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透了木石前盟的今生奇缘,才是《红楼梦》无与伦比的巅峰。
《红楼梦》写情写到极致,因为这不是牡丹亭西厢记那种穷书生爱上白富美,见到漂亮姑娘立即彻底爱上了的情节。
你可能也有此感觉,即便柳梦梅遇到的是崔莺莺,张生穿越遇上了杜丽娘,也会爱上的,因为他们就是才子佳人的典型搭配,爱上的不知道是那个人,还是身上挂的才子佳人的标签。
但《红楼梦》的主角宝玉,是一个温柔富贵乡里的凤凰蛋,身边三春韶华历尽,宝钗牡丹湘云海棠无不巧笑嫣然,名花倾国,所见平袭鸳紫,动人堪怜,更有晴雯香菱,超出奴婢之上,宝琴可卿,不可方物,他见到的美太多了。
乱花迷人眼。
没人教过他专情,他天生享受一切,拥有一切。
这种环境下学会如何真爱一个人,是无比困难的,因为没有任何人教育你,没有任何人告诉你应该该怎么做。
宝玉完全凭着自己的感悟,完全凭着自己的灵性,完成了第三十六回的情种蜕变。
古今中外,宝玉这种情的描写直到现在也不多见,因为这种人性细致入微的变化,进退迷困的盘旋,通常是属于女性的。
在文学作品里,男人通常是对于情字的诠释,写他爱上了,但不知道他是怎么爱上的。
唯有贾宝玉,他对爱情的感悟变化,前三十六回分成七个阶段,情缘之起伏跌宕,精妙无比。
一、第一阶段:嬉情
其实王夫人说的没错,宝玉这种人远着些好,因为他是非常自我中心的。
生在福窝里,他当然以个人心情的宣泄为第一。
林妹妹一来,得了「这个妹妹我见过的」的天时,便让宝玉更加贴近些;又因为林妹妹身体弱,宝玉从小低声下气体贴她成习惯了。
林妹妹生气绞了香袋,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陪不是;林妹妹午觉困,宝玉怕她睡出病来一定要赖着她讲笑话;北静王送的香珠珍重送过去,上个学也特意来做辞。
但正如书里所指出的,宝玉心里一片愚拙,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如今他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
这时候,宝玉是在红粉中肆意打滚的顽童,对袭人发誓,求湘云梳头,和秦钟折腾,看到宝姐姐项圈和自己的字是一对也欢喜,之后还有闻鸳鸯的脖子,和彩霞嬉闹引得贾环妒忌推灯油,看见袭人穿红的姐妹也想来到自己身边,林妹妹只不过是燕瘦环肥中比较重要的一位。
愈发出落得超逸的林黛玉,和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薛宝钗,因为家世的沦落,感受到了世态炎凉,感情上都开始成熟,而宝玉连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人都不知道。
更多的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永远也没机会去学习知道。
二、第二阶段:惑情
这一阶段从林黛玉重新回到贾府起,颦儿敏锐灵慧的心灵早已深得情之三味,却因为封建礼教,不能表露,只能不停地试探,耍小性儿,宝玉混混沌沌的心灵随之震荡,然而他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宝玉作为众女环绕中的既得利益者,当然希望永远保持目前的美满。
站在他的立场,只会困惑,为什么要吵架,林妹妹为什么总跟我生气?大家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行吗?
好在他是得到很多爱的人,但他不吝啬,同时也愿意付出爱。
所以虽然他不懂,也愿意迁就,愿意要求自己做得更好,让姐姐妹妹们更欢乐些,大家在一起更和气。
黛玉有时候取笑,有时候哭泣。
她笑时,宝玉只当和她顽笑。
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
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
她哭时,宝玉作为富贵顽童,随性为之,一时哄,一时不当回事,一时又紧着赔罪。
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那里来?」
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
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
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
……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
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
随后有了黛玉和宝玉的第一次心灵交流,宝玉诉说: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
宝玉懵懵懂懂,将此情理解成为亲情,对林妹妹表示,咱俩亲戚关系比宝姐姐近,咱俩一起的时间长,她是才来的,我怎么会和她玩,不和你玩呢?
