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乐府小史
(一)「汉乐府」的起源
「乐府」是古代音乐官署的名称,也是一种存在古远的文艺创作。乐府包含了三大要素,即音乐性、文学性和舞蹈性。因此,「乐府」最原始的涵义,是一种综合艺术创作活动。
严格意义上来说,秦代乐府,是乐府的正式开端。秦代是中国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秦统一了法令、文字、度量衡。在礼乐方面,也设立了专门的艺术机构,这就是「乐府」的雏形。「乐府」一名,就始于秦代。1977 年,考古学家在秦始皇陵附近出土了一只秦代错金甬钟,钟柄上刻有秦篆「乐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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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承秦制,「乐府」机构也被延续下来。西汉汉武帝时期(公元前 112 年),「乐府」正式成立。它的职责是,采集各地的汉族民间歌谣,以及命朝廷文人创作诗颂、诗赋,然后让乐府的音乐家为这些歌谣、诗颂、诗赋进行配乐,也叫「合乐」。「合乐」完成后,就可以在朝廷祭祀或宴会时进行演奏了。所以两汉时期「乐府」仍然是一个音乐机构的名称。
西汉时期由乐府搜集、整理且配乐的这些诗,叫做「歌诗」,魏晋时期叫「乐府」或「汉乐府」。后世文人仿此形式所作(即使不入乐,例如唐朝时期的乐府诗就不入乐)的诗,亦称「乐府诗」或「拟乐府」。
因此,汉乐府,最初是指汉代设立的乐府机构。随着历朝历代的发展,「乐府」一词,也由一个音乐机构,演变为一种诗体的名称。乐府是继《诗经》、《楚辞》而起的一种新诗体,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
(二)「汉乐府」的内容和艺术特色
1.主要内容
汉乐府主要分为以下四类:
·郊庙歌辞:主要是贵族文人为祭祀而作的乐歌,华丽典雅。
·鼓吹曲辞:又叫短箫铙歌,歌辞是后来补写的,内容庞杂。主要是民间创作。
·相和歌辞:音乐是民间各地采来的俗乐,歌辞也多是「街陌谣讴」。其中有许多优秀作品,是汉乐府中的精华。
·杂曲歌辞:其中乐调多不知所起。因无可归类,就自成一类。里面有一部分优秀民歌。
这四类囊括了不同阶层、不同社会成员的创作作品,可以说包罗万象。在汉乐府中,贫富悬殊、苦乐不均得以体现。汉代乐府诗爱情婚姻题材占有较大比重,这些诗篇多是来自民间,或是出自下层文人之手,因此在表达爱与恨时,都显得大胆泼辣、毫不掩饰。
例如:铙歌《上邪》是写女子自誓之词;铙歌《有所思》反映未婚女子由爱到恨的变化及其表现;《孔雀东南飞》写的是婚姻悲剧时;《陌上桑》和《羽林郎》的主人公爱憎分明。
相和歌辞中的《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表现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疾苦,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呻吟呼号;相和歌辞中的《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表现的都是富贵之家的气象。
汉乐府在文学史上有极高的地位,其与诗经、楚辞可鼎足而立。汉乐府是继《诗经》之后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汇集,不同于《诗经》,它开创了诗歌现实主义的新风。
汉乐府民歌中女性题材作品占重要位置,它用通俗的语言构造贴近生活的作品,由杂言渐趋向五言,采用叙事写法,刻画人物细致入微,创造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情节较为完整,而且能突出思想内涵着重描绘典型细节,开拓叙事诗发展成熟的新阶段,是中国诗史五言诗体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2.艺术特色
汉乐府最大、最基本的艺术特色是它的叙事性。在我国文学史上,汉乐府民歌标志着叙事诗的一个新的更趋成熟的发展阶段,实现了由四言诗向杂言诗和五言诗的过渡。
汉乐府民歌的语言一般都是口语化的,同时还饱含着感情,即使是叙事诗,也是叙事与抒情相结合,因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汉乐府民歌一方面由于所叙之事大都是人民自己之事,作者所描写的人物有着共同的生活体验,所以叙事和抒情便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做到「浅而能深」。
汉乐府第二个突出的特色是,诗与歌舞的结合。这主要得益于两汉人民一个突出的精神风貌:能歌善舞。在《史记》、《汉书》、《后汉书》等著作中,可以看出,两汉人民十分擅长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于歌舞中。
汉高祖刘邦平定英布叛乱,回到沛地,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刘邦死后,戚夫人被吕后关在永巷作奴,吕后强迫她舂米,戚夫人且舂且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唱尽了她的悲愤怨情。
王侯将相能歌善舞,士大夫也不例外。比如,李陵和苏武诀别时,李陵起舞唱《别歌》。学者马融「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后汉书·蔡邕传》记载,五原太守王智「起舞属邕」,即为蔡邕践行。《后汉书·董卓传》也记载了,士卒「歌呼而还」,这说明即使是军人士卒,也是能歌善舞的。
