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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难为

我胞妹封后那天,我因通敌叛国被狗皇帝砍了头悬挂于城墙之上,以震君威。

而我的复仇,十六年后才正式开始…..

 

1

暗黑的地牢中,我满身血痕瘫软在地。

审问我的刑官扯住我的头发逼得我仰头,然后我看到了穿着红色吉服的谢琛,上面的金丝龙纹随着步幅摇曳。

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为什么要放走宇文赟?」

我看着自登基以后性情大变之人,喉间刺痛发不了声,狱卒在前两刻刚给我灌了药。

「你还在护着他,既然如此,那我也留你不得。」

话落,谢琛接过随侍递过的大刀,手起刀落我的头滚落,随之滚落的还有我喉间藏匿多年的莹润软珠……

谢琛冷冷看着一地鲜血,命人一把火将我尸身烧为了灰烬。

 

翌日,暗卫抱来刚出生的婴儿。

「陛下,这是麒麟将军的孩子,是个死胎……」

话尚未尽,婴儿啼哭声起,我在一百六十余口人的泣血哀嚎中睁开了眼睛,朝着面前的九五之尊缓缓一笑。

狗皇帝手指抚着我的脸,阴恻恻的笑了:「死胎复鸣,藏龙现形么?」

他将我关在日音阁做死士培养,留我性命却不敢让我示人。

我年满 9 岁,狗皇帝让舒贵妃给他的皇子挑选暗卫,舒贵妃选了我。

九皇子小我两岁,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因为舒贵妃的受宠,九皇子身边祸端不断。

我首次出现,从疯狗嘴下救下九皇子,就把他扔地上,引了侍卫过来处理。

九皇子仿似很兴奋,又很没眼力见儿,回了寝殿不停的喊十一十一。

我站在檐上冷冷看着。

他从怀中捧出一堆瓷瓶,抬头讨好的笑。

「十一,你的手……流血了,我……我找母妃要了……很好的药膏……」

我看看自己手背,一道小划伤。

我从檐上跃下,收走了那些瓷瓶,在他笑容绽放的时候松开,任那些瓷瓶摔得粉碎。

我怨毒的看着九皇子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里畅快而开心。

我是在迁怒,但是我忍不住。

自那以后九皇子开始习武,异常勤奋。

教导他的武师是狗皇帝以前的老师,一招一式间,我仿佛看到狗皇帝小时候。

权利和欲望,让原温润平和的皇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摈弃信仰、残忍自私的暴君。

有其父必有其子,九皇子是否也会如同他一样?

这也让我无比的讨厌九皇子。

狗皇帝的三儿子在骑射场,以切磋为借口,堂而皇之的带着人对九皇子进行殴打。

九皇子毕竟年幼,双拳不敌四手,被摁在地上。

小孩子小打小闹,我不想管。

但是三皇子恶毒的拿了弓箭,将九皇子当成箭靶瞄准。

我也搭了弓,三箭齐发,一箭射入了他的发髻,一箭定在他裆下,另一箭穿了他的手掌,他的手废了。

恃强凌弱,心肠歹毒的人不配拿箭,就像狗皇帝不配为君主。

三皇子惨叫一声,捂着手,现场乱作一团。

太子谢渲负手而至,或是从小便被委以重任,年仅 13 岁的少年已经拥有了远超自身年纪的沉稳,眉宇之间像极他战死沙场的外祖父。

我喉间哽咽,想我龚家从西凉建国之初开始世代为将,保家卫国,每一代将领血洒战场,唯独到我这一代。

不是死于战场的刀剑无眼、也不是败于战术不精,而是死于君主的猜疑和算计。

我的手指握拳,隐忍的立于暗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

太子看了眼大声哭嚎的三皇子,视线从九皇子身上直接越过投向了箭发方向的我。

九皇子不动声色走到太子身边,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拉着太子的衣角,「太子哥哥,三皇兄要杀我。」

最后,此事在九皇子的引导下,太子以兄弟之间竞技做了处理。

从骑射场回来,九皇子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说:「十一,你别怕,太子哥哥不会告知父皇的。」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我在为自己的行为后怕,可笑至极。

皇子之间的争斗狗皇帝不会管,因为狗皇帝信奉适者生存煞血四方的禽兽法则。

他在高位之上越走越偏,他的治国之道已经违背了祖上开创西凉的初衷。

2

我依旧厌恶九皇子,但是他却依旧像个傻子一样无端展现他的好意。

好看的物件、好吃的糕点、有趣的话本子,普通姑娘喜欢的,他都变着法子带回来,小心翼翼的拿给我。

我当着他的面扔掉,对狗皇帝的愤恨,在我羽翼尚未丰满之前,我只能从他身上得到报复的快感。

他眼中的无辜天真和示好戳到对他无端厌恶的我。

我自己明白,我厌恶他无非是他身上流着狗皇帝的血。

我在良心不忍和继续冷漠以对之间备受折磨,这种矛盾的拉扯在他某次宫学后得以止息。

当日清风徐徐,太子同他讨论政局,他问他:「阿衍,楚州暴乱,你如何看之?」

谢衍眉头微皱,答:「昔年楚州大旱,民众温饱尚未解决,苛捐杂税却同富饶之地同等,此乃诱因。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他说,「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

这一刻我刻进骨血的爱国情怀让我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偏执。

太子同样也是狗皇帝的孩子,只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我的胞妹,就被我另眼相待,可是九皇子呢?他有什么过?

同样流着帝王之血的人,有明君也有良将。

我不再刻意疏远,我指点他武功,教他兵法,授他用人强国之道。

看着他身量渐渐拉长,眉眼长开越发像那个人,我却始终无法将他同那个人彻底撇清关系。

我脖子间天生的红痕也越来越明显。

这些都提醒着我,我曾经的一腔热血换来的满门尽绝。

3

西历三十七年,舒贵妃怀着龙种惨死猎场,腹中胎儿被拖曳而出,内脏四分五裂。

狗皇帝震怒,下令聿邢监彻查,七日之内必出结果。

这一个必字,让结果真假难辨,就如同十七年前的通敌叛国案一样。

聿邢监在第五日就找到了凶手,是皇后身边的随侍李嬷嬷。

在聿邢监的酷刑下嬷嬷交代了诱杀舒贵妃的全部经过,包括八年前九皇子被疯狗袭击一事。

幕后指使,她始终三缄其口,最后自裁于公堂之上。

但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幕后对象直指皇后。

狗皇帝将事情压了下来,让李嬷嬷承担了所有责任。

他看向九皇子,「阿衍对结果可满意?」

这哪里是问,是在逼着谢衍接受这个答案。

谢衍紧抿的唇轻启:「李嬷嬷死有余辜。」

狗皇帝到底是怕了,因为那一方的赫赫战功和民心所向,即便后来因麒麟将军叛国被牵连,但是麒麟军依旧是西凉的中流砥柱,驻守北漠护西凉安稳。

而麒麟军只认龙家人,因龙跟天子称呼相重,后改为龚,即为同西凉共存亡之意。

皇城之中只有一个人姓龚,世人皆称之为龚皇后,是仅存的龚家人,也是我的胞妹。

狗皇帝不敢动。

万籁寂静的夜,谢衍独立院中,月光垂下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秋风萧瑟,吹得他衣袂翻飞。

他望着纷纷飘落的蔷薇花,清亮明媚的双眸随着那些碎花飞舞,最终沉入无尽的死水之中。

我轻声落于他身后,润了润嘴唇,却找不到适合此刻说出的话。

谢衍反是开了口,他问:「十一,你的心愿是什么?」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转过身,低头看着我,眼底湿漉漉一片。

我心中莫名被拉扯,抬手抚着他的眉角,我说:「殿下,不要怕。」

谢衍应了一声,我没有听清。

翌日,舒贵妃还未过头七,狗皇帝就迫不及待的带着谢衍去了奉国寺祈福。

狗皇帝怕死,里三层外三层护卫垒成铜墙铁壁。

皇帝出宫,发生意外的机会就会变大。

我跟在谢衍身边,心中有了计较。

谢衍却将我留在了宫中,临走之时,他看着我眉心紧蹙。

「十一,近日宫内恐不安宁,你就待在殿里,不要乱走。」

我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最后抱了我一下,说:「十一,等我回来。」

我甚觉讽刺,是以没有推拒他的触碰。

因为这四个字我对我的家人说过太多次,现在已无人可说。

谢衍跟着狗皇帝的车队浩浩荡荡的离开。

我将谢衍的话抛之脑后,借机去了凤栖宫。

4

我重生以来,皇后从未出过凤栖宫,除了太子狗皇帝不让任何人去打扰她,整个皇后寝宫如同冷宫。

我隐身入内的时候,皇后正凝视着宫墙之外的天空。

时光荏苒,那位追在我身后的巧笑嫣然的少女,已经蜕变成了端庄华贵的后宫之主。

可是若非迫不得已,谁愿趟入后宫这深潭。

「母后。」谢渲唤回她的神思。

她收回视线,静静的靠向了椅背,合上眼轻晃摇椅:

