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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三年·后

那年三月初八,我生下了我的第三个孩子,傅远瑱给她起名傅灵昭,封为建安公主,我给她起了小名叫阿灿,我要她灿烂地活着,不必像她的哥哥姐姐。

怀着她的时候,我因为忧思过度,阿灿出生后身体很不好,比阿欢的身体还要差,我一刻也不让她离开我的眼睛,可她身体太弱了,到了满月还没有阿福出生时胖。

阿灿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朵花,宫人们都说,小公主长大一定很漂亮,我倒不求她如何惊艳,只要她快乐地长大,便是我毕生所求了。

傅远瑱倒是每天都会来凤仪宫,可我不想和他说话,而他也不在意。

那年夏天的一晚,傅远瑱喝多了,启鉴把他送来了我这里,给他收拾好后,我转身离开,想要去和阿灿一起睡,可他抓住了我的手,他红着眼睛,声音嘶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所以我要的不多,你只要不离开我就好。」

如果时光倒退五年,哪怕三年,我也会回握着他的手,坚定地答应他。

可一切都发生了,我们之间横着那么多条人命,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再怀着少年时的心情,留在他身边。

而且,我发现那点在我心里的爱,好像所剩无几了。

失望和离开有时候不需要累积,一件事,一句话就能让人坚定。

「傅远瑱,我从前以为你从未骗过我,可是这么多年,我仿佛看清了一些事情,你是不是当初娶我的时候,就想好要当皇帝了,是不是因为我爹是将军,他的兵权让你对我倾心,是不是因为,我阿姐嫁给了姐夫,你怕姐夫有了我爹的助力,你才会不顾先帝,硬要娶了我,可我也相信,你喜欢我,只是少了一点,这么多年,我们只有彼此,可能随着时间,你喜欢的深了一点,可是啊,傅远瑱,我没有和你走下去的力气了,我不可能忘了我的两个孩子,不可能忘了我爹的惨死,更不可能忘了阿姐最后的样子,你不用给我解释,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我还是了解的,你好好休息吧。」

我感受到那只抓着我胳膊的手渐渐松开,他笑了一下,对着我的背影说:「只要你是我的皇后,那你一辈子只能在我身边。」

你看,现在的他和当年的先帝多像,都固执得可笑,以为一个名分就能留住爱人。

「是啊,如今的我有什么底气反驳你呢。」

他真的喝醉了,应该都没听清我到底说了什么,要不然他怎么不辩解呢,或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站在夜色里,抬头看着皎洁的月亮,想起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问我,在看月亮吗,其实不是的傅远瑱,我远远地看见了你,你走近的时候我怕你看见,才去转头看月亮的。

我们怎么会走成这样。

那一夜,我坐在凤仪宫的海棠树下,耳边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让我想起很多从前。

我以前怎么没有明白呢,先皇给傅远瑱的权力完全可以让东宫一个旁人也没有,可以让坊间对我的传闻销声匿迹,可他都没做,一面说着爱我,一面忌惮我的家世,爹爹在朝堂那么多年,手下拥兵数十万,怎么会一朝就能架空,那是日积月累的功夫,而傅远瑱一点破绽都没露过。

我自嘲地笑着自己,怎么傻了那么多年,爱着一个一心只有权力,爱我之心少之甚少的人,也许他露过痕迹,只不过那时候我心里全是他,怎么会去想到所爱之人城府甚深呢。

那年战场上的血书怎么偏偏只有他的被送回了京城,他算计着让我爱上他,不过就是因为远山王娶了我阿姐,他怕姐夫有了爹爹的支持,让他争权夺利的路上多了个对手,那他爱我吗?应该爱吧,要不然这么多年他身边只有我,可是他还是把我,把我的孩子当成了棋盘上的棋子,最后断送了自己孩子的命。

可我呢,我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动了,甘愿在这场骗局里走了十几年,我活该啊,如今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的报应,我杀了两个人,却用了四个人来偿还,这世上之人,还有谁比我活得还狼狈。

第二日,傅远瑱又变成了很爱我的样子,凤仪宫里连一张纸他都要关心,对阿灿那样的宠溺,让阿灿骑到他的脖子上,陪着她玩积木,看着她会坐,喂她吃饭,我以前以为他很爱阿欢,很爱阿满,可看到他为阿灿做的,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想要对一个人好,会这样尽心尽力。

虞泱这几个月从未出过丽春宫,我让月白去叫她,她也只说自己病了。

叫了几次我觉察到不对,就亲自去了一趟。

她比原先更瘦了,也不再穿着艳丽的衣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显允死的时候。

她看见我怔了一下,随即就进了屋,让朱瑾告诉我,她怕把病过给我,连累小公主。

可我不信,她定是有事瞒我。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她就低着头看着帕子,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她疲惫地笑着开口:「阿灿是不是长得和阿欢一样好看啊?」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转动着茶杯,带着哭腔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欢和阿满。」

我一头雾水,她怎么会对不起他们,她对他们那么好。

「去年春天我被诬陷的时候,一开始我就知道是王惜夏,因为我看见了,是王惜夏跪下来求我,说她是被气急了,还说不让我告诉别人,我和她毕竟相处了有十几年,我答应了,只是没想到她会把事情赖在我头上,让那些路过的宫女只说看见了我,后来事情败露,她把采杏推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王惜夏伪装得有多深,面具戴得有多厚。七月的时候,朱瑾说她身边的采苹和那个栗梅在秘密往来,我去警告过王惜夏,她说她不会做什么,我信了她的,就因为我信了她,阿欢和阿满才会丧命,我也算是凶手。」

我整个身子僵在那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快一年了,我不敢再提及这件事情,凤仪宫里连那几个字都很少说起。

阿泱有什么错呢,我也未曾怀疑过王惜夏,谁会想到,她温顺外表下不堪的内心呢,谁会想到她会对着看着长大的孩子痛下杀手呢。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泱杀了她,阿泱比我勇敢。