两汉时期,民间的歌舞之风则更加盛行了。《汉书》中记载很多这样的场景。汉初,萧何、曹参施政奏效,人民得以休养生息,百姓便作《画一歌》赞颂。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斠(jiào)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靖,民以宁壹。」汉武帝宠爱卫子夫,子夫十分奢靡,民间百姓写了《天下为卫子夫》泄愤,「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樊晔任天水太守,邢政苛猛,当地百姓便作《游子常苦贫》加以怒斥,「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见置……」。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总之,歌舞已经成为汉代人民日常生活的需要,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汉代人毫无顾忌地、自由自在地、随时随地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情感,这种弥漫在社会中的歌舞之风,给汉乐府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作品赏析
(一)《上邪》两汉:佚名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译文:
上天呀!我渴望与你相知相惜,让我们的爱情永不衰绝。
除非巍巍群山消逝不见,除非滔滔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除非炎炎酷暑白雪纷飞,除非天地相交聚合连接,直到这样的事情全都发生时,我才敢将对你的情意抛弃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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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文人诗词喜欢描写少女初恋时的羞涩、含蓄,但汉乐府则不同。在汉乐府中,最常见的是以少女自述的口吻,来表现她们对于幸福爱情的无所顾忌的追求。
这首诗属于汉代乐府民歌中的《鼓吹曲辞》,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北方姑娘,向其倾心相爱的男子倾吐爱意,感情丰沛到令天地动容。
「上邪」,是指天为誓,白话就是,「天啊」!古人敬天畏命,非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惊动上天的权威的。现在这位姑娘开口便言天,可以想见她神情庄重,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姑娘将自己珍藏在内心已久,想说而又苦于没有机会说的秘密吐出来了:「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相知」就是相爱,相好。这位男子,就是她在茫茫人海中选定的真爱。这种爱情是怎样的?「长命无绝衰」。意思是,两人的命运永生永世连结在一起,两人的爱情永生永世不会衰退。
前一句是表白爱情的态度,后一句是进一层表白爱情的坚贞。爱情,只有与坚贞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无比纯洁美好的。
接下来,姑娘又用了五个出人意料的逆向想象,从反面设誓。
「山无陵,江水为竭」,是说世上最永久的存在物发生了巨变;
「冬雷震震,夏雨雪」,是说自然界最永恒的规律发生了怪变;
「天地合」是说整个宇宙发生了毁灭性的灾变。
女主人公充分发挥她的想象力,一件比一件想得离奇,一桩比一桩令人难以思议。到「天地合」时,她的想象已经失去控制,最后,吐出了「乃敢与君绝」五个字。
这五个字由五件非常之事作为支撑点,因此字字千钧,不同凡响;又由于设誓的前提没有一个会出现,因此「乃敢与君绝」的结果也就无从说起了,她也可以和心爱的「君」永远地相爱下去。
清代王先谦说:「五者皆必无之事,则我之不能绝君明矣。」这古今中外无与伦比的表达爱情的方式,可以说是绝唱之作。诗中女主人公以誓言的形式剖白内心,以不可能实现的自然现象反证自己对爱情的忠贞,确实具有一种强烈的主观色彩。诗短情长,撼人心魄。正如胡应麟所说:「上邪言情,短章中神品!」
从艺术上看,《上邪》的抒情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其间的爱情欲火犹如岩浆喷发不可遏制,气势雄放,激情逼人。读《上邪》,仿佛可以透过明快的诗句,倾听到女子急促的呼吸之声。《上邪》是一首用热血乃至生命铸就的爱情篇章,其语言句式短长错杂,随情而布。音节短促缓急,字句跌宕起伏。
这首古诗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敦煌曲子词申的《菩萨蛮》,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上明显地受到它的启发:「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桔。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不仅对坚贞专一的爱情幸福的追求是如出一辙的,并且连续用多种不可能来说明一种不可能的艺术构思也是完全相同的。
(二)《十五从军征》两汉:佚名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译文:
十五岁就应征去参军,八十岁才退伍回到故乡家中。
路上碰到一个乡下的邻居,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
