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1
我奶奶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去世的，那年我 20 岁。
按理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这对我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几年来我家接连死人，没有一个是正常死亡的，死因都很离奇，我成了孤儿。
果然，邻居婆婆在帮忙给奶奶换寿衣时，悄悄跟我说了句可怖的话：「你奶奶走得也有点邪性，肚子瘪下去了，好像腔子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
为什么她说「也」，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我家的那些蹊跷事儿。
先是我叔在镇上开摩托车拉黑活儿，回村路上连人带车翻滚进沟里，被找到后才发现他竟然不是摔死的，而是在一洼仅仅几十厘米深的水里溺死的。
再是我妈在镇上肉联厂帮工，被关在了冷库里，活活冻死了。
谁也不知道全厂做广播操的时候，为什么她没参加，又是谁把她锁在了冷库里。
现在轮到了我奶奶。
我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了。
我更不知道，还有更离奇的事儿在等着我。
2
我们老李家是村里的大姓，可是族长却不让我奶奶在家族坟地下葬。
因为村里人纷纷猜测，我家人接二连三的死，不是意外，可能是遭了报应，怕受牵连。
可我心中已经确认了奶奶的死因，我不甘心。为了验证心里的猜测，我找到了会占卜的谭铁匠。
谭铁匠祖辈都是打铁的，但是他们家很受村里人敬重。
他有个祖传的本事，能凭烟测凶吉。烟雾直冲向上代表无事，烟雾盘旋久不散去代表事情多变。
谭铁匠先让我把我奶奶的生辰八字以及去世的时间方位写在一张黄纸上，然后他用那张纸包住一块烙铁，伸进炉门里烧。
黄纸瞬间化成了灰烬，谭铁匠一边念叨着我听不懂的咒语，一边用烙铁扒拉着那些灰烬。
不一会儿，那块烙铁在炉膛里烧得通红，谭铁匠把它往外一抽，直接伸进了旁边的一大盆冷水里，「刺啦」一声，一股浓重的烟雾腾空而起。
只见那团灰色的烟雾在空中几乎静止不动，中间还夹杂着黑气。
谭铁匠惊愕地半张着嘴，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嘴里喃喃地说：「大凶！心愿未了，有怨气！」
果然我奶奶不是无疾而终的。
谭铁匠思索了下，果断地说：「你也看到了，想必你奶奶的死另有隐情，但我也只能帮你这些了。你家的情况特殊，到了这步田地，就看你的了。」
我心里藏着个巨大的秘密，既自责又懊悔，正不知该怎么办，听到这话后连忙点头。
谭铁匠说：「接下来的事，你可要记住了。」
他说我奶奶怨气很大，确实不能立即下葬，要停灵七天。
他让我在灵堂里守着奶奶的棺材整七天，七天一过，平安无事，他就能说服族长让我奶奶下葬，这事就算过去。
否则一旦她的尸体在祖坟里出了什么异样，会牵连到全村人。
谭铁匠给了我九根手腕粗的白蜡烛，让我每晚子时点燃，守到第二天鸡叫。
他说这是「续魂灯」，只要燃烧着，我奶的魂魄就不会散。等头七「回魂夜」当晚回来后看到我好好的，可能就会了了心愿，安心上路。
如果蜡烛灭了，我奶奶的魂魄就会残缺，迷失心智，加上怨气就会诈尸，折腾全村。
「您是说，只要蜡烛不灭，她回家看到了我，咱们就安全了？」我急切地问道。
谭铁匠沉思良久，最终下定决心说：「按常理来说，是这样。不过……看这烟的样子，怕是还有别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只要守好蜡烛，应该问题不大。」
连谭铁匠都看不透，我只能先回家。
临走时，谭铁匠反复叮嘱我，不能让任何活物靠近我奶奶的棺材，尤其是黄鼠狼子和猫，怕我奶回魂时被这种有灵性的活物搅扰，一不高兴诈了尸，到时候全村人都会跟着倒霉的！
我要守灵七天的消息很快扩散了出去。村里人都信谭铁匠的话，葬礼后，帮忙的人都赶紧散了，唯恐我家的噩运扩散，殃及他人。
大家看我的目光充满同情，我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我家为什么遭报应，兴许他们还觉得下一个就是我。
抬尸入棺的时候，奶奶的身体轻极了，轻到好似肚皮下面包裹的只是一团棉花，可她身体紧绷绷地团缩在一起，想掰都掰不开。
平躺在棺材里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她侧着身子躺在棺材里，棺材板子盖不上。那模样怪异得很。
我每晚独自守着奶奶的棺材，每次看到她好似安睡过去的样子，便会想起我小时候夏天热，她侧着身子给我整晚地摇扇子，用的就是这个姿势。