「皇上收了你的权,是吗?」

谢渲没回答,这是皇上给的警告。

皇后冷笑着睁了眼,满是讥讽:「他只信他自己。」

谢渲走至她身后,替她揉着肩,「李嬷嬷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主子会拿她当靶子。」

「谢琛想要舒予馨的命,李嬷嬷不过是个卒子。」

皇后看向他,笑了,「被他安在我身边十几年的狗。」

谢渲应了一声,「可是母亲,我还是没有找到……」

皇后像是早就知晓了一样,「他既然能藏了她,必然不会那么轻易让我们找到的。」

「但是我已经有了线索。」谢渲语毕,眼底精光一闪,桌上茶杯直直朝着我藏身的树间袭来。

我偏身躲过,却现了形。

谢渲速度极快的逼至我身侧。

我本无意恋战,奈何谢渲咄咄逼人,招招直击我面部。

我拔出身侧大刀,一招七星汇聚,手中刀身化作七片朝着谢渲招呼而去。

谢渲不但不惊慌,眼中反多了喜色,他抽出腰间长剑逐个打落。

原本假寐的皇后坐直了身子,双眸微眯,压低嗓子质问:「你为何会《龚式刀法》?」

我心中一紧,一时慌乱下意识的用了前世烂熟于心的刀法。

只是微微一走神,就被谢渲逮到了机会。

他一手扣住我拿刀的手,一手持剑横在我颈侧。

「抓到你了……」谢渲的声音吹拂在我耳畔,手上的钳制坚如磐石。

皇后已经徐徐起身,危险的朝着我踱进,头上的金步摇烁烁生辉。

在她的手伸向我面巾之时,我心一狠,不顾脖间的威胁挪动身子。

锋利的剑刃划破颈部皮肤,直接划伤了血管,血如水流。

「谢渲,留活口。」皇后寒了声。

谢渲显然也被我的行为吓了一跳,执剑往后退了半分。

我趁机抬脚踢向他的下身,借着他躲闪之际,飞身而欲去。

怎奈皇后竟是会武的,一个劈手,砍在我肩上,力道之大。

我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只是瞬间面巾被扯掉。

皇后愣在当场,「你……」

颈间血液快速的流失,我两眼发晕。

只见皇后慌乱的捂住我的伤口,命谢渲将我抱入内室。

「治好她。」迷迷糊糊间,我听到声音,「不要让皇上发现了端倪。」

再醒来伤口已经被包扎完全,皇后坐在我身侧,见我醒来,缓缓开口,「认识我吗?我是你的姑母。」

重生这事匪夷所思,解释起来难以让人信服。

不然一个从婴童时期就被当作暗卫驯养的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家仇国恨?

我,只有通过别人来确定我的身份。

她向我述说了前世恩怨。

她说,将军府的事情,狗皇帝一直瞒着她,直到七年前,舒贵妃到凤栖宫来耀武扬威说出了实情。

「我听完提着剑去质问谢琛,一剑刺穿了父皇的肩胛,他震怒就封了凤栖宫,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陷入回忆,龚蔚洇脸露忧伤,「十天以后,我放火自焚,被救了下来。谢琛威胁我他说若是她死了,他就马上杀了麒麟将军的遗腹女。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兄长还有留存的血脉,那就是你!」

她伸手摸着我的脸颊,「你长得跟我以前几乎一模一样。」

她说:「十七年了,谢琛的梦也该碎了。」

将军府本有两宝,一是西凉太祖赐予的八棱紫金锏,上可打昏君,下可斩奸臣。

二是太祖赋予将军府保管的遗诏。

在我们这一代由龚蔚洇和我分别保管。

狗皇帝当年就是太过忌惮这两样东西,所以不惜栽赃嫁祸灭了将军府。

现今,八棱紫金锏尚在龚蔚洇处,但另一件却随着我的离世不知去向。

遗诏是太祖皇帝给予龚家最大的特权。

5

只是,狗皇帝的梦还没碎,谢衍的心就快碎了。

狗皇帝在奉国寺受到伏击,暗卫首领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让谢衍带着他往回赶,却在回程途中再遇暗杀。

谢衍为救狗皇帝,身受重伤。

他被抬进王府的时候,面色惨白,当胸的一剑稍微偏了才没让他当场毙命。

我见到人心中蓦然一紧。

狗皇帝紧跟着进来,浓眉紧皱,眼底阴狠,挥退了其他人,「十一……」

我从暗处出来。

狗皇帝抬手就是一巴掌,我的半张脸瞬间就麻了。

「你可知错?」

知锤子。

我心中喊,面上无表情。

狗皇帝身边暗卫众多,我单枪匹马不是对手。

「朕是让你给九皇子挡刀的,不是让你到王府享福的。」

狗皇帝招手,他身后的暗卫首领如夜叉一般出现,身上血腥味犹在,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把她带回日音阁。」他顿了顿,面色阴戾,「别弄死了,朕留着有用。」

再回日音阁非死即残,我尚有任务未完,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首领袭来,却在看到我眼睛的时候顿了顿,我正欲拔剑。

「父皇……」床上的人醒了,谢衍捂着胸口欲起身。

狗皇帝斜睨他一眼,「躺着。」

谢衍还是挣扎着起来,「是我安排十一去了别处。」

狗皇帝眯细了眼,等着他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谢衍咳嗽了两声,说:「我听闻紫霄观有位道士精通『怔忡之症』,所以我让她去查探虚实。」

说到「怔忡之症」,狗皇帝瞳孔颤了颤。

近年来,狗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几乎夜夜惊惧而醒不能入睡。

是以,他开始沉迷于炼丹。

说到底是心病,残害良臣,怕冤魂索命。

谢衍这一说无论真假都中了他心坎上。

「陛下,皇后娘娘想见您。」

门外的声音适时的打破了内室的沉凝,狗皇帝甩了甩衣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若真能治朕的怔忡之症,朕便信你。」

他前脚刚走,谢衍便支撑不住的软倒床上,胸口伤处血水晕染而出。

我赶紧将他扶住,伸手解开他的绷带,看着胸口那处皮开肉绽的洞忍不住眼眶发酸。

我颤着手,给他换药打绷带。

谢衍忍着痛,额头上冷汗淋漓,却不吭一声。

「痛的话不用忍着。」我说。

「十一,你痛吗?」他问我。

「胸口捅大洞的又不是我,我为何会痛。」

不痛,但我却在后怕。

伤口离心脏只差半毫。

他抬手想要触碰我的脸,我偏头躲过。

他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苍白着一张脸,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我终是不忍握住了他的手,「你好生修养,我会护你安全。」

谢衍受宠若惊握紧了我的手,十指相扣,笑盈盈的盯着我看:「这是十一第一次主动亲近我。」

我扯了扯手,他握得更紧。

活了两世,第一次被男子如此轻薄,我面颊发热,抬手就要打去。

却见他突然捂住胸口皱了眉。

「怎么了?」怕不是胸口情况不对?我担忧的凑近。

谢衍握着我手的胳膊一用力,我一个不稳扑到他身上,另一只手抚在我后背肩胛。

迅雷不及掩耳的在我唇上点了一下。

「混账。」我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谢衍也不怒,白皙脸颊上赫然一个手指印。

他摸了摸,「父皇打你的肯定更痛。」

我嘴角抽搐,对他的行为逻辑实在不能苟同。

谢衍胸口被我刚才那么一推又开始渗血了。

我冷着脸,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半晌,准备去叫他的随侍。

「十一,我知道你为何会恨我父皇了。」

我说你错了,我怎会恨你父皇?

谢衍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一双清澈黑眸尽是了然,让我无所遁形。

我抿唇不语。

谢衍扯着嘴角笑:「你恨他是应该的,毕竟他屠了你满门。」

我眯眼,他何以知晓我的身份?

谢衍扯开毫无血色的嘴角,笑了笑:「你跟龚皇后那么像,这也是父皇不让你示人的原因吧。」

我一直戴着面巾,唯有在他面前露出真容,他能猜到亦是当然。

他说十一你不用怕,以后不会再让父皇伤我了。

我一笑而过,并未当真。

他偏头问我:「十一,你知道我母妃为什么会死吗?」

无非是后宫争宠,栽赃嫁祸之类的。

「因为他知道了我父皇的秘密。」

谢琛的秘密?