我抬手把阿泱脸上的泪擦去,哽咽着说:「你为孩子们报了仇,他们不怪你的。」

走出丽春宫的时候,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我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一个地方都有阿欢和阿满欢乐的影子,阿泱说她也是凶手,而我何尝不是那个始作俑者,这场悲剧唯一的解法,便是十五岁的前一天,我跟着李芊芊离开,和傅远瑱互不相识。

「月白,我想回到十五岁那年,告诉自己,不要去认识傅远瑱,就算一生平庸,也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月白偷偷地擦着泪,说:「娘娘,小公主等着您呢。」

是啊,我还有我的阿灿。

我没办法回去,我只能往前走。

八月十五的中秋宴,我说阿灿身体不好,我就不去了,可傅远瑱提前结束了宴席,说要我们一家人一起过节。

阿灿很高兴,一直笑着,傅远瑱也很耐心,陪着她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呢。

九月初一,傅远瑱昭告天下,建安公主深得帝心,晋为永昌公主。

拿年号来给阿灿做封号,说他是极尽荣宠,还是问心有愧啊,把对阿欢和阿满的亏欠,全部加在阿灿身上,如果阿灿长大了,知道自己的宠爱里,夹杂着血和泪,会开心吗?

十月里,我把阿福接进了宫,她现在一点也看不到小时候的影子,眉眼长得像阿姐,高挺的鼻子像极了姐夫。

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阿姐,阿福也温温柔柔的,耐心和阿灿玩,我看着她们就出了神,如果我的阿欢还活着,一定也会特别喜欢这个妹妹吧,阿灿跟个小太阳一样,眼睛总是弯弯着,带给我很多希望。

姐夫给我来信,让我看着给阿福选选夫家,我想着阿福还小呢,回信说不必如此着急,可等了两天,姐夫的信才来,他说,他身子不太好,怕是要去找我阿姐了。

傅家的男人都很专一,先皇对明达皇后念念不忘,可傅远瑱学的不像,他的专一前面还有社稷权力,而我姐夫,尊重阿姐,得不到不会强求,得到后真心相待,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以为傅远瑱是这样的。

可到底是阿姐有福气,她的一生清清白白,爱的人也至死都在爱着,她在爱里出生,也在爱里离去。

我叫来阿福,问她可有心仪的小郎君,阿福摇摇头,她说,她要找个像她爹爹一样的人,我开玩笑说:「阿福,那可不好找啊。」

阿福拱进我的怀里,撒娇着说:「小姨,我还想多陪你几年呢,我想等着阿灿长大了,再嫁人,那时候,就有人陪你了。」

「小姨都多大了,还用人陪?」

「我娘说,小姨最怕不热闹。」

那都是小时候了,家里只有那几个人,逢年过节我都要把家里闹腾的很热闹,后来嫁给傅远瑱,过年过节都在宫里,也渐渐忘了那时候的节怎么过了。

如今我只是看起来热闹而已。

精挑细选了五个人家,傅远瑱很是积极,那几家的小郎君都被他亲自叫到跟前,还让阿福去相看。

那天的几个男孩,大多都是拘谨的,只除了家世稍显平凡的李家公子,谈吐有度,还略带幽默,面对傅远瑱的提问也不卑不亢,其他几个公子都在偷偷打量着阿福,只有那李家公子坦荡地看向阿福,眼神中没有谄媚。

那晚吃饭的时候,傅远瑱问阿福看上了哪一个,阿福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好像只记得那个李公子了,其他人说了什么,长什么样我都忘了。」

我点点头,那个李嘉宴是个耀眼的人,就算家世不显,以他的能力,未来也一定能建功立业,仕途通畅。

傅远瑱也很满意,封了他为四品带刀侍卫,虽然官职不大,却可以入内宫。

几日后的傍晚,阿福在去给傅远瑱送糕点的路上遇见了李嘉宴。

后来听樱草说,阿福笑着问,你要吃糕点吗,完全忘了那是给她皇叔的。

看得出来,阿福是喜欢的,自己喜欢就好,可我也不打算马上让阿福嫁给他,多看几年,在宫里当差,有什么缺点、优点很容易就能知道。

当年,我也是因为喜欢才会嫁给傅远瑱的,可现在……

腊月里,姐夫给我送了一封信,可是是随着给阿福的东西里混进来的,那就说明不想要傅远瑱知道。

袛颂玉安

宁宁,照顾好阿福,彦玦也要拜托你。

我母后欠的债,我还了一辈子,不要再让我的孩子还了。

当年,我是亲眼看见的那份算计,我开始是害怕的,那个在我面前和蔼亲厚的母亲,居然藏着这么多的黑暗,那时候,我才九岁,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走出那段记忆的,只记得,看到四弟的第一眼,他那么小,还很瘦弱,父皇不曾过问他,母亲也是心里忌惮,没有谁对他真的好,我就渐渐有了想法。

母亲做的一件恶事,毁了遥容娘娘,也毁了四弟的一生。

我挣扎着,我从六岁开始读圣贤书,没有一本教我包庇罪恶,所以,我决定用我自己,来惩罚我的母亲。

我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去害遥容娘娘,她怕四弟出生之后,后宫再无我们母子俩的位置,她也不甘心,明明她的身份高贵,却比不上一个出身江湖的遥容娘娘,她想让我成为皇帝,而不是让我臣服在四弟脚下。

那么我便让我娘永远不得所愿,我对四弟好,什么好的都给他。幼时,我在父皇面前不展露所学,长大后,醉心山水诗词,无心政务,我原本想的是让我娘一辈子因为她做的事而后悔,可没想到从四弟回京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父皇看了他一眼,就决定了他未来的路,而那时我想的,便是让他畅通无阻地走他未来的路。

母亲在四弟回京时把我叫到跟前骂过我,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作为皇后的儿子,这么无心帝位,那天我只问了她一句:「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到遥容娘娘您会害怕吗?」

我记得母亲抓起手边的茶杯摔碎在我脚边,她只是红着眼,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走出凤雎宫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我走在雨里认真想着我的这二十多年。