这一席话谈爱情当然不及格,我不会因为亲疏为了她远你,另外的意思就是,也不会因为你近,而要远她的。
但是,我们必须明白一个关键问题,没有任何理由,贾宝玉一定要爱林黛玉,他们确实只是青梅竹马,宝玉有权利去爱其他女孩子,或者,谁也不爱,他可以享受这种温柔乡,直到红楼梦醒的那天。
所以林黛玉不可能要求宝玉一定要爱她。没人能逼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除非他自己明白,醒悟,做出选择。
「惑情」阶段,宝玉的情纷乱纷杂,不仅仅要面对林妹妹的小性儿,还有湘云的脾气,甚至袭人的。今天湘云冷笑说黛玉会挑剔人,明天袭人见宝玉求湘云梳头大发娇嗔。
老天,做花花公子也真不容易,相比之下,只怕还是端方大度从不让他烦心的宝姐姐好感多些。
既体贴,「冷酒要五脏六腑去暖的,快别吃了」,又博学,一曲寄生草无书不知。
然后就是为「戏子」两个字,一个眼色同时得罪了湘云黛玉,宝玉第一次伤心了,为什么我这么认真想让大家好,大家却都生我的气?
三、第三阶段:问情
这一阶段,以宝玉受到两次对情的质问为标志。
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
这一场大哭很有妙处。
因由只是两个小姑娘掐架,少年劝架弄巧成拙,最多也就是沮丧,但是宝玉的反应非常剧烈,这是顽童的灵性震颤的恐慌和拙情。
好像林妹妹没什么错,云妹妹也没什么错,可是我也没错啊,为什么我把握不住她们的喜怒,我把握不住她们的交情。天下有什么是我能把握住的美好呢?
在虚浮的生命中,在茫茫的人世里,什么才是我能把握住的呢?
所谓禅,就是部分灵性极高的人,对于人世生活感觉到虚浮,觉得琐碎无趣,接着思想上开启了另一方他认为有意义的虚空理念的天地。
宝钗说的没错,谈这个容易入魔,但她不会担心自己哥哥谈这个,因为要入魔本身就须得具备非同一般的灵性。
对林黛玉来说,自然是好气又好笑,因为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你只是本着滥情的心态追逐快乐,还敢怪这感情的肥皂泡太虚浮易破了?
林黛玉对宝玉左右逢源的态度什么感想?
这一句话就是感想,「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这句话鲜明地指出了感情的贵重和坚贞。
在封建社会约束闺秀淑女的框架下,黛玉也只能表达到这里了。
宝玉竟不能答。
庸庸碌碌的欢喜是终将泯灭的,美玉的灵性是需要更深层次的美学对谈的。
宝玉承认失败,不再谈禅。实际上,他隐隐将从大家一起的欢乐过渡为探索更深层次的感情需求。
于是有了一起偷看会真记,有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拿写红娘的句子逗紫鹃,惹恼了黛玉,然后晴雯坏脾气把黛玉关在门外,有了黛玉一曲葬花吟,吟出悲剧美学之巅峰,
葬花吟其实是第二次问情,这一阙多是天问,何处有香丘?他日葬侬知是谁?
宝玉听来,句句如问自己。
为了跟黛玉解释误会,宝玉又表白了一次。「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需要注意的是,惑情之后,此后每个阶段,都以宝玉向黛玉再一次表白作为阶段标志。
这一回的表白解释,依旧不是爱情,宝玉还有心情讨价还价。
「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搁开手。」「两句话,你听不听呢?」
罚咒赌誓也没什么新鲜。
但是,这一回性质比起上一回的纯亲情无疑更进一步,从「岂有为她远你的呢?」变成讲究我对你多好了,「我又没个亲兄弟姐妹」这种亲情论更像做个掩饰。
宝玉这回控诉的意思,「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听信别人的话,不理我?我有冤无处诉!」已经接近于爱情。
在黛玉的不断刺激下,宝玉的回音越来越接近共振。
说到底,爱情的本质也不过是我对你最好,我也要你对我最好,别人都比不上你和我这么好。
宝玉强调了,不是因为我俩关系多亲近,就是我想对你好而已。
四、第四阶段:搅情
六月的天,情人的脸。
解释完关门的误会,宝玉好不容易松口气,立即随口说理她呢,过会子就好了。
黛玉气到两次拿这句话反怼过去。
情如风乍起,何止吹皱一池春水,简直搅得一团乱麻。
宝玉意识到他需要对黛玉好,不为什么,无论黛玉怎么闹小性。因为对她好,是自己的心灵需求,情绪需求。
但是对一个人好,并不等于不喜欢别人。
何况宝玉是人见人爱的,只凭日常温柔文雅的交际,就让蒋玉函这种久经风月场的人都给他送了大红汗巾子。
这样的人,让他专情太难,因为他没有专情的必要;只有全凭自控,自我的激省领悟,就像破茧一样,这个茧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挣破,才能领略到痴情的境界。
所以这一阶段虽然时间极短,但是宝玉情思着实混乱。
主要是他逐渐意识到了黛玉的特殊性,但接下来,「爱」要求的专一性,和本心顽童肆意不愿被约束和人性的贪念,让他产生了犹豫。
看宝姐姐红麝香串子,为宝钗的雪白胳膊、风流妩媚发呆,黛玉说他呆雁拿绢子甩他眼睛,正是这个阶段的矛盾体现。
而应该感谢的,则是元春端午的节礼,让宝玉惊觉,「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
以前黛玉说金玉,宝玉一直觉得她多心,但元春的赐物帮他认清这个现实,原来真是金玉良缘哪!
