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说的话,恐怕奥地利比普鲁士更具有德意志的「民族传统」。
相比德意志各邦国从中世纪以来创造的商业、科学、艺术、哲学成果,17 世纪方才诞生的普鲁士军国主义不过是德国文化中的一朵奇葩。
只是因为普鲁士取得了政治上的胜利,而这一制度又支持了德国的两次世界大战,普鲁士军国主义才最终喧宾夺主,成了现代人眼中德国的「传统」。
直到普法战争(1871 年)之前,人们对于「德意志」的总体印象都是,在学术和艺术上富有成就,但是在军事上比较孱弱。
20 世纪初的德意志知识界也喜欢把军国主义视为罗马或拉丁威权传统的一部分,而不是日耳曼人的文化特征。
而且,就算只看勃兰登堡-普鲁士国家,在 18 世纪军国主义成型之前,它也基本上是个贵族制东欧弱国,主要依靠外交手段捞取利益,在战争中建树不多。
总的来说,普鲁士军国主义是 19 世纪德意志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方才取得优势的一种「新传统」。
军国主义支持普鲁士打败了奥地利,也借机让自己盖过了奥地利和其它邦国的多元传统。
但是,其它传统并没有因为军国主义崛起而减弱。
倒是军国主义本身,随着历史的发展,消退到了它本来应有的位置——德国若干文化传统中的一个地方分支。
这篇我将转向德意志人,简述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发迹和鼎盛,以及它在德意志民族神话中的地位。
一、去结婚吧,幸运的勃兰登堡!——军国主义之前的普鲁士
假如有一群德军军迷不幸穿越到了 1640 年的勃兰登堡选侯国,眼前的景象可能会让他们信仰破碎,大吃一惊——毕竟这是当时欧洲经济上最贫穷,军事上最孱弱的邦国之一。
诚然,勃兰登堡是帝国的七个选侯国之一,具有一定的国际影响力,从名义上的面积来讲,它也是帝国内部的一个大邦国,但是它压根没有什么实力。
作为 9-13 世纪日耳曼人东扩开垦出的一块「殖民地」,此处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沼泽横生、道路稀少、沙暴洪水繁多。
勃兰登堡没有南德意志的金融,没有西德意志的城市,没有北德意志的良港,还不像隔壁萨克森一样家里有矿。
邦国内的农奴制根深蒂固,甚至还在不断加强。
贵族庄园主们是国家的真正主人,选候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的「首席地主」,财税和人力命脉都掌握在他们手里。
选候的领地支离破碎,不同领地还有不同的自治传统和等级议会,让选侯寸步难行。
宗教改革在其它新教邦国增加了诸侯的权力,在勃兰登堡却增加了贵族的权力——因为教会土地大多落入了贵族而非选候手里,而选侯还失去了利用贵族和教会矛盾的机会。
此外,大多数百姓信仰路德宗,而霍亨索伦家族信仰加尔文宗,宗教差异又增加了民众对统治者的敌意。
邦国的各个城市,包括柏林在内,都小得可怜,在汉萨同盟衰落后还发生了萎缩。
从经济基础和社会结构来看,1640 年的勃兰登堡选侯国是一个典型的中东欧贵族国家,像是一个大号的梅克伦堡,或者一个小号的波兰。
邦国拥有的常备军最高不超过五千人,遭受三十年战争(1618-1648 年)后更是连两千人的军队都维持不住。
在战争期间,瑞典和帝国军队肆意在邦国内部驻扎、穿行、劫掠,百姓苦不堪言而选候无能为力……
在当时来看,勃兰登堡选侯国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虚弱小国,至少是七个选侯国当中最没存在感的一个,长期来看甚至难免被吞噬或者瓜分的命运。
然而就是这个地方,成了普鲁士军国主义乃至现代德国的摇篮,这是德国历史上的重大意外之一。
在 17 世纪上半叶,霍亨索伦家族的主要策略是通过联姻收集领地。
和哈布斯堡一样,霍亨索伦也是下半身战术的一把好手。
通过联姻,霍亨索伦家族在 17 世纪上半叶获取了莱茵河下游和波罗的海海边的许多领地,其中最重要的是普鲁士公国(作为波兰的附庸)。
在三十年战争后,勃兰登堡依靠法国的支持又得到了一些新领土,这些外交成果让勃兰登堡选候成为领地最多的德意志大诸侯之一。
但是,这些领地在空间和组织上都是支离破碎的,勃兰登堡作为贵族制农奴国家的性质也没有发生过变化。
从这一点来说,勃兰登堡又像是一个微缩版的哈布斯堡国家。
无论如何,这时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国家,都和「战斗力」这个词沾不上边——这其实也是当时整个德意志的写照。