如果我不曾亲眼看见我娘的算计,如果我本性坏一点,甚至如果我娘对四弟好一点,我都不会背着这个枷锁始终放不下,以致这个枷锁后来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才会在当初看见你阿姐嫁人时,我都不敢去争一争。因为我始终觉得,我不配,不配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就因为我娘害了人。

小时候曾经跟着父皇去金山寺拜佛,我记得那时许的愿好像是把我的好运气都送给四弟,可大概佛祖可怜我,给我留了一点运气,让我遇见了你阿姐,还可以携手走过我们的一生,我已经很满足了。

安安离世之前,笑着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我想我这辈子是值得的。」

我想如果问我这辈子过的值得吗,我的答案会和安安一样,是值得的。

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我还未见我的女儿穿上嫁衣,还有未能亲自教我的儿子读书写字。

对于四弟,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全部,帮他做了对事,也帮他做了错事,到了黄泉碧落,见到遥容娘娘,能让她安心,让她少恨我娘一点,到了阎王那儿,也能让我娘少受点惩罚。

宁宁,我走以后,阿福和彦玦就是无依无靠了,我在这儿拜托你,我吃的苦够多了,别让我和你阿姐的孩子再吃苦了。

傅远琛

我呆呆地看着这封长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夫要对傅远瑱那么好,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不争不抢,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上一代的恩怨哪个父母希望下一代接着还,姐夫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太后不知道吗,或者说,姐夫瞒过了所有人,所有人以为他淡泊名利,其实他在赎罪,他带着歉意真心地对待傅远瑱,而娶了阿姐可能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任性吧。

我爹爹,我姐夫,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傅远瑱曾经也是啊。

腊月初八,宫里都在过腊八节,阿福跟在月白身后学着怎么做,月白有点哭笑不得,她是郡主,不用学这个的。

阿福撒着娇,赖着不走,后来我才知道,阿福想给李嘉宴做一碗。

生活在爱里的女孩,爱别人的心一点杂质也没有,就是想要把所以好的给你,就是会全身心地去爱你,但是如果这份爱里掺了别的东西,她们会比没有得到还要伤心。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晚上的时候,远山王府来报丧,姐夫在一个时辰前去了,自己悄悄地,谁也没惊动,一句话也没留下,那封信就是封遗书,到最后他放下了一切,静悄悄地去找阿姐了。

我陪着阿福去了远山王府,四处都挂上了白布,彦玦让乳母抱着跪在灵前,我感觉到阿福的手在发抖,眼里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轻轻地说:「我是不是成孤儿了。」

我微微弯着腰,想要给她擦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尽,我丧母时已经二十出头,丧父时也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可阿福才刚刚到舞勺之年,就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

「阿福啊,以后小姨就是你娘,小姨就是你的靠山。」

阿福跑到棺椁前,却不敢看,站了一会儿,转身抱过乳娘手里的弟弟,大声地喊道:「爹,你放心,我一定带着弟弟好好过下去的,你安心去找娘吧。

她怀里的傅彦玦像是听懂一样,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往后真的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了。

我看着天上半月,想着如果我死了,傅远瑱定会找一个在前途上能帮他的人为后,那我的阿灿会怎样,我想都不敢想,所以为了阿灿,我要继续当着这个皇后,哪怕赌上我一辈子欢喜,也要让我的阿灿一辈子平顺安乐。

那年除夕,傅远瑱抱着阿灿坐在龙椅上,阿灿咯咯地笑着,爬到他的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看着傅远瑱轻轻摇着女儿,竟然有点心软了,好像眼前的他不再是九五之尊,而是个普通的父亲。

他小声地叫着我,他说,皇兄刚刚去世,今年没有烟花,我点点头。

烟花灿烂又怎样,只一瞬的时间,能记到几时呢。

宫宴因为阿灿睡着而变得静悄悄的,傅远瑱从袖子里慢慢地掏出一块玉佩,眼里满是深情地说,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

一家人?好好过?傅远瑱,你为什么不早说两年呢,非要等到我真的对你不再有希望的时候,再给我一点光吗?

可我看着阿灿安睡的样子,用很多年没有用过的语气对他说:「说谎的话我就带着阿灿回娘家。」

傅远瑱笑得很开心,可能他觉得那个原来的苏景宁在一点点回来,可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刺痛,我哪里还有娘家。

我伪装着过去的样子,可心里泛着酸水,我可以不在乎荣宠,不在乎那个皇后的位子,可是我有阿灿,我不该剥夺她应该拥有的东西,到了未来,如果她跟阿欢一样,向往着这个宫城外面的生活,哪怕千难万险,我也要带她离开这里。

宫宴因为阿灿的睡着而变得宁静,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块玉佩,雕满了梅花,底下还有小小的一句诗——墙角数枝梅。

那是我嫁他第一年在数梅园里对他念的,那时候我真的很幸福,如今维持着假象都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样过下去吧。

永昌三年,在阿灿均匀的呼吸声里,过去了。

阿灿这几年,经常生病,一年里一半多的时间都在吃药,傅远瑱更是找各地的名医入宫,可她身子依然不见好。

宫里的太医都说是公主天生体弱,可宫外来的江湖郎中直言不讳地说:「娘娘大概怀公主的时候忧思过度,才会导致公主天生体弱。」

宫里没有人敢把这句实话说出来,傅远瑱更是要杀了那个郎中,我拦住他,疲惫地笑着,说:「他说得也没错。」

我的小女儿,不就是因为我吗,我没有好好吃饭,每天都在胡思乱想,觉也睡不好,孩子的身体怎么会好。

春天里,阿灿跟我撒娇,说要去逢春园放纸鸢,我再三问了太医,太医说只要保暖好,慢点跑,就可以。

阿灿高兴坏了,非要到明光殿找傅远瑱一起放,还让月白给她找出傅远瑱送她的那些纸鸢。

阿灿跟阿欢不一样,阿欢开朗却也敏感,阿灿从小就被傅远瑱宠坏了,就是个骄纵的小公主,永远仰着头。

可我不在乎,她什么样都是好的,我可以为了阿欢去杀人,也可以为了她,只要她平安地长大,我下地狱都可以。

傅远瑱是真的很爱阿灿,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批阅奏折,可阿灿一叫,他就来了,陪着阿灿挑来挑去,最后父女俩回头来看我,我说我喜欢黄色那个,阿灿犹豫着说:「可我也喜欢粉色那个啊。」

