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宁厌声杀死之前,是风凌派最受宠的小师妹。后来,替身桑枝取代我获得了仙门上下的宠爱。
他们将我复活,却为了桑枝,逼我向宁厌声道歉。
——
「我要杀了你,不止要杀了你,还要把你的尸首倒挂在清蚜山上,晾成干尸!」
我复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报仇。
宁厌声,天泽宗宗主,此时正被我钳得将近无法喘息,然而他还能睁眼,还能用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剮我,连嘴角殷红的血都似是一道即将用来取我性命的符咒。
我的剑已经被征用给桑枝吊命,如今只能化出长针,刺入宁厌声的颈项,一如他当初在集仙大会中用毒针贯穿我的模样。
舒畅了。
可是宗主终究是宗主,他是因为忽然见到死而复生的我,而恍惚了一瞬才会被我趁机而入,如今不仅反应过来了,怒气值也尽然被激发出来。
随着鲜血蓦地从宁厌声修长的颈子上迸出来,我的身体变得动弹不得,似乎是被捆索缠在身上吸着血,片瞬间,一股强势的力量把我甩到墙上。
宁厌声的反击,成功得很彻底。
但他并没有下死手,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过来。
然而我站起来后,仍骂骂咧咧道:「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连师尊都不曾动过我一根手指,你竟……」
「动过的。」
这清逸出尘的声音……
我的师尊,他来了。
……
我还没看清师尊是怎么救的我,我就已经在回风凌派的路上了。
「凭这些修为,你就想去诛杀一位宗主?」师尊蹙眉睨我,「若非宁厌声手下留情,如今你已是一缕烟。」
我觉得师尊变凶了。
他谪仙一般的人,性子从来都是淡淡的,连我从前不小心烧了他的静修殿,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如今却开始训人了。
「试试,万一呢。」我说。
「不会有万一,本君只同你说这一次,不许再去找宁厌声,不要同天泽宗扯上半分关系。」
「有仇不报,外人会看轻我们的。」
「不须你去报。」
「那谁去报?」
师尊无言,只淡淡扫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不成器且又执拗。
回到风凌派时,大师兄见我狼狈不堪地被师尊拎回来,叹气道:「如今烦心事不断,你就别再添麻烦了。」
烦心事?宗派尚算安虞,如今正悬在派内众人心头上的烦心事,怕是只有桑枝的生死了。
桑枝是我的替身,与我长得六七分相像。然而她本也不叫桑枝,她是大师兄从山下捡回来的一个小花精,见她与我像,大师兄就择了我名字「桑珠」中的一个字,给她取了相近的名字。
大师兄为何会突然跑到山下去?
听说是被我的身死刺激到一连在山下淋了数日的雨,最后在灵识快要崩溃之际,看见了桑枝,即使是妖精,他也义无反顾地带了回来。
师门内无人对此有意见。他们明明是最厌憎妖物的,然而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收下了桑枝。
我未被宁厌声杀死的时候,风凌派中人人都对我很好。
我是师尊唯一系在身边,去哪都带着的小徒儿,是众弟子的解语花,他们个个都纵着我,哪怕是犯了门规,也只是象征性地嗔怪我一两句,然后继续给我送来灵丹妙果说是要哄我高兴,在我偷跑出去疯玩的时候给我打包庇,代受惩。
直至集仙大会出了大岔子——天泽宗宗主宁厌声黑化了。
其实也不算黑化。天泽宗本就被众仙门排挤在外,皆因宁氏一族出了不少堕魔人,个个背负着滔天骂名。而现任宗主,宁厌声,自出生起就有天生异象,更是被世人所斥。
曾有几个门派联合起来,进侵天泽宗,却连天泽宗的门都没敲开。
待到集仙大会,宁厌声忽然到临,一连取了三位掌门的魂识,当着众人的面用来凝气铸剑。
我自然不是三位掌门之一。我在众人混战中忙着找师尊,到处扒拉人,一不小心扒拉到宁厌声,宁厌声连看我一眼都不曾看,就甩来一根毒针,正中我的命脉。
二师兄离我最近,眼睛都直了。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先是听到二师兄绝望的哭嚎,再是师尊的一声难以置信的「珠珠」。
我死了三年,尸首就存在师尊净脉所用的冰界里。
但在那三年,风凌派里还是挺热闹的。因为有桑枝在,师兄弟从前怎么待我,就怎样待她。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以至对于我能被师尊复活这件事,他们都很意外,意外过后,是愕然。
原来桑枝是因为吸收了我的一魄,才成的精。我被聚魂后,桑枝的命就要没了。
但在最后一刻,师尊用我的崇明剑勉强兜住了桑枝的最后一口气。
崇明剑是师尊在我开灵根之时亲手赠予的,世上仅此一把的宝剑。然而就是因为这剑魂太过珍贵,才能在这关头用上。
师门内人都很伤心,连要下山去历练的小师弟都放弃了历练,日夜守在桑枝身边。
至于师尊,也很少再把我系在身边,似乎已经忘记往时的习惯。
就是因为无人顾着我,我才好在头脑发热时溜出去找宁厌声寻仇。
在被师尊救回来后,他第一次在我复活之后,唤我在他彻夜静修时让我为他护法,说是护法,其实是领着我净心脉。
「从气息到心神,全是乱的,」师尊缓缓睁开眼,冷清的双眸瞬间摄住我,「桑珠,你就这样静不下来吗?」
这是罚我的前兆,我故技重施,右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着,求情道:「师尊再给我一些时日嘛。」
虽然一定求不成功。
「罢了,罢了。」师尊摇摇头。
……这是不罚我了吗?