我感到十分自责与懊悔。
因为谁都不知道，家人们的死，都与我有关。
是我做了恶，被那只黑猫报复了！
3
黑米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阴魂不散总在我附近出没，是它害死了我家人，但是我不敢说。
正是因为我的卑鄙与恶行，导致家人相继被害。
那是上小学时，一天放学，村里几个孩子围在村中央的大杨树下，在一起兴奋地大叫。我凑近了点瞧，原来他们在折磨一只瘦弱的黑色小猫。他们把猫吊在树上，用树枝子不断地抽它。
每抽一下，那小猫就发出撕裂的惨叫，四个爪子在空中乱抓。那声音和画面刺激的我心里发颤，既害怕又心疼。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大喝一声：「放了它！」
带头孩子冲我不屑地喊：「你这没爹的蠢蛋敢管闲事儿？」说着挥舞着树枝要走过来抽我。
慌忙间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蹲下抓起一个石块就砸了过去，大喊：「信不信我让石磙子回来弄死你们！」
他们听到「石磙子」三个字都吓坏了，因为那是我爹的小名，村里老人吓唬孩子的时候都会说：再不听话石磙子来扒你皮！
没想到这招特管用，那几个孩子迟疑了下，转身就跑了。
那天我救下了小猫，它身上湿漉漉的，瘦得皮包骨头，摸一下后背有明显突出的脊梁骨。但它长得特别可爱，漆黑的脸上，镶着一对异常明亮的黄色眼珠，黑色的瞳孔。
在我抱起它的那一刹那，它眯起了眼睛，用头蹭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我的心都化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有朋友了。
它是一只母猫，我给它起名叫黑米，每天喂它米汤，把自己碗里的肉省给它吃，眼看着她从一只瘦弱小猫长成了威风凛凛毛发锃亮的大猫。
黑米体型修长，头小四肢纤细，尾巴永远是高高翘着的，这种体态的猫是天生的猎手，敏捷、自信，每次我放学回家，它都会跑到村口接我。
我上学的时候，它就自己去地里找食物，甚至能抓到跟它一边大的野兔。
每次抓到猎物后，黑米总会一边叼着猎物，一边发出尖锐的低吼声，那是它在邀功。
它会把猎物当礼物送给我，断了尾巴的壁虎、死了的麻雀，甚至还有从别人家偷来的腊肠。
我们成了不可分离的好朋友。
但是没过几年，平静生活就被打破了。
上中学后，我到了叛逆期，开始住校，整天跟着一帮坏孩子们混，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脏话。
有次回家过周末，我在屋后偷着喝酒抽烟的时候被奶奶发现了，她狠狠地打了我，说我没出息不学好。
我说我就是耍耍而已，我又没欺负别人！
我越顶嘴奶奶打得越凶，说我瞪着通红双眼的样儿，像极了我那个畜生爹。
外人骂我，家里人也不理解我，我气得跑到大杨树上躲着。
有个黑影蹿到了树上，是黑米，它更壮实了，矫健的速度让我都看不清它爬了上来。
黑米跳到我怀里，像往常一般发出咕噜声，蹭我、讨好我，可能它想用这个方式安慰我吧。
我刚要抚摸黑米，心里突然窜起了一股无名火。它让我想起了我奶奶打我时说的话。
「你越来越像你那畜生爹！……我们李家算是完了……连那只猫都比你懂事！」
我甩开胳膊，一下把它推了出去。黑米嗷地一声，摔落到了地上。
它在树下瞪着我，没敢再上来，那双明亮的黄眼睛，在黑色瞳孔的衬托下更加鲜艳。
我看着它，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快意，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发泄愤怒，这种滋味舒服得很。
心中一个念头闪现：「你居然对一个信任你的小动物下手？你还是不是人？！」
我顿时感到极度自责。
可是又一个念头压了过来：「像就像，老子就是混！越狠越没人敢欺负我！」
两个念头交替闪现，我的心里复杂极了，踌躇间根本没察觉到屁股下的树干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我身子一震，清醒过来，赶紧抓紧旁边的树干才没有摔下去。
往下一看，黑米此时正狠狠地盯着我，两只耳朵向后背着，龇着牙，重心向后，肚皮贴在地上，看上去像是要发起攻击。
看来我刚才那一推还是得罪它了。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我跟它对视了几秒钟，慢慢地，它站了起来，离开了这里。我看着它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
「黑米，对不起……」
也许黑米感应到了我的心情，它并没有记仇，相反，它更愿意跟着我了。