傅远瑱抱起她,宠溺着说:「咱们听你娘的吧,她生气了,爹爹要哄好久的。」

「谁那么小气了,你们父女俩愿意放那两个就放,可别管我。」

傅远瑱刮了刮阿灿的鼻子,说:「看吧看吧,你娘现在在吃醋。」

「稀罕。」

随后傅远瑱大笑着抱着阿灿去放纸鸢了。

这几年,我知道怎样说话傅远瑱会高兴,可有的时候,我也有某一刻真的不经意就流露出最初嫁给他时的语气。

五月初六,是阿福出嫁的日子,我做主让她从宫里嫁出去,傅远瑱笑着答应,甚至让阿福享公主俸禄,以公主之礼出嫁。

我给她盖上盖头后,转身就去擦了泪,阿姐,你的女儿要出嫁了,我应该很开心吧。

阿福拉住我的说,哽咽着说:「姨母,你别哭,我要嫁给心仪的人,我要去过幸福的日子的,你别哭。」

她越说别哭,我的眼泪就越止不住,仿佛她出生就在几年之前,胖娃娃趴在自己肩头,酣睡着,口水浸满了我的衣衫。

「不能委屈了自己,你姨母是你的靠山,姨母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听到没有。」

黄昏时分,花轿离开承阳门,阿福属于自己的日子要开始了,我希望她过得像她娘一样,平平稳稳,甜甜蜜蜜。

傅远瑱站在我身边,揽着我的肩头,这两年,我渐渐重新习惯了这种亲密的小动作,他说:「我要让阿灿的驸马住进宫里,要不然阿灿就别嫁了。」

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眼里的温柔比这晚霞还要让人心动,我可想起了阿欢,如果她还活着,我也要给她找婆家,送她出嫁了。

「傅远瑱,不会再发生了对吗?」

他懂了我的意思,揽着我的手紧了紧:「谢谢你。」

谢我什么?原谅你吗,不,我没有原谅,只是愿意接受你,给阿灿一个美满的家。

自从阿欢和阿满走后,我开始恐惧夏日,时间没有抹去过往,它让过往更加沉重。

阿灿却很喜欢夏天,总是喜欢去荷花池那里,看着乘着小舟,清理荷池的小太监,阿灿就抱着我的手摇,说她从没坐过船,可我觉得那不安全,便没让她去,不知怎的传到了傅远瑱耳里,那年夏末太液池里出现了一艘乌篷船。

阿灿高兴地要我和傅远瑱一起上船玩,我正要拒绝:「天凉了,小心着了风。」

傅远瑱却说:「披个斗篷就好,你不是也没做过船吗?」

我被父女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劝着,最后上了船。

傅远瑱自己划着,阿灿伸手去够荷叶,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好的一家人啊。

「爹爹好厉害,还可以划船。」

我一边护着她,一边回她:「你爹爹骑马也很好。」

我回头看到那儿的时候,看见傅远瑱深深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随即又陪着阿灿。

可他却温柔地说:「这些年让你失望了。」

忽然鼻头一酸,怎么会不失望呢,我以为他会像守护江山一样守护我,可在他心里,江山在我前面啊。

「傅远瑱,我过不去。」

我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可是我的小女儿那么爱她的爹爹,我能做的,或者说唯一能做的,便是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让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有爹爹,有娘亲。

九月里,我哄着阿灿睡着之后,回身看见傅远瑱站在桂花树下,影子萧条又孤寂,仿佛那年在远山王府心动时一样。

我给他披上斗篷,转身就回屋里了,可他却抓住我,声音沙哑,说:「我们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我转身看着他,肩膀上落着几朵桂花,我轻轻给他扫去,努力笑着说:「你从前也像现在这么爱我吗?」

失去的东西才是最宝贵的,你从前没那么爱我的时候,我很爱着你,如今我不爱了,你却越爱越深,我们这也算是错过吧。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我笑着低了低头,深呼吸了一下,转身走进屋里。

我坐在床上,手撑着床让眼泪落不到衣服上,没一会儿就是一片。

过去的我怎么那么可笑啊,他最爱我的时候,不在过去,在现在,那以前那些回忆是什么,施舍吗,做戏吗,那些让我心动的瞬间,都只是我的,过去他没那么爱,所以舍得我的一双儿女,如今的他爱我,把我的女儿视若珍宝,我这一生,就是场错过吗?

十月金秋,阿灿得了场伤寒,每到换季的时候,凤仪宫里就跟打仗一样,生怕阿灿有点闪失,可她还是病倒了。

白天我一步不离地陪着,晚上傅远瑱坐在床边照顾着,就这样我的阿灿也没好起来。

十月十三,阿灿高烧不退,傅远瑱连朝都没上,一点一点地给阿灿喂药,我站在门边,咬着下唇看着,我不敢往前,我不敢看阿灿苍白的脸色,因为我知道,都是因为我,阿欢和阿满的离去,我可以怪王惜夏、可以怪栗梅,而阿灿不行,是我怀她的时候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喝药,没有顾忌肚子里的她。

我曾跪在佛祖面前祈愿,愿我的阿灿可以长命百岁,可我做的罪孽太深重,佛祖不愿理我,所以我的阿灿全是因为我。

傅远瑱看着我,向我招手,我摇头,他放下手里的碗,向我走来,我脑子里瞬间的想法就是逃,我跑出屋,还没到凤仪宫门口,傅远瑱就拉住了我,我拼命挣脱,钗环散乱,可我真的面对不了。

「阿宁,阿宁,阿宁……」

傅远瑱一声声地叫着,仿佛要把一生的阿宁都叫完,挣扎之后,我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傅远瑱始终抱着我,可我终于认命地哭出来。

