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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细水流长

19

阿灿:

说了慢慢来就真的慢慢来了。

我将近有一个月没脱开身去找陈峤。

原因无他,冬日宴快到了。

今年我及笄了,我母后再也不让芍药姑姑帮我操办冬日宴,搞得我现在两眼一抹黑,自己捋流程。

连暖房里放几盆牡丹花都得管。

观竹和澄兰作为我身边的得力帮手,也是忙得团团转,手下过的事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现在正愁得来找我嚷嚷说公主怎么办,兰园死了几盆花。

知道的我是个公主,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菩萨呢。

死了几盆兰花,我能一点就给全弄活吗?请的那些花匠都整不明白,我有什么用。

她们愁我更愁。

大冬天的花本来就不好养活,偏偏我那梅兰竹菊四个园子总不能除了梅园全都禿吧。

往年兰园就乐意招些吟诗作对的真假君子小姐去花前月下,今年若兰花就剩了几盆让人看个啥。

唉——

生活不易,公主叹气。

叹了半天,我才想起远在萧府的我的小弟,作为京都纨绔之一,好东西不比我少。

于是我兴冲冲地踏上了打家劫舍(不是)友好关怀的路。

弟啊,我来了。

我出现在萧府的契机很巧很巧,萧阁老在家,见着我那叫一个热情。

我不过提了一句想去萧成鸣私库里观赏观赏,萧阁老就差着人给我拿麻袋兜着带走了。

表面上我不为所动推辞几番,内心里我眼睛已经掠过好几个架子把想要的全盖好了戳。

萧成鸣赶来的时候,我把他私库里八个展柜全看了个干净,连高处的都没放过。

他站在门口满脸戒备,看着我在他私库里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挤出僵硬的笑来,「公主……出来说话。」

生怕再不把我喊出去,这个私库一不小心就易了主。

「我记得萧二哥在泠州给你寄过几盆兰花,借我使使?」我一边说一边拿起琉璃盏掂量。

「好说好说……」萧成鸣一口应下来,看我把琉璃盏好好放回架子上,才松了口气,「不就几盆兰花,你拿去便是,跟我客气什么。」

啧。

没挖到心头肉当然不心痛。

「东州端砚、徽州歙砚、墨州青砚,单州红丝砚……我记得你都有收藏来着。」这回我又转去摸一尊宝瓶,朝南的雪净梅花瓶,萧小弟稀罕了大半年的……心头肉。

「诶诶诶……公主……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我宝瓶。」

他再忍不住,一把冲到我跟前,抬起的手在一旁围成圈,护得很严实。

「四块砚,我要了。」

「一块。」萧成鸣拧着眉,试图讲价,「你又用不上,要那些个干什么。」

我是用不上,但有人用得上。

他合该用最好的。

「就四块。」

谁知道陈峤喜欢用哪一种,还不如都送到他跟前去。

萧成鸣苦着脸,很是委屈,「早前就说好了,认你当了大哥就不能打劫我的宝贝,你翻脸不认人!」

规矩倒是这样立过,当了大哥确实不能太欺负小弟,不然他以后该不服我了。

「那四种砚台我是非要不可,我也不白要,拿东西跟你换。」

「你先说拿什么换。」

拿什么换啊……

我私库里的东西也挺让人舍不得的。

都是我的心头肉啊。

拿出哪一个都是忍痛割爱。

我眼一闭心一横,「你想要哪个?」

按理说我都这么说了,他要是识趣就应该有眼色地挑个不痛不痒的了事。

可毕竟是跟我混得久的小弟,我这一手他学得明明白白。

「去年外蕃进贡的七彩鹿形盏,一换四我可亏死了。」

亏……个头啊。

虽说我那私库里的全是我心头肉,那他也不能一挑挑个最痛的下手啊。

那鹿形盏好看得要命,我手上就那么一个,还天天供着摸都不舍得摸。

「萧三,我劝你善良!」

我咬牙切齿。

我痛心疾首。

我差点稳不住自己的手。

「诶——」他抬手赶紧按住瓶身,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是大出血好不好。你就说换不换吧,就这一个机会了啊。」

四块砚都是最上等的砚,更何况是萧成鸣私藏的,基本都是顶尖的好东西,外头单买一块都难。

七彩鹿形盏是去年末外蕃进贡而来,满大堆金银珠宝,我独独看中这一件,因为它最是好看。我稀罕了大半年,现在还时不时拿出来观赏观赏。说是我的心头肉真不为过。

好烦啊,为什么当年要认他当小弟呢?

