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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法则

那天,一个女人拿了张寻人启事找到我,问我有没有见过她女儿,我说没有。

其实我说了谎,照片上的人我见过,她叫阿宝,我亲手埋了她的尸体。

1

作为一个要在这穷山恶水间讨饭吃的旅游地接,我认为自己的职业守则里,最重要的一条,是要在一群游客中挑选出最有钱的几个,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尽可能的从他们身上赚到更多的钱。

什么?你说职业道德?

什么是道德?人能活下去,这才是最大的道德。

进入了十一月份的西南边陲小镇,随着雨季到来,游客骤减,那个叫何美芝的中年女人,是我这个月的第一单生意。

早上六点多,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镇上破旧的汽车站。

我正对着手里化验单发呆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招呼。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带着我无比熟悉的口音,丝毫不用怀疑,她来自于我长大的那个北方城市。

独自出门的中年女人,行李不多,穿着打扮朴素简单,坐了一整夜的大巴车后,有些蓬头垢面,看上去不像什么有钱人。

我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但她看着我,却眼前一亮,拉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问:「姑娘,看你有些面熟,你见过我女儿吗?」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小圆脸,高高的马尾,鼻梁上有一颗痣,小巧可爱。

晨风吹散雾气,我看着照片,瞬间就被湿冷的风吹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立刻低下头,头发胡乱地遮住半张脸,用收起化验单的动作来掩盖我的慌张。

我带着浓浓的当地乡音告诉她:「这么水灵的幺妹,我们这穷山沟哪里长得出来哟,阿姐你找错地方咯。」

但何美芝还是穷追不舍,举着照片,急切地问我:「你再看看,姑娘,认真看看,真的没见过这个孩子吗?她叫阿宝,是我女儿,她失踪十二年了,我不能放弃啊……」

何美芝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她看着我,像是看见了什么缥缈的希望,恳求我再多看哪怕一眼。

我接过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阿宝的眼睛很漂亮,亮晶晶的闪着光,她正透过照片凝视我,一眼就望进了我不堪的回忆里。

我摇摇头,将照片塞回给何美芝,斩钉截铁地否认:「真的没见过,面生得很。」

 

2

何美芝住进了我和阿海开的民宿。

我叫陈平安,阿海是我男人。

几年前,他外出打工的时候出了意外,瘸了一条腿,丧失了劳动力,就只能被困在这个苍老的小镇子里了。

他把家里老屋重新整理了一下,做起游客生意。

他负责店面,平时也在老屋后面种种瓜果蔬菜,我负责拉客,偶尔还要带客人去深山里走一走。

虽然一年到头客人不多,但我们日子总算也过得下去。

何美芝见到阿海,立刻又把阿宝的照片拿出来问。

同一张照片,她给遇到的每个人都看过,这样的动作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次。

十二年来,每次得到的回答,应该都能在她心上划上一刀。

我帮她安排好房间,顺利谈好了一天三百块钱的住宿费,包三餐。

关门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她落寞的背影,她正望着窗外高耸的大山,肩膀细细的抽动,房间里隐约有压抑的哭声。

回到楼下,阿海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给客人准备饭菜。

我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火味道,是某种劣质檀香燃烧过后的味道,在雨后沉闷郁结的空气中,挥散不去。

那味道让人有些作呕。

我心里突然窜起控制不住的怒火,扔下刚收的现金,冲到后院。

阿海正跪在桂树下,地面上铺了一层落叶,翠绿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就被雨水打落,鲜活着死去,像夭折的生命。

我忍着一股疯狂上涌的恶心感,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怒气冲冲的夺走阿海手里的燃香,丢在落叶中,踩断,碾碎。

阿海瘫坐在地上,看着我,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他仓皇失措地说:「平安,我们的报应来了……」

 