就在这时,霍亨索伦家族史上最重要的男人登上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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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军迷眼中的勃兰登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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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真实的勃兰登堡
二、大选侯——普鲁士军国主义的起源
1640 年,年仅 20 岁的腓特烈·威廉接管了这个积贫积弱、摇摇欲坠的国家,他将统治这里一连 48 年。
当他即位的时候,勃兰登堡只有不到五千军队,其中大多数还都是不久之后就会因为缺饷而离开的雇佣兵。
当他死去的时候,勃兰登堡已经拥有多达三万名训练有素的常备军。
后世称呼他为「大选侯」——霍亨索伦家族事业和普鲁士军国主义的缔造者。
一开始,面对勃兰登堡、波美拉尼亚、普鲁士等地强大的贵族阶层,腓特烈·威廉同样一筹莫展。
拥有免税特权的贵族们十分抗拒选候的财政要求,作为交换,腓特烈·威廉允许他们加强对农奴的控制,以换取一笔收入——这对于君主来说相当危险,因此完全谈不上胜利。
在大选侯即位的第 15 年,转机终于到来,这次机会就是波兰和瑞典之间爆发的小北方战争(1655-1660 年)。
腓特烈·威廉借用战争状态大量征税,扩充军队数量,同样重要的是,勃兰登堡站到了胜利者瑞典一边,免于受到战败的惩罚,还获得了普鲁士公国的主权。
在战争之后,腓特烈·威廉的权势迈进了一大步,战争期间的征兵和征税制度,以及军事官僚机构都常态化了。
等级会议进行了反扑,腓特烈·威廉也被迫让步,但是不可逆的变化已经发生了。
在战争之后的几年当中,腓特烈·威廉又对普鲁士的亲波兰贵族痛下杀手,此时的大选侯拥有超过两万人的军队,地方势力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然而,腓特烈·威廉的一百万臣民需要供养多达三万军队,这就意味着,横征暴敛都难以维持军费。
大选侯及其接班人为了筹集军费采取了新策略——给外国人充当打手换取资助。
于是,勃兰登堡-普鲁士首先在法荷战争中支援荷兰人,换取后者的金援。
战争结束后又接住了路易十四抛出的橄榄枝,一手收钱,一手在皇帝选举中为法国国王投票。
《南特敕令》取缔之后,法国和勃兰登堡交恶,选侯又回到了皇帝身边,帮助奥地利在大同盟战争(1689-1697 年)中对抗法国……
1700 年,左右逢源的勃兰登堡选侯(此时腓特烈·威廉已死,统治者是他的儿子腓特烈)终于得到了一个大奖品——为了换取选候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1714 年)当中的支持。
神圣罗马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将普鲁士的地位从公国提升到王国。
虽然勃兰登堡普鲁士国家的中心仍然在柏林而非柯尼斯堡,但是此时此刻,选候可以借用后者的名义称自己为国王了。
这对于霍亨索伦家族来说,是个历史性的胜利。
但是这一切成果,主要建立在普鲁士的外交而非军事成果上,军队发挥的主要作用,是充当外交筹码,而非在战场上取得胜利。
在腓特烈·威廉开创的普鲁士军国主义当中,军队制度来自瑞典(大选侯是古斯塔夫二世的侄子),重商主义来自荷兰(大选侯曾在低地居住),而官僚机构来自法国(大选侯是路易十四和柯尔倍尔的朋友),和中世纪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或者德国其它传统都关系不大。
在 18 世纪,普鲁士军国主义将走向成熟,也将面临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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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选侯」腓特烈·威廉。普鲁士国家的真正缔造者,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开创者。他的历史地位和他在中文互联网世界的名声并不匹配,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即人们普遍对勃兰登堡-普鲁士国家的早期历史缺乏认知。
三、一场几乎失败的实验——普鲁士军国主义的鼎盛
在 18 世纪霍亨索伦诸王的统治下,普鲁士以军队为中心的国家机器逐渐巩固。
军队在挤压贵族自治权利的同时,也把他们吸收进来,让他们成为军官集团的主体。
由此,普鲁士得以在农奴制不动摇的情况下,从贵族国家转变成了军事官僚国家。
军国主义造成的后果,对内是严苛统治,对外是投机冒险。
普鲁士的兵役是全欧洲最严酷的,许多人躲进沼泽逃避兵役。
为了打击逃亡者,并扩大农业产出,普鲁士又开展针对沼泽的开垦运动,进行开垦的主力也是军法伺候下的士兵。
