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7 个月的孕妇,因严重车祸陷入了重度昏迷。
每一次针对孕妇的开颅手术、保命用药,都是一次次对婴儿是否能平安出生的致命考验。
而更令人迷惑的是,家属见患者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时,竟开始关心起其腹中婴儿的性别……
1.
深夜,急诊科来电话催着我过去。
一推门, 身后的急诊同事,赶紧向我汇报着一串串监测数据和病史。
「女性,19 岁,摩托车交通事故,到院 4 小时了,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氧饱和度才 70% 多,我们给她直接上了气管,呼吸机辅助模式,血压 150/100mmHg,心率 77 次/分……」
「伤得蛮重啊,摩托车,没带头盔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翻开患者的上睑。
看到左侧瞳孔已经散大约 5mm,对光反射消失,刺痛四肢的时候患者能抽动几下,我心里想着这么差的意识状况,瞳孔也大了一侧,多半是脑疝了。
「脑疝」是我们人脑最严重的一种并发症,是由于急剧的颅内压增高造成的,往往要通过急诊手术才能挽救生命。(我会在文末的科普区给大家进一步讲清楚「脑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病人是从下面医院转上来的吗,有没有照过 CT?」
「有 CT,金老师你看。」小马递过一张 CT。
我接过来对着光线看过去,一边阅片,一边自言自语:「右侧头皮有血肿,下面的颅骨有个线性骨折,颅内没看到明显血肿啊……」
这么重的病人,这 CT 上的表现不对啊。
「家属在吗?」我回头问小马。
「在的,我马上叫他到谈话间。」
我一边拿着片子,一边进谈话间,一个瘦瘦的小伙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是患者的丈夫,出事时他是第一现场家属。」小马说。
小伙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顶多 20 出头的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灰色的外套里一件白色 T 恤,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眼神中还透露着惊魂未定。
「她受伤的时候,你在身边?怎么受的伤,大概几点?」
「我……我骑摩托车带着她,车翻了,我俩都摔到路边……大概,晚上十一二点的时候……
出事后,我爬起来去扶她,她没有反应,我就打了 120 电话,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好像醒了点,说了几句话,说头痛想吐啥的。后来去了我们那医院,做了 CT,做检查的时候呕吐了几次,医生说给他用了止血和止吐的药物……CT 做完,她就有些昏了,又吐了几次,叫她也不怎了答应,那边医生就叫我们赶快转上来……」
我听完转身和小马说:「她左侧瞳孔单侧散大,当地的片子根本解释不了,我怀疑她已经脑疝了,给她用甘露醇 250ml 脱水,同时马上联系急诊 CT 再复查一个头颅 CT,术前九项,血常规,凝血功能也提前抽了吧,八九不离十得马上手术了。」
小马一边手里挥舞着钢笔记录,一边安排着身后的工作。
我跟着病人一起去了 CT 室,回头看到小伙子一直跟在后面,顺口问了句:「就你一个家属?还有其他人呢?」
「他们……在赶来的路上,马上就到。」
我来不及多想,走到 CT 阅片显示器后等着看 CT 结果。
CT 室值班技师小罗把铅衣递给小伙和担架队师傅,我隔着玻璃屏幕看到,小伙和技师好像在说着啥,一直没开机。
「这么危机的病情,咋还在磨磨唧唧?!」我不耐烦地问转小罗。
小罗一脸诧异,小伙子支支吾吾,还是小罗接过话:「金老师,刚才我给他穿铅衣的时候,他说她怀孕了,我和他交代射线的问题,他有些犹豫……」
做过 CT 或者 X 线的也许并不陌生,适龄女性在做检查前会按例询问是否有怀孕,因为我们的 X 线机器特别是 CT 机,发射的阴极射线,是一类辐射,对胚胎是有一定影响的。
我听到,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病人,才发现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刚才一直风风火火忙着居然没发现,转头问小伙子:「几个月了?」
「差不多七个月了……」小伙依然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也不小了,但是目前的情况容不得犹豫了。
「现在要命的时候,容不得再耽误了,把铅衣撑在她腰腹部,先做 CT,脑袋里一定不简单,不是第一张 CT 那回事了。」我知道这时自己作为医生的态度必须要坚决了。
小伙点了点头。
我们迅速退到操作室,我盯着屏幕,随着机器轰鸣的响起,一张张 CT 断层图像显露在眼前,右侧的顶骨有一个线型骨折,这和当地医院的 CT 是吻合的,然而,在左侧的额部、颞部、顶部出现了一个新的高亮密度影,这个东西外形像新月,匍匐在患者左侧脑组织的表面。
由于血肿巨大,左侧的脑组织被挤压向对侧位移,而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并发症——脑疝,这就是患者后来迅速昏迷并出现左侧瞳孔散的元凶。
「果然,有一个巨大的硬膜下血肿,但是在左边……」我自言自语道。
看着 CT 图像,我陷入了沉思,很明显右侧顶骨骨折线周围的头皮是肿胀的,这是患者受伤时的着力点,但颅骨并没有错位,下面的脑组织也没有损伤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个打击从范围和力度上并不致命,没有左侧那个新出现的硬膜下血肿,患者可以是走着进来的。
而左侧的头皮和颅骨并没有任何碰撞的痕迹,也就是说患者左侧的血肿并不是受到了二次外力打击而形成。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对冲伤?