师尊的确没有说要罚我,他站起来,转过身就走,「你回去歇息吧。」
我握着被扯下的一方袖子,不知所措。
我想去找二师兄练功,可他在为桑枝采药。
想去找三师兄唠嗑,他……他在帮桑枝护法。
那我……那我去歇息。
我梦见师尊了,梦见他静立在我的榻前,从头开始,一点点地为我梳理脉络。
我在梦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论其他人如何待我,只要师尊还待我好,这便够了。
纵使只是梦到,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然而师尊忽然发出的一声叹息让我冷不丁地清醒了过来。
他还真在。
我速速爬起来,高兴地揪住师尊的衣袂,「您来啦。」
师尊揉了揉我的头,温存不过片刻,他便道:「本君会为你布下结界,日后就只在结界内修炼,轻易不必出。」
我下意识地问:「这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师尊不置可否,道:「本君是为你好。」
我点了头。
然后在天亮后,草草地收拾好包袱,下山历练去了。
一身轻。
潇洒不过半刻,我的肠子就悔青了。
……
我出来是送人头的——
当我对上一束幽冷的目光时想道。
宁厌声不知是何时来的,他坐在树干上,宝光熠熠的黑衫被风撩起下摆,露出精致的靴子。
不愧是百般奢靡败坏风气的天泽宗人。
宁厌声此时的姿态十足一个狩猎者。
我头脑不发热的时候,心里门儿清,再修炼个五十年我都打不过他,于是——
「你杀了我一次,没杀死,我打了你几下,没打死,我们和解吧 。」我诚恳道。
「报两次仇,没有这样的规矩。」宁厌声阴恻恻地说。
两次?他记错了吧。
我们混仙派的都知道,越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表现得不畏生死,越有可能激发对手的自我良心发现,于是我昂起头,闭上眼:「要杀便杀,揍你一回,我也算无憾了。」
一阵寒风掠过。
正当我欣喜于宁厌声放弃同我周旋时,我的腰肢忽地一紧。
睁开眼,在我面前的是清蚜山。
就那座,我说要把宁厌声的尸首倒挂起来晾成干尸的清蚜山。
「不是说无憾吗?你颤什么?」宁厌声的腔调一如既往的阴森。
「你无耻。」
「召风凌派师尊无妄君来,立刻。」宁厌声像拎只小鸡仔一样把我半身都悬在崖外。
原来是要跟我师尊打。
我醒了醒神,狠狠地瞪着宁厌声。上次只顾着掐死他,虽近看过,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眉心忽然多出一抹似血的红点来,妖诡不已。
有点眼熟。
「你打不过他。」我说。
宁厌声的嘴边挂着冷冷的笑:「让他来给你收尸罢了。」
其实不用召,师尊总有千种办法探到我的踪迹。
可是他没来,来的是我的两位师兄。
师尊大抵是对我说谎这件事感到失望了,毕竟我答应过他从今日起要在结界内静心修炼。
宁厌声看上去有些失望。他手劲一松,我几乎全身都悬在崖外了。
「宁宗主!」大师兄的声音很慌乱,他上前一步,「小师妹言行无状,或许有冲撞到宗主的地方,还请宗主高抬贵手。」
宁厌声摇摇头,尊口一开:「不抬。」
二师兄着急地对我说:「桑珠,若真的冲撞了宗主,快些跟宗主认错,宗主是海涵之人。」
我心一软,正欲开口同宁厌声道歉时,二师兄未道完的忧虑继续在清蚜山上响起——
「桑珠,快些道歉,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你若有事,崇明剑魂也就跟着灭了。」
我怔了征。
崇明剑魂灭了,桑枝的命就吊不住了。
大师兄瞪了二师兄一眼,似在恼他说这些干什么。
「宁宗主,」我轻声说,「我知道如何解你的眉心咒,我帮你好不好?」
宁厌声微滞。
就是这片瞬的停滞,让我迅速往深不见底的后方倾倒下去,顺带把宁厌声也一把薅了下来。
身后是两位师兄的惊呼,身下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宁厌声的胸膛。
若只我一人跳,定是活不了的,可是宁厌声也在的话,事态会完全不同。
呼啸的风刮了不久,便戛然而止。
冲着我最后说的那句话,宁厌声果然会救我。
但再往后推一推,我无缘无故拉他坠崖,这行径也属于作死范畴。
我屏息静气,等宁厌声先算这一笔账。
不曾想宁厌声会笑,虽然这笑音凉得似是从魔渊中渗出来的,「真有意思,师门离心的戏码看上一百遍也不会烦腻。」
「思来想去,还是拜你所赐。」
宁厌声蹙眉道:「本座逼你跟着众人一道上来砍我了吗?」
「我砍你干什么?我钻进去找自己师尊,也不知被哪个缺心眼的推了两把,把我推到你旁边,更巧的你杀人竟然不眨眼。」
「本座的错是吗?」
我深吸一口气,「不是。」
「你要说不是本座的错,那本座更恨无妄了。」
我不该在这里。
我该躺崖底。
「自然是你的错,你不长眼,但我们刚才说好的,和解了。」这话半真半假,虽我仍是恼他杀过我,可是就在刚才二位师兄前来的时候,我突然就不觉得活过来后的物是人非有多让人揪心了,也就那样,也就那样吧。
我仔细打量着宁厌声眉心上的一抹朱砂红,心下暗叹,师尊出手果然不一般。
我很少见到师尊会用上此咒,这通常用在他想杀却不能杀的敌人身上,效果异常狠辣,会使受咒者每每在使用灵力时,眉眼都会像被烈火缭绕烧炙一样难受。
就连我当年喝醉酒,把师尊的衣服给扒了,他都没这样罚过我。
我不会解这咒,因为师尊没对我使过。毕竟这么多年来,我的术法长进大多来源于各种解咒解结界的过程中。
可是我会忽悠。
我伸出三指按住宁厌声的眉心,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运用师尊教我的疗愈术法将灵力灌入皮肉之内。
宁厌声微皱的眉头缓缓松开。
我心下一松。
舒服吗?舒服就对了。
宁厌声闭上眼,然后优雅冷静地吐出一个字:「滚。」
求之不得。
我走没几步,忽然回头问:「宁宗主,我师尊为何要对你用咒?」
宁厌声脸色无澜,只伸出食指来虚点我一下,片刻后便曲回去。
我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为我?因我?」
宁厌声面无表情道:「你倒得意。」
我笑,下意识道:「我回去了。」
我不下山历练了,我要回去诚心认错,然后继续巴巴地跟在师尊无妄君的身后潜心修炼。
宁厌声没有拦我。
然而等我不那么高兴时,渐渐察觉到他一直在不远处留意我的踪迹。
等我见到师尊,他还是要把我逮起来当人质的。
天色慢慢变暗,等我走到山下时,已经下起淅沥小雨。湿漉漉地回去不太好,我躲起来,打算雨停了再回去。