我拧紧了眉,颇感意外。

谢衍声音清冷,缓缓开口:「西历二十年,西凉与东芜摩擦不断,边境百姓苦不堪言。麒麟将军一马当先带领麒麟军一路东进,于萧关道将东芜军队截杀,活捉东芜太子宇文赟。父皇在西凉京都设宴静待麒麟将军,却不想麒麟将军只身归来,宇文赟已平安回到东芜。麒麟将军用东芜太子换回边境几十年平静,堵住了朝廷悠悠众口。同年,父皇迎娶麒麟将军嫡妹,封位皇后……」

随着他的话起,在拉我入回忆的同时也唤起了我积攒两世的恨。

他说:「而就在那一天,将军府现通敌文书,剑指麒麟将军与宇文赟暗中勾结意图谋反,将军府一百六十八口人连同麒麟将军一起被斩杀,将军府也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而所谓的通敌文书,不过只是一个借口。」

我呼吸顿滞,心口像是有人拿着锤子一下一下重重的捶打,那天的场景在眼前重现。

迎亲的红色铺满了十里长街,从宫门一直绵延至将军府府门,我作为「长兄」亲自将龚蔚洇送上了宫辇,骑着马前护她入宫。

礼炮阵阵,声响如雷,掩住了将军府的杀戮之声。

我一无所知含着笑将龚蔚洇的手交到穿着龙袍的男人手中,愿帝后同心护百姓黎民安居乐业,成西凉之盛世繁华。

喜酒入喉,夺人口舌亦是穿肠毒药,再醒来乾坤颠倒,一切已被谢琛定了性。

「十一……」谢衍唤回我的记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父皇如此作为,不只是因为麒麟将军放走了宇文赟,更是因为那一份太祖遗诏,而那一份遗诏被我母妃发现了……」

遗诏,果然是在谢琛那里。

谢衍原本平静的眼中突然蕴满了狂风骤雨,「我父皇杀了她,连带着他们的孩子。」

我只知道狗皇帝心狠,现在觉得用畜生形容他都是亵渎了畜生。

谢衍看着我,说:「十一,我帮你把谢琛拉下来怎样?」

我说好。

然而此刻我更想问他遗诏具体在何处。

谢衍却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他不再叫那个人父皇,或是因为他枉为人父。

而他为谢琛挡的那一剑不过是为了赢得他更多的信任罢了。

6

谢衍送了紫霄观的道士进宫,狗皇帝很是受用。

想他四十来岁的人突然生龙活虎如同二十出头,一扫往日的阴霾。

即便再是多疑,身体上的改变还是让他沉迷。

我问谢衍紫霄观的道士是如何让人返老还童的。

既然那么厉害是不是也能看出我是借尸还魂。

谢衍含笑的看着我,「若非如此,谢琛岂不又要将你带走?」

奕真亦假,我有些看不透了。

他说:「我不允许。十一,我只剩你了。」

我想,至少他说过帮我把狗皇帝拉下皇位我是信的。

曾经天真单纯的孩子在一次次的暗杀和狗皇帝的态度中明白了自己的分量。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局中变成了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样子。

龚蔚洇用了七年活死人一般跟狗皇帝周旋。

太子用了十几年集聚朝中重臣,提倡新政,西凉的腐朽已经从皇宫内院渗透到了朝廷之外,亟需更迭。

谢衍广揽门客和权贵,拉拢人脉、降服大臣,逐步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我告诉谢衍,狗皇帝虽然残暴多疑,却并非无谋。

仅仅是日音阁的暗卫就已经渗透了朝中各大关键环节。

谢衍让我不用担心,日音阁不足为惧。

正当他逐步在朝中站稳脚跟,狗皇帝却出了狠招。

北尧来袭,直逼西凉三大郡县,麒麟将军死后,再无良将。

狗皇帝斟酌再三,将三座城池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连同自己最宠爱的九皇子一并打包送去北尧,以表诚意。

狗皇帝唯有三子,三皇子幼时被我伤了手,已然残缺。

太子贵为储君自然不能割舍,唯有谢衍,成了利益之下的牺牲品。

说到底,狗皇帝对他的宠爱一开始就是做给其他人看的。

临行前,狗皇帝来府中查看准备情况。

他坐在高堂之上,单手刮着茶盖,眸子含霜:「阿衍,儿女私情最是碍事,但是也最是受用。」

谢衍不语,当年狗皇帝就是利用舒贵妃对他的爱,借助舒家势力,踩着自己兄弟的尸骨登上了皇位。

舒贵妃无用了,便毫不留情的杀掉。

狗皇帝居高临下,面色阴冷朝着身后一个眼神。

几名暗卫从黑暗之中迅速窜出,朝着我袭来,将我牢牢制住。

谢衍脸色一变:「父皇……」

首领朝着我膝弯一踢,我跪在地上。

他掰开我的嘴,狗皇帝亲自将一粒黑色药丸塞进我嘴里。

肚腹间顿时如同万千虫蚁嗜咬,我咬着牙,额头冷汗淋漓,瘫软在地。

大意了,狗皇帝不信任任何人。

「阿衍,不过一个奴才。」狗皇帝笑,「要让奴才听话,总得有点手段,你得学会这一点。」

「父皇教训的是。」谢衍恭敬低首回应,垂在身侧的手指泛白。

「十一这段时间朕有安排,你自安心去北尧。」

他露出森森白牙,「刚才那药三个月发作一次,到第三次就无药可救。」

狗皇帝起身,拍了拍谢衍的肩膀,「阿衍,朕对北尧很有兴趣,你知道如何做了?」

「是,儿臣明白。」

狗皇帝满意的跺着步子走了。

谢衍将我抱在臂间,隐隐颤抖。

腹间疼痛已经消散,我缓着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推开谢衍起身,站得笔直,看向他,「谢琛控制不了我。」

谢衍不语,月色被云遮住,他的脸隐在暗色中看不真切。

翌日,晨光熹微,谢衍出门之前突然抬手将我拉入怀中,温润唇瓣附在我耳边。

听到他的话,我抚上剑柄的手松了下来。

只是片刻,谢衍放了手,转身出门。

十七岁的少年挺直了脊梁,翻身上马。

我站在阴影之处,谢衍看了过来,眼底缱绻万言。

淡淡薄雾笼罩,天色从微黄渐变成微红,殷殷如血。

我望进他极黑的眼底,几欲落泪。

太子走近,他转了视线。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谢衍背负着狗皇帝的期许浩浩荡荡的走了。

前路漫漫,他将面对的是比西凉还可怕的敌国虎豹环伺。

7

谢衍走后,谢琛将我关到了日音阁。

他看着我,眼神有片刻怔忡。

首领在他耳边耳语,但见他脸色微变。

我大概能猜到首领说了什么,无论是太子还是龚蔚洇已经开始了动作,从民间到朝堂都对当政之人提出了质疑。

谢琛缓缓凝紧了眉,看向我的眼神逐渐加深,突然他俯身捏住了我下颚:「朕倒是小瞧了你,竟是跟蔚洇联通一气了。」

谢琛手劲很足,我几乎能够听到颚间骨响,却抿紧了唇不吭一声。

谢琛见状眯细了眼,突然撤了力,问:「知道自己身世了?」

他笑了笑,笑却不及眼底,「也好。」

首领搬了椅子来,他就这么坐着冷冷的看着我,他说:「你知道朕为何留你性命?」

他略微停顿,「就这一点你应该感谢舒予馨……」

舒贵妃?这又跟舒贵妃有什么关系?

「疑惑吗?」谢琛冷笑,「因为日音阁是舒予馨的爹一手建立的,她要用你来牵制的不是皇后,而是我。她故意去刺激龚蔚洇,只要蔚洇不在了,你就是麒麟军唯一的正统统领,掌控了你就等于掌控了麒麟军,也就把控了朕的皇位。」

上一世,我一直在外行军打仗,从不过问内政,如今听来却甚觉讽刺。

战士在外抛头颅洒热血,却沦为内廷之人算计的对象。

「可是她命短,无福消受。」谢琛看向我,双眸凝满寒霜,「她比她爹那老匹夫好掌控多了。」

他笑:「你和阿衍想要搅浑这一滩水,让朕腹背受敌,被迫让位么?」

谢琛居高临下,像是看着蝼蚁一般睥睨着我,「倘若你爹当年有那么些觉悟,也不至于拉了整个将军府陪葬。」

闻言,我忿忿瞪视,恨不能立即拧下他的脑袋。

奈何软筋散让我全身绵软无力,甚至连普通女子都不如。

「恨吗?怨吗?可你又能奈朕如何?」谢琛笑了,凑近我面前,一字一顿道,「你现下只有祈祷阿衍能够在你毒发之前从北尧拿回朕想要的。」

他想要的何其多,对于北尧,他是想要不用一兵一卒便将其收复,以震朝廷悠悠之口。

凭谢衍的一己之力让北尧成为西凉的附属国,那不是难,而是天方夜谭。

谢琛没有为难我,或是觉得我已是一颗弃子,生死已定。

寂静的暗牢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响,极致的安静,却让我陷入沉思。

从谢琛逼娶龚蔚洇,到将军府被抄家,再是舒贵妃惨死,事情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自古帝王素来有暗卫保护,但上一世我从不知西凉日音阁的存在,更不知日音阁竟是舒贵妃父亲创建的。

那位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舒老丞相,为了自己的女儿能够在西凉后宫站稳脚跟也是煞费苦心啊!

