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独自一人走夜路。
街道空旷无人,路边矗立着数栋烂尾楼,显得异常压抑。
我忽然感到脊背发凉——
有脚步声,在我身后。
时远时近。我走得急,他也走得急;我慢下来听,他也脚步放轻。
他在跟踪我。
我不敢回头看,步频越来越快,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一道黑影压下,一只手伸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虚弱地惊叫一声,脚下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你是张明奕警察的老婆吧。」
身后传来低哑的男声。
1.
我男友是一名刑警,公务繁忙。
2 月 18 日这天,他轮休,我们在郊区的主题公园约会。
到了傍晚,他接到队里电话,说是哪里出了个案子,需要立刻前往现场。我们的约会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案发现场在附近乡下,我家在市里,方向正相反。他急着归队,可天色已晚,这里又偏,他也担心我的安危。
于是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现场。我可以在场外等他,事毕回城了他再送我回家。
「不了。」我赌气地说,「我还想再玩一会儿。你去吧,我会自己回家的。」
他哄我,好说歹说,我都不听。我独自跑远了。
事出紧急,他没有追来,给我发了两条微信,「早点回去,从大门走,出门就叫车」「到家给我信息」,就匆匆走了。
男友休假期间临时被叫走,是常有的事。我能理解他,但心中也有怨,怨他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与他使无伤大雅的小性子,潜意识中也抱有侥幸心理,从不担心那种新闻上的小概率事件。
可后来发生的事,我每次回想起来都会瑟瑟发抖。
2.
这几天是主题公园的淡季,没什么人,天也黑了。
初春的夜晚有些冷,我裹紧衣服,百无聊赖地走了两圈,便出了公园,准备回家。
主题公园位于南郊,地处偏僻。选择此地作为约会地点,也是我失策,这实在是个不怎么红火的景点。
我加快脚步,想尽快走到大路上打车。
路边矗立着几栋烂尾楼,像蛰伏在夜间的野兽,黑黢黢地围在我四周,十分压抑。
身后是浓稠的黑暗,莫名地传来阴森的气息。
我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
整条小路,只有我空阔的足音。
——等等,不止。
心跳漏掉一拍,我凝神细听。
有脚步声,在我身后。
时远时近。
我走得急,他也走得急;我慢下来听,他也脚步放轻。
这时我才后悔了,我意识到有人在跟踪我。
我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看。
心跳逐渐过速,步频越来越快。
我手忙脚乱,掏出手机联系男友,可心里越慌,越找不到地方。
好不容易拨出去,无人接听,可能他在开车。
还有五十米左右,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路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一道黑影压下,一只手伸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虚弱地惊叫一声,脚下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你是张明奕警察的老婆吧。」身后传来低哑的男声。
张明奕,正是我男友。我想回头,下一秒,一块布蒙住了我的口鼻。
一股怪异的气味钻入鼻腔,意识就不大清醒了。
昏过去之前,我看见一个细瘦的男人身形,脸隐在黑夜中,看不见表情。
——怎么办,明奕?
我逃不掉了。
3.
我和张明奕在一起很久了。
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比张明奕大一岁,但从小他就喜欢保护我。
高中以前,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高中则去了不同的学校。
我的成绩差强人意,上的普高;而张明奕则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读的重点,成绩优异,又很乖。
但其实,他是个暴脾气。只要我碰上事,他就会立刻丢掉乖孩子包袱。
学校有男生纠缠我,我便发短信告诉张明奕。他正上着课,偷偷看一眼手机,都会气得直接当堂跑出教室,蹬上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我学校,把纠缠我的男生拖出教室打一架。
此后人人都知我有个很凶的护花使者,没人敢对我造次。
高中毕业,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被父母宠着,被男友护着,被全世界善待着长大,天真到不懂人世险恶。
我始终对世界抱有最大的善意,对生活抱有朴素的热情。我希望未来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每天普通地上班下班,只对家庭负责。我想人生就该这样,平静美好,与世无争。
可是刚在一起没多久,我和张明奕的人生追求就有了分歧,不如说是背道而驰。
我想在母校边上开一家书店,每天喝茶、看书,悠然自得;而张明奕要去当警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
当时我很生气,和他大吵了一架,强势地要求他改变志向。我喜欢岁月静好,但我不想要他负重前行。
他一向依着我,然而那次却没有妥协。
最终我们走向了各自的光明未来,我盘下一家书店,他当了刑警。我们仍然在一起。
但是从高中毕业那年大吵一架开始,有什么东西逐渐变化了。
他不再事事依着我,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不想只保护我,他想保护很多人。
以前他上着课,都会及时看我的消息,翘课来我学校替我出头。
现在我打给他,他忙着开车去案发现场,没有接。
当然,我不能怪他。他本想带我一起去现场,事毕再送我回家的,是我自己任性不愿意。
他早已长大了,我还像个孩子。以往他跟我讲案子,教我明辨是非、保护自己,我都浑当听故事,心想怎么也到不了我头上。
所以现在,我才会如此猝不及防地,直面人世间的恶意。
4.
那个男人用浸了药物的布,蒙住我的口鼻。我昏昏沉沉地,被他半拖半抱,带进旁边一栋烂尾楼里。
十几分钟后,我醒过来,嘴被胶布封着,手被绑在一根承重柱上。
这里荒无人烟,楼层在十楼左右,脚下都是碎砖石,窗外没有灯火,只有漆黑的夜空。
因为药物的作用,我的头脑仍然昏沉。我拼尽全身力气,想挣脱桎梏。
那人就在不远处,冷眼地看着我徒劳挣扎。
他没有遮挡脸部,长相普通,身形瘦削,个头不高,三十几岁的样子,浑身散发着阴沉狠厉的气息。我不认识他,我的生活中碰不到这种人。
下一刻他走上前来,迫近我。
我掉着眼泪,呜呜咽咽,瞪大眼睛用力摇头。
他突然伸手拽住我的长发,狠命往下一扯。
头皮被撕裂一般,我仰着头,痛得嘶嘶抽气。但这只是前奏。
「你是张明奕警察的老婆。」他说着,一手拽着我的头发,另一手放到了我的裤腰上。
「!」我吓坏了,拼命扭动身躯,想要逃离,但无济于事。
随后就是漫长的噩梦。
尖叫声压抑在喉口,眼球充血,眼泪干涸。
痛苦的全程中,我的头脑里混沌地闪现过男友的脸。
我和张明奕,至今停留在拥抱接吻的阶段,其余的,我们珍而重之地打算放在婚后。今年年底我们就要结婚了。
我们对男女之事抱有纯粹的幻想与期待,将它视作最神圣的事,但上天给我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
二十多年来,我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灭顶一般恐怖的噩梦。
5.