3

2008 年 6 月 10 日,深夜,高考刚结束不久,阿宝独自一人出现在乱糟糟的火车站。

认识阿宝的时候,我活得简直像条狗。

离开福利院后,第一次外出打工,被老板骗走了所有的钱,又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

我发誓不会再回福利院,只能流浪在火车站过夜,还要忍受着盘踞在火车站的地痞流氓的骚扰。

他们老大辉哥告诉我,只要我肯跟他们一起做生意,一定能赚很多钱。

呵,跟着一群地痞流氓能做什么正经生意。

他们无非是看我年轻,想从我身上赚皮肉钱。

但已经走投无路的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出卖。

不管是身体,还是良心。

那时我还不知道,辉哥这样的人,缠上了,可没那么容易脱身。

他索要的保护费越来越高,我交不够钱,只能躲着他。

直到在深夜的火车站,我被他堵个正着。

火车站这种地方,很微妙。

只要你有钱,买一张车票,就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以为我要跑,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按在墙上。

「我告诉你陈平安,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去,老子照样有办法把你抓回来给我赚钱!」

他一边按着我,一边让阿海搜刮我全身。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看热闹的下流目光,但阿海却涨红了脸,迟迟不敢下手。

辉哥气急败坏地骂他没用,将他踹到一边,开始上手在我身上乱摸。

我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像牲畜的狂欢。

一片哄笑声中,突然一个女声喊道:「干什么呢!放开她!」

那天,阿宝像个天降英雄一般,毫不犹豫地冲上来,从地上捡起一个啤酒瓶,狠狠敲在辉哥头上。

辉哥被砸破了头,转头就要打回去。

却在看清阿宝样子的时候,双眼一亮,像看着一块肥肉。

学生妹,清纯可爱——在这行,最赚钱了。

孤身一人,单纯无畏——在他眼里,最好骗了。

辉哥给我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我立刻明白,他看上阿宝了。

想要和阿宝成为朋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在赶走辉哥后,主动上前扶起了我和阿海。

阿宝本来是要去另一个城市的,但她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从那天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命运,注定要交缠在一起。

 

4

那年阿海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落,浑身都是伤,还断了一条腿。

包工头给他交了两万块的医药费,又扔了五千现金给他,就良心一昧,再也没有出现过。

医生说,他没有保险,要治好腿,这些钱根本就不够。

一个从偏远小镇出来的底层打工青年,在陌生的城市里无依无靠,遇到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回家。

但他遇到了辉哥,辉哥承诺帮他找包工头要赔偿款,条件是,他要抽成。

辉哥不怕闹事,他很顺利拿回了赔偿款,等最终分到阿海手里时,只有微薄的四千块。

比吃人还黑。

即便如此,阿海还是决定,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他要依靠辉哥活下去。

我们不需要编造悲惨的故事,足够真实的经历,再隐瞒一点点真相和目的,就已经能够博取阿宝的怜悯之心。

她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单纯的相信法律和道德。

她相信一切正义之事都值得人们前赴后继。

但她不知道,在她从未到过的底层阴沟里,匍匐着无数正义的亡魂。

她要带我和阿海去报警,但我和阿海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海说:「如果去报警,我们就完了。他进去关不了几天就能出来,会打死我的。」

我说:「他扣着我们的钱,报警了,就再也拿不回钱了。」

阿宝看我们实在是害怕,愤愤不平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我告诉她,对付辉哥这种人,要比他更黑更狠才行。

但我和阿海心里都很清楚,初入社会的学生妹,跟辉哥那种人比狠,根本就是在作死。

 

5

直到晚饭的时候,何美芝才下楼。

她洗过澡,看起来像是睡了一觉,有了点精神,虽然沧桑衰老还是刻在脸上,但早上的疲惫已经不见了。

看见一桌丰盛的当地菜色,还能对我们笑一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阿宝真像。

性格也很像,热情外向,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和阿海当地的风俗特色。

我推荐了几个稍微好点的自然景点,她都兴致缺缺,反而打听镇子上有多少户人家,平时都靠什么生活,外来人口多不多。

何美芝不是来旅游的,她是来找阿宝的。

十二年来,每到一个地方,何美芝都会住上几天,行李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剩下的空间,满满当当都是打印好的寻人启事。

她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照片,喝了几杯自家酿的米酒,脸色有些红,赌气一样说:「只要我还活着,就得继续找下去!我生我养的女儿,就算别人都放弃了,我也得找下去!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找不到!」

