方能保护自己。」
我不清楚自己对那个少年的感觉,但往后练剑的时日里,我总是会把他的身影放到面前,我如何刺他的手肘、腰身,如何回避他的反击,挥汗如雨里,总算有一天,我将最后一招放到这个假想敌的脖子上。
却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
思绪翻转重叠,少年变成男子,在我面前为我熬一碗粥。
裴望津起身,一层层解着手腕上的缠布,人影也在我眼中晃动。
「等我完成师命,再告诉你我们要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明日,我教你习剑。」
他言出必行,却也严苛无比。
裴望津的武功是由天山派创始人天山君亲授,自然习得了精髓。从前父亲教我的都是些零碎招式,比对起来,我不由自嘲从前的痴心妄想——还意欲用这些残招对付像他一般的强敌。
天山门明月清风,裴望津舞剑的身姿轻捷如泼墨。这幅画面,我想我永远都忘不掉。
入夜,我正要睡着,却感觉到一道微喘的气息来到我面前,我将眼闭得更紧,察觉到裴望津在我面前蹲下,呼吸洒在我的脸上。
半晌之后,却是一指温度来到我的脸上,轻轻一扫。
我突然睁开眼,睁得极轻。
也一眼就将他痴怔的样子装入视野。
裴望津一愣,刚拉开了一寸的距离,我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抓住他的手腕。粗如碗口,骨骼的轮廓嶙峋。
他就这么被我静静地擒着,一言不发。我还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却不愿放开。
父亲教我唱《雄雉》,我问:「什么人才是心上人?」
「时时想起的人。」
「既已想起,为何不见?」
父亲笑了,揉揉我的头顶:「若能长相见,便是人间好时辰。」
我大概明白了,是这时辰太好,在心中盘亘多年的少年长大了,来到我身边。江湖的刀光剑影凝成一道月光,将我的心照得明明白白。
07
小半月过去,我的伤不仅好了,身子还圆润了一些。
裴望津听到我的大叫后匆忙赶来,我努力将腰带系到从前的围度,却很艰难。他看我含泪惊呼:「我胖了!」脸色一松。
转而又笑。
「你练剑如此偷懒,如何不胖?」
我颓丧地蹲着,裴望津却举来一根烤好的羊腿,皮肉滋滋地冒着油香。
「我……」我咽了咽口水,撇过脸:「我不吃了!」
「好。」他转身就走。
没料到他这么爽快,从前都是撕下来一片片递给我,手不都让我弄脏。我立即站起来叫住他:「等等!」
他转过身,眼睛却突然瞪大,我也才感觉身下一凉,裴望津飞快地背过去,方才没系上的腰带果真出卖了我,此刻无情地滑落,露出凉快的双腿。
我面上一烫,赶紧躲到了门后。
良久,他发出声音:「穿好了么?」
「好了。」我闷闷地低头。裴望津缓缓转过身,看我胡乱地系上了腰带,面上忍笑,重新把羊腿递到我面前,竟还嘲弄起我来:「羞什么?你哪里我没看过。」
我就知道他还会提这事,立刻不甘地抬头:「你又羞什么?不是都看过了。」
气氛突然变得幽魅,我们都不说话了。
又一次吃饱,我看他拎着剑外出,不再督促我,一个人勤奋地练着。
望着被他砍下来碎了一地的树叶,我想到时间不多了。
我需要尽快回到翠翠身边,让她远走,不被裴望津找到。只是……又想到裴望津对师父的承诺,若杀不了带红斑的女子,他会一直做一个不靠岸的江湖客。
心中一狠,我在裴望津睡下后悄然起身,往崖下走。
临走前,我蹲到他身边,他睡得很深,双手抱在胸前,是一个随时都能跃起进攻的防备姿势。
「等我回来。」我轻轻地说。
一路策马飞奔,天山门在我身后越来越远。我心中默念,裴望津,等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也同你讲以后。
到达小宅已是天明。
一切和离开时无异,只是少了生机。潭水的水位下降了一些,地面散落着残枝和花瓣,是无人打理的模样。
我小心地走进宅门,呼喊了翠翠一声,无人应我。
里头却响起了一阵嬉笑。
我心头一震,快速走到内间,又停在了门口。
这嬉笑,是翠翠的声音,只是,不止她一人。
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叩门的动作,往窗口开的一条小缝隙上偷瞄的眼,看到里头的光景后我后退两步远。
床上纠葛缠绵的两个人,是翠翠,还有……
李渊。
我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腕寻求银镯的安心,却只握到一个空荡荡的肉臂。
它是何时不见的?!