2.
我快速护送患者回抢救室。
看到小马,马上说到:「左侧额颞顶巨大硬膜下血肿,应该是对冲伤引起的;还有请妇产科来急会诊,患者怀孕 7 月余,看看孩子有没有事;还有联系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帮我手术备血多一些……」
小马一脸诧异,我想两件事都不在他的预料内——对冲伤和孕妇。
相比于冲击伤也就是最常见的「打哪伤哪」来说,对冲伤则更像「隔山打牛」,它的发生往往不贴合我们的日常感官逻辑,更容易被忽略,而它的损伤却往往超过原发伤(也就是时空上的第一受力点)。
这其实有着复杂的解剖学机理,但其核心逻辑也很简单。我会在文末科普区详细给大家讲一下什么是「对冲伤」,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待会儿移步挑战,整个解释过程有点烧脑,但我尽力进行了图文并茂。
这个问题显然在复查头颅 CT 以后得到了证实,我很确定她需要立即手术,然而突然了解到患者怀孕的基础情况,却是真正让我心「咯噔」一下的主要原因。
毫无疑问,患者面临一次巨大的外伤冲击和开颅手术,其中失血的风险是比较大的,在开颅期间,患者腹腔也有失血的话,那么休克死亡的风险是极高的,即使保住命,大量的持续失血也会导致颅脑供血不足,术后引起脑功能障碍,比如说植物人,那就非常危险了。
对于胎儿也是不确定因素,能不能保住?如果需要急诊引产,先做开颅还是引产?
一个对我来说本不算复杂的的重型颅脑损伤,现在变成了问题重重。
但情况紧急我也无法再多解释,迅速联系手术室,当务之急是给病人打开颅腔,清除血肿,缓解其对脑组织的压迫,才能终止「脑疝」的恶性循环,而为患者争取活的机会。
3.
妇产科来的是童老师,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也是她负责的。
童老师行医经验丰富,我稍稍安心了些。
童老师麻利地检查了一遍,说:「金医生,我看了下,有点流红,不过还好,胎心这些都还算平稳,你们做『大脑袋』?」
「大脑袋」是我们科室的黑话,就是开大骨瓣。
「是啊,这个得开大骨瓣,所以请您来看下,我们可能需要 2-3 个小时,期间可能出血会比较多,您觉得这胎儿能保住吗?」
「手术还是你们拿决定吧,我看母亲已经昏迷了,如果母亲命保不住,胎儿也保不住,后面的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部步,这样吧,你去忙你的手术,家属这边我去和他们谈一下胎儿的事,不是很乐观……」
说完童老师走向谈话间,而我则定了定心,把事情安排妥当后,奔向手术室。
现在要做的就是快速释放颅内的积血,我们称为硬膜下血肿。
在颅骨和脑组织之间有一层硬脑膜,而脑组织表面的血管破裂引起的出血,就积聚在这层膜之下,也就是脑组织表面。
手术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从外到内,我们要依次打开头皮,颅骨,硬脑膜然后就能看到表面的血肿,这个血肿清除干净,就能缓解颅内的压迫,终止脑疝,找到破裂的血管止血,就能阻止进一步出血和手术后的再次血肿发生。
随着头皮的切开,助手和我默契地交接着器械,刀剪线交叉挥舞之间,头皮被迅速以一个「大问号」形状打开。
把头皮翻开,左侧的颅骨暴露在我们的视野中,再次仔细打量检查,的确左侧颅骨没有发现任何骨折,和我们的预判及 CT 完全符合。
助手小陈,毕业不久,从事神经外科三年左右,这时候说到:「金老师,每次开大骨瓣,都感觉好冲击啊,这血腥的画面……」
我一边握着手里的电钻,一边跟他说:「你还没有适应啊,干脑袋的医生,大骨瓣是标准基本功,为啥叫大骨瓣,就是因为这个手术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半侧脑半球,巨大的切口带来的是充分的视野暴露,能提供最大的释放空间,是我们对付脑疝的最强武器。你看她硬膜下血肿从前到后几乎每个脑叶表面都有,这么大的代价也是为了最好的结果啊……」
随着刀口的划动,一股暗红色的血流喷涌而出,差点溅射到我的脸上。
「压力真不低啊。」小陈感叹。
「你看这样的压力一直压在脑组织上,先不说脑组织会受到多大的挑战,如果这样的状态持续超过 4-6 小时,往往会造成脑组织进一步水肿,形成脑疝恶性循环,逐渐升高的压力,甚至能阻挡正常的血流进入脑组织,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那么病人就……」
「脑死亡!」小陈接我的话说。
对,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从当地医院来我们这的时间,已经刻不容缓,分分秒秒的时间仿佛悬在我们头上的刀。
没多话可说,我继续铣刀打开了骨瓣,随着骨瓣取下,硬脑膜完整暴露在我们的视野当中,本该白色的硬脑膜由于下方巨大的血肿,透着一股青色,肿胀的体积使得整个硬脑膜张力已经非常高,像一个吹起的气球,随时有可能炸开的样子。
我迅速从刚才切开的硬脑膜切口剪开硬脑膜,剪刀前行,暗红色的血凝块和血液,一点点吐露出来,整个视野立马被暗红的血块霸屏。看似血腥的画面,而我觉得这个时候是最解压的,看着血块完整凸显出来,也证明所有的压力现在可以充分的从我们的打开的这个巨大的手术窗口得到缓解。
「这么多血肿……金老师,对冲伤怎么能出这么多血啊,即使对侧传导的力量也没有这么重的威力啊?」
「对冲伤往往是一种拍打式撞击,车祸时,整个人飞出去,头撞击地面,这个动量是人的身体质量乘以速度,相比于一根铁棒打在脑袋上,你想想这样的能量谁更大?」
我观察着视野里的血肿,紧张的心暂时缓解下来,因为除了大部分凝固的血块,似乎活动性的出血很少,那么下一步我们就可以稳稳的先把血肿一点点取掉,再慢慢寻找出血点。
我一边用脑板轻轻刮走脑组织表面的血块,一边吩咐小陈持续的冲水,来减少脑板在脑组织表面的摩擦,尽可能的避免脑组织受到二次损伤。
随着血肿的清除,下面的脑组织逐渐显露出来。
「看来脑组织搏动还是不错的,保护得也挺好,可以,这波咱们算是赶上了,没白费。」
我说到,心中也浮起一丝希望,毕竟这是一个 19 岁的女孩,虽然已经为人母,但是也是花朵一般的年纪,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活下来」,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来」啊。
但同时我心中也泛起一丝新的担忧,这么大的出血量,脑组织却没有看到比较大或者广泛的出血,会不会是凝血功能也一些问题。
怀孕期间,女性的身体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很多指标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更加小心的反复检查,脑组织表面,清除完的血肿已经装满一个弯盘,大概有 100ml 左右,这是多大呢?