阿海一言不发,低头吃饭。

我味同嚼蜡,看了一眼阿宝的照片,心想,这么倔,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6

我见过的人很多,各色各样。

但何美芝,无疑是最有耐心的那一个。

她和遇到的每个人打招呼聊天,熟络得像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友,就算当地方言很难懂,她也没有露出过任何焦急的神色。

在她住进来的第二天,附近的邻居们都已经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丢了她心爱的女儿,十二年来,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寻找。

慢慢的,印有阿宝照片的寻人启事,几乎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所有地方,贴在最醒目的位置。

只要一出门,阿宝的目光,就无处不在地凝视着我。

她似乎在问我:「平安,这些年,你怎么能睡得着呢?」

从未有过的失眠,让我和阿海在深夜里背对着彼此沉默。

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各怀心事的夜晚。

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阿宝的样子。

 

7

阿宝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孩子,她好像什么都不怕,坐在辉哥面前的时候,拽得像是电影里的大姐大。

我扶着阿海站在阿宝身后,听到她一点不客气地跟辉哥说:「不管你做哪行生意,都得讲讲道理,扣着人家的血汗钱,你不觉得亏心吗?」

我很意外,阿宝居然比辉哥更像个混社会的。

辉哥看着阿宝,一脸猥琐地凑上来:「妹子,你要是肯跟着辉哥我,辉哥保证让你……」

「放你妈的狗屁!」阿宝一拳头打在辉哥鼻梁上,啐了一口:「我呸!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可告诉你,赶紧还钱,也别再去招惹我朋友,不然老子砸了你这破地方!」

这么不给面子,辉哥立刻恼羞成怒,揪住阿宝的衣领就要打人,没想到却被阿宝抢先踢了一脚,正中下体,疼得他立刻滚到地上,不停地骂娘。

我和阿海都看傻了,那些小弟看着阿宝,都吓得不敢上前。

后来我问过阿宝,她不怕被辉哥报复吗。

阿宝嗤嗤笑了两声,满不在意地说:「你不知道,我妈离婚一个人带着我,开个水果店,天天有流氓去闹事,就是看我们孤儿寡母的,觉得好欺负。但我妈也不好惹,遇到来闹事的,她直接拎着削甘蔗的砍刀往门口一站,别人一看这阵势,孙子似的就跑了。」

我从阿宝那里学到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阿宝说,那些地痞流氓,天天咋咋呼呼的,看着挺吓人,其实胆子小得很:「会咬人的狗不叫,天天叫唤的,一个个都是虚架子,你瞪它一眼,它自己就夹着尾巴跑了。」

这时我才觉得,看起来天真无畏的学生妹,可能没那么好骗。

 

8

但辉哥是条会咬人的狗,他惦记上了阿宝。

第二天,我就被他带人堵在一条小巷子里。

他拎着一把水果刀,削得满地都是苹果皮。

等他慢吞吞地吃完了苹果,伸手将刀在我脸上蹭干净,冰冷的刀身沾满汁液,又黏又腻,还带着苹果的香气。

我在福利院就认识他了,这是他用惯了的吓唬人的办法。

他看我怕得发抖,才十分有成就地笑了:「陈平安,你说说你,辉哥我是瞧得起你,才带着你一起赚钱的,你怎么就一直这么不识好歹呢。」

「我让你把那丫头给我搞到手,你倒好,带着她回头来咬我一口。」

他摸着鼻梁上的一片青紫,似乎想将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

辉哥是自己选择离开福利院的,他早早就开始在外面混,进过好几次局子,后来就再也没有回过福利院了。

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对他存有某种畏惧的情绪。

他用刀刃拍着我的脸,故意提高音量:「怎么着,想从良了?不是你当初爬院长床的时候了?」

那些污言秽语一出口,他小弟看我的视线,立刻变得下流无比,似乎一瞬间就扒光了我的衣服。

我捏紧拳头,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点上烟,仔细打量着我:「我知道,从福利院出来的人,谁不想以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过陈平安,你想过安稳日子,就先给我乖乖听话。等你把那丫头给我搞到手,老子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放过你。」