我是见过舒老丞相的,上一世他位及人臣,为了让谢琛登上皇位,手上的血不比我少。

舒予曦嫁给谢琛的时候,他尚是皇子,是舒老丞相力排众议让先皇立了他为太子。

先皇驾崩后,也是舒老丞相为他铲除异党,广聚权臣助他坐稳皇位。

这一世,我记得唯一一次见到舒老丞相还是在五年前。

那日,谢衍被人推进了枯井,我将他救出来后,舒贵妃穿着华贵的踱步而来,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摇曳闪烁,刺人眼眸。

她身侧跟着不苟言笑,浑身肃冷的舒老丞相。

谢衍向他们陈述有人推他入井害他性命,舒贵妃却制止了他,说:「衍儿,以后切不可如此顽劣。」

谢衍当时就愣住了,他拉着舒贵妃的衣角,委屈的哭诉:「母妃,我没有顽劣,你要信我,是……」

舒贵妃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衍儿,错了即是错了,以后莫再贪图玩乐。」

「我真的没有。」

「衍儿。」舒贵妃的声音冷了几分。

我看见谢衍眼中的希冀淡去,他抿住唇,最后应了句是。

舒老丞相冷漠的看着九皇子,视线从舒贵妃身上扫过,威严开口:「衍儿如此沉不住气怎堪大任?」

舒贵妃恭敬应了声,随即朝着谢衍命令,「既如此,那便罚你抄写《劝忍百箴》《群书治要》五百遍,除皇上特召,禁足三月,小惩大诫。」

像是专程来施罚一般,那父女俩随后离去,徒留谢衍一个人在床上凉了心。

他受了伤,差点死掉,可是他最亲的人却没有一句关心,反是责罚他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

我看着谢衍从那以后的一点点转变,他的笑渐渐敛了起来,喜怒不再形于色。

他自己也明白无论是他的母妃还是他的父皇,没有人是真心爱他这个人的。

舒氏一族是奔着太子之位去的,而他与其说是他们的亲人,还不如说是他们的傀儡。

对谢琛来说,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者说是一个备选的「未雨绸缪」。

比如当下同北尧的交涉。

舒老丞相自那以后再没来过后宫,后来听说是旧疾复发撒手人寰了。

前不久,舒贵妃也惨死宫中。

这种种迹象已经说明,谢琛已经不甘于被舒氏掣肘,像当年对付将军府一样,开始清理功高震主的权臣了。

谢琛能够踩着兄弟的尸骨坐上那个位置,自然不会是仁慈之人。

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何早不清晚不清,选在了现在?

「吃饭了!」突来的声响打断我的思路。

伴随着碗碟碰撞声,来人蒙着面将吃食重重一放,碗中馒头随之滚落,扑了灰。

我不由的皱了眉。

那人见状冷笑:「怎么,还嫌弃了?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内;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淡定如昔。

那人走了,我心跳如鼓,待屋外脚步声远,才拾起馒头掰开,露出里面被折成极小的纸叠。

我悄然展开。

「暗雀投檐静,阁拥五杉森,可堪连日雨,信手一枰间。」

我心中了然,将纸页浸入水碗,看着那纸页化作粉末溶于水。

我在碗边划了四字,待那人来收碗,故意将碗碎了地。

他骂了两句,收了碗出门。

我在日音阁浑浑噩噩呆了三天,待身上的软筋散褪去功效,体力恢复后,便准备破门而出。

未曾想第一个为我开门之人,会是整日跟在谢琛身边的日音阁首领。

他提着剑,剑尖还滴着血,脸上罩着玄铁鬼面面具,仅露出一双眼,幽暗阴森,寒气瘆人。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停在我面前之时剑尖指向我喉间。

我浑身紧绷,如随时备战的猫,双眼牢牢的盯住他,蓄势待发。

谢衍所说的日音阁可信,可包括这位一直跟在谢琛身边的人?

他微微眯了眼,长剑一转插回了剑鞘,抬手慢悠悠地把面具从脸上拿了下来。

明月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他脸上,鹤姿玉树。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我如遭雷击,震惊得无法呼吸。

他慢慢地朝我伸手展开,手掌之中赫然是一份因年岁已久而渐渐褪色的明黄色诏书。

我接过诏书,「你……」

再抬头,他已重新戴回了面具,转瞬消失于寒夜之中。

我心极速跳动,似要破腔而出,那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8

深黑的夜幕如同张开的巨网将整座皇城一丝不透包裹。

屋外兵戎相见,铿锵作响。

暗卫互戗,厮杀震天,是保皇派同革新派之间的斗争。

我起身而去,但见廊灯阔阔,尸体横陈,血染暗台。

胜负已然。

身穿夜行服的暗卫纷纷闪至我面前,朝着我拱手:「姑娘,九殿下令我等护你周全。」

话将落下,门外玄铁甲胄整齐划一哐哐作响,穿门而入,训练有素的在院中站成两列,肩胛上一个麒字耀耀生威。

一人身着沉黑铁甲从队列之后踱步而来,步伐沉稳有力,却是麒麟军副将徐靖远。

他在我面前站定,朝着我行军礼,「小姐……」

我目中湿润,十七年了,徐靖远已是不惑。

他说:「麒麟军唯小姐是瞻。」

他身后麒麟军整齐划一,重复他所言:「麒麟军唯小姐是瞻。」

声响震天,气势宏壮。

谢琛想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忠诚,但是是绝对对于他的忠诚。

所以他才如此忌惮。

我本无策反之心,然你毁我家府,伤我亲人,我绝不愚忠。

谢衍去北尧之时告诉了我舒贵妃用生命得知的信息——遗诏的所在。

我本是打算自己动手,却不想首领亲自送了来。

谢琛用日音阁囚我,谢衍反将日音阁收为己用。

他人虽在北尧,却手制京都,替我铺路。

我借日音阁暗卫之口将我的身份公布于众,并传话于徐靖远。

时机已成熟,我要废帝。

我将遗诏收入怀中,迎风而立。

我要洗净谢琛泼于我将军府的脏水,还天下公道。

谢琛怎会坐以待毙,穿着明黄色官服的禁卫军将日音阁团团围住,手中箭弩纷纷开弓。

三方势力对峙,谢琛在铁墙般的护佑之中看着我冷笑。

徐靖远只带了亲随,麒麟军大部队尚在关外,如若真打起来我方胜算并不大。

我不怒不惧,亦是朝着他露出一笑,我说谢琛,你时日不多了,只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谢琛不以为然,居高临下睥睨一切,他看向徐靖远,悠然开口:「徐副将,你当真以为她是龚青晏的女儿?」

徐靖远沉默片刻,沉着嗓子拱手:「麒麟军只认龚家人。」

闻言,谢琛一声嗤笑,朝着身后招手,侍卫押着一人上前。

那人四十来岁,眼尾微长,两眼之间间距微宽,中间一颗黑痣。

我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琛一双鹰目始终盯着我,他扯开嘴角:「认识吗?」

他顿了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应该不认识,毕竟那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婴孩。」

他每说一句,那人便哆嗦一下,跨前濡湿一片,显然吓得不轻。

谢琛靠回龙辇,示意那人:「说吧。」

那人颤着唇,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陛下,是臣无知,当年舒丞相命令无论如何要带回麒麟将军的遗腹子,可是因为那天我内急耽误了,等我到的时候将军府已经烧了起来,我怕丞相怪罪牵连家人,所以就在城内随意找了一家生子的……」

我抿唇不语。

徐靖远却是看了看我,沉了脸,「一面之词,何能为证?」

谢琛便朝着身旁招手,随侍公公将一木盒打开,置于他面前。

谢琛慢条斯理的从盒里拿出一枚莹润玉珠,那是……

我脸色微变。

却见他一边打量着那玉珠一边说:「因为龚青晏是女人,她的妻妾根本不可能有她的孩子!」

惊雷阵阵,在场之人脸上皆为震动。

他将那玉珠扔至地上,玉珠滚落如同十七年前他砍下我头那日。

「这是龚青晏一直以假乱真藏于喉间的软珠。」

谢琛笑道,「听闻云壳山有一奇人,能让人雌雄难辨,曾经朕一度以为是传言,不想确有其事。仅这欺君之罪就足以诛她龚家九族。」

徐靖远凝眉沉思,后问:「龚将军何以如此?」

女儿身又如何,上场杀敌于性别无关。

「因为,双子灭国论。」我冷冷开口,若非先皇忌讳,我又何苦背秉天性,做了男人。

当年我的父母也不过是为了保住我和龚蔚洇的性命,却不想亡了整个龚家。

我持剑指向谢琛,「即便我非龚家人,而这天下也并非非你不可。」

谢琛皱了眉,「既然你非龚家人,你又有什么理由来讨伐朕?你若收手朕尚可看在阿衍份上给你一个痛快。」

他是在说笑话么?