「我叫韩炽。」那人说,「四年前,我老婆生了重病,需要很多钱。
「我拿出家里全部的积蓄,要给她治病。我带了一大包现金。可是去医院的路上,包被人偷了。
「我赶忙报警,可警察抓不到人。钱没了,老婆还在医院等着做手术。
「我真的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啊。我就等在银行门口,跟着一个取了钱的女人,跟到人少的地方,抢劫。
「警察抓不到偷钱的贼,抓我倒是很快——
「那姓张的刚好路过附近,听到女人的叫喊声,就来追我。我才跑出两条巷子,就被他抓了。
「我哭着向他求饶,我都跪下了,我跟他讲我老婆多可怜,跟他讲我的钱被偷了,我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啊……可他不肯放过我,他完全不听我的难处、我的苦衷,他说『犯罪就是犯罪』。
「我被判了四年,等放出来,我老婆都死了三年半了,凉透了。
「我不是坏人,我是被你们逼成这样的,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好过?上个月我刚出来,就盯上你们了。姓张的害死我老婆,我也要害他老婆。
「她死了,我什么都没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韩炽一边实施暴行,一边狠声控诉。
我痛得浑身发抖,根本无力思考。我已经忘了我是谁,一心只想去死。
结束后,他退后几步。
「咔嚓」几声,他用手机拍下了我受辱的照片,并将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塞进我手中。
「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带二十万现金,到这个地址给我,我就删照片。否则我就发给你老公,我还会扩散出去,能扩多大扩多大。
「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向你的警察老公告状,让他再来抓我。我不怕的,反正我现在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带钱来,我就在外面,能过一天是一天;你带警察来,我就再回去吃牢饭,大不了一死。你决定吧。」
说完,韩炽给我的手松绑,走了。
6.
我撕开嘴上的胶布,一个人在原地,抖着身子喘了很久的气。
天旋地转,世界扭曲。我一步步挪到阳台,只想跳下去。
可是往下看,黑漆漆的,那样高。夜风吹来,我顿时清醒了。
身体痛到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我裹好衣服,逐层走下去。
街道空旷。我如游魂一般,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有明黄色的光,是一家麦当劳,我推门进入。店员在聊天,没注意到我。
我径直进了洗手间,简单清理身体,洗手洗脸,整理好头发和衣服。
抬眼看向镜子,除了眼睛通红,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我一个激灵。
是张明奕。
我接起:
「总算接了,到家了吗?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我知道你在生闷气,别气了啊。这次确实事出紧急,下次休假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温声哄我。
「怎么不说话?
「梦梦,你到家了吗?」
我回过神。
「……到了,」我轻声说,发了一会儿愣,又说,「没到……」
「到底到没到,你怎么了?现在在哪里?」
「我迷路了……」我忽然哭了,「我在……一家麦当劳。」
「迷路?这年头怎么还会迷路,打车直接送到家啊。」张明奕有些生气,「你就因为这点事,有意在外面游荡是吗?存心跟我过不去?
「我来接你。哪家麦当劳?」
我便坐在麦当劳里,等他来。
我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些,我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打击。
我决定告诉张明奕,他会替我出头的,就像以前在学校,我被人纠缠时一样。
张明奕总会保护我。
7.
可是坐进了车里,我却不知如何开口。
「强暴」这种可怕的字眼,才到嘴边,就几乎要把我的心脏撕碎了。
我看着男友的侧脸,很英俊。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却恍如隔世一般。
明明还是这个世界,却好似变幻了形貌。我的世界观已然崩塌。
张明奕专注地开着车,眼看前方,嘴唇紧抿着,脸色很不好。
「不要以为只有你有脾气。」他打破沉默,「有什么事我们好好沟通,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晃是干什么?还不接我电话。」
我顿时崩溃了。
「谁让你做警察,为什么你要做警察?」我带着哭腔,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
张明奕吃惊,转头看看我,「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激动。又要为这事吵,当年我们不是都讲好了吗?什么叫『拖下水』?」
「当年我同意,是因为总有一个人要妥协!」我失控地说,「如果当年我说,你要当警察,我就和你分手,你还会不会当?」
他不答话,深深皱着眉,半晌才说:「不要闹了行吗?你这样真的让我很累。」
我也很累。
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普通人的生活,真的。我不想接触那些可怕的人、可怕的事。
或许我们本身就不合适。
我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情绪再激动,我都不会说出口。
正如当年我无法用「分手」来逼迫他,现在我同样无法讲出绝情的话。因为我一直深爱着他。
「我希望我们能相互理解。」张明奕缓和下来,「我们年纪不小了,年底都要结婚了,你还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今天我为什么生气,你知道刚刚我去办的是什么案子吗?
「是命案。一个男的——就叫他 A 吧——A 把同村的 B 杀了,因为 A 的老婆前天晚上一个人走夜路,被 B 强奸了,回来以后向 A 哭诉。A 气不过,拿了把刀就把 B 捅了。
「我并不是说女人走夜路有错,我只是希望你懂得自我保护,规避不必要的风险。晚上在外面乱晃,就为了跟我赌气,有必要吗?
「我不可能永远接你送你。就像今天,队里急着要我过去,你还不肯跟我一起,一个人跑得老远。那我怎么办,只好让你自己回家。结果你家也不回,非要唱反调。贺云梦,你该成熟一点了。」
我的头嗡嗡作响,他后面讲了什么我听不清,我只听见了那个案子。
「A 要怎么判?」我问,「是 B 先行不轨的,A 是为他老婆出头的。」
「故意杀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为老婆报仇是他的动机,但不是犯罪的理由。」张明奕说,「犯罪就是犯罪。」
犯罪就是犯罪。这句话很熟悉。
我才想起,韩炽说,他四年前抢劫,被张明奕抓住的时候,张明奕也说了这句。
「遇到这种事要冷静,诉诸法律,怎么能随便动刀子。」张明奕继续说,「A 本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就因为一次不理智,把人生都毁了。」
「明奕,」我艰涩地开口,「假如,我也遭遇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什么事?」
「就是被、被……」
「胡说什么。」
「我是说假如。」
他不答话了。
我转过头,万分紧张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
「我会杀了他。」张明奕平静地说。
8.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我深知张明奕的脾性。
他这样说了,就是做得出来的。
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为了我才会去和人打架,还被学校通报批评。
他现在也是个好警察,正义、冷静、秉公执法,可我是他的软肋。
他不能把自己毁了。所以,我不能告诉他。
我甚至不能悄悄报案,因为他就在系统中,报案了根本瞒不过。
这晚,张明奕把我送到家,嘱咐我几句,就走了。他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我一个人站在淋浴喷头下,用力搓洗身体。
那些犯罪遗留的体液痕迹,均被我洗净。我销毁了被侵犯的证据。
身上有青紫掐痕,手腕上有捆绑的勒痕,这些是伤,洗不掉;连好皮好肉,我都搓洗到又红又肿,快要掉皮。
我如患上强迫症一般,反反复复,洗了很久。可除了加重灼痛感,并不能涤除心理上认定的肮脏。
我用力将沐浴球往地上一扔,蹲在那儿痛哭不止。
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这原本是挺好的一天。
可一切正是这样发生了,毫无转圜余地。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贞操如命的年代,我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强奸犯。我以为这算是积极的心理暗示,但其实收效甚微。
因为我遭受的恐惧、承受的痛苦,是真真切切的。
眼泪和热水混杂在一起,不休不止地往下落。我用力抱紧膝盖,转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给自己洗脑。
我一遍遍默念:「没事的,要坚强,要好好活下去。」
等到眼泪流干,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遇到一些事,就让张明奕挡在我身前。我依赖他,依赖了太久。
我必须独自承担这一切。
9.