临走前,他塞给我一瓶药,一种专门祸害女人的药。

我浑身哆嗦着握在手里。

他可以放过我,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可以放过自己。

 

9

何美芝总是会跟我提起阿宝,她说阿宝从小跟着她,吃了不少的苦。

我带何美芝去边境线上的贸易市场,最近总是精神不振,舒爽的晨风都无故让人生厌。

一路上,她念叨着阿宝,说她多么懂事,从小就会削水果做生意,说她多么命硬,不小心吃了一片安眠药,结果对地西泮过敏,当场休克都给救回来了。

好像阿宝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样。

「她小时候可凶了,整条街上,没哪个敢欺负她的。」何美芝望着车窗外绵延起伏的大山,似乎也放松下来,语气也带上了温柔:「但我知道,她那么凶,是不想让我被人欺负。我们母女俩啊,就一直这么相依为命。」

「可你别看她凶啊,其实心地特别善良,平时遇到街坊邻居需要帮忙,肯定二话不说就跑过去。到我们有什么事的时候,那一片的老街坊,也都回过头来护着我们娘俩。」

「她年纪小,活得倒是可有自己的道理了,就算她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肯定也不会被人欺负的。」

我还是没忍住,问:「那她怎么会离家出走的?」

何美芝愣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她成绩一般,就不想继续读书了,想早点出来赚钱帮我分担,我不同意,我们为这事吵了很多次。一个女孩子,不读书,将来还不是跟我一样,嫁个不靠谱的男人,过着了无生趣的日子,一天天熬着,熬到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一样落在我心里。

我望着囚笼一般绵延起伏的大山,心里一遍遍念着她的话:一天天熬着,熬到死,熬到死……

 

10

贸易市场建在边境线上,虽说治安不错,但到底还是鱼龙混杂,骗子横行。

我带何美芝去了最赚钱的几家玉石店,任凭老板怎么舌灿莲花,她都兴致缺缺,手里攥着一叠寻人启事,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阿宝。

我跟在她身后,相熟的老板们眼看没有生意可做,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我只能摇头。

她本来就不是来旅游的,她是来找人的。

何美芝一家店一家店地问过去,突然停下脚步,塞到我手里一叠寻人启事:「姑娘,麻烦你,帮我问问好吗?这里店铺太多了,我一个人,今天肯定问不过来的。」

她不等我拒绝,转个弯,往不同的方向走过去,留下我一个人,浑身冰冷地看着手里阿宝的笑脸。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想叫住何美芝,想告诉她——阿宝不在这里!阿宝早就死在她出生长大的那个城市了!

想让她结束这种徒劳无功的寻找!

但我不能,我只能压抑着自己的颤抖,疯了一样推开围过来询问的人,将那叠寻人启事塞进不知道谁家的烘笼里。

零星的炭火点燃纸张,火苗窜起来,仿佛毒蛇的信子,一点点吞噬了阿宝的笑脸。

我捂住脸,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将尖叫的冲动全部压在喉咙中。

但火光透过指缝跳进我的视线,我好像真的看见了阿宝在对着我笑。

 

11

阿宝又去找辉哥闹了几次,每次都是气势汹汹地去,毫无结果地回。

辉哥躲着她,躲不过就任打任骂,就是不给钱,将无赖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所以当我告诉阿宝,我知道辉哥住在哪里的时候,阿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阿宝说,对辉哥这样的人,不能太讲道理。

她准备带我们去辉哥家里,把属于我和阿海的钱,偷回来。

我偷偷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萍水相逢而已。

她骄傲地告诉我:「我长这么大,也是有很多人一直帮我呢。我妈说了,帮别人一把也不会少块肉,做人太自私,路会越走越窄的。」

我不理解这样的女孩,但不知为何,她这样骄傲的样子,居然给了我零星的希望。

我缩回手,将那瓶药完完整整地攥在手心,心想,不如,就给她一线生机试试。

偏僻的棚户区,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搬走,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晚上走在里面,像走在鬼城。

我和阿海有些害怕,不敢往里走,阿宝却异常的兴奋,脸颊通红,恨铁不成钢的骂了我们两句,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黑暗中。