虞泱说她当时站在凤仪宫外,一步都不敢动,她说,她第一次看到人绝望时是什么样子。

「傅远瑱,我留不住她。」

我那么用力去留住她,可这道我生命里最后的光也要没落了。

「阿宁,我们还有以后。」

有什么以后?我原谅不了自己,凭什么让自己有以后。

「我知道你很爱阿灿,所以你怪我吧,是我,因为我她才一出生就带着弱症,我努力了,她的每一口东西都是我喂的,我就算去别处,也是等她睡着之后再去,我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我骄纵着她,可没用,什么用都没有,她还是不行了,你不说我都知道,她快要死了,她才三岁,话都说不清楚,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傅远瑱还是紧紧抱着我,我感受到一滴泪落在我的肩膀,他那么爱阿灿,肯定不会原谅我了。

良久,我冷静下来,腿已经麻了,可还是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走到她床边时,阿灿醒了,她伸手够我,我接住她的手,那么小,可那么冰冷。

太医跪在一旁说着娘娘恕罪,他们有什么罪,有罪的是我,带你来到这个世上,却没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

「娘不哭,阿灿想看娘笑。」

我露出笑脸,可我知道这并不好看,我说:「阿灿啊,你好起来,我们去扑蝴蝶,我给你做很多好看的首饰,要好好长大,像阿福姐姐一样,嫁一个很好的人,你阿福姐姐传信来说有身孕了,你马上就要当小姨,你给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起乳名,然后陪着你玩,好不好。」

我边说边哭,我描绘了那么美好的未来,可我的阿灿等不到了。

「娘,我想要爹爹。」阿灿有气无力地说着,几乎都是气音。

傅远瑱蹲在床边,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整理着她额上的碎发,他压抑着情绪,表现得尽量轻松,说:「怎么啦,想爹爹了?」

「爹爹,不要让娘生气。」

我别开脸,她那么小,说的话都含混不清,可我听明白了。

「爹爹怎么会让娘生气呢,你要好起来,等爹爹惹娘生气的时候,你要帮着爹爹哄娘,好不好。」

我的阿灿笑了,可是接着她闭上了双眼,我再怎么叫也不会醒来了。

我的阿灿,就这么走了。

傅远瑱把阿灿的手放在嘴边,痛哭起来。

我当了三次母亲,傅远瑱当了三次父亲,我失去了三个孩子,而他也是。

「傅远瑱,对不起。」

我把你的女儿弄没了。

我起身走出全是药味的屋子,我看着院里所有的人都在哭着,我看见虞泱跑过来抱住我,可我挣脱开,就往前走,走到太液池,那里还停着那艘乌篷船,我看见船上的阿灿笑着说,娘,你快来,我往前走,往前追,可阿灿越走越远,我再也找不到阿灿了。

第二天醒来时,宫里已经全都挂满白布,阿福坐在我的床边,看见我醒来要扶我,她说:「姨母,喝点粥吧。」

我点点头,问阿福:「为什么这里都是白布啊,谁死了?」

阿福没端住那碗白粥,撒了一身,她没有去管,而是上前抓住我的手,她说:「姨母,你怎么了?你不知道是谁吗?」

「傻孩子,我一觉醒来就全是白布,怎么会知道是谁啊。」

阿福没有回我,而是转身离开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白粥还没喝完,傅远瑱就来了,他皱着眉看着我,可我不想看见他,别开了头,他走在床边的凳子上,轻轻叫了我一句阿宁。

我回过头,看着他,他眼尾的皱纹更深了,眼下全是乌青,我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

随后他就走了,留下阿福陪着我。

晚上,凤仪宫的所有人都不让我出院子,我也没再非要出去。

过了子时,我依然没有睡意,披着件衣服去了院子里,是一轮圆月。

傅远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看向月亮,他走到我身边,给我整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衣服,他叹了口气,说:「阿欢和阿满应该已经接到了阿灿,阿宁,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我不骗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我装作无事发生,可漏洞百出,以前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问阿灿怎么样了,凤仪宫人人皆知,我只能骗自己,我的孩子没有死,那样我便能给自己个理由,才能活下去。

傅远瑱站在我身旁,陪我看了一晚的月亮。

半个月过去了,阿灿葬在了哥哥姐姐身边,可傅远瑱再没来过凤仪宫。

夜里,我看着被云彩遮得模糊的月亮,月白说天太冷了,让我进屋吧。

「月白,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个错啊,娘走了,爹爹替我顶了罪,阿姐为我而死,儿子女儿一个也没留住,谁的一辈子会过成我这样啊,其实阿灿还在的时候,我有想过和傅远瑱走一辈子的,可阿灿走了以后,他一次也没来,我就想着,算了吧,我和他就算了行吗。」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没有说破,他们配合着我演这场戏。

月白带着哭腔,说:「娘娘,您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去找他们好不好,我好想他们啊,阿灿那么小,就在我面前断了气,阿欢最后连句话都没说,我的阿满到死都以为我只喜欢他妹妹,那种眼睁睁看着孩子一点一点没了命的感受,我每个夜里都要感受,我怎么这么没用啊,当初护不住阿满和阿欢,如今也留不住阿灿。」

「娘娘,您还有福安郡主,还有小远山王呢。」

「你说,是我把他弄丢了,还是他把我弄丢了。」

月白擦了擦眼泪,挤出了个笑容说:「娘娘您晚上没吃多少,我给您去熬点粥,好不好?」

「阿满和阿欢还没见过阿灿呢,他们长得像,在天上会相认吧。」

月白抱着我哭起来,而我的泪,在一夜又一夜里流尽了。

我看到凤仪宫的门口有一道影子,我知道那是傅远瑱,他不是没来过凤仪宫,而是没有踏进来过,我在夜里坐到多久,他就陪我多久,可是傅远瑱,我不想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你的好,你的不好,你的错,你的利用,还有你的爱,我都不想要了,阿灿是我给自己留在你身边的理由,可如今这个理由没了。