这么说吧,我们大脑血肿如果超过 30ml 就有风险引起脑疝了,这都多少倍了,对于精密和脆弱齐身的脑组织是多大的危险啊。
我细心的检查,在额叶发现一根小的静脉在缓缓渗血,反复确认后,应该就是它引起的出血了。
「就是它了!」我自言自语道,然后拿起双极电凝对准渗血的破口,「啪」的一声,血停住了,「小陈,冲水。」
随着清澈的生理盐水拂过脑面,最后一丝血块已然离去,我舒了口气。
「金老师,就这么小的血管,会这么大血肿吗?」小陈的疑惑不无道理。
「的确,但是你记得她家属说过,患者受伤的第一时间只昏迷了一会就醒过来了,后来才慢慢再次昏迷,这说明第一次受伤以后患者因为脑震荡短暂意识障碍,但那时脑组织其实并没有受到较大的危害,而小血管的破裂出血,速度很慢,但是颅内的静脉往往缺乏弹性,而且没有静脉瓣,在破裂出血时往往不能靠自身凝血止住,所以才导致了血肿虽然来的慢,但是量却慢慢积累,最终导致了脑疝引起再次昏迷,这才是真正的凶手。」
「哦哦哦哦,这样还真是,真是破案了啊……」大家都松了口气。
剩下来的时间我们仔细检查,然后评估患者的脑组织是否水肿。
打开的骨瓣,放不放回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如果脑组织合并有广泛的挫伤,往往清除血肿以后,脑组织也会有一个 7-9 天的水肿高峰期,这个时候的脑组织,简单讲像发面馒头一样,会逐渐膨胀,如果强行复位坚硬的骨瓣,那么将会再次压迫脑组织,从而导致血肿虽然清除了,人却没了的前功尽弃结局。
还好这个年轻患者,只是小静脉断裂,及时的手术检验保证了脑组织的状态还是很健康的,又这么年轻,综合利弊,我们将患者的脑膜再次严密的复位缝合,并用钛合金连接片将颅骨复位,缝合头皮,手术完毕。
麻醉尚未苏醒,我查看患者左侧的瞳孔,术前还散大的瞳孔目前已经完全恢复,和右侧相等。「瞳孔回来了,这次算是及时,所以脑疝病人,真的快比好重要啊……」
我感叹道。
这也是多年重症颅脑外伤救治下来,血的经验。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我感叹国家为啥一直强调基层医院发展神经外科开展手术是多么大的智慧,像这样的脑疝病人,如果在当地能快速开颅减压,其实比遥遥送诊到大医院,要重要得多,真正的时间就是生命。
4.