雨水的干扰让我无法探到宁厌声同我的距离,便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我要飞多快,才能在派门前逃过他的魔爪。
我不想冒雨回去,倒是有两个小师弟匆匆地踏水下山,行迹慌乱。
「你们慢点。」我把挡雨的蕉叶移开些,对他们说。
「桑珠师姐好,只是枝姑娘醒了,我们得快些为她去采些灵药回来。」
我不禁问:「醒了?」
「师尊一夜未睡,将人彻底救回来的,枝姑娘一醒,师尊如今就闭关去了。」
我的蕉叶啪一声掉了。
可奇怪的是,雨一滴都没有落到我身上。
我想了想,对师弟说:「师尊干着逆天的事,他自个肯定损耗不小,你们采灵药,为他采些。」
「一定。」
雨停了,我再次往风凌派的相反方向走。
「堵心了?」
我看不见宁厌声的人影在哪,却偏偏能听到他的笑谑。
「不是单纯堵心,是在赌气,」我说,「师尊出关后,发现我不在就会来接我回去,我等他来接我。」
「那本座更要抓你了。」宁厌声终于现身。
「要不再等等我师尊?给点时间他反应,要他真不来接我,我就亲自到天泽宗门前让你绑上,然后把我拎去师尊面前,让他记起来我还活着。」
宁厌声这样的大魔头看我的眼神竟多了几分悲悯。
悲悯我是个傻子。
可我也没有真心想让宁厌声把我捉起来。
道上一直流传着一个杀手锏。
可用于如何让一个人自然而然地远离你这样的情况——
我抬头问宁厌声:「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宁厌声斜睨我一眼,尊口慢开:「不愧是两袖清风的门派,果然袋中空空。」他把两袖清风咬得很重,我觉得他是嫉妒我们的好声誉。
「我们作风朴素,但也不缺银子,我是不想花师尊给我的钱。」
都谈到借钱了,他怎么还不走啊。
「本座不仅给你银子,还免你流落在外,」宁厌声停顿一下,「本座正缺一个婢女。」
拉倒吧你就想堵我师尊的心。
「我未来即使当不了掌门也会是首席大弟子,」我不屑一顾,「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点银子当你的婢女?」
宁厌声展开的手掌上蓦地多出一把金瓜子来。
他给得也太多了。
「我不干。」
「说笑罢了,你竟还当真?这是借你的,只是借,你不总得是本座亏欠你吗?」
我慎重地接过来,然而心里却盘算着不用它。等我何时想回风凌派了,就派个小厮将金子送回天泽宗,这样一来,现在既能借机甩开宁厌声,以后又不会跟他有未清的债。
「谢宁宗主出手相助,他日再见。」我说完就要走,不料突然有一股妖风出现,把我手中的金瓜子一刮而散。
我僵了僵,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宁厌声。
宁厌声平静道:「风凌派无妄君最钟爱的弟子,欠天泽宗大笔债务而不还。这件事明日之内就会在各仙门之内传遍。」
……怎么说……
我竟是师尊最钟爱的弟子?
这样想想也不赖。
我只会帮天泽宗守门。
绝不做一分有贡献于天泽宗的事。
何况那门也不是什么要防之地,平日里搁着都没人走的。
结果宗主让我去守他的阁门。
宁厌声的宝座就在我身后。
我也不知道天泽宗日里的业务都有什么,但宗主看上去是十分闲的。
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画符咒。
然后在一道道符咒里刻上——
「你徒儿在本座手上。」
「若想救你徒儿,你亲自前来。」
「你徒儿明日就死。」
……
按理说,这些符咒都会逐张浮现在我师尊面前,但宁厌声却将其一张张地废掉了。
大概是觉得不够凶神恶煞。
我建议道:「你可以说,已经断掉了我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宁厌声的目光缓缓落到我身上,游走着,「好主意。」
我即刻反悔:「你不觉得很馊吗?」
宁厌声摇摇头。
「下次吧,下次吧。」
宁厌声不语。
他后来指使我去扫地。
我甚至能想到他日后见到师尊,定会说上一句:「门下的弟子混成这样,你这脸丢得可不小。」
越想越生气,我手中的扫帚便一把砸到他身上,还把他的俊脸给刮出了一血道。
宁厌声拿捆仙索捆了我一天,才肯放下来。
我一落地,就装晕。
「桑珠?」
我察觉到宁厌声探我鼻息时的动作有些僵。
我忽然睁开眼对他吐舌头。
宁厌声竟笑,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
由于我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和宁厌声走得太近,素日里就有女修看我不大顺眼,见到宁厌声出手罚我,于是料想我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她们来打我。
更准确点是互殴。
可是以少敌多,总是有些吃力的。
我后来学乖了,直接一整天坐在宁厌声的宝座下,于是谁也不敢近身。
宁厌声有时会视我为无物,兀自在座上修炼,而我则抱着偷师的心态观摩。
他修炼时,灵气十分盛。而那眉心咒也不甘落后,竟渗出血来,与朱砂红烙印相互交融。
宁厌声的额头,鬓角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确实十分难受。
同时这也是宁厌声最脆弱的时候。
心里有把声音告诉我,此时不宰更待何时,而另一把声音说,我们风凌派一向光明磊落,不行暗算之事。
更何况,我没那么恼他了。
宁厌声忽然睁开双眸时,吓了我一跳。
然而他的眼神很静,大抵是因为此时脆弱,宁厌声的眼睛里没有往常的凌厉的气息,反而透着清艳的感觉。
他的神态甚至有些迷离。
「你该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不会。」
我遂开口套取他的真实想法:「你那根毒针,把我害得不浅。」
「我不是有意要杀你的,」宁厌声低声道,「那日太多人要杀我,你一碰上来,我便以为也是要屠我的人,我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我如今甚至觉得你可怜。」他说。
「如果知道我是风凌派的,你就不会杀了吗?」
「不会,」宁厌声慢慢地说,「众门群起讨伐我宗已久,可自无妄上位后,风凌派却是从不掺到其中来的,我不会同你们作对。」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我们门派是不允许喊你贼子的。」
「我还未堕魔,其余人却都恨不得立刻助我完成临门一脚,好证明自己是对的。」宁厌声说。
我说:「你害过我,我也捅过你脖子,师尊还给你种下大咒,那说来还真算是扯平了……」
「对不起。」
我微微打了个激灵。
是因为虚弱到极致的人容易不清醒吗?