不然我就能明抢了。

「行行行,换换换!」

「好,不换。」萧成鸣安置好宝瓶,转身才反应过来,惊诧道,「诶——换?你居然舍得换?那不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就为了换四块砚台?你又不用。」

「我是不用,但我有用。」

刚刚割肉的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继续说话了,挥挥手打发他,「给我包好了,到时候我遣人给你送过来。」

踏出萧府门口,我拍了拍脑门,有些无语凝噎。

楚云灿啊楚云灿你何必呢你。

可我就想给他最好的啊。

唉——

谈恋爱真费宝贝。

忙到十一月份,一些个事情才算安排完善,就等冬节那几日再按安排走。

我总算能抽出些时间去找陈峤。

陈峤在翰林院乙字号当值,早前我便打听好了。

用过午饭,我一手拎着糕点一手拎着包装好的四块砚台,悠悠然往翰林院走。

美曰其名饭后消食。

也没叫人跟着,二人世界懂不懂,谁带那碍眼的搁旁边守着。

消着消着就消到了值房门口。

我扒着门框往里探。

翰林院的值房是很有文学气息的,整个房间书架上地上案桌上满满当当的书。

我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案桌后的陈峤,坐姿端正、脊背挺直,俯身在地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书堆里捡出要用的书,摊开蘸墨下笔专注。

认真得让人不太舍得打扰。

可好久没见他了,我惦记得慌呢。

约莫是忙活了许久,有几人放下笔打算休息片刻,闲聊了两句就转到了陈峤身上。

开口第一句就是,「陈峤,听说你退了林家的婚约?」

刚放上门槛的脚收了回来,我继续扒着门板。

这一回两回的,听墙脚这门活计我都练熟了。

陈峤被这一问,笔尖一顿,又继续写着边答道:「是。」

我料想那人或也没有恶意,只是单纯提醒着,「外头最近关于你的议论可不太好啊,也不知道哪儿传出来的,说是公主看上你了。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流言甚嚣尘上,真是奇了怪了。」

这下陈峤不得不停住了,搁下笔合上书,神色很是严肃,「退婚一事并无别的原因,流言荒唐罢了,我和公主各自清白。」

这话说得我很汗颜。

他清白,我不清白。

我可是打定主意要拿下他的。

不过我最近忙得慌,关于我们俩的流言或许是听过几耳,并没有关注过多。

毕竟我总觉得流言嘛,没两天风向变了,也就散了。

可这都一个多月了,我与陈峤并没有见面,外头怎也疯传成这样?

在直接表明心意时我也想过是否会给他带来负担,名声所累是应当的,又是这么个节骨点儿,他又退了婚。

唉——

好一出落魄书生飞黄腾达抛弃旧日恩情转攀高枝的戏码。

可真相如何。

他不过是并无情意不想彼此耽误,而我只是一见钟情想要和他在一起罢了。

我最终没有在众人眼下进去找他。

虽然遮遮掩掩不是我日常的作风,但此时我们正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我素来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也就罢了,反正旁人眼里口中我也不是什么守礼的形象,但陈峤不一样。

我不想让别人对他多加指点。

所以我扭头去了昭云殿。

母后正躺在榻上闭眼小憩,被我惊醒,斜看我一眼,「忙完了?还记得哀家呢?」

最近确实是分身乏术,许久没来陪她也是没办法。

我赶忙贴过去,抱住她胳膊,「啊呀,母后你可问问芍约姑姑,我最近是真忙得要命!谁让我要自个儿操办冬日宴呢!」

「往年你年纪小便也罢了,今儿个都及笄了还想着当甩手掌柜,你这公主可当得轻松。」说着,她还轻笑一声,着实不是什么温柔模样,「忙成这样,还有空看上翰林院的学士,楚云灿,你礼仪教法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哀家看你脸面是一点都不要了。」