那背影,真像个无所畏惧的英雄。

阿宝急促的呼吸声远去,在安静得让人生寒的夜晚,我和阿海在月光下看着彼此。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我紧张地盯着阿宝离去的方向。

我很想告诉他,那是个陷阱,辉哥在等着阿宝送上门,我们去救她吧。

但无论心底的声音多么刺耳,我都没有说出口。

在我十几年的生命里,也曾经出现过英雄的背影,他们有人给我送来金钱、漂亮衣服、文具书本、牛奶零食,有人资助我读书,有人为我寻找领养家庭,有人为我写新闻报道……

那么多人,聚光灯下,来了又去,留给我的只有一个个背影。

我从未获得过任何长久的爱意,他们只在我生命中出现那么一瞬间,点燃我的渴望,却在满足了自己做英雄的欲望后,立刻潇洒离开,依旧将我留在原地。

阿宝肯定也是一样。

我能做的,只有从他们身上榨取最多的养分,供自己生存下去。

她想做英雄,我愿意接受她的施舍。

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至少在火势迅速蔓延开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起先,只是升腾起的几缕黑烟,接着是一簇明火,短短两分钟之后,火光冲天而起,烧红了半边天空。

辉哥从浓烟中逃出来,他看见了我和阿海,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愣了一下,立刻追上去,扭住辉哥的手臂,问他阿宝在哪!

他呛得直咳,满脸都是眼泪,推开我,狼狈地逃走。

我还想追,但阿海扯住了我,他死死抱住我,将我拖了出去。

消防车的警报声越来越响,附近零星的居民都惊慌失措地从破旧的房子里逃出来,我们混在里面,顺利离开了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

火光将前路照得透亮,我疯了一样向阿海解释:「我没有想害死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12

阿海将我拖了回去,回到我们挤在一起的出租屋,我手脚发软,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心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桌上还有阿宝没喝完的半瓶水,她用美工刀削了一半的芒果发出黏腻的味道,背包安安稳稳放在旁边,就像从没离开过一样。

阿海将那半瓶水递给我,让我冷静下来,我看着他,沉默了两秒,瞬间就痛哭出声:「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让她死啊……」

理智告诉我,这时候要明哲保身。

但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此刻我能想起来的,全是阿宝对我的好,而我却亲手送她去死。

我焦灼地看向阿海,他却疑惑地打量着我,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对阿宝做了什么?」

阿海问出口的问题,让我立刻冷静了下来,阿宝已经死了,可我还活着。

我从小就知道,活人不能被死人绊住脚。

他继续盯着我:「你是不是答应了辉哥什么?」

一直淳朴胆小的阿海,此刻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他靠近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是你害死了她!」

像是在逼我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咬紧牙关,死撑着自己,手搭在桌沿上,桌上的美工刀触手可及。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谁都不知道彼此在盘算什么。

 

13

何美芝再一次一无所获,虽然结果不意外,但她还是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一些。

而我则被那些回忆烧灼着,一路上心神不宁地开车。

群山起伏,我们在山路上绕来绕去,却怎么都绕不出这绵延的大山。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

不知道从哪个路口开始,我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但夜色浓烈安静,居然给人带来一些安全感。

在错误的地方,安全感滋生出了错误的勇气。

我停下车,揉了揉酸痛的关节,关上车灯,整个人躲进黑暗中,深呼吸了几下,终于说出憋了好久的话:「不要再找了,她已经死了。」

何美芝静静地坐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我的呼吸慌乱,声音颤抖着重复了一遍:「阿宝她……她早就已经死了。」

何美芝手里的寻人启事散落下来,纸张摩挲声赶走了车厢内的安静。

我双手握紧方向盘,心脏砰砰直跳,我从没听过那样急促的心跳声,像是身体里藏着一个陌生而蓬勃的生命。

血液涌进大脑,我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是我害死了她,十二年前,她被烧死了。」

「她救过我,我却骗了她,把她送到辉哥手上,然后不知怎么的,意外还是什么,失火了,她没能出来。」

「我想去救她的,但我、但我太害怕了,我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

我被一种陌生的冲动支配着,一口气将所有的秘密都说了出来,被时间掩埋了十二年的秘密,比眼前的大山更沉重。

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说了出来。

 

