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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修炼指南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那是在隆庆帝二年,时年百废待兴,庆帝大赦天下,暮春刚至,内务府就将新入宫的宫女名单分发各司,我便这样,进了浣衣司。

初进浣衣司的时候,含苏姑姑就告诉我们,宫中不干净的事儿多了,但在这浣衣司中,她的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往后我们在这司中,必得潜心洗衣,切莫好高骛远,成日里想那些有的没的。

含苏姑姑与我本是同乡,我幼年迁居徽州,后来徽州也不是避世的好去处,家里长辈便送我入宫,身为一个差役宫女,能有这么一个去处,也算合我心意。诸婢散去后,含苏姑姑特意将我留下来叮咛我,她说在在这宫中,千万不要惹事生端,她还说,宫女之间也时有争风吃醋的事儿发生,但切莫相互计较,这宫中的女子,没准儿哪一日就翻了身,飞上枝头,便成鸾凤,与我们便是云泥之别。

我将她的话一字不落的放在心里。

晚间入了院中东边的小厢房,我这才仔细打量着与我一起进来的其他三位宫女。只不过大家都是刚进宫的生脸,话语间流露着生疏,我兀自坐在窗前发呆,没了一会儿,有位面貌清秀的姑娘走过来,对我脆生生道:「能不能把那扇窗给关了?夜里可是有些冷呢。」

她坐在我身侧,我起身关了窗,又转过头来,只听她笑道:「我唤菱香,你唤什么呀?」

「云尔,我是何云尔。」

「你是从哪来的,我是从徽州来的,徽州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知道的,我也是徽州人。」

「那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是很有缘呢。」

菱香似乎一刹那间,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我见她也是欢喜的。就好像突然而来的陌生惶恐被她的活泼所冲淡,我的心也莫名平静了许多。

四月九日,那天我们见到了徐公公,含苏姑姑对他很恭敬,听说就是他管着浣衣司所有宫女。徐公公年岁不小,粉面皱脸,总是捏着嗓子讲话,就像只公鸡咯咯直叫,他是特地来瞧我们这四位新来的宫女。

「你们新来的一个个可要听好了,多做事少说话,要是让咋家发现你们之间有人心思不正,可有你们好受的。」

菱香捏了捏我的手指偷笑,我给她使着眼色,她这才正经地垂下头来。

等我们散去的时候,小翠便上前,不知道给那公公手中塞了什么东西。

菱香偷偷告诉我,说是小翠想要搭上徐公公那条船呢。

「啊,这是为何?」

「我跟那些老宫女聊八卦,说徐公公虽然是个太监,但却嗜好女色,你别看小翠跟咱们住一个屋子,性子闷闷的,但她的心气可高了。」

也是,前两日我同菱香一块干活,忙地有些晚了,回屋时,小翠正给手上抹香膏,却乜斜着眼跟我们炫耀道:「这可是我从家中带来的栀子膏,女人这双手可不能冰坏了,你们两可要试试?」

菱香从匣子里取出京城胭脂铺里最好的香膏,她悄悄递给我,爬在我耳侧道:「小翠的东西可没我这好。」

四月二十日,小翠颇是扬眉吐气地站在我和菱香面前,我见她的手腕上戴了一个碧绿透亮的新镯子,小翠凑在我跟前,问我这镯子好看吗?

我仔细瞧了瞧,说这玉镯光泽甚好,遂而问她这是从哪里来的,她眼神微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是徐公公赏她的。

只是我窥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痕,还未来得及问清楚,她便已转过身去,那一日起,小翠的活计分在了我跟菱香身上。

至于新来的最后一位宫女,听说她是某位冷宫娘娘的大宫女,每天干得活比我跟菱香多多了,每天夜里她也阖眼的早,她寐后我们都不敢大声喧哗,这半个月多以来,我都没同她说上一句话。

菱香在我耳边抱怨来抱怨去,最后她对我说:「小翠不就是搭上了徐公公么,至于成天在我们两面前耀武扬威,我看见她我就莫名心烦。」

菱香说这话时气鼓鼓地抱胸而立,很是娇俏可爱。其实我也觉得小翠心烦,她拼命想要求得我们认同,真是令人厌烦至极。但我思极方才瞧见的红印,便对小翠莫名生出了同情。

菱香又道:「云尔,你说徐公公年岁那么大了,小翠怎么下得去手,要我说啊,天底下的男人我只瞧得上长得好看的。」

「那是不是只要是个好看的,你就会扑上去啊?」我捉弄她道。

「也不能这样说,但是呢,我进宫前,买了京都公子们的画像,依我看呐,最好看的男子就是镇北王。」

「镇北王?可他不是都过而立之年了…」

「但我买的是他年轻时的画像啊。」

我听之此处不禁好笑,菱香还说要给我瞧一瞧那张画像,我婉拒了她,我说我对年纪大的男子不感兴趣。

刚过五月初三的时候,槐香满庭四散,馥郁芬芳,含苏姑姑召我来,说是命我去给内务府的柳公公送花瓶。

姑姑说,这花瓶可是从景州运来的,柳公公最喜欢了。姑姑说这话时,眉眼之间,颇是风情。姑姑说,可要小心点,不要让别人晓得,也不要把这事儿搞砸了。

那是我第一次出浣衣司,我估摸着姑姑不好意思,这才让我去送花瓶,虽说内务府离浣衣司也不过几道宫门的距离,可便是走了走几道门,这才深知宫闱之大,让人心生幽寒。

正在急急忙忙行路时,也不知哪一宫的贵人乘着坐撵而过,我跪在过道一侧,见有一灰衫宫人也同我一般跪在我身畔。

当那贵人走后,我一起身,脚心不稳,手中的花瓶突然被摔了出去。

我眼睁睁地瞧着满地瓷片,顿时惊慌失措,手心发汗,含苏姑姑若是知道我将花瓶打碎了,不知要怎么惩戒我呢。

我急地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可那人却蹲下身,检查了一番凌乱的碎瓷片,又起身对我宽慰道:「别急,景州的花瓶我也有,还有一个比你这颜色品质更为上乘的。」

「啊?」

「姑娘跟在下走一趟吧。」

那天的日光微熏,我泪眼朦胧地抬头,只瞧见一个身着深灰布衣的男子,端着一副温和而又轻柔的笑容看着我。

他说:「我是掌乐司的公公,姑娘唤我青奕便可。」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走得并不算快,我偷偷抬头瞧他,颌线流畅,鼻梁高挺,虽是瘦削了些,却宛若山间弯月下一株翠柏,那般地脱俗。

「公公,你我素未谋面,你为何要帮我呢?」

他淡笑不语,我没再追问,只是他看向我时眼角流露出的些许怀念叫我有些隐隐好奇。

青奕将那顶好的白瓷花瓶赠给我,我将这花瓶给柳公公送去,柳公公还给了我赏钱。

柳公公还问我,含苏姑姑近来如何?他说,他上一回出宫,没给含苏姑姑捎东西,还以为含苏姑姑不再想见他了。

我便给他说好话:「姑姑惦着您,所以才遣奴来给公公送花瓶,不过这花瓶公公也万不可招摇了。」

柳公公不招摇,对我才是极好的。这事便也会不了了之。

五月中旬某日,菱香莫名地肚子疼了起来,这一疼就是大半天。她可怜兮兮地对我道,定是小翠那个小贱人下的毒。

她两之间的关系,越发不睦,小翠总爱在我和菱香面前说那些得意忘形的话语,可偏偏菱香跟她对不过眼,当着她的面数落她两句。菱香是个直性子,看不惯小翠的作风,我也明白。

前段日子小翠被菱香说得狠了,差点还与她打起来。

小翠跟徐公公那点破事儿,所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翠上赶着讨好徐公公,得了徐公公的庇佑,从此不用再干浣衣粗活,整日里涂的是胭脂水粉,说的是如何打扮自己。菱香最恨小翠这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们这些卑贱的宫女,得了病也只能熬过去,熬不住的便裹了席子扔去乱葬岗,到时找个借口对外边的人一说,这一条命也就无声了结了。

菱香疼了半日不见好,半夜缩在榻上打滚儿,额间一片湿濡。

偏偏那个老宫女干活还未归来,小翠又嫌菱香吵闹。

「不就是肚子疼,哪还能疼坏人?菱香,平时看你皮糙肉厚的,怎么今个落得如此狼狈?」

菱香扑上前去,我挡在两人之间,抬头瞥了一眼菱香呵斥道:「菱香,别闹了!」

菱香偃旗息鼓,疼得打颤,委屈巴巴看向我,我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出门,敲开了含苏姑姑的门,可姑姑却说,她也没法子,姑姑让我别为了别人操心,做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我只好提灯偷摸着从浣衣司溜出去,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行至掌乐司。好在,我在掌乐司的门口遇见了青奕。

我气喘吁吁向他招手道:「公公,你可还记得我?」

他含笑道:「记得,只是这么晚了,你怎来得这么急,慢慢说,有我在。」

「我…我问你,你可有法子治肚子痛?」

《宫女修炼指南·2》

穿过六司幽长的宫道,便到了太医署。我站在太医署的院门前,春蛩欢响。青奕将提灯放在我手中,他说,他识得太医署的成安公子,若是他今夜在的话,说不准能帮的上我。

等了半刻,我便瞧见有人跟在青奕的身后从门内急步走出,那人着一袭皂色官袍,眉目冷冽,青奕对我道:「这便是太医署的成安公子,师从掌院,你把病情细细同他说道便可。」

我朝着成安轻轻一拜,又将菱香的症状一五一十地告之与他。

他轻轻蹙眉:「姑娘,我未见病人,开的方子未必可用,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若是出了岔子,也有我担着,至于药钱,我也带了。」说着我便匆匆地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展在掌中。

成安收了钱,唤来小医童,我跟着小医童去取药丸。青奕连声对他道谢,说是下一次定要请他这位大人吃酒。

成安却道:「奕公公,此番权当还你的恩情。在下告辞。」

沿着来时的宫道我提着灯,在前面替他开路,青奕跟在我身后,红墙之上,我与他的身影融在一起,我默默问他:「公公此次又帮我了一回,真让我不知如何报答,若是将来公公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烦劳公公一句话,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身后没了声音,似乎两人的气息在这深夜之中,也变得孱弱起来。

我转过头,他却一如往常那般含笑着看我,让我突然心鼓微动。

他还是那般温柔,似乎透过我在看向别人:「全都是些小事,又何足挂齿呢?」

「是…只是我想报公公的恩情。」我抿唇回道。

转眼就到了六月,成安这位太医医术倒是精湛,那夜菱香吃了他的药丸,没过半个时辰便生龙活虎起来。

菱香问过我打哪来的药丸,我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菱香打趣道:「云尔,你也太厉害了,竟能攀得这样的关系,云尔,不妨你就在宫里跟他多来往来往,将来出宫后,就可以与他新婚燕尔,琴瑟和鸣。」

「菱香,你又在拿我说趣。其实只要有你在,这宫里的日子就不难过。」

菱香抱着我的胳膊撒娇道:「是是是,但我有云尔真是三生有幸!」

只不过说起琴瑟和鸣,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掌乐司的青奕公公。宫中严禁对食,瞧我这是在想什么呢,宫女和太监,便是有了欢喜又能如何。

六月十二,含苏姑姑让我去柳公公那处送浣衣司上个月的账本。临行前,含苏姑姑让我多拿了一封信,她说:「小云儿,我最信你,你只管将此信交给他,万不可让旁的人瞧见。」

我将那信怀揣于胸,亲手递给柳公公,柳公公也让我捎了一封信,他对我道,这信定要让我亲手交给含苏姑姑,他还特意叮咛,绝不可对他人提起。

我隐约间猜出两人异于常人的关系,含苏姑姑两鬓微霜,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无情的皱纹,朱门深掩,在这偌大的宫廷,从我手中递出去的那一封信似乎成了她平淡无光的生命中最后一缕曙光,这样的深情,真的值得吗?

菱香羡慕我,说能借着送账本的由头出浣衣司走一走,也是一桩幸事,我敲了敲她的额头,白了她一眼道:「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就是幸事了。」

菱香连连点头,卧在身边跟着我读诗书。

她不识字,我便一字一句教她。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她逐渐念着困了,打着哈欠问道:「云尔,你怎么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会念书?」

「家中常有人教过的。」

「那你也应该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小姐,怎么会入宫来呢。」

「我若是不入宫,怎么能遇到你。菱香,快睡吧。」

可是我俩这般要好,小翠瞧了总是要奚落两句,可她每逢晚上也会去徐公公那处,与我们同住的老宫女又不怎么搭理我们,我俩倒是逍遥自在。

小翠新得了新的首饰,也总是要在我俩面前展示一番,菱香仍是每每气急,叉着腰跟小翠吵架:「不就是做了老阉人的客,姑奶奶我还瞧不上你这副小人做派呢。」

小翠被怼地无话可说,指着菱香鼻头怒骂:「你…你…你…可别瞧不起我,我现在虽受点苦,但将来可是要做皇帝妃子的。」

「哼,服侍阉人也能做皇帝的嫔妃,我瞧你是异想天开!」

「徐公公已经收我为义女,我这是在尽孝心!你又懂什么!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洗一辈子衣服。」

「洗一辈子就一辈子,你再多说一句话看我不掴你一巴掌!」

每每这时,我便出来扯开二人劝架,小翠看了我两眼,也不跟菱香吵了,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帮我们洗衣裳。

小翠道:「云尔,你最好,不像菱香,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你。」

我无奈道:「那先预祝你心想事成了。」

菱香不想让她洗衣,可小翠偏要洗,我觉得两人为争一盆衣服的模样着实可笑。

菱香对小翠虽然言辞狠了些,但到底也没真的想对菱香怎么样。上月菱香肚子痛,只是因为她贪嘴儿,偷吃了冷了一日的饭菜,小翠下毒根本是无稽之谈。

六月二十,含苏姑姑又让我去从柳公公那处取东西,这次她依然将信折好递给我,仔细叮咛我不可让他人得知。

我在路上逢上了青奕公公,他约莫是没瞧得见我,我特意追上他,唤住了他。

我怯声道:「公公,许久都未见你了,你今日这是要去作何,怎么一副急匆匆的模样…」

青奕道:「掌乐司出了事儿,我得快些回去。」

说罢他便撇下我急急朝着掌乐司的方向行去,我原本不该理会这些事儿,可我又放心不下,便一路跟了过去。

原来顺王不日后归京,太后娘娘要为顺王接风洗尘,特命掌乐司遣人在宫宴上献曲,只是这曲子却是太后娘娘所授,奏的是先帝大征天下的《渡燕曲》。

听宫人说,顺王与先帝很是相似,先帝戎马半生,打下这大好基业,顺王自小跟在先帝身边,是以品性相近,连先帝的凌厉也学得三分。顺王是太后娘娘亲子,当今圣上却不是太后所出,故而圣上听了此曲觉得闹心,可他又不能明着跟太后对着干,只好拿掌乐司的一众人出气。

圣上的随侍太监质问掌乐司的人,说奏曲的人是谁,大家互相瞧看,谁也不肯将青奕的名字说出来,那太监怒道:「你们一个个都长脾气了?那便一块罚!」

青奕拨开人群,跪在地上,他说:「是奴奏的曲,奴甘愿受罚。」

青奕被摁在长板上挨了三十板子,当着掌乐司所有人的面儿,他却不肯发出一声儿。我瞧见他臀后衣衫上浸染的斑斑血迹,心就跟被人一刀一刀剜了一般。

「青奕…」

这场因圣人之怒才引来的飞来横祸,终以那位太监高亢的声音结束。他们一行人浩荡而离,徒留下一地狼藉,我看着青奕脸上细密的薄汗,想走上前去为他拭去湿汗,可他身边的小太监早已替我做了这些事,掌乐司中宫女甚少,我不便在此多留,只魂不守舍地离开,将信转交给柳公公。

柳公公见我半晌不说话,又问我一遍,他说小云儿想要什么赏赐,我脱口而出:「不知公公可有金疮药?」

柳公公笑,有呢有呢,上次正好得了一瓶,就送你这个小妮子吧。

回来的路上,我特地绕道去掌乐司,拉住了一位小公公,给他付了赏钱,托他将那瓶金疮药给奕公公。

那小太监道,若是奕公公问起来是哪位姑娘呢?

我笑了笑道:「你告诉他,是位报恩的姑娘。这位姑娘希望他早日康复。」

六月底,天气变得越发炎热起来,酷暑在不知不觉间就已来临,青奕曾托人来给我传话,说他伤已好了大半,还说很感激我有心送来的那瓶金疮药。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可含苏姑姑某一日却中了暑,近几日还开始咳得多了些,夜间还会发烧,我在她床前侍候,她让我煨好热汤端给她喝,她说这不打紧,天气热,近几日因宫宴逼近,活计多,过了这些日子歇下来就会无碍的。

可小翠近来却哭得多了些,那老宫女嫌小翠晚上泣哭,有一夜厉声呕火了小翠几句,说她是个被阉人玩弄的扫把星,小翠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

我同菱香披上衣服出去瞧看,只见小翠爬在井口,那井深幽魆黑,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似乎能将她吞噬一般。

我问小翠这是怎么了,菱香却道:「你想投井自尽?那你能不能找别处去投啊,你投在浣衣司的井里,我还觉得晦气呢!」

「我才没有想要寻死,我…我只是…」

小翠呛着声半天说不上话来,她看着我投来委屈的眼神,又垂下头愧怍道:「我…徐公公本来瞧着我样貌好,便答应我将来寻了好机会,把我送去圣上身边。先帝不是也有一位宫妃是从浣衣司出来的么,那位宫妃可是徐公公设法子让先帝与之相见的…我…我本想着尽心尽力服侍他端茶倒水,可他性格暴躁,不仅夜夜毒打我泄愤,前几日还骑在我身上逼我做了苟且之事…我…遭他玷污,我再也成不了宫妃了…」

菱香指着她的鼻子骂道:「男人的话也不可全信,更何况是阉人的话,我瞧着你真的自个儿糊涂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小翠对我哭道:「云尔,我不想活了…我知道我鬼迷心窍,可是我当初真的觉得徐公公说的一点也没错…」

小翠哭了大半夜,菱香骂她,我安慰她,我只知道,我与菱香,都气她那一步登天的天真想法,却对她此后境遇充满了无限的担忧。

原来这世上的姑娘之间,有的只有互相怜悯,那些昔日的恶意中伤掩盖在怜悯之下,是那般脆弱不堪。

可我更没想到的是,七月刚至,含苏姑姑的病却加重了不少,晚间姑姑的额头烫地极其厉害,她的神智也不清楚了,面上瞧起来毫无生色。那夜我唤了菱香与小翠帮我,让他们替我守着含苏姑姑,乘机一人偷溜出浣衣司,循着从前路线,想要去太医署求医。

没一会儿,收了我银钱的小太监就将成安公子请了出来。

成安眯着眼睛不耐地瞧着我,我脱下帷帽,望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眸道:「你可还记得我,我就是上回奕公公带来大人这里…」

他哼笑道:「姑娘真是太自做多情,我还当是谁半夜来拜访,没成想你竟有蛊惑我身边小太监的本事。」

说罢他便急急转身,我顿觉不妙,追上他拦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地:「成安公子,烦请你跟我走一趟,你若不去,我便不起。」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我:「你威胁我?」

「正是!成安公子,我也是没法子了…我姑姑病重,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宫女修炼指南·3》

我哭丧着脸,跪着跟着他行了几步,拽着他衣袂一角,死死不肯松手。

我又补道:「倘若公子不肯随我去救我姑姑,我便长跪不起。」

他瞥向我嫌弃道:「多管闲事,必会招来横祸,你这般无赖,我又凭何帮你?」

「公子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

他气急道:「松手!」我不肯放,他忽然使力,踹了我一脚,我顿觉心肺疼痛,却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他的脚。

我哀声问道:「元平六年,上大夫刘珉身患苦疾,途径关楚,见瘟疫肆虐,只身前往,不顾安危。

嘉成十年,宫中乐师身染鬼疮,无人敢近其身,唯疾医艾离不拘身份,守其医之,上言艾离僭越宫规,艾离却受死不悔。

常言医者父母之心,割股舍肉之勇,敢问公子,何尝有过医者之心,医者之勇?」

他身形一怔,垂眸冷笑道:「你言辞狠辣,是在讽我,你一个小宫女,如何晓得这些?真是妖言惑人,顽固不化。」

我低着头不说话。

无赖也好,顽固也罢,最终他还是应了我,偷偷跟着我走了一趟。

所幸医治及时,姑姑没烧过了头,我给成安公子递茶,可成安却见我仿若跟见了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他眉眼轻抬,盯着茶杯道:「此杯成色如此之差,这便是你的待救命恩人之道?」

我蹑手蹑脚地想要将茶水倒了,他却叫住了我:「拿来,我正好渴了,就不计较了。」

此番皆因姑姑旧疾复发,我才得供着这位爷。成安还撂下一句话,今后你姑姑若不仔细调理,我今日也算是白救她。

忙活了一晚上,天刚蒙蒙亮时,成安才终离开,临走时他偏让我随他前去太医署取药,并附言道,此药每隔五日都要来取一次。银子也一分不能少。

我跟在成安身后,他步子迈得比我大,走起路来极快,我竟与他差了半截道儿,只好一股脑儿地跟在他身后小跑。可他这人真是顽劣,居然绕了六司一圈才走回太医署,瞧我站在太医署门前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这才嘴角轻哼道:「你唤什么?」

「奴婢贱名,恐污了公子之耳。」

「你一个小宫女,夜禁之中胆敢私自来寻我,我瞧着你倒是胆大,你若不说,小心我将此事告之内务府,到时候有你好受的。」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却透着无尽的寒意。

忽而他认真凑近我,我慌了神色,脚底一个踉跄不自觉向后摔去,他是极为坏心眼的,故意出手接住了我,又任凭我倒在地上。

「你说不说?」

「奴婢名唤何云尔。」我起身拍了拍衣衫,不情不愿地回答着他。

「她若真没了,与你又有何关系,真不知你一个小宫女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何?」

「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一条人命就这样在我眼前流逝,姑姑是我进宫以来识得的第一个人,素日待我温和,明明我想出法子救她,却为了一己之私,不肯搏命一试,我怎配为人?」

他微微挑眉:「呵,果真是天真,人心分张,世情张惶,你这样的人,可在宫中活不长久…罢了,我也懒得劝你。」说罢他走进太医署,我瞧着他挺如松柏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后怕,没一会儿他又亲自出来,将药材丢给我,我唤住他,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狠狠地摔在他手心。

我力道又轻,这般做派倒颇有些小女子的娇憨,抬头望向他,有些生硬道:「这是诊费,公子今日辛苦,多谢公子。」

「救人偿命,更何况我冒着宫规帮你救人,一句谢谢可不能了事。」他微微蹙起眉头,瞧着我似笑非笑道。

「知道了…我,我会报答公子。」

姑姑的病没过两日便好了一大半,听说我请了医官为她瞧看,姑姑更是感动不已,她取出匣子中最珍贵的一只金簪要将它赠予我。

姑姑说,小云儿,你待我不薄,此番大恩大德,姑姑铭记于心,倘若他日,有了机会,姑姑便送你出了这浣衣司。

姑姑说,浣衣司是宫中不见天日的劳苦之地,她总会寻机会帮我摆脱如今的境地。

其实,这在我听来只是一句戏言而已,救人帮人,若是事事贪图回报,那人情还有什么意思。

趁着洗衣裳的间隙,菱香伏在我肩头,一脸八卦地悄悄问我:「云尔,你跟那个小医官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不得不说,你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是独到,那小医官长得真是俊。」

我瞥了她一眼解释道:「我同他本就没什么…」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他会这般尽心帮你?我觉得他倒是你的一个好归宿,我们姑娘家,不都是最后为求一个好归宿,能遮风挡雨吗?」

「那你呢?」我好笑着问她。

「我啊,我喜欢镇北王,不过呢,最近我又偷买了新的画像,你猜猜是谁的?」

「我哪里猜得见你的小心思?」

「那可是顺王啊。」

菱香这一句话,招来了全浣衣司的宫女回头相望,而后我听见宫女们窃窃私语道:「听说顺王是位骁勇善战的男子呢,而且长得也好生俊朗。」

菱香对着我吐了吐舌头:「你瞧瞧她们,我这一生,只要能见到顺王一次也值了。」

「这有何难?哪日宫宴,偷跑去远远地总能见到一面的。」

「云尔,你跟我想到一处了!」

小翠近来话却少了许多,她总是两眼鳏鳏,没什么精气神儿,徐公公也许是过了新鲜劲,也不怎么召她去屋里。她跟着我们一同洗衣时,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对我谈起的事情更是一概都不理会。

七月上旬末,顺王的归家宴隆重地在皇城举办,但奏曲的人却早已换了。我那日奉姑姑之命,去给柳公公送账本,曾偷去了掌乐司一趟,上次被我打赏的那位太监瞧见我来了,向我招手,他说,姑娘若是来寻青奕公公的话,他可帮我行个方便。