可是后来，学校里有人知道了我爹的事儿，很快就传开了。本来我混得已经够赖，这下同学们更排斥我了，不光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甚至还当面讽刺我。
我爹始终是我心里绕不过去的一道坎。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我无言以对。我干脆破罐子破摔，跟着那群坏孩子们越混越不像话。
我的戾气越来越重，心中总有一股想要发泄的邪念。明明看到被欺负者在求饶，动了恻隐之心，可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挑唆：下手！下狠手！
我身上发生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我奶奶和我妈的眼睛。一闻到我身上有烟酒味，就会把我打个半死，她们动起手来毫不手软，唯恐我步我爹的后尘，变成一个被人唾弃的渣子。
4
每次我挨完了打，黑米都会出现在我身边，蹭我，安慰我，但我一次次地拿它出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它那双明亮眼睛，我开始打它、踢它，不让它靠近我。
直到有一次，我又挨打了，去村口小卖铺买了酒。
一瓶白干见底时，黑米又过来蹭我，这让我更加心烦意乱，那股子邪火腾地一下又在我胸口点着了。
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眼珠子！就是那黄眼珠子！」
我一手抓着黑米的后颈，一手拿起树枝子，戳瞎了黑米的一只眼睛！
黑米消失了好多天，我以为它死了。
等它再次出现时，那只少了眼球的眼眶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窟窿，剩下的那只眼睛更加明亮，也更加警惕。
我很后悔，想抚摸它，表示歉意。但它一下子就躲开了，并且从此不再靠近我。
而那个黑窟窿，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酒醉后的恶行。
后来，它躲避的速度越来越慢，我发现它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黑米要当妈妈了。
有一天，我在学校里因为打群架受了处分，要通报批评。校长让家长周一和我一起去学校。
头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奶奶和我妈一直在极力讨好村里人来维系脸面，这下都被我丢尽了。现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知道我们老李家出不了好人了。
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是心里的邪念就是压不住，并且这股邪念涌出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心里焦躁无比，又从柜子里摸出藏着的老白干，灌了下去。
半夜里，一阵古怪的叫声传来，那声音就在我屋里，而且离我很近，就在我的身下……
我趴在地上，向床底看去，原来是黑米生产了，三只小猫窝在它身旁。
每只小猫只有巴掌大，浑身湿漉漉的，黑米在不断地舔着它们。
小猫细声细气地叫着，这本来让人心软的声音却让我烦躁无比。我抓起三只小猫一一扔到了门外，但是黑米却把它们挨个儿叼了回来。我扔一次，它叼一次。
我愤怒了，连畜生都跟我对着干！酒气上涌，作出了这辈子都后悔的恶行。
我抓起两只小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它们当时就断了气没动静了。黑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围着小猫直转悠。
我杀红了眼，刚要抓起第三只小猫，黑米突然发出了一阵低吼，想要扑上来。
我把小猫攥在手里，恶狠狠地威胁：「你敢过来，我就拧断它的脖子！」
黑米慢慢地趴在了地上，表示出屈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手里的小猫，唯恐我把它的孩子全部摔死。
它被折磨又不敢反抗的样子，像极了以往村里孩子欺负我时的样子。
我的心里涌起更大的恶意，我从衣服兜里掏出折叠水果刀，划开了小猫的肚子，鲜血和内脏顺着我的胳膊流了出来。
闻到鲜血的滋味，我仿佛获得了胜利者般的快感。
黑米匍匐着，做出要扑向我的姿势，但它始终没有过来，只是不断哀嚎着，那声音，比我救它那天听到得还要凄惨。
第二天，我酒醒了。看到地上的鲜血，我才想起昨晚的事儿。
我杀死了黑米的孩子！
我难过地抱住了脑袋，不敢面对黑米，也不敢面对家里人。