14

大火的第二天,辉哥找上了我和阿海。

那时我和阿海已经决定,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但辉哥不肯放过我们,他嫌人死在自己家里晦气,又怕惹上麻烦,逼着我们去给阿宝收尸。

我不肯,他当着我的面把阿海拖进巷子里,打得血肉模糊。

阿海的惨叫声慢慢低下去,辉哥阴沉着脸从巷子里出来,拿着他的水果刀,威胁我:「看见了吗,你不去,你今天也别想站着离开!」

棚户区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没有人在意这里到底死了几个人,是怎么死的。

我走过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在一片焦土中,找到了已经不成样子的阿宝。

在废墟中掩埋一具尸体,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我手忙脚乱地处理好一切,回到巷子的时候,只剩下气息奄奄的阿海。

他身上都是血,手里抓着辉哥留下的钱,看着我痛哭出声。

那天之后,他成了我的同谋,我无处可去,跟他逃回了偏远的边陲小镇。

 

15

浓郁的黑色中,偶尔会有疾驰而过的车辆,车灯闪过,我能看见何美芝茫然的表情。

十二年的寻找,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我低声诉说着自己的罪行,不奢求她的原谅,只希望这位母亲能早日结束徒劳无功的寻找。

但何美芝坚持不肯相信,她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我记得棚户区的大火,烧死了好几个人,这不可能……」

我鼓足勇气,重新发动车子,回到了原来的路线,剧烈的心跳像是某种指引,指引着我往正确的方向驶去。

我现在能还给她的,只有阿宝的遗物。

回到民宿的时候,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我将车灯照向那棵桂树。

我最终还是泄了那口气,不敢上前:「那下面,埋着她的东西。」

何美芝似乎也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她脚步虚浮地下车走过去,停在残留的香灰前面,转头看着我,声音颤抖:「姑娘,你一定在骗我吧?」

但我还没来得及出声,阿海的声音就从黑暗中传来:「她没有骗你,那下面埋着你女儿的东西。」

阿海的身影隐匿在车灯的光亮之外,我下车看着他的方向,哀求道:「阿海,我们自首吧,我们要有……」

「你疯了吗!」阿海愤怒地打断我,他冲出来将何美芝按倒在地,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刀。

何美芝尖叫着挣扎起来,阿海却红着一双眼看向我:「十二年了,你不说没人知道!为什么啊陈平安,我们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吗?」

他举起刀,带着一种疯狂的神色:「是不是她死了,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我怀孕了!」在刀落下之前,我用尽全力大喊。

阿海停了手,愣在原地。

这段时间,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精神不振、反胃,久久不来的生理期,一切都指向一种结果。

我拿出医院的化验单,按着还平坦的肚子,终于有机会把刚才的话说完:「阿海,我们自首吧,我们要有孩子了,我要干干净净的把孩子带到这世上来。」

 

16

出事的那天晚上。

我咬紧牙关,死撑着自己,手搭在桌沿上,桌上的美工刀触手可及。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谁都不知道彼此在盘算什么。

是阿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拿起了阿宝的背包,将她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那块黏腻的芒果。

「她是自己走进去的,跟我们无关,火也不是我们放的,那只是个意外。」

「她死了的话,辉哥肯定会把人命栽在我们身上。」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的指甲抵在桌板上,立刻听懂了他的话。

说到底,我和阿海才是同一种人,一生都在底层挣扎,我们无法抗争命运,只能像蝼蚁等待着车轮的碾压。

为了活命,什么良心道德,都可以撇到一边。

我拦住阿海:「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走了,辉哥会弄死我的!」

辉哥那种人,为了活命,能做出更狠绝的事。

何况,这是多好一个把柄,落在他手里,我一辈子也无法逃脱了。

我看着阿海,他同样也捏着我的把柄,那一瞬间我做出一个愚蠢的决定,我要跟他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只有把他变成我的同谋,他才不会说出我的秘密。

