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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牵牵绊绊

09

阿灿:

十月开国月,照例是要有祭典和宫宴的。

坊间有坊间庆祝的法子,办游行,赏国花。

宫里就那么一个流程,白天祭祖、祭天,晚上宫宴赏月。

还得穿压死人的正装。

我这身宫装是前段时日及笄礼才做的,端的是富丽繁杂,华丽是真华丽,重也是真重。

月牙白的底,绣了金丝银线不够,还要串满裙摆的珍珠,肩头和腰间镶金缀玉,再配上一整套掐金丝的白玉头面,我活脱脱一座行走的珠宝山。

往那宫宴一站,还需掌什么灯啊。

因着这套装扮太重,我没法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让我母后十分满意。

祭典要俩小时。

司天监和司礼监念颂词就得一个半小时,剩下半小时就是我哥向祖先吹吹牛皮,说说成就,让祖先放心,他会使王朝长盛不衰屹立不倒。

我坐在蒲团上听着困得差点淌出哈喇子。

壮观是真壮观,无聊也是真无聊。

散场时人太多,观竹和澄兰一左一右架着我,生怕我一个腿软就被这一身行头给压到地上。

走到第二个宫门时,澄兰松手去给我提裙摆,我正跨着门槛呢,后腰窝被人猛地一戳。

我一个踉跄就连人带裙摆飞了出去。

飞出去不可怕,这连人带衣服得有个上百斤,前面人挤人的,好多个看上去就文弱得不行,万一压坏了我可怎么陪啊。

花容失色的我,保持着乳燕投林的姿势,急得哇哇大喊:「让让让让,压人了压人了——」

武官动作快,两下就闪到一边去了;文官虽然脑子好使,但动作赶不上脑子。

我径直冲向那面宫墙,宫墙前还站着一个没来得及动的人。

看那挺直清瘦的身形、一丝不苟的竹纹青袍,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这一下要是撞上墙,顶多我自己痛一会儿,这一下要是撞了他,他估计得去半条命。

我绝望地闭上眼。

他没救了,我也完了。

在嘈乱慌张里,我一头顶了上去。

柔软的、温热的,反正不可能是墙。

珠钗乱晃,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我只来得及将一只手撑在墙面上缓冲一点点力。

眼睛睁不开,我憋着口气胡乱大喊:「来人,快叫御医,救命救命啊!」

才喊完,脸上不疼了,珠串也不晃动了。

我费力睁眼,先看见一只手。

一只倒抓着一把珠串的手。

指节泛红,青筋明显。

我再抬头,和脸色平淡沉静的陈峤来了个目光相接。

这一下的尴尬程度不亚于刚刚众目睽睽之下飞扑出去。

我合该让我哥在这墙下挖个地洞的。

尴尬使我疲惫,疲惫使我麻木,我僵硬地站直身形,又目光呆滞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重点落在他唇边。

也没别的,主要怕他吐血。

「澄兰,派人搀搀陈学士。」

他开口:「多谢公主,臣没事。」

「哦。」我一时转不过弯来,心底总惦念着他该受了伤,连他说什么也只是过了下脑子。「应该伤得不轻,快去请个御医来。」

「公主……」他抿了下有些泛白的唇。

这一下叫我看得清清楚楚。

真没别的,我怕他内伤太重,血溢出来。

「臣真的无碍。」

确实没流血。

「啊,那……我回头给你送点药。」

我是真看不出来他伤的怎样,他这脸色实在太平淡,连一丝勉强和难受都无。

大庭广众之下,他是受害者,自然还是以他为主。

况且这地儿人多,不适合私了。

我打算转身吩咐两个内侍照顾他一路,扭了头才发现不对劲,头上怎么扯得慌。

两手刚摸上头顶,顺着立起来的珠串就捧上了一只手。

才想起来他刚刚帮我拢着砸脸的珠子来着。

一时气氛更不行了。

地缝都救不了我,我想原地去世。

听说干笑可以缓解气氛,我强扯着脸皮挤出两下笑来。

「哈哈哈,多谢陈学士……」

效果显著。

我看见陈峤也笑了。

不是我那种皮笑肉不笑。

他笑得温润且斯文,唇角微微上扬,清透的眼眸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让我意外的是,他这般笑时,右边嘴角有一个浅浅的窝,干净又柔和。