我怎么变成了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鬼？难道就因为骨子里流着我爹的血，我就注定是个恶种？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黑米，它消失了。
5
后来，我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儿。每一次，我都有预感。
第一次是在自习课上，班里安静得很。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低吼声。
黑米？
我猫下腰向周围看去，除了桌椅的腿就是人的腿，根本不见那个漆黑的身影。
「呜~呜~」的声音再次传来，那是每次我伤害黑米时，它发出的低吼声，我知道它来了，但我看不到它。
我直起腰，使劲支棱起耳朵，却再也听不见那声音。我喝了口水，水直接流进了气管，又一下喷了出去。
学习委员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这时我才注意到，同学们都在安静地自习，没有人东张西望。
看来听到声音的只有我一个，也就是说，声音只在我脑子里出现了。
那天傍晚，班主任来找我，说我叔出事儿了。
到家之后我才知道，我叔是在一处水洼里溺死的。
我叔从小会游泳，水性极好，而那处水洼两米见方，不到半米深，就算是脸进去了，扑腾几下就能站起来，怎么能淹死个成年人呢？
但是县里的法医说了，我叔并没有遭受外力逼迫，也就是说，没有人打过他，硬把他的头往水里按，他也没挣扎过，是自己不小心溺死的无疑。
这么邪性凑巧的事，偏偏让我家赶上了。
更邪性的是，他出事儿的时间，正好是我听到黑米吼叫的时间。
我仿佛看到了黑米那双黄色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的样子。
过了一年多，我再一次听到了黑米的吼声，但还是看不到它的身影。我想起了死得蹊跷的我叔，不由得哆嗦起来。
那哆嗦，止都止不住，就好像置身冰窖中，身体里的热量都被抽走了，当时可是 6 月。
我跑到太阳下面，暴晒了一气，突然心中涌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
果然，有人在肉联厂的冷库里发现了我妈。
我再次见到了县公安局的那个法医。他看见我也很吃惊，但又不能说什么违背科学事实的话，只能告诉我结论，我妈就是由于失温而死。
但是，她的尸体却是在冷库最里面被发现的，而且身上没有被捆绑的痕迹，就好像很听话地呆在里面。按理说，被关在冷库里的人都应该守在门口等待有人来才对。
有人说，我妈的命太苦了，先是嫁了个没人性的丈夫，又生养了我这么个越来越没出息的儿子，被逼得没办法，跑到冷库自杀了。
但我不相信这个说法，我妈要是那么脆弱，早扔下我改嫁了，何必寻短见？
从那时起，我就怀疑家人的死是黑米的报复。
现在，我奶奶也去世了。当晚我同样听到了猫叫、感到腹痛，我下意识地跑到奶奶屋里，看到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熟睡，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她竟无疾而终。
黑米要让我也失去全部的家人！
我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黑米，我不敢把真相说出来。
6
给奶奶守灵的前六天，平安无事。
第七天晚上，我跪在棺材旁，紧盯着大门。我不敢眨眼，心噗通噗通跳着，只要熬过今晚就行！
灵堂里除了我的呼吸，没有一丝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呼——
我早就把门窗都关起来了，哪来的风？
呼——又是一阵冷风，蜡烛上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有三根灭了！
我顾不上害怕，赶紧掏出打火机，把灭掉的蜡烛一一点燃。刚松一口气，一声让我浑身发颤的声音在灵堂外响起。
「呜～呜～」是猫叫！是猫在攻击前发出的那种声音！
谭铁匠说过，黄鼠狼和猫是有灵性的，不能靠近尸体，否则会诈尸！
我跑到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把那只猫赶走，这时却传来更令人发毛的撕裂声，呜嗷～嗬！嗬~漆黑的夜里，有人在跟那只猫打斗！
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在咒骂那只猫，听声音是个男人。
只听得「呜嗷」一声惨叫，那只猫好像被摔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砰地一下，门被踹开了。
是一个浑身挂彩、满眼猩红的中年汉子，他瘦削的脸上还在淌血，好像被猫刚抓过。