我也确实笑了,笑得他沉了脸,阴戾开口;「泯顽不灵!」

料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到,我是重生后的龚青晏,这也是他最大的失策。

谢琛抬手,身后禁卫军齐刷刷拉弓。

徐靖远左右为难。

日音阁暗卫围成人墙挡于我身前,严阵以待。

我看了看夜空,寅时已到,我等的人也该是到了。

「慢着。」一道柔沉之声破空而来,落字铿锵,众人循声望去。

皇后娘娘身着金罗蹙鸾华服驰马而至,裙边衣角随风飘动,在她身后是一队整齐划一的东宫私人卫队。

见她到来,谢琛眼底暮霭沉沉,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并未放下。

龚蔚洇翻身下马,美目含威,视线扫过在场之人,最后停驻在谢琛脸上,她从身后拿出一根橙黄棍杖,龙形纹路缠绕凹凸有致。

谢琛见状,脸色一变,言道;「八棱紫金锏!」

他缓缓地放下手,「皇后,八棱紫金锏打的可是昏君。」

龚蔚洇也笑了,「皇上圣明,臣妾打的是奸臣污吏。」

不等他反应,八棱紫金锏一转打在刚才指证我之人身上。

那人被打得匍匐在地,一口鲜血喷出,动弹不得。

谢琛缓缓眯细了眼。

龚蔚洇将八棱紫金锏递给随侍,说:「皇上竟会相信奸人的一面之词。」

她凤指微抬,指向我,「如此面容还不能证明身份么?」

众人眼神在她和我之间游移,我和龚蔚洇长相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是九分相似,说我不是龚家人,确实难以置信。

她看向徐靖远,「徐副将跟着我长兄征战杀敌,自是最清楚他的,长久相处怎可会雌雄不辨?你说是吗,徐副将?」

徐靖远是个糙人,哪里会怀疑那么多,只道当年全身心都是铺在行军打仗之上,哪里会想到将军是男是女身上?

而且就皇上所说的什么奇人,毕竟未曾见过,亦未曾听过,自然不足以让人信服。

龚蔚洇声正厉言,向着众人道:「此女确乃我侄女,麒麟将军龚青晏之女。」

谢琛冷哼一声。

龚蔚洇却朝着他嫣然一笑,眸中森寒:「皇上,修仙问道并非坏事,但勿迷了方向,指鹿为马有违皇家祖训。」

我朝着谢琛挑衅的扬了扬眉,手往脖子上一横,勾起唇角笑了。

9

谢琛忿忿甩手,如此局势于他不利,但好歹他也是为帝多年,临危不乱,他微微顿了顿,亦是笑了:「龚青晏卖国投敌那也是死罪,作为她的女儿,也当同罪,你觉得呢,皇后?」

「自当如此。」龚蔚洇点头,凤目流转,「可若我兄长并未通敌卖国呢?」

谢琛盯着她的眼,眼神凌厉。

龚蔚洇凤袖微抬,看向微亮天际,悠然道:「皇上,卯时道了,您该上朝了。」

谢琛对着左右暗自吩咐了几句,忿忿然离开。

徐靖远朝着我行礼,我挥挥手:「你先退下吧,麒麟军护西凉百姓,稳西凉江山,皇城内乱,你等切勿插手,误了麒麟军名声。」

我带出来的军,我自是珍惜。

徐靖远带着麒麟军离开。

我将遗诏慎重交予龚蔚洇手上,沉声说道:「帝昏才可废,民心所向、朝臣之意亦是关键, 你……」

龚蔚洇握着我的手,眸若清泉,水光闪烁:「交给本宫吧!」

我应了一声,从她掌中抽回手,「宇文赟的使者应该已在西凉的路上了……」

闻言,龚蔚洇的手一僵,她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动,半晌后才缓缓开口:「本宫知晓了。」

龚蔚洇带着东宫私卫策马离开。

朝阳微露,给原本沉黑的天带来了光源,天幕现出了鱼肚白。

我想起十七年前,东芜第一次派皇子为主帅与我军开战,出征那日也是这样的天。

当日,龚蔚洇来为我践行,第一次请求予我:生死攸关之际能否留宇文赟性命?

我深深地盯着她看,紧抿的唇露出僵硬的幅度,不发一语。

龚蔚洇有些怕,微微红了眼眶,她说:「我知你战场之上铁血无情,宫门森冷,我只想余生多个念想。宇……他并不喜战……」

她眉眼较我更为温柔,泫然欲泣之姿,看着让人心生怜惜。

我想着她嫁予谢琛之前,也曾跟着我驰骋沙场。

西凉跟东芜一直摩擦不断,在此之前她也随我在两国边境淬炼过,也是在那个时候无意间认识了东芜太子宇文赟。

两人一来二往生了情谊,却在发现彼此身份之后,生生扼杀了这份情感。

龚蔚洇回朝,入了宫,做了谢琛的女人。

我擒住宇文赟之时,他只是看着我发愣,长枪抵住下颚,他不惊不惧,只是问我:「她可幸福?」

我心中微动,想起龚蔚洇的话,跟东芜的仗打了很多年,两国边境的国民都是怨声艾艾,便同宇文赟谈了条件,遂故意露出破绽让他逃回东芜。

我不知的是,谢琛耳目众多,疑心连连,竟是知晓了龚蔚洇同宇文赟的私情。

一国之君如何能忍,加之我将军府功高震主,便借此来了个一网打尽。

放走宇文赟只不过是一条导火索罢了。

我去信东芜邀宇文赟协助西凉,洗脱将军府通敌叛国的污名。

那日之后,朝堂之上以左相为主,绣衣御史为辅纷纷上书要求实行新政,并列出三大问题指责谢琛。

一是重用残酷官吏,让民心涣散;二是大兴水木修葺道观炼丹制药,导致国库空乏;三是残害朝廷重臣,以麒麟将军叛国通敌案为主,一一呈于朝堂之上。

宇文赟派出亲子作证,十七年前未曾同龚青晏有任何书信往来,彼时的宇文赟正忙着对付主战派的打压,何来时间通敌?

群策而谏之,谢琛震怒,用武力进行镇压,当场就要斩杀朝廷大臣。

太子及时阻拦,谢琛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洒金銮殿。

自此,太子以其身体欠佳为由予以软禁,并掌权。

求仙问道炼药服丹的后果是将身体有限的机能放至最大,再在某个点突然迸发,谢琛的身体已至极限。

紫霄观的道士不过也是谢衍运筹的人罢了。

10

在外人看来西凉内忧外患国运堪忧。

北尧于是乘乱出击,想要一并吞并西凉。

朝堂人心惶惶,众人举荐让我带领麒麟军北上杀敌。

然我今世毫无经验,只不过是顶着一张龚家血脉的绣花枕头,国家存亡之战,怎可让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担此重任。

我一笑置之,坦言;「龚皇后亦是将门之后,自幼被授予兵法,并同麒麟将军上过战场,理论同实践经验皆有……」

龚蔚洇闻言亦是一惊,看向我的眼神略微复杂。

我沉然回视。

斟酌再三,最后在众大臣一致举荐下,皇后娘娘作为将府最后一名女将授命北上征战。

后,我随她一起前往太极宫见谢琛,索要虎符。

谢琛脸色蜡黄,已现垂老之态,气势却然不减。

太极宫如同冷宫,内外皆为皇后与太子人手。

见我俩到来,谢琛似早有所料,唇角冷扬:「你们总是有求于朕的。」

龚蔚洇朝着他微笑,「北尧进犯,望陛下予臣妾虎符,保西凉国土完整。」

谢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中情绪复杂交错,沉吟半响后转身坐回雕龙书桌后,从桌后暗阁取出一物:「蔚洇,朕为帝十余年过大于功,或对不起黎民百姓,对不起朝廷重臣,却唯独对得住你。」

他说完,将那鎏金虎符放入龚蔚洇手上,目光霭霭盯着她。

龚蔚洇垂下眼眸,朝着她行了君臣之礼,「谢皇上成全。」

我始终站于她身后,未置一词。

谢琛心狠手辣对付所有不从于自己的人,却独独对皇后极尽容忍和爱护,若非如此,龚蔚洇何能活到今日,谢渲又何以被封为太子?

龚蔚洇握着虎符出了太极宫,转身深深地看了太极宫一眼,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也隔绝了谢琛的眼神。

谢琛失势已成定局,可我心中郁结仍未得到纾解。

两国交战,在北尧当质子的谢衍当如何是好啊?