洗完澡,我去药店买了伤药和紧急避孕药,用完便躺在床上,睁着眼。
我无法克制地反刍痛苦的回忆,也回想起韩炽当时说的话。
他说的那件事,我是有印象的。
我和张明奕都在本地读大学。四年前,我们还在读书,他在读警校。有一天我们约会,路上听到巷子里有人呼喊,张明奕就冲了过去。
当时我战战兢兢地跟上去,远远地看。张明奕押着那人,让我到边上的小吃店坐着,他把人送到公安局,再来找我。后来我就没再关心这件事。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成为今日的伏笔。
昏暗的小路、荒凉的烂尾楼、可怖的黑影。所有混乱的画面灌满我的脑海。
我无法入睡,睁眼到天明。
凌晨四点多,我用手机查,被侵犯后该怎么办。
第一步是报警、取证,这一步跳过;第二步是检查身体。
早上八点,我独自去医院的妇科和传染科,进行各类传染病检查,也用了艾滋病阻断药物和抗生素加以预防。但很多病都存在窗口期,不是事后立刻查就能有结果的。
接下来的一周,我安排好书店的各项事宜,让店员小吴看好店,我则多次往返于医院。
我咨询了医生,查了大量资料,接受了必要的心理辅导,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周。
好在张明奕这几天都很忙,无暇顾及我。
这天收拾衣服时,一张纸条从口袋里掉出,上面写着地址——曙光公寓。我才猛然想起韩炽的诉求。
只剩下一周时间了,我必须瞒着亲人和男友,筹集二十万,以防事情闹大。
10.
这晚,张明奕来我公寓时,我正蜷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
他坐到我身边,关切道:「今天我路过书店,小吴说你这几天都没去,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好。」
我说:「生理期到了,肚子痛,懒得去。」
张明奕就给我泡了红糖,「多穿点,多喝热水。」
我疲惫地点点头。
「你去医院了?」他忽然看见茶几上的病例本,伸手要拿。
我不知道他今天会来,忘了收起,刚刚一直走神,也没注意。
「没什么的!」我如梦初醒,急忙夺过,「就是痛经,去医院看了看,配了点中药。」
我把病历本拿到书房放好。
张明奕没有多想,只说:「下次我陪你一起。」
「算了吧,你又没时间。」
「还在生气吗?这次的案子忙完,就能歇一阵。」
他又开始哄我,但我满脑子都是韩炽那件事。
「明奕,约会约到一半把我晾着,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着痕迹地讲起,「我们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约会,你半路上去追一个抢劫犯,还记得吗?」
「记得。那人的老婆病重,抢劫是为了凑医药费。」
「所以他也是有苦衷的。」
「是的,但是犯罪就是犯罪。」
我顿了顿,「后来他坐牢了吗?」
「嗯。」
「那他老婆怎么办?」
「当时我还没毕业,后续没怎么跟进。不过听前辈说,后来警方和医院帮着协调了,手术也做了,但没救回来。」
我沉吟片刻,说:「如果当时不抓他,他老婆可能就不会死了。本身就生了病,心理再受打击……」
张明奕说:「那遭遇抢劫的女人,就是活该的吗?」
我垂头,不再言语。
「不要圣母心泛滥。众生皆苦,很多事没办法面面俱到。」张明奕说着,认真地看着我,「不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忽然想起来。」我别开眼,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因为那次也是约会约到一半,出的事。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好好约会一次呢?」
「别赌气了,梦梦,我郑重向你道歉。」他双手合十,「下一次约会我都想好了,我们去徽杭古道徒步怎么样?」
我摇头,「你这个直男,我哪里走得动啊。」
「那里很适合徒步新手的,风景又好……」
我看向窗外,夜色很深,云雾流动得极快,将月亮隐在后头。
我没由来地感到心慌——
还会有下一次吗?
张明奕搜了很多徽杭古道的风景照给我看,兴致勃勃地讲解着路线,我也强打起精神,附和他。
看起来,确实是个很美的地方。
11.
只待了一个多小时,张明奕就要走了。这几天队里事情多,一直要加班。
他正准备起身。
「明奕。」我突然拉住他的手,拉得紧紧的,往下拽。
他一脸不解,顺势又坐下。
我抱着他的胳膊,央求道:「别走了。今天住我这吧。」
「怎么了?」
「我……一个人害怕。」
他搂住我的肩膀,不无诧异地说:「以前我给你讲案子,你都当故事听。你也最不信牛鬼蛇神了,怎么现在会害怕?」
无数次,我都想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但话到喉口就梗住。
他不知道我这几天,必须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否则就是睁眼到天明。
晚上我开着家里所有的灯,不敢关。一关灯,仿佛那个叫做韩炽的男人就从黑暗中走出来。
我本想回父母家住,这间公寓只是因为离书店近而租的。可我又怕父母察觉到端倪。
我决心自己面对,这就注定我要独自煎熬。
我真害怕有一天,我再次站在窗边往下看,不再惧怕一跃而下。
我埋在张明奕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轻声说:「你讲得多了,我慢慢也害怕了。」
他就安慰我:「那些事毕竟是少数,我的初衷是让你增强防范意识,别乱想啊。」
我应声,仍然不愿松手。他被我抱得太紧,有些不自在。
我从下往上,抬眼看他,「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都不碰我?」
「之前不是说好等婚后的吗?」他的耳朵慢慢变红,「难道你想……」
说着,他缓缓低下头,想要吻我。
「我不想。」我立刻偏过脸,推开他,「你去吧,别让同事等急了。」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把自己扔在床上,连哭都无力再哭。
婚后,婚后。
我们珍重的东西,就这样被乱七八糟地毁掉了。
我现在根本就是害怕这种事。
12.
还剩一周时间,筹集二十万不是难事,但我确实是被掏空了。
我将一部分银行定期提前支取出来,还贷了几万,终于凑齐。
等事情了结了,我也会尽量靠自己弥补这笔钱,实在瞒不住,就说是遇到了诈骗。我向来天真,轻信诈骗也符合我的性格,到时候爸妈和明奕会责备我,但不会多心的。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身体。外伤已经基本恢复了,但有些检查还得过两周再做,希望不要染上病。
如果染上……我不愿深想。
有很多人爱我,我要坚强起来。我给自己打气。
我没有做错什么,明奕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很多事要解决,是不能用对错来论断的。
临近截止日期,我拎着一包现金,来到了纸条上的地址。
这是个老旧小区,没有物业管理,治安混乱。
我惧怕再次与韩炽正面接触,所以只在现金中夹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言辞恳切地代替明奕向他道歉,告诉他,他妻子后来做了手术但实在是回天无力,告诉他我们也很愧疚。我恳请他原谅,删掉我的照片,不要告诉明奕。
我将包放在韩炽家门口,敲了敲门,便打算立刻离开。
可未得及转身,门就突然开了,韩炽一把将我拽了进去。
我甚至来不及呼喊,那块布就又蒙上了我的口鼻。
13.