「你家那个地方现在已是松树柏树林中的一片坟墓。」
走到家门前看见野兔从狗洞里出进,野鸡在屋脊上飞来飞去。
院子里长着野生的谷子,野生的葵菜环绕着井台。
用捣掉壳的野谷来做饭,摘下葵叶煮汤算是菜。
汤和饭一会儿都做好了,却不知赠送给谁吃。
走出大门向着东方张望,老泪纵横洒落在征衣上。
赏析:
这是一首叙事诗,整首诗描绘了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兵,返乡途中与到家之后的种种情景,抒发了老兵对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岁月感怀。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不合理的兵役制度,作品真实、深刻、令人感愤,催人泣下。整首诗运用白描手法绘景写人,层次分明,语言质朴,且以哀景写哀情,情真意切,颇具特色,也颇能体现汉乐府即景抒情的艺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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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开篇便不同凡响。「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两句看似平淡无奇,好像闲话家常,实际上却耐人寻味,颇见功力。一位少年,十五岁离家出征,奔赴何处,诗中未作说明;其军旅生活如何,战况怎样,诗中也均未交代。这就给读者留下众多想象的空间。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他「从军征」,系出于战事,而且这一去就是数十年!「八十」与「十五」相对照,突出其「从军征」时间之久;「始得归」与「从军征」相呼应,表明他中途一直未能回来。少年离家,老年归家,读来令人惨切沉痛,触目惊心。
接着,「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主人公迅速从六十五年的征战生活回忆中回过神来,急切地询问路上的乡亲。这一问,迅速推出了作品的聚光点——家!这一问,急切中又透露着忐忑。六十五年了,「我」怎敢奢望家人全部安然无恙、健在人世呢?能有一二幸存者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但是,这位乡亲指着他的家,说,「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日思夜想的亲人们啊,在战场拼死杀敌的「我」,日夜盼望与你们团聚,如今「我」终于活着回来了,你们到底是没等到「我」的归来啊!读到此句,读者的心早已被揪成一团,而这位白发老人的心,也犹如六月飞霜,彻底寒凉!
遥望着年少时生活的家,如今变为埋葬亲人的坟墓。主人公的双腿犹如灌铅,每一步都迈的沉重而吃力。好不容易挨到家门口了,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冲击着他的内心。「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由遥看到近见,满眼是更加荒凉凄楚的景象。
作者没说室空无人,而是描写野兔、野鸡早已在这里「安家」;作者没说庭园荒芜杂乱,而是说葵菜、谷物的随意生长。顿时,一幅「人去屋空,人亡园荒」的景象直击人心。可以想象,
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站在曾经炊火融融、庭园整洁的「家」的面前,站在盼望了六十五年可又无一亲人相迎的家的面前,彻底崩溃了。他有过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情景,比他想象的还要惨十倍,甚至百倍。
可再怎么荒凉、怎么凄惨,这也是「我」的家啊。接下来的场景,比主人公嚎啕大哭、呼天抢地更要撕人心肺。「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用捣掉壳的野谷来做饭,摘下葵叶煮汤算是菜。此时的主人公,精神恍惚,他在幻想中,为家人做了一顿饭。他实在是太渴望与家人团聚了。可是,饭熟了,一起吃饭的人在哪里呢?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他向东门寻找,恍然大悟,一下子从从幻想中醒了过来,我的亲人已经不再了啊!他终于忍不住低声的哭了起来。「泪落沾我衣」五个字,饱和了多么丰富、多么深厚、多么沉痛的感情内涵啊!最后两句,将举目无亲、孤身一人的老兵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将其悲痛欲绝的茫然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他向远方望去,难道自己的祖国里,只有自己一家是这样的吗?不是的。其悲惨的遭遇是谁造成的,尽管诗中未明言直说,但我们只要联系到此诗产生的时代背景,则不难看出这一点。
根据吴兢《乐府古题要解》的说法,此诗晋时已谱入乐府,当可视之为汉魏战乱之际的作品。正是当时穷兵黩武的统治者与无休无止的战争,造成了该老兵的悲惨遭遇。反映该老兵的悲惨遭遇,也就反映了当时在沉重的徭役压迫之下的平民百姓的悲惨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
世间万物,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不过「真实」二字,汉乐府的魅力正在于此。取自民间「不加雕刻」,无论何时都能与人类的真情实感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