彼时,龚蔚洇已着战甲,身后大军整装待发,她坐于马上安抚于我:「九皇子自幼生在宫中,虽然谢琛对皇子冷漠无情,却无疑也教会了他保命之道。」

如此情景如同前世,她每一次送我出征,亦是我安抚于她。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马蹄飞扬,我愣愣的看着黄沙之中渐远的身影,如同隔世。

太子负手站于我身侧:「母后做回了自己。」

直至不见大军身影,我才默默转身,黯然走向来时路。

事未尽,北尧离我尚远,谢衍亦是。

谢琛还不能死,我心中的诸多疑虑需要他解开。

日音阁已重整,首领自那日以后再未出现,我……寻不到他。

我站在堂中,冷声吩咐:「三、七、十你们仨去北尧九殿下身边护他周全。」

三道影子领命而去。

谢衍,你且等我。

只是想到那个名字,心中就一阵痉挛。

我在本国国都即便举步维艰,但尚有盟友,可孤身一人的九殿下在敌国他乡该是如何难以想象的艰险。

谢衍已去月余,他走那日附在我耳边的言语就像是魔音,终日在我脑中盘旋。

「事情了结,嫁我可好?」

我上辈子当了一世男子,直至死都未曾做回真实的自己。

我背负着家族荣耀和国之重责,迈着沉重的脚步鞠躬尽瘁,不能有任何的偏差。

偶有心悦的火苗窜出,都被我以欣赏为由生生掐灭。

谢衍的话撬开了我心上的一把锁,带着新奇我跃跃欲试。

重生归来,我或许可以做回真正的龚清晏,而不是人人尊崇的麒麟将军。

11

是夜,我再次潜入太极宫。

谢衍从榻上醒来,看见我不惊不惧。

我长剑指向他喉间,他笑了:「你若现在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我不为所动,剑尖加深,刺破肌肤,看着血丝浸出,面寒如雪。

「我忘了,日音阁的暗卫都是死士,根本不怕死。」

谢琛伸手推开我的剑尖,冷静坐起身,笑得阴冷,「可是那毒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又如何?」我也笑了,长剑一划,谢琛躲过。

我趁势再上,谢琛体力不敌,被我逼得狼狈,索性不躲,静静立于床侧。

我看着他被我划开的里衣,露出光洁无痕的胸膛,缓缓地眯细了眼。

「十一,你竟是有如此嗜好。」谢琛笑了,「即便你跟蔚洇再是像,你依旧替代不了她。」

我握剑的手隐隐颤抖,再次持剑指向他,「你不是谢琛。」

原本还讪笑着的男人一顿,看向我的眼神陡然一变,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就是谢琛,西凉国的天子!」

我剑指他胸口,「谢琛这里有四道偌大的抓痕,你不是他。」

谢琛于我和龚蔚洇同从于太傅门下,自幼感情深厚。

彼时的谢琛是皇族里面最不起眼的皇子,他不争不抢,用实力刷低存在感。

是以,跟我和蔚洇总是能够胡闹在一起。

他身上的伤也是如此来的。

那日,我们胆大包天私自组团去秋林猎熊,当时谢琛推开蔚洇,自己受了小熊一掌,划伤了胸口。

当时因为不敢告知家人,私自处理了伤口,所以留下了疤痕。

想到那隐藏在玄铁面罩后的面孔,我心似被人用钝刀反复挫割。

一切似乎都能想得通了,为什么跟我和龚蔚洇青梅竹马的二皇子会突然性情大变。

原本无心皇位的男人从参与党派之争,到杀兄夺嫡,顺位而上成为九五之尊。

违背龚蔚洇意愿强娶入宫……

心狠手辣屠尽我龚家满门……

这其中又参杂了多少人的韫匵藏珠,黑箱操作?

而作为跟谢琛最为亲密的龚蔚洇如何能不知晓?可为何她不为所动?

「即便你跟谢琛再是像,你依旧替代不了他。」

他刚刚送予我的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他。

他踉跄后退,像是受了刺激,呼吸斗急,说出的话都失去了冷静。

「我是谢琛,我才是真龙天子!」

我冷冷地看着他挣扎,心中酸涩,就因为这个人,真正的谢琛该是受了多大的伤害和委屈才得以活着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我如何知晓谢琛胸口伤痕。

我笑得阴冷,我说:「因为我是龚青晏,被你砍了头的龚青晏。」

我指着自己脖子间的红痕,阴森森开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砍的?你不是信鬼神吗?我就是鬼!」

我皱眉,「孟婆拿着针一针针的将我的头缝上,她没给我喝孟婆汤,说我的归途不该如此,所以我回来了。」

假谢琛看向我,眸子颤动,突然像是泄了力,颓然坐在地上,喃喃道:「谢琛懦弱不肯争抢皇位,我只是做了他想做去不敢做的事情。」

我冷哼:「谢琛本就无心皇位。」

「就因为他无心皇位,才有了我的存在。」假谢琛忿忿开口,眼底浓浓的不甘和恨裹挟着悲痛,「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从出生就被舒清河养在暗处,一言一行全部比照着谢琛驯养,他喜欢什么我就必须喜欢什么,他不喜欢的我也必须讨厌,我就是他的替代品。我看着他同你们欢喜打闹,而我却只能在暗处看着他的一言一行,学习着。」

舒清河,舒老丞相?我敛目。

他看向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舒清河是他的舅舅,他要他夺嫡,要他当皇帝,成就舒家的伟业!即便他无心皇位,那也不能阻扰舒清河想当天下第一人的野心。」

他激动的指着自己的心口,目眦尽裂:「我是个人,我也有心,有情感,舒清河发现我对龚蔚洇的情感,他踩着我的脸骂我『不要肖想谢琛喜好之外的东西』。你可知道,为了跟谢琛一模一样,每隔一段时间的磨骨削肉之痛?」

他狠狠地吸了口气,随后阴恻恻地笑了,「所以我杀了他,我受了多少痛苦就要他加倍偿回去。他忤逆舒清河,舒清河下了杀意,我推波助澜一把,让他永远也不能跟我争抢帝位。」

他突然起了身,靠近我,用极阴极柔的声音说:「杀人得诛心,我啊杀他之前先去了他的子孙根,他就算到了阴间也是不全之身。」

我脑中轰然一响,手中长剑赫然划出,枯槁的脸上顿时一道血痕,殷殷血红渗出。

他却不为所动,笑得癫狂,「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告诉你,谢琛到死都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个男人。这才是他无心皇位的真正原因,他想要守着你终老!!!」

我深呼一口气,平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眸泛红,我咬着牙:「你该死。」

假谢琛高昂着头,笑得坦然,「那又如何,我总要拖人一起下地狱。」

「无论是谢琛,还是舒家父女,还有你龚家,我不孤单啊……哈哈哈!」

我将剑架于假谢琛脖子上:「我龚家一百六十八口人命等着你。」

夜色深重,我拽着假谢琛拖于龚家祖坟,让他跪拜于此。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却没有等到任何的转变。

临死之前,他突然眼眸清明,语意清朗:「藏龙现形,江山易主,百年烟火将重塑。」

我不懂,只当他是得了魔怔,手起刀落鲜血溅上坟灵。

12

头颅落下的那一刻,我却落了泪。

身后风声呼呼,如同呜咽。

一人无声而至,炫黑铁面覆面,衣袂翻飞。

我侧头看去,他眼眸清澈,看向远山,似有所思。

我嗫嚅开口,声音嘶哑:「元生……」

他微微一怔,低头看于我,眼中情绪万千,抬起手却在我耳畔硬生生收住。

我们九死一生,再见已是隔世。

我收敛情绪,微微一笑:「喝酒不?」

片刻以后,我和真正的谢琛坐在山间,听着风咽鸟鸣,一人执一坛酒。

他终于取下了他的玄铁面具。

他说,我同假谢琛在太极宫对峙那日,他在。

所以,他听到了我同那假皇帝的对话。

我看着他,「狗皇帝去奉国寺遇伏击是你和谢衍安排的?」

「是。」谢琛坐到我身侧,「借着伏击杀了原来的首领,我蛰伏于那人身边。」

他想要查明许多未了之事,包括我亦包括龚蔚洇。

「你和谢衍……」我还是问了出来。

「舒予馨的不聪明只是因为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他望着远山,悠悠开口,「无论是舒清河还是假谢琛,那些事情她是最清楚的。我九死一生,当年救下我的人……也是她,那些皇宫最阴暗的秘密她都在死后留给了谢衍。」

难怪。

如何抉择,她留给谢衍自己决定。

我问谢琛今后如何打算。

他沉默半晌后,答道:「恣意江湖。」

说这话的时候,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看向我,眼底似有万千星辰,再一眨眼却又化作无波深潭。