那是我第一次进掌乐司的内殿,殿内珠帘如瀑,明烛高照,隔着层层帷幔,我窥见前方站着一人,手执玉笛,身姿瘦削,愁态尽显。

他正奏着那曲《悲鸿》。这曲子我曾小时听过,一瞬间往日里被祖父抱起来,坐在他膝前听他念诗文的场景萦绕在我脑海,让我略微鼻酸,似乎往日那些欢愉近地居然伸手可触。

我压了压嗓子轻声道:「公公,你全好些了吗?」

他停下笛,转过身颇为惊诧地看向我,转瞬面上又露出柔软的笑容:「云尔,你怎么会前来?」

「殿门前的小公公为我行了方便,我便想来见一见恩人,瞧一瞧恩人是否康愈。」我不自在地轻挪脚步道。

他了然道:「我已是无碍了,只是还麻烦你特地来见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可别这样说,我看见你无事,心里才会踏实。」

我说出这句话时,耳朵红地不像话,他扑哧一笑,我这才急得转移话题:「公公刚才奏的曲可是《悲鸿》?」

「正是,你也懂乐理?」

「也没有,只是家中祖父通晓乐理,幼时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而已。」

「原是这样,云尔,在我面前,你不必太过自谦。」

我捋了捋额发,心底涌上难言的欢愉。殿中有许多物什,灵巧别致,我痴迷奇物,青奕一一为我道来,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却在那一日悉数得知。

青奕问我:「你一个姑娘家,怎对此热衷?」

我笑了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只是有一颗好奇之心,难以遮藏。若非遇上你这样博闻之人,我又怎可学到许多?」

他亦笑我:「瞧你这话说的,云尔,你可真是独一无二。」他说罢这句话,我们二人竟不约而同捧腹大笑起来。

忽而在这宫中一隅,得了半晌的欢愉,我还差点儿误了时辰,忘记给柳公公还要递交东西。

匆匆忙忙别离时,青奕赠了我一碟桂花糕,我入宫前最喜吃桂花糕,得了他的食物,我竟觉得他与我是惺惺相惜的。

日子过得也是快如疾风,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上月底我得了银子,特意托人去宫外新购了玉笛。

想着来日再见到青奕公公,定要将这笛子赠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至于取药之事,含苏姑姑特意准了我同菱香白日里去收太医署要浣洗的衣裳,菱香想借机瞧一瞧成安公子俊美之仪,我却因此番可以经过掌乐司片刻欢喜至极。

成安见我俩一同前来,不知为何怄气,先前怼了我几句,而后每次便由他跟前的小太监给我们送药了。

中秋佳节,整座皇城一片喜庆祥和,顺王此番从藩地归京,帝忧太后娘娘思子心切,竟要将顺王留在京城。

浣衣司的诸位宫女们可别提多高兴了,人人都盼着有日得见顺王呢。

在中秋那夜,姑姑给我们放了假,原本我该与菱香她们一块坐在院中赏月吃食的,没料到姑姑竟唤我去给柳公公送月饼。

我提着食盒别提有多开心,正经过掌乐司门前,见四下无人,便想要走进去瞧看。

可是穿过前殿,却突然见后殿之中传来女子凄断之声,我只好躲藏起来。隔着屏风却偷偷窥见,那殿中身着锦衣,头上步摇轻晃的女子正站在青奕面前,委屈巴巴道:「你明明是为我进的宫,怎么如今,连我的赏赐都不肯收下,许青奕,我俩自小情谊,青梅竹马,你当真对往昔没有一丝顾惜吗?」

青奕却全然不顾那女子的声声控诉,只恭敬有礼道:「贤妃娘娘,此地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我仔细打量着贤妃娘娘,莫名有些熟悉,忽而一个激灵,这才觉得,我的眉眼生得很像她。

我悄悄离开,一路神色恍惚,从怀中掏出玉笛,笛身还有丝丝温热,我竟狠心想要将之摔碎。

忽而有人唤住我,我转过身,却见成安站在不远处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他朝我走近,我却没来由地害怕,节节后退。

「你怎么会在此地?」

「中秋家宴,我身为鲁元郡主之子,自然可参加完宫宴,四下走动消食。瞧你哭成这般模样,也不知谁能欺负你。」

「我…我只是有点想家。」我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我还要去给柳公公送月饼。

他却上前夺走了我手中的玉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我连忙捂着他的嘴巴道:「你疯了!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也不瞧瞧这里是宫道,引来旁人我要如何自处?」

我觉他不可理喻,径自超前走去,气得我失了玉笛也没发觉。

九月初的时候,天气转凉,姑姑的病还是老样子,成安倒是转了脾性,不再遣小童给我取药,反而亲自将药取给我,只是他嘴里总是要奚落我几句。要不就是我衣襟上有落叶,要不就是我戴的簪子真是丑不堪言。

我每每愠色满脸,他却毫不在意,笃定我拿他毫无办法。

可菱香瞧着成安,眼底一片痴迷。每回都要说,成安君风姿真是一绝,云尔他可是你的良人呐。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依然觉得那个温声细语的青奕公公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我后来远远地遇见他几次,只是喜欢绕着他走,有一回他追上来唤住我,说他新谱了几首曲子,我若得闲了便可去瞧看。

我点点头,也没拒绝,更没看清他眼底的闪着细碎的期冀。

十月初雪而至,我过了一个生辰,姑姑赠我了银制梳蓖,小翠赠我了绿珠耳坠,菱香赠我了云纹银镯。成安不知从哪里晓得了我过生辰,特地赠我了两壶酒,他是这么对我说的:「瞧你是个厉害角色,尝几口烈酒也估摸可以。」

我气得不行,要不是菱香站在我身侧,我早就想上前撕破他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不过,他却拽过我,偷偷给我袖中塞了一个小锦盒,我打开一瞧,里面写着两句: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他赠我的是枝梅花玉簪,与那院中红梅初开,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十月底的时候,徐公公不知怎么回事儿,又纠缠上了小翠,小翠怕他,想跟他一刀两断,可他却不依不绕,我私下里将此事说与含苏姑姑,姑姑说让我别多管,她也拿徐公公没法子。

徐公公再寻小翠时,我同菱香挡在她面前,徐公公拔高了尖嗓骂我们、扇了我们一人一巴掌,眸色狠毒,拽走了小翠。

他位份高于众人,又因从前在浣衣司引见过先帝宠妃,资历甚深,没人敢忤逆他。菱香同我哭诉道,要我赶紧想想办法救小翠,我转过身瞧含苏姑姑,姑姑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中。其他人也都四散而去。

菱香问我:「云尔,真的要放任此事吗?」

我捏紧拳头:「菱香,你回屋,我去想法子。」

「不要,我要同你一起。」

「菱香,倘若我搬不来救兵,你还有转圜余地,如果我们二人都落入险境,那该如何?」

菱香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

那夜片雪扬扬,积满一庭。我悄悄扒开浣衣司的金钉铜门去搬救兵,先去了掌乐司,可掌乐司宫门紧闭,后来开门的小太监说,青奕公公被贤妃娘娘唤去奏曲,怕是早些时候回不来呢。

我辞别那小太监,又辗转去了太医署,可没成想,成安这几日却被鲁元郡主唤回了府。

等到我快要回到浣衣司时,耳边蓦然传来一阵低哑的泣声,再然后,就见小翠被人裹着干草席子抬了出来,我目瞪口呆,捂着嘴看向从席上垂落在外的手臂,她的腕上还带着曾经给我和菱香展示的镯子,我虽初时不喜她,可她后来也未再像从前那般放纵…

难道在这宫中,一步走错,只能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终是无路可走了吗?

漫天飞雪洋洋洒洒,就这样无声地跌落盖她尸身的席子上,白雪皑皑,冰凉无比。这雪成了前几个时辰还同我欢声笑语的女子,此刻这一生却都尽了…

那也许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觉得,我便是浩大宫廷一粒尘埃,是生是死,也不过转瞬之事,一个阉人也能害了她,那我呢,我若是将来犯了错,走错了路,是不是也总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

年关在即,一切照旧,菱香偎在我身侧,有些惆怅道:「云尔,你说,我是不是当初不该那么骂小翠。近日夜里我常常做梦,梦见小翠回来了,她说,菱香,我又有了新镯子,她问我好看不?我说真丑,她怒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这可是我夫君买给我的…云尔,我是不是错了…」

说着说着,菱香便开始低声啜泣。

我摇摇头,劝慰她道:「不是你的错。若是论对错,那便该怪世事无常,命运如此吧。我们每个人的命,也许早就注定好的。我们总是想在熔炉里挣扎逃脱,可惜到头来却是亡命自焚。」

新年第一日我将成安赠我的酒取出来,与菱香大醉了半日,跟我们同住的那位老宫女闻不得酒气,将我俩数落一番,可见我俩因小翠之事困顿,又对我们讲道:「这宫中残忍的事儿,可是多如牛毛,瞧瞧你们这小肚鸡肠,活在世间的人,哪个不经历大风大浪,哪个的心不是坚如磐石,若是心不硬朗,那如你们这般,人人岂不是皆要活不下去了?」

也是,那位老宫女,就看起来身骨极为硬朗。

新年刚过,姑姑的病却突然恶化,当晚我又去请成安,成安却向我讨祝福。

都节骨眼了,他却还是耍这般脾性,我气道:「那便祝愿成安君岁岁平安,年年有余,将来娶个好妻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成安跟在我身后笑道,我定会如你所愿。

一连三日,姑姑高烧不退,到最后一日的时候,成安却面露难色,对我道,姑姑她…她熬不住了…

我问他:「什么叫熬不住了?」

成安扶住我,望着我急哭的双眸,不忍道:「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云尔…你别太伤怀…」

我推开他进屋瞧看,姑姑面色蜡黄,嘴唇发白,俨然一副临死迹象。

姑姑颤巍巍地朝我伸手,眼窝湿润,她磕磕绊绊说道:「我…我好想…他…小云儿…我…念着…他好久了…我…想见…想见他…小云儿…求…求你…」

我让菱香守着姑姑,扯着成安的袖子将他拉出屋来,求他行个方便,让柳公公来浣衣司走一趟。

成安一瞬明了,皱着眉头厉声道:「你倒是吃撑了啊,胆子可大上天了,宫中严禁对食,若是他俩之事被人知晓,你可知还会连累你性命不保!」

「成安!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姑姑她惦念了那个人那么久,已经与他半年未见,就让那个人来见见姑姑,见一见都不可以吗?我也怕死,可如果能让姑姑走地无憾,我虽死不悔。」

成安盯着我,眼光犀利。

我抬头望着他问道:「成安…你可有喜欢过一个人?」

他用一双幽瞳紧紧锁着我,他深深叹气,轻轻拭去浮在我肩头的片片雪花,沉声道:「我帮你…」

可是柳公公还没踏进浣衣司半步,满院子的人却都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进姑姑的屋子里吊唁,菱香站在门外,见我归来,抱着我泫然道:「姑姑已经去了…收尸的小太监已经候着了…云尔…太晚了…太晚了…」

《宫女修炼指南·4》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姑姑在新年之后逝去,即便是到了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的时节,我依旧不能忘却,那一晚柳公公站在姑姑屋门前,眼中流露出深深哀戚,整个人蔓延着对岁月的疲惫,若非是成安站在他身畔搀扶着他,他几近要跪倒在地。

两行清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他喃喃道:「含苏…含苏…此生我们不算做人,没能相守与共,都是我负你,来生,你可莫要再惦念我了…」

含苏姑姑被人卷着席子抬了出来,柳公公双手哆嗦,揭开席子,他只瞧了一眼,更不敢再多看。可也因着我领他前来这事儿尤为感激我。我将含苏姑姑生前爱重的物什打了个包袱装好,还将姑姑给我的金簪也放在里面,悉数给柳公公送去。

柳公公抱着粗布包袱,一瞬间老了好多岁。他伸手颤颤摸着它,对我止不住道谢。

后来柳公公还知晓了我曾帮含苏姑姑请医官之事,更是十分感激我,待我与众不同。他说:「在这宫中,金银财物太过常见,不如在三月底的时候,内务调整,我帮你从浣衣司调出去吧。」

我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欢欣,又想起菱香,也为她求了一个恩典。柳公公也一并同意了。

三月底的时候,大选在即,各地秀女们进了宫,等大选之后,我在内务府柳公公的安排下,被分至了启祥宫,而菱香却去了尚珍司。

菱香颇为舍不得我,只怨声道:「云尔你去了启祥宫,就日日得面对着那些个妃嫔主儿,万一碰上一个心狠手辣的,那我又要如何来救你呢,柳公公怎么都不把我们分一块。」

我瞧着她这幅忧心重重的模样,笑着宽慰她:「能得这样的结果,总比我们一直呆在浣衣司受苦来得好。往后你在尚珍司制造钗佩,也得万分谨慎小心,而且在尚珍司,总会寻到更多机会出来瞧我的,不是吗?」

菱香委屈不舍地扑入我怀中:「我一想到跟你分开,就难受地想哭,云尔,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定会寻机会来瞧你的。」

菱香她担心我,其实我何尝会那般洒落无虑。启祥宫的主位是贤妃,而我服侍的那位是廖美人。与我一起服侍廖美人的宫女还有一位名唤水兰。

水兰性子弱,年纪又比我小,只会脆生生地私底下管我叫姐姐。

我瞧着这孩子也是亲切。廖美人住进宜兰殿的那晚上,我便与水兰前去拜见了她。我垂着头,跪在地上,只听见主子笑意不减道:「起来吧。」

我这才心神不定地起身,眼眸却落在一位身着蓝绿金蝶翠线衣的女子身上。她长得不似启祥宫贤妃那样有着江南水乡的柔情,她像是漠北关外的一株白梨,娉婷迎风,多有风姿。

廖美人问清了我俩的名字,这才唤我俩起身服侍她沐浴更衣。只是美人不喜我俩打扰,我俩只好去殿外守着。

上半夜水兰守着她,下半夜换我守着,晨起时,本端着水盆推门进去服侍美人起身,可没想到美人却早已着好劲装,提起壁架上的一柄宝剑直冲出屋外。

廖美人剑术一绝,剑随人舞,身轻如燕,我站在一侧望着她着急道:「美人,快停下来,伤着自己可怎么办?」

廖美人回眸笑我:「我才不会伤着自己,我的剑术,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

美人练罢剑,将剑扔给水兰,她额头一片湿濡,我急忙拿起汗巾给她擦拭。

美人仰着头,白皙的脸蛋在晨光的照射下像是光洁的玉石,我捏紧了汗巾,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坏了手中的宝物。

美人突然睁眼,吓得我右手不禁一颤,只听她笑嘻嘻问道:「云尔,你入宫多久了?」

「回娘娘,有一年多了。」

「那你觉得这大内宫廷可有好玩的事吗?」

「奴婢哪里晓得。」

「哎,也是,本宫瞧着,你们这些婢女规规矩矩的好生无趣,大内宫廷宫规森严无聊至极,远远不如漠北啊。」

美人拂开我,走进屋内:「云尔,快来服侍本宫洗脸吧。」

廖美人倒是个不错的性子,一心练剑,也不苛待我们这些下人,除了要担心她练剑伤着自己以外,倒也没别的顾忌。

启祥宫的贤妃娘娘过来瞧看她了几次,可廖美人也粗略行礼,不喜搭理她。

廖美人说,贤娘娘身子弱,不能跟她一起练剑。她同贤娘娘天生没话儿说。

直到四月中旬某日,成安突然借着给嫔妃请脉的机会寻到我,说鲁元郡主快要过生辰,他这个儿子从南疆特地买回了几样好首饰,让我去帮他看一看,哪一个会得长辈喜爱。

我说我瞧着那羊脂白玉镯甚好,谁晓得他竟趁我不备,兀自将那玉镯给我戴上,我惊慌失措地要将镯子取下来还他。

他却霸道制止道:「你欠我的东西可多了,又何须在意一个镯子。你若是将这镯子摘下来,我便饶不了你。」

我真是不知,这一位堂堂郡主之子,怎这般蛮横无理。

四月二十,我在启祥宫又见到了青奕公公,我与他约有半年未见了,其实我第一日进启祥宫时,便知晓我在掌乐司站在屏后偷听那日见到的女子是青奕青梅竹马的贤妃,贤妃的宫女时常传召青奕公公前来奏曲,可我从未想过,要寻机会再与他见面。

他或许觉得我与贤妃长相相似,所以才对我存有温情,这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底,不去触时便毫发无损,一去触时便让人心乱如麻。

我本不想理会他,可他却窥见我,径直朝我走过来。他半点都不曾变,朝我微微一笑:「云尔,我去浣衣司打听过,说你调往了别处,可我没想到,你竟是来启祥宫了…」

「公公,你还有别的事吗?若无别的事,我先行一步。」

我抬头笑望着他,他却因我的陌生疏离,身形一滞,转而嘴角又浮现一抹轻柔的笑容:「倒是没事,只不过上次邀你来听曲,你却一直没有来过,我,一直在等你来…」

「公公,我要走了!」我赌气般地离开,谁知他却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我回眸复杂地瞥向他,他急声疑惑道:「云尔,你怎么和从前待我,很是不同?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自然是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儿,只是我心里梗着贤妃娘娘那根刺,我有些莫名嫉妒罢了。明明知晓在他心里我算不上什么,明明我对眼前这个男子一无所知,可我的心却忍不住为他颤动。许是初见他那日,天太晴朗,他就像一缕阳光,闯入我瑟瑟心房。

五月初二,廖美人仍旧早起练剑,她都被封美人一个多月,也不知怎的,也没见圣上传召她侍寝。

我为这事儿发愁,她若无圣眷,如何在这后宫立足。我将此事在她面前提起,她倒还乐得自在:「不就是巴结着跟皇帝睡一晚么,本宫也没那么稀罕。云尔,以后你可不能再提这事了。」

美人这番惊骇之语,惹得我不禁臊红了脸怀疑自己,水兰憋着嘴忍笑,我觉得美人虽是唐突,却很是率性可爱。

不过也能想来,廖美人名唤廖婵君,祖父是天下大司马,父亲又是西疆边关赫赫有名的威武将军,她又自小在边关长大,混在军营里,平日里扮作个娇俏儿郎,哪里会像宫中其他娘娘,养在深闺,娇养多年,不经风雨。

但我不得不劝她:「娘娘可不能再这般说了,若叫有心之人听了可怎么是好?」

廖美人笑道:「本宫晓得的,云尔,你可千万别再唠叨本宫了,本宫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五月十二,廖美人练剑时,竟回头对我跟水兰道:「云尔,你和水兰也一块陪我练剑。从今日起,本宫要将一身剑术传授你们!」

就这样,我极其倒霉地每日在廖美人的摧残下练剑,正午日头正晒,廖美人却像个教头那样严苛,我与水兰累得汗流浃背,哀声告求她放过我们,可她却还是不肯:「云尔,你们体质可太差了!要多练练才好的,本宫…本宫也是为了你们好。」

没成想我竟因此晕倒,还被正从贤妃屋中而出的青奕瞧见。

青奕跑过来蹲下身,从怀中掏出鼻烟壶,我闻见了壶中清香之味,悠悠醒来,只惊觉自己在他怀中,不禁羞赧。

青奕忧心地看着我道:「云尔,你家主子真是心狠手辣,竟让你一个弱女子顶着日头练剑!」

那是我头一回瞧见他眼底的愠怒,取屋中喝茶的廖美人听见了,走出来面色难看道:「本宫让自己的宫女练剑,要心疼也是本宫心疼,怪罪的话还轮不到你这么一个太监来说。」

说罢廖美人便执剑向前,朝青奕袭来。我起身跪在廖美人脚边,拦住她的脚步。

我道:「娘娘,他为我愤言,要怪罪就请娘娘怪罪奴吧,奴别无他愿,只求娘娘放过他。」

「云尔!你怎么都护着他!分明是他挑唆我们主仆关系。」

美人愤懑难平,好在是贤妃娘娘出面,这才了了此事。

我欲送青奕离去,又恐廖美人太过生气,只好随廖美人进屋去。

屋外红日初斜,贤妃娘娘望着青奕,颤着声儿质问他:「你…你平素温和,今日怎么跟疯魔一般,你何必如此维护一个宫女?」

青奕起身冷漠道:「此事是奴的私事,不关娘娘的事儿。」

好在廖美人自那日起,也不再提让我与水兰练剑的事儿,青奕不是个莽撞之人,可那天偏偏为了我得罪廖美人,却让我心有余悸。

没过几日廖美人让我去尚珍司取簪子,我在路上逢上了青奕,他又邀我去听曲儿,我这次终于应了他去听。

掌乐司堂中,我与他坐于一隅,他将新曲奏给我听,问我这曲子是否尚可?

其实他音律造诣早已高深,问我尚可,我只感叹道,公公的新曲,天下间难有人超越。

他眉眼生笑:「我便猜到你会如此说,你且再听我奏一曲。」

可他又奏的那一曲,是古曲《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似乎略略懂了他的情意,可这份情意他却并未言明,他只说:「掌乐司中,许多人都爱听此曲的。」

「贤妃娘娘…也爱听吗?」

他双肩微滞,良久之后,只听他释怀道:「贤妃与我青梅竹马,我父曾是集贤阁大学士,她父是翰林院掌院,来往殷切,关系甚密,我与她自幼相识,可后来我父被贬黜京外,我被家中人托付她家,她父看重我,等着成年之后便想让我娶她。可是那年,她出门玩耍,被便衣出行的当今圣上瞧了去,那时圣上还是太子,便求先皇将她赐给他。天家恩宠,哪敢拒绝,我郁郁不已,隐姓埋名,脱离家族,只为进宫,站在离她近的地方。但物是人非,圣上当了皇帝之后,她却早就将那颗痴心交付。若非贵妃张氏独得专宠,她断不会怀念往昔,将我召去奏琴…云尔,你说,我活得是不是像个笑话?」

我不知他像不像个笑话,可我知晓,他怕是对与贤妃相知相许的过去早已心如死灰了。也许初时助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女子,可他到底待我是不同的,他待我是不同的。

六月初,盛夏来袭,廖美人成日里热得不行,我站在旁边手握蒲扇给她卖力扇风,她夺过蒲扇,自个儿扇道:「本宫热本宫热!云尔你力道可太小了。」

我瞧着她这模样,也是着实可怜,就想起从前进宫前,我姨娘教我做冰糖果子粥祛暑气的法子。

廖美人一连喝了两碗,到第三碗的时候,我收拾了餐具,她嘟着嘴道:「再给本宫一碗嘛?」

我拒绝道:「美人,奴婢不让美人喝是为了美人好,回头美人喝多了,亦会对身体折损…万一圣上让美人侍寝招待,美人出了差错,这可是错过福分。」

「别说了别说了,本宫耳朵困啦!」

廖美人是最见不得人唠叨的。夏日夜里守夜倒是落得轻松,这时便是我最欢愉的时光了,成安也会给我写信,我仔细读来,都是一些情爱诗句,我逐渐倒是不愿读了。他最喜欢数落我,我也从未对他有过非分之想。只是他帮过我好几回,我打心里感激。

夏风习习,我背靠着梁柱,手捧着廖美人不要的诗书,看得津津有味。

我阿娘饱读诗书,我阿爹是有名的才子,我祖父曾是岭南举足轻重的鸿儒。岭南曾有南夜小国,我祖父便是南夜国君的帝师,若非当年先皇拓疆,攻下岭南,我们何家也不必躲躲藏藏,最后落魄至极。再后来我跟着姨娘去了徽州,可徽州逐渐也不安全,为求得一线生机,这才进了皇宫。

我是恨先帝的,或许我还是恨这个新的王朝,可我阿爹曾经对我说,列国纷争,小家被毁,让我莫要心有不平。先皇一统天下,才是造福万民。

阿爹跟祖父不一样,阿爹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他说的最多的是顺应天命。他告诉过我,让我好好活下去,只要一生平安快乐就好。可是小时候的事儿,我都快记不清了。

徽州,姨娘在那里。但她应当也不在了。姨娘说,小云儿,不要恨任何人,我们被命运裹挟,可你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你要替姨娘好好活下去。

有些事儿,我知道的并不多,后来姨娘才告诉我,慕家遭人嫉恨,是因为慕家还有隐匿在天下的门徒,慕家还有我这位小少主。姨娘瞒得深,她说小云儿,进了宫,就忘了这些事。只有忘了才能重新开始。

姨娘养了我好几年,她虽是父亲的妾室,却如我母亲一般疼爱我。姨娘也擅诗书,她常在纸上写:常恐春华堂堂去,不教少年受清欢。姨娘说,这句诗,是父亲最爱的。

我看书逐渐看得入迷,也未发觉殿门响动,廖美人瞧着我捧着诗书痴迷的模样问我:「你竟识字,你竟这么喜欢读书?」

「奴婢不该在守夜时读书,还请美人莫要怪罪。」我立刻跪在她脚下,将书本阖上。

「起来吧,你进来。」

廖美人问我为何要读书,她说她自小在军营长大,不觉得读书有什么厉害,背那些庸俗的诗文有何意思?