母后这话太突然,惊得我直接撒开她的手从榻上弹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早该想到皇城流言猖獗早晚会传到她耳朵里的,估计已经憋了许多天正等我上门训我了。

我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听得母后又道,「敢情京都这么多才俊看不眼上,自己相中了一个什么新科探花郎。哀家也不是看不起读书人,只是这类书生大多清直孤高得很,还不定能瞧得上你呢。你若硬着来,指不定人家给你来一个以死明志。你觉得荒不荒唐。」

荒唐荒唐。

不是……

哪荒唐了。

诚然如我母后所言,历史上不甘受强权折辱而慷慨赴死的读书人多的是。

书生圣贤书读得多,自诩满身风骨,宁折不弯。

可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又没有强抢良男。

「母后,我才不会硬抢呢,那多不光彩、不体面,我要把人心甘情愿地搞到手!」

又来了又来了。

她又冷笑了。

「然后呢?」

然后?那自然是……

「和他一起共度余生呀!」

「余生?你知道余生有多长。漫长的岁月,生活与磨难都会消光你所有的好奇和单薄的情意,到那时你当如何?」

「余生」是一个太美好的词,正是因为它的美好,让我们下意识地忽略了在它之下可能会遇见的所有矛盾和曲折。

我没有开始我的余生,我只是刚刚找到一个我想共度余生的人。

「我不知道。」

如果我的情意当真散尽,在漫长时光里我忘记当初对他的热情,生活单薄且无味,我当如何?

我没有答案。

如此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矛盾之处。

我对他的喜欢是否真的足够深重,让我能一往无前坚定执着。

一朵花,我喜欢,路过了便路过了我不遗憾。

一幅画,我喜欢,看过了便看过了我不惦念。

而陈峤,我喜欢,是看过了就会时刻惦记,路过了会深表遗憾的人。

这种喜欢是否足够深重,足够给予我无上的勇气,让我能毫不动摇地同他坚定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母后,我不知道我以后会否变卦,但我现在不想放弃,我总觉得会很遗憾,我再也不会碰到第二个让我心动至此的人了。」

「这话,你父皇也曾与我说过。」母后拨了拨腕子上的珠串,说起过往也再不会像从前一样悲伤,平静无澜,「阿灿,你是公主,你自然有随时抽身离开的自信,但也会辜负。母后希望你的喜欢可以支撑得起你的一生,不要辜负任何人。」

辜负。

贯穿了我母后的一生。

我无法去责备我父皇的错处,因为他确实疼爱我至深。

但他也确实伤我母后至深。

见过这种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感情的我,原也不该很信所谓的承诺。

但我遇见了陈峤。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我想与他共白头。

「得了,你再自个儿想想吧。也不过才刚及笄,就急着去谈什么情啊爱啊的,哀家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这话说的真是前后矛盾。

也不知道当时急着让我去参加宴席相看的是谁。

想是这么想,但我哪敢说她的不是,刚弯了眼想再说些好话讨讨母后欢心,被她烦不胜烦地挥手往外赶。

「追你的男人去吧,别在哀家跟前碍事。」

……

倒也不用这么急。

又一次被赶出昭云殿的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十多年了,我母后突然发现我不是她亲生的了?

回到公主府,一下子清闲下来我还有点不习惯。

想去找陈峤,又总觉得自己没想明白,不该去找他。

但是又想得慌。

他怎么就不能主动点来找我呢!

唉——

这般在府里瘫了一周,我再坐不住,打算去陈府附近逛逛。

弄个偶遇什么的,也还算没那么刻意吧。

才走到回廊,府门的小厮来报,说外头有个姓陈的翰林学士上门拜见。

姓陈的翰林学士我只认识一个。

他居然真的主动找我了!?