不过这个笑很短,只惊艳了我一会儿。

他又恢复礼貌疏离之色,撤手退了退,微颔了首道:「是臣冒犯,请公主宽恕。」

识趣懂礼又得体。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继续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无妨。」

我吩咐澄兰务必要请御医来瞧一瞧,不再管他拒绝与否。

他守礼那是他的规矩,我下令那是我的负责。

最后我施施然搭上观竹的手,与他错身离开。

10

陈峤:

十月国节。

我头一回参加祭典,虽是站在坐台下的人群里,也难掩壮观之景。

青石清早送我出门时还感叹,说当了官就这点儿不好,这日子书院都放假,而我还要加班。

倒也算不上加班,起码不用整理历史。

祭典设在乾明殿前的广场上,一方石台拔地起,上设祭坛和礼案。往下几级宽阔石阶,各摆了齐整的蒲团,供宗嗣皇族祭拜观礼。

这般祭典官员都得按品级站在规定之处,石阶往下正对一品往后延。

翰林学士算是半脚有品级,没擢选、没定级就干脆一拨儿放在了台侧,真要算起位置来,比那台阶下的视野都好点儿。

跟着人群行礼叩拜,听司礼监念些陈词滥调。

我向来不容易走神,这会儿都觉得脑子发蒙。

可见颂词多么枯燥乏味,比之国史还不如。

耳朵里还是司礼监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尖锐腔调,眼神却微微放空,思绪空白。

再等回过神,目光就凝在高台往下第二级台阶之上。

繁复宫装加身的姑娘脊背挺直,双手规矩交叠,却微微垂了脑袋打瞌睡。

也是头上戴的那顶珠串玉冠好,隐隐绰绰挡住她不停下合的眼帘。

看这般动作,应该是有了经验。

偷睡得很熟练。

等到圣上祭祖,她才有一小会儿惊醒,小小打了个哈欠,还做贼心虚般左右看了看。

然后接着犯困。

这般看着,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个小时的祭典也不是很漫长。

退散时从末端往外出,翰林院接在一品官员之后,左右是一些散落的看防的武将。

走前我回首一眼,云和公主正被丫鬟扶着,手忙脚乱地提裙摆。

这衣服看着是复杂华丽了些。

但的确好看。

她穿上好看。

想完又觉得自己心思不正,竟也学的那些人对姑娘评头论足。

不太合适。

行出第二个宫门后,我在宫墙下等开轩,来前他说要把早前借的几本珍本返还,再附上他最近新猎的好书。

宫门狭窄,人流散得慢。

我正抬首费力地看飞檐上的雕画,身后几声惊叫,有人大声喊着:「让让让让,压人了压人了——」

熟悉的声音压近。

我立刻回身,本打算往一旁撤一撤,毕竟也没人傻愣愣地站着迎灾的。

抬眼却见熟悉的人影,飞扑过来的动作很慌张,头上珠串横飞,砸在脸上看着生疼。

照她今日这身行头,撞过来定不会多好受。

她一张脸也紧皱,怕是想到了最差的结果。

以身祭墙,墙不毁人先亡。

鬼使神差地,我站着没动。

她一头栽到我胸口。

这下我是真有点晕。

后腰顶在墙上那一下,我好像听见了硬物相撞的闷声。

好在云和公主估计也怕出人命,撞上来时手扶住了墙,卸了一部分力。

我这才堪堪没有血溅当场。

脑瓜子嗡嗡的眩晕感还没过去,耳边又突然响起她尖锐慌张的喊叫:「来人,快叫御医,救命救命啊!」

随着她摇头晃脑的动作,头上的珠串玉冠乱飞,噼里啪啦打在她脸,也砸在我下颌上。

我索性倒抓一把,全部拢在手心。

安静了……

她这才肯小心翼翼地睁眼,与我目光相接。

离得太近,我清晰地见她卷翘的长睫颤了颤,目光有些失焦。

也是,大庭广众之下,我们的姿势确实不好看。

若我真有大碍,叫她负责她也跑不掉。

只是这样赖上她,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这般相得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先撑着墙站直,拉开了些距离,又将我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目光停在我脸上。