「山子，快跟我走，来不及了！」他喘着粗气，边喊边大步向我走来。
「别过来！」我呵斥住他，「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谭铁匠说过，除了我，什么活物都不能靠近我奶奶，更何况是这么个陌生人。
可这个男人居然知道我的小名，我心里起了戒备。
「山子！我是你爹！赶紧跟我走！你奶奶要诈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被这男人的话惊吓到了，但又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相信。
我从没见过我爹。
打从我记事儿起，村里的孩子们就欺负我。他们说我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总是孤立我，还打我，抢我的零食。
可我从不敢反抗，因为换来的只有更恶毒地欺负。
村里孩子们对我的厌恶，皆来自于对我爹的痛恨。
我有个被全村人咒骂唾弃的爹，在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就被村里人赶跑了。
他从未回来过，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家里人也不提起他，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希望他早已死在了外面。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除了心眼子多喜欢偷奸耍滑，也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他上过学，是个识字的文化人，但是自从抄了一户财主家后，就性情大变，不干人事儿了。
那个财主姓慕，据说以前也是贫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发了家。
慕财主性格古怪，为人刻薄。他经常虐待打骂长工，仗着有钱鱼肉乡邻，比「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有过之无不及，虽然极其有钱却无儿无女，是个孤老棒子。
就在被抄家的当天夜里，慕财主在坟地旁边的一棵歪脖树上搭了一条裤带，上吊了。
村里人都坚信，他为人太恶毒，不但克死了自己全家，活该绝户，还没得到善终。
但是，慕财主的恶毒似乎转嫁到了我爹身上。抄家回来之后，我爹就变了个人，偷偷地干了一系列令人发指的坏事，但都被乡邻们发现了，说他比十个慕财主加起来还坏。
他骗村里小孩到河里玩，实则要淹死人家孩子给自己添气运；骗老鳏夫去山里帮干活儿，实际上要把人给活埋了种财运。
谁都不敢想我们老李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畜生。
村里人没把他活活打死也是看在我妈当时已经怀了我的份儿上，只是把他赶出了村，让他永不回来。
但我小时候听我奶奶和我妈悄悄说过，当年我爹抄家回来后，得了本书，便 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那本书。从那以后，我爹满脑子封建迷信，总说慕财主是靠邪术发家的，方法就在那本书里。
7
我看着他逐渐靠近的脸庞，仔细地从他脸上找出和我相似的地方，他好像，真的是我爹，我在我妈的嫁妆包里，见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失踪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见到他了，我心里没有一丝怨恨，我只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我的亲人，我不是孤儿了。
我刚要起身，一个黑影快速从门外蹿了进来，那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一股寒风从我身边擦过。
「喵呜」一声，那个东西落在了棺材里，果然是一只大黑猫！我赶忙上前，但是晚了一步，它把我奶奶的脸上挠出了几道深痕！
我顾不得地上的续魂灯，朝它扑了过去。
黑猫一个躲闪，并没有攻击我，反而向我身后蹿了过去。我一回头，我爹竟然趴在地上鼓着腮帮子呼气！他已经吹灭了一半的蜡烛！
黑猫蹿到了我爹的肩膀上，撕咬他的脖子，我爹把它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还用脚踩在猫肚子上使劲儿碾踏！
「嗷呜～」黑猫发出惨叫，嘴角喷血，屎尿都被踩了出来，甩得到处都是。
眼前这可怖的画面让我乱了阵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爹要吹灭蜡烛！