过于意外的事让我足足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赶紧吩咐把人引进来。

我就在回廊处等。

没一会儿,丫鬟领着人进来。

陈峤从转弯处行来时,我呼吸都变得缓慢了。

他从容而来,青竹纹的浅色衣袍,行走间衣袂轻飘。

倏尔抬眼,隔着几尺距离,他浅浅弯唇,躬了身道一句:「微臣拜见公主。」

我那点公主架子哪里端得住,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欣喜都要溢出来。

「你怎么来找我了呀!」

陈峤站直身形,抬了手,指尖勾着两根粗绳,下头吊着白瓷的小酒坛子。

「这是霞姨酿的葡萄酒,让我给公主送来尝尝味道。」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拔了塞子先吸了一口,果香混着酒香,很是好闻。

「就为这个——」我把酒坛子捧在怀里,又抬头看他,佯装不满,「没别的了?」

他滞了一滞,又摆回端正的神情姿态,我猜想定不是我想听的那句话。

果不其然,听得他道:「近日外头多有流言蜚语,微臣会尽快处理,不会波及公主。」

哼!

不就是几句闲言碎语吗?左不过说我看上他说他攀高枝的,又能波及到哪去。

我都不在乎,他倒是关心起我的声誉来了。

既然这么能操心,怎么不多操心操心别的。

例如想一想我也好啊。

「陈峤,你写的字我挂在床头了,天天都能看见。」

见一次便想你一遍。

这话说的虽然不是很直白,但我自认意思都藏得很浅显,以他的理解能力,不难想明白。

陈峤与我目光相接,他的眼瞳是褐色的,清透温润,看人时总是很专注,会让人错以为深情。

不过一瞬,他又垂了眼,恭恭敬敬地拘了礼,「是臣荣幸。」

想听一句我也想你实在是太难了!

什么文人,脑子都转不过弯。

也不知道怎么考中的探花郎。

我暗自磨了磨牙,把气憋回肚子里。好难得他主动来找我,可不能现在就把人赶走了。

我寻思带他逛逛花园。

公主府的花园就真的是花园,没有陈府的花园那样得他亲手照料别有风味,我这花园纯属是花钱养着的。

冬天能开的好看的花全都养在里头,得匠人精心料理着。

外头走了两步还有点冷,我领着人进了花厅休息休息,招呼丫鬟泡了壶花茶过来。

「听说你退婚了?」

扒墙脚听来的也算听说吧。

陈峤正在看一朵攀在架子上的花,闻言回过头来应声,「是。林家小姐已经及笄,再不退婚怕会耽误她。」

在这事上他倒是想得周到,怎也不想想退了婚多好的机会同我培养培养感情,这不就更周到了嘛!

「林家没有责怪你吧?」

好歹当时也是帮陈家良多,如今陈峤刚有了出息转头就退了婚,别说外头人,就怕连林家人也觉得他忘恩负义。

万一气不过上门找他理论,那可就闹得不好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却是犹豫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倒是林家兄长和……霍世子来找过我一回。」

林家兄长,那就是林小姐的哥哥了,他上门找说法我不意外。

另一个霍世子……

满京都也就一个霍世子。

镇国公府世子霍歇,他母亲是我皇祖母的侄女,开澜大长公主,他是我表哥。

对于这个表哥,打小我与他关系虽然不错,但该说不说我还有点不敢招惹他,他看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实则主意多了去了。

他去找陈峤做什么?

「我表哥没欺负你吧?他那人脾气可算不得好,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这一想,给我弄得颇有些紧张,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个遍,确定没出什么明显的伤。

还好还好,看来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

「只是聊了几句,公主不用担心。」

到这份上我倒是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花厅坐久了有点乏味,虽然他在身侧倒不会显得更无趣,但我又想带他去逛逛我的宝库。

陈峤一开始不愿意,又是那一套于礼不合的说辞。

我又气又恼,抓着他的手连拖带拽地往外扯,开始还得他阻抗两下,再后来就老老实实被我抓着带走了。

许是花厅温热,他的手十分温暖。

他不说我就也不撒开,牢牢握着他的手,手心相贴,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的茧。

该是长年累月习字留下的。

花园到库房本有一段距离,但今日这一段格外的短,没两步就到了地方。

我再没理由牵着他的手,只能不情不愿地松开。

比起萧成鸣的私库,我的宝库东西更多也更乱,这么些年但凡我看上眼的能弄到手的都堆在这里头了。

像那什么宝瓶名画什么的不少,但是也有些乱七八糟的,例如哪一年上元节偷溜出去买的兔儿灯。

我给陈峤说起一些宝贝背后的趣事,有些东西搞到手也是颇费了我一番功夫的。

一圈绕下来,到了桌上摆着的红宝盒,缎面的红布上摆着一颗平平无奇的小玻璃珠。

细看上头还有不平整的缺损和裂口。

既然都看到这儿了,背后那蠢事说一说也无妨。

「你别看这玻璃珠普普通通,这可是本公主抓阄时抓的宝贝。满桌子金银珠宝我没看上,偏偏看中那个装金簪子的宝盒上镶着的玻璃珠子,抱着盒子不撒手。最后还是父皇母后没办法找工匠给抠下来送到我怀里才算了事。」