往日不可一世的大魔头……噢,我自罚三杯才是,他不是大魔头,他是天泽宗宗主,不为世人所容的天泽宗宗主。
宁厌声的眼眸慢慢阖上,身子也倾过来,蓦地倒在我怀里。
他身上冷得很,脸庞却烫得厉害,大概是眉心咒作祟的缘故。
从前师尊修炼得将近走火入魔时,也是会倒下来的,但他宁愿倒到冷冰冰的地上三天三夜,都不肯经我的手扶一扶。我还伤心了好久。
宁厌声的反常果然是因为虚弱所致。他天亮后醒过来时,又是一副本座长本座短的高高在上的模样。
但他好歹会出手护我一下,比如命令任何人不许再同我打架。
宁厌声平日凶狠惯了,就这么说一嘴,还真有呆子要把这条写进门规。
——若非我阻挡及时。
宁厌宗每每修炼时总会被师尊种下的烈咒扰得痛苦不堪,而我看不过去的时候,便出手帮他护法,顺便偷师。
宁厌声脆弱兮兮的时候总会干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比如这日他突然敞开自己的领口,露出一片春色,问我:「你要不要再捅一次?」
「捅过了啊。」
「不够。」
「你有病。」
在旁边侍奉的人听见,默默在门规上添上「不许辱骂宗主」的规定。
但总的来说,天泽宗的门规管不到我头上。
平日里没人再敢来生事,宁厌声也不再让我扫地,在天泽宗的日子竟也算得上滋润起来。可是在这里过得太舒服,就会显得我就是师尊养的一只白眼狼。
虽然我一直在赌气,可是当师尊真的不来寻我时,我竟也没什么辙。
「我明日回风凌派,把金子给你还上。」我对宁厌声说。
宁厌声缓缓点头。
「如果师尊要把我关起来修炼,我以后可能就下不了山了。」
宁厌声脱口而出:「那便不回去,风凌派早就不是你想呆的地了。」
话音一落,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无妄的事,谁说得准?」
「我会尽力求他,让他为你解咒。」
宁厌声凝望我片刻,忽地驳道:「不必。」
「为何?」
他嘴角微弯,「让你久久记挂。」
我嗤嗤地笑出声来。
「桑珠,本座喜欢你跟我借钱的模样。」宁厌声忽然说。
「你这是借机催我还吗?不急,我们风凌派还得起。」
宁厌声无语好久。
分别前总想做些不一般的事。所以我同宁厌声喝了酒,在微醺的时候他亲了我,我扶了他的腰。
酒意浓,情意便掩不住了。
无论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我大抵是有些馋他身子,于是我竟说了那样一句话。
「我们双修吧。」我对宁厌声说。
宁厌声目光灼灼,「门中女修也这样邀过本座。」
「是吗?但师尊是不许我这样的。」
「此前觉得听着就没意思,但如今想到你是风凌派的,本座觉得很有意思。」
「人渣。」
有酒劲在纵着,我扒了他的衣,他进入了我的身体,理智抵不过情欲,我们在荒唐中缠绵。
次日酒醒,可宁厌声又不是那么清醒,他甚至想我永远留下来,不要再踏进风凌派。
我说有师尊多年的教养之情在,我很难一走了之。
宁厌声又是冷冷地笑道:「你还真当作是露水情缘,一触就散。」
然而先下台阶的也是他,「既到此地步,也是我该去见无妄的。」
我认真地问:「你要干什么?」
宁厌声:「他既是你长辈,那便同他交代你我灵修的事,好让你我有个正儿八经的着落。」
我有个不详的预感。
我的师尊无妄君不仅不会为宁厌声解咒,还会彻底要了他的命。
我的腿可能也要断上一条。
但是,我不让宁厌声去,他也不会放我出门。
我和宁厌声齐齐现身在风凌派门前的那一刻,守门弟子皆大惊失色,纷纷用传话符喊道:「不好了!天泽宗宗主携人质前来。」
场面一度混乱。
匆匆赶来的师兄师弟慌乱不已,对峙中道:「桑珠师妹别怕!师尊快要过来了!」
「宁宗主这样的身份,还如此欺负我门一弟子,传出去于你名声无异啊。」
「不对,桑珠不是人质,我早就听说她叛变到天泽宗去了,此前我还不信,如今我倒十足信了,她是回来耀武扬威的。」
……
就在我懵征间,宁厌声忽然平静道:「你要与师门决裂吗?」
「不啊。」
「不是时候,」宁厌声的语气透着失望,「那便不是这个时机。」
我点头:「我一早就这么想的。」
说话间,一袭白衣从天而降。
师尊来了。只是师尊脸色有些发青,他直直地看着我和宁厌声,不发一言。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尊能用这样晦暗的眼神看我。
我害怕了,并且下意识开始为我即将失去的一条腿默哀。
「桑珠,来日我再来找你。」宁厌声先是极轻极轻地对我说,接着在背后打了我一掌。
这一掌在外人看来得不浅,然而全是虚张声势,只是让我跌在师尊面前。
这下没人说我投靠天泽宗了。
师尊把我拎起来的时候,眼神已经不那么可怕了。
我暗自同师尊说:「宁厌声送我回来的。」
师尊「嗯」了一声。
师尊领着我从上空掠过时,我居高俯瞰,远远就看到诫碑下跪着两个人。
似乎是大师兄和二师兄……