腊八节那天晚上,我坐在太液池边喝着梅酒,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大醉过了,以前身边有孩子,我总会在伤心到极处时看见他们的笑脸,就觉得过得去,现在,再也没有一个孩子会叫我娘了。

我看见傅远瑱站在我对面,他穿着一身玄色衣服,在黑夜里不仔细看就会看不到,他看了一会儿,就疾步走过来,把我手里的酒壶拿走。

我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这个我爱了半生的男人,真好看。

「这些年,我对你挺好的吧,除了阿灿,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觉得这些年你开心吗?」

「阿宁,你要明白我爱你这件事没有算计。」

我的泪从眼角滑落,我宁愿你是算计着我,我不想你是没那么爱我,因为你算计我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恨你,可你不那么爱我却是我受不了的。

「我一直觉得我人生里最耀眼的时候,是刚认识你的十五六岁,那时候我就跟阿灿一样,温暖着,闪亮着,可你竟然没那么爱那个苏景宁,而是如今破烂不堪,没有一点光亮的我。」

傅远瑱轻轻地抱住我,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从来没有变过啊,可过去我错了,我觉得你不会离开我,可阿欢和阿满走后,我知道你会走,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我们有了阿灿,我只能倾尽所有的补偿,我想要让你回到东宫的那几年,想让你回到当初大街上,问我冷不冷的姑娘。」

我渐渐安静,抱住他的腰,很轻很轻地说:「已经晚了啊,我们……错过了。」

那天他抱着我回了凤仪宫,我们坐在窗边的榻上,和彼此说着最后的话,他也知道,他留不住我了,所以他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着我,而我任由他抱着我,在他肩头留下一大片泪水,眼前这个男人,我只见过他哭了三次,一次是阿欢和阿满去世,一次是阿灿去世,现在是我要离开他。

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宫里活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怎么投下的太液池,因为我心里清楚,我不想活了。

同时,我意识到我无法在他身边过下去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牵连就是阿灿了,如今阿灿也离开了,我不愿再在这个宫里,也不愿和他携手一生了。

可阿姐走之前给我说,让我照顾她的孩子,我不能食言,所以只有离开,离开这座宫,在后悔里度过下半生。

「傅远瑱,你把我弄丢了。」

「我知道。」

「傅远瑱,我遇见你的那天,是我及笄的前一天,在那之前,我见过京城里的各种朗朗少年,我都不喜欢,可遇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那样不同,和我爹爹一样,浑身都是气概。

」阿姐初次嫁人之后,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我爹爹曾在阿姐离家的第一年除夕夜里,喝了一夜的酒。后来他说,只要我以后过得快乐,只要我喜欢那个人,他都会答应。

「刚嫁给你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知道你是能护我一辈子的人,你包容我,我也以为我理解你,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

「嫁给你的那天,凤仪宫里燃着一对太子才能用的龙凤烛,我跟嬷嬷说,让她撤了换一对,我以为你不愿意参与朝堂争斗,可后来我知道了,你还是喜欢权力的,甚至胜过我,你明明可以让那些女子不出现在我面前,可你为了权力,牺牲了我,可你又爱我,你晾着那些女子,可在我的阿欢差点没了的时候,你让我忍着,你应该知道到最后我没有忍,我杀了那个女人,可好像你不在乎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看着你受伤的样子,看了一夜,最后决定原谅你,当时你睡着的时候,我跟自己说,只心软这一次,可是没想到,未来的你让我如此失望。

「我想要看透你却也害怕看透你,我怕我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其实不爱我,更怕我爱了这么多年,只是爱了一个假象。

「我的父亲死在莫须有的罪责里,我的阿姐死在骨肉死别的痛苦里,我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原谅。

「我们有三个孩子,都是因为我们而死,傅远瑱,我不能原谅自己的,也不能再原谅你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傅远瑱,我们不是少年时了,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没了当初的义无反顾,你也不再是那个怒马少年,所幸,我们两个欢愉过,如此结局,也算潦草,可我走不下去了,我不想日后对你心生怨怼,也不想看到你鄙弃我的一天,就此,我们两个就算了,我记得你的好,你也不要忘记我们的过去,相忘于江湖,比相看生厌要好得多不是吗,你好好过,我想去看看少时想看的风景,你守好万里江山,我们从此再不相见。」

这些话,我斟酌了无数遍,可当说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轻松,仿佛在心里悬着的那把刀,终于割开爱恨,我不必每天纠结他爱不爱我,他有多爱我,我恨不恨他,我能不能原谅他,也许这个结局是走出死局唯一的出口。

我们两个一夜未睡,看着月亮一点点寂灭,看着朝阳一点点从东边爬起。

第二天,我叫来虞泱,我说:「我让傅远瑱给你复位,到时候你多照顾照顾阿福,还有彦玦,多关心点,我也就只能拜托你了。」

虞泱抓住了我的手,眼神里含着泪,这几年,我们开心的时候太少了,她以为我不想活了在交代遗言,死是种解脱,太轻松了,我给自己的惩罚是后悔一生,无法补救。

「阿宁姐……」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我只是要离开了。」

那天,我看着虞泱的背影,直到消失,我淡淡地笑了笑,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我叫来月白,可月白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娘娘,我陪着您,我也不嫁人,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偷偷跟着。」

我犹豫了,我不想再有人为了我,赔上一辈子,所以随她,等安顿下来,再给她找个人家,让她过自己的一生。

傅远瑱,如果你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不会在胡思乱想里蹉跎了爱意。

我离开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天上大雪纷扬,落到我的银白色斗篷上,仿似我第一次遇见傅远瑱时的样子,莽莽撞撞开始了我的一生。

我回头看向宫城,这里填满了我的爱恨,我要永不回头地离开这儿了。

永昌六年的除夕,我已经离开京城了,和月白在驿站里简单吃了一顿饭,坐在窗边看着农家小孩和父母兄弟放爆竹,他们平凡,但他们很快乐。

如果当初他真的带我离开,我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日子啊。

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爆竹声声,笑语晏晏,我看着别人的热闹,度过了永昌六年的最后一天。