土地开垦完毕之后,普鲁士就利用免费土地吸引移民,从而为本国增加士兵和财税来源……
普鲁士的移民广告在各邦国引发了愤恨,在其他德意志王公眼中,普鲁士就是一台穷兵黩武,诱骗人民的战争机器。
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1740-1748 年)中,普鲁士抢到了西里西亚,因而在七年战争(1756-1763 年)中遭遇报复,险些在俄国、奥地利、法国的联手打击下瓦解……
18 世纪普鲁士最著名的君主腓特烈二世就是这一切的亲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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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腓特烈二世,最知名的普鲁士君主。他其实只是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实践者而非创建者,他在七年战争中的外交冒险也曾让普鲁士陷入危机。腓特烈二世生前创办的国家企业,在耶拿战役后基本全部破产——这也是 18 世纪普鲁士封建军国主义的一个写照。
在法国革命时期,参与三次瓜分波兰的普鲁士已经成为德意志第二大邦国,但它的军国主义体制在德意志并没有代表性,在欧洲也是独一无二的。
奥地利仍然是德意志的名义领袖和主要代表,普鲁士在外交政策上也向奥地利看齐。
在之前的一个半世纪当中,普鲁士一路逢赌必赢,顺风顺水,主要靠的是外交而非战场上的胜利。
1806 年,普军在耶拿战场上被法军击溃,暴露出了普鲁士军国主义外强中干的实质,这次失败让普鲁士一度沦为拿破仑的附庸和缓冲国,也让幸存下来的普鲁士走上了军事改革和社会改革的道路,也让「德意志不善战」成了之后半个世纪人们的印象。
在 19 世纪上半叶,德意志各邦涌现了大量杰出的学者和艺术家,黑格尔、马克思、兰克、贝多芬、莫扎特、海涅等名字数不胜数。
德意志在文艺领域拥有巨大声望,但是人们对战争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拿破仑时期,记住的是普鲁士和奥地利的狼狈不堪。
1860 年,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就在自己的大作《战争与和平》中调侃说「大家都打德国人。他们打不赢任何人。他们只晓得互相杀戮。」
然而也正是在 1860 年代,普鲁士军国主义重新开始表现出威力,经过半个世纪的改革,军国主义已经不再是普鲁士的内核,而只是其特征。
也正是凭借现代化而非封建的军国主义,普鲁士接连击败了丹麦、奥地利、法国,在 1871 年实现了统一德意志帝国的目标。
德国统一之后,普鲁士军国主义空前成为了德意志的象征,然而这只是政治优势带来的假象。
德国是一个拥有多元传统的国家,其中许多传统都比普鲁士军国主义历史更加悠久。
1871 年德国统一前后,就有许多厌恶普鲁士的自由主义者离开德国,前往美洲。在 1870-1878 年间,俾斯麦发动「文化斗争」对付罗马天主教会,试图打压南德意志诸邦国,最终没能得手。
在俾斯麦当政期间,这位「铁血宰相」一直在外交方面做出巨大努力以避免战争,因为他深知穷兵黩武会给德国带来灾难性后果,灵活的外交、有感召力的文化以及有活力的经济才是虚浮的普鲁士军国主义背后的隐线,也是德国最可靠的内核。
然而俾斯麦的方向并没有得到贯彻,在 1914 年,德国最终被军国主义拖入了深渊…….
就在本国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知识界的主流观点还认为,现代世界是罗马威权主义传统和日耳曼自由联合传统的结合,军国主义是「拉丁人」的发明,而非「日耳曼人」的传统。
讽刺的是,短短几十年之后,许多人已经习惯把军国主义认定为德国的特征了。
同是德意志民族,为什么普鲁士音乐方面不如奥地利?
同是德意志民族,为什么普鲁士哲学方面不如莱茵兰?
同是德意志民族,为什么普鲁士金融方面比不上瑞士?
多几个维度比较,就会发现,普鲁士反倒可能是最不够「德意志」的地方。
而普鲁士军国主义,就像是一个生得最晚,抱错产房,却用哭声吓到了所有人的大头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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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铁血演说」的俾斯麦深知,外交如果不比军事更重要,至少也是同等重要。复盘德国统一历程不难发现,勃兰登堡-普鲁士国家在外交上比奥地利常常更加灵活,也更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