「他们错一,没能将你从清蚜山上带回来,错二,出言不当。」师尊说。
我抬头道:「师尊,桑枝如今也是你的徒儿了吗?」
「不是,本君会让她离开这里。」
我鼓足勇气,说:「师尊,我和……」
「你还要走吗?」师尊突然带我落到地面上,微微低头问,腔调里染上罕有的温柔,「桑珠,那日大雨,你明明已经回来,为何要走?」
我总是怕师尊生气,「听说师尊费了心力来救桑枝,我便想着先不回来惹您不快了。对了,您能帮宁厌声解咒吗?否则宁厌声后半辈子都要同师尊过不去了。」
师尊缓声问:「你是在为本君着想吗?」
「我为您着想,也觉得他人不错,我还欠了他……」
「欠下的,本君一概让人去送还,你不必再挂心。」
「那咒……」
师尊:「若复活你不成,那咒才真是要跟他一世的。」
「那何时会散?」
师尊丝是而非道:「你确定宁厌声不是在哄你吗?」
师尊第一次同我说这么多话,把我唬得正事全忘了,直至他再一次把我关起来修炼,我才隐隐察觉过来似乎有些地方不对。
说是修炼,然而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同门们时不时会撩拨我几下。
「珠珠师妹,吃这个吗?今早新炼的,每一料都是宝贝。」
「珠珠,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小桑珠,瞧你在天泽宗被虐待了这么久,脸都瘦了,师兄带你下山吃好吃的好不好?」
虐待?我竟又被虐待了。
比我被虐待更有意思的是,这还是我从冰窟里醒过来后,他们初次对我这样热切。
我眨着眼睛道:「天泽宗没有残害我,你们信吗?」
头统一摇成拨浪鼓。
「桑珠,知你心善,可是有些人万万是纵容不得的,虽然我还打不过那一位,可是得把帐记着。」
「进了天泽宗还能好端端出来的唯你一个,这定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可若连师尊的情面也不管用呢?」
「云一师姐给你验过伤没有啊?重不重啊?那日在派门前,光是听着那一掌都觉得疼。」
我认真到:「不疼,一点都不疼。」
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还是心地太好了。」
众人同我约好这个约好那个,便纷纷离去,我这里又归于静寂。
脚步声响起时,我以为是师姐被唤过来帮我验伤的,转念一想,连脚步声都透着俏皮气息的,满门里只有……
桑枝。
我听众人提起过她,桑枝大概是风凌派里最活泼爱笑的了。
她因为我的一魄而化为人形,或许那一魄恰巧是极好极明亮的一魄。
或许又不是这个缘故,毕竟她被宠了三年。
「姐姐,」桑枝坐在我面前笑吟吟道,「我们好像啊。」
「还行。」
「可是你更漂亮一些。」
「多谢。」
桑枝歪着头问:「他们是不是更喜欢你多一些?」
「别人不知道,但师尊是。」
桑枝:「师尊呀,他是我的大恩人呢。」
「得道者心慈。」且貌美。
桑枝咯咯地笑:「我之前害怕你回来,可是现在不怕了,你也并非十分有趣。」
「他们心里想要个寄托,跟你我本身如何,也没多大关系,不过说深了也是有关系,那就是够不够可怜。」
「我听不懂。」
我学着师尊,伸手去揉桑枝的头,然而手心刚落下,桑枝就被一股不明力量弹到了一边。
「啊——」她疼得连脸都皱起来了。
动静不小,轻易就引来了两拨人。
一拨围着桑枝,一拨围着我。
「桑珠,为何啊?」有人着急地问我。
我把袖子往下掖了掖,掩住一只灵镯。我都快忘记自己顺了天泽宗的宝物回来。
桑枝体内气息纯净,怕是沾不得天泽宗的东西。
「我修炼时出了岔子,刚才没控制好力量,」我答道,「是我的不慎。」
「出了岔子?现在如何了?」云一师姐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
「不行,枝枝的伤似乎有些不妙,我说桑珠,你出手也太不知轻重了。」
「桑珠刚受了磨难回来的,灵力混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必严苛吧。」
「是不必苛责。」
最后这句话,是师尊的声音。
师尊自在众人视线中出现,目光就始终锁在我身上,准确点说,是我的手腕。
「无碍。」走近时,师尊轻声对我道。
师尊那只从广袖之下露出的手握住我腕子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师门倒吸了一口冷气,而我更是心紧紧一提。
灵镯不出意外地露了出来。
我以为师尊要揭穿它的来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了此物编谎,他沉稳道:「这是本君送给桑珠修炼的东西,不曾想会伤人,那便当着众弟子的面将它废了,此事以后不容再提。」
二师兄却皱眉道:「此物怎的有邪祟的气息?」
我下意识道:「不是邪祟,更不是什么伤人的东西,我以后不戴就是。」