后来,我去了江南,少时门客所说的景色,我也算亲眼见到了,小桥流水,日子那样平静,我买下了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门口长着两棵海棠树,院里有一树桂花,每当海棠花开,我便思念阿灿,每到桂花散香,我便怀念阿欢。

对于阿满,随着时间推移,我的愧疚就越来越深,我竟然不记得他热衷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的阿满从会认字起,永远捧着一本书,我记得他有一年生辰,我问他想要什么,他摇摇头,说他什么也不缺,可吃完饭,送他走出凤仪宫的时候,他回头问我什么都可以吗,我笑着说,当然了。

他说:「我前几天听曹师保说江南有一套很难得的孤本,我可以要吗?」

我记得我摸着他的头,信誓旦旦地说:「阿满想要,娘就给你找来。」

可没等我找到,我的阿满就不在了。

来江南的第二年,偶然得知明德书院里的石先生有收集,我便三顾茅庐,可石先生并没有给我全部,我想着不着急,等我老了,走了之前我给阿满讨到就好。

江南很好,冬天没有京城那般寒冷,也不常下雪,挺好,这样我就不会想起傅远瑱,我们所有的过往里,好像都伴着一场大雪,看不见,便可以不想念。

听说宫里有了很多新人,可他没有废后,大朝也没有新的皇子公主出生,只是阿福和彦玦经常出入宫廷,大朝百姓生出传闻,说傅远瑱有要把皇位传给小远山王的心。

我不想再去猜测他的心思,他是个很合格的帝王,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

来江南的第三年,月白嫁给了一个进士,我给荼白写信,没多久李元山就托关系把月白的夫君安在了京城当值。

月白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隔壁大娘人很好,会做很多江南糕点,每次都会给我送点,她曾问过我,她说:「姑娘,我看你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长得也漂亮,怎会独自一个人生活啊。」

我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我从小拥有太多,多到觉得那才是理所应当的日子,可走过半生,才明白,是我没用,我的悲剧,赖不到别人。

我无牵无挂,非说还牵挂着谁,可能是阿福和彦玦,可能是阿泱过得好不好,而傅远瑱,我知道他不会过得差,可能他会重新爱别人,有新的孩子,他的江山安稳,应该不会想起我这个离开他的人吧。

我三十四岁那年,在巷口看见一个很像傅远瑱的身影,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他了,所以我并不确定。

也是那个月,我在街头给一个追债的姑娘赎了身,姑娘说要伺候我,留在我身边,可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那个姑娘就天天在我院门口坐着,我还是狠不下心,最后留下了她,她才十二岁,如果我的阿灿还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支支吾吾,说:「我没有名字。」

穷苦人家很少有给小孩起名字的,尤其是女孩。

「这眼前海棠盛开,你便叫长春吧。」

后来,小姑娘办事很利落,有时候还会出现宫中才会有的习惯。

也许那次看到的就是傅远瑱,而长春也是他送来的。

我苦涩地笑着。

我好不容易割舍下你,也不愿意再回到过去,我不再是那个大着胆子,问你冷不冷的姑娘了,说起来,也是拜你傅远瑱所赐啊。

我四十一岁那年,荼白来信,说她的儿子中了榜眼,信的最后问我要不要回趟京城。我看着信出神,长春小心地问:「娘子在想什么?」

「长春,你在京城可还有家人?想回京城看看吗?」

长春急忙跪下,说:「我听不懂娘子在说什么?我是江南人氏,不曾在京城有家人。」

我没有再说下去:「起来吧,我随口说说的,那你陪我回趟京城吧。」

我看着长春隐隐露出的喜色,心里泛出酸涩,长春也不小了,回京城后,给她找户人家吧。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有回京城看看的想法了,阿福都生了三个孩子了,彦玦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我应该回去看看的。

在踏入京城,好像变了,可有些东西还在。

回到家时,福叔就坐在门口,远远地看见我,蹒跚着脚步接我,想一想,我已经离开京城十年了。

阿福抱着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女儿,身边跟着她的两个儿子,给我行礼,叫我姨姥姥,我看着孩子们玩耍,就不自觉地落了泪,如果我的孩子还在……会有孩子叫我祖母,叫我外祖母……

我离开时,彦玦还很小,如今真的很像他的父亲。

他们说,不让我回江南了,让我在京城他们给我养老,我没有回答。

回来的第三个月,我登上了城郊的云山,那里可以看见那座宫城。

傅远瑱,我说了永不相见,就不会再见你,远远看着我们曾经相依的地方,也算是为我此生所有的爱慕画上了句号。

三月开了春,我突然病了,其实也不算突然,这几个月,我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只是那天咳嗽,看着帕子上的血,我便知道,我终于要去找我的孩子了。

我跟福叔说,我要回江南了,阿福在我床边哭着,问我不能不回吗,我说:「人啊不是都说落叶归根吗,那是最好的归宿,阿福,姨母不配啊。」

我的父亲为我而死,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阿灿出生就那么孱弱,也是因为我,我怎么可以陪在父母身边,陪在儿女身侧呢。

阿灿生辰那日,我起身离开了京城,我把长春留在了京城,让阿福给她找户人家,长春哭了几场,也答应了,我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是皇上送到我身边的,如今我也活不久了,不必为我浪费时间,好好嫁人,好好过,日子是自己过好的,别像我。」

那天,我走出城门时,御林军立在两侧,我知道,傅远瑱来送我了。

「阿宁,你能不能见我一面。」

「我说了不再相见。」

明明柳树已经抽了芽,可天上落起了雪花,一阵风起,吹开了我的帘子,我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落雪,好像那年他迎着白雪回京的样子就在昨天。傅远瑱,我看了你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从此便开始了一生的错,在江南多年,我不再怪你,我怪白雪迷人,让我迷了心窍。

「我走后,记得找人帮我照看门前的海棠,还有院子里的桂花,石先生的藏书只剩一册就是全部了,你替我求求他,我怕见到阿满他会怨我。」

「苏景宁,我呢?」

他认真地叫我全名还是第一次,他问我,他呢?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独自生活了十年,光阴没有把他抹去,却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了。