我轻笑着回她,书中自有黄金美玉。

她半信半疑却专挑我来给她诵读诗文,我给她念: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她问我这是讲什么?

我说这是一个失意宫女的故事。

她觉得我讲得故事也好,便从此缠着我常给她念诗文讲故事。

竟连皇上召她来侍寝,她也不愿去了。她说,侍寝哪有听你讲故事有意思啊。可凤车停在外头,她还是依依不舍地去了。

回来后她怪皇帝:「那个人真无趣,只顾着泄欲,也不会想你一样,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云尔,有你在本宫身边,本宫真是太开心了。」

六月底,圣上在御苑举行宫宴,我也随廖美人一同前去。

那是我头一回见这样荣盛之景,日落西山,雁过长空,月照罗衣,雅臣参差,粲若明星。但廖美人坐的远,我为她捧觞,没能瞧清帝王样貌。

众人宴兴正浓时,圣上却提起了昭仁公主,说是她与鲁元郡主之子李成安年岁相仿,很是相配。

圣人有心撮合,这桩婚事成为人人相传的美谈。

《宫女修炼指南·5》

七月初,成安却未再入后宫给嫔妃请脉。

有日暴雨初停,我蹲在御苑旁的荷花池边摘荷花。听见身后那人脚步越来越近,我扭过头,却见成安眼底一片雾气。我许久未见他了,有些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两眼恹然:「自然是因为你在这里。」

「成安君,听说你要成婚了,我在此提前恭喜你。成安君之前赠过我镯子,还有梅花簪子,我总想着寻机会还给你,今日巧了,你且在这里等我,我回宫去取。」

说着我便起身欲要离开,他却拦住我:「那是我心甘情愿赠你,无须你还。」

「那,等我以后得了好物什,再赠公子…」

他似乎失了所有耐心,哑声道:「够了,云尔,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从未对我有情?」

我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的他,愁郁难消,只听他又痴痴笑道:「我自小沉醉医术,后来母亲宠爱我,便送我去宫中太医署师从掌署学医,我父亲一向反对我这个世家公子当太医,只盼着我能步他后尘,走上仕途,于盛世为官。如今圣上赐婚于我,又让我去翰林院当官,一切终究都遂了父亲的意思…也许…一切兜兜转转,不过都是命而已。」

「成安君,我从未对你…」

「别说了…我都知道。」

成安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又哀声对我道:「可你应当明白的,我心悦你,这么多日子,你应当都清楚的。」

我又岂会不知晓,我自然是明白他每逢请脉之际,故意前来寻我,有时带给我些不容拒绝的小玩意儿,有时会唤住我,非得凑过来问上我一句,近来可好?我早就一清二楚,可他从来一腔固执,从未给我过拒绝的机会。

成安见我良久不语,这才压着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并不心悦我,只是我不甘心罢了…我想着,我给你足够的好,你就会慢慢地,接纳我。何云尔,我李成安,以前从未喜欢过任何姑娘…」

「可是成安公子,就算我与你情投意合,你却与公主有了婚约,如何还能再娶我呢。成安君,你以后会遇到的女子,会远比我贤良,远比我貌美,你会与她,长情一世。我不过是你年少时偶然遇到的一朵蔷薇,长在深洼里,你觉得不摘下来有些可惜而已。成安君,怜惜的喜欢,并不能长久,不如就忘记这一切吧。我愿你…」

成安苦笑道:「愿我娶得良妻吗?」

「正是。我愿君娶得良妻,此后山高水长,君当忘我!」

七月十二,圣上驾临宜兰殿中,廖美人正在殿外练剑,瞧着圣上到来,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剑。

圣上夸赞她剑术一绝,她汕汕轻笑:「是吗?边关的将士们可个个都是如此。圣上身处庙堂,自然是不晓得了。」

这话让圣上听了脸色微变,可圣上转而扬起一抹温润的笑容:「美人不如观朕剑术如何?」

说罢,圣上便夺过美人手中的长剑,圣上的剑姿宛若游龙般矫健敏捷,剑锋凛凛,多有煞气,剑光如霜,让人畏寒。忽而一道白光从我眼前掠过,朝着石阶坠去,空余晃荡一声,圣上的剑竟然离手了,他一手捂着胸口,止不住深咳。

随侍太监们连忙上前扶着圣上,递上锦帕,只见圣上轻轻接过帕子拭去额头薄汗,又转而对大吃一惊的廖美人道:「美人的剑,朕还是用不惯。」

「圣上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剑术比我差呢。」美人小声嘀咕道。

圣上疑惑地朝着我们这处看来:「难不成美人还有何想说的?」

「没有没有,我哪里敢说什么,我总不能说圣上也会手滑?这岂不是大不敬,况且那可是剑不听话儿,自个儿滑的,圣上还是快快回去歇着,免教人担心。」美人催促道。

圣上摇头轻笑,不多做停留,回了养心殿,后来我听廖美人絮叨,说圣上患有旧疾,似乎不宜剧烈运动。

七月十五日,圣上又来宜兰殿中,与廖美人同进吃食。

我站在桌前为圣上与美人布菜,离得近了,只瞧见圣上长睫轻颤,仪姿甚美。可我觉得,圣上虽有儒雅之气,却远不及青奕温润翩翩。

七月十九日,贤妃又召青奕前来奏曲,我正坐在院中拣茶叶,听着贤妃殿中传来的袅袅乐音,痴迷地僵住了手,失了魂一般。

直至青奕走至我面前,含笑问我:「你这是在做何?」

我这才将自个儿的魂儿从九天之外的世界拉回来。他又道:「我便知晓你定在此处。」

我缓了缓神儿道:「是…是吗?」

每每贤妃召他前来,我总是会在此处听他奏曲,可他出来发觉我时,我却偏偏跑开了。

他见我呆愣只觉好笑,伸出欲摸摸我的头,又将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去。

他问我:「怎么又想着躲我,中秋将至,我又会谱新曲,寻个时间来听听吧,我可还为卿备了桂花糕。」

我望着他殷切的水眸,脸颊仿如被什么烧着了一般,烫地我结结巴巴道:「好…好的。」

八月初一,太后娘娘召廖美人前去拜见,我也一道跟随美人前去,

太后娘娘倒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她笑眯眯地拉着廖美人的手寒暄道:「听昀儿说起过你,是威武将军家的爱女,可水灵的人。你在边关这么多年,到底是学了什么?昀儿说起你,夸你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呢。」

「顺王殿下真的是这样说的吗?」

「那可还有假,你父亲可曾是他的部下,他又岂会不知晓你。」

「有一回顺王殿下来西疆,婵君跟殿下切磋过一次,他胜了婵君,如今想来,仍旧是让婵君有些蠢蠢欲动,恨不得再与他切磋切磋,可见顺王殿下的武艺那才叫一个超群脱俗!」

廖美人一说到比武之事,眼眸都似乎亮了三分。不料这时,有人掀帘而出,来人身姿卓越,剑眉星目,宛若立在雪中的一柄长剑,处处透着寒意。

想来那人便是顺王殿下卫昀了。

只听得顺王殿下对太后娘娘道:「儿子如今想再跟廖美人比试一番,不晓得廖美人肯赏脸否?」

廖美人怎会不应,只不过她是皇帝的妃子,与王爷舞枪弄棒,到底不好的,但太后娘娘坐镇,廖美人来了兴致,说什么都要比上一回。

可她哪里是顺王的对手,又没过几招,就已摔倒在地,顺王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剑锋抵着美人喉咙,漫不经心笑道:「廖美人,时隔多年,你的剑术一如既往的,烂到极致。」

我怕事态转急,慌忙上前扶起廖美人,将她磕烂的手心用白绢包扎了一番,跪着对那顺王冷声道:「殿下英武不凡,我家娘娘受了伤…还望殿下体恤。」

顺王嗤笑:「廖美人可还要比?」

美人攥紧了拳头,我扯了扯美人的袖子,附在她耳畔哄她道:「美人,还记得昨夜的故事吗?今日可有个顺心顺意的结局呢!别跟他一般见识,好吗?」

美人听了这话,这才被我搀着回了宫。只不过她絮絮叨叨骂了顺王一路,都快将他祖宗骂完。美人真是,可爱地紧。

八月十五,我随美人一道去中秋晚宴,宴中青奕奏了新曲,近日没能得了空闲前去听曲,颇是遗憾。

但我瞧着立在画船之上,手执玉笛的青奕,眼底眷恋泛滥。这般清俊有才的男子,又如何让我不喜欢。

没过两日,借着去尚衣司的机会,我去寻了青奕,我说他那日在中秋之宴上奏的新曲悦耳舒畅,他说他还谱了一首新曲,让我再听听。那首新曲便是《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可他却说:「这曲子是贤妃娘娘想要奏给圣上听的。」

那时我脸色微变,正当不知该说何时,只听他又解释道:「听说圣上最近又有意将她复宠了,为留住圣眷,她自然苦心孤诣。」

圣上最近来启祥宫十分频繁,许是廖美人常与圣上斗嘴,圣上怒气难消,所以借着贤妃气她。

可其实,这是因为贤妃的父亲,这位大学士被帝王委以重任罢了。

青奕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仍如往常那般和风细雨道:「你呢,宫中女子都喜欢圣上,你也会吗?」

「不会,我怎么会呢?」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欢喜他。

再后来某日我去寻菱香,满心欢喜地告诉她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子。菱香知晓我的心思后,大声骂我,她说我好生糊涂,她说我没她的照拂,怎变得如此幼稚,她问我:「你可知喜欢一个太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下场?下场我已经抛之脑后了。我自幼颠沛,宛若浮萍,我总觉得跟任何人都不得长久,但这一回,我遇到了一个想要长久之人。又或许是那人身上拥有着我奢求的那点温情,才让我这么心动不已。

《宫女修炼指南·6》

秋风多飒沓,转眼又是深秋,近来贤妃娘娘不怎么传召青奕,我只有借着采菊的机会偶尔绕道去掌乐司,才能见他一面。他总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我,那张薄唇上下阖动,对我说着我并不了解的乐理。

他见我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和颜悦色的,就如山中偶尔出没的一泓清泉那般,洗净了我心底所有哀愁。

我问他:「公公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出宫呢?公公深谙乐理,将来出宫,为人之师,桃李天下,也亦无不可。」

青奕轻轻哂笑:「我这般的身份,又如何再出宫呢。」

「公公如今还对贤妃娘娘心存幻想吗?」

我已经知晓这一句不该问的,我也明白他也许早就对贤妃娘娘释怀了,可是我只是嫉妒贤妃娘娘传召时,他却从未推辞为她奏曲。

若是他瞧着她的眉眼还有半刻还心存欢喜呢。也许世上女子都如我一般固执,都想要将心上人心底的朱砂痣抹平,直至铲除地一干二净。

他抬眸深深地望向我,内藏穹宇万千,吸引着我所有视线,只听他喟叹道:「云尔,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记清了。」

我又补道:「公公同她多年情谊,倘若当初她未入宫,如今你们定是两情缱绻,公公,我听之遗憾颇多,你可有遗憾?」

他一时怔愣,我垂眸清晰地瞧见他的下颚轮廓,宛若刀刻在我心里。

我追问道:「公公,你可有遗憾?」

他果断道:「没有,我不遗憾。」

明明知晓眼前的男子说的应是假话,可我却偏偏骗自己信服。我知道,他怨恨她,可我却替他也怨恨她。

我轻轻抬手,拨动他手底下的琴弦,小声红着脸道:「公公,我心悦你。」

他神情惊愕,我抬头期许地望着他道:「我晓得宫中不容对食,我也明白你或许只当我是朋友,可我还是心悦于你。

我阿娘说,喜欢一个人,何必在乎身份地位,人世繁杂,只要你深得我心,便已是足够…你若是不喜欢我,我顶多只会难过几日,可你若是也喜欢我,那请你思虑一番,再告知于我,可好?」

九月十七,廖美人又去拜见太后,除了半月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一次,廖美人倒是甚少再去太后宫中,兴许是上回伤着了,故而对慈宁宫避之不及吧。

可之所以又去,也是因为圣上听闻廖美人与顺王比武,反倒伤着自个儿。圣上说,刀剑无眼,美人还是安分一点为好,整日里少碰为好。要不,就多陪陪太后闲聊也是好的。

因着圣上下了旨意,我同水兰还要日日防着美人拔剑,被美人嘟囔着抱怨了好多次。美人私下里还数落了圣上好多回,次次让我与水兰惊掉了下巴。可她无聊至极,竟开始跟着我学绣荷包。

小时候住在岭南,我阿娘教过我如何绣荷包,我那时绣地歪歪扭扭,后来到徽州,姨娘才教会了我,姨娘说,我们小云儿绣工一绝,将来不知道要招来什么样出色男子喜爱。

我这荷包本想是绣给青奕的,可谁曾想,美人绣工不如我,竟夺了我的荷包戴在身上。

美人是怎么说的呢,美人说:「云尔,你为我绣的荷包真是好看,我戴着你绣的荷包,偏要招摇过市,夺得所有人艳羡。」

我听了美人这番恭维着实觉得好笑。

美人去拜见太后时,没料到顺王殿下也在,美人见了殿下,这次倒是安分守己。太后娘娘一瞧,直打着和事佬的样子道:「婵君呐,快过来,哀家可是好久不见你了,今日你得留下来陪哀家用饭。」

我在殿外守着,没一会儿瞧见小太监们端着小厨房的精致饭菜一个接一个走进去,有烧兔头,爆椒鸡,全是美人喜欢的。约莫月上柳梢时分,美人这才出来。

美人吃撑了,摸着肚子,非得要去御苑逛逛,也不知从哪蹿来的花猫,突然朝我们蹿过来,美人大骂道:「谁养的畜生!竟如此不识人!」

正在这时,那花猫的主人这才急急跑出,只见来人弱不禁风,着一袭白衣,恍似月宫仙子。

原来那是吴修容的猫。

修容朝着美人盈盈一拜:「姐姐,都怪我管教不严,差点儿伤着你…」

吴修容是与美人一道入宫的,我也随着美人在向皇后请安时见过几次,柔柔弱弱,轻言细语,就跟岸上的一株迎风细柳一样。

美人瞧见了来人是她,倒是有些不自在,便说道:「算了,反正本宫也没伤着。」

不过过了两日,吴修容却忽而到访,她是来寻美人赔罪的。但美人跟她饮茶之后没了话儿,就想去练剑,我与水兰相劝许久,美人这才答应我,跟着我习字。

修容瞧见我们主仆这般,竟羡慕道:「妹妹不知,廖姐姐这里竟有这般雅趣。」

美人将我推了出去:「云尔心灵手巧,又熟读诗文,本宫有了她,才有了所有雅趣呐。」

修容走过来,拿起我在案前写的字夸道:「果真是如此,你一个丫头写出的字想不到却是遒劲有力。」

我垂着头,自惭道:「修容还是莫夸奴婢了。」

美人却道:「云尔在我心里就是厉害的!」

九月二十,圣上终于又来宜兰殿中,美人服侍在侧,说要给圣上写两个字瞧瞧。

圣上龙颜大悦,想着美人确实安分了点,因此还执美人之手,新教了她几个字。

我瞧着美人与圣上温情蜜意的情景,在殿外守夜时忽而就想起来我竟许久都未见青奕了。

他难不成被我惊着,觉我荒唐,不想理会我了吗。

十月初的时候,小雪初至,我在院中扫雪,抬头望时,只见青奕在雪色之中朝我走来,他将一枚玉簪别在我的发髻上。

我慌地就要择下,他却附在我耳畔轻声道:「别害怕,没有人看见的。」

我抬头看向他,只觉得眼底一片凄迷,似乎多日来的委屈此刻皆销声匿迹。

他说:「云尔,我是个阉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以后。兴许我…」

我手中的扫帚不自觉地落在雪地中,我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里,小声嗫嚅道:「我不怕的,我也没在意过其他,既得君心,与君同受。我只要你在意我。」

他抚上我的脊背,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我们或许不能经常见面…」

「那也无碍…总会有法子见面的,不是吗?世上无难事。不是吗?」

他笑道:「是啊,云尔,我在意你的。」

再过了几日,又到了我的生辰,菱香特意借着送首饰的机会前来宜兰殿,新赠了我一对玉镯子。

我觉得那对镯子贵重,菱香却道:「你这是跟我客气什么,云尔,我如今可是比从前发达不少,你且放宽心收。我问你,你真的想好了,真的要同青奕在一起吗?」

「你知道我的,我心悦他,自然是要…」

「罢了罢了,我当初觉得成安公子好,谁曾想成安公子是我们攀不上的贵族公子,可你与青奕,哎,我只盼着你们长久,他莫要负你便好了。」

「云尔,我希望你平安快乐。」

他怎么会负我呢,我生辰那日,他特地托人捎来礼物,还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写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躺在榻上读了好几遍,越发欢喜。

可我最没料到,成安竟也托人从宫外送来礼物,我打开一瞧,与去年一致,也是一枚做工精良的梅花簪子。

十一月初十,宫中大雪,这段时日,圣上传召了美人好几次。美人说御苑中的梅花皆开了,我便请命,说去御苑攀摘。

可谁曾想,走至梅林腹地,远远地瞧见了不远处一人的影子,略微单薄,很像我日思夜想的那人。大雪纷纷,那人的身影逐渐隐蔽,我魔怔般地追了上去:「青奕,可是你今日在此?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你是与我一样,觉得红梅傲立风霜,风骨俱佳,所以特地前来的吗?」

还未走至那人跟前,那人却猛然转身,将我吓得魂魄顿出。

那人…那人竟是圣上…

《宫女修炼指南·7》

梅花开在御苑之中,雪色纷纷扰扰,我暗恼自个儿不分场合,可这也怪不得我会将那人认成青奕,兴许心中想着,念着的都是青奕,故而才这般情不自禁吧。

冰凉的日光贴近圣上的双颊,他瞧着我,眉头微皱,似乎觉得我熟悉。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口出狂言,竟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圣上眸子微转,了然于胸,这才询问道:「你是廖美人身边的?」

「正是,美人觉得寒梅傲人,风情难见,便差奴婢前来折赏。」

「朕方才听你所念诗句,更觉应景。你读过书?」

「奴婢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

圣上又悠悠叹道:「青奕是谁?」

我顿觉瑟骨难熬,在这寒雪之中跪着,我竟紧张地手心攥出了汗。圣上见我良久不语,又问道:「你不肯说?」

我怎能不说。

「恍然瞧见圣上身影,神似家中长兄,奴婢思兄良久,一时…一时认错了人,还请圣上莫要怪罪。」

圣上却似乎不太相信我这番话,他摇头道:「罢了,朕不愿为难你。你先起来吧。」

我只觉得后脊发凉,颤颤巍巍起身,却不料没有站稳脚跟,圣上伸出手,抬起我的胳膊,我抬眸望着他,只觉龙颜天威,他离我这般近,稍稍呼吸就让我心底涌出无限惧怕。

果真是做后妃的人都是要有本事的。首当其冲,便是不能怕了这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

圣上缓缓松了手,笑着看向我道:「雪天路滑,莫要再心急,认错了人。」

我点点头,谢过圣上退下,又绕过他去前面的林中折梅,攀折了好几枝,但有一枝红梅开在高处,秾艳光鲜,我最想着攀那一枝,使了许多法子都未够得着,最后气愤之下,只好默默放弃。

可我未曾想,在我走后,圣上却走至我方才停留之处,将那枝红梅攀摘了下来。

梅园偶遇圣上这事儿,我很快便抛诸脑后。只是自那之后,圣上来宜兰殿的日子多了些。廖美人对我抱怨道:「圣上为什么总是来宜兰殿,同他说话也累,他还老是要教本宫习字,云尔,我觉得你写的字可比他好看多了。我就拿出你的字给圣上瞧看,圣上拿着端详许久呢!」

「美人这事什么话儿,圣上是美人的夫君,美人怎么能说同圣上聊天累呢?奴婢写的拙字又岂敢在圣上面前班门弄斧。」

廖美人不依道:「圣上夸你,我才开心呀。我原本也没想着嫁给圣上啊,我就是觉得云尔你写的字最最好看啦!」

十一月十三,宫中又是大雪,我为美人特地炖了雪燕汤,美人吃饱喝足后,扯着我的袖子说要出门堆雪人。正巧这时,吴修容也来了。我们几位婢女便陪着两位娘娘堆了一个半人身高的雪人。

最后我将小厨房里取出的两个小瓷杯倒扣上去装成雪人的眼睛,这才算大功告成。

美人亲昵地抱着雪人,也不觉得冷,倒像个孩童一般,修容脸上虽冻得红红的,却还是摸着雪人的头,这边的欢声笑语传到贤妃娘娘殿中,没想到贤妃娘娘还披着裘衣走出来,说这雪人真是好看。

我甚少碰到贤妃娘娘,这半年多来,她总是没事儿就召青奕前来奏曲,很少与廖美人交谈。想不到,一个雪人,竟让贤妃娘娘从殿中走出。

贤妃娘娘还邀美人与修容一同去她殿中吃糕点。只是,娘娘的视线却不时朝我看来,让我多有危机之感。

不过贤妃娘娘终是没有对我说别的话儿,我倒是渐渐松了一口气,挑着得闲的空儿老跑去掌乐司。

青奕每每都不晓得我来,贤妃娘娘复宠之后也许久未召见他。我最喜欢蒙着他的眼睛娇声抱怨道:「我都许久未见你啦,你有没有想着我呀?」他总是淡笑道:「并没有。」

我偏偏跟他急了:「胡说,你明明就有想我,是谁在我生辰那日告诉我,寤寐思服的。」

他这才扒落我的手,与我四目相对道:「那我对云尔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可是满意?」

我心里甜地跟化出蜜来一般。

日子一天天的逝去,却没想到临近年关时,贤妃的宫里传出来好消息,娘娘她害喜了。启祥宫整个上下都洋溢着莫名的喜庆,廖美人更是拉着吴修容的手,前去道贺,美人回殿中时,还乐呵呵对我道:「等明年这个时候,启祥宫就会有个奶娃娃了,等贤娘娘生下奶娃娃,我便从小培养他练剑。」

我觉得美人着实独特:「娘娘若是喜欢,那便自己生一个,娘娘生一个,我们宜兰殿也会添许多乐事。」

美人望着窗外的一顶月亮,托着腮小声道:「可是阿娘说,要奶娃娃得有福分的。」

「娘娘自然是会有福分的。」

贤妃娘娘的这一胎圣上看得尤为重要,圣上膝下无儿无女,后宫之中的嫔妃也就五个,除去皇后与贤妃是他当太子时便娶的人儿,就只剩下张贵妃,还有美人和修容。

这般人数稀少的后宫倒是与先皇不同,先皇虽是一生东征西杀,可前前后后的妃嫔约莫有二十来位,当年虽是子嗣不少,可九位皇子之中有六位却战死沙场,只剩太子,顺王,还有一位痴迷佛法,不受先皇待见,被先皇赶去云梧山出家了。

听说,太子是先皇第七子,自小熟读经史,年纪虽轻,却有济世之才。而顺王,便是先皇最受宠爱的幺子。小时便跟先皇在军营之中历练,便是先皇去了,现在还被封为藩王,拥兵自重。

顺王自去年归京,便再未回过藩地,兴许太后思子心切,又或许是圣上忌惮已久吧。

年后正月又至,菱香传来话说,她已经成了尚珍司的副掌司。我真是替她欢喜,后来去寻她时,她将一对碧玉耳坠送给我,我将美人赏的红玉镯子戴给她。

菱香说,这还是因为张贵妃喜欢她做的钗子,所以她才得了机会能做副掌司,不过她又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张贵妃跟顺王私底下关系不浅…

我听了这话,惊恐万分道:「你怎么晓得的,后妃与王爷私交甚笃,这若是你说的错,那便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这若是你说的对,那他们便是天家丑闻…」

菱香说:「云尔,你该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这事在我心中徘徊多日,时常为此忧神。我怕菱香因知此事,被人察觉,白白丧命。

就连某日,在殿外洒扫春雪,竟没听见圣上前来宜兰殿的通传。

我扫着扫着就将雪细扫至圣上的锦帛长靴上,待我正反应过来时,只听得圣上身边的随侍太监破口大骂道:「蠢丫头,瞧你胆子怎这般肥,你是怎么扫雪的,竟敢脏了皇上的靴子!」

我放下扫帚,跪地伏拜:「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哪知圣上发出一声轻笑,他将我扶起来,却对那公公厉声道:「她没看清,朕也无碍。你倒是厉害。」