术后患者转到了 ICU 继续观察治疗。
从术中的表现,我觉得女孩未来是有完全苏醒的可能,但是这样的重型颅脑患者往往会给你许多意想不到的打击,所以接下来的治疗也是一个关键期,怎么从 ICU 生死交界地回来,就是下一个任务。
鉴于此,我把女孩的丈夫叫了过来,交代了一下刚才术中的情况,也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嘱咐他一定要把这事和家里说一下,最好明早能一起来,我和他们一起交代一下下一步的治疗。交代完毕,困意袭来,我回到值班室,一头栽倒补觉。
醒来后,我做了下简短的交班,想起昨晚的女孩,我联系了妇产科童老师,和她讨论了一些担心的问题后,又继续奔往 ICU……
翻看 ICU 的病人名单,看到「徐锦安」三个字。
「徐锦安家属在吗,请到 ICU 谈话室来。」
相比昨晚形单影只的家属,场面突然变得浩浩荡荡,我粗看一眼,小小的谈话间塞满了人,门外都还站着一群进不来的。
「都是徐锦安家属?」我诧异地问。
「是的,医生,我们都是。」答话的是站在前排正中的一个中年妇女。
相比昨晚唯唯诺诺的男子,她的回答显得中气十足。虽然我还没开讲,这么多的人,已经是你一句我一句,整个谈话间已经是乌泱乌泱的了。
「你是……」
「我是他妈,我的女儿是怎么了啊,你们这大门一锁,又不让我们家属进去,我的女儿啊……」这大妈眼看就要坐地上哭起来,后面的人群仿佛收到了信号一样,立马跟着哇啦啦的吵起来。
我往人群中一扫,一眼看到了昨晚那个送患者一起来的小伙子,手一指,提高嗓门:「那个小伙,你,上来这!其他人别吵了,昨晚的事非常严重也比较紧急,这位是她丈夫吧,全程都在旁,病情都有沟通。没事,现在患者手术完了,病情平稳,把你们叫来就是把整个事都和你们在此交代一下,但是这么多人,这也坐不下。」
我顿了顿,继续说:「大妈你也别哭,先听我讲病情好吧,女孩的父母,还有这小伙的父母留下,其他的人请暂时回避,病情涉及病人隐私,好吧?」
讲完,人群中有个大爷,用方言吆喝了几句,众人终于缓缓退出了谈话间。
谈话间顿时清静了不少,对面四人,坐在地上的是女孩的妈妈,正扶她起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女孩父亲,稍靠后站的是小伙子,后面还站着一个默默不语的中年妇女,看样子也很腼腆,应该就是小伙子他妈妈吧。
我确认了下对面几位的身份之后,先开口对小伙子说到:「你爸爸呢?不进来听一下吗?」
「哦,我爸爸他听不懂普通话,他在外面招呼那些亲戚,没事你讲,待会我告诉他……」
我稳了稳心态,继续说道:「昨晚的事,我不知道小伙子有没有和你们讲过,她……」
「讲了讲了!他个憨仔骑摩托把我女儿整到咯,要脑袋拉刀刀,肚子里还有娃娃……造孽啊!」女孩的妈妈情绪激动,方言夹杂普通话,又要开始哭了。
「阿姨,你先别激动,我先告诉你们个好消息……」
听到「好消息」三个字,四人终于不约而同的把注意力转向了我。
我赶忙继续说到:「手术很成功,病人脑出血虽然很多,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但是当机立断,小伙子做的选择也是对的,我们急诊迅速打开,清除了血肿,止住了出血,目前病情平稳,生命是稳住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但是孩子的问题不仅仅是普通的外伤那么简单,你们也知道孩子有 7 个月的身孕……」
听到这,女孩妈妈又是一口大叹气。
我继续说到:「这个问题会比较复杂,先抛开这个,把我们专科的情况给您们捋一捋,她的脑外伤是我们说的一种对冲伤手术及时解压后,脑组织的波动良好,说明重新建立了正常的血管循环,理论上讲,现在要面临的就是伤后脑组织的水肿期,这个不是受伤的时候最严重,伤后的第二天开始,到 7-9 天的时候达到高峰,然后再下来,就像爬山一样,这个过程,由于脑组织受到外伤和手术的刺激,患者意识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顺利熬过这个时期,这样年轻的病人就有很大希逐渐苏醒过来,甚至可以早起下床康复了……」
听到这家属的面容上终于舒展开许多。
「但是,」我不得不继续把我的忧虑也讲出来,「患者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
讲到这大家仿佛高度紧张了起来,看来这个问题已经在彼此的心里上上下下很多次了。
「一般来讲,如果严重的外伤导致不可逆的流产,这么大的孕周胎儿,去做流产手术本身风险就极高,她还合并重大颅脑损伤,一尸两命的的结局是非常高的,妇产科看了,还好只是有点外伤的扰动,胎儿生命目前也是没问题的。我们复查的其他结果还发现,妈妈的血小板偏低,看她身体也是偏瘦弱,加上外伤,手术失血的丢失,可能后期需要输血,现在母女两的命运应该说是绑在一起的,我们会尽力治疗,帮助她们渡过难关吧。」
我连说带比划,把前前后后的东西完整的讲了个遍,终于家属这边也基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女孩的妈妈和爸爸转身和男孩以及他妈妈互相讨论了起来,方言语速较快,我也不熟,几乎听不懂啥,反正就看着男孩杵在那,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看起来两家似乎在纠结什么问题。
困意再次袭来,我看着他们不安的样子,于是忍着哈欠问到:「你们还有什么不懂得或者想问的?」
看得出来女孩母亲这边很有话要说,于是我看向她,只见她拐了拐胳膊向旁边的女孩父亲,于是父亲开口讲到:「医生,我们乡下来的,有不懂的我就直接说了……」
我向后靠了靠:「你说吧。」
「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活着的吧?」
「我刚才讲了呀,胎儿只是受了点扰动,目前是安全的。」
「哦哦哦,我知道,知道,我还想问下这孩子的性别,就是说女娃娃还是男娃娃啊?」
「你啥意思?」
我刚来的睡意一下全无,从座位上坐起,实在没料想到纠结一半天居然是关心这?