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是棺材那边发出的声音，我慢慢转过了头……
我奶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正瞪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爹！
奶奶真的诈尸了！我的心好像一下跳到了嗓子眼，直接把喉咙堵住了。我想喊，却喊不出来！
「山子！你躲开。」
是奶奶说话了，那声音和平时喊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奶奶！我泪如雨下，也不害怕了。我颤抖着上前要扶她站起来，没想到被她一把推开。我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正踩在一根蜡烛上，摔倒在地。
慌乱中，我根本顾不上那根蜡烛有没有熄灭，因为奶奶已经猛地蹿了出去，伸手向我爹抓去！
我爹神色顿时变得极其惊慌，转身似乎想要逃走，但又没走。原来他舍不得地上还没吹灭的蜡烛。只见他一脚把黑猫踹开，再次趴到了地上，准备吹灭剩下的几根！
千钧一发之际，奶奶竟然扑到了我爹身上，伸出手在他脸上狠抓！
我清楚地看到，奶奶的手指上长出了又黑又长又尖的指甲！
我爹被奶奶死死地压在身子底下，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眼瞅着他的脸被撕烂，奶奶嘴里发出了「嗷呜～嗷呜」的尖叫，那声音就跟黑猫的一模一样！
猩红的碎肉从我爹脸上飞了出来，他被挠得露出了白骨！一颗眼珠子被挖了出来，甩到了地上！
看到这血腥的一幕，我胃里一顿翻涌，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还没等我吐干净，灵堂里有火苗子蹿了起来，原来是倒在地上的蜡烛把纸人引着了。
着火了！花圈、纸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引燃，灵堂里顿时笼罩在火光之中。
8
灵堂里的火势越来越猛，我一边被高温炙烤着，一边看着都想致对方于死地的奶奶和爹爹，我想把他们赶紧拉出去，可他们一个坏事做尽，一个还魂诈尸，到底该救哪个？
忽地一下，一个纸人被火烧得面目扭曲，倒了下去。我爹在搏斗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呼救声：「山子！你奶奶是诈尸……快来救我……咱俩一起跑！」
对呀，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奶是死人了。她要是活着，也一定不会害自己的儿子！
可是，我奶力气极大，我怎么去救我爹？
「蜡烛……快把蜡烛吹灭……」对呀，我爹一来不就要吹灭那些续魂灯吗？
我低头一看，还有三、四根蜡烛在燃烧着，另外几根有的灭了，有的不知去向。我往地上一趴，张大嘴，深吸一口气，刚要鼓起腮帮子，却想起了刚才我爹鼓着腮帮子吹蜡烛的样子。
他那副样子就像一只癞蛤蟆，趴在地上，眼神中尽是贪婪。
我想起了谭铁匠的话：千万不能让蜡烛灭了，否则我奶会迷失心性，搅扰全村人。
我到底该信谁！
灵堂里的火势越来越大，浓烟中我已经看不清爹爹和奶奶的样子，只能听见打斗的声音。
就在我急得呼呼冒汗，犹豫着要不要吹灭蜡烛时，突然双脚离地，腾空了起来。原来是一只手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紧接着我被扔到了门口！
是奶奶！她已经拥有了非人的力量，米色绣花寿衣上沾满血迹，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些碎肉挂在上面。
「山子！快走！他不是你爹！他修邪术害人，他要拿你续命！」
啊！我愣在了原地。
他不是我爹？那他是谁？
奶奶还在喊着：「你快走！不然他就得逞了！」
正在我迟疑之时，我爹竟然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一拳打在了我奶奶的太阳穴上。奶奶站立不稳，倒在了烧纸用的火盆上，身上的衣服马上被引燃了。
「奶奶！」我挣扎着爬起来，不成想，意料之外的事儿发生了。
倒在地上早已没了声息的黑米，忽然挣扎着爬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怒吼！一个跃起，又蹿到了我爹身上，一爪子下去，把他另外一只眼珠子给挖了出来！
我爹发出惨叫，东倒西歪地到处摸爬。这时我奶奶带着一身火站起了身，一脚把我踹出门外，关上了门。
任凭我在外面如何呼喊、撞击，门就是打不开。我把窗户敲碎想跳进去，涌出的浓烟和热浪把我挡在了外面。我眼看着灵堂里的火越烧越大，里面的撕扯吼叫声越来越小。