黛玉的两次问情,风霜刀剑严相逼,幸福窝里的宝玉无法理解,这一回元春赐物帮倒忙,反而让宝玉终于意识到,林妹妹在哭什么,在心忧什么。
于是这促成了宝玉再一次表白,「凭别人怎么说,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这还是第一次宝玉旗帜鲜明反对金玉之说,之前他从没有这个态度,黛玉嗔怒也好,委屈也好,推他出门也好,都没有逼出他这个态度。
直到宝玉自己领略到这个意思。
爱情是本心萌发的选择,一点也勉强不得。
当然你要说他立即专一到没有别人,也不见得。
他刚刚立完誓,看到宝姐姐的美貌,还是想起了金玉一说,发起了呆,虽然大体心情还是:这个胳膊没长在林妹妹身上,真是恨我没福。
他很确定黛玉对于他是特殊的,但是还没办法确定别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五、第五阶段: 忿情
这是宝黛感情的第一个高潮,也是木石前盟的感情确定。
这时候的宝玉,完全领略到了感情的「痴嗔贪」三毒,不再像之前那样嬉笑糊涂,得过且过,开始重视,开始计较。
爱情中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庙里打醮之后,「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
然后,和黛玉有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吵,这一次竟然是宝玉发起的。
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
「直问到脸上」,这五个字写得太生动了,让人想到一向小心赔不是的宝哥哥,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像用「下流痴病」这四个字来形容爱情一样,真不知道曹雪芹从何处想来!
宝玉是修养良好的贵公子。他第一次暴怒,是和林黛玉。因为爱,才有要求。
之前他对黛玉的讽刺都是一笑而过,但这回认真了,我不能允许你这么说我,因为那是辜负我的心。
黛玉一直以来为金玉纠结,冷嘲热讽成了习惯,宝玉嘻嘻笑过之后就算了,对这种反应态度也习以为常,没想到宝玉忽然霹雳火爆,可以说,这时候的林妹妹,第一次被吓住了。
这场掐架精彩绝伦,有故意激对方,「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你只管剪,我不戴它也没什么。」
有和别人对比,「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呢。」
有贾母事后总结,不是冤家不聚头,于是,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都咀嚼着这句话。
最动人的是,两个人即使在愤怒中,依然不忘记关怀对方,
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
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
还有表白:你死了,我做和尚。宝玉顺嘴溜出来,比打禅机更入魔了,
当然,宝玉发狠了一时,之后又只能熟极而流地向林妹妹赔不是。
宝玉很郁闷,毕竟他本身是骄傲的,却需要为爱情低头,爱情虽然无悔,但若是一方总是赔礼道歉,恋爱中的人也会消极疲累的。
紧接着他说话又得罪了宝钗,然后越是想排遣心里郁火,越是出事。
这几天的黄历一定和宝玉的命格相冲。
和金钏调笑,触了王夫人霉头,看女孩子画蔷字导致下雨被关在门外,踢了袭人。
最后这一段无处发泄的忿火,以摔了把扇子,和晴雯大吵一架而结束。
因黛玉而生的忿情,由跟黛玉的影子晴雯对掐而结。
天气太热,心浮气躁。
六、第六阶段:淀情
看晴雯撕完扇子,宝玉心情好转了。
心情好转,自是要为接下来感情更好而努力,而不是继续和黛玉吵架,彼此尴尬羞恼。
其实黛玉要的是什么,宝玉已经明白了,黛玉为什么一直这么哭闹嘲讽,宝玉也知道她伤心的是什么,焦虑的又是什么。
那么怎么做才能让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恢复一朵轻云刚出岫时的清灵脱俗呢,接下来宝玉需要主动改变僵局。
恰逢此时,他撞到湘云和袭人两个闲谈,字里行间对宝钗黛玉评判:
「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
估计二女也没想到,这一席话促成了宝玉对黛玉的最真挚表白。
因为这时候的宝玉,已经以黛玉的男友自居了,试问一个男性,在听到另两个很亲近的女子评价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子,而且诸多贬低之语,心里会怎么想?