「不是,这男孩女孩有关系吗?」
「不不不,医生,你别误会,我们以后就是娃的亲人嘛,提前告知一下,提前告知一下……」说着女孩父亲的脸上尴尬地笑了一下。
「孩子性别这个问题呢,不在治疗考虑的因素之中,所以非必要的话我们是不会去现在对它做性别检查,而且这也是不能告诉家属的。」这个话题我有点反感,于是语气也冷淡得很。
「啥!?」这下刚才斜着眼睛瞪着男孩的妇女终于坐不住了出声了,「凭啥不告诉我们?这孩子是我们家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想知道,有啥能不能的啊!?医院欺负农村人是吧,啊!?」
说着她插起腰板,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见我没搭理,又冲着女婿发起了火。女婿那边父母也只好跟着一起埋怨儿子,顿时谈话间吵得像个菜市场。
我这疲惫劲还没退,实在也没心思听他们吵闹,就也没客气冲他们说:「你们要是还没统一好意见,就到外面吵好了再进来!」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最后小伙子似乎是被推出来问话。
「医生,我爸妈他们问,小安,就是徐锦安的孩子能保住吗?」小伙子小声问着。
我刚要肯定的回答,然而刚才的一顿折腾让我察觉出问题。
细想,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孩子现在是没问题,但离预产期还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内如果病人还没清醒,一直昏迷状态,那么昏迷孕妇的备产和胎儿的健康与否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未知数,也将会是未来新的挑战。
于是我保守的回答:「孩子目前是没啥大的问题,各项指标也没发现致命的损伤,但是孩子还没瓜熟蒂落,未来还是有不确定性,也就是不能就现在情况就给后面下结论……」
小伙子跟几个家长又是一顿嘀咕,然后问我:「那这个肚子里的娃如果有问题的话,那么对小安也会有危险吗?」
「那当然啊,孕周越大,母子连心,越是危险,如果娃再出问题,这妈妈的生命又要经历一个大劫,这么大的孕周如果出现流产,那么她的还未从颅脑外伤的打击中恢复的生命将受到极大的威胁,轻的都可能丧失生育能力……」
听到这,刚才还稍微安静下来的女孩的母亲,再次爆发,整个谈话间瞬间噼里啪啦,你一句我一句。
每天清晨的 ICU 门口,里面是人类医学和死神的斗争,而门口却是家属和医生的「罗生门」。
这种争吵大部分与医学已无关了,但似乎理性往往需要这样的来回数次才能稍稍被找回一些。
5.
后面几天,来来回回几次。
我作为医生只能在病人的病情和科学上做尽量的解释和建议,很多问题我看也是无可奈何。多年的工作下来,我也能接受各类「非理性」的做法和宣泄,毕竟多数人在短暂的感性宣泄后,如果需要合理治疗,终归会回到理性的道路上来。
重型颅脑外伤特别是脑疝的病人,术后恢复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植物人,为什么又有人从长达数年的昏迷中醒来。
人的脑功能的恢复不确定因素非常大多,有很大的差异性。
当然受伤的面积,受伤的脑叶是否负责核心功能,患者的年龄和体质等等这些客观原因是首要因素,但是依旧不足以让一个神外医生,像做算术题一样把这个问题百分百的演算出来,很多时候医生也只能用一句「看命」,来解释那些科学无法探及的地方。
患者术后一切平稳,就出现了这个问题,复查头颅 CT 血肿完全清除,脑组织水肿也在控制和预期范围内,随着水肿期平稳度过,几乎显示的就是一个正常的脑组织结果,未发现任何新的颅内损伤和再次出血。
然而,她就是醒不过来。
白色的 ICU 床上,身边的仪器滴滴哒的响着,一切正常,而女孩就像睡着了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手术后 2 周左右,顺利拔管,脱离呼吸机,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我们把患者转回到普通病房,一方面家人就可以陪在她身边,增加刺激她苏醒的机会;另一方面,也能大大减少家里人的经济负担。
2 周的时间虽然不长,然而看到女孩出来的那一刻,家里人都欣慰着抚摸着她的脸,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恍如隔世,那一刻,无意义的争吵仿佛都忘记,而女孩的安全终于回到了家里人的眼前……
接下来的治疗,促醒和康复护理是核心。
「促醒」首当其要,除了一些药物帮助神经营养及恢复,多年来我觉得声音的刺激,特别是熟悉的声音,家属或者昏迷前患者喜欢听的音乐,同学老师的声音等等,都是很好的刺激源。
在这个阶段,家属是极度配合的,毕竟患者的苏醒现在就是隔在家属和患者之间的最后一道墙,任何有可能打破这无形之墙的尝试都愿意去做。
要知道,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很难想象一个昏迷的母亲怎样安全地去迎接 2 个月后的另一场无烟之战。
这样的焦虑时刻都在催促着我们,也让家属情绪起起伏伏。
时间大概过去一个月,日日夜夜的守护,从最开始 ICU 门口的「壮大队伍」,迅速缩减到一个两人小队,小伙子和家里父母及岳父母轮流,但小伙子是雷打不动每天都在。
一天早上,我去查房,发现四位家长都来了,但一家人脸色却不那么好,让我嗅到了一点争吵的味道。
原因我也大概知道,长期的昏迷卧床,女孩的双肺形成了积液,而这样的积液时间久了就会成为细菌繁育的温床,导致严重的肺部感染和持续不断的发热。
昨天我和小伙子沟通使用抗生素的问题,本来是非常正常的沟通,但不得不考虑到女孩怀孕的基础,因为这些抗生素的对胎儿来说确实有着不确定的风险。
难以决定的他,只有等家长来协商。
我查看女孩的各项日常指标,体温昨天最高 39 度,不上药是不行了,于是我转身向家属说:「抗生素的事昨天回去商量好了吗?」
小伙子低着头翻起眼瞅向其他几位,支支吾吾,我大概知道啥情况了,于是说:「好吧,查房结束,你们一起到办公室找我吧。」