那公公吓得屁滚尿流:「圣上明鉴!奴知错了,奴知错了。」

圣人也未再进殿去寻美人,就从原路返回。但这事儿终究被美人晓得了,美人问我:「云尔,本宫听说你今日扫雪,冲撞了圣上,圣上却未罚你?」

我生怕美人多心,正欲解释时,却听美人转而似往常那般笑嘻嘻道:「那你可喜欢他吗?以前你同我讲故事,你说男女之间你情我愿,才是人间乐事。我看得清楚,圣上其实凉薄地很,但他对你不一般,那你呢?你可喜欢他?你若真喜欢他,我便寻机会,让他封你为妃。这样你便是我姐姐了…」

「美人,奴婢从未想过做娘娘的姐姐…奴婢也未喜欢那个人。还记得奴婢说过的话吗?即便那人是天潢贵胄,可他若不是奴婢心仪之人,他便在奴婢心中一文不值。」

美人听了我这番话思虑良久,她觉得颇为遗憾,对我道了圣上种种好处,她从未这样夸过圣上。她说:「云尔,我盼着你过得好一些。荣华富贵,不是人人毕生所求?」

我打趣她:「美人说这么多,那美人可喜欢皇上?」

她脸色微红,又迷惑道:「其实我还未懂什么是喜欢,只是听着云尔你讲的故事,才稍稍懂了一丢丢,可我见不到皇上,也能吃地欢心睡地欢心,那这样瞧来,我便不喜欢他的。」

美人年纪又小,性子活泼,向来对这些事儿迟钝。我觉她更像妹妹,需要人精心呵护着,宠爱着。

与青奕的那些事儿,也打消了念头向她再提起。

又过了几日,春燕南归,我去御苑摘花,忽闻假山背后有人耳语,不经意间却瞥见张贵妃扯着顺王殿下的衣袖。

《宫女修炼指南·8》

我听见张贵妃声嘶力竭地哀求着顺王,她说:「从前我听命于殿下,殿下觉得我听话乖巧,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如今我已身为贵妃,得圣眷正浓,做事自得瞻前顾后,如何还会像从前那般,事事听命于您呢?」

透过假山竹林的细小夹缝,我瞧见顺王冷哼一声,缓缓逼近贵妃,猛然伸手,掐住贵妃纤细的长颈。贵妃颇是艰难地喘着气儿,脸色涨如猪肝,仿佛下一刻便要气绝身亡…

只听顺王语气不善道:「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本王从前养的一条狗,怎么,如今得了那人的宠爱,就要金盆洗手?张贵妃,你做事未免寡情薄义了些。」

我一时听得后脊发凉,恍惚间一个趔趄,惊飞了林间雀鸟,再转过身跑至御苑门口,一头撞入了圣上怀中。我被吓得冷汗涔涔,圣上扶正我,眸光含蓄地盯着我,他轻笑道:「你瞧见了什么?怎跑地这般急遽,难不成你身后有人要吃你?」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奴婢正在采花,林间雀鸟扑腾,吓得奴婢丢了魂,还在您面前失仪。」

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见又是我冒冒失失,觉我十分藐视圣仪,告求圣上罚我几十大板。

圣上斜睨了他一眼,又问我:「这不是你的真话,你到底因何故如此慌张?你若答得好,朕便不罚你。」

我也不知顺王与贵妃之事是否被圣上察觉,更不知他们二人此刻是否仍在假山之后。我又急得又无奈,只觉眼窝酸涩,竟对圣上不晓得该说什么。

「只是春燕南来北往,奴婢念及蹉跎年华,想起今日家里托人送来故乡的茶叶,赶着前去领取。」

圣上顿了顿,故作高深道:「那朕许你探亲如何?一入宫门,十载而归,今日朕赏你一个恩典,不过,你可要想好如何回报朕。」

圣上的意思我心知肚明,廖美人问我,可是喜欢圣上,我并不喜欢他。

可他这般问我,却让我觉得意外至极,他竟是变着法子来问我,要不要当宫妃。

但我不愿的。

我谢恩道:「奴婢无福,恐难得圣上恩典。」

圣上让我退下,我怯怯起身离开,多日以来压在我心头的云翳终于散去,去年御苑摘梅那日的惶恐,终于在此刻被卸下。

圣上贤明有才,从不沉湎女色,前朝上下辅佐,无一人不尽心尽责,盛世安平,不过如此。

也瞧着四月过了一大半,贤妃娘娘的肚子也日复一日地大了起来,廖美人期待小婴孩,没事儿就喜欢去寻贤娘娘,还随着贤娘娘一块儿做百家衣,皇后娘娘与张贵妃也来了一两次。

皇后娘娘还命内务府给贤娘娘添了不少珍补赏赐,那一日廖美人也在,皇后娘娘特地对美人叮嘱道:「婵君身在宜兰殿,可得替姐姐好好照看好贤妃。」

美人迭口答应:「姐姐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

皇后娘娘一年到头也甚少出坤宁宫,她执掌六宫,却是将六宫打理地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张贵妃颇为受宠,皇后还曾谏言圣上,说是圣上不可有失偏颇,应当平分秋色,才可后宫安宁,自此圣上再未对哪一个妃子太过执着。后来张贵妃骄纵,有次对圣上出言不逊,皇后娘娘瞧见了,还数落了张贵妃一通。

就连这次贤妃有孕之后,皇后也从未有过半分妒心,合着想要将满宫中的好东西都送来此处,还叮嘱同为启祥宫妃嫔的美人好生照料贤妃。

我听菱香说过,六司之中,大多是赏罚分明,能者居于其位。张贵妃即便是一人之下的贵妃,入宫后如此得皇上宠爱,心底里也是对皇后敬着的。

从前不知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衬得起皇后这一称呼,可见了皇后娘娘之后,我才明了,天下间或许也只有她才当得起这样的称呼。她出身名门,容颜姣好,熟读经史,少时游历江南,在诗会上作诗,败过江都众多才子的诗文。

她有让世人爱慕的本事,我是从心底佩服这个女子的。

四月宫花正盛,修容这几日来启祥宫来得也勤,不过她最喜欢去寻美人出门赏花。贤娘娘近来胃口不佳,吃不下饭,偶尔也会召青奕前来奏曲。

不过贤娘娘某日竟唤我去了,我站在殿内,觉得气流不通,很是憋闷,直到青奕奏罢一曲后,贤娘娘才遣退外人,将一枚如意结交予我手上,她如释重负地握着我的手笑道:「云尔,青奕心里有你,本宫看得出来,往后你要好好待青奕,他是本宫自小长大的挚友,是难以割舍的亲人,本宫盼着他平安喜乐,你切莫负他,要珍重他的心意,陪他一辈子。」

贤娘娘说这话时,青奕指尖微颤,只听贤娘娘又对他道:「许青奕,前尘往事,我们从前都有些糊涂,喜欢纠缠不清,但圣上待我甚好,我亦喜他良久,如今不忍你一人,只盼你能以后与云尔,长相厮守。」

从前青奕怪她,怨她变心,爱慕圣上,她得圣眷之时,他蜷居宫中一隅,苦尝闷酒。她不得圣上垂怜时,便时常召他前来,向他哭诉。她觉得她是欠他的,总想着补偿他,可他那个固执脾性,却又不愿得她赏赐。

青奕一直将自己困在从前,折磨自己。我一直知道。就算他对我说过,也解释过,说他何必再惦念这位让他心伤的女子。可他到底从未释怀过。直到那天,贤妃娘娘将如意结交予我手上时,他才或许肯从那扇困顿之门将自个儿放出来。

我与青奕一道离去,他双眼微红,回头望着贤娘娘的大殿,握紧我的手笑道:「云尔,我这样的人,执念颇深,总是留恋过往。可如今我遇见了更好的人,过往对我来说,又何需念念不忘?」

我悄悄地牵起了他的手,只替他欢心,他也朝着我欣慰一笑,只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道:「汝爱我之深,此生怕是唯有以命相报才可。」

「我才不要你的命呢,我要你岁岁平安,等将来我们有一日出宫,就去开一间酒肆,我呢,就做掌酒的娘子,你做抚琴的先生,青奕,你说这样可好?」

「你善解人意,能与你长久,自然甚好。」

过了几日,贤娘娘又唤青奕前来奏曲,不过自此之后,接连好几次,贤娘娘都变着法子让我与青奕私下会面,贤娘娘她懂我,我打从心底里感激贤娘娘。

美人某日听罢我讲的故事,特意神秘兮兮问我:「云尔,你最近是不是遇着什么欢喜事儿了,我日日看你满面春风,好不快乐。」

我低声夸美人洞察力十足,又怕这事儿被旁认晓得,总归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事儿。故而美人只当我最近为贤娘娘办事得了赏钱欢喜,美人又为此吃味道:「贤娘娘给你的赏钱真的多吗?本宫给你的也很多的。」

我这才哄着美人道:「娘娘对云尔是最最最好的。」

五月初的时候,美人说御苑的槐花飘香,隔着老远她都能闻到香味。她很想念去年我给她做的槐花饼,于是我得闲时去御苑摘槐花。

没想到竟在那一株槐花树底下,碰见了顺王。

我本想打着看不见的心思就直接绕过他,可没成想,他却突然将我唤住。

身后这人阴冷的声音直逼耳尖,我听他斥声道:「你这婢子怎行色匆匆,难不成是瞧见了豺狼虎豹吗?」

我立马转过身,朝他躬身行礼:「奴婢眼拙,竟不知顺王殿下在此。」

「那日站在御苑山林之后偷听本王与贵妃的宫人,应是你吧。」

他慵懒轻笑,看似毫不在意,可却暗自蓄力。

「哪一日?奴婢记不清了。奴婢有些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我颤巍道。

「廖美人的婢女可真是胆大包天呐,本王觉得,你岂止是胆大,你是…不怕死!」

他快步逼近我,伸出右手遏制住我的喉咙,我就如同那日的张贵妃一般被他擒住,呼吸都逐渐变得不怎么顺畅了,可我着实不甘心,我怎么能就这么妥协,电光火石之间,我伸手拔下发髻上钗的银簪,狠狠地刺向他修长的脖颈。

他吃了痛,松了手,捂着颈部阴狠地瞪着我,我觉得此次彻底栽了,却觉得反正都已豁出去,落得个你死我亡的境地,竟没了半分惧怕。

我目光淬火道:「王爷,你若胆敢伤奴婢,奴婢势必以命相搏,奴婢这一条贱命同王爷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奴婢说过,奴婢不晓得王爷在说什么,倘若王爷非得冤死奴婢,奴婢今日之举,也不算为过。」

他急红了眼,望着我欲将我撕裂,多亏平日里美人教我了几招防身之术,等他再次袭来时,我急急转身,虽被他伤得手腕脱臼,可也狠狠蹿在他身上,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我被他甩落在地,我与他怒目相对,他抬手摸了摸脖颈之上的鲜血,阴沉沉笑道:「你倒是有几下功夫,本王今日讨不得好,来日再见你,定当剥了你一层皮。」

我痛得厉害,槐花也未择成。回宫后美人问我这是伤哪了,我不愿牵扯过多,只撒谎道,我这是磕着了。

美人泪眼巴巴道:「云尔,都怪我,我不该贪吃槐花饼。」

可这哪里能怪美人,我休养了好几天,这伤才好起来。又过了几日,美人得了西疆上贡的琉璃杯,拿去给太后赏玩。

没想到美人去了殿内,我在殿外等候时,又见着了顺王,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冤家路窄呐。

《宫女修炼指南·9》

顺王爷抬头目光巡睃着殿门外,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森寒,我垂眸盯着地上某处,几近窒息。

外头的日光倾泻而下,明明是已是五月尚好的晴朗日子,可无端却让人觉得身处雪窖冰天。

可好在顺王爷也未理会我,冷着一张脸走入了殿内,没过一会儿,只见他又从殿内走出,他随手一指,指向我道:「你?」

「王爷有何吩咐?」

「本王今日进宫时,绕道去御苑赏花,觉槐香馥郁,很是诱人,可惜的是,花下蹿出一只野猫,野性难驯,本王敲打其股,将之丢出了御苑,可如今本王思来想去,却觉得这只猫儿虽然性情乖张,倒也还算可爱,不如你就去替本王寻猫如何?」

宫里哪来的野猫?

「奴婢…」

「你不愿意?」

我抬头忿然地瞪向他,明知道他话里行间都是讽刺我的意味,也知晓他嘴里吐出的话都是欺负人的,我上哪里去找野猫,找不到,又要如何被苛责,这位爷倒真是让人头疼。

正巧这时,廖美人也从殿内走出,她将我护在身后,质问顺王:「满宫的婢子王爷都可以差遣,可这位丫头本宫不能离了她,现下本宫要回宫了,还望顺王爷莫要过分纠缠。」

我一时如临大敌,却又逢凶化吉,唯唯诺诺地跟在美人身后,只听美人气道:「顺王未免太过狂妄自大,就算他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儿子,可上一次比武伤了本宫,这一次又胆敢欺负本宫的婢子。本宫,本宫之后一定要将此事告之皇上,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怕美人气坏了身子,便宽慰美人道:「左不过让他占了几句口头上风而已,美人与他那等人计较什么呢?」

「云尔,你说他平白无故让你去找猫,这是个什么心思啊,他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为难你,本宫倒是不解了。」

美人疑心半日,我却不敢将这真相告诉美人,且不说那日他们二人是否将我看了个通透,就凭顺王安插妃子在圣上身边,足以让他对我起了无限杀心。

一个一手遮天的王爷,想要处理我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女,简直易如反掌。

又过了两日,我去尚珍司取美人的饰物,想着路上会经过掌乐司,便提了一壶清酒,还裹了一包槐花饼。

那日掌乐司中宫人众多,我不便将东西送进去,就遣了小太监为我通传,在外头等着青奕出来。

倒是与他有好几日未见,觉他有些瘦削,我将酒递给他:「前两日我新酿了些酒,美人尝着觉得清甜,我便将酒也给你留了一份,让你尝尝…」

我见四下无人,便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又道:「也让你瞧瞧我的手艺好不好,等将来咱们出宫了,酒肆之中的招牌,便由这酒来充当如何?」

他伸指亲昵地刮扫过我的鼻尖,爱怜道:「云尔你酿酒的技艺,谁还能比过你呀。」

他这般恭维我的话,倒是让我听来暗自欢喜,此刻眼角眉梢的阵阵欢愉也隐藏不住,他又剥开油纸,取出一块槐花饼,咬了一口咀嚼回味道:「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你做的糕点,我一向都喜欢。」

说罢,他又将饼递至我嘴边笑道:「你也来吃一口?」

我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小抿了一小口,垂着头羞红了脸:「快走吧,等下被他人瞧了不太好呢。」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饼放入油纸中重新包好,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予我。

我惊讶至极,那镯子滑落至我的手腕上,他握紧我的柔荑,盯着那镯子痴然笑道:「我便知道,这镯子配你的。」

我看着青奕离去,却不料刚行了几十步,跨过一道宫门,突然觉得如芒在背,猛然回头,却见顺王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朝着我似笑非笑道:「你一个小宫女,竟因怨旷无聊,敢与太监生出排遣寂寞之念,真是淫乱后宫,你还不深以为耻?」

他逐渐逼近我,在我未来得及防备时,就已攥紧我的手腕,我被他拽得生疼,勒令他松手,他狠戾地望着那镯子讽笑道:「那阉人说,这镯子挺配你的。」

「不许你说他是阉人!你快松手!」

「他不是阉人,那他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卑微低贱的太监而已,你竟也瞧得上,私自与他结成对食,解馋止渴,竟连命都不要了!」

他字句狠毒,似乎非得戳着我的痛处说。只听他又质问道:「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受用?」

「那又如何,我与他情逾双雁,你这样毫无情义之人,断不能懂的!」

他被惹恼,故意使力捏紧我的手腕,我差点儿疼晕过去。

我怨怒道:「那日在御苑之中,奴婢不经意间听见殿下与娘娘私语,殿下与娘娘是什么样的关系,奴婢并不想理会,今日之事,还望殿下莫要追究,奴婢与殿下自此便是两不相欠了,只求殿下松手!」

他松开了手,我疼得牙尖发颤,小心收回手,他打量着我,咄咄道:「你唤何云尔?」

「殿下,正是。」

「本王觉得你这个名字不好,看似温柔和善,可偏偏你总爱张牙舞爪,着实与你不符。依本王瞧,你该叫何野猫。」

「殿下说的奴婢记住了,所以殿下可考虑饶过奴婢吗?」

我咬牙切齿地说着,也不知为何,每次瞧见这位天之骄子,我便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他身份与我全然不同,可我却偏偏想当着他的面将他数落得狗血淋头,不想被他占了上风。

什么叫自小便跟着先皇征战杀伐,立下汗马功劳的皇子,依我看就是一活脱脱的山匪。

他佯装思量半刻,又威胁我道:「你上次咬了本王,如今还有印记在,本王的一世英明毁在你手里,本王好不甘心。」

「可王爷上次也将奴婢的手腕给伤脱臼了,这可怎么算,王爷未免太过强词夺理。」

「你说我强词夺理?」

「奴婢不敢。」

「算了,君子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那阉人说你酿的酒好喝,本王也想试一试,过几日,记得将酒亲自送至本王手上啊。」

他扬长而去,徒留我一人气得直跺脚,去了尚珍司后,菱香觉我火气忒大,还打趣我道:「云尔你一向性情沉稳,从未见你怎么生气过,今个儿倒是怎的气冲冲的?」

我饮下一杯凉茶,压住心中十万火气,长吁短叹道:「来的路上被猫儿踩了一脚,疼得慌。」

菱香又笑:「那猫儿怎能伤你如此?罢了罢了,多笑一笑,生气伤肝嘛!」

也算是我倒霉,偏惹了这么一个浑物。

五月二十三,宫中这几日有些不大太平,不知从何处传开的谣言,竟说有宫妃与太监有染,谣言被人传地有声有色,宛如惊涛拍岸,让人恐惧。这般龌龊之事,最终竟闹得满宫上下,沸沸扬扬。

就连廖美人也对我笑道:「宫中也就那么几位娘娘,也不知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云尔,你说会不会是张贵妃呀,数她宫中的宫监多,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是她啊。」

可这谣言竟越传越凶,最后传至我耳边时,那谣言中的主角儿竟成了掌乐司的青奕与启祥宫的贤妃娘娘。

那些人编纂地有模有样,说是贤娘娘还未入宫之时,青奕便与贤娘娘同在一府,同同进同出,白日里形影不离,夜中共榻而眠。后来贤娘娘入宫之后,青奕竟甘受宫刑,苦追不舍,为她进宫当个太监,好叫二人有了相伴机会。二人借着奏曲之名,却行暗通款曲之事。

天家出了这样的丑闻,前朝上下,不时有谏官进言,说是后宫之风不正,邪佞祸乱宫闱,上言圣上不可徇私,断不能坏了朝纲。应当立即将此二人处死,以正清明之气。

可右丞上书道,贤娘娘之父身为朝中二品官员,深入西南险地救灾,夙兴夜寐,劳苦功高。况且贤娘娘正处孕中,就算与那阉人有私情,也应当从轻发落。

这宫妃与阉人旧情之事,本该被掩藏地滴水不漏,可偏偏却不知被谁煽风点火,竟闹的满城风雨。

青奕早就被押往慎刑司中,听说已在里面受了好几日的鞭刑。我一想到此刻他鲜血淋漓之状,急得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成日里侍候美人也变得越发粗糙。美人瞧见我满面愁容,这才试探问道:「云尔,你最近是怎么了?」

我将诸事悉数告之与她,我跪在美人脚边,求她救救青奕。

我说:「就算是用奴的命,去换青奕的命,奴也是心甘情愿的。」

美人惊骇道:「你怎如此糊涂,你竟为了他愿意如此?」

我含泪看向美人,一字一句道:「奴心甘情愿。」

贤娘娘的殿门也被宫人把守着,这事惹得圣上大发雷霆,若不是念着贤娘娘腹中还有龙胎,想必圣上如何也忍不了的。

贤娘娘日日以泪洗面,怨圣上从不信她,怨这流言四起,恨这暗箭伤人,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可青奕,他此刻身受剑树刀山,活在人间地狱,我却无能为力,只会坐在宫阶之上,抽抽泣泣。

美人走至我身畔,蹲下身环住了我,她不怎么会安慰人,咬着唇对我道:「云尔,你别…别太伤心,本宫怕…你身子撑不住…本宫想法子,让你去见他一面…」

我得了美人的方便,这才进了慎刑司,那一日天色灰暗,慎刑司中血气刺鼻,阴暗潮湿,排列在壁上悬着的刑具数不胜数,里面的老嬷嬷和小宫监们都是长着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我瞧见往昔俊雅十分的男子如今却身着血迹斑斑的囚衣,心如刀割。他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地倚靠在墙上,我走近他,哆嗦着唇伸手摸向他,他却拽住了我白净的手腕,铁链声回响在空旷的牢狱之中,让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惊。

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待过我,里面满是厌恶,憎恨,还有不甘。他咬着牙尖质问我:「我与她之事,在她嫁予圣上那日起,该知道的人皆不存于人世,怎么偏偏会暴露呢?何云尔!我最是信你,只将此事告诉过你,为何,为何你要害她?」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我十分委屈地呜声道:「我这么害她,对我有何好处,青奕,我若是害了贤娘娘,不也害了你吗?」

他凉薄笑道:「那是你的事儿,你怎么想,本就与我无关…你莫要碰我,我看你一眼,只觉太过恶心…」

他说这话时,冷冷清清的,我拼了命地向他解释:「青奕,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与贤娘娘,我这么喜欢你,我怎么会害你?贤娘娘也帮过我们,我没理由害她!」

「因为我是个阉人,我如何给得了你幸福,何云尔,你这么多日处心积虑要害贤娘娘,就是想让你主子廖美人上位,对不对?」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箍着我的双肩,厉声苛责我,他一向温柔有礼的,前几日我给他送糕点时,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他就这么不信我吗?

他就非得要将过错怪罪于我吗?

我与他相识两年之久,也曾聚在一起吃酒赏曲,也曾相许未来,他还说过的,此生愿为我以命相报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吗?