这么多年对于这件事我早已看淡。

那看不开还能怎的,我又不能回到那个时候把小不点揍一顿,怪她看走眼。

再说了,这玻璃珠多好看呐!

大概是对它的感情特殊,我时常会拿出来看一看,有时对着光,它将斑驳的光影透在白纸上,渲染出别样的美。

如今我依然坚信,它是有价值的。

看完最后一个宝贝,我十分大方地摆手让陈峤挑一个喜欢的带走,就当是回他葡萄酒的礼。

他还是惯例推辞。

我可懒得应付这一套,挑了个足金的小鼎就往他怀里塞。

他惶恐退后,连连摆手,最后才迫不得已道:「公主可否让臣自己挑一个?」

早这样不就得了,非要我耍心思逼他一把。

陈峤在我宝库里兜了一圈,拿起一幅画,前朝名家的款,他小心放下了。

又拿起一支毛笔,白玉笔杆紫毫笔尖,他又放回了原处。

最后兜兜转转,他才斟酌着开口,问我,「公主的玻璃珠儿可能相送?」

他的心思,不过是那玻璃珠看着最不值钱罢了。

但那玻璃珠于我,是别样的牵连。

它是我的第一次选择。

意义特殊,送给他也不是不可。

我盖上小红盒递到他手上,还笑着嘱咐他好好保管。

陈峤很是珍重。

一下午时光倏然而逝。

和他在一块就算什么也不干,时间也是不够用的。

我有心留他用晚膳,还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陈峤先告了歉,道:「今日应了一味茶馆的管事,要去负责晚间的说书。」

「讲的还是国史?」

「不是,是民俗志怪。」

这下我更是意动了,他连历史都讲得如此有趣,民俗志怪该是更有意思。

心底有个想法蠢蠢欲动。

我想让他只给我一人说书。

反正我也喜欢听故事,如果是喜欢的人讲故事,该是更动听了。

「陈峤,我可以雇你来公主府说书吗?」

这下他错愕了,「公主若想听故事,可以召司乐局的说书先生,他们或比臣讲得更有趣些。」

「没劲,我更喜欢你讲的。」

「公主……」

「不白让你讲,给你另付工钱。」

「我……臣不是……」

「只需你空时来讲就行,不耽误你平常当值。」

「可是……」

「陈峤,我想经常见到你。可以吗?」

他沉默了。

最终在我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那臣就受命了。只是臣毕竟不是专业的,或许不如旁的那么有意思些。」

「只要是你讲的就行。」

我笑眯着眼,只要把他拐到府里说书,创造无数个独处的机会,还怕日久生不了情?

「那以后只要你得空了着人给我递个信儿,我一定在府里等你。」

把这事儿敲定,得了他的同意,我才心满意足地把人送出府。

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我不禁为我的机智喝彩。

日久生情啊日久生情。

情啊情。

20

陈峤:

才送走公主,我在回廊上碰上了霞姨。

见我怀里堆叠的好几匹布,赶紧唤来青石给搬进去安置好。

我却没跟着进屋子,霞姨也没有。

她好一番犹豫,这才开了口,「小少爷是打算退婚吗?」

霞姨能猜到我想没什么意外。

我是她看着长大的,很多心思她观我神情也能琢磨出来。

「是,霞姨。我与林家小姐并无情意,还是各自圆满的好。」

霞姨愣了愣,又缓慢点头,低声道:「也好也好……小少爷有喜欢的姑娘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我垂眼笑了笑,问她:「很明显吗?」

「霞姨虽没有嫁了人,但也知道真正有情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小少爷怕是没注意,你看着楚姑娘时总是笑着的,不错一下眼。若你这般专注柔和的目光还不足以称为喜欢,那世间当无真情表露了。」

是吗?