话音一落,我的灵镯砰然碎裂。
我愕然地看向师尊。
师尊对上我的目光时,眼神复杂如渊,他一字一字道:「不许再念想。」
我慢慢把手腕从师尊的掌心里抽离出来,不点头也不摇头。
「这是要灭人欲吗?」
熟悉的阴冷声音响起时,我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灵镯,宁厌声原来一直藏在灵镯之中。
我转身朝现身的宁厌声扑过去,喊道:「声声。」
宁厌声微微一怔,片瞬后顺势接住我,用只有我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你的确呆得不高兴。」
这样的窃窃私语,在外人看来足够亲昵无间。
无须回头看,身后数束有如冰锥的目光就已经让我后背湿了大半。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吼道:「桑珠你糊涂!」
「桑珠!若非师尊将你从黄泉上拉回来,你必定已成冤鬼,你怎么可以转身就和你的仇人扯上关系?」
宁厌声听言后道:「桑珠自然糊涂,所以本座才入了她的眼。」
有人转即同无妄道:「师尊,桑珠许是被下蛊了,我们是否要……」
师尊扬手示意弟子们噤声,不过短短时间,他的面目就全然恢复到让人看不出波澜的状态,他直视着宁厌声道:「这个徒儿是伴随本君最久的,纵使宁宗主想要了去,也断断不能像今日这样敷衍了事的。」
宁厌声:「无妄君是要同本座再打上几场吗?」
师尊摇头,「嫁娶无论都是何处都是大事,宗主不该随大礼,以表诚意吗?」
宁厌声应得利落:「好,应有尽有。」
这个走向着实是意料不到。
不仅是师门,连我都要吃上数惊。
远远未到谈礼数这地步的。
说罢,宁厌声拉着我就要走,却被师尊拦下,「宁宗主,她未到出门的时候。」
宁厌声脸色微变,「无妄,当真要这样吗吗?」
气氛再次凝固起来。
我颤颤巍巍地拉开僵持的宁厌声和师尊,再亲自把宁厌声往派门处带。
「我不能同你一起走。」
宁厌声道:「无妄连权宜之计都用得那么敷衍,可见本座即使备了大礼,他也没有放你走的打算。」
我坚持道:「我可不能忤逆他的意愿跟你一走了之,忘恩的人可是会夜夜难安眠的,我要劝他,求他,求三个月不行,就求半年,他性子虽冷,可是常常有心软的时候。」
宁厌声极力隐藏起眼眸里流露出的偏执,「无妄自以为应对万事都游刃有余,怎会纵了你许给本座?」
「可师尊同别的仙门首领都一样,他从来都没有厌憎天泽宗,他只是恼,恼你伤过我,只要他气消了,就不会再计较,他是君子。」
宁厌声侧过脸,望着风凌派的门碑良久,脸色晦暗。
后来宁厌声同我约好,三月为期,三月一过,他强抢。
我送走宁厌声后,小心翼翼地回去时,发现连路过的师门中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言难尽的情绪。
听说他们现在对桑枝也没有那么好了。毕竟她始终带着我的影子。
而我,即将成为门派之耻。
现在很少有人搭理我,但师尊却日日将我锁在身边,可是无论我怎么哀求师尊,他始终都不肯松口。
于是我问他:「师尊,您那日真是在忽悠宁宗主吗?」
「是,」师尊一字一字道,「凭什么将你许给他?」
「其实,他人不错。」
师尊:「你被骗了。」
「天泽宗也不错,就是弟子们有些爱打架,可也不下狠手。」
师尊:「装的。」
师尊眼见是油盐不入,我下意识地就使了老招——装晕。
云一师姐来了。
她细把我的脉络时,我察觉到她的手指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师尊,」云一师姐语气惊诧道,「她怕不是怀了那人的骨血。」
森然的气息顿时弥漫遍整座大殿。
再后来,我听到一连声的巨响。
师尊把殿内的东西都碎了个稀巴烂。
他第一次这么失控。
我后来起身死死搂着师尊的手臂,才让他不至于拆了门派。
师尊掐着我的脖子问:「宁厌声知道吗?」
我用力摇头。
「是他逼迫你的吗?」
我依旧摇头。
「很好,很好。」师尊说。
「你要去杀了他吗?」
师尊幽幽地看着我:「你们两情相悦,本君哪敢杀了他啊?」
我低下头不说话,再抬起头来时对上了云一师姐痛心疾首的神情。
按理说纸是包不住火的,这桩大事瞒不过门内人的耳朵,可出乎意料的是,我没再受到苛责,他们都说我不该和宁厌声厮混,却没有对宁厌声的骨血表现出恶意。
他们甚至给我送补药,十分和蔼友善。
连桑枝都来问我:「珠姐姐,你肚子里真的有个孩子吗?那孩子的父亲真的是那个魔头吗?」
我平静地说:「别一口一个魔头地叫。」
桑枝凑近我的耳边说:「姐姐莫要自欺欺人,人人都这样说。只是我很好奇,姐姐自甘堕落,为何还能在此处安然无恙,我们可是正派。」
有人这时将桑枝拉走,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打扰珠儿休养。」
对啊,我为何安然无恙?