若不是她神情太真挚,我险些要觉得被什么浪荡子弟拿目光轻薄了一遍。

我估摸着她怕我伤的太明显。

那明儿个流传故事里除了云和公主罔顾礼教光天化日轻薄翰林学士之外还得有一个翰林学士誓死不从被揍至吐血的后记。

再配上我的伤,实锤。

好在我伤不在脸,也不至于会吐血。

云和公主秉着人道主义精神,想要负责,「澄兰,派人搀搀陈学士。」

我如今既已缓过劲,倒也不必平添麻烦,「臣没事。」

「哦。」

公主应得乖巧。

我正松了口气打算告退,她接着道:「应该伤得不轻,快去请个御医来。」

原来没过心上。

「公主……」我抿了抿唇角,有些无奈,「臣真的无碍。」

这样看来,我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可人太多,又是国礼这般重要日子,没得平白叫她惦记的。

「啊,那……我回头给你送点药。」

再不能拒绝了。

事情得了解决,两相满意,她施施然转了身,没怎么能转动。

她双手覆上来那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她满头珠串还被我抓在头顶。

气氛有点僵硬。

我有片刻语凝。

几番组织了措辞,最后也没想好说什么更妥帖的。

她尴尬得也明显,扯了扯嘴角干笑了两声,「哈哈哈,多谢陈学士……」

笑得太勉强,又能看出她想要缓和气氛的努力。

演技是十年如一日的差……不太自然。

我没忍住,弯了下唇角。

又觉得自己这笑放在这儿看着像是在嘲讽似的,不太合时宜。

冷静冷静,自持自持。

我端好表情,撤了手往一旁退了退,见礼道歉:「是臣冒犯,请公主宽恕。」

她也大大方方不计较,「无妨。」

转头还是吩咐了丫鬟请个御医给我看一看。

到这份上,我也没法拒绝了。

君臣之礼,不好三番推辞。

况且御医断了伤,她赖不掉我赖不上。

今日之事众口铄金,再怎么解释也无法堵住悠悠之口。

但她所行公允负责。

我应当满意感激。

只是在外人眼里多好一个攀高枝的机会,我又没把握住。

还有点可惜?

11

阿灿:

宫宴设在菊园,秋高气爽的时日,也适合我哥显摆他那几盆名菊。

菊园有留秋湖,先帝时期在湖上建湖心亭一座,飞檐画壁,缀着琉璃瓦,通白石宽桥四座。

天色渐沉,华灯初上。四面石桥点着座灯,湖心亭挂满了宫灯,一如白昼时分。

宫宴的座位很是讲究,南桥北桥空置,留于宫侍通行,湖心亭上设案桌三张,我哥坐最前头,我和母后稍坐其后。

也是我哥继位不久,后宫尚且空置,不然照我父皇当年那个妃嫔数,这一个湖心亭人挤人都塞不下。

左、右两边石桥放置案桌,能上桥的也要三品以上的官职。毕竟桥不大,勉勉强强供得一部分人君臣同乐。

剩下的再就是尽数安排在湖的两侧。

说是一个比较隆重的宫宴,但其实菜品并不好,端的是好看。

如那道菊纹素月糕,为了闻着香甜,不知道撒了多少糖,实在腻得慌。

国宴从开国就有,每一年都是一个样儿,这宫宴我已经过了十六年,实在找不出再多一丝新鲜感。

饭不好吃,景不好看,气氛也尴尬。

我无聊得都快把手指玩出花儿来了。

正菜不过上至第五道,我实在有些坐不住。按宫宴前菜五道、正菜十二道、小食六道的流程,我能把这软凳坐穿。

我这正愁着如何脱身,毕竟一个亭子就仨桌,没个正当理由,我这贸然退场实在太打眼。

观竹从后头移步上前,在我耳侧道:「公主,前儿个派去陈学士身边的两个内侍有事来禀。」

瞌睡遇上枕头,观竹真不愧是我的贴心人儿。

「什么!竟有这事!?不行,本公主得亲自去处理!」

我一声惊斥,果不其然,吸引得我哥和我母后齐齐看来。

我也从善如流,适时起身行礼,「皇兄,母后,我这出了点事儿,需要我去看看。」

我母后知道我坐不住,也懒得多说什么。

是以我哥抿了口茶,笑了笑,允了。

别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其实估摸着跟我一样想溜。

满满一大桌菜没怎么动,茶倒是喝了不少。

但宫宴少个公主可以,少个皇帝可不行。

只能让他好自为之了。

等到出了宫宴范围,在菊园花房附近停住,我才有种逃出生天的轻松感。

唉,

国宴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我才有空想起观竹禀的事。

「陈学士怎么了?御医看过了吗?」

观竹赶紧招呼远处候着的两名内侍来回话。

「回禀公主,奴婢听从公主吩咐看顾陈学士。陈学士与公主分别后见了御史台的徐御史,然后两人一起在善食局用了餐。餐后陈学士回了翰林院整理文献,直到刚刚前来参加宫宴。」

嗯?

我当时不是下的看御医的命令吗?

怎的赶上我偷窥臣下私生活了。

「你们没有随他去趟善医局找个御医瞧瞧?」

内侍折了腰赔礼,道:「奴婢失职,陈学士不想过于劳烦,回绝了。」

倒也是陈峤的性格。

他这个人守礼有度,行事间自带几分疏离,超出了该有的体恤人情,他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麻烦。

客气得矫情。

我撇了撇嘴,道:「既然他不愿意麻烦便罢了,这两天你们多看着些,别叫出了意外。」

主要也还是怕他有什么后遗症,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我择不干净。

两个内侍相看几眼,几番踌躇,明显是有话要说。

我给了观竹一个眼神,观竹赶忙斥道:「还有什么要禀的赶紧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这下两人才道:「回禀公主,刚刚奴婢们守在陈学士不远处候着。谁知宴席开始没一会儿,陈学士就被一个眼生的宫人叫走了。奴婢们瞅着不像是宫里的,倒像是……像是……」

我一凛,心底有两分慌,模模糊糊有一个猜测。

「说!」

这内侍眼一闭心一横,「奴婢看他腰间挂的皇亲的制牌。但具体哪一位……奴婢不敢猜测。」

还能是谁!

我那好侄儿又来找事儿了。

估摸是上回吃了瘪,心里记恨着,得要找回来。

明面上他不敢跟我对着干,便一股脑地把气撒陈峤头上。

有这么个猜测,我哪还待得住,一甩手气势汹汹。

「走。」

一个内侍提着灯笼打头,另一个陪在我身边小心道:「殿下,奴婢不敢跟近,只是看着人被引着往后殿去了,就赶紧来回禀来了。」

后殿那片儿是先帝时一个喜欢侍弄花草的妃子住的,但妃子早早就去世了,后来也没人住进去。

因着菊园热闹,那地儿就更显冷清,平日里也难见几个人影。

我不知道陈峤警惕心如何,但人被带到一个偏僻的荒凉地儿,总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只是我如今担心的是,楚少楠那个酒囊饭袋不足为惧,但他可以叫人啊。

若真叫上三五个……

陈峤——危!

想到这儿,我提了裙摆往前奔。

引得几人随我一块儿跑起来。

就这样跑了几分钟,穿过最后一片菊花丛里的小径,我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树下的几道身影。

这地儿实在荒。

破旧的宫殿黑沉沉,连着宫墙都灰败模样。宫墙外栽了一排杨柳,仲秋时节,枝杈飘荡,树影婆娑,更添荒凉。

这般情景下,树下的几人也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儿。

基本能看明白的就是左、右两人压着一人,那人弓着腰仰着头,双膝虽然微屈,但并没有跪下。

在他们前面,有人掂着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光看这德行,就是楚少楠那个恶心玩意儿没跑了。