他说:「青晏,你身上的毒无解,那人本就没有想让你活。」

我摆摆手,笑了:「重活一世本就是偷来的命,生死由天。」

谢琛皱了眉,犹豫了片刻,说:「蔚洇临走之前找过那人,她是可以救你的,你……」

我了然的笑笑,不置一语。

他不问我重生之事,我亦不问他消失那么多年如何重回皇城。

我不提他的伤处,他亦不再触碰我的痛点。

我说,知己难寻,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但是我要去找谢衍了。

上一世我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一世我想要做完整的自己。

谢琛应了一声,言语浅淡:「我喜欢的是上一世的龚青晏,无关性别。」

他重新戴上了面具,喜怒皆藏于那森冷玄铁之后。

酒后离别,再见已不知何年。

北尧战争接近尾声,太子宣读了太祖的遗诏,废昏君立贤帝。

太子当仁不让是新帝的最优人选,但遗诏却指出流着龚家血脉之人不能为帝,原因是为避免皇权和兵权的高度集中。

因此,太子之外只能是九皇子。

朝中事情已经了结,所有人都在盼着远在北尧的九皇子。

太子谢渲暂时监国,宣布了假谢琛的死讯。

我未告知太子真相,也算是给了假皇帝最后的体面。

事了,我策马奔向北尧,生生跑死了两匹马。

刚到边境驿站,听到人谈论说北尧已经战败却拒不投降,麒麟将军龚皇后向北尧要九皇子。

北尧君主宁死不交人,两方僵持不下。

那人说:「哪里是不愿意交啊,是人没到北尧就被刺杀了。」

我一阵眩晕,握剑的手死死捏紧。

不日之前派去的暗卫皆无回应,更是让我心中紧窒。

另一人说:「北尧君主就是以此为借口开战的,也不知道是西凉没诚意后悔了根本没将人送来,还是北尧暗中把人解决了。」

我心中更是焦急,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吓得旁边的人惊恐的离我三丈远。

我匆匆赶到麒麟军驻扎的军营,龚蔚洇正和徐靖远商讨如何直捣北尧都城。

见我到来,龚蔚洇放下卷宗,缓缓道:「十一,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她声音低沉而暗哑,试图用婉转的语言稳住我。

我的心如同战鼓擂动,震得我双耳朦胧不清。

徐靖远看了过来,微微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后,吞吐道:「北闵勋……已……已经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九皇子就地正法了。」

我不信,「尸骨呢?」

龚蔚洇悲悯的看着我,眼角的泪痣几欲滴出水来。

她不说话我便是懂了,胸间气血翻涌,我硬生生的咽了下来。

我抿着唇,眯细了眼看向龚蔚洇:「在哪儿?」

「幽冥谷。」

我提剑而去。

龚蔚洇叫住我,从身上取下自己的金丝护甲套在我身上,「平安回来。」

她和徐靖远尚有未完的仗要打,安排了一队人马陪同我前往。

临走之时,我转头深深地看着我的胞妹,她依旧美丽,却不再胆怯。

曾经因为我一个眼神便惴惴不安的小女孩无论是于皇庭后宫还是于三军之上,已经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女中佼佼。

只是,那双原本清明的双眸蕴含了太多我看不透的情绪。

我想,那是乱世求存的成长,是宫中十余年教会她的东西。

13

幽冥谷是通往北尧地域的必经之路,北邻绞龙山,东临云栖峰,西靠高原,是北尧唯一一道进出的门。

打通了幽冥谷就相当于占领了整个北尧。

北尧想要侵吞西凉,但是西凉何尝不想将其吞并?

因为北尧四面都被山脉所环绕,天险造就了这里独特的防固之势。

依照龚蔚洇所说,北闵勋是在幽冥谷将谢衍杀害,是为了击打我军士气,以震君威。

我到达幽冥谷,北尧早有所察。

太子亲自率军守候,北闵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你就是龚清晏的后裔?」

我面色生冷,挑眉以对,「谢衍呢?」

北闵勋闻言笑了,络腮胡随之抖动,似嘲讽我的不自量力。

「龚蔚洇没告诉你?你家皇帝宠爱的小皇子已经被我凌迟至死,就在你现在所站的这块土地。」

他沉了声,「那个女人听说是皇后,她让我投降,我端出小皇子后,你猜她怎么说的?」

我抿唇不语,北寒之地,连刮的风都如刀般锋利,让人浑身刺痛。

「她说,谢衍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西凉政变,九皇子是西凉的未来……」

他阴恻恻的看着我笑,「你若是我,会放虎归山吗?」

我手指冰凉,看着北闵勋的双眼漫天霜寒,一字一顿厉声重复:「谢衍在哪儿?」

「死了。」北闵勋冷冷回应,「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他一挥手,箭雨袭来,我挥剑欲挡。

箭头却纷纷袭向我身后的那一队人马,片刻工夫消灭殆尽。

我抬头,北闵勋的身后缓缓的走出一人,芝兰玉树眉眼如画,瘦了很多,他朝着我微笑:

「十一……」

我拧紧了眉,视线从他身上挪回北闵勋,再定定地盯着他,缓缓地眯细了眼,「解释。」

谢衍应了一声,「北尧暂不可惧,需要防的是……」

他话尚未说完,脸色突变,惊慌大喊:「十一……」

我尚未反应,左胸一痛,巨大的贯穿力让我往前一个趔趄,手中长剑撑地,才未跌倒。

我低头看了眼穿胸而过的长箭,箭头之上刻着熟悉的纹路,我缓缓向后转身,抬首望去。

龚蔚洇骑着马,手上握着尚未收回的长弓,面色复杂的盯着我,她的身后是曾经跟着我东征西讨的麒麟军。

意料之中亦是意料之外。

一直知道,其实龚蔚洇更适合做麒麟将军,因为她比我清醒冷酷。

谢衍飞跃而来,接住我倒下的身体,惊恐的堵住我不断外渗的血液。

「事情了结了……」

我笑了,抬手触碰他的脸,我的男孩长大了。

我呕出鲜血,视线渐渐模糊,这一世我也没有白来呢!

我听到两军交战的呐喊声,听到龚蔚洇冷着声跟谢衍说:

「西凉政局未稳,朝堂动荡不安。狗皇帝死了,三皇子平庸胆小,朝中剩下太子和九皇子两党派,我不可能让你回京接手皇位。两派相争必然鱼死网破,你和她的存在只会更加会加剧双方势力的争斗。」

明明声音那么冷,却隐隐颤抖,她说:「谢衍,西凉目前再经不起内耗了,所以你们都必须死。」

「龚蔚洇,她……也是你的亲人。」谢衍嘶吼。

「所以……我更不能留她。」

谢衍似乎跟她打在了一起。

意识渐渐消散,我只听到谢衍一声声的呼喊我「十一十一」。

我想告诉他我其实不叫十一,我是……清晏。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清晏。

14

幽冥谷一战打了三天,北尧占据地理优势,龚蔚洇到底没有攻下来,收复了被北尧占据的三座城池以后回了西凉京都。

我和谢衍都明白,其实她只是想要借助攻打的噱头,一并铲除威胁到自身存在的谢衍和我。

她是皇后是母亲也是麒麟将军,她必须担起每一个身份的责任。

她人尽其用,将自己束之高阁,变成了所有人陌生却又熟悉的样子。

我睡了七天,醒来的时候谢衍伏在案头休憩。

他眼底青黑一片,唇间生出些细细的胡茬,增添了男人的成熟气质。

我微微动了动,他立刻警醒的睁开了眼,见到我立刻欣喜的凑了过来,两眼泛了红:「十一……」

我应了一声,指着自己的胸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很痛。」

谢衍不解,我指指他胸口的伤处,他恍然明了。

无论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还是在旁边守着的人,这一次我们都真正的感同身受了。

龚蔚洇到底是不忍,那一箭偏了些许,他送我的金软甲护住了其他,我得以苟活。

箭上还附带了狗皇帝给我下的毒的解药。

我和谢衍心知肚明,从今往后我们和西凉故人终是不能再见了。

谢衍跟北闵勋辞行。

北闵勋沉默了半晌后说:「你助我登上皇位,我自是感激,但是你到底是西凉皇子,无论是对西凉还是对北尧来说你都不可活。」

谢衍不以为惧,牵着我的手,坦然以对:「北尧原储君并未身死,还有我送往南垣的七皇子……」

他笑得温和,眼底却含霜:

「北闵勋,我能扶你上皇位,自然也能将你拉下来。」

「阿衍,」北闵勋哈哈笑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这样的人,不为帝可惜了。」

他看了看我,「或者我也可以助你回西凉……」

谢衍打断他:「我要什么我很清楚。」

谢衍带着我离开,路上遇到过几次截杀,北闵勋明里让我们走,暗里并不放手。

谢衍早留有后手,暗卫三、七、十归位,跟于我们身后,包括他安插在北尧的势力一起护送我们出了北尧地界。

离开了皇宫的尔虞我诈和战场的血雨腥风,我们没有回西凉也没有去东芜,随心所欲真正做了一回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谢衍在北尧初始过得非常艰难。

因为长相俊美,被皇族男女看中欲图不轨。

那些男人被他去了根,女人被他派人凌辱致死。

谢衍说这些的时候,手指青白,眼底沉黑。

他说,「我并非善茬,我跟谢琛、跟龚蔚洇并没有区别。」

我握住他的手,「你是你,不一样。」

「我一想到你在谢琛身边,我就怕。」谢衍抱住我,「还好来得及。」

不得不说狗皇帝很能控制人心,当初他以我为筹码要谢衍搅得北尧鸡犬不宁,好趁机将其占领。

谢衍却另辟了途径,同太子里应外合重洗西凉朝纲。

假谢琛和暗卫首领的真实身份我闭口不提。

我曾经那般恨的人,不过是一个雀占鸠巢的冒牌货。

无论谢衍身上留着的是何人之血,这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都是我未来生活的动力和源泉。

我问谢衍,「放弃皇位值得吗?」

谢衍眼底星光闪烁:「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喃喃低吟:「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那种黑涛翻涌的日子他过够了,「谢琛、母妃、母后、太子……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算计中求生存,稍有不慎血本无归,我若成就了皇位,就失去了你。」

「我若要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呢?」

谢衍揽住我的肩,「我能为你放弃荣华下地耕田,自然也能为你登上皇位指点江山。」

「可是谢衍,」我笑,「我还是很讨厌你啊。」

谢衍也笑:「我知道。但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要喜欢你了。」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惬意江湖何乐而不为?