我以为按韩炽的要求,把钱给他,这事就能翻篇。
可事实证明,我仍然太天真。
明奕要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世人,我总是一笑而过。这么多年来,我都用对世界浅薄的认识来理解所有人。我是很善良,但也蠢笨可笑。
即便韩炽是坐过牢的抢劫犯,即便我被他侵犯了,非常害怕他,我的思维都没有完全转变。我还寄希望于他是言而有信的,是会讲道理的。
毕竟他是那么爱他妻子啊,总该有些人性吧。
我的身体很虚弱,这次醒过来,天已经黑了。眼前模糊而摇晃,是一间破败的出租房。
白炽灯刺眼,空气污浊,烟味和外卖味混杂在一起,令我几乎要呕。
我侧躺在脏污的地面上,浑身无力,好在身上的衣物还是完好的。眼神逐渐聚焦,我看见韩炽背对着我,坐在不远处,正在打电话。
他脚边是我的包,拉链洞开,红色的人民币随意地散放一地。边上扔了个纸团,是我那封信。
韩炽正给老家的弟弟打电话,听着像在拉家常,问这几年家里怎么样,邻居怎么样,地里收成怎么样,有一搭没一搭的。
说这些话时,他笑声爽朗,就像个普通的老实人,在为一些平凡的琐事而操心。
我掐了掐手心,努力让头脑清醒过来。我很想哭,但是不敢。
我屏住呼吸慢慢坐起,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发现旁边就是窗户,对面也是一栋楼,可那栋楼的窗都是黑的,没人住。
这里的楼都是六层高,韩炽家在五楼。如果跳下去,不死也是残废。
韩炽和弟弟聊完,又打了一个电话。
「老赵啊,」他笑道,「在做啥,喝酒?你现在来我这一趟吧。」
我顿时遍体生寒。
14.
「以前的过节,咱就不提了,兄弟我可一直记挂着你呢。」
那块沾了药的布,就在我手边。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老赵啊,你这是喝了多少,什么高兴事?来我这,赶紧的,我这还有高兴事呢……」
「当然要还,今天我不光是要把钱还给你,还要付你利息——知道什么利息吗,猜猜看。
「来了你就知道了。我透露一点,是好事,兄弟安排你来一次酒后乱……唔唔……」
我扑了过去,从他背后,用那块布蒙住他的脸。
可是没蒙住几秒,就被他一把掀开。
韩炽暴怒,咒骂一声把电话挂了。
「活腻了?」他钳住我的胳膊,把我推翻在地。
我滚到一边,踉跄着想逃。
韩炽卷起袖子,骂着各种难听的脏话,一次次追上来。
我弓着身子,连滚带爬,一路推翻椅子、桌子,上面的东西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我艰难地往门口爬去,却被他拽住小腿,拖了回来。
最后,我被韩炽重重地掼倒在窗边。背后是墙,无法再逃。
他阴鸷地看着我,下一秒,黑影笼罩过来。
他用膝盖压住我的小腹,一手扯着我的头发,狠狠甩了我一巴掌,随后重拳落下。
我痛苦地蜷起身体,左右扭动躲闪,情急之中,手到处乱抓,抓到一个玻璃硬物。
我紧紧攥着那硬物,拼尽全身力气,砸到了他头上。
「梆!」的一声巨响,韩炽身形晃了晃。
「梆!」第二下,他侧着倒地,躺在地上呻吟。
我趁势而上,骑到他身上,高举起烟灰缸,砸了第三下,眼泪也掉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哭喊道,「为什么我要被你这种人毁掉……」
我对着他的头,用力地砸,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明奕那么爱我,我们那么好……我们还要去徽杭古道,还要去徒步……」
我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还要……还要结婚的……为什么我要被你毁掉……为什么啊……」
我砸了,很多下。
等回过神来,韩炽早已不动弹了。
他的脸血肉模糊,辨不清样貌。
我一个激灵,猛然站起,退后几步,定定地看着那具尸体。
15.
曾以为受了重挫,我是经受不住的。但人并不会如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不会轻易抑郁,不会轻易寻死,我被充满戏剧性的人生玩笑推着,一步一步,不情不愿地向前,逐渐偏离正常的轨道,无法自主,可仍然要继续走。
因为不论如何,我都想活下去啊。
就这样,我杀人了。
完全超过了正当防卫的限度。
我呆立了很久,随后如有神助一般,从一旁的外卖袋子里,找到一次性手套戴好。
我去洗手间,拿了一块抹布,把桌椅地面各处擦了一遍。
血有点多,一次擦不完。我回洗手间,继续洗抹布。
这时,咚咚咚。
敲门声。
我手下一顿,被吓得几欲昏厥。
我按着过速的心跳,关了水,屏住呼吸。
咚咚咚。
「老韩,开、开门啊!」门外的人喊道,「我赵盛啊……你不是叫我过来?赶紧开门……」
咚咚咚。
我轻声移步到门口,对着猫眼看,是个中年男人。
「我听见你厕所的水声了,你在家……快给我开门……」
他喝多了,大着舌头喊,敲个不停。
再这样下去,其他住户都会注意到的。
我的手,轻轻放在了门把上。
16.
这里是曙光公寓 23 栋 503 室。
时间是 2017 年 3 月 4 日。
-张明奕-
1.
2017 年 3 月 15 日,曙光公寓 23 栋 503 室出现一起命案。房东上门催租时,意外发现一名中年男子上吊身亡,室内有大量打斗痕迹。
经过身份确认,死者正是本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医生——谭青松。
前往案发现场的路上,我看着窗外,心不在焉。
车子经过女友书店所在的街道,我习惯性地往里看。
「清仓」「甩卖」的牌子,依稀可见。
十天前,女友提出了分手。
2.
我和贺云梦在一起很多年了,我深知她的脾性。
她单纯可爱,会因为我没时间陪她而不高兴,但向朋友介绍我时,又会得意地说:「你知道我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吗?他可是警察哦。」
她会为一些小事和我拌嘴争吵,生起气来脸涨得又红又鼓,像一只河豚。好在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耐着性子哄她一会,她转眼又开心了。
我们相伴多年,有什么龃龉矛盾,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爆发,反而更有转圜余地。
可是十天前,贺云梦打电话给我。她用没有起伏的平静语调说:「我们分手吧。」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你的职业。其实高中毕业刚在一起不久,我就想分手了,可当时舍不得,以至于拖拖拉拉,痛苦延续至今。
「我喜欢平淡的生活,想时时有人陪着;可你的工作性质,注定了你没多少时间给我。我们两个所追求的人生大相径庭,学生时代还能无忧无虑地相伴,但终究无法走向生活。想到年底就要结婚,我心里不仅毫无期待,甚至还有点害怕。
「我预感到,我们以后会离婚的。与其结婚以后再离婚,还不如在结婚前就作了断。从高中毕业到今天,无谓的沉没成本已经积累很多了,现在摒弃虽然晚,但也是及时的。」
听到这里,我已经蒙了。
我从来没把这些事当作原则性问题。她所说的确实是我们早就存在的分歧,我以为这不是大事,我们能协调好,原来她是真的忍受不了了。
我说:「只要两个人相爱,这些都不算问题。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我可以想办法转岗的。」
她沉默了很久,紧接着就反驳了「相爱」的前提。
「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在一起太久,已经没有激情了。最近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早已不是男女之爱,反倒更像把你当闺蜜。
「那天在我家,我试探你,又推开你,也是想验证这一点。我发现我对你没有那种欲望。」
这话对我打击很大,我久久没有回话。
我从来没觉得失去激情,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新鲜事可以探索。可这事得两相情愿,她说不爱了,我也无法怪罪她。
「所以,我们分手吧。」她继续追击,一丝空隙也不留,「我想追求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英国留学,学哲学。
「我英语只有六级水平,没考过雅思,但有些学校不要求雅思成绩,申请就可以去。总之,我会尽快出国。」
做到如此决绝,好像是想立刻远离我。
3.