隔了一段距离,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眼睁睁地见着楚少楠扬了手,那树枝尖锐的头直直划在了陈峤脸侧,因为中间他偏了头,不然该是划在他眉间鼻骨。

我紧了紧拳头,冲在了最前头。

「给本公主住手!」

生怕他再动手,我没来得及等他们反应,先上去抓住了那跟树枝。

这树枝该是随手折的……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我被小刺扎到手了。

但眼下我也管不了这么多。

我劈手夺下这根树枝后,左右两脚把两边的人踹开,先扶住了陈峤。

说实话,他有点狼狈。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他。

算上初见,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前三次他都是光风霁月,孤傲出尘。

就连上午被我砸在墙上,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唯有这一次,他不是一般的落魄狼狈。

虽然告诫过自己不是我的别去瞎惦记,但是看他这样,别的不说,我还是有些心疼的。

心疼归心疼,气也是真气。

楚少楠怎么敢的!

虽说这不是我的人,起码也得了我两分照顾,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也敢欺负,当真是不给我面子了!

还有陈峤,怎么连点警惕心也没有。就算真被骗到这儿,实在不行搬出我的名号唬唬人也成啊,平白被欺负成这样。

像什么话!

我气得眼眶都热了,指楚少楠鼻子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好大的胆子啊!谁准你欺负他的!」

楚少楠反应过来了,估摸也是有两分心虚,半躲在那两个侍从身后,这才有点儿底。

「表姑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就是找陈学士聊聊学问,这不是正讨论得兴起,一时忘了分寸。」

???

我特么看着像傻子?

刚刚那场景活脱脱一个恶棍霸凌现场,你跟我说你在跟人家讨论学问?

学他妈了个巴子的。

就他楚少楠,《三字经》估计都还没背明白,张口就敢说聊学问。

我真想给他个大嘴巴子叫他清醒清醒。

忍不了了忍不了了。

我把所想付诸了行动,反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

把他打得一蒙。

我甩了甩手,学他的话。

「呀——表姑本来也想跟你聊聊学问来着,没注意好分寸。」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冷眼看他捂着脸跳脚,最后气急败坏的样子。

「楚云灿,我警告你少多管闲事,我告诉你,老子不怕你。之前是爷给你脸了,一个公主算什么,我惹就惹了,你以为圣上敢跟我计较吗?」

这狂妄的语气,听得我都一时怔住。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哦,对对对。

我忘了他没脑子。

难怪可以说出这种蠢话。

诚然宣王回到亳州封地多年,这几年亳州发展得不错,可他老子拼死拼活不就想让他这个龟儿子在京都能多活两年?

他以为他爹回亳州是当土皇帝去了?

这么些年,我哥对各个封地抓得严,生怕再出现前朝那种一方割据的情况,他爹就差夹着尾巴做人了。

可他这个儿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以为朝廷惧怕他爹的势力不敢动他。

他爹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保他狗命,诶,就是不珍惜,就是玩儿。

我一时语塞。

最后只能干巴巴来一句:「那你惹吧,看看我皇兄计不计较。」

我哥想借刀杀人削弱诸侯势力,亲儿子大义灭亲递上了把柄。

实乃人间大孝子也。

楚少楠倒是还想梗着脖子嘴硬两句,但身边的侍从已经吓得不行,赶紧拉住他低声劝道:「世子,他们人多,咱打不过。」

哟,还有个明白人呢。

他看了看我身旁的几人,这才清醒了一点点,恶狠狠丢下一句,「这事没完,你们给我等着!」被两个侍从簇拥着跑了。

我翻了个白眼,对他这狠话连气都生不起来。

谁跟傻子计较呢。

还是陈峤要紧。

我这才有空转身细看他情况。

不太好。

昏暗的灯光都能照出他苍白的一张脸,连唇色都白得吓人,额头鼻翼沁了细密的汗珠,该是疼的。

素来挺直的身形微微弓着,连我扶着他的那只手都察觉到了他的颤抖。

我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赶紧吩咐下去,「快……快,去找御医……」

声音都是颤的。

内侍忙不迭地过来搀住,我正打算撤手叫两人妥帖扶住他,袖子被人扯住。

我转脸看陈峤,他抬起头苍白着脸笑了笑。

一如晌午时分。

明亮温暖,牵出一个小小的酒涡。

疼到牙齿打颤,他也没忘记安慰我,「公主……别担心,臣……臣没事。」

没事个鬼头!