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所有,我不甘道:「青奕,你当真不信我吗?你就这么恨我吗?还是你心里只有贤娘娘,而我只是个卑劣的替代品呢?青奕,我以为,你说我善解人意是真的,我以为,我在你眼中,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他别过头,仿佛多看我一眼都是罪过。

我固执地牵起他的手,瞧啊,我的手掌与他的手掌相合,他刚比我大了一分。就这一分,我图得只是与他相守岁月的安宁。

我咬着唇畔,又求着他道:「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儿,青奕,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我哭得不能自抑,垂着头想要靠近他一点,他却推开了我,他薄唇轻阖:「滚!」

「青奕…」

他别过脸,我已然看不清他的模样…

往昔他的身影在我泪眼中重叠,我伸手想要触到他衣袍一角,可我早已触不到了…

我轻轻拭泪,对他笑道:「青奕,我真的从未害过你…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对天发誓,我若存害贤娘娘之心,此生必支离破碎,不得善终…我们就此别过,往后各自珍重。」

我哭着闯出一道一道宫门,初夏时节,黄昏清风微凉,一阵又一阵寒意袭来。听那慎刑司的宫监说,青奕他已经承认魅惑主子的罪责,此事罪责全在于他,贤娘娘也很快便可平安无事。

那宫监说,奕公公真是令人作呕。

今夜一过,他便被处以剥皮之刑。这是为了瞧一瞧他以一副怎样的皮囊,如何魅主。

我回头望着慎刑司幽暗的宫门,胃里翻江倒海,倚在宫墙边上深呕着,没过半刻,天雷滚滚,大雨倾盆,有人撑着一柄伞朝我款款而来,在暴雨之中,那人的身形我看不太清。

我只知道,青奕他终究弃了我,终究守了他该守的人。世事无常,催人心肝。

《宫女修炼指南·10》

那人将伞撑在我的头顶,蹙着眉头严声道:「你怎就这么喜欢他?」

我抬眸望向来人,没成想却是顺王,他周身戾气十足,那双眸子里存有的些许疼惜一闪而过。

「与你何关?」

他微微挑眉,拽起我的胳膊,将我拉至伞下,趁着我未防备时,伸出胳膊借着干净的衣袖为我拭去额前的雨珠。

我欲拂开他的手,只听他不耐烦道:「你敢动试试。」

「殿下这是做什么?看奴婢的笑话吗,现下奴婢如您所看到的,落地此般境地。您终于大仇得报,很是快意吧!」

「何云尔,你怎这么不识好歹。」

他指尖微愣,我用力推开他,竟让他一时失手丢掉了伞。大雨如注,罡风烈烈,我不顾一切地奔走在这幽长阴晦的宫道之中,皇城险峻,红墙迤逦,奈何残英零落,玉笛破碎。我的伤痛就留在这座无情的城阙之中呜咽,哀鸣,甚至死绝…

廖美人撑着一柄伞与水兰等在启祥宫门前,雨湿了她的绣鞋,她见我跑回来,急急忙忙接过水兰手中的披风系在我身上。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她摸了摸我的头道:「别难过啊,云尔,快进门吧,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一直陪你。」

美人说,我还有她。情爱烟云,就像指尖落花,好多人用心都握不住,终究会落魄随风。我淋了场大雨得了寒症,在病榻上躺了两日。这两日,耳边总是嗡嗡作响,各种各样的话儿传至我的耳边,可那唯独那一句,却让我心魂震惊,哀恸十分。

掌乐司司乐太监青奕自认魅惑后妃,担下所有罪责,受剥皮之刑惨死。可谁都没料见,贤妃娘娘却不知从何处得此消息,惊动了胎气,突然小产了。

圣上忌讳贤娘娘此事儿,也从未来瞧过她半眼,皇后娘娘那日来启祥宫中,见着启祥宫上下一片混乱,再进去询问疾医时,那疾医被这阵仗吓得战战兢兢,跪地请罚道,臣医术不精,保不住龙子,害得贤娘娘此生再不能有生养之福了

美人听到这事儿,时时自责不已,她伤心地两日都未吃一口饭,晚间来瞧我时,美人握着我的手,低声泣哭道:「云尔,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很不好,我都没有办法护好贤娘娘的孩子,那孩子约莫有四五个月了,疾医说,那孩子都成形了,原本再等一段日子,我,同贤娘娘做的百家衣那孩子就可以穿了…」

美人伤怀不已,面容憔悴,我心头梗着一口气,良久都难以疏通,我望着美人眼底的悲戚,也不知是劝慰她,还是劝慰自己,我难过道:「娘娘,人生之事,大多是起起伏伏,悲悲喜喜,有些人,有些事,遇上了,总觉得忘不掉,也熬不过去,可是即便觉得再难忘,再熬不过去,这日子总得过下去,过着过着,兴许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不是吗?娘娘,别伤怀,将他们放在心里,常常怀念,但不要忘了,要一直向前看。」

美人扑入我怀中,哭着问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做到吗?一切都可以好起来吗?」

我轻轻拍着美人的脊背,我说一定会的。

我会将那个人封存在我心底,此生绝不再触碰,偶尔想念起这一段青涩时光,却不要再像他那样,将自己困死在那些虚无时光里。

六月十九,美人被封昭仪,赐居福宁殿,图得是一个福寿康宁的意思。昭仪遂与贤娘娘告别,贤娘娘坐在殿前晒着太阳,她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也仿若听不见昭仪说话,昭仪便握着贤娘娘冰冷的手道:「姐姐,婵君就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等将来婵君生了孩子,婵君就抱着他来,让他也认你当母亲。」

贤娘娘呵呵傻笑,可她的眼眶蓄满泪水,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她反手握住昭仪的双手,对她轻声嘘道:「走吧,走吧,婵君啊,你记住了,不要去喜欢一个人,简简单单的可多好啊。」

贤娘娘大约是最恨圣上的吧,她那么满心满意爱着那个人,可那个人只在乎皇室清誉,又何曾匀半分真心予她呢。

搬至福宁宫以来,我时常梦魇。菱香得知后,特意托采办的宫人从宫外给我买回凝神香。

后来我将那日在慎刑司的诸事都告之菱香,她心疼地抱着我道:「云尔,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倚在她身边,狠狠哭着发泄了一场。

我喃喃问她:「你说,青奕可曾喜欢过我?」

菱香见我这般执拗,叹了一口气道:「就算喜欢过,他也没将你真正放在心上,云尔,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模样俊朗地更是数不胜数,你会遇见的那人,免你忧,知你苦,盼你开怀,事事以你为重。」

「我以后也不会问了,菱香。」

转眼就已至中秋时分,那一夜宫中照例举行宫宴,昭仪也奉命前去,我跟在昭仪身后,席间昭仪觉得夜风微冷,打了好几个寒噤,我便替她回宫取披风。

正一路走着走着,却瞥见身后一道影子尾随着我,我转过身去,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再扭头一瞧,顺王却站在离我几尺之远的地方,拦住了我的路。

他说:「今日宴会,本王被皇兄数落,心里头很是不快,闲逛至此,却见你无所事事,不如你去陪本王喝一杯。」

「奴婢不去。」

「你这么一个小奴婢,怎敢违抗命令?你可别忘了,上次暴雨倾盆,本王对你可有挡雨之恩。」

「奴婢可没求着殿下帮忙,这满皇宫的婢女殿下都可以驱使,但奴婢说了,奴婢不想,不乐意,不情愿去。」

我瞧见顺王的脸色顷刻变得难看起来,正欲

向前行一步时,他却突然对我道:「是本王不好,不该第一次见你,就言辞激烈,更不该打伤你。本王追悔莫及,还望你不要将那些事儿放在心上。」

他竟对我说,是他不好。我抬头望着他,只瞧见他面色微红。他见我半晌不说话,又试探道:「云尔,是本王不好,本王…」

「殿下这是做什么?殿下演这出戏唱给谁瞧呢?奴婢可受不了殿下转性,也当不了殿下戏台下的看客。」

「呵,你这小妮子,牙尖嘴利,本王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你这么无惧威严,又言辞犀利的女子,倒是头一个。」

他扬起一抹轻笑,我每每遇到他时,都忍不住出言不逊,事毕常常后悔,告诫自己下一回不能犯错儿,可见着他了,我又会出错。我偷偷看向他,那夜的月光也太柔和了些,竟衬地他是那般温润。

他又补道:「本王的歉意送到,你收不收可是你自个儿的事儿。」他比我高了一头,说出这话时傲娇十足,真是少见。罢了,我怎敢与他交恶。

「奴婢晓得了,可奴婢不能陪殿下吃酒,夜里风大,昭仪娘娘怕冷了,奴婢得回宫去取披风。奴婢告退。」

「那本王同你一起去。」

我仰头疑惑地看向他,只听他道:「夜黑风高,你一个丫头若有不测怎么办?」

我觉他真是无理取闹,一路上净拣一些有的没的问我,还问我徽州有什么好玩的?我告诉他,徽州可是荒草不生,无趣至极。他抱怨我故意骗他,我说那王爷自个儿去徽州寻吧。

他说,徽州有小桂圆,炒白粉,香桂糕,还有沿街叫卖的杜康酒。

他怎对徽州如此了然于胸。

他还说:「本王赠你故乡的杜康,你赠本王你酿的新酒如何?」

直到重回高止殿门前,他还不忘了叮嘱我一句:「本王曾多日前提起,要吃你酿的酒,你竟糊涂地忘了,今日以杜康相求新酒,你再忘了试试?」

他说这话时眼中溢满细碎的微光,仿若吃不到新酒,他便失去了许多乐子。

我瞧着他落拓不羁地走进殿内的风流模样,暗自骂道:「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他猛然转身,长眉挑动,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九月十二,昭仪最近越发慵懒了,总喜欢饭后爬在小矮几上打盹儿片刻。我说御苑菊花开得正是时候,可要前去瞧看?

昭仪却推脱道:「不不不,云尔,我真的好累的。」

我不放心于是请了疾医前来诊脉,昭仪还小声怨我说我真是担心过度,如此多麻烦呀。

可这一诊脉,没成想诊出来一个喜脉,昭仪听道这个消息之后,目瞪口呆道:「我肚里竟有娃娃了?」

昭仪她平日里也不晓得留意这些事儿,不过好在这次请脉请得及时,也终让昭仪自此开始多多戒备了些。

我们福宁殿欢喜一片,圣上与皇后都来过福宁殿庆贺过,就连张贵妃也来了一次。不过贵妃娘娘眼神之中,满是羡慕。修容与昭仪娘娘要好,更是一天天地巴不得来福宁殿住下。

昭仪自从有孕之后,不仅喜欢睡觉,还比从前更喜欢听我念诗文讲故事了。

昭仪这小脑瓜不知是怎么想的呢,她撒娇般地扯着我的衣袖可怜巴巴道:「云尔,你给我念诗文就是在给娃娃念呀,等他将来出生了,我再教他习武,那他长大就会文武双全!」

昭仪真让人哭笑不得。可我念着念着,昭仪就会很快入睡,我看着她颤动地长睫,蹑手蹑脚地将她扶至榻上。

好像前几月的那些苦痛都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变成了记忆中的道道刻痕,终究不再敢冒出来伤害人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了。

九月十七,新酒酿出,我将沉香酒入坛,埋了两壶于地下,又挑了两壶准备给顺王爷送去。

可思来想去,竟不知该如何送给他,正当我想着既然都不知送往何处,那便不送去时,顺王爷派来的小太监就来福宁殿中寻我。

那小太监取走了酒,还叮嘱我道,王爷今日卯时入宫,后去拜见太后娘娘,此刻正在明德门门口等姑娘呢,姑娘若是不来,王爷说,他有的是法子让姑娘自个儿去见他。

《宫女修炼指南·11》

那已是深秋时节的傍晚了,我匆匆赶至明德门门口,只瞧见那人着一袭深蓝缎袖长袍,站在天色渐暗的余晖之下,更显得神姿俊朗。

我问他:「不知殿下唤奴有何事?」

他听见我的问话,这才转过身来,只见他掏出一枚白玉笛,那笛子周身光滑莹亮,笛尾还刻着一个青字。

他故作不耐道:「这笛子是掌乐司那位已故公公之物,原本他的物什不该留存于世,可那天我偶然瞥了一眼这笛子,觉得成色不错,便留了下来,可是这笛子我日日瞧着堵心地慌,如今就给你了。」

他将玉笛丢在我手中,我紧攥着玉笛,手指轻颤:「多谢…多谢殿下。」

「过去的人事总得了结一下,不过了结以后,便不必再多拘泥于从前了。何云尔,本王看不起沉湎过去,学不会洒脱之人。」

说罢他经过我身旁,抚慰般地轻轻拍了两下我的肩膀离去。

我握着笛子,扭头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头一回觉得,他兴许真不是个麻烦精。

他在口是心非地帮我。

九月二十七,昭仪这两日总是吃了便呕,着实没什么力气,可她见着壁上悬挂的宝剑,心里渴望,这日碰巧修容也来了福宁殿中,修容就对昭仪道:「妹妹不如让你的婢女们去练剑,你站在一旁给她们指教,这样也可过一过你的剑瘾啊。」

水兰不敢碰剑,直接便吓哭了,我与另两位婢女在院中练剑,没成想迎来了圣上驾临。

我手中的剑好巧不巧地刺向圣上,吓得我一个激灵,竟举着剑朝圣上摔去,眼瞧着就要伤到圣上了,谁知圣上却飞快侧身,夺过我手中的剑,并将我拦腰扶起,免我惨遭摔伤的厄运。

昭仪与修容吓得花容失色,圣上身边的随侍太监还叫嚣道:「你这个没长眼的奴婢,若是伤着了万岁爷没几个脑袋让你赔的。」

我跪在地上,圣上却并未怪罪我,也未苛责娘娘,圣上让我起身,虽是对我良善一笑,却对昭仪说道:「婵君,依朕瞧着,你这婢子饱读诗书,不是个好手练剑。但若真要学剑,改日朕遣个剑师来,你就在一边瞧着便好。」

圣上这话倒真是让我觉得羞惭万分,不过没想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改日圣上竟真遣了一位女剑师前来,那女剑师倒是极其认真,我倒觉得她还有些吹毛求疵了。因她每日都要回去向圣上禀告教了我们什么,所以这下更惹得我们几位婢子发愁了。

我尤其觉得,圣上这是故意的,那女剑师的目光总是停留在我身上,我但凡有点猫腻,她都能揪住,还总要将我单独留下来,多指导半日,也未免太一丝不苟了吧。

昭仪瞧见了我这般狼狈,出言相劝那女剑师,那剑师竟以圣上的名义堵了回去。昭仪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望着手中的剑柄,顿觉大事不妙。

十月初时,天气转凉,圣上今年要去定北城外冬猎,原本圣上不许昭仪跟去的,可昭仪哀求了圣上好久,又对圣上说,要是她不去,整日呆在宫中,闷也会闷坏的,这闷坏了不打紧,腹中娃儿也会跟着闷的。

昭仪这番歪理,说的绘声绘色,圣上也知她自小在边关长大,定是对这冬猎期待已久,便心软地让她跟随。

我曾在出行定北城前,去尚珍司取昭仪饰物时寻过菱香一次,菱香还颇为艳羡地对我说道:「云尔我可倒真是羡慕你,可前去冬猎,听说我朝冬猎,好多年才举办一次,而且若值冬猎时节,王孙贵族,皆会前来。其他的我倒是没兴趣,可你知,这回不仅镇北王会来,而且镇北王之子,世子晏子楚也会前来。」

「就是你画像上那个镇北王?」

「镇北王如今虽不年轻,可世子殿下风华正茂,长相俊美。我还听过一个传言。」

我不禁好奇,菱香偷偷摸摸地附在我耳畔笑道:「坊间传言,世子厌镜。这世子听说是样貌太俊了,年少时有一回照镜,觉得自己太美了,羞赧难当,竟从此再也不肯照镜了。」

天底下竟有这般荒唐滑稽之事,一个人到底长相如何俊美,竟瞧了自己面容,不敢再次照镜,是恐自个儿生得太美,怕喜欢上自个儿么。

在去定北路上,我与昭仪同坐一车,昭仪见我出神发笑,便疑惑何事,我将世子之事告之予她,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昭仪托腮凝眸道:「从前我随阿爹去过镇北王府几回,也见过世子两面,不过世子头戴獠牙鬼面的面具,我都没见着他真容,好生可惜啊。」

「但想来世子真是怕爱上自个儿吧。」昭仪笑个不停:「云尔,你说,你说他爱上自己,会不会娶了自己啊!可是自个儿,怎么跟自个儿成亲呢?」

「世有怪诞,桩桩离奇。说不准他是跟自个儿的画像成亲入洞房呢。」

《宫女修炼指南·12》

定北定北,当年先皇在世,铁骑踏过万里河山,北退匈奴,将他们赶去昶西河以北数千里,围绕着原来破败的阿图塔城,又重筑数座城池,而最繁华的那一座便命名为定北。

昭仪自小跟着父亲长在西疆,她也没来过定北几次。定北广阔风貌,自是与上京城昌盛之景难以相提并论的。

车队停在定北城门前,王爷与世子骑马前来迎接圣上,透出车帘,我瞧见了不远处,有一人身骑黑马,着一袭红衣,头戴獠牙面具,在万千人之中,唯独他最是风姿一绝,夺目耀眼。想来那人便是世子晏子楚了。

我掀下车帘,昭仪问我:「你可是瞧出来什么了?」

我摇摇头道:「只是觉得定北城势肃穆,不比京都繁华。」

昭仪也学我掀起一角帘子,她略过一众人,将视线停在世子身上,转过头对我兴奋道:「云尔,你瞧,那便是晏子楚!」

我又随着昭仪瞧了一眼,只觉世子眼神孤寒冷寂,蔑视一切,让人觉得疏离可怖。

昭仪嘟囔道:「云尔,我真想瞧瞧那人面具下到底长什么样儿。」

冬猎在第六日才开始正式举行,所幸余有四五时日蹉跎,这前两日镇北王伴在圣上左右游赏城阙,一道住在行宫。昭仪身处行宫,未曾侍奉圣上左右,无聊透顶,好在行宫后边有一片碧湖,于是我与水兰陪着昭仪前去钓鱼。

可我没想到是,顺王竟也在那处,只见他闲坐在岸边,同世子殿下一起,手握鱼竿,静候肥鱼上钩。

水面一片风平浪静,鱼难上钩,但顺王没钓上来鱼,昭仪这处的鱼竿却微微颤动,那鱼儿颇重,我合力与昭仪将鱼儿拉上来,却因脚底青苔滑腻,竟失足扑通掉入水中。

湖水冰凉刺骨,我这么一股脑儿下去,惊得湖下觅食的鱼儿都朝四处散去,昭仪大喊救命,我在冰冷的水中几番挣扎,竟觉自己一片昏沉,逐渐丧失力气。岂料顺王却率先跳了下来。

他凫至我身畔,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说:「别怕,本王绝不会让你出事。」

我睁开迷朦双眼,只看到他满目慌张。

他将我拽上岸边却湿了自个儿的衣衫,随行的小太监给他递上狐裘,他却将那狐裘亲自系在我身上。

我一边呛着水,一边冷得直打哆嗦,额发皆湿,眉眼脏污,他见我此般狼狈,便取过小太监呈上的锦帕,欲要为我擦拭干净。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好似这一刻天地间只剩我与他二人,死生之刹那,我的眼里全是这人焦急神色。他的眼神真切,让我不忍阖眼。转瞬我又缓过劲来,跪在地上朝他一拜:「奴婢多谢殿下相救。」

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僵,顷刻他又面不改色道:「既是救命之恩,那你该如何相报?」

我垂头不知该作何时,只听他对昭仪说道:「娘娘,臣弟救了你的婢女,想要图她一个回报,不知娘娘可否割爱,将她借我两日,臣弟听闻此婢擅作吃食,熟读诗文,赶巧了,臣弟有一些诗读来生涩,可否让她指点迷津?」

昭仪本就对顺王不爽,更是不愿答应,本欲拒绝,奈何半晌说不出话来,顺王便顺势说道:「娘娘不言,便也是默许了。」

我尾随着顺王去他的住处,半路世子与他告别,世子临走前还多瞧了我几眼,只是世子眼神凉薄,让人无端更冷了些。顺王侧身,将我挡在他身后,似乎还怕世子对我有什么企图。

顺王爷真是幼稚,我在世子眼中,如同寻常草木,怎么被世子惦挂。

不过回了他的住处,他也没为难我,还立刻将暖手的汤婆子塞至我怀中,又命人端了一碗姜汤赐我喝。我惶恐不安,不愿接碗,只听他道:「你若不喝,本王便喂你。」

我奉他之命沐浴换完衣衫后便去寻他。可哪知唤他时他不吭一声,刚推开他的屋门,走至屏风之后,却瞧见一个硕大的汤池,水汽蒸腾,他却从那池中忽然冒出,露出精壮的上身。

滴滴水露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落入胸膛,他明眸潋滟,看向我时多有勾引之色。勾引?顺王爷又怎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我眼神闪躲,硬着头皮道:「殿下不是寻我请教诗文么,现下这是几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怎么不看瞧本王,难道是本王不够魁岸?」

他嘴角微微勾起,朝着我方向游来,我在岸边后退两步,竟不知该作何。

斜眼瞧见左手边的檀架上搭着他的衣衫,便顺手抓起一件衫子,丢在他头上。

「殿下,衣不蔽体,如何读书修身?殿下可万万别亵渎孔孟圣人。」

他听了我这话没来由地好气,只命我出去,我随即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跟这位殿下讲解诗文,真是能气得捶胸顿足,他明明一清二楚,却非得变着法子为难我一些我不懂的学问。

我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还得赔着笑脸。更让我觉得可恶的是,这位殿下不好好在行宫呆着,非得第二日领着我前去定北城中耍玩。

他倒是潇洒,又看鼓戏杂耍,又品定北美酒,却让我累断了双腿。

我双手托着腮,望着迎风楼外的一切,只觉得眼冒金星,再一瞧对面的他,一副落拓不羁,满面春风,更是气急败坏。

他嘴角微扬,朝我递过来一觞,我回绝道:「奴婢不甚酒力。」

他摇头笑道:「福宁殿梨花树底下你都藏了几壶酒,你竟推脱自个儿不甚酒力,本王可不信。」

我接过酒杯,小抿一口,这酒清冽甘甜,带着桂花淡淡幽香,我顿时眸色一亮。但我面上却也不想表露出来,他见我半晌无话,又问道:「是不是极好喝?本王料定你会喜欢。」

我好笑问道:「殿下怎么就知道我会喜欢?这酒涩涩,真是难喝。」

「你在说反话,何云尔,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本王可是清楚地很。」

「殿下是偷窥狂?」

「你才是偷窥狂,整日里暗暗倾慕本王,本王这叫观察入微。」

我白了他一眼,他却不再似往常那般吊儿郎当:「云尔,本王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与别人不一样。」

「别,我可担不起殿下说的不同。」

「本王觉得,你很不同,本王一见到你,就特别想欺负你。」

直到去冬猎开始的那一日,我才回到昭仪身边,昭仪生怕我受了委屈,还说要为我报仇雪恨。

我拉着昭仪的长袖道:「娘娘,奴婢真的没有受委屈。」

这几日我的确没有受委屈,不过是陪他吃吃喝喝累坏腿而已,临走之前,他还说,何野猫,你可听说过蓝狐乖戾,这回冬猎,他定会捕来一只蓝狐,养来作宠,以后好咬我一顿。

他这般吓我,我越发觉得他是个顽劣的稚童。

不过这次前来定北也有好处,最起码再也不用被那女剑师日日折磨练剑了。我瞧着冬猎场上,正拉弓射箭的圣上,倒真有些不懂他为何偏偏派来一个女剑师来福宁殿寻我们笑话。圣上心思深沉,旁人又哪里猜透。

没过半刻,圣上射下一只大雁,群臣一片叫好,就连镇北王也赞赏圣上,箭术一绝。镇北王细看之下,虽是饱经风霜,可那眉眼也是俊朗分明的,菱香说的没错,镇北王若是再年轻些,算得上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宫女修炼指南·13》

那日是正式冬猎的头一日,圣上射中猎物起了好彩头,所有的贵族子弟都随着圣上骑上骏马,朝着猎场飞驰而去。还未至冰天雪地时节,故而豢养的猎物在此刻都被放逐于山林之中,以供官员猎赏。

昭仪坐在高台之上,我站她身后,只瞧见马蹄奔腾,溅起尘埃,那些人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之中,逐渐缩略成看不清晰的圆点。

昭仪眼中满是羡慕之情,她说,若她没有在孕中,她也定能猎回猎物的。我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头便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儿。她说,她在西疆日日都要马背上驰骋,她是西疆最快乐的人。昭仪其实,最不适合当昭仪。

待圣上猎了一只花鹿回营时,昭仪欢呼地跳了起来,我扯住昭仪的衣袖,轻声道:「娘娘,可不能乱跳,小心孩子。」

昭仪这才局促地放下了双手,她扁着嘴小声回我:「知道啦。」圣上瞧见昭仪这般可爱模样,走过来便对昭仪道:「这鹿肉甚为鲜美,此鹿便赏你吧。」

昭仪谢过圣上,我站在她的身后,忽觉圣上的凌厉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圣上指着我道:「云尔,便由你来处理花鹿如何?」

恰巧这时顺王归来,他越下马,怀中抱着一只乖巧的蓝狐,圣上瞥了他一眼怀中的蓝狐赞叹道:「昀弟这只蓝狐剥了皮倒是能做一件好衣裳。」

可顺王眼皮轻抬,嘴角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臣弟可舍不得将它剥皮,臣弟要好好养着它,将来替臣弟咬一咬不听话的人。」

我听着顺王这番故弄玄虚的话语,心里却直发怵。圣上说这蓝狐作宠,真是别有风趣,过了半刻,世子殿下也回来了,但他却什么都没猎到,即便是什么都没猎到,世子殿下端着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好似这一点儿也不丢脸。

冬猎总有三日猎期,只是后两日时光,常留于一些年纪轻轻,爱争头筹的少年,以谋求圣上高看,赐予官职。

昭仪坐在猎台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心思,索性后面两日也不去了。我将圣上赏赐的花鹿制成新鲜的鹿脯,这鹿脯昭仪吃着可口,因此昭仪还让我将此分了些赠予张贵妃与圣上。圣上对我说,此肉美味,属天下一绝。

这次冬猎,随行的宫妃只有张贵妃与昭仪二人,张贵妃平日里与昭仪相处不多,可她深得圣宠,这次猎回花鹿,圣上却相赠昭仪,难免会让她有些嫉妒。送了些鹿脯过去,贵妃倒是平了心气,还回赠了新茶给昭仪。

我瞧着昭仪处事越发有度,便夸赞她,昭仪略略有些得意道:「我可是跟着云尔你学了许久的呢。」昭仪从前就是个顽皮性子,如今倒是判若两人了。

十月底,眼瞧着就快要回上京了,定北城下了小雪,行宫又有一处梅林,花开得娇艳动人,昭仪很想去赏花,可雪天路滑,又恐路上行走不慎摔跤,我便替昭仪前去摘梅。

摘罢花回宫的路上,却逢上顺王,他站在不远处的宫门口,似是在等我走过去一样。我不想搭理他,转过身准备绕道而行,他却见我迈开步子,快步追上我。

我扭过头,只瞧着他离我近了,眉宇间煞气逼人。

他拽住我质问道:「你这是在躲本王吗?」

我挣扎半天也没法子脱身,只赔笑道:「哪有,奴婢只是想起方才头上的簪子落在梅林了,正想回去寻呢。」

「原来丢了一枚簪子,本王有事寻你,随本王走,本王赔你!」

他箍着我的胳膊,欲朝前行去,我用力甩开他道:「殿下又在耍什么把戏,奴婢没空,昭仪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呢。」

他忽而冷笑,指了指脖子上的牙印,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本王遭你毒牙,却不怪你,前几日你落水,本王又救你,你这丫头,怎如此不知恩?」

我抬头望向他的脖颈,衣领之下的牙印确实鲜明可见。

「奴婢不记得了。」

我用力撂开他,哪知他竟顺势跌坐在雪地之中,他朝我伸出手,不依不饶道:「你推了本王,还不快来扶本王!」

我转过身一瞧,他竟这般荒唐,全然不顾王爷尊仪。远处似有宫监过来,我低声唤他起身,他却固执道:「不,你推得本王,你不答应本王,本王不起。」

我也真是怕了他了,只好应了他。活了小半辈子,如他这般无耻的,我倒是头一回见。

可我没想到更无耻的是,他竟邀我与他共乘一骑,去郊外赏雪。

我不愿意,他那双眸子又泛着威胁之意,罢了罢了,真不晓得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莫不是真要对我下毒手?可听他得意之笑,却也不是。

我坐在他身前,耳边伴随着风声呼啸,我尽量伸直脖子,不去靠近他温暖的胸膛,可他却突然抬手执拗地将我的头颅按入怀中。我慢慢地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双耳不禁微红。

可我觉得这一定是天太凉了,才会冻红了耳朵。

他说:「疾风凛冽,云尔你可千万别露头。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那时身在返京归途,本王无法为你庆生,索性今日便提前为你庆生吧。」

原来,原来他这般纠缠,不过是想为我庆生而已。

城郊之外,也有一处梅园,此处梅花比行宫数目多了不少,他扶我下马,为我挡风,引我踏雪赏梅,走至梅林深处,还有一座风亭。

他取下鞍上悬挂的酒囊递给我道:「这里面装着你酿的清酒,本王一直没舍得喝,今高兴,带来与你同饮。」

我看向他,怔愣地接过酒囊,他目光灼灼,望着我道:「那日瞧了你一眼,觉得甚是与众不同,后来瞧你次数多了,你就不知怎的,悬在本王心上,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啊,殿下这是说什么昏话?」

我不知所措,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他却张口补道:「本王心悦你,想免你忧,知你苦,从此十分爱重你,本王现在听不得你拒绝的话儿。你亦不必感激本王。」

寒风瑟瑟,他解下身上披挂的狐裘系在我身上,只见他又走至马前,取下佩剑,风雪漫漫、他站在雪天一色里,朗声说话,他说达官贵人过生辰,会请舞姬起舞助兴。今日他便在雪中一舞剑器,权当作送我之礼,贺我生辰。

我只瞧见他宛若游龙的身姿,在细碎的风雪之中变幻无常。我倚在风亭栏杆前,吞饮了一口清酒,顿觉双眼雾蒙,无端有些感动。

他为何觉得我与众不同?