我轻笑,任泪水流下,我说:「我们这辈子遇上,没有幸免爱恨,我们下辈子,不要遇上了。」

「苏景宁,我求你你下辈子还嫁给我好不好,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过,行吗?」

我捂着胸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想到最后,他记得的是我痛哭的样子。

「我不愿意。」

我们之间,我来生也不愿意再和你有牵扯了。

傅远瑱沉默了一会儿,很久很久,久到帘外的柳树芽上挂满了白雪,我听到他说:「阿宁,我带你去吃馄饨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原来他记得,那是我刚嫁他时,跟他说的,如今听起来,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时候的我真的很爱很爱他,也觉得傅远瑱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半生走过,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了。

「我很久没吃过了,已经不爱吃了。」我接着说,「傅远瑱,其实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都没有用了,我和你已经不是一碗你忘了那么久的馄饨可以挽回的了,或者说,我放下你了,如果我离宫的时候还有点恨你,到现在已经不恨了,我剩下的只是惋惜,那不只是你的少年时,也是我的。

「我知道你现在后悔了,可是没用啊,我也后悔,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嫁给你,后来后悔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善良了不能善良到底,最后害了自己的孩子,可如今我快要不行了,我终于醒悟,后悔有什么用呢,一切不都已经发生了吗,怪你,恨你,我的孩子,我的爹爹,我的阿姐就可以回到我身边吗?

「我想你也知道不可以,要不然怎么会这些年暗暗关照我却不来打扰我呢,你明明自己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那我们见不见面有什么必要吗?」

我听见有脚步声走到我的车边,他好像哭了,他说:「你的一生原本灿烂,因为我,才会过得如此伤痛,抱歉了。」

我眼里的泪从眼角滑落,嘴角却微微弯起,一阵风从帘外吹进,我裹了裹斗篷,轻轻地说:「不用了,我不想要了。」

什么时候放下他的呢,可能是看见江南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可能是自己过的第一个中秋节的时候,也可能是离开京城的那个除夕,我看着别人一家和乐的时候。

总之,我不恨他了,也希望下辈子不要再遇上了,这一辈子和他恩恩怨怨,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曾问过自己,遗憾吗?能不遗憾吗,我曾经拥有那么美好的时光,因为爱错了一个人,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能怪谁呢?王惜夏吗?栗梅吗?还是傅远瑱呢?

应该是傅远瑱吧,一切不都因为他吗,当然也是因为我自己。

他故作深情地对我,其实他没那么爱吧,他娶我的时候,「爱」这个字应该排在最后面吧,前面是权力、帝位、江山,反正不会是我。

他不拒绝任何可以给他带来权势的女人,王惜夏是,洗竹苑里,先皇给他安排的女人都是,可是他却用他以为对的方式来爱我,最后,毁了我,害了我的儿女,让我的爹爹和阿姐枉死。

每当午夜时分,我想起阿姐离开的样子,我就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了一个「爱」字,横冲直撞了这么多年,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和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一过就是十五年,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我活该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什么时候不恨他的呢,我清楚记得是我登上云山,再一次看到那座宫城的时候。

他生于那座灰暗的后宫,没人教他怎么去爱别人,因为他的幼时没人爱过他,他也曾想过一辈子活在边关,做一只自由的海东青,可命运带给他的玩笑太过沉重,所以他不甘心,他知道只有权力可以让他支配他的野心,可是他的小时候缺少了太多爱,他的世界里光亮太少了,所以我出现的时候,他像是抓住了稻草,拉着我一起沉入深渊。

我有时常想,他过得累吗?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连爱都是曲折蜿蜒。

后来他后悔了吗,应该有一刻吧,他自己把自己曾经拥有的美好人生全部亲手捏碎,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惩罚自己,也许某个瞬间,他懂得了什么才是爱,可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小时候喜欢吃糖,可是我娘总不让我多吃,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第二天我可以多吃一块糖,长大后,面前再多的糖,也吃不出儿时的甜蜜了。

傅远瑱,你的一辈子太苦,可我的一辈子,也因为你,不复我曾经的美好了。

有次拜佛,主持曾跟我说,爱恨皆为因果。

我不想和你有下辈子,那么这辈子我便不恨你了。

此生再无韶华,来世生生不见。

我们之间应该是一场错过吧,他利用我的时候,我选择在他身边,等到他想要真心待我了,或者说,我开始在江山前面的时候,我不相信了。

我们纠缠一生,到底没有终老的缘分。

回到江南的第四天,郎中说让家里准备后事吧,可我在这儿,哪里有家人,悄悄地来到这里,也悄悄地从这里离开。

我从枕头下拿出多年前爹爹给我写的信,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勇气打开,如今要走了,总要看一看的。

阿宁啊,你出生的时候,外面刮起了好大的风,那时候我就想,你的出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你娘生你不容易,你出生时很孱弱,我生怕你夭折,所以一辈子不信神佛的我跪了佛,跪了神,好在你健康地长大了,我看着你和你阿姐开心,幸福,爹就觉得这辈子是值得的。

爹知道,你不会去辩解,你想要跟着阿欢和阿满离开,可是阿宁,你理解爹,你接受不了你的孩子离去,爹也接受不了我的孩子离去,没有一个父母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先自己而去。

这一切都是爹的选择,你没有错。

往后只有你和你阿姐了,原谅爹,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娘离开的时候说,让我把你们姐妹俩护好,你也知道我听你娘的话,我护住了你,你娘也会同意的。

阿宁,好好活下去。

我任泪水浸满枕头,这么多年了,尽管心里知道我爹会说什么,可真的亲眼看见,却也实在承受不住。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深情难报,如今唯有来生。

夜里,我仿佛看见了傅远瑱,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笑了笑。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想给自己一个春天,来生做个一直灿烂的人,不要再过这样的一生了

我和傅远瑱在冬日相遇,大雪纷飞的时候,如果一切发生在春日里,是不是会有个好的结局。

若是春景,便没有风雪,只有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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