我又不瞎。

都这副德行了,还嘴硬。

笑得也很难吧。

我一下鬼迷心窍,伸手轻轻戳了戳他右脸上的浅涡,戳得两人都是一下怔愣。

我尴尬地掩嘴咳了两声,「别笑了,瘆得慌。」

很好,气氛立刻就不暧昧了。

他收了笑垂了眼,被几人扶着慢慢往善医局挪。

12

陈峤:

开轩来时,公主刚走。

我随手翻了翻他带的书,确实是没见过的新书,他该是看了一遍,有些地方勾画了批注。

傍晚还有国宴,现在特意家去用一顿饭实在没必要,我们索性去善食局随意吃了些。

用完饭他还要回去写卷宗,我也回翰林院整理整理资料。

回翰林院时,那两个被公主指派来的内侍还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些头疼。

我自认伤得没那么严重,回去涂抹些药酒也就罢了,实在不必要特意请个御医。

起码不要在今日。

今日国宴,想必善医局也没几人留着,大过节的大家都愿意自找地方放松放松。

只是我原想着这两个内侍得了命令看顾我一会儿知道我无妨便罢了,没想到竟是从宫门跟到了善食局又跟回翰林院。

其中一个还主动上来请说是否陪同我去看看御医。

我拒绝后两人也没走,只是远远跟着,想来还是得了公主的命令。

算了,由他们去吧。

理了一下午的卷宗资料,腰间钝钝地疼,大概还是伤到一些筋骨,如今行坐久了,牵扯到了。

但这头一回国宴,也不好贸然不去,显得我多特别似的。

晚宴设在菊园,菊花虽是高洁之花,但在秋日这般时节,团簇竞放,开得却是热烈。

菊园里的湖叫做留秋湖,四座白玉桥通向湖心亭。

我的坐席太远,在岸上只能看到一片通明的灯火,隐绰间觥筹交错,气氛浓烈。

身侧都是一同当值翰林的同僚,倒也没那么无所适从。

只是这宫宴的饭……

着实难吃了些。

隔壁席的李学士显然有了经验,从容地从怀里摸出一包四方红纸包,就着香茗也还自在。

其间还招呼着我一块儿用点。

我不贪口舌之欲,回绝了他的好意。

正菜不过上了三道,我刚搁下筷子,就有一宫人行至我案桌旁,行礼后低声道:「陈学士,公主有请。」

我转头看身后不远处,那两个公主指派的内侍还在候着,实在想不出公主请我作何。

打眼看见这宫人腰间的制牌,才是恍然大悟。

在翰林院这几个月,虽是忙着整理史册,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

翰林院是天下藏书最丰富之处,所含的书籍类别很多民间难寻,譬如有专门讲皇家腰牌制式的,闲暇时我也翻了翻。

当朝皇家腰牌都是清一色的梅花纹,令牌形状,缀三颗翡翠玉柱,带红缨。这类腰牌制式只圣上公主太后身边人可用。

再往外些,沾了皇亲的,令牌不变,只是缀的珠子换成了白玉,带的也是绿缨。这便区分开来了。

而像我们这般朝臣,统一腰牌缀的就是银珠,带蓝缨。

而这宫人腰间就是一块白玉珠子绿缨的腰牌。

原是假冒的。

谁想请我,太明显了。

按理说我不该去,前头明摆着不是一个好坑,这一趟得是凶多吉少。

但宣王世子这个人,不是个能算就算的,一回得不了手,往后就都不得安生。

我是明面上的不安生,公主是暗地里的不安生。

略微思量,我应了下来。

「烦请带路。」

如果今日能解决最好。

不然天天被一个苍蝇绕着,也是麻烦。

起码以后我和公主都能得个清净。

那宫人引着我绕过条条小径,最后去了一片荒凉的宫殿前。

这地儿好。

月黑风高,偏僻荒芜。

适合干坏事。

我不过刚到宫墙前,腰后就被人砸了一棍。

原也没想着能全身而退,但是这一下确实有些突然。

后腰那块儿,该是不太好了。

那一棍落在原来的伤上,居然叫我有一瞬没了感觉。

疼得发麻。

我拧着眉扶着一旁的树转了身,果不其然见宣王世子楚少楠领着两人站在跟前。

其中之一赫然是那个领路的宫人。

他挥挥手,那两个侍从上来一把将我架住。

该说不说,省了我不少力。

我本也有些站不住,好在他挺贴心。

我冷眼看他从树上随手折了树枝,在手上轻轻甩着,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这目光,和白日里公主的又不一样。

我先前说公主目光像是放荡子弟,现下我需要澄清。

在真正放荡子弟的轻浮目光面前,公主那热切的目光宛如稚子般灵动纯洁。

是我狭隘了。