我摸摸脸侧,居然真不知我时常笑着看她。

说了要密而不发,最后也还是从眼睛里偷偷跑出去了些。

希望公主不要发现的好。

「霞姨,她是我想娶的姑娘。」

霞姨拍了拍我手背,「听你自己的吧。这么些年,也没有人帮你做决定和选择,未来如何,还是小少爷自己想的好。只是该写信告诉老爷夫人一声。」

是该要写信的。

我也知道父亲母亲不会多说什么。

他们一直觉得亏欠我良多。

这般过了快有一周,公主说过慢慢来的话后,我们再没见过面。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好笑,是不是一手欲擒故纵玩脱了,公主再不会来找我了。

她总能遇见更多更新鲜的事物。

都比我引人注目。

我到底没忍住使了手段。

将我与公主的流言传得更广了些。

在流言热闹之时,大雪纷飞之际,我正式向林家退了婚。

走的正规流程,连当年递的帖子也一并还了回去。

于是造出了第二波喧嚣。

我为攀附权势抛弃了旧恩。

既然是我自己造的势,自然也不会为其所影响,但公主会有所顾虑,她总该来找我,或为安慰或为解释。

若到最后她也不来,那我便去找她,总归也有了正经理由。

我等了一个多月,等到同值都为我担忧,连开轩也跑了好几趟,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有什么可放心上的,我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虽然没等到公主。

霞姨酿的葡萄酒已经可以尝味儿,让我和青石搬进地窖。

她站在一旁儿搭手,还与我道:「若空时小少爷可请楚姑娘来家中坐坐,正巧儿葡萄酒也香了,还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她这般说,上门的借口便有了。

我提了白瓷坛子,换了衣服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在荣兴坊,那一片儿,怎么说呢……

你多走两步碰见的不是国公就是阁老。

公主一看便是爱热闹的性子,旁人寻僻静,偏偏她喜欢将府邸建在主街旁,隔着墙吆喝声估计也能清晰可闻。

我叩响了朱门,报了名姓和职称,小厮进去通传,隔了一会儿才引我进门。

公主在廊下。

转过拐角,一眼就能见到。

前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笼统算来我们已有几十年不见,我思之如狂也是平常。

在几尺开外我停住,君臣之礼该守还是得守。

我同她见礼,「微臣拜见公主。」

公主没说开心的话,她只是作三两步奔到我跟前,眼眸明亮,「你怎么来找我了呀!」

我站直身,将葡萄酒的白瓷坛子提到她眼前,适时搬出我的上门理由,「这是霞姨酿的葡萄酒,让我给公主送来尝尝味道。」

很合理。

挑不出一丝不妥之处。

她接过先深吸一口,雀跃的心情连她的发丝儿都知道。

「就为这个——」坛子抱了满怀,她的开心藏都藏不住,却还假装不满,「没别的了?」

别的……

自然是有的。

但还不能宣之于口。

过于轻狂过于随便也过于轻慢了她。

我搬来了第二个理由,「近日外头多有流言蜚语,微臣会尽快处理,不会波及公主。」

这事是我谋划,为的就是有个正经理由见她一面,我总得给自己找些借口。

好在掩藏好自己满腔情意之时不经意地与她见面。

不过这不是她想听的。

我知道。

小姑娘噘了嘴,不满越发明显,说出口的话隐晦又直白。

「陈峤,你写的字我挂在床头了,天天都能看见。」

意外之喜。

我倏尔抬眼,见她干净的眼眸里装满了期待。

一见一念。

她念我也念。

我匆匆垂眼,生怕自己柔情太满盛不住,

又同她拘了礼,「是臣荣幸。」

公主生气了,磨牙声我听得分明。

别说她,连我也觉得自己过于不解风情。

她兀自气了一小会儿,又说要带我逛逛花园。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皇家园林,一草一木都修剪得很有特点,萧瑟的冬日也能欣赏到不少盛开的花。