这样的平和对于此时来说,是很诡异的。
我问师尊:「不罚我吗?」
师尊停下正在浇灵草的动作,说:「想罚却又怕伤了你。」
「桑珠,」师尊转身看着我,微微笑道,「本君一向都是最偏心你的。」
我从前用了许多法子都没能撬出这句话,没想到现在这么轻易就能听到。
师尊继续说:「也只有本君,是一心一意对你好。」
「你还想要回崇明剑吗?可本君觉得你现在未必还用得惯,再为你炼一把吧。」
「师尊,我还是想用回原来的。」
师尊点头道:「依你,用原来的。」
入夜后,我在殿内独自地擦拭剑柄时,云一师姐偷偷潜进来跟我说:「珠珠,我设法给宁宗主递了信,他应该很快会来带你走的,你可要出去等着?」
「是你的意思还是师尊的意思?」
「我自作主张,」云一师姐皱了皱眉,「我也终是不忍心,说到底是医者仁心啊。」
等云一师姐走远,我没有收拾任何东西,执剑行向后山,没人发现我就从小路出去,有人发现我就是去后山练剑的。
我还没走到后山,就被人堵住了。
云一师姐不在其中。
师门并不疾言厉色,他们温柔地卸下我的剑,然后温和地同我说,我现在身子是最弱的时候,练不得剑。
可是押我过去大殿的时候,多少是有几分粗暴的。
在大殿上,有人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桑珠妹妹,罪孽的骨血是断断留不得的,喝了这个,便一切如旧,我们也都忘了。」
「无妄,无妄救我,」我双眼通红,扯着哭腔连声恳求此时在高座静坐的尊上,「无妄,你说过不会伤我的。」
然而他始终都像是不谙人情的神明,冷漠得厉害。
我忽然想起那颗灵草,师尊是从来都不爱摆弄花草一类的灵药的。
为我准备的。
对啊,不伤我,但可以伤宁厌声的骨血。
被灌下灵药不过片刻,我的小腹就绞痛得厉害。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问不出声,口里全是腥味,不张嘴就已经足够让我恶心。
漆黑的夜忽然翻滚起慑人的响雷,每一声落下都似有数根尖针一同刺我的心口。
雷声越来越小,我眼中的众人也越来越小。
等我再睁开眼时,却仍是浑身痛得厉害。然而没那么冷了,因为被宁厌声圈得极紧。
只是一扫,我就看见原先在场的师门此时都躺在了地上,气息奄奄,似乎下一刻灭门就成了事实。
唯独那人,我的师尊无妄,依旧端坐于上位。
宁厌声圈着我的手已经狰出青色的筋络,苍白得失了所有血色。我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急促的心跳声,反而让我自己的心口不那么刺痛了。
宁厌声遥望高位时,眼神、声音里翻涌着杀意:「杀、了、你。」
无妄终于开口,他平静道:「你不配,我还等着我的徒儿亲自手刃我。」
「贼子。」无妄说。
他第一次说出鄙夷宁厌声的话来。
足以让宁厌声此前留的所有情面轰然碎裂。
「夫君,」我发出的声音很小,「我同师门决裂了。」
「全杀了好不好?都杀了。」宁厌声低低地问。
「我好痛,我是不是出血了啊?好痛。」
宁厌色语色慌乱:「好,好,我们先回。」
回到天泽宗时,我已经流了很多血。湿了宁厌声的手,浸了他的袖子。
孩子没保住,宗内的医师说这话时连头都不敢抬。
宁厌声首次知道孩子的存在,就是在这一刻,得知我失了骨肉的这一刻。
这件事他先前一直不知道,连云一师姐传信去也只说我有危。
宁厌声的唇角一点点地垂下来,眼神渐暗。后来他侧过身去,凝望着满室的红。
这大概是阴森森的天泽宗数年来难得喜庆的一次,红妆满室。
同褥子上的血映衬起来,显得讽刺。
「宁厌声。」我伸手扯了扯他的血袖。
宁厌声回头时,神色黯然,「还是很疼吗?」
「亲我。」否则盖了多少层被子都觉得冷。
宁厌声欺身下来,与我口舌交缠,同我交颈呢喃。我抚着宁厌声的赤色眉心说:「我们当一对真正的魔头吧。」
宁厌声轻笑一声:「好。」
堕魔只在一念之间,是一刹那的事。一刹后,我和宁厌声齐坠魔渊。
若真让人闻风丧胆无人敢欺,当个魔头又如何?