「身量不错,也难怪能让楚云灿看上。确实比楚眉馆那些个小倌品质高些。」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下一句定不是什么好话。

「不如跟了爷我,本世子可比楚云灿那个疯婆娘好伺候。」

……

早听闻这宣王世子杂食不忌口,原来是这么个不忌法。

是我眼光低了。

把他当人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轻狂之色,莫名有些想笑。

他爹宣王在亳州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就怕被朝廷盯上,生的这个儿子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模样,时不时出来找个存在感。

真有意思。

对他,我没有遮掩神色目光。

大概是我生得太刻板,冷眼看人时嘲讽就很明显。

这事儿开轩认识我不久时提过一回。

说我看着很难结交。

毕竟我不是亲民的长相。

挑衅做的这般明显,楚少楠该炸了。

果然下一刻他就暴怒,揪了我的前襟怒道:「管好你的眼睛,信不信本世子给你挖了喂狗!」

他暴怒时面目狰狞,整个放大在我眼前,实在有碍观瞻。

我偏了脸,淡声道:「你不敢。」

没等他回答,我接着道:「知道为什么二十年来,宣王没有回过一次京都吗?」

抓着我领口的手紧了紧。

我笑了笑,抬眼看他,「宣王不敢回京,因为回了京都就再也回不了亳州了。」

「你每在京都惹一回事,亳州就要送进京都一堆东西给你善后求情。二十年来,就算是金山也该送空了。接下来,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压倒你父亲的筹码。」

「亳州不过国土上的一块,圣上想何时收回便收回了,只是少一个契机罢了。今日你敢动手伤朝廷命官一毫,明日这把你亲手递上去的刀就会直指亳州。」

「世子,我是文官。」

文官,

是可以告状的。

再不行,还有死谏。

「你……你瞎说……」宣王世子怒睁着眼,「圣上不会动亳州,他不能动亳州,那是前朝封给我爹的封地,他管不了。」

说完才觉得有了底气,冷哼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圣上能为了你大义灭亲?」

嗯……

无话可说。

我总不能跟一个草包讲政治讲时局。

总之,今日最多我挨一顿打。

明日我告他也多了些筹码。

算了,由他去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

「那你试试。」

我话音刚落,他扬起了手中的树枝,尖锐的枝头径直冲向我眉间,被我偏头躲了躲,在脸上划了一小段。

也罢,全当被狗咬了一顿。

这般想着,我闭了眼。

却蓦然听得远处乍起一声,「给本公主住手!」

又是这般熟悉的语调声色。

又一次宛如天籁从天而降。

是公主啊……

我睁眼看去,公主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地奔来,张扬的裙摆,骄傲的身姿。

暗光下,也是很耀眼。

若是放在话本故事里,像公主这般三番五次英雄救美的,我合该就以身相许了。

可话本毕竟是话本,以身相许之下是情投意合、门当户对。

我……

大概是白日做梦,奢求妄想罢。

她冲到我跟前,先抬手夺下那根树枝,又一把踹开左右的人,将我牢牢搀住。

也不知怎的,之前尚能咬牙忍受的疼痛,见了公主之后就越发疼得厉害。

那口松了的气,也怎么都找不回来了。

我眯眼看公主,也不知她是急的还是气的,伸出的手微微发抖,连着半边身子都在轻颤。

她咬牙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啊!谁准你欺负他的!」

公主此刻显然是气极,摆出了平日没有的威仪,呵斥起人来也还是有几分慑人的。

只是她这般,我竟莫名觉出可爱。

想来是因为她是在维护我。

宣王世子缩在侍从背后,壮着胆子含糊道:「表姑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就是找陈学士聊聊学问,这不是正讨论的兴起,一时忘了分寸。」