但这还远远不够,我需要获得他的保护。

我唯一的资本,只有自己的身体。

他来自贫困山区,还瘸了腿,很大概率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了。

而我刚好年轻、健康……

把自己卖给他,总好过落在辉哥手里。

你看,我们这样的人,每次挣扎,都会滑进更绝望的困境。

 

17

阿海的刀尖抵在何美芝脖子上,何美芝大气都不敢出。

漆黑的夜里,我却觉得前路陡然光明了起来:「阿海,我要去自首,是我骗了阿宝,但辉哥才是真正让她死在火场里的人,这一切都和你无关,你不要做傻事。」

我没有高尚的觉悟,只是这十二年里,时间让我慢慢冷静下来,我很清楚,我不是杀死阿宝的真正凶手。

我的孩子需要一个清白的母亲,他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大山里熬到死。

但阿海并不打算放过何美芝,他阴沉着脸问我:「平安,有些事,不能说的……说出来,我们就完了,你知道吗?」

「当初你为了逃离辉哥,让我成了你的同谋,现在,为了孩子,该你做我的同谋了。」

「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你是我的女人,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别想离开我!」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刀尖已经划破了何美芝的皮肤,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扎进她的血管。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狠的阿海,居然让我想起了辉哥的样子。

阿海用力敲了一下何美芝的头,何美芝立刻瘫软着倒了下去,小声地呻吟。

他拨开脚边的香灰,将阿宝的背包挖了出来,甩到我面前。

已经破烂不堪的背包立刻散开,里面的东西也滚落一地。

就算过去很多年,我也能清楚的回忆起里面有什么,但此刻,我却发现了一个本不属于阿宝的东西。

那是一瓶药,一瓶已经空了的药。

辉哥曾经无耻地告诉我,这种药专门用来祸害女人。

但那瓶药,我没有给阿宝吃,也早就丢掉了。

阿海看着我:「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当初答应了辉哥什么。但你知道他答应了我什么吗?」

他指着空药瓶:「只要我让阿宝吃了它,再送阿宝上门,他就会给我钱……」

我想起他当初浑身是血地躺在小巷子里,手里抓着一把钱,看着我痛哭出声。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平安,你明白了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报应。」

 

18

何美芝恢复了意识,不要命地扑到阿海身上,与他扭打在一起。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女儿曾经经历了什么,口中不停地辱骂阿海是个畜生。

我有些恍惚,捡起那个空药瓶,一眼就看见成分表里地西泮三个字。

何美芝说过,阿宝曾经误食地西泮,当场过敏休克。

我脑海中闪过那天晚上,阿宝异常的兴奋、通红的脸色、急促的呼吸……

难怪辉哥坚决要我们去收尸。

我跌坐在地,十二年来终于第一次痛哭出声……原来,真的不是我。

但更大的绝望立刻席卷而来,我和阿海已经害死了阿宝,现在阿海又要杀了她的母亲。

我的孩子,注定要有一对不清白的父母了。

阿海真的想杀了何美芝,他已经在何美芝身上划出好多道伤口,纠缠间,两人身上都是血。

但何美芝就像一只刚失去幼崽的母兽,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只疯狂地撕咬着阿海。

我收起眼泪,踉踉跄跄地走过去。

阿海举起刀就要扎进何美芝胸口,我闭上眼,扑在了何美芝身上。

 

19

阿海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明白,我为什么想要自首。

就像我们之间十二年,从来没有爱,只有日复一日的与生活苦熬。

他对生活全部的期盼,是能活下去,还能养几个孩子。哪怕过得再艰难,他都不在乎,因为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他从不为自己考虑将来,也不会为孩子考虑将来,他觉得孩子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也是理所应当。

所有试图打破他生活的人,都是威胁,包括我。

他手中的刀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后背,穿过胸腔,我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呆愣愣地看着我,十分不解。

对啊,我们都是自私自利毫无底线的人,为别人挡刀,这在我们的生存法则中,是最愚蠢的行为。

但我看着四周黑沉沉的大山,连绵不断,像个囚笼,将我日夜囚困在其中,整整十二年。

我坚守着自己的生存法则,却让自己走进这样的生活里,一天天的熬着,熬到死。

活着比死去还要了无生趣。

我想自首,并不是因为对阿宝的愧疚,愧疚这种情绪太奢侈,我只想给自己和孩子挣一条生路。

 