进了办公室,几位老人也没出声,我说到:「目前病人的的病情,前几天我们也反复沟通过了,肺部感染一旦发热起来,抗生素是必须上的,昏迷病人的发热和普通热大不同,长期的卧床,感染往往是一些顽固的细菌,加上病人昏迷自我免疫能力和排痰能力都较弱,如果不用抗生素,那么后果是不可想象的,持续的高温也会对患者和她的胎儿带来危险,而且……」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们类似的话也和我们说了好多次了……」女孩妈妈忍不住插话进来,旁边的老公立马用手拐了拐她。
我其实也习惯了这位母亲说话总是有点急躁,就说:「没事,您继续说。」
「我女儿小安出了 ICU 到现在,人虽然有口气,但一直在昏迷,一点不见醒,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也不知道是个男娃还是女娃……」
说到这,我见她又要提这个,神情严肃了起来,她看我脸色一变也没继续,改口继续说:「小安是我的娃,当妈的我最疼她,看她每天都闭着眼,身上的肉一点点瘦下去,胳膊腿啊像筷子一样,我这心啊……」
她理了理情绪,接着说:「医生,从小安遭了这事以后,这 ICU 进去又到现在病房,针水不停的打,你说这抗生素对孩子有影响,我们昨晚也好好想了一遍,人家普通人怀孕都忌这忌那,我们虽然是农村的,但是也在乎这个的,你说这样折腾,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健康吗?我让人网上查了,你们用的很多药,对孕妇肚子里的娃可是有副作用的,说会畸形啥的,这不是说以后生下来就是有病的娃吗,是不是有这事?」
我听到这接过话说:「你说的药物副作用,不可否认,她作为一个孕妇我们应该避免使用,但是你想过没有,首先她也是一个需要治疗的病人啊,所有的药物我们都只能尽量去挑选对胎儿影响尽可能小的,但是一个昏迷的病人,不能张嘴吃饭,不能下床运动,肚子里还有个胎儿,每天的能量从哪里来,很多并发症怎去去预防和治疗?现在肺部病菌需要抗生素治疗,还有之前的神经营养,脑水肿这些药物都是一个道理,要让她活下来。」
本质上,其实我能理解她的这种焦虑心理,我也有孩子,相信各位读者如果为人父母或者正在保孕保胎过程中,就更能理解这种心理,以及这个特殊前提下抉择的困难。
于是我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昨天我们做了痰培养结果出来,明确肺部有较严重的细菌感染,每上一种药其实我们也很慎重,但是目前面临的就是这么一种双刃剑的状态,简单讲也就是利弊参杂的选择,所以不是非用不可我们绝对不会增加任何药物对她和胎儿的负担。」
听到这,女孩的母亲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接过话说:「是是是,这个道理……」
我继续说:「这个现状我想不是任何人愿意接受的,药物的副作用是一种概率问题,说句实话,对于孩子是未知,我也担心这个,但是思来想去回避不了这件事,综合考虑目前治疗好小安,才是唯一确定的事,对吧?」
家里人听完,小小的商议了一会,最终还是同意了抗生素的使用,我舒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女孩的妈妈突然说到:「医生,你先别走……昨晚我们商量了一晚,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事,我不得不说……」
「妈……您别……」
长辈面前几乎从不插嘴的小伙意外的开口了,脸上却一副复杂而又无奈的表情。
「你别说话,小安现在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一句话,小伙又立马低下了头,旁边他的父母也显得局促尴尬,她继续说到:「医生我就问你一句,小安再过一个月肚子里的娃就要出来了,到时候她能醒不?」
「这个我真无法预测。」我只能实话实说。
「你们手术后也和我们说了,小安手术做得及时,片子也给我们看了,血肿清干净了,一切都好就是不醒过来,这个月我也看了这病房里,那个 7 床(也是一个类似的病人,受伤其实比小安还重),人家 ICU 回来没几天就醒了,而我们家小安……我看啊,就是这肚子里孩子闹的……」
听到这我顿生诧异,不知道该说啥。
但是可以看到小伙和父母这边,脸上几乎是一种压抑而又难言的状态。
「普通人怀孕,现在一天三四顿,顿顿得鸡鸭鱼肉补着,我们家小安肚子越来越大,胳膊腿伤的肉都快要包骨头了……」说到这,女孩妈妈又哽咽起来,眼泪也啪啪的往下掉。
她一哽一咽的继续说到:「我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刚到医院那天我就想说了,原来以为小安会像其他人一样慢慢醒过来,现在我也不管了,我也是妈妈,我只要我的小安,医生。」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到:「肚子里的孩子我家不要了,与其等着生下来一个药罐罐里泡大的娃,还不如现在拿掉!」
「 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我一下惊的不知道说啥。
旁边的男孩的父亲也终于忍不住了,上去就拉着她,说着方言,一叩一拜的样子,仿佛在劝说着啥,男孩夹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一家人一下又混乱了起来,看架势这问题昨晚就没商量个好,昨天因为抗生素的事,其实把这个一直埋在两家人心里的难言之隐,终于暴露出来。
我定了定神,其实这种选择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而且从另外的角度,如果遇到严重疾病创伤打击,流产保大也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之前有一位肿瘤病人,怀孕 5 周的,也是考虑到后续长期的药物治疗可能对胎儿的不利影响,选择打掉了孩子。
但是小安的情况是不同的,于是我说到:「你要把孩子打掉?小安来医院的时候已经 7 个月了,这么大的胎儿,除非是胎儿自身受到巨大创伤,我们怎么能去轻易流产呢?」
「是啊,妈,小安也不容易啊,这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她的……」小伙也无奈的说着。