我一路哭着跑到了村长家。这才知道，村长害怕灵堂出事，竟然一宿没睡。他一听见我的砸门声就跑了出来，听我说我奶出事儿了，我爹回来了，就赶忙四处敲门。
好多人跟村长一样，也是压根就没睡，很快，一帮子壮汉在村长的带领下奔到了灵堂。
天亮时，火被扑灭了，确切地说是火把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自己灭的。此时灵堂已经被烧塌了。
我哭着在废墟中寻找，看到了一生难忘的惨象：奶奶竟然死死地把我爹压在了身下，两个人的尸体黏在了一块，分都分不开。
隐约中，我好像听到奶奶在耳边对我说：山子，你受苦了，你好好做人，奶奶把你爹带走了。你一定要把你爹的那本邪书毁掉，别再让它祸害人了。
在我爹的怀里，我摸出了一本被层层包裹着的线装书。
它竟然没被烧毁！
9
那本线装书上，记满了各种邪术和批注，我研究了很久，终于知道了这本书的由来。还知道了，其实我爹早死了。
当年慕财主还是个贫农时，有一次下大雨，村里的路被山洪阻断，他从泥石流中救起一个道士。
道士对他很感激，以为他是个好人，在闲聊中，无意中透露出他冒雨赶路是要回道观毁掉一本邪书。
那本书是他降服了一个恶人后收缴来的，里面记载了各种升官发财交好运的方法。
但是，所有的方法都是教人走偏门，建立在害人的基础上的。
果然，几年之后，小慕摇身一变成了慕财主，买房置地娶妻生子。
但他不满足，因为钱有了，身体却在逐渐衰老，他怕死，他想要永享富贵。
他想到了那本邪书，上面有一招最毒辣的邪术：移命。
顾名思义，就是把自己这条命移到别的肉身上去，借着别人的躯体继续活着。但是贡献肉身的人得是自愿的。
但是更难做的是，想要移命，就不能有家人，家里至亲要死绝了才能管用。
于是，他想办法害死了家里所有人。那时候兵荒马乱，横死的事件常有，人们也没在意慕财主家里的事，只说他遭了报应。
再后来，他遇到了抄家批斗。
等到我爹跟着人冲进他家时，他知道坏事儿做多了大限将至，要赶紧找个自愿同意的人移命。毕竟，只要能活着，只要手里还有那本书，荣华富贵都不是事儿。
他看着在打砸烧时双眼刻意盯着古董，顺手偷东西的我爹时，就知道：目标找到了。
被批斗后的慕财主，瞅了机会偷偷把我爹叫到一旁，说自己有个大秘密：他发财靠的是法术！但知道大限将至命不久矣，希望把法术传给我爹，只要我爹每年清明和忌日当孝子，去给他上坟就行。
我爹听完顿时瞪大了贪婪的眼睛……
从那以后，「我爹」就像变了个人。谁也不知道，他确实是变了个人。
慕财主把成功「移命」的经历全部记在了那本书上。
他的灵魂被嵌在我爸身体里后，变得更加嚣张恶毒，变本加厉修炼更多邪术。
被村民发现赶出村子后，他并没有死心。
他会时不常回来，暗中观察我和家人们，因为现在我们就是他的至亲，他要想未来继续「移命」，亲人们就必须死。
就这样，我的「假爹」一次次现身，并用邪术控制了亲人们的心智，让他们乖乖地听了他的话，一个个匪夷所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淹死、冻死、内脏被掏空，而「亲人」们的惨死，也让他拥有了不怕水淹、不怕寒冻、不吃不喝也饿不死的「不死之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找人补齐不怕火烧，就出了意外。
而我，则另有他用：他要在身受重伤或命在旦夕的时候，假扮我爹，欺骗我，用我的肉身再次「移命」！就像当年他上了我爹的身一样，几十年过去，又有了新的躯体。
如果我的心性越恶，这副身子越适合他转移。
但是他看出来，我本性善良，跟当初的我爹根本不是一类人，所以他需要同化我，要逐渐侵蚀我的内心，让我也变成一个恶人，方便他借尸还魂到我身上后，能更加契合。
我那时正处在叛逆期，是心智最弱，最容易受蛊惑的时候，他算准了这一点，控制了我的心智，好几次让我做下蠢事。
也正是如此，我一次又一次地无名火起，伤害了黑米。
黑米极有灵性，它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一次次地想保护我，却一次次被我伤害也不离开，直到奉献出了它的三个孩子。
10
每一次亲人离世之前，都是黑米在提醒我，而我错怪了它，以为亲人的惨死，是它的报复。
它没有放弃我，拼着最后一口气保护我，并通过我奶奶的力量制约住了那个我所谓的「爹」。
我们也错怪了我爹，可是，他是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代价。
料理完真正的后事后，我踏上了离开村子的路。
所有的真相都已揭晓，可怕的并不是邪术，而是人性的最阴暗处。
一声猫叫，又一次在我脑海里响起，这次不是低吼声，是一声温柔地叫。
是黑米。
它还在我身边，
虽然我不能再看到它，但我知道，它会一直保护我，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