花厅里更是热闹,各色各式的名花竞放,一瞬将人带入春天。

我正在看架上的一枝蝴蝶兰,听得公主问及,「听说你退婚了?」

这本就是我想告诉她的,我退了婚,我向她走近了一步。

「是。林家小姐已经及笄,再不退婚怕会耽误她。」

选在林小姐及笄之时退婚有另一层考量,她显然是个有主见的人,及笄之后退了婚,若林家长辈发难,林小姐也好有立场和底气规劝。

为了省掉后续可能存在的不必要的麻烦,我确实想得周全。

「林家没有责怪你吧?」

责怪不至于,但总归不是很开心罢了。

毕竟这事儿不体面。

确实是陈家欠了林家。

但我会找寻别的法子补偿。

起码不是用我的婚事来当偿还人情的抵押。

「没有。」我摇了摇头,顿了顿,想着要不要将小插曲告诉她,到底还是说了,「倒是林家兄长和……霍世子来找过我一回。」

那是退婚的第二天,我被拦在散值回去的路上。

林小姐的兄长林满阳和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霍歇,大刀阔斧地横在巷子中间。

两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和善。

我大概知道他们是上门要说法的。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回找到我头上。

往前头一回被霍世子找上时,我得知了他对林小姐的心思。

那一回他半威胁半恐吓,试图叫我当场发誓保证以后要对林小姐好。

若不是他醉得不轻,我当真想直接告诉他,其实你大可以自己上。

毕竟我是要真退婚的,实在做不到叫林小姐幸福这事儿。

对于被找上门这件事我心里有所准备。所以当林满阳问及我为何退婚之时,我丝毫没有犹豫,将矛头指向一旁正抄着手打算看戏的霍世子。

他们都很错愕。

错愕就对了。

我告诉林家兄长,霍世子曾经找过我,并且说过若我不能保证让林小姐过的幸福,就让我没有好下场的话。

我胆小,我害怕,我做不到。

所以我退婚了。

剩下的场面就再与我无关了。

我适时退场,将舞台留给他们伸展。

结果如何,总归落不到我头上。

这件事其实无所谓同不同公主讲,但其中的霍世子是公主的表哥,与其日后世子有随口提起的可能,不如我现在直接说了。

「我表哥没欺负你吧?他那人脾气可算不得好,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她的反应很是可爱。

总好像把我想的是容易被欺负的角色,大概是她见过的场景里我并不是强势的那个。

这样的形象……很好。

很容易得她心疼。

不过对于这件小事的结果,倒是不用说得太夸张,毕竟我确实没受欺负。

「只是聊了几句,公主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不说话了。

捧着杯子眼眸乱转,看看花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花。

没一会儿就厌了。

见她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她有了旁的想法。

果然她神采奕奕地说要带我去看她的藏宝阁。

世人皆说财不外露,她倒是放心全露给我。

欣喜又无奈。

我总还得保持理智拒绝。

毕竟……

真的于礼不合。

公主恼了,在我摆手时一把冲到我跟前。

我才起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她若不是要揍我一顿泄火?