「她的娃,你看她现在的样子能当妈妈吗?孩子拿了,小安的命我来养,不管她睡多久,我是她妈我陪她,至少她还活着……如果生娃的时候出现个啥,我的小安就没了……」
听到这,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中年妇女没那么「不讲理」,说实话,至亲生死面前,谁都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更没有标准答案。
「阿姨,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现在去拿掉孩子的风险一点不比一个月后生产的风险小啊,我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除了从科学,医学的角度我也没有资格去建议你什么,相信我,从来到医院的那一刻,你们的决定和我们的治疗都是相对来讲对小安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最安全的,我们也会努力去争取更好的结果,好吧?」我发自内心的说出我的心里话。
这个时候医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归到本位,除此之外,人间之事,我们也是其中一分子,我也没有正确答案。
小安妈妈也仿佛冷静了下来,头靠在她丈夫肩上,哭着,显然这样的压力积聚了很久,今天释放了出来……家里人互相安慰一番后,局面总算回到理智上面来,最后小安妈妈说到:「真的不是我狠心,我这人话多,但是有些问题,真的你们也要想好,这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个可怜仔,人家都是小心翼翼那心血照顾大的,而它还没出生就陪着妈妈一起喝药,如果生下来有啥……有啥残疾,妈妈也没了,你们想想它这一辈子做错了啥?」
说到这,大家都无奈的低下了头。
这话没错啊,希望还是绝望,我也不知道,一个生命还在沉睡,另一个生命即将开始,有对错吗?可能只是我们看到问题时候的角度不同罢了。
这一天大家似乎都妥协了什么,可是又没有答案。
6.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安的肺部炎症用上抗生素以后也得到了好转。
其间我找了童老师讨论过病人和胎儿的病情,也把家属的担忧和她反应,童老师的建议也是一样,孩子的出生是必然的,这个时间段任何其它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我们只能去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天做好准备,毕竟为一个昏迷病人和在 ICU 和医院长大的胎儿接生,她也是第一次,一切的一切,谁心里都没有定数,而即将到来的到底是生还是死,是希望还是绝望我们也只有全力以赴了。
时间来到入院两个月后,也是小安怀孕的第三十八周,从产前的检查和检测来看,产期即将来到,这两个月来,小安依旧如此,而家属,期待,担忧,焦虑,五味杂陈,这一天天的迫近,从来没有人这么复杂的心态去等待这一天吧。
早上我还是如往常一样,准备查房,远远的看到护士们仿佛在窃窃私语着啥,这几个月,小安的事已经已经不是啥新鲜事了,我好奇的走过去:「干啥呢你们?」
护士小罗回我:「金医生,你还不知道吗?你那个病人小安……」
「咋了?出啥事了?」
我也忍不住打岔,生怕听到啥意外,这几个月努力可别给我出啥岔子啊。
「不是,不是,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立马抽脚大跨步走到那间熟悉的病房,一进门,我看四老一小都在,小安的妈妈握着她得手,眼睛里撒着泪花,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心口,问到:「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金医生,小安……小安她哭了……」
「啥?」我悬着的心突然落了下来,转而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期待和验证,毕竟「睡了这么久」,即使是一点点表情,也是莫大的希望,但是很多时候昏迷病人的「表情」也是家属过于期待的假象,所以我还是有点无法相信。
「你看她眼角有眼泪……」我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查看。
「小安,小安,我的娃你个听得到,医生来咯……」小安的妈妈还有小伙都在她耳旁不断的叫着她。
我仔细看,那副曾今一直「安详」的脸,看起来真的仿佛有了异样,眼角的确有晶莹的泪珠,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我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我马上对小安再次仔仔细细的做了一遍查体和评估,四肢肌力,肌张力,病理征,神经反射……结果几乎和之前一样,但是当我刺痛和家属呼喊小安的时候,可以看到小安的脸上有了表情,那是疼痛的反应也是似乎是对亲人的思切,我用棉签轻轻划过小安的眼睑的时候,能清楚的看到眼睑的抖动。
「是真的!」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2 个月的煎熬和等待,虽然没有等到病人完全清醒,但是对于植物状态的病人,一点点反应那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希望的开始!
想不到,这「静悄悄」的等待,终于在临近的时候,有了声响,虽然这声响不大,但是对于家属,对于我们,一天天经历过这段时光的人来讲,我们的心情都一样,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心里。
我把这个消息马上分享给了童老师,她也惊奇的口吻在电话里说:「你看,谁说那个小生命是累赘,我们都叫不醒她,而孩子要出来了,说不定是宝宝敲醒了她沉睡的妈妈,母子连心,为母则刚啊!」
「是啊是啊,童老师你这句话真是太好了!」
理智的我即使不相信奇迹的任何解释,但是此刻,在之前那么复杂的利弊权衡分析都显得不再重要,我愿意接受这个解释,从家属眼中我也看到了共鸣……
7.