正飞快回想,却不知哪里来的响动惊到了屋内的两人,
李渊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暗器,我认得。那晚在马车里,他就是用这不动声色的暗器将裴望津击中,让他从游刃有余变作了落荒而逃。
此刻,这暗器正对着我。
翠翠一怔,李渊却笑了,他从容地收起武器,满意地轻哼一声:「你终于来了。」
我皱眉,朝着翠翠:「翠翠,你怎么与他厮混在一起?」
「姑娘……」翠翠眼中立刻含泪,她小心地看一眼李渊,我立刻懂了她的无奈,手臂张得更开:「快过来!」
李渊并没有阻拦,翠翠走了两步,赶紧小跑躲到我身后。我咬牙切齿地看着李渊:「你为何还没死?」
「你认为呢?」李渊哈哈大笑,看着我的目光带着一丝同情:「真是傻姑娘,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我心中一紧:「谁骗我?」
「还有谁?谁骗你说你的媚姨死了?」
李渊目光幽幽地望着我,心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如鲠在喉。
我恍惚地嘘起眼:「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呀。」耳边一道呵气如兰,我的眸子无声放大,腰上已静悄悄地刺入利刃,这疼痛,却不及我侧头看到翠翠阴笑的脸时心里的痛。
「翠……」
她把利刃推得更甚,笑容更深,却一道疾风呼来,翠翠的脸顿时消失,转而一声惊叫在我身后响起。
李渊双手飞快射出毒针,一个人影轰然半跪在我面前。
看清他后,我睁大双眼。
李渊狂笑起来:「裴望津!来得正好!」
人影在我身前站起。他的衣尾已被灰尘染白,是如何的一路奔波,我不用多想。
半晌,裴望津发出冷冷的声音:「看来……你早已知道。」
「不错,多亏你心上人的丫鬟为我暗中窥伺,那晚被你刺伤后,也是她救了我。」李渊邪笑着,裴望津往后看了翠翠一眼,在我一句未出口的「不要!」之际,他已飞快一剑刺穿翠翠的身躯。
「好,好!」李渊鼓起掌:「该死的都死了,该出现的也出现了。这天下,都是本王的了!」又斜睨一眼裴望津,语气阴暗:「敢接我的蜂尾针?裴望津,你的命数就止于今晚了。」
裴望津充耳不闻,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语气急速:「跟我走。」
我却挥掉他的手掌,抬头艰难地发问:「媚姨如何了?」
他沉沉地望着我,良久,再一次握住我的肩膀:「死了。我亲手杀的。」
「我不走!」我大喊。捂着伤口,踉跄站起,经过翠翠的尸体,我驻足片刻,心中悲伤更甚,只一往无前地奔跑。
「裴念心。」
身后之人喊出一个名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
这名字是冲我而来。
我惊疑而缓慢地转过头,裴望津唇色泛白,他朝我走近一步,证实了这个名字的主人:「跟我走,裴念心。」
08
裴望津将我带到一个潦草的坟墓前。
他侧身看着我:「这是你的媚娘,你养父的亲姐姐,也是当年裴家的产婆。那晚,是她求我了结她的。」
二十三年前,裴家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是她第一个接住了我。
她看到我的红斑,立刻交给潜伏在外的人——我的养父,并对外谎称这是个公子。
父亲连夜上天山门求庇护,却自私地将我和裴望津调换了身份。
自此,天下人都以为,裴望津是红斑之子。
裴望津气息渐弱,额头渗出微密的汗珠,唇色越加苍白。我急急扑到他身边:「是我害了你!我去找李渊拿解药!」
「我怎会让你去?」裴望津淡淡一笑,目光在我脸上四处流转:「你没有害我,我不是已杀了翠翠吗?她身上,也有红斑。我已经……完成了师命。」
我一时哑然。
「带红斑的人之多,想必师傅会原谅我的大意。」裴望津如是说,眉间居然有愉悦之色:「也好,我早早地去向他请罪。」
他将师父的话合并成一个自欺欺人的句子:红斑之子——带红斑的女子即可,却不一定是我这裴家的、命中长生的红斑女子。
「那你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我恍惚地看着他,脑中突然一震:「若你一早就知道我就是裴家的人,为何在浴盆中时,你还要检查我的身子?」
裴望津看透我心中所想,眉目苍然地舒开一些:「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
他从未想过杀我,也将我也瞒在其中,只为护我周全。
我眼中泪水横流:「可是裴望津!我的红斑……我的红斑在哪里?!」
裴望津望着我。那般清逸,孑然。
良久,他眼神微缩,变成痴迷的温柔。
他手指抚上我的嘴唇,音色极淡:「媚姨说,你不染唇脂时,也这般艳丽。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我用力咬唇,眼泪顺流而下——红斑,竟是我的唇色。
09
手上被塞入一个硬物,我艰难地举起来,赫然是一枚银镯。
反复翻转,我竟在镯子内侧看到一个小小的字。
「裴。」
是裴,裴家的裴。
我摩挲着那刻字,心中凄凉却也豁然。原来二十三年前,初见那日,他就已可以履行师命。
少年却只是接过鸡汤,一碗又一碗,是怎样的纠葛与忍耐——最终,只勾走了这会让我发现真相的镯子,将所有罪孽独揽于身。
我开口清唱,那未完的相思之曲清幽地回响在天地之间: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我轻吟着,慢慢低头咬破嘴唇,在裴望津惊颤的目光中,一点点覆上他苍白的嘴唇,将血液渡到他口中。
这是我和心上人的第一个人吻,此前不曾有,此后也不再有。
只因我知道,长生不假,他也知道。
那活了一百二十岁的天山君,就是被人渡了长生。
然而长生带来的,却是孤独。
他不允许再有人长生。
师命难违,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更想知道——师命之后,你会与我如何?
胸口气息渐弱,身下人嘴唇柔颤。他在挣扎,眼角挤出隐忍的泪。
这是裴望津,是狠戾迅捷的江湖客,是我的同门,我的假想敌,我的,心上人。
我微微睁眼,无力地倒向他,靠在这个肩头上,伸手找到他的脸,一遍遍摩挲。
你会与我如何?百年之后,裴望津,你再来告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