这话……

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公主没信。

她甚至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了手。

很清脆的一声,落在宣王世子的脸上。

寂静——

只听得她装作讶异,一边甩着手一边道:「呀——表姑本来也想跟你聊聊学问来着,没注意好分寸。」

我忍笑时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差点绷不住。

她可真是……

可爱至极。

不过挨打的人该不好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宣王世子就暴跳如雷。

「楚云灿,我警告你少多管闲事,我告诉你,老子不怕你。之前是爷给你脸了,一个公主算什么,我惹就惹了,你以为圣上敢跟我计较吗?」

敢跟他计较吗?

好问题。

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一点也不意外。

宣王离京二十年,他这个当儿子的在京都基本算是放养。

先帝在时怕落得一个刻薄名声,便也算优待他这宣王唯一的嫡子,把他养成个浪荡纨绔。

民间尚有孩子不可过分偏宠的说法,会把性子养歪。

先帝这一番操作,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总之确实将他养得歪了个实打实。

直到如今圣上登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小打小闹懒得计较罢了。

另外的心思,也不是很难猜。

亳州位置好,这几年开了海航,发展势头犹盛,这样好的一个地方不收归国用,也是一个大损失。

虽说封地还是属于国土范围,但不是自己亲管,怎么能将举措落到实处。

只是这是前朝封的封地,圣上也不能无端收回。

这时候他应当是作壁上观,等一个光明正大收回亳州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远在亳州的宣王,很难送到他跟前。

只有这个留在京都的质子,才最合适。

那便是捧杀罢了。

只是宣王世子看不懂,还以为自己气焰很充足,说出口的话便也无遮拦了。

公主也是无言以对。

好半天才神色复杂道:「那你惹吧,看看我皇兄计不计较。」

这一句太不痛不痒,激得宣王世子还想继续。

闹剧尚未起,他身边侍从先看不下去了,拼命劝阻,以理服人,「世子,他们人多,咱打不过。」

在别的事上,楚少楠或许用不上脑子,但在审时度势上,他嗅觉格外敏锐。

怕是也知道,再待下去不是他挨揍就是他挨揍了。

毕竟算上我这个病号,公主这边五个人,打他个绣花枕头,绰绰有余。

是以他匆匆撂了狠话,「这事没完,你们给我等着!」

离开时背影有点狼狈。

不过他再狼狈也比我好点。

起码他还能站直了身被护着往前跑,而我这会儿的情况……

要是公主松了手,我不敢说自己能站住。

腰后持续而沉重地钝疼,如巨拳入骨,连我四肢都僵麻了。

能站这么久,属实艰难。

公主的手微微收紧,她扭头时珠钗轻轻拂过我的脸侧,和她的动作不同,她的声音急切又慌乱,「快……快,去找御医……」

虽是疼得麻木,我却还在心底探寻她害怕慌张的原因。

是怕我真出了事叫她负责?

还有别的。

是关心吗?

在内侍扶住我前,我扯住了她将要走的袖子,同她笑了笑,宽慰她:「公主……别担心,臣……臣没事。」

纵然很是苍白,毫无说服力。

但也不想看到她着急模样。

她微微停顿,却是突然点了点我的右脸。

此刻我一切感官都是放大的,这一点轻微的触碰也没被疼痛遮住。

我有点茫然。

大概是脑子发昏了,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直到她道:「别笑了,瘆得慌。」

哦……

原来是我这时笑得不好看。

我收了笑,将注意力放回脚下,被搀着去往善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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