带着这个「不大」的惊喜,在小安留下眼泪的第 7 天,一声啼哭打破了那间沉寂了两个月的病房,手术前的等待,期望,猜测等等,在那一刻全部消散,小安和孩子顺利走出了这关。
我只记得那天病房里的小安一家、医生、护士,还有其他病人都仿佛看到了电视剧的结尾,一个满意的结尾。
小安的治疗当然还没结束,孩子当天也有一些缺氧和黄疸,但是最难的一关已经度过。
接下来孩子为稳妥其间,我们安排了新生儿 ICU 对症治疗和奶粉喂养,1 周后孩子所有产后检查结果显示正常,没有畸形,没有问题,她是一个健康的女孩!
小安的治疗也在继续,神色也有了一天天的改善,孩子检查结束后回到了小安的身边,哇哇啼哭,就像一声声对小安的呼喊,从流眼泪到睁眼,到四肢轻微的活动,小安似乎也在努力向前一步步奔跑,赶上她的娃儿。
1 个月后,小安已经苏醒,能坐在床上喂奶了,那间曾经充满人性矛盾,怀疑,希望和绝望交织的病房,现在看起来已经和一个刚迎接新生命的普通的家庭没啥不同了。
然而我知道,这段记忆和之间的抉择大家都不会忘记,在这段经历中,我想我们对生命,或者说是生命对我们诉说了一个难忘的故事,使得我们在以后的生命中更加谦逊,更加努力。
后记:小安在治疗总时间 4 个月后痊愈出院,半年后,小安带着孩子来门诊随访,一切正常,母子健康,熟悉的面孔陌生的声音和我聊起她的孩子和以后的生活憧憬……这段起伏人生,让我想起了黑泽明的《罗生门》,生命除了科学也有着自己的安排,一切痛苦都来故事里的,我们站在某一个角度偏执的解读从而深陷假象,而放下一切猜测,坦然面对做回本我也许才是真。
金医生科普时间:
1、「冲击伤和对冲伤」
颅脑的整体结构中,颅骨和脑组织的物理质地几乎是相反的,颅骨坚硬像水泥一样,脑组织则柔软缺乏形变能力,这就导致我们的头在受外力打击的时候,如果放慢这个过程几百倍,会看到人的颅骨和脑组织受力位移的时候其实是不同步的,如果动能足够大的话,往往像放大镜一样,会造成在对侧脑组织和颅骨之间产生震荡位移,这个过程导致了许多正常的连接脑组织表面和颅骨内层的小血管发生断裂,甚至造成对侧脑组织的损坏而形成脑挫伤。
而这种从对侧传导过来的力量,往往在出血侧却看不到皮肤和颅骨有任何损伤,如果没有严密动态观察患者病情并及时复查头颅 CT,则会掉入陷阱,造成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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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击伤的打击物体往往移动速度较高,体积相对较小,所以作用瞬间能量集中,能击碎颅骨直达脑部(想象你把一个钉子「敲进」木头和慢慢「推」进去的不同),因此往往受伤部位严重程度以作用点为中心,向周围逐渐减轻,能量传递逐渐衰减,如果打击物速度更快,体积更小,比如子弹,那么完全可以贯穿脑袋,而颅骨上面只留一个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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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冲伤的过程中 m2 显然对比冲击伤中的常见打击物体(石头,棍棒,子弹等),质量要远大于 m1,所以当人体坠落撞击地面时候的速度 v2 如果足够快的话,总的动量 P2 也要远大于冲击伤里的 P1,可以想像这样的损伤足以使人脑在撞击瞬间完全崩溃,而受伤者当场死亡。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为啥交通规则强调要「戴头盔」,行驶速度「要慢行」,而赛车手的头盔更是高强度高科技集中的地方。所以反过来推测,大家可以感受到,以这种方式受伤的病人,没有当场死亡而有机会来到医院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v2」也就是人坠落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因此这种打击对比冲击伤就有很大的不同。速度慢导致撞击点的作用更像是「拍击」而不是「敲击」,但是由于人体的质量非常大,受伤的动量 P2 能穿透颅骨,把脑组织当作传导介质,像「震荡波」一样传导到对侧,使对侧的脑组织在更大的面积上与颅骨发生「拉扯」而产生浅表血管断裂产生硬膜下出血和脑挫伤,这就是对冲伤,看起来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隔山打牛」。
2、「脑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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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蓝色的结构是一层硬脑膜形成的「隔膜」结构,可以大致理解为左右脑半球和位于上下关系的大脑小脑的「隔板」,中间黄色的是最核心的脑干。发生脑疝的时候,左侧的血肿推压脑组织整体像右侧位移,当超过一定限度时,脑组织就会卡在这些蓝色的结构边缘,相对柔软的脑组织,这些「隔膜」像刀刃一样威胁者脑组织和脑干的安全,开始的时候只是出现一些症状,如昏迷,一侧瞳孔散大等,时间超过 4-6 小时,就会引起相应的脑组织死亡,产生不可逆的损伤,从而丧失手术治疗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