就在电话里,短短半个小时时间,她单方面安排了全部的事,信息量过大,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她说的每句话又都有理有据,也合情合理。这段时间我也感觉到,她对我越来越冷淡。
我本以为她是在耍小孩脾气,没想到却是认真的。她不是有意地表现出冷淡,她可能是真的不爱我了。
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向队里请了假,想陪她几天,好好谈一谈,可她根本不肯见我。
我去书店,她就回避;我去她家,她在里边上了保险,不让进。
我烦躁地在门外喊:
「贺云梦,开门。
「你这是把我当变态吗?
「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怕见了我要后悔?」
她不回答。门内有啜泣声,若隐若现。
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我锲而不舍,梆梆敲门,敲到邻居开门怒斥:「你是谁啊?我要报警了!」
我一拳捶到墙边,很是心累,「我就是警察!」
难道警察就什么事都能处理吗?难道警察就是万能的吗?
我现在除了像个废物一样敲门,什么都做不了。我不知道贺云梦怎么了,也无法与她面对面地有效沟通。
后来这事自然惊动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嘱咐我先好好工作,他们去劝她,做她的思想工作。也只能这样了。
我以为事情还能有转机,只要她说出真正的诉求。可目前为止,她父母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前几天我经过她的书店,看见店在清仓甩卖图书,问了小吴,他也一头雾水。贺云梦已经打算把她最爱的书店盘出去了,她是铁了心地要出国。
我一筹莫展,她干脆利落。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十天之内。
如今我还在强打精神,查这宗发生在曙光公寓的命案。
4.
我们赶到现场后发现,小区老旧,监控缺失。
23 栋 503 室,除了一名上吊的死者,还有另一名死者,被塞在行李箱里。
上吊身亡的名叫谭青松,年龄 48 岁,是本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行李箱中的名叫韩炽,年龄 32 岁,是 503 室租户。
现场打斗痕迹明显。初步推断,是谭青松与韩炽起了肢体冲突,谭青松用烟灰缸击打韩炽头面部,导致韩炽死亡。随后谭青松把韩炽塞入行李箱,想带出去处理尸体,最终却没带,反而自缢身亡。
事情有些蹊跷,还需进一步勘察。现场遗留了一些指纹,韩炽的指缝中也有皮屑,需要检验。
我们找到相关民警,了解了一些情况。
三天前,谭青松的妻子朱澜因谭青松失踪而报案,但问到失踪了几天,朱澜语焉不详,精神状态也不对。
医院方表示,大约一个月前,谭青松请了一个长假,理由是老婆遭遇精神打击,想休假陪她一段时间,具体什么打击没有明说。
问题的关键就在朱澜身上。
5.
韩炽的手机短信显示,他于 3 月 5 日中午,要求谭青松带五万现金来曙光公寓,谭青松便应约来了。这对夫妇是遭受了胁迫。
朱澜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得知丈夫死讯后,她崩溃大哭了一整天,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实情。
2 月 15 日晚,谭青松在医院值班,朱澜独自一人在家附近的公园散步锻炼,遭到韩炽跟踪。
韩炽趁着四下无人,用乙醚将她迷晕,带到公园一处废弃失修的公共厕所,实施了强奸。
当时韩炽告诉朱澜,他是为死去的妻子报仇的。当年他妻子身患重病,主治医生正是谭青松。韩炽说,由于他没钱付医药费,没钱塞红包,谭青松就消极诊疗,害死了他妻子。于是韩炽出狱后,就盯上了他们夫妇,伺机报复。
朱澜因此遭受精神重挫,在丈夫追问之下,她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谭医生害怕妻子想不开,就向医院请了长假陪她。
即便谭医生向韩炽解释,问题不在于医药费,他也从不收病人红包,他对每一位病人都是尽力救治的,韩炽也不为所动。
韩炽以朱澜受辱的照片作为威胁,要求他们给他二十万。谭医生为了保护妻子、息事宁人,于 2 月 25 日带着二十万现金,去了曙光公寓。
韩炽收了钱,删了照片,保证不会再纠缠他们夫妻。可是没过几天,他变卦了,说照片还有,要求谭医生再给十万。于是 3 月 1 日,谭医生又带给他十万。
而到了 3 月 5 日,韩炽故技重施。
再一再二不再三。结合案发现场情况,应当是谭医生第三次来到曙光公寓,不堪受辱与威胁,与韩炽爆发了激烈的打斗,最终用烟灰缸砸死了韩炽。谭医生发现自己杀了人,本想处理尸体加以掩盖,但终究不堪精神压力,上吊自杀了。
手机短信记录、朱澜的就医记录和证词,都可以证明韩炽所为。503 室也发现了韩炽购买的乙醚、胶布、绳索等。
谭青松是在 3 月 5 日就已经失踪的。朱澜之所以报案晚,是因为她精神状况不佳,由专人看护着,找了个僻静地方疗养。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周后才意识到丈夫失踪的事实。
这点暂时不必深究。
主要问题在于,韩炽用于联系谭青松的手机,是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没有照相功能。而据朱澜所说,给她拍照的是一部智能手机。
韩炽有两部手机,但现场没有发现那部存有照片的智能手机,应当是被人拿走了。
如此想来,谭医生杀人后精神崩溃而自杀,有些牵强,毕竟他还有深爱的妻子要照顾。
案发当时,应当存在第三个人。
6.
谭青松的呼吸道里检出了乙醚。他是被乙醚迷晕后,又被人伪造成上吊自杀的假象的。
这进一步证实了第三人的猜测。
根据韩炽手机里的最后一通电话记录,我们很快找到了赵盛。
见到我们时,赵盛的表情十分微妙,眼神躲闪,说话含糊,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嫌疑很大。
其酒友证实,3 月 4 日晚,他们在一起喝酒,赵盛喝多了,接完韩炽的电话,就说一会儿要去韩炽家。
同时,我们还获得了 504 室住户的证词。
曙光公寓 23 栋五楼,501 室和 502 室都没人住,503 室住着韩炽,504 室也有一名男性独居。
504 住户日常都是宅在家。3 月 4 日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游戏上线的日子,所以他对那天发生的事印象深刻。
当天,他戴着耳机沉浸式打游戏,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左右。他摘下耳机,正打算歇一会儿,就听到赵盛在 503 门口,神志不清地敲门叫喊,显然是喝多了。
他想开门,叫赵盛不要扰民,但声音突然又没有了。他通过猫眼看,发现赵盛敲着敲着睡着了。
由于 503 和 504 的门并非正面相对,而是一个直角。他透过猫眼,就看见两只手从 503 的门里伸出来,把赵盛拖进去了。
所以,3 月 4 日十点以后,赵盛就进了韩炽家,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
同事小卢问:「那么之后,你有没有听见 503 室传出什么声音?」
他摇头,说后来戴上耳机接着打游戏了,什么也没听见。
酒友和 504 住户的证言均显示,赵盛有问题。经检测,他的指纹也和现场采集到的指纹相匹配。
7.