20

两年后,漫长的取证终于有了结果。

我们接受了各自的审判。

在阿宝死前,曾和辉哥发生争执,不小心引发了火灾。

她最终死于地西泮过敏引起的休克,在大火彻底蔓延开之前,就已经断气了。

庭审的时候我见到了辉哥,十二年的时间消磨掉了他所有的戾气,变成了市井间最庸俗的小商贩,本本分分地开着一家早点铺,起早贪黑地赚钱养家,忍受着顾客的各种白眼和挑剔,却还是摆脱不了贫穷。

也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

如果不是警察找上门,他的妻女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个男人的另一面。

我也见到了阿海,他苍老了很多,一直望着我和孩子。

他那一刀没有伤到要害,在救护车赶来之前,是何美芝压住了我的伤口。

我至今无法理解何美芝为什么要救我,就像我不理解阿宝当初为什么要帮我和阿海一样。

她们母女身上,有一种在我看来十分愚蠢的英雄主义。

何美芝在庭上漠然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夏虫不可语冰。

我知道,卑鄙如我,是不可能明白的。

我的生存法则告诉我,应该把孩子打掉,远离阿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也许这辈子依旧在苦难中挣扎,但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

可我还是将孩子生了下来,挣扎了十二年之后,我没办法再去伤害另一个生命。

阿海在庭审的时候坦诚,那天我独自一人去给阿宝收尸的时候,他和辉哥私下达成了协议,如果出了事,就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我身上。

对此我毫不意外,我们本来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但阿海最终没有那么做,他说出了所有的真相,他将辉哥给的药下进了阿宝的水里。

我想起来,剩下的那半瓶水,他也曾试图哄骗我喝下。

对此我也不意外,我们本来就是这样愚蠢的人。

但这么自私又愚蠢的我们,背负着罪责,还是那么用力地在活着。

 

21 番外·何美芝

1995 年 12 月,我终于等到了离婚判决书,那张纸像是我的救赎,将我从绝望的婚姻中解救了出来。

阿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疑惑平时总爱发脾气的爸爸怎么突然不见了。

但她很好哄,幼儿园组织活动,一块热腾腾的烤地瓜,就能让她快乐得像个天使。

她将烤地瓜塞进小背包,和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手牵手,一路蹦蹦跳跳走进了那家孤儿院。

那天,我去接阿宝的时候,她特别开心。

扯着我的衣袖,喋喋不休地跟我分享今天在孤儿院认识的新朋友。

「妈妈,今天有个姐姐一直被人欺负,好多小朋友抢她的零食,她都哭了,好可怜。」

「那你有没有帮姐姐?」

「嗯,我把我的烤地瓜分给姐姐了。」

「姐姐喜欢吗?」

「姐姐可喜欢吃了!」

「你们今天还做什么了?」

「我还教姐姐跳舞了,老师说我们俩跳得最棒!还一起做小饼干,一起玩游戏,拍照片,睡午觉,我抱着姐姐睡觉……」

「我们阿宝真的长大了,都会照顾人了。」

阿宝听了我的夸奖,脚下蹦蹦跳跳得更欢快,拉着我的手晃来晃去。

冬日的街头,阿宝一路咯咯笑着,陪伴我走回我们的家。

直到进家门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什么大事一样,愁眉苦脸地问我:「妈妈,我们以后还可以去孤儿院吗?我还没告诉姐姐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答应阿宝,如果以后有时间,我们可以去看望姐姐。

阿宝这才重新开心起来。

后来我在她的小背包里,看到了那天在孤儿院拍的活动照片。

每张照片上,她的身边,都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那个女孩经历过什么,脸上满是让人心疼的苦难的样子。

只有在和阿宝跳舞的时候,她才露出了一点属于孩子的笑容。

我的阿宝,像一束阳光,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也曾照亮过别人的世界。

 

22

平安,你看,

你的苦难里,并不全是不堪。

只是你,从不知道。

 

End.

 

作者署名: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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