一夜之间多了两位堕魔人,而其中一位还是出自门风严谨的风凌派,众仙门顿时炸开了了锅。
尤其是仙门闻说风凌派还未将我开除出门谱时,更是要上门讨一个说法,质问是否有为虎作伥的打算。
可惜风凌派自宁厌声那一晚去后元气大伤,根本不开门待客。
但我是知道,不开除出门谱,日后才好光明正大地以惩治叛徒的名号将我就地正法。
宁厌声对外的手段更加狠辣严苛,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头。
然而回到天泽宗又是另一派作风。
他惧内。
有时夜间会突然被我踹出来当个守门人,白日里还会被我驱使去扫地。
而我们欢好时,我还会使手段给他绑上捆仙索,他只能涨红了脸,却拿我没办法。
我习惯了在天泽宗的日子。
又是一年集仙大会。
我和宁厌声不请自来。
宁厌声连续两次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但是想杀我们的人更多。
谩骂随风去,我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那一袭白衣上。
风凌派的人格外警醒,我不过多看两眼,那一把把似刀的眼神就已经狠狠地刮过来。
除了无妄,他的目光一直淡淡地落在崇明剑上,谁也不看。
说到佩剑,我已经有新剑了,是天泽宗的宝剑,威力巨大。我如今使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没有半分风凌派的影子,全是天泽宗的狠辣风格,十足的妖女。
名门正派和魔道对峙起来,是极其容易落于下风的,他们要风范,要光明正大,偏偏我同宁厌声最不齿这东西。
宁厌声的目标始终是风凌派,我们倒不恋战更不嗜血。
更何况我心念着宁厌声时刻发作的眉心咒,并不愿意看宁厌声为他们多挥一次剑。
风凌派和四年前一样,依旧不掺入混战中。
宁厌声和我距愈风凌派的位置愈来愈近时,无妄翩翩而起,独自把我们往深处带。
无妄看人时的眼神依旧清澈明净,亦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看不透。他甚至带着笑意同我说:「桑珠,你瘦了些。」
宁厌声把我挡到他身后,冷冷地同无妄道:「你还是这么假惺惺。」
无妄依旧只同我说话:「桑珠,你都不肯同师尊说话了吗?」
我迷惑道:「我们不是恩断义绝了吗?」
无妄一怔,「是吗?」
我把头抵在宁厌声的肩后。
宁厌声:「无妄,你该不会不知道你的偏爱一文不值吧?在清蚜山上我将桑珠悬挂出去时,你甚至连影都不舍得现。」
无妄冷笑:「是你毁了她啊,魔尊。从四年前开始,你就彻底毁了她。」
无妄在诛心啊。
我握了握宁厌声的手,发觉它冰冰寒寒的。
我们三个的话还是多了些。他们已经追过来了。
我从宁厌声身上起来,并且离远了些,这样我们被背刺的时候不至于一起死。
要杀我们的人真的太多了,我甚至有些力不从心。
二师兄的剑直晃晃地刺过来的时候,我恍惚了一瞬。然而剑尖未抵至我的时候,就已经撞上了崇明剑。
执着崇明剑的是无妄。
无妄将崇明剑尖指向二师兄的时候,我也不是特别意外。
无妄这人,骨子真的很冷很冷。
「不许你杀桑珠,否则本君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无妄重重地开口。
二师兄手中的剑砰一声落了地,他的脸上全是错愕。
但无妄还是出了剑。
剑法快到看不清,方向也转得让人猝不及防。我唯一清楚的,鲜血正从我的心口迸出来,这是死亡的前兆。我可太清楚临死前是什么感觉了。
师尊的眼眸里弥漫着难以言明的悲伤,道:「我最喜欢的徒儿,怎能堕魔呢?不如死了罢。」
一命抵一命,他当初从黄泉中把我拉回来,如今亲手手刃了我。可我同宁厌声丧掉的骨肉,又是谁来偿?
宁厌声,宁厌声,这下他真要疯魔了。
弥留时,我看见眼睛烈红得要渗出血来的宁厌声,心里难过得不像话。
老天若是善待善待他该有多好啊。
我诱他双修,因他逆门派,引他堕魔渊,潇洒无比。他却因我再背上数条骂名,受到的非议更甚,如今更要独自咀嚼丧妻之痛。
还有,我好像忘记还他那拨金瓜子了,真真是欠了一世。
宁厌声不会好过,无妄更不会好过。一个疯魔在皮,一个疯魔在骨,无妄会由着骨子里的东西将他一点点吞噬掉,直至变成恶鬼。
我不恨无妄了,只是很舍不得宁厌声。
——后记。
「今日在不醉斋大家敞开了吃,老板请客,就为了庆一庆那大魔头终于死得干干净净。」
「天泽宗那位?听说他拉了风凌派师尊同归于尽,好在风凌派师尊是德行高贵之人,只要他尸身未腐,众仙门自然能合力将人救回来,不像大魔头,离心离德,死了便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啊。」
——番外
我给桑珠算过命格。
得知她日后会成魔。
我极力将她看护起来,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也讨人喜欢,几近是满门娇纵的地步。
宁厌声甩出的那根毒针将桑珠置于死地时,我只想将他千刀万剐。
可是有太多双眼睛在盯着,就盼着两派结下血仇。于是我不痛不痒地给宁厌声种了咒。
这一世都不会为他解。我要他日日煎熬,夜夜难眠,最好忍耐不住自尽而亡,殉一殉我的珠儿。
桑枝来了,门中人快要忘了桑珠的存在,唯有我还记得她的尸首仍在冰窟里冻着。
我终于把她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可是门中人不像从前那样疼她了,因为桑枝性命垂危,他们就有了更疼的人。
我让老大老二去清蚜山上救桑珠,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桑珠如今是何处境。
不曾想那两个是真废。
我不惜自损也要救回桑枝,是察觉到门中已经有人动了要用桑珠的命来换回桑枝的歪心思。
我对桑珠不好吗?
为何她一次又一次地跑?
因为宁厌声那厮?
糊涂。
无妨,她心系我,总会回来的。
可她竟住进了天泽宗。
对于桑珠要入魔的预感,在我心里愈演愈烈。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天泽宗接桑珠,却连人都见不着。
宁厌声是真的该死。
我倒想折磨折磨他。
可先被折磨的是我——桑珠赤裸裸地表达她爱上宁厌声的时候。
呵。
我疯得厉害,在得知桑珠怀了宁厌声的骨肉时,我想的尽是那是宁厌声的孩子。
遭天谴又如何?我不会让桑珠生下有宁厌声血脉的孩子的。
那可是我长久地恨着的宁厌声。
而我恨他,是因为他曾经杀过桑珠。
桑珠还是堕魔了,真是可惜。
听说她如今和宁厌声恩爱两不疑。
不要晃到我眼前就好,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了她。
别人不能杀,只能由我下手,毕竟她可是我最喜欢的弟子。
毫无意外地,我要了桑珠的命。
宁厌声疯得不成样子,我也终于如愿折磨了他。
宁厌声来找我寻仇时,我们打得并不激烈,并不惊天动地。
俩都是一心寻死的人。
死了好,死了好啊。
来世重新修道,再收一位小桑珠到座下。
祈求这一次,她不要再堕魔,也不要再爱上宁厌声。
她只能是本君的。
如果不是,我会再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