胡队和小卢一起审讯赵盛。我和 504 住户又聊了两句。
我问:「你和韩炽平时有交集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交集很少。」他说,「韩炽刚搬来没多久,基本每天都会出门;我一直宅在家,很少和邻居打照面。
「不过确实碰见过几次。我感觉他看着阴晴不定的,我有点害怕他。」
「为什么害怕,是一种直觉吗?」
「差不多。前段时间,大概是 2 月底吧,我拿外卖上楼,看见韩炽抱着一大捆塑料薄膜,正在开门。我就随口问了句,塑料薄膜有什么用。
「他笑着说,过几天,他老家弟弟要带两只活鸡给他,他要在家里杀鸡。垫塑料薄膜,是为了防止血乱溅。我是很胆小的,游戏里打打杀杀,现实中杀鸡都怕。他笑着说这些话,我感觉瘆得慌。」
现场确实如他所说,厨房柜子里有一捆塑料薄膜,还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剔骨尖刀。我联系了韩炽的弟弟,并没有送鸡的说法。
恐怕韩炽想杀的,不是鸡。
我感到心跳忽然加快了,似乎是有一种后怕的感觉。我捉摸不透。
工作的间隙,我还在给贺云梦发微信,我跟她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你一个人去英国,语言还不好,出去了很危险。
我连着发了几天微信,贺云梦一条都没回。她父母还嘱咐我暂时别去找她,她情绪不稳定,不想见我。
她父母表示,他们会好好安抚她,再慢慢撬动她的口。起码会先拖着,不让她立刻去英国。
我心情极度烦躁,感觉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下午还是要去她家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进她家门,就是从外面的水管爬,都要爬进去。
这时,手机忽然振了,是贺云梦。
我连忙点开。
她说:「你放心,我不是孤身一人。对不起,明奕,其实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喜欢上别人了。他是我书店的客人,我们兴趣爱好接近,很聊得来。他在英国留学,跟我讲了很多英国的事。我觉得很浪漫,就有了追随他的想法。
「很抱歉,你忙于工作的时候,我却和别人在一起。是我配不上你,请原谅我,放我们走吧。
「机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我就会和他一起去英国。你别再联系我了。」
又是一番爆炸的信息量,我满脑门问号,愤怒回信:「你他妈要跟谁一起出国???」
红色感叹号跳出,我已经被拉黑了。
我颓然坐着,盯着她写的「我们」两字。
8.
赵盛心理防线不强,很快就捶胸顿足地说出了实情。
赵盛说,他有酗酒的毛病。3 月 4 日晚,他如往常一样和酒友一起喝酒,席间接到了韩炽的电话。韩炽说要把以前欠他的六万还给他。他听后很高兴,又喝了一会儿,就让酒友送自己去了曙光公寓。
后来的事,基本就断片了,他最后的记忆就是在敲门。
3 月 5 日上午,他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边上有一只沾血的烟灰缸,韩炽的尸体也在旁。
赵盛说,他和韩炽以前有过节,韩炽借他的钱不肯还,他觍着脸去要,韩炽还要嘲讽挖苦他。那时候是真恨,确实有过杀了他的冲动。后来不久,韩炽老婆病重,过得很惨,钱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时隔多年,韩炽突然说要还钱,他自然是高兴的,没道理还要杀韩炽。但是现场情况显示,他确实杀了人。
于是他猜想,可能昨夜两人讲着讲着意见不合,就动起了手。喝酒又壮胆,所以他误杀了人。
赵盛意识到自己杀人后,很害怕。他把韩炽的尸体塞进行李箱中,想带出去处理尸体,为了掩人耳目,他焦急地等待夜幕降临。
左右没事做,他就在房内乱翻,发现了乙醚。
他觉得不对劲,进而翻看了韩炽的按键手机,没承想,发现了韩炽和谭青松的交易。
谭青松被胁迫多次,有充足的动机。于是赵盛心生一计,决定把一切嫁祸给谭青松。
他用韩炽的手机发短信,要求谭青松再次上门。谭青松来后,他就用乙醚把人迷晕,再伪造成畏罪上吊自杀的样子。简单布置好现场,他就跑了。
9.
赵盛如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杀害并嫁祸谭医生的部分较为可信,但杀韩炽的部分是有疑点的。
小卢说:「如果真的杀了人,是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的。换句话说,一个喝酒喝到断片的人,真的有能力行凶吗?这不是用酒壮胆就能达成的。」
副队说:「504 住户说,赵盛敲门敲到最后,在门口睡着了。喝到这种程度,即便醒过来了,恐怕站都站不稳吧?」
胡队说:「赵盛说两人有欠钱不还的过节,这不算什么深仇大恨。而韩炽的头面部被砸多次,砸到血肉模糊,明显带有报复性质。」
如此想来,韩炽当真是在赵盛去后被杀的吗?504 住户从猫眼看去,看到一双手伸出 503 的门,把不省人事的赵盛拖了进去,那双手当真是韩炽的吗?
「小张,你的想法呢?」胡队看向我。
「我……」我原本在神游,此刻反应过来,「我在想,拍照用的智能手机呢?从赵盛的反应来看,他不知道那部手机的存在。」
「是的。」胡队点头,转而又说:「小张,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小卢说你和女朋友吵架了,是这样吗?」
我说:「是的,很抱歉。」
「我们的同志查案时都很敏锐,蛛丝马迹丝毫不放过。但面对家属,往往粗心大意。」胡队说,「和家属有矛盾,不要只看表面,也要注意细节,往深处想想,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点点头,「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会专心投入工作的。」
半个小时前,我想通了。只是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
仔细回想贺云梦的话,确实也有道理。
这些年来,我亏欠她很多。她喜欢平淡又浪漫的情调,我不平淡,也不浪漫,陪她的时间少,赚钱也少。她说得没错,最开始就存在的分歧,是不可能协调平衡好的,只会让我们渐行渐远。
死缠烂打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想来,我和当年高中时纠缠她的那个男生,有什么两样呢?
我终于决定放弃,发短信给她:我知道了。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
结果不光是微信,连手机号都被拉黑了。
我这才发现曾经那个依恋我的女孩,不爱了有多绝情。连青梅竹马的情谊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深深叹气,尽量把心思放到工作中。
这时,韩炽指缝里的皮屑化验出来了,DNA 结果显示不是赵盛,甚至连性别都不同。
是一名女性。
「警察同志,我想起来了,我又想起来一些!」赵盛在审讯室里喊。
「想起什么了?」小卢走进去。
「老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是不光要还我钱,还要还我利息。他说他要给我安排一场,酒后乱性。」
杀韩炽的不是赵盛,还有第四人。
10.