并不是。

她双手齐上阵,一手抓我的手,一手扣住我胳膊,拉扯着要往外头去。

我一时不察,在原地被她拉了个趔趄。

比力气,就算我不曾学武,但还是有些天然优势,若是不顺从,她根本扯不远。

但公主扭着头,憋着气强拽我的模样既无赖又可爱,我没忍住站在原地任她拖着多看了会儿。

看她头上那朵簪花抖得厉害。

半推半就,我被她一路牵到了藏宝阁门口。

说是牵也不算错。

打自我不抗拒之后,有意无意的她两只手都挪到了我手心。

我这时本该想些诗词感慨抒发一下自己的心情。

但过于多余。

此刻时光属于我,不必分享与你们听。

松开手时我握紧手心,仿若能将余温留住。

这点距离太短了。

怎么算也不够。

公主的藏宝阁藏品十分丰富。

一圈看下来我也能琢磨出两分她的习惯,估摸是越喜欢的越放在近处,便于一手拿到。

若是像书画那般的,得高高搁在架子上头,就连些兔儿灯草、蝴蝶什么的都比它们放得低些。

边逛着她也乐意分享趣事,嘟嘟囔囔的,穿行在一个个博古架间。

光穿过窗棂,斜斜钻入架子间的缝隙,她回眸时笑,低述时模样灵动。

我怕是见到了仙子。

仙子在讲故事。

声色悦耳,勾动着凡人心弦。

我错不开眼。

直到她指着放在红宝盒里的玻璃珠子,眨着眼睛讲幼时的糗事,我才舍得分出目光去看那颗小珠子。

黯淡无光,是丢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愿意捡的东西。

若是宝贝本身不够贵重,那就是意义非凡使它珍重。

「你别看这玻璃珠普普通通,这可是本公主抓阄时抓的宝贝。满桌子金银珠宝我没看上,偏偏看中那个装金簪子的宝盒上镶着的玻璃珠子,抱着盒子不撒手。最后还是父皇母后没办法找工匠给抠下来送到我怀里才算了事。」

是这样的故事啊。

幼时的小公主。

有了这个故事做背景,再看那玻璃珠儿,竟也觉得有两分通透漂亮。

或许不够璀璨夺目,但怎么看都是特殊。

毕竟有个词叫「爱屋及乌」。

这一趟我以为参观就是全部了,没想到她手一挥就让我自行去挑一个喜欢的,说要用作葡萄酒的回礼。

我知道她不是个小气的,但这满库的宝贝哪一个都比我送的东西价值高。

况且我并不想要回礼。

对于我的真假推辞,公主显然是烦极,我不过刚起了个头,她转头就从架子上搬下个小鼎往我怀里堆。

小鼎虽不大,但足金。

我已经能想象出带回家供在案桌上的画面了。

盗贼都不敢偷。

谁信这一个简朴府邸里能有个真金的金鼎,八成是假的。

我退后几步避开,赶紧摆手,最后才打定主意,「公主可否让臣自己挑一个?」

就……

随便挑个小玩意儿?

她不喜欢书画,我便先拿了高架上的一幅画。

嗯……

前朝山水大师的封笔之作。

不妥不妥。

角落里还有一支随意搁置的毛笔。

刚一入手,白玉笔杆微凉,笔尖的紫毫毛在光下发亮。

我小心地放回原处。

转了一圈,我的目光只能被迫放在小红盒的玻璃珠上。

它的市场价值促使我讨要它,但它的情感价值却使我有些犹豫。

「公主的玻璃珠儿可能相送?」

公主只迟疑了一下,盖上盒子就递给了我。

虽然表明落落大方,但我知道这东西对她是另一种意义。

有点不忍心接过。

但她笑着嘱咐我好好保管。

我好像突然窥探到了别的含义。

隐藏在玻璃珠下,隐藏在故事里。

这是她的第一次选择。

我也是。

和她在一块儿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一些。

她要留我用晚膳。

晚膳我是不可能留下来一块儿用的。

我先答应了苏管事要去一味茶馆。

这回不说书,只是应了他的约去尝尝新茶。

但……

我有别的打算。

是以我同她致歉,假意道:「今日应了一味茶馆的管事,要去负责晚间的说书。」

果然引了她的兴趣,兴致冲冲问我,「讲的还是国史?」

「不是,是民俗志怪。」

她藏宝阁里的箱中堆了许多奇异故事的话本儿。

我知道她喜欢,会心动,会有我希望的想法出现。

她的话果然很合我心意。

「陈峤,我可以雇你来公主府说书吗?」

自然……可以。

我不就想有个正当理由时时刻刻与她见面。

只是得掩饰我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我故作错愕,「公主若想听故事,可以召司乐局的说书先生,他们或比臣讲的更有趣些。」

她失望,撇了撇嘴道:「没劲,我更喜欢你讲的。」

我继续假装要拒绝,「公主……」

「不白让你讲,给你另付工钱。」

工钱不重要。

「我……臣不是……」

「只需你空时来讲就行,不耽误你平常当值。」

耽误不耽误也不重要。

「可是……」

「陈峤,我想经常见到你。可以吗?」

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见你。

时常见你。

我求之不得。

「那臣就受命了。只是臣毕竟不是专业的,或许不如旁的那么有意思些。」

公主开怀了,弯着眼,志得意满。

「只要是你讲的就行。」

又体贴道:「那以后只要你得空了着人给我递个信儿,我一定在府里等你。」

过程不重要。

总归结果我们都很满意。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情意也要积累。

若我们时常见面,总能细水长流。

当然。

见她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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