15

太子谢渲爱她的母后,却在最终违背了她的意愿,在继任大典上弃位离去,跟着消失的还有假皇帝从未宠幸过的宸妃。

龚蔚洇不得不扶持不成材的三皇子登上皇位,自己垂帘听政,却也迎来了西凉盛世。

她临终之前,我乔装打扮去皇宫见了她。

垂垂老矣的女人,已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弥留之际看着我,浑浊双眸流下清泪,颤着声叫我,「兄长……您是来接我了吗?」

她喃喃说道:「你怪我吗? 我到下面了你再来罚我好不好?我好想你啊,我也想元生了。」

「叫你一声兄长,我其实挺不服气的,因为你就比我早一点点出生,可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你走上了我企望不及的路。你知道吗?元生喜欢的一直都是你,那天我看到了,你睡着以后,他亲了你……可是你们是不可能的啊!」

「元生要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没有犹豫,我幼稚的想也算是圆了他求而不得的心愿。」

「我跟你说我喜欢宇文赟,不,那只是我以为的喜欢,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求你放了他,因此给龚家酿成了祸端。后来我总是安慰自己,其实就算没有宇文赟的事情,那个人也不会放过你,放过将军府的人……我自欺欺人,自私虚伪,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看,最后连我的孩子也背弃了我,他顺着我推翻他的父亲,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得到那人的妃子……我这一辈子啊,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最爱我的人是你们恨之入骨的那个人,是他放手了皇位,成全了我。」

她朝着我抬手,想要握住,却无力的垂下。

她似乎得到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没得到。

她最后叹息自嘲:「纵有男儿心不改,奈何女儿身注定!」

【全文完】

 

番外——假皇帝谢二

我有记忆以来就在丞相府,舒清河对我很严厉,我以为他对谁都是一样,直到我看到他对待七皇子谢琛的慈蔼。

皇帝有五个皇子,唯七皇子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但是舒清河视如瑰宝。

因为那个是他嫡亲的姐姐用一生的幸福换来的。

他找最好武师教他武功,私下教授为君之道,灌输夺嫡之法。

舒清河没有儿子,他将所有的期望都寄予到了谢琛身上。

谢琛很聪明,他藏拙于巧,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这本是好事,可是他不争不抢,对西凉国主之位并无念想,这让舒清河很头疼。

但是舒清河是什么人啊,他未雨绸缪,将一切风险控于自己手中。

谢琛不愿,那就找一个人来逼他。

我就是那个人。

谢琛学习的所有东西,我也在学,除此之外,我还要学习他的言行举止,他的喜怒哀乐。

他拥有自己的时间跟龚家兄妹学习,玩乐,而我没有。

他有朋友,我没有。

知道我存在的只有舒清河。

谢琛十五岁的时候,二皇子开始跟太子党明争暗斗。

舒清河隔山观虎斗,也明确要求谢琛必须参与夺嫡之战。

谢琛拒绝,他只想做闲散王爷,然后谢琛知道了我的存在。

舒清河指着我跟他怒气冲冲的说:「你不想当皇帝是吗?那我就找个人当。」

谢琛看着我,震惊之后反而更加平静,他说:「真好!我正想从这混乱的皇宫脱离出去。」

舒清河气得浑身发抖,我以为我有了机会,结果他一脸鄙夷的跟我说:「谢二,就算你拥有西凉皇室血脉,你也不是天子。」

他说我母亲不过是皇上醉后的一夜失态。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皇族,只是因为我的母亲是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宫女,谢琛母妃殿中的宫女,我出生以后就被处死的宫女。

滑天下之大稽,不甘、愤恨裹挟而来,我浑浑噩噩的活了十五年,仿佛这一刻才真正清醒。

我为什么要当一个替代品,谢琛不愿为帝,我来!

舒清河为了让我跟谢琛以假乱真,从云壳山请了人来给我摸骨重塑身材长相。

这是给我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牢牢抓住?

谢琛跟龚家兄妹要好,他们日日厮混在一起,舒清河乐见其成。

毕竟龚家代表的是绝对的军事权利。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谢琛喜欢的不是龚蔚洇,而是哥哥龚青晏。

他以为他自己藏得很深,可是我看到了呢!

龚蔚洇也看到了。

那日,龚青晏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谢琛来得无声无息。

他的武功很高,敛了气息,龚青晏确实很难发觉,即便是我也自叹弗如。

我看着他默默地站在龚青晏身侧,半晌后躺在她身侧,就着温润月色亲上了她的额头。

「你是什么人?」龚蔚洇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我迅速压低自己的苇帽,几个起伏离开。

她的声音成功的吸引了不远处躺着的两人,谢琛转过头来,看到是她,防备的眼神散了去。

龚青晏也醒了,看向两人,清冷眉目微皱:「我睡个觉而已,你们安静会。」

龚蔚洇朝着我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我知道,他们若是追来,我的日子不会好过。

或许是她的不声张,让我对她另眼相看吧,跟随谢琛的过程中,对她的关注更多了些。

我的这些心思没能逃过舒清河的眼线,他踩着我的脸骂我,让我不要肖想谢琛喜好以外的东西。

我心中怒愤,表面不动声色。

舒清河现在还是我的靠山,辅助我成为谢琛的靠山。

我问那位为我摸骨塑形之人,云壳山奇人甚多,既然能将人以假乱真,是不是也有能人可以将人男女互换。

那人给了肯定答案。

我心中有了怀疑,越是怀疑便越是对那两兄妹格外留意。

我心中明了,在舒清河眼中我的命如草芥,只有谢琛死了,我的价值才能真正体现。

可是谢琛的武功很高,他唯一的软肋只有龚青晏。

正苦于没机会印证之时,龚青晏自己找上了门。

她说想给龚蔚洇准备及笄礼,不知道选什么。

这天舒清河正好带我进宫熟悉宫内事务,她将我认成了谢琛。

舒清河看我一眼,眼含警告。

我跟他告辞陪着龚青晏出了宫。

我想着,原来龚蔚洇已经及笄了,可以嫁人了。

想到她嫁人,我心中不悦,如果我一直做谢琛的影子,她永远也不可能是我的。

挑选礼物的时候,龚青晏看着一条红色的长鞭微微发愣,半晌后,她问我:「元生,你觉得蔚洇会不会喜欢?」

长鞭武器?

及笄不是应该送姑娘点的东西吗?

比如发簪、步摇之类的。

我没说话,龚青晏也没等我的回答,直接买了下来。

我想了想谢琛应该会买什么,便选了一只蝴蝶簪。

龚青晏看我一眼,我笑笑以回。

刚送她回府,我就被一道影子大力拽到了西郊。

是谢琛,他揪着我的衣襟怒目而视,「我允许你存在的前提是离他们远点。」

「他们?」我笑了,「是龚青晏吧。」

他的脸色变了变,看着我的眸色加深。

我说,「谢琛,你真可怜。」

心乱则神不宁,神不宁则防备松。

不可一世、清高冷傲的七皇子缓缓地倒在我脚下,我看着他笑得张狂,我说:「谢琛这个名字以后就是我的了。」

染血的蝴蝶簪异常好看,我拿出手帕仔细擦拭,这个东西我还要送给龚蔚洇呢。

我要她跟我一起站于这西凉最高处。

我秘密处置了谢琛,回丞相府后,我将他的佩剑扔到舒清河面前。

舒清河气得要杀我,被他的小女儿抱住了手。

舒予馨哭着求他,说谢琛已经没有了,就算是杀了我也无尽于是,难道要这么多年的辛苦都白费吗?

他不会杀我,我知道,他只是需要发泄。

尤其在看到我比谢琛还听话的按照他既定的路,一步步站稳脚跟,将他的权位捧到至高之处,更是忘记了原本谢琛这个人。

那个老匹夫,控制不了谢琛,却依旧想要控制我。

我能让他如愿吗?

勾践卧薪尝胆,我又何尝不是?

我算无遗漏,唯一算漏的是自己对龚蔚洇的感情。

我教训谢衍感情用事,我自己呢?

我毁了龚蔚洇的家族,得了她的人,却从未得到她的心。

洞房之夜,我要了她,她也发现了我的秘密,却缄口不言。

我知她想要什么,没关系,她要我给她便是。

(全文完) 

作者:娇羞的括约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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