谭医生的老婆朱澜,被带来了。
她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在市政府当公务员,一直被丈夫呵护得很好,如今却遭遇自己被侵犯、丈夫被杀害的双重打击。
她如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地讲述她的遭遇。她神志不清,口齿含糊,如同念经。
先前我工作不专注,没怎么听她讲话。现在个人问题解决了,我强迫自己,提高注意力。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去公园锻炼。
「那个男人跟上来,用一块布蒙住我,把我迷晕了。他把我绑在公共厕所里,封住我的嘴……
「太可怕了,这真的,太可怕了……
「从此,我再也不敢走夜路。晚上一出门,身后就有脚步声……」
走夜路。
一个月前,她也走过夜路。我去麦当劳接她,数落她为什么不懂自我保护。
她哭着质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为什么要拖她下水。
她眼睛通红,两只手不停地往下拽着袖管。
应当是初春的晚上,她有点冷。当时我想。
「以前老谭值班,我都是一个人在家睡觉,从来不觉得害怕……
「现在每当夜幕降临,我就要回想起那天,我就会浑身发抖……
「晚上我不敢关灯,我睡不着,不吃药就睡不着……」
明奕,别走了,今天住我这吧。
我一个人害怕。
奇怪,以前她都不怕的。当时我想。
「老谭带我去医院,带我做检查,查妇科病、传染病……
「医生一问我,我就哭个不停。我一直洁身自好,却要去查那种病。我真的无法接受,我把病历本都撕了……
「老谭找了疗养院,让我休养,可真的能休养好吗?老谭那么爱我,却也离我而去了……」
医院。
病历本。
你去医院了?我问她。
只是痛经!她急忙夺走病历本,藏到书房。
……
不会的,不会的,这是巧合吧。
我的心跳得太快了,头脑里嗡嗡作响。
这是巧合吧。
朱澜很顺从地,让法医采了样。
「不是我做的。」朱澜说,「我倒希望是我做的。他毁了我,毁了老谭,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人一旦有个正义的理由,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不是吗?
「韩炽就是如此啊。他是苦命人吗?他是啊。他为了给老婆凑医药费,去抢劫,他觉自己是正义的,是为了救老婆……」
我头脑中的一根弦,「嘭」地绷断了。
「有了这个理由,他就能说服自己了。他用抢劫开了个头,从此底线不断降低。先是抢劫,再是强奸妇女,接下来,就要杀人放火了……
「可是,我和老谭,也是无辜的啊……老谭一辈子救死扶伤,我一直资助贫困学生,我们是好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韩炽,就是四年前,我抓的抢劫犯。
明奕,我们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约会,你半路上去追一个抢劫犯,还记得吗?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那天,她会提起这件事啊!
11.
往日重现,好像只在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明奕,假如我也遭遇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我猝然站起,和胡队说了声,就立刻离开了公安局。
一路风驰电掣,狂按喇叭,差点闯红灯。
太阳穴突突跳动,心痛如刀绞。
一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被犯罪分子捅刀子都没这么痛过。
张明奕,你可真是个傻 X 啊。
你到底算什么男人啊。
我疯了一样开快车,马不停蹄地朝她家去。
十分钟后,我站在贺云梦家门口。
那一晚,她紧紧抱着我,抬眼看着我,眼神迷茫而无助。
她问我为什么不碰她。
我却只觉得眼神可爱,想去吻她。
她便把我推开。
她很早就向我求助了,是我太迟钝。
我没有在最及时的时间发觉这一切。
我任由她受了伤害又坠向更深的深渊。
一切都晚了。
我站在她家门口。
我还能做什么,一切都已经晚了。
现在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
是男友,还是警察?
12.
我在贺云梦家门口,站了十几分钟。
随后掏出钥匙,插入转动,门开了。她今天忘插了保险。
下午三四点,天很亮。但家中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开着。
我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一路找她的身影。
一直走到主卧门口。门关着,隐约有衣服翻动的声音。
我僵硬地抬起手,敲了敲门。里头的声音忽然消匿。
等了一分钟,我拧开门把手进去了。
贺云梦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前面摊着行李箱。
她没有回头,手里拿着衣服,僵在半空。
我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瘦弱的肩背不停颤抖,她依然没有回头,只低声问:「什么意思?」
「我已经知道了。」
她一瞬间失了力气,垂下头,半晌才说:「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随后我们都沉默。
我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话都哑在喉咙里。
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是小卢发来的:「DNA 不是谭医生老婆的,案子有点麻烦了。」
我回复:「那现在怎么办?」
小卢:「查查韩炽出狱以来的行踪轨迹吧,排查其他可疑人物。」
「他们都知道了吗?」贺云梦忽然问。
我说:「还不知道。」
「那么,」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你要告发我吗?」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英语水平差强人意,但够用就行,我也有自理能力的。
「我会很快适应新生活,以后我也会更懂得保护自己。天黑了我就不出门。
「爸妈还不知道,我会等到了再告诉他们。
「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贺云梦哀声道,「可不可以,你从这里出去,当作没有来过?
「可不可以,明奕?
「可不可以?」
她步步紧逼。
「梦梦,是我对不起你。」我上前去,抬手想抱她,「但是,别走好吗……」
「你在和我商量吗?我有商量的余地吗?」她挥开我的手臂,后退几步,陡然提高了嗓音。
她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无论是以女友的身份在你身边,还是以罪犯的身份在你身边,我都好害怕,好害怕——你让我走吧。
「张明奕,为什么那么苦啊?为什么我只是爱一个人,还要这样担惊受怕?」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女生,我只想普普通通地爱一个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从高中毕业在一起,到现在,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因为爱你,我才会去尝试着理解你的追求,尝试着劝慰自己,你是有使命的,我不能那么自私,成天独占着你。
「可是你呢,现在我在你心里,还占有多少位置?我早就知道,没多少位置了,因为你是有使命的;现在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想说,即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便我是你多年的爱人,即便我们有过很深的感情,但是,你不能顾念旧情的,因为『犯罪就是犯罪』,是吗?」
「你不要这样想!你听我说……」我追上去,仍然试图去抱她。
她不停地往后躲,「我不想听你解释,你直接告诉我结果。你就说,你是不是想抓我?手铐带了吧,啊?」
我张了张嘴:「对不起,梦梦,但是你听我说……」
「好了,我听到了,别说了。」贺云梦苦笑一声。
「我想休息一会,麻烦你,张警官,能先出去吗?」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出我卧室就行,让我休息一会。」
13.
我带上卧室门出去,外头的灯光晃得刺眼。
我将灯都关了,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西晒太阳投下的光影。
头脑里嗡嗡作响,我看了很久的光影。不觉中,到了黄昏。
橘红的霞光被窗户分割成一格一格,拉得很长。
我闭上眼睛,此刻我的头脑异常冷静。
如果贺云梦早一点把事情告诉我,会怎么样?正如我和她说的那样,我会杀了韩炽。
以往每次遇到此类案子,我都会忍不住在心中预演,如果梦梦遇上了怎么办。只要一想到,她哭着来向我求救,我就要气疯了。
每一次忍不住预演,我都会杀了那个强奸犯,无一例外。只要碰上她的事,我就不是警察,只是个冲动易怒的普通男人。
贺云梦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她选择不告诉我,自己去解决。
我扶住额头。
类比谭青松夫妇的遭遇,贺云梦被侵犯后,应当也是遭到了威胁。韩炽要求她带一笔钱去曙光公寓。
她去了,是想息事宁人的,没道理会去主动去杀人。
结合赵盛说的,韩炽要为他安排一场酒后乱性——我忍不住握紧拳头——那么贺云梦应当是再次遭受了逼迫,情急之下进行了反击。
她应当是正当防卫。
但韩炽的脸被砸成那样,看起来,防卫又超过了限度。
这样会怎么判,会算作特殊防卫吗?