他终于明白黛玉的哭闹,冒着外界多大的舆论风险。
若非爱惨了他,黛玉何必在外人眼里,错剪了湘云的扎花,惹得湘云针对,天天不是吵架就是小气?
于是他忍不住开言辩解: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可能说完才意识到,原来一桩桩一件件,她本就与众不同。
于是有了那一次真正的表白,「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可惜只说了一半,另一半被袭人听去了。然而只说了一半,黛玉已经彻底明了。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之前种种轻浮作风的恶果,偏拣到这时候爆发,惹来贾政一顿痛打。
打得好!为那些被他糟蹋的胭脂,为那些不知道应该约束自控的过去。
被打的宝玉见到黛玉,叹了口气,只提到两件事:第一,太阳毒,你中暑了怎么办,第二,我不痛,是装出来给老爷看的,别难受了。
表白已经说完了,誓言已经没意思了,只剩下平平淡淡的关怀,以后的「奇缘」,就是每天关心睡多长时间,想吃什么,这么平淡又朴素的生活日常。
关心一辈子,也不厌倦。
就像给布衣染工,那些轻浮的杂色,几经滤透,沉淀在下面,剩下的是朴质的纯色。
就像宝玉送的那一方旧帕子。
七、第七阶段:醒情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通常男主彻底爱上女主,就从此只对她一个人好了。
但曹雪芹告诉你,那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深情和多情并不矛盾,特别是宝玉这种温柔富贵乡消磨的公子哥。
他对美好的事物,美好的女孩子的追求,像蝴蝶见到鲜花芳菲就要去嗅一嗅,扑一扑花粉一样,他见到美好事物,美好的人儿,就想接触,就希望与之相处。
哄玉钏喝汤,为博秋芳的美名而接见婆子,只是日常多如牛毛的细节而已。
我为你们鞠躬尽瘁,为你们的欢笑绵效微劳,你们为我的死哭成大河,用最清洁尊贵的女儿泪葬我。这是宝玉的理想人生。
这种念头并非男女之情,却是自私未经教育的心态,「你们要为我如何如何」。
因为宝玉的天下,就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
他一直活在众人赞美中。我好看我乖巧我懂礼节,我还温柔体贴,连恨我的玉钏儿也被我哄喝了两口汤,我不想什么功名利禄,只想死的时候多几个女儿哭我。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对宝钗全无男女之情,却依然觉得她应该为自己哭泣。这种心思自私又好笑。就像孩子喜欢饭桌上所有好吃的都让自己先吃一样。哪怕自己根本吃不下。
所以需要龄官来教育他。
前几天他还为宝钗的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而心怀大畅,为莺儿的娇腔婉转语笑如痴,而不胜其情,觉得你们都为了我如此,我好开心。
但经过龄官这一出,忽然他意识到了,原来别人的欢喜伤悲,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同样,那些姐姐妹妹的欢喜伤悲,也不需要我,我对她们可能不算什么。
一切是虚,一切是空。
所谓醍醐灌顶的彻悟,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么茫茫人生里,有什么不是空虚,有什么真的属于自己,有什么是自己真能把握的呢?
从今之后,只有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那个少女为自己流了太多的眼泪,只有她,不是空,不是虚,是真切的爱情。
这不只是面对龄官的拒绝,更是明白了自己所追求的,沉浸的浮华美梦的虚无。
宝玉的修禅一直都在进行,只是因为他的爱人是黛玉,他不需要再谈,但是内心的禅机,继续浸润着。
以后的宝玉,还是那么喜欢为姐妹们服务,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子,帮彩云认下盗窃,给藕官担下烧纸,葬礼上呵护尤家姐妹,但他的作为,更多是带了一种淡淡的悲悯,觉得平儿香菱好生悲苦,这种心态,之前的他绝对不会有。
就像他再也不会像听到一曲寄生草,喜欢就摇头晃脑,赞不绝口,那种得意扬扬恨不能蹦跶「妆疯」的顽童脾气,已不知何时消解在成长期间了。
就算见到宝琴岫烟等新的风流隽妙的佳人,也仅仅是欣喜于自己长了见识,而不是享受这些姐妹亲近的轻狂。
宝玉的形象就此转变了。
是他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是面对妙玉的茶,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
是提到林妹妹的燕窝,留了心眼,「虽不便和太太要,在老太太面前略露了风声。」
这个宝玉距离成熟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知道约束,懂得分寸,明白情与欲的区别。
如果不是呼啦啦似大厦倾的坍塌,而是给他机遇进行缓慢的成长领悟,他是否还能更进步呢?
没有人知道了。
□ 李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