他真会觉得我与众不同?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刻返回亭中,将我护于身后,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来人身着白衣,衣上血梅层叠,脸上戴着的面具闪烁着点点银光。

那人竟是世子殿下。

世子瞧见顺王在此,气喘吁吁道:「殿下,后方有人追杀本世子,还请殿下出手相救。」

顺王却不带一丝感情笑道:「本王从不白白救人。」

「自是殿下先前提的条件,本世子定当竭力为君办到。」

随后从梅林之中有数十黑衣人上前,世子又转身卷入争斗之中,顺王回头对我安抚道:「云尔,呆在亭中,本王绝不会让他人伤你。」

说罢,顺王提剑而起,那些黑衣人武功高强,一番争斗下来,两人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有一黑衣人瞧见我之后,蹿上栏杆,举剑直直向我袭来,顺王已来不及阻止,飞身跃起,偏偏替我挡了这一剑。

我被他拉入怀中,却蓦然瞧见他胳膊上被划烂的口子,此刻鲜血淋漓,染红了我的双目。

「殿下,殿下?」

「本王没事,云尔,别害怕。」

我一时心悸,双眼慌乱,他却哄我闭眼,不料正欲逃脱之际,马儿却被那黑衣人斩杀,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我施展轻功,唤上世子一同朝梅林北处行去。

后方人紧追不舍,直至将我们逼退在悬崖绝壁边上。

《宫女修炼指南·14》

我醒来时,瞧见自己正躺在绿水边的岩石上,抬头一望,山林葱郁,不见天日,离我一丈之外,那人着一袭白衣,血迹斑驳,躺在水畔。

我脑中一阵晕眩,后又想起那时我们三人被逼退至悬崖边上,无处可逃,一齐竟坠落崖底,万幸崖底有河,水流湍急,三人定是被水流冲至岸边的。

于是踉跄起身,朝着那人走去,原以为那人是顺王殿下,可没成想,那人的样貌却宛若神衹,雌雄莫辨,多少诗文上儿郎的清俊也抵不过他的半分。瞧着他身上的血衣,还有腰间悬挂的虎纹玉佩,便知他必是那世子殿下了。

我蹲在他身侧出声唤他,他动了动身子,悠悠转醒,那一双映了月光的水眸望着我,让我难免心弦微动。

美人迷人眼,美人伤人肝,美人拨人心乱。

传言果真是不假,这般好看的儿郎,饶是谁看了也止不住吞咽口水。

世子呛了几口河水,他坐起身,朝着四周望去,不远处正掉落着他的银色面具,我急急跑过去,将那面具捡来,双手呈给他。

只听他边戴面具边冷笑道:「你瞧了我的容颜,可是觉得欢喜?」

听他之言,我顿觉心惊,只唯唯诺诺道:「殿下瞧了自己也会过分欢喜,更何况是奴婢。」

「你倒是会说话。怪不得顺王一心扑在你身上。」

他将讽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让我哑口无言。可他正欲站起身时,却因身负重伤,吃力至极,我只好又问道:「殿下可要奴婢帮忙?」

他似乎觉得自个儿要马上跌倒,可却倔强道:「不用。」

是个爱逞能的人,但此刻洋相尽露。我拽住他的胳膊笑道:「殿下,奴婢扶您走吧。」

我扶着他走至河畔的树底下,又找来碎枝生了火,此时我与他力气耗尽,他闭目养神,而我肚子咯咯直叫。我忽而想到方才在河畔还能窥见河中游鱼。于是便拿起树枝,脱了鞋袜,去河中踩水捕鱼。

回头望见那人,他正慵懒地靠在树底下,抬眼朝着我这处投来迷朦的目光,可他身上的血衣看着太过让人担心。我小时从南夜出逃,一路到徽州,路上遇到的坎坷多了,也曾蜷居荒野,故而学会了捕鱼。想不到艰难时学到的技艺,如今竟用得上了。我将捕来的两条鱼架在树枝搭成的架上炙烤,等烤好后便殷勤地递给世子。

世子嫌弃地瞥了我一眼道:「如此肮脏之物,我是绝不会吃的。」

好吧,既然他想饿着肚子,我也不愿多加劝告。到了此般境地,他还如此骄矜,我也无话可说。

可正当我兴冲冲欲要咬一口鱼时,他居然一把伸手夺过我手中的鱼,取下面具,小口吃食。

他见我看向他,又呵我道:「你一个婢女,怎么老是偷窥我?」

我连忙低下头不说话,默默地吃我手中握着的另一只鱼。

眼瞧着夜色渐深,我却忧心起顺王,他还替我挡了剑,不知道伤得是否严重,万一他有不测。

我不敢想,虽然我与他时常不和,可他总是义无反顾救我。我怕他真的出事。可是宫人们不是常说,顺王爷征战多年,伤痕无数,就算是阎王爷,也没胆取走他的命。

但愿如此。

世子殿下吃罢鱼儿,盯着我看了一会,又阖目养神。可过了一会,世子竟开始胡乱呓语,他唤道:「好热…好热…」

我走近他,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十分,再瞧着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定是伤口发炎,这才害得他发热,如此下去,他定会凶险万分。也不知他身上有没有疗伤的药,于是便试图唤醒他:「殿下,你身上可带了疗伤的药?」

他也估摸着没听清楚我说什么,我若等他听清楚兴许也为时已晚,于是我伸手朝他腰间囊袋中摸去,此番离他如此之近,近地能清晰地瞧见他面具下的樱唇,润如花瓣,让人难以把持。

好在摸到了一瓶外伤的药,于是小心帮他上了药,又扯下身上的裙布,去河边濡湿回来叠好搁在他额头上。

这样的动作约莫做了十几次,他的额头才不至于那么烫,后半夜微冷,他又含糊不清地喊着冷,我倾身抱紧了他,试图给他传递身上的些许温暖。

一切都不过是无奈之举,殿下,奴婢知晓您不喜外人,但莫要怪罪奴婢。我附在他耳边道。

可我却没瞧见他微微颤抖的耳朵。

好在第二日晨起,他恢复地稍微好一点了。但是他看向我的眼神仍旧是诸般嫌弃。他竟对我道:「昨夜你做的很好,可这一切就是你一个婢女应尽本份而已。」

我那时没再搭理他,可我若细细瞧看,也定会瞧见他微红的双耳。

因他负伤,我便前去探路,探了没多久,竟遇到顺王寻来。顺王一见到我,就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让我差点儿也喘不过气来。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一个男子担忧的怀抱,竟让我无比安心。

我支吾问他:「你的伤?」

他笑道:「怕什么?本王怎会有事?本王怕你有事。」

我对他道明一切,又与他前去寻世子殿下。顺王顺手摸了摸我的头道:「云尔你别担心,本王昨夜发射了烟花弹,估摸着此地地势险恶,他们一时半会儿寻不来罢了。」

可他怎能乱摸我的头,这让我有些生气,昨夜又被世子气得半死,我一时也学着他对我的模样,摸乱了他的发顶。

「殿下还是莫把奴婢当成你养的蓝狐,随意摸头了。」

「那不摸头,摸摸脸也是可以的吧。」他气笑道。

我一时不慎,还被他占了便宜,更是气恼。都怪他,若不是他非得领我前来给我过什么生辰,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我打落了他的手,也伸出双手狠狠地掐着他的双颊,只是我俩犹如稚子戏耍,竟惹得世子不痛快了,只听世子怒道:「顺王殿下与一个婢女厮混在一起,真真是不雅观极了。」

可顺王他却将我一把揽住,对那世子道:「世子殿下权当看不见便好,答应本王的事今后也莫要忘记,其他的,与你无关。」

万幸我们很快被寻到返回行宫之中,昭仪娘娘瞧见我衣衫脏旧,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道:「那顺王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要将你拖出宫去,云尔,他果真是个坏人,将来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我握着昭仪的手笑道:「娘娘,没事儿的,你呀,别担心奴婢,好好地养好腹中的小皇子,那奴婢便安心了。」

十一月初,天气突如其来的冷,自从定北归京以来,昭仪娘娘更是嗜睡了。我回宫后,顺王殿下还特地送来我的生辰之礼,是一对泥偶娃娃,很是天真可爱。可我更没想到,成安竟也给我送来了礼物,依如旧时,是一只顶好的梅花簪。

成安君,明明都已有妻子了。我将他送我的东西托人还给他。可他却没有收。他说,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也去寻过一次菱香,她倒是攒了不少银子,还特地用金线为我绣了一条锦帕,她还兴奋地问我:「你可是瞧见了镇北王,还有,还有那个世子?镇北王可如画像那般好看,世子到底是否如传闻中那样?」

「世子戴着面具瞧不见,镇北王倒真是好看的。」

菱香双眼发痴:「我就知道,不过云尔,你可知世子近日入京了,听说他入京是在此为质,圣上可有心防着镇北王呢。」

那个人也来到皇宫里了吗?我竟消息如此闭塞,他在北疆时是那般倨傲的人,若是来了皇宫该如何自处。

可世子那脾性,也算是活该。

十一月十九,上京大雪。

圣上先前派来的剑师终于被送走了,我虽练地半斤八两,但好歹最后圣上赏了我们福宁宫一众婢子东西,说是我们习剑有成不说,还让昭仪过了剑瘾。

可圣上赏赐我的东西,竟是一句诗。那诗中写道:寒雪梅深处,彤云待我久。

圣上是说,梅林初见,他待我之情深厚,不晓得我亦是否如此,但他盼着我也是如此。

《宫女修炼指南·15》

不过我从未将圣上的美意藏在心底。顺王殿下近来倒是进宫频繁,圣上已留他在京两年之久,自是给他在京中新修了府邸。他原先赋闲在府上,除了偶尔来向太后娘娘请安,很少入宫。

不过他先前入宫的目的我不晓得,如今我倒是知道了,谁让他总遣小太监来唤我去寻他。我头两次推脱有病,亦或者昭仪肚子渐显,我不可离开她半步,可后来他似乎是又拿捏住了我,竟又威胁我。

那传话儿的小太监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姑娘还是行行好吧,姑娘若是不去,王爷定要杖责奴才的。

想离他远些的。可我又抑制不住自己去见他时的雀跃。

我见了他,便问他:「王爷怎如此冷心冷肺,一点儿都不体恤下人?」

他却笑地坦荡:「本王只体恤你便可了。何须在乎他人。」

他这话说的,倒真是让我既不知如何接话。只是宫中耳目众多,我与他也见不上几次,他总会问我近来昭仪待我如何,我却怪他:「娘娘待奴婢甚好,如今有孕之后,性情还多了几分温婉,偏偏王爷对她有不少成见。」

他嘴角微哂:「本王可不这么觉得,本王觉得她那脾性真真恶臭。」

「殿下再这样说,我…」

「那你家主子是天上的仙女,柔顺可爱行了吧。」

罢了,他与娘娘一贯不和的。他见我不言,又提起其他事儿,我应答他几句,便想离开,每每这时,他却扯住我的袖子,眼中显露的不舍,却让我瞧了个明白。

他说:「云尔,跟本王回府吧。宫中有什么好?」

我笑了笑道:「奴婢有昭仪。」

有一回他便问我:「云尔,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吗?」

那时他眼眸炙热,我,我心弦早已一片错乱。

可我却转身飞快逃离,我究竟在怕什么呢。也许是因为那日夕阳西斜,他身后余晖清冷,我问他:「若我与你在一起,我不做妾,我只想做你唯一的妻子…那你该当如何待我?」

他眼神一滞,终是无言。

也许是从来我与他在一起少有温情时刻,也许是因为前两日昭仪命我前去给张贵妃送丝饼,我却在某个宫巷口,又一次瞧见,他胁迫贵妃的场景。

那日他狠戾地箍住贵妃的下颚,面色一片冰寒。我听见他对她道:「张挽月,你若是这一次不替本王做这件事儿,本王总有法子,让你在这宫中从今以后,生不如死…」

他在南疆的富庶的藩地之中,素来风流,早已有为他生儿育女的王妃。更何况,这位曾打小便跟着先皇征战过来少年郎,如今在上京城中怀揣什么心思,我是全然不知的。

他的欢喜来地莫名其妙,却又惹我忍不住靠近他。

可这世上的凡人,都会动情,我是个庸俗的凡人,总会对他藏了一份天真。

又过了几日,昭仪贪酒,我劝昭仪不可再饮酒,昭仪却惦念着我曾于苑中埋下的沉香,好说歹说让我挖出来让她闻一闻。

偏偏圣上下朝之后也来福宁殿中,昭仪闻着那酒,欲抿上几口,我总是拿她没法子,只好向圣上求道:「皇上,奴婢有失职之罪,不能劝住娘娘饮酒。」

圣上走至昭仪身边,夺过了她手中的酒,又问我这酒还有多少,他通通都要带走,免得昭仪日日念叨。

原本也没多少,倒是让圣上全都收缴了。昭仪不情不愿地留下圣上用午饭,饭后闲聊了一句,她便赶着圣上:「婵君有些困了。」

圣上摇头轻叹:「那昭仪还是早些休息。」

我服侍昭仪睡下,从殿中走出,可没想到,此刻苑中小雪微落,圣上却不吭一声地依旧站在坛角,我见圣上的发梢末枝,都落了些雪粒。他笑容含蓄地望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向他他行礼。他问我:「云尔,朕近来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朕解答?」

「奴婢陋才,恐让皇上笑话。」

「你入宫的存档上写着你来自徽州,可你并非徽州人士,其实你,是南夜帝师之孙,慕家的小女儿。」

他突然凑近我的耳畔,轻声说道,圣上笑地如沐春风,却让我慌地立即下跪:「奴婢,奴婢…」

旁的宫监宫婢全以为我犯了什么错,圣上身边的高公公也欲张嘴数落我几句。

可圣上却又扶起我,柔声安慰道:「当年父皇征战西南,曾说慕家谋士倍出,风骨难消,南夜皇城破的那一日,慕家那位帝师殉国而亡,慕将军战死,此后慕家人皆在这世上没了音信…想不到,你竟是慕家那位小女儿。」

「奴婢不是,奴婢姓何,来自徽州,皇上定是多心了。」

我不肯承认我的身份,只觉得头顶的视线越发灼热,过了好一会儿,圣上才收回他的视线,我只听到他道:「云尔,朕绝不会害你。」

可我却觉得,这一切一切都在朝着我不可预料的方向前进,而我却只能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随波逐流。

他是圣上,查到我的身份,也总不怪的。当年祖父殉国,兄长战死,父亲母亲一夜白头,惨遭屠杀,慕家子弟,犹如树倒猢狲,纷纷四散,慕家忠于南夜,因此也成了先皇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时我还年岁尚小,被姨娘带着逃命,来到徽州定居。

可笑阿爹却曾对我讲,让我忘却一切,好好藏起来,姨娘还对我说,南夜国君昏聩,即便不是先皇,也会有其他君王的铁骑踏破南夜的国门,姨娘说,小云儿,天下一统,有利万民。你祖父你父亲,忠的是南夜。可舞权者,忠的应是万民。

十二月中,我去尚珍司取昭仪的簪子,经过明华门前,扫见了一只兔子,那兔子蜷缩在一角,脚上还落了伤。恰好我带了绢帕,就蹲下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小兔子的后腿。

也不知这小兔子是哪位宫人养的,正摸着小兔子的头时,面前却出没一道阴影。

我抬头一瞧,那人正是世子殿下。

他戴着泛着幽光的面具,声音微寒:「谁准你给你兔子胡乱包扎的?」

说罢他拾起兔子扯下了我方才裹的绢帕扔回在我手中。

这人的性子真是越发让人觉得厌恶了。我不愿与他多计较,谁晓得他却将兔子丢至我怀中对我道:「这兔子身上沾了你的味儿,我不要它了…以后它就由你来替我养,不过隔三差五的,你也得让我瞧见你养它养得好不好。你若养残养死,我必不会饶恕你。」

《宫女修炼指南·16》

那人说让我养好兔子之后隔三岔五去寻他,但我却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日我抱回了小兔子,养在福宁宫小厨房的角落里,这兔子好生贪吃,喂它的萝卜很快就能吃光。每每给昭仪熬补膳时,我便过来摸着它的头逗它。

没过几日,这兔子竟机敏地跑至昭仪腿边,昭仪欢喜地抱起来它,咯咯笑道:「云尔,你这是从哪偷来的小兔子呀,兔子好可爱呀。我要养着它,等将来肚子里的小娃娃生出来,小兔子就可以跟他一块玩了。」

昭仪摸着兔子的头,可那兔子却一点也不乖顺,如今昭仪肚子大了,我生怕兔子不安分,让昭仪有了什么闪失。于是便哄着昭仪道:「娘娘,还记得奴婢给你讲的故事吗?听说巫娘生前最喜吃胎儿,死后变作了兔子,所以说,这只兔子啊,娘娘不可再动了。」

昭仪吓得不敢再抱兔子了,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委屈道:「你就是在骗我的。」

「奴婢是在骗昭仪,可是兔子过分活泼,娘娘腹中胎儿如今月份已高,定不能有闪失的。」

又过了两日,吴修容过来陪昭仪说话,修容还带了一些小孩子爱玩的物什,可那天出门时,风有些大,修容与昭仪站在台阶上,一时风头正劲,昭仪下台阶时竟不知怎的突然崴了脚,幸亏她自幼习武,纵使没有站稳,也未跌在地上。倒是修容,因昭仪拽她摔地狠了,摔伤在阶台上。

昭仪关心修容,觉得吴修容摔伤之事都怪她,故而隔日还让我去给修容送上了江南新贡的天丝锦。

很快除夕而临,今年昭仪却没去参加宫宴,我们守在福宁殿陪昭仪娘娘守岁,昭仪觉得闷,我便给她念诗文,念着念着,昭仪便昏昏欲睡,可她咬着唇咕囔道:「云尔,我好想我阿爹呀。」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说道:「此刻将军也一定在府中思念着娘娘,等到娘娘过两月将小皇子生下来,圣上便会恩准将军进宫探望娘娘了。」

「会吗?」

「自然会了,等娘娘生了小皇子啊,娘娘也许还要升为妃子呢。」

「其实做不做妃子我都无所谓,反正云尔你一定会陪着我对吧?云尔,我进宫后,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遇到你了。」

「奴婢永远会陪着娘娘。」

「还有吴修容,还有贤娘娘,等我生下小皇子,就将孩子抱给她看,她瞧了一定很欢喜。」

正月初九,这几日下了雪,天又冷,大家巴不得裹着被子在身上。

年前顺王进宫,还赠我了新年之礼,是一只顶好的玉燕簪,他还说,既然他赠我了簪子,那我也要回赠他一件。

可我还未来得及回复他,他竟十分大胆,趁着我低头瞧那簪子时,俯身偷偷亲了亲我的左颊。

我怒意频增,觉他坏了我的名节。

他却抹着我的泪软声求我莫哭。他说,本王娶你。

年后他又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还特地让小太监同我传话。

我又见了他一次,但这次才将备好的礼物回赠予他,我送他了一本摘抄诗集。

那是我先前便备好的礼物了,就算他不说,我也会赠他的。他收了那诗集,捧在掌中对我戏谑道:「云尔,这里面是写满了你的相思之情吗?」

我怪他过份调侃,忍不住双颊泛红,抬头恼怒地望向他时,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眸,眼中流光攒动,仿佛盈满星河。

「王爷怕是多想了,这里面哪里有半句相思?」

我又嘴硬补道。

他听罢却一把将我搂在怀中,我听见他轻颤的声音:「你心里有本王的?对吗?你是有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向来见他时,他都是意气勃发,就算是平日里待我,也总是爱与我争锋相对,何曾有一次,这般柔声叹息。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回抱他时,却又推开他。

不过那日我似乎跑地有些急了,也未曾再瞧见他的半分脸色。兴许我微微错乱的脚步早已出卖了我吧。

昭仪最近又跟我要世子命我喂养的那只兔子了,我瞧着这兔子贪嘴的模样,决定将它送回去。

世子住的云清宫地处偏远,靠近六司。初入云清宫时,只觉得一片寂寥,服侍他的宫人们也不知在何处,等我再敲了敲殿门,却发觉里面也没什么声音,可这天寒地冻的,我也不忍将兔子扔在外头。

于是推了一下门,没想到门竟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瞧见不远处的帷幔后面,一人随手捉住一只兔子,正低头吸允着它的血。

那人察觉到我的鼻息,掀起帷幔,朝我的方向出手,我一时来不及反应,他狠厉地掐住着我的脖颈,将我逼退在墙角。

当他看清我之后,这才慌了一般松开手,我手中的兔子早已因自个儿过于紧张丢在地上,如今这兔子竟跑去方才被他吸罢血,奄奄一息的那只兔子身边了。

他没来得及戴上面具,嘴角边鲜血浸染,胭唇让他看起来更为妖艳。他发觉我在看他,忙背转过身,局促不安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轻咳几声埋怨道:「奴婢来给殿下还兔子…哪知道,殿下竟要杀了奴婢。」

「我没有…,谁让你答应我的事情不做,不是吩咐过你,让你常将兔子带给我瞧看,这么多日了,我却连你的影子都未见。你果真不将我放在眼里,我饶不了你。」

我不愿与他争辩,又觉得他嘴角血痕配上他那莹白玉肌,着实让人瞧了心疼,便掏出娟帕递给他:「殿下擦一擦嘴角吧。」

他回过头,有些惊异道:「你不想问为何?」

「殿下有殿下的秘密,我亦有我的,我与殿下毫无关系,我为何要知道。」

「其实你想知道,我未尝…」他小声嘀咕,「罢了,我不愿与你多说。」

不过我倒是没听清楚他这句话,给他还了兔子后,我欢心不已,于是便请辞离开。他面色苍白,双眼微暗,好似还对我有什么话要讲,却终是未说出口。

出了云清宫没几步,我似寻常那样摸了摸发髻,却发现少了一只发簪,料想定是他袭击我时掉落的,于是匆匆返回去取。可没成想,我再次推开轻掩的门扉时,里面却传来阵阵低沉的嘶吼。