智能手机应该是她拿走的,里边有那些照片。
她把手机留下了吗,还是一气之下直接扔了?
我闭着眼睛,越想越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卧室门开了。
听到她光着脚,走向我。
我不明所以,但是闻到了熟悉的淡香味,心里就有点慌。
下一刻,她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我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房内一片黑,只有月光。我和她两人,在客厅。
「明奕。」
沙发下压,她骑坐上来,捧着我的脸,吻我。
我震惊了一瞬,含混地说:「梦梦,你别这样。」
伸手要推,手却触到温热的肌肤。
她穿着极薄的吊带睡裙,几乎像是什么也没穿。
她紧紧搂着我,全身瑟瑟抖着,压在我身上。
她胡乱地吻我,又哀求:「你让我走吧,你放了我吧……」
我喉咙很干,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求你了,我好害怕,我不想坐牢……」
她抓着我的胳膊,环到她腰后。
「我也是受害者……你疼疼我……我也是受害者……」
我无法回应她,我自己也混乱。
我现在心如刀绞,却又心乱如麻。
我两手向上,握着她纤瘦的肩膀,不动声色地使力,将她推离。
她在黑夜之中,泫然欲泣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像温顺而无助的小动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依恋。
我与她对视了几秒,头脑里一根弦,就又绷断了。
我终于克制不住,带着她翻过身,遂着本能转守为攻。
什么也不要想。
暂时,什么也不要想。
多年来深沉的爱恋如洪水凶猛,转瞬淹没了我。
可关键时刻,她忽然想起什么,惊惶地将我推开。
「怎么了?」
「我忘了……」她哭道,「我忘了检查还没有做完,我可能会得病……」
我定定地看着她。
「得病了,就传给我。」
于是不由分说地继续。
热烈,却又愧怍;温柔,却充满负罪感。
我穷尽所能,想覆盖掉她痛苦的记忆。
我能做的,就仅剩这些了吗?
一次结束后,她抚摸着我的后颈,不停地说:「求你,求你……」
我仍然一声不吭,只抱起她回房间继续。
夜深以后,我们坐在窗边,看无云的夜空和月亮。
她靠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将发生的一切说明。
直到睡着之前,她还在求我。
我一夜无眠。
14.
次日凌晨六点,我给同事小卢发了微信,麻烦他上班前过来一趟。
小卢不明所以,一开门吓一跳,「嚯,这味道……你跟嫂子和好了?」
我将取的样给他。几根头发,口腔拭子。
小卢愣了两秒,顿时懂了。他表情凝重地接过。
「一会她会去自首。」我说。
小卢点点头,「奕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会替你跟胡队请假的,你们晚一点再去吧。」
说完,他急忙走了。
随后我站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抽掉快一包,一双纤细的胳膊,自身后向前,环住我的腰。
我转过身,贺云梦就踮起脚吻我,拉着我,又要把我往床上拖。
「不行,梦梦。」我俯身抱紧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即便我包庇了你,他们早晚也会查出来的。到了这个地步,逃避不是长久之计。我放你走,让你一个人漂泊在外,我怎么能放心?爸爸妈妈怎么能放心?
「你在国外,每天提心吊胆,日子也不会好过。难道你要与家人断绝联系,一辈子不回来吗?」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做过的事情,不会因为逃避而湮灭。韩炽确实可恨至极,可是谭医生和他的妻子,却是无辜受到牵连的。」
「谭医生是谁?」她问。
我将谭医生夫妇的遭遇讲给她听。
「正是因为你将赵盛拖进了韩炽家,赵盛醒来后,才会误以为是他杀了韩炽,进而杀死了谭医生并嫁祸给他。也许你当时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但正如蝴蝶效应,它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
「谭医生夫妇是无辜的,我们没有直接伤害他们,但他们所遭遇的,却是与我们有关的,我们要负起责任,给他们一个交代;
「你受过的伤害,法律也不会视若无睹,它会给你最公正的决定。
「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梦梦,我们勇敢面对,好吗?」
她垂落着双臂,身体不停颤抖。
我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现在我们穿好衣服,吃点东西,然后先去你家,再去我家。」
「做什么?」她问。
「拿了户口本,再去民政局。」
怀中的人沉默了很久,我忐忑不安地等着。
某一刻,她不再发抖,抬手回抱住我。
「好。」
15
在审讯室里,贺云梦如实供述了 2 月 18 日遭受性侵的过程,与朱澜描述的经过基本相符。
调取当日主题公园侧门口的监控,可以看见韩炽尾随贺云梦,从背后将其迷晕并拖走,直到监控盲区。
韩炽拍照用的智能手机是贺云梦拿走的,但她将手机扔进了河里,因此照片无法找回。
警方勘察烂尾楼现场后,发现了韩炽遗留的毛发等痕迹。
贺云梦身上的伤痕、就医记录与心理咨询记录,同样能证明那次性侵。
贺云梦继续供述了 3 月 4 日杀害韩炽的过程。幸运的是,警方经过走访,也拿到了更多的证据。
曙光公寓 22 栋 603 室,被房主建作仓库,为了防盗,房内安了监控。22 栋 603 室朝南的窗户,与 23 栋 503 室朝北的窗户斜方向相对。于是监控拍到了 3 月 4 日当晚的情形,与贺云梦供述的情况基本相符。
最后经过综合评判,贺云梦的行为具有防卫性质。由于本案发生在私人场合,双方力量悬殊,贺云梦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且面临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属于特殊防卫。
特殊防卫的情况下,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
因此,贺云梦不负刑事责任。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16.
可是受过的伤害,又要用多少时间去疗愈呢?
那个混乱颠倒的夜里,我们坐在窗边,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说:「让你承受这些,对不起。时间如果能重来,那天在公园里,我一定不会丢下你。」
她摇摇头,「没用的,不在那里,也会在别的地方。谁又能预料呢?」
「那么,时间如果能重来,我不会再当警察。」
法院宣判结束后,我向队里提交了辞职报告。
作为一名警察,我的思想觉悟其实不够高。
从业短短三年,我已经怕了。目前发生的事,已经足够我余生在悔恨中度过。
小时候,我张开双臂挡在那女孩身前,就以为自己英勇无敌,能对抗世间所有的邪恶。
高中那会儿,成绩好,体能好,又有一腔热血,就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以保卫所有人民。
但是从始至终,我想保护的就只有一个人。
我的脾气一直很暴,出了这事,却只能无能狂怒。
案子了结后,我甚至想过跟着韩炽的弟弟去他老家,把他的葬礼砸了,把骨灰扬了。
但我知道,这是犯法的。
年少时做事,仅凭头脑一热,无所顾忌;现在成人了,偶尔有些疯狂的想法是难免的,但要懂得克制。
我曾当过警察,现在又为人夫,该担起真正的责任了。我和梦梦,都还需要继续成长。
我们将共同承担所有的赔偿。谭医生的遗孀朱澜,我们也尽力去照顾。
赵盛宣判后,朱澜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再过两周,她就会回到工作岗位,为了他们的孩子,重新坚强起来。
众生皆苦。很多事,我们无法拥有最圆满的结局。也只能尝试着去接受,然后继续负重前行。
我站在街道边,看了一眼春日的天空。
随后转过身,拆下「清仓」「甩卖」的牌子,走进了书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