他蜷缩在地上,青丝四散,额间青筋暴起,我瞧见他那张姣好的脸上此刻布满薄汗,平日傲慢的眸中满是不甘的狰狞。

那几只兔子也早被他这副模样吓地不知躲在何处。我不禁出声问道:「殿下,殿下你可要奴婢去请疾医?」

可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拽住我的衣裙使力,我猝不及防地倒在他身上,而他骤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眸中含泪,定定地望着我,低声对我倾诉:「不要怪我…」

《宫女修炼指南·17》

我紧张地望向他,双手却被他用力按在头顶,可他说罢那句话后,居然俯身埋头于我肩颈之处,如狼牙撕肉般咬破了我的肌肤,我泪眼朦胧,清晰地感觉到颈间被他吸吮而出的鲜血。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明眸里倒映着我惧怕的小脸,我哆嗦着嘴唇,他却伸手小心地触着我的小脸,指尖顺着下颚划至方才我被他咬破之处,只听他颇是心疼道:「都怪我不好伤了你。对不起,云尔…」

我猛然推开他,踉跄站起身,捂着脖颈处的伤口,转身望着被我推倒在地的男子,恨恨道:「殿下要对奴婢做什么,奴婢本该受着…只是,奴婢忍不下去,推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问责。」

待我正欲出门之际,他却起身拽住我的衣袖,我尽力甩开他,奈何力道却小,扭头不甘地看向他时,他却一副泫然欲泣地望着我。

「云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莫要讨厌我。」

「奴婢不敢对殿下生厌。」

他依旧不肯松手,我丝毫不曾妥协,两人僵持不下,他忽而固执地将我扯入怀中,我挣扎半天,只听见他附在我耳畔轻轻喟叹道:「云尔,你听我说,我,我中了血蛊,血蛊发作,疼痛难忍,唯有饮食鲜血,方可止疼,我从前不愿饮用人血,所以养着兔子,每逢血蛊发作,便吸食兔血,今日误伤了你,是我不对…莫要厌我,好吗?我不是个怪人…我不是…」

可我已经厌倦了听他讲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用力推开他,朝着殿外跑出。

正月十五,这几日大雪难消,我脖颈之上的伤刚刚见好,昭仪还曾问过我,说我这究竟是怎么弄的,我骗她说这是我不小心被铁器刮伤的。

昭仪还怨我如此鲁莽,怎么好好的就将自个儿伤了呢。

我瞧见昭仪忧心的模样便一遍又一遍劝她莫要担心过份,以免伤了凤体。

那日宫中举行上元宴,昭仪也没去成,可圣上在那日心情甚佳,赏了各宫元宵之礼,于是我去内务府领赏赐。

可走至明华门下时,瞥见一人站在那里,身影略显悲寂,我走近抬头一瞧,却发现那人竟是顺王。

他见我到来,眸子微亮。他说,他想着我今夜去内务府领赏,定要经过这里,于是他便在此地等我。

我心思微动,嘴上却不耐说道:「殿下等我有何事?」

他却不顾我的埋怨牵起我的手,朝着他早已备好的马车行去。

「上元佳节,带你出宫。」

「奴婢不去,奴婢还得去领赏,况且这要是被内侍门人发觉了,奴婢是要被砍头的。」

「本王护着你,到时候谁要是砍你的头,那便让他也将本王的头给砍了。况且,已有小太监帮你领了赏赐回福宁宫了…」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出宫道,我问他:「殿下难道不怕昭仪知晓吗?」

「本王已为你编纂好去了尚珍司的理由。自然是不怕的。」

我一路不愿搭理他,他见我气鼓鼓的样子,便摸了摸我的头宽慰我道:「别不开心,云尔,你瞧!」

我见他掀起车窗的帘子一角,车外长街灯火通明,人马涌动,一派祥和。

忽而马车停下,他率先下车,伸出手扶我落地,我跟在他身侧,望着上京城中热闹的夜市,眼底满是痴迷。

街头有耍猴戏的,唱书的,还有演皮影的,再往前行去,不少人聚在一起猜灯谜,有人猜中了,得了一顶好看的面具。

我瞧着那面具心生喜爱,顺王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于是伸手揽住我,将我带去一面具铺子前,他挑了老虎的面具戴在我脸上,我扒拉下那虎面,觉得太丑,他却固执道:「本王不许你摘下。」

于是我顺手拿起一顶兔子面具戴在他脸上,忿忿道:「这兔子面具殿下戴着仪姿甚美,还请殿下莫要摘下。」

「哦,老虎吃兔子,云尔这是要将本王拿捏在掌中吗?」

「奴婢不敢。」

「本王是心甘情愿被你拿捏在掌中的。」

我听他荒唐之语,小声唾骂道:「不正经。」

他却牵起我的手,与我并肩行在长街里。那夜的烟火似乎分外迷人了些,就连路上的卖花女,我也觉得格外美好。

往来人群稠密,是他为我挡开拥挤的人流,他握住我的那只手掌如此温热,暖地我那颗心止不住地为他颤动。

「殿下,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他回过头来,眉头微扬:「本王在藩地有妻妾五六,上京府中,只留一位歌姬,可若说喜欢的女子,唯有一个,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唯有一个…「那殿下可曾喜欢过她人,可曾为某个女子不顾一切过?」

兴许是我心中亦有他的吧,所以问出这句话时,我竟想着,若是他从前有过心上人,那我定会十分嫉妒那位女子…

可他却捏了捏我的小脸,附在我耳畔道:「怎么,你这么想知道?」

我拂开他的手愠色满面:「不愿说就算了。」

他却将我搂入怀中:「从未有过的,云尔,在这世上,唯有你,肯值得我不顾一切…」

哪一个女子不想做男子心中最爱的女子,做他的唯一呢。

曾经我那么那么喜欢青奕,可他临死之际,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如今,我眼前的这位男子,却肯为我花尽心思。

我如何会不动心呢。我是喜欢他的,真真切切喜欢他…

正月二十六,日头微晴,前两日我去尚珍司的路上,世子殿下拦住了我,他觉得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所以便想求我原谅。

可我从未想到,这位戴着面具,平日里看起来不可一世的男子,竟会如此低声下气。

罢了,我如今伤口痊愈,不愿与他计较了。更何况,他是世子。

他听我原谅之语,悦声道:「我宫中藏了北疆带的美酒,之前顺王带你去定北城中饮酒,可那城中之酒却不如我藏的酒,如今我赠你一坛,权算作赔罪之礼。」

他目光殷切,我看向他的眸子,拒绝道:「多谢殿下美意,可奴从未将那件事放在心上,故而这酒也不必喝了。」他却眉头紧锁,固执地抓着我的手腕,拖着我去云清宫取酒,可没成想,酒窖之中竟不知何时藏匿了四位杀手。

那些杀手全都黑布蒙面,忽而执剑跃起,世子顺势将我护在身后,袖中伸出银色细丝。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儿,那些杀手竟全部都被割喉。我吓得惊心动魄,蹲坐在地上,回不过来神儿,他走至我身边,面有一丝懊恼,却蒙上我的双眼对我道:「都怪我,不该让你看到的,现下闭上眼,再等我片刻。」

空气中传来阵阵芬芳,待我再睁眼之际,眼前哪有四具尸体,只有地上未干的尸水而已。

他转过身瞧见我惊恐的模样,心觉一凉。

我指着他瑟瑟发抖:「你…他们…」

可他眉头轻皱,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别怕我,云尔…」

《宫女修炼指南·18》

我心头涌上无限恐惧,抬头望向他时,只觉他眼底一片哀愁。

他又重复道:「别怕我…也许我是个怪人,可我不愿,我在你心中,是个怪人…」

我道:「殿下是不是怪人,与我有何关系?」

我望着他那只鲜血淋淋的右手,不禁退后两步,他低头笑着举起那只手,自嘲道:「我本该知道的,你定会怕我的…」

我自然怕他杀人于无形,毁尸又灭迹的做法。于是艰涩道:「殿下不是要赠我一壶酒…那酒…还请殿下予我,我拿了殿下的酒,自此不敢再叨扰殿下了…」

他走下木梯,走至檀柜前,转身望向我:「那酒在此处,我的手不干净,今日便无法为你取酒了。」

他眼中的落寂我瞧得分明,可我却也不愿再与他有多一丝瓜葛,一丝也不愿意。

这一年已是庆帝五年,离我入宫,快有三年之久,正月一过,二月里春花长苞,绿柳发芽,护城河冰雪消融,一副春意盎然。

昭仪即将临盆,我们满宫上下近日来都神经紧绷,可昭仪却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初六那日,吴修容还来邀她去上御苑赏花。我跟在昭仪身侧,途中还碰上了入宫地顺王殿下,我见那人前来,头颅微垂,有些不敢看他。

昭仪不大待见他,不咸不淡地问候了顺王一句,顺王眸子微暗,他笑里藏刀地望着昭仪道:「御苑石子路颠簸,娘娘可千万要小心腹中胎儿。」

我皱眉瞪向他,他这又漫不经心补道:「娘娘莫气,臣弟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顺王临走之际,特意朝我的方向望来,我别过脸不愿去瞧他,他倒是并未失望。

可没成想他果真是个乌鸦嘴,昭仪与修容走了没多久,脚底一滑,差点又摔倒,亏我离她近点,这才跪着扶住了她的腰,可我的膝盖骨却因此受了伤。

昭仪辞别了修容,也不再敢去上御苑了。

可我没想到回了福宁宫后,顺王竟敢私自潜入后宫之中来看我,那夜月光微冷,可他却翻窗而入,说听我受伤,便要来看看我的膝盖伤得如何。

我觉得他太荒唐,又恐宫监发现了他,只赶着他走,他不依不饶道:「只看一眼就好。」

他还说:「你若不让本王看个清楚,本王今夜便不走了。」

我没法子只得撸起裤腿让他瞧看,他看罢之后非得给我上药,末了又亲呢道:「本王突然觉得你好不起来也好,这样本王便接你回王府,日日这般瞧你,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瞧他这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

我道:「我才不做你的掌心雀。」

他忽而爬上床来,霸道地将我揽入怀中,笃定道:「你不做本王的掌心雀,那你想做什么?」

他喉结微动,低喃道:「云尔,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推搡着他:「我偏不告诉你,王爷,男女授受不亲!」

他立马松手,我心头涌起一阵空落,可他却看着我的腿恼恨道:「本王错了。」

过了两日,我膝伤见好,便去尚珍司取物什,菱香知晓我受伤之后,还赠了我一瓶化淤膏,她怪我总是粗心以至于自个儿受伤,我笑着同她说:「不碍事的,这不是快好了嘛。」

她撇了撇嘴道:「万一你瘸了以后,出宫也没人会娶你的。」

「菱香,宫女入宫满六年就可出宫,你想出宫吗?」

「我在尚珍司攒了不少首饰,将来出宫卖了银两,便开一家首饰铺子,再寻个娇俏的郎君陪我,我便心满意足了。云尔,你不想出宫吗?」

我望着她疑惑的目光,哑声笑道:「我,我不知道。」

从尚珍司走出的时候,天光正亮,迎面而来一位身着红衣的身影,待他走近我,我才惊讶道:「世子殿下?」

「等你许久了,上次的酒你可有喝?可是香甜?」

「殿下所赠之酒,自是香甜…殿下若是没什么事儿,奴婢先行告退。」

「有事,你得帮我一个忙。」我正欲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却拽住我的胳膊,不容置喙道。

「殿下三番四次来寻奴,可有想过,奴不愿与殿下有半点关系?奴不愿被他人扣上对殿下有非分之想的帽子…」我质问道。

他面色变得有些难堪,也许是被我问得下不来台,可他又是那样傲气凌厉的男子。

他道:「你是奴,你该听我的!」

我又随着他来到云清宫,此宫依如从前,僻静无人,世子却领着我进入内殿,可刚一进去,他却开始脱去外衫,这吓得我心中忐忑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要,要对你行不轨之事。」他转过头,双眸微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顿时结巴道:「殿下怎么…如此荒唐…你…你…怎可?」

「你总是埋怨我霸道,今日我便将霸道做给你瞧看。」

他伸出手,摸上我垂落在肩头的青丝,我吓得浑身一颤,他轻笑道:「怎么跟只兔子一样…」

「骗你的,昨日又来了一批杀手,我受了伤,没法子上药,所以领你回来,为我来上药而已。」

他又脱了两层衣衫,着里衣走过来,拿起杌机上的膏药,递给我。

接着他又背向我,脱下里衣,我瞧见他里衣背后尽是血迹,而脱衣之后原本光洁的背上却无端被划了几道深口,此刻血痂新结,让人触目惊心。

「我受的伤不小,所以要劳烦你了。你不愿?」

他回过头,目光睥睨道。

我不情愿点头,跟着他走至软榻前,他爬卧在榻上,我将药粉仔细小心地倒在他伤口处。期间一个不慎还弄疼了他,他发出一丝叹息,却笑着对我说道:「我知道你不愿帮我的,如今你帮我上药,我很是欢喜。」

「为何会有刺客伤你…」我不自觉问出口,又觉自个儿太过唐突,便急急补道:「是奴婢多嘴了。」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当日长亭遇我,我遭人追杀,可杀我的人却是如今镇北王府的夫人。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可是她并非我的生身母亲,她之所以杀我,有两个原因,一则为了她儿子,二则是因为匈奴人。」

「这…」

「因为我母亲是匈奴的公主,当年先皇征战北疆,匈奴久攻不退,于是我父王便请命深入匈奴,可这一去,谁晓得我母亲爱上了我父王,甚至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可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父王的阴谋诡计,他得到母亲的信任,北上逼退匈奴,为先皇立下彪炳战功,可是他却想杀了我母亲,多亏我母亲当时有了身孕,…」

我听得心中一怔,没来由地心疼那位匈奴公主,于是又问道:「那,那公主呢?」

只听他冷笑道:「我母亲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人人都说她是难产而亡…可我后来才晓得,她是被我父王亲手害死,父王厌我,我自出生起便被他厌弃,可后来我母亲的部落阿支的首领寻上我父王,要带走我,我父王不愿,便想着有了我,兴许今后能从匈奴那处再捞点好处,阿支首领是我外公,他想着也许我呆在我父王身边更好些,可他不知,那时我已身中血蛊,如何敢不听父王的话。」

我听他一边说着,一边哀叹不止,药已上罢,他披上里衣,摘下面具,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饱含着对过往的愤慨与悲戚。

他自嘲道:「我长大后,外公年事已高,阿支部落内有争位搏斗,外公想让我回去继承首领之位,可那些不想让我回去的人,便与夫人合谋,一次又一次不停遣人来杀我…」

我听罢心觉悲痛,只瞧着眼前在外人眼中,光鲜靓丽的镇北王长子,竟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过去。

后来他唤我这几日再为他上药,我不愿答应,可他威逼利诱,我不得不应了他。每每昭仪睡下,夜里我便提着宫灯前来云清宫,他总是等在云清宫门门前,彷佛我是一位晚归的丈夫。

二月二十六,自我为世子最后一次上药已过了小半月,顺王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更不怎么进宫,我竟还念叨起他了。

不过前两日听说,祥鸾阁中从宫外回了一位太妃,那日顺王进宫拜见她,原本完事后要来见我,可后来因为我要给昭仪做膳,因此我才推辞了那传话的小太监,可过了会儿,小太监让我收下一盒山楂糕,说是这是太妃赠予顺王的糕点,是他小时最喜欢的食物。

我一口一口咬着那山楂糕,还颇为舍不得吃,又学着做了几次,可怎么样,都做不出他喜欢的那个味道。

这日我又将做好的山楂糕让昭仪品鉴,昭仪倒是从未挑剔过,她说我做的糕点第一好吃。

恰巧张贵妃造访,昭仪也请她吃我做的这山楂糕,张贵妃也还夸了我,她说:「妹妹身边能有如此可心之人,真是妹妹的福气…」

张贵妃与美人在里边聊着天,说着她便提议这山楂糕可以送去皇后修容那处,昭仪听了连连点头,于是命我前去送糕点。

于是我便新装了两碟糕点出了福宁宫,可那日不知怎的,我一路心慌。

走至崇阳门前,忽见一太监气喘吁吁跑向椒房殿,我拉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说,昭仪娘娘要生了…

我手心冷汗不止,握紧手中提盒,转过身朝着福宁殿行去,圣上也早到了,没一会儿,皇后娘娘也到了,贵妃急地满地徘徊。

没一会儿,稳婆两眼慌张跑出说,昭仪娘娘她难产,体力有些不支了…

跪在帐外的一众太医此刻战战兢兢,圣上咬牙切齿吩咐道,定要保昭仪与皇子无碍。

我守在屋门前,向上天祷告着,一定要母子平安,一定要母子平安。

忽而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冲破云霄,稳婆欢喜地抱着胎儿出来道:「是皇子,是皇子…」

可众人还未来得及恭喜圣上时,里面又传来一声:「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宫女修炼指南·19》

昭仪殁在二月底春花还未初盛的时节。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昭仪的时候,她是那般的娇小活泼,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剑,总喜欢跟我讲,她在西疆的那些事儿,她说,她在西疆的军营之中,最喜欢与人比武,可惜军中男儿都因为她是小姑娘,总会让着她。她觉得太怪了,这不是瞧不上她厉害吗?

后来宫里来了一道圣旨,说是要她进宫做皇妃,可她才不想做皇妃呢,她只想呆在西疆,将来寻个一起骑马练剑的夫君,整日里切磋技艺。可是将军却告诉她,有违旨意,全家都是要被杀头的。

再后来她进了宫,见到了圣上,可她觉得圣上是个病秧子,总是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她一点也不心仪他,更可气的是他居然还阻止她练剑。

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小娃儿,她也觉得很委屈。

昭仪最喜欢听我同她讲的诗文了,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那首诗是怎么写的呢?门外绮罗如绣。堂上华灯如昼。领略一番春,共醉连宵歌酒。今后。今后。如此遨头少有。

我教昭仪唱那首诗,昭仪说我唱得真好听,昭仪还给圣上也唱了一遍,圣上夸她歌声悦耳,于是昭仪问圣上,那能不能让她开始练剑啊。

圣上摇头轻笑,不可以的。婵君可得学作淑女。

守岁那天,昭仪说想家。我说等她生下孩子后,圣上定会特命将军进宫来瞧她,可惜的是,昭仪再未能出宫,再未能见她阿爹一面,也再未能回西疆。

昭仪逝后被封为敏慧端柔良妃。但她聪慧机敏,却生生受不了大内宫廷的端柔二字。

三月初六,顺王爷进宫,昭仪葬于潭陵。

那日我步履蹒跚地哭着跟在昭仪灵车之后,久久不能自抑,顺王将我从地上捞回怀中,他紧紧抱着我,附在我耳畔呢喃道:「云尔,别哭,你还有本王在,本王会护着你。」

我倚在他怀中,声声不甘道:「为何,为何偏偏是昭仪呢?我也可以替娘娘的,我也可以替娘娘的…」

「殿下,爱我的人总要离我远去,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可他们还是要离我远去…」

他环抱着我,指尖微颤,轻叹道:「本王,本王会永远爱护你…」

他爱怜地抚着我的头,薄唇凑在我的耳畔安慰道:「别哭了,你若哭地如此伤心,她在天上是不是瞧着也会难过?走,本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长长的宫巷,黄昏时的余晖落于他的肩头,更显得他侧脸是鬼斧神工般的造就。

他嘴角轻抿,一言不发带我走上巍峨的城楼,让我看清远处,昭仪的灵柩在雾霭沉沉间消失殆尽。

他说:「再看她最后一眼吧,本王知道,你想看她的。云尔,本王知道你伤怀,可你一哭,眼泪就像流在本王心里,烧得本王心肺滚烫。云尔,她不在,你还有本王,本王会陪着你。」

三月初九,内务府来了小太监,说要帮着我搬物件,带我去翔鸾阁,因着顺王爷的关系,于是内务府就将我分去服侍那位苏太妃。

昭仪生了一位小皇子呢,圣上将他养在皇后娘娘身边,水兰也跟去了,那日她还哭哭啼啼对我道:「姐姐,我一定会照顾好皇子的。」

我那日去拜见了苏太妃,没成想还瞧见了曾经在浣衣司里的那位老姑姑,原来这位老姑姑最先服侍的旧主竟是这位苏太妃。

我头一回瞧见苏太妃时,只觉得这妇人保养得当,看起来也最多三十,可她却朝我笑眯眯地伸出手道,她已过不惑之年了。

姑姑见了我,也觉得面熟,可她看起来严厉十分,全然不似苏太妃那般笑意盈盈。

姑姑吩咐我负责膳食洒扫,但这位苏太妃也不知怎的,每每我做膳食时,她偏要进来帮我,今日做了绿豆糕,明日还做了桃花糕。

有一回圣上来向她问安,她便命我端给圣上吃了糕点,圣上吃罢还留恋道:「朕许久没吃娘娘做的糕点了,想起从前每一回遇见娘娘,都要缠着娘娘做梅子糕。」

苏太妃瞧着圣上,盯着他许久,这才叹道:「我有多年未见你了。祯儿,我出宫那年,你才十七岁,可我回宫这一年,你已然快至而立,十三年啊,物是人非,你倒心细,还想着那梅子糕,改日你再来,我再给你做。」

圣上过了两日,又来了翔鸾阁,他吃了那梅子糕,临走时,太妃让我去送他,圣上还多带了几块梅子糕,可圣上瞧见站在他身后台阶上的我,于是又回过身对我淡笑道:「朕最喜欢的梅子糕,你也吃一块。」

圣上笑时,眉眼里暗藏数千柔情,我偷偷窥视着圣上,也不知道该拿不拿,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却一声呼道:「圣上赏的还不赶快谢恩。」

我连忙谢恩,送走了圣上,垂眸紧盯着手心里的梅子糕,又过了会儿,顺王竟来了,他见我站在宫门口发愣,就抢走了我手中的糕点,作势要咬一口,我不禁脱口而出:「那是圣上赏的,我还未来得及吃呢!」

他这下子更嚣张了,于是一口吞咽下去,嘴角鼓囊道:「他赏的,你更不能吃了,你记住了,你只能吃本王赏的。」

真是全天下最最幼稚的幼稚鬼。

顺王来瞧苏太妃,可苏太妃却瞧着他打趣道:「依我看呐,昀儿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心上人的,我就说你怎么三天两头打我这跑,原来你是有所缘故呐…」

顺王叮嘱苏太妃:「那娘娘你要好好管教这小妮子,她啊,总会在我面前嚣张,昀儿都不知道将来把她娶回去,她会将昀儿欺负成什么样。」

苏太妃摇头好笑:「合着不是你将她欺负成什么样?」

自入翔鸾阁,我一直尽心服侍着苏太妃,有一回午后无事,我便坐在廊下看诗文,苏太妃瞧见了我,还问我这是在读什么。

我说读《孟子》,苏太妃笑道:「孔孟中庸,修身养性。你倒是读明白了,还是读通透了?」

我愧疚道:「奴婢不求甚解之处还有许多。」

苏太妃却对我说,她可以帮我解一解。

于是我随着她在书桌前研磨,听她讲学辨物。苏太妃出宫多年,游历大江南北,从前又读书颇多,再细微末小的事儿,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极其有趣。

四月初九,苏太妃着一袭男装,手执折扇站于我面前。她身姿修长,面若桃花,胜于男子玉树临风。我从前觉得太妃貌美,可不晓得,太妃着男装时竟这般英俊潇洒。姑姑也取了一套男装,让我也换上。苏太妃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小云尔,本宫今日带你出宫走走。」

我换好妆容,见太妃坐在堂前饮茶,太妃见我疑惑,又笑笑道:「还有那丫头没来呢。」

远处鸾驾初停,我抬眸一瞧,门外那女子一身绮罗,似是一只蝴蝶飞进来。

太妃娘娘站起身迎她,她却一股脑儿扑入太妃怀中,娇声依偎道:「娘娘…」

这似蝴蝶一般的女子却是那位一向行事张弛有度,稳重不减的皇后娘娘。

她今日这一身锦绣哪里如平日里的一贯朴素,分明瞧着像是精心打扮许久,来此地会见情郎的。

《宫女修炼指南·20》

我跟在苏太妃与皇后娘娘身后,一入长街,我反倒像是个陪着少爷夫人出门的小厮。

我们行至一处珍宝阁,皇后娘娘说:「晚故姐姐向来眼光好,今天音儿盛装,姐姐可要帮音儿挑一支好簪子。」

这皇后娘娘竟也不喊太妃娘娘了,我一时有些惊讶,后来又听到太妃取了架上搁置的玉簪,为皇后娘娘簪上,赞赏道:「音儿自小便美,如今长大了,可比从前更要姝丽。」

「音儿再好看,也不比姐姐的。」皇后目光诚挚地望向苏太妃,那眼中的炙热我瞧得分明。

她从未这般急切道:「姐姐,自你离宫那日起,音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苏太妃摸着皇后娘娘的头,轻轻爱抚道:「可以后,我便不会再离开皇宫了。当年一意孤行,弃先皇情意不顾,从这大内宫廷走出,可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

「那音儿永远都能见到姐姐了。」皇后娘娘一时笑得竟是那般明媚。那日我们去长街里买簪子,于巷头听街曲,吃淡茶,最后还去了悦来楼,吃了红烧鲫鱼。

那日余晖倒影里,苏太妃着一袭男装,清隽挺拔,皇后娘娘身着彩衣,妍丽非常。我瞧着她们二人,竟觉得倒真像一对璧人。

过了两日,我在翔鸾阁中整理书籍,苏太妃在一侧练字,太妃练着练着,就不时哀叹,我问太妃这是为何,太妃却觉得她写的字不够好看,我凑过去一瞧,太妃的字遒劲潇洒,我便笑着问她:「娘娘的字瞧着筋骨有力,为何还是不满意呢?」

苏太妃拿起手中的宣纸撑开,日光斑驳,落在这淡白的纸张之上,苏太妃瞧着自己笔下的字,却摇头叹道:「这字哪里比得上先皇。」

苏太妃说,她遇见先皇原本是个意外。

她家世代经商,尤重茶叶。当年先皇遭逢奸人所害,倒在她家后院门前,想要讨一杯茶喝。

于是她便这样救下了先皇,赠他一杯茶,治好了他的伤。

那时她才不过十七岁,先皇比她大了十多岁,可是她却是个散漫的性子,总喜欢逗逗这位总是不苟言笑的男子。

有一回还捉了蛐蛐来拿给先皇瞧,可先皇竟是个怕虫子的。苏太妃说先皇怕地直指着她道:「别过来,再过来,我,我就…」

苏太妃说,先皇被吓得蒙上了被子。可先皇可是一国之君啊,是铁骑踏过万里山河,一统天下的君王啊。

再后来,先皇病好了,辞别了她,先皇问她,可要进宫去,她却摇头说,她才不愿作那笼中雀呢。没想到,她跟着家人四处奔走经商,有一年战乱波及,家人惨死,唯她被快马加鞭赶来的先皇救下。

先皇带她进了宫,封她为才人,她独得先皇宠爱,甚至于先皇处理政务时,还要将她带在身边,丝毫不忌讳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先皇有一统天下的伟大志向,他上战场时,唯独她可以陪在他身侧,看他在刀光剑影里纵横,听他在谈笑风生间睥睨。

那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可好景不长,先皇攻至南夜国…

苏太妃说起南夜国时,她却顿了顿,不愿再多说了。

四月二十三,皇后娘娘带着小皇子来问安,我也瞧了小皇子一眼,眉眼处真像昭仪。可昭仪此刻身在潭陵,再也瞧不见了。

皇后娘娘坐下来同苏太妃唠了会儿嗑,临走时,还特地要了苏太妃的字画,说是这么多年了,晚故姐姐的字画还是最得她心。

过了几日,皇后娘娘隔三差五地来寻苏太妃,四月里也没这么勤,可五月以来,皇后娘娘来得次数真多。

就连顺王每回来时,都不免要碰上皇后娘娘几次。可皇后娘娘待顺王与太妃却是全然不同的。她在太妃面前,总会露出小女儿娇态。

五月初七,顺王来问安,其实他却是来瞧看我的,我便旁敲侧击,问他太妃从前待皇后如何。

顺王摸了摸我的耳朵道:「娘娘待她,待我与皇兄,一视同仁。她是陪在父皇身边时日最久的女子,父皇说,我们都得要敬她。可其实,娘娘当年会领着我们一起玩儿,给我们做糕点,我们都很喜欢她。」

「原来是这样…不对,那会儿皇后娘娘进宫了吗?

「当今皇后陈妙音,因着祖父是开国勋臣,父亲又是一品太傅,自皇兄被钦定为太子,她便被指为太子妃了。自然也会入宫,得见娘娘的。」

我还欲问他时,顺王却不依不饶道:「你问了本王这么多,那本王也要问你,你可有全然欢喜本王?」

我有些羞赧,推开他道:「奴婢还要忙别的事去了。」

我自顾自离开,只听见他在我身后朗声笑道:「云尔!你心里都是本王!」

他还真是,非得要喊出来,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却朝我做了一个鬼脸。

五月十三,我去尚珍司取苏太妃的首饰,菱香许久未见我了,拉着我的袖子说什么也要同我喝一杯酒再放我离开。

她说:「云尔,自听你去了翔鸾阁,许久都未见你,也不知你过得好不好?那位太妃待你是否仁慈?」

我捏了捏她焦急的小脸道:「自然是好的,菱香,你猜我还在翔鸾阁遇见谁了?」

「遇见了浣衣司曾与我们一起同住的那位老宫女,芳茹姑姑。她是苏太妃的旧婢,苏太妃当年离宫之后,好像姑姑也被先皇惩处,后来不知怎的,才去的浣衣司…」

「竟然是她…想不到苏太妃竟是她的旧主…」

我一时高兴,与菱香多贪了几杯。

临走之前,只觉得面红耳赤,但被这门外暖风一吹,又觉得甚是欢畅。

一路上走着走着,没想到在云清宫门前,瞧见了世子。本想躲着他走的。

可他却拽住我,靠近我闻了闻道:「你身上怎么一股子酒气,这么爱贪杯,跟谁贪的杯?」

《宫女修炼指南·21》

他轻扯的我的衣袖,嘴角微微勾起:「怎么着,跟我也不置气说话了。」

我双耳微红,又觉他挡道可恶:「奴婢去尚珍司,许久未见旧友,这才贪杯。可是敢问奴婢贪杯与殿下有何关系?」

我抬眸有些愁怨地望着他,他却身子一滞,又不甚在意道:「还以为你今日遇上什么事儿,我便随意问问。自前段日子福宁宫那位去了,我寻人打听,这才知晓你去苏太妃那边服侍了。不过也好,幸亏你没跟着他去。」

「他是谁?」

「顺王…你不是对他最是痴心么,何时我也得到这般痴心…那便好了…」他颇是轻声低喃,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我那日醉意昏沉,也没听明白他究竟说了什么。还赶着回翔鸾阁呢,便辞别他。

可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他让我站在宫门口,回殿中取了伞撑开,雨雾蒙蒙之中,我回身望见他修长的身姿缓缓朝我走来,他说:「雨湿衣衫,恐你又得风寒,我送你回翔鸾阁。」

「殿下将伞给奴婢便是了,不必这么麻烦。」

我刚说罢这句话,哪知他却固执道:「这是我的命令,你若违背,便是对我不敬。」

我跟在他身侧,雨水顺着伞檐落在他的肩头,竟打湿了他的衣袖,可头顶的油纸伞还是略略朝我倾斜,我们行在悠长的宫道之中,耳边传来阵阵淅沥雨声。

他踟蹰良久,又淡淡问我:「云尔,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我愣了愣,却又想起顺王曾那般自信对我说,我心里有他的。

我心里应当有他的。我也不愿欺骗眼前这位男子,于是点点头,十分笃信道:「奴婢有的。奴婢喜欢的那人,总喜欢同奴婢作对,可每每奴婢身处困境,他却总会在奴婢身边,护着奴婢。兴许他便是奴婢的良人了。」

世子忽而停下了脚步,我抬眸望向他,结结巴巴道:「怎么…不走了…」

他眼眸深处透着一丝绝望,我别过头,却未瞧见他藏在衣袖之中紧攥的手。

他说:「无事,走吧…」

我不知他隐匿在面具下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可他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又回到那一日,他对我说起他身世的那天,他的声音也是这般,隐忍而又充满绝望。

忽而风起,身后异动微响,我正回过头瞧时,我身侧那人却已出击,伞落在地。

他抱紧我躲过敌人的剑锋,只见他衣袖之中银丝骤出,袭向那人。

我瞧着他的身影与那位江湖打扮之人乱作一团,这时羽林军也从禁门涌出,可那江湖人着实厉害,竟与世子厮杀时,还朝着我的方向袭来,我本以为自己是挡不过这剑的,可世子殿下却将我拥在怀中,为我生生受了这一剑。那江湖人见目的达成,飞速离开,羽林军那么多人,却一个也没追上他。

我撑着世子的身体,双手轻轻拥着他,摸到了他背后汩汩流淌的鲜血…

他嘴唇发白,堵在我耳边轻声呢喃:「云尔,我救了你…你如今…欠我一个人情了…你…」

六月初一,那日世子遇刺,震惊大内宫廷,幸而医治及时,世子体格强健,倒也无性命之忧。

可圣上竟知我与世子在一起,世子还替我挡刀之时,望着我良久不发一言,眉头轻皱,最后拍了拍我的肩头,安慰我道:「你莫担心,他无事的。」

顺王知晓此事,先是表达了他吓得地正执笔写字,笔坠于地的担心,又醋意浓浓地质问我为何那日同世子在一起。

顺王说:「本王不管,他伤着了,你也不许去瞧他…皇兄也给他遣宫人去照顾了,又不差你一个。」

可他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吃醋。别人明明是为救我才受的伤。纵然我平日里对他颇有微词,可他救命之恩,我难以承受。

于是那天我向姑姑请假,带了些新做的糕点,跑去云清宫瞧世子了。

他卧病在榻,闭目养神。见我来后,这才屏退宫人,留我一人在殿中。

我为他焚上安神的香,又取出糕点摆在杌机上,他抬头笑着看我:「别忙了,帮我取下面具吧。」

我俯身靠近他,伸手取下他的面具,离他近了,只瞧见他长睫轻颤,宛如鸦羽,可他面色一片苍白,樱唇也无血色,看着没来由让人心疼。

他见我眉头轻蹙,便宽慰我:「别怕,我无事的,这点伤算什么,不出一月我便能好起来。云尔,你若能日日看我,我便好的更快。」

「奴婢可不能日日来瞧殿下,但殿下的救命之恩,奴婢铭记在心,他日…」

「何必报恩,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怪在我头上,若非我的缘故,那刺客也不会盯上你。是我不该那日,执意送你回翔鸾阁的…」

「殿下先别愧疚了。奴婢新做的糕点,今日特来请殿下品尝一番。」

我将提盒里的碟子取出,递在他面前,他取了一块槐花糕,轻咬一口,连连点头称赞:「这是我伤病这么久,吃的最好吃的一次。」

「殿下倒也不必恭维奴婢的。」

「可我偏喜欢恭维你。」

六月十三,这几日我又去瞧了世子几次,他的伤倒是好地愈发快了。他还说,等他伤愈那天,定要请我喝他宫中藏的定北美酒。

我终应了他,但求他早日康愈。顺王一入宫除了去太后那边,便总是会来翔鸾阁,来的次数多了,太后娘娘都对他有意见了,说是他待苏太妃都比对她这个亲娘还要亲近。

可顺王来这里的目的,苏太妃却是晓得的。

顺王知晓我给世子送过糕点,嫉妒不已道:「云尔你还未给本王吃过你做的槐花糕,怎么能先给别人吃呢。从今往后,凡是你做的糕点,都得先给本王吃一遍,才能给别人吃。」

我反问他:「可殿下又不在奴婢身前,怎可先给殿下吃过,再给殿下吃呢?」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将我揽入怀中笑道:「本王会早日娶你的。」

「殿下真想娶我?可我的心太小了,不想让殿下身边还有其他女人…」

「云尔,我的心永远属于你一人。」他用力拥着我,仿佛我会从他身边消失一样。

「王爷真的是真心的吗?」

「这颗真心,你可要剖出来瞧瞧?」

可我想告诉他,不是每一个男子都会三妻四妾的,我阿爹就不是,我阿爹只喜欢我阿娘一个,所以一生只娶了我阿娘一位女子。

《宫女修炼指南·22》

七月盛夏,尤其是乞巧之节,更为平民百姓所热衷,那是因为在这一天,上京的所有女儿才能从闺房走出,与心上之人共渡良宵。

顺王爷也真是荒唐了些,竟跟我来讨要七夕的荷包,我那日正陪着苏太妃练字,苏太妃见他从屋外而入,与他寒嘘几句便朝着我使了使眼色,唤了声姑姑也走了。

顺王他见苏太妃离去,这才卸下一身包袱,走至我身侧,饶有兴致看着我笔下的字,附在我耳畔轻轻道:「想不到我们家云尔,这字写得一点可不输本王。」我正欲将笔下字拿经书遮住,他却抽走了我笔底的宣纸,捧在手心爱不释手道:「好字好字,本王也未必能胜过你。」

「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曾得过王爷手书《庆安赋》,那字工整雄浑,颇为潇洒,我这字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他眉头轻挑,我面皮薄,正欲离开,他却突然伸出双臂,将我拦于案前,他的鼻息在我头顶盘旋,我抬眸望着他下颚一圈青黑胡渣,不禁嗫嚅道:「王…爷?」

只听他轻笑道:「原来云尔这么惦记本王啊,眼瞧着七夕将至,你也该学宫外那平民女子,赠我一枚你亲手做的荷包。」

「我不要。」

他却俯身,唇角擦过我耳畔:「你若不答应,本王便亲你,亲到你答应为止。」

我觉得这人真是下流不齿。万般无奈之下这才答应了他。

他却捧着我的双手置于胸前,对我满含深情道:「云尔,本王爱慕你已久,自然不会做令你生厌之事。他日时机一至,本王便向皇兄请旨,赐你为本王正妃。我要带你回南疆,那里是我的藩地,你想做什么,本王都可以陪着你。」

我那日兴许是脑子也糊涂了,就这样红着脸嗯了一声,他待我甚好,又许我正妃,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从青奕走后,每每我曾落魄曾悲伤之际,他都在我身边,护着我,好像有他在,一切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即便他曾经跟着先皇踏平南夜国的皇都,我也钟情于他。他是曾经跟着先皇荡平天下的皇子,他是对南夜国有罪,可是,可是他也别无选择。

就这样,我做何云尔的一天,我便从今往后,钟情他一天。

七月初九,皇后来邀苏太妃赏花,我跟在太妃后面,听太妃对皇后娘娘语重心长道:「音儿,你做皇后几年了,关乎宗稷,你也应当为祯儿生下一个孩子。我曾听说,不是祯儿不待见你,而是你…」

皇后娘娘跪在苏太妃脚边,我瞧见她的眸光里掩藏着无限悲戚,这与她听说苏太妃回宫,穿着彩衣的那一日,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后娘娘道:「娘娘,你知道的,我原本不愿嫁他的。」

苏太妃扶起她怪道:「快快快,起来说话,这事我知道,只是当年上京城里那么多儿郎,你心里究竟装了哪一个呢?从前你不肯说,故而我也没法子帮你做主,最后先皇将你指给了祯儿做太子妃,我觉得他是甚好的儿郎,你也答应嫁了,可音儿,这么多年了,你都没释怀吗?」

皇后娘娘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她苦笑低声道:「音儿往后知道了。」

苏太妃爱怜地捏了捏皇后娘娘的小脸蛋儿,皇后娘娘这才破涕为笑,转头向苏太妃介绍着今年夏天宫里新进的花儿。

可我却瞧着皇后娘娘笑地分明委屈又无奈。

七月十七,听闻世子殿下病愈,我便提了两壶酒专程寻了机会去拜访他。

可那日他在殿中,血蛊发作,我走进殿内之时,只瞧见几只慌乱逃窜的兔子,而他伸手将我拽住,拖我入帐内,他本是倾身欲要咬我,最终却徐徐放开了我。

我神色不明望着他,他却咬着牙尖道:「你走…」

带着一缕冷气的穿堂风吹入殿中,席卷着我心上无限担忧,我又转而返回去,撸起袖管,将胳膊伸在他面前,大义凛然道:「殿下尽管咬吧,殿下曾救过我的命,我该回报殿下的。」

我闭上眼,良久都未听见他有所动静,他似乎恢了神志,面具下那双明眸泛着别样的光芒盯着我。

「殿下?」

「说好了我病愈后请你喝定北城的酒。今日我便兑现承诺。」

他取了酒,与我坐在席上畅饮,我小口轻抿,一股浓浓的酒香蔓延口齿,不禁赞叹道:「这比奴婢去年饮的都要好上几分。」

「那是自然,他带你喝的,与我给你喝的,岂可同日而语?」

我笑了笑道:「是啊,但是去年的酒饮着是别有滋味的…」

他闷声道:「他就那么好?」

我点点头,轻轻呼了一口气道:「奴婢想要嫁给他。」

「笑话,他会娶你吗?」

「那也轮不到殿下质疑!」

那日我与世子闹得很不愉快,他让我看清顺王,我却怪他什么都不知晓。

他最后竟恨铁不成钢道:「我以命救你,他何尝能与我一样?」

「他会的!至于世子的恩情,他日我必会相报!」

他那样撕心裂肺的眼神,我是绝然不肯多看一眼的。

又过了几日,我去尚珍司寻菱香取苏太妃的首饰,他还特意守住我,向我道歉,说那日是他言辞不当。

他眼中的不舍还有害怕失去的目光让我整颗心都被揪起来。我只好别过脸,对他淡淡说道:「奴婢的路,与世子无关,世子曾救了奴婢,他日世子落难,奴婢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八月初的时候,听说西南匪徒猖獗,这事儿原本是轮不到顺王前去的,可不知怎么的,顺王竟主动请缨,说是定要将匪徒绳之以法,还百姓一个安宁。

圣上苦思良久,太后又不舍其子,最终顺王一意孤行,圣上只好还派了驻守燕门的齐安将军随之前去。

他走的时候,我担忧许久,我还怪他,为何偏要请命前去,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他却摸了摸我的头,宠溺道:「云尔这是怕本王出了事,你便嫁不出去吗?」

「胡说八道!不许耍嘴皮子!」

我羞恼地窝于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盼着他凯旋而归。

眼瞧着到了中秋节,今年的中秋甚是热闹,听说邻邦列国会遣使臣前来觐见圣上。

《宫女修炼指南·23》

这一次中秋之宴,我跟着苏太妃前去,还见到了成安君,席间成安君的夫人抱着稚子,而他在一侧相伴,稚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成安君笑得合不拢嘴。

太后瞧见了这番景象,还叫成安君抱着稚子上前,让她这个老人家也瞧瞧这位人精似的孩童。

可我最未能预料之中的事情便是当匈奴使臣上去拜见圣上之时,那臣子竟从衣袖之中掏出一柄匕首,匕尖锋利,直直向圣上刺去。

宴中顿时乱作一团,羽林军也火速前来,我护着苏太妃,望着圣上与那臣子相斗,混乱之中,我替苏太妃挡了一刀。

这便是后世史称庆帝五年的中秋之变,以圣上最终制服那臣子,将之下诏入狱结束。

我受了重伤,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云端,梦里我身着一袭嫁衣,顺王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我站在宫巷的彼端,满眼全是风掀起他嫁衣的涟漪。

可我醒来时却已是五日之后,好在那一剑并未伤及心脉,倒让我捡了一条命来。

菱香请命来祥鸾阁送首饰,她顺带探看了我一回,不过也未久留,她劝我说:「云尔,我帮你想个法子,让你也来尚珍司可好,这服侍贵人的活计,难免搭上性命。」

我笑着问她能想些什么法子,她对我提及,她攒了不少钱,兴许花点银子,还能成事。柳公公也前不久病逝了,若他在的话,定是没问题的。

我笑着拒绝了菱香,我也知道她攒了不少银子,但她今后还得出宫的。一辈子在宫里,总归是熬不出头的。可她待我这份真心,我却感激至深。

皇后也来瞧了我一次,她赏了我不少玩意儿,还说若非是我,苏太妃定然难逃一劫。她还夸我真是个可人,有我陪在苏太妃身边,她总归是放心的。

她这样的主子,如此温声细语地对我说着关怀的话语,倒让我不知所措了。

我便对娘娘说:「太妃是我的主子,无论如何,奴都会尽心护好她。」

太妃娘娘对我爱怜深深,还给我熬过鸡汤,她熬的鸡汤味香浓郁,我喝着反倒不好意思。可她却摸着我的头笑道:「傻孩子,你替我挡了剑,这可是救命之恩呐…」

我正喝着鸡汤时,没想到圣上进从屋外而入。

那一日日头尚好,细碎的微光穿过门窗,洒在地上,也落在圣上肩头。

我本欲向圣上行礼,圣上也免去了我的礼节。他见我捧着一碗鸡汤,觉得这汤香味十足,瞧见太妃娘娘坐在我床畔,便笑着对太妃娘娘道:「娘娘,你对一个宫女也忒偏心了,朕还从未喝过你做的鸡汤。」

太妃娘娘笑他:「你怎知是我做的?」

「这天底下谁人比得上娘娘您的手艺。」

太妃娘娘笑得满面春风:「这番恭维倒是折煞我了,不过我特地给你留了梅子糕。」

圣上跟着太妃行了出去,我听见太妃娘娘对他小声问道:「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凶手可查了出来。」

只听圣上说道:「凶手是匈奴人,可惜却已自裁谢罪,祯儿近来派探子前去北疆查探,却发现镇北王府有匈奴人经常出没,祯儿便将世子幽禁在宫,北疆之乱,恐怕云雨欲来,可娘娘莫担心,朕总有法子揪出来真相…」

圣上说这话时,眸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圣上向来孱弱温和,那日他来见我,瞥见我受伤之后苍白的脸色,满是担忧过后的怨怒。

只是,世子如今却被幽禁在云清宫,不许外人探看。

转眼就至十月,初雪而至,内务府发了寒衣,也不知,世子殿下那处的炭火是否够用,他宫中可有御寒的衣物。

我在病榻前耽搁已久,也听闻前朝传来的风言风语。

说是九月十一日,定北城有一伙匈奴人作乱,被北府知州所擒,连夜拉入上京城中。

九月十六日,这伙匈奴人认罪,自认与镇北王府二公子勾结,对北府之中连同定北十几座城池的官盐进行倒卖。

九月十九日,镇北王府夫人前往知州府,力保其子与此事别无干系。

九月二十四日,镇北王上疏此举乃遭奸人迫害。

可十月初的时候,倒卖官盐的车辆被查出里面尽是兵器。镇北王与北府知州商定彻查此事,断不会蒙蔽圣听。

可世子殿下却是全然不晓得这些事儿的。

十月九日,我换了些寒衣与炭火,准备带去云清宫,可那日宫门落了锁,外边还站着侍卫,我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听见宫门之内传来阵阵悲怆的琴音,我不禁潸然泪下。

于是给那侍卫塞了些银子,托他们将我带的东西送进去,那冬衣之下我还藏着一壶新酿地沉香酒,只盼着世子饮这酒时,能解些许愁郁。

这一年的生辰我过的没去年那般欢心,一是顺王在西南剿匪未归,二是世子仍在受苦受罪。

不过顺王托人送来岭南的玉石,菱香赠我一只玉簪,成安君也遣人送来一枚梅花簪。

苏太妃从姑姑那处知晓我生辰之后,还特地为我做了蜜枣糕,她说:「云尔,往后但愿你日子甜蜜,不再如今年这般,遭逢生死之伤。」

太妃娘娘原本就是个良善性子,自打我救她之后,她更是待我十分要亲。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陪着太妃前去宫外的寒山寺上香,她特地还为我求了一枚平安符,要我带在身上。

顺王半年未归上京,前朝因镇北王之事闹地沸沸扬扬,这事儿到了来年二月里,还未消停,反而愈演愈烈。

二月初九,我却听到一个噩耗,说是剿匪已然收官之际,顺王爷竟被匪人所伤。也不知伤势如何,我在宫中急的不行,还问了苏太妃顺王究竟如何。

苏太妃安慰我,她说,孩子莫怕,那小子当年十七八岁就上战场,如今这点小伤,更不用放在心上的。

《宫女修炼指南·24》

二月十七,圣上前来翔鸾阁中探望太妃,我在一旁奉茶,只听圣上对太妃道:「镇北王勾结匈奴塔达尔王,私藏兵器,欲要起兵造反。」

圣上说这话时,眉目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峻,太妃望着圣上,瞧着他单薄的身影,便慰声说道:「祯儿,当年先皇攻下定北数座城池,靠的全都是镇北王一己之力。」

「可朕亦不会作那蚍蜉。」

「那一年我还年轻,跟在先皇身边时,还见过他几回,他对先皇忠心耿耿,曾替先皇挡过箭的…」

「娘娘,今时不同往日了,人心不古,他有反心我亦可明白。」

过了几日,从西南传来顺王剿匪凯旋的消息,只是可惜了圣上当初派出去的齐安将军,在剿匪之时,不慎中计,受了重伤,终是无力回天。

齐将军的灵柩被送回了上京城的将军府,可顺王却转道直上定北,这一回,他亲自斩杀塔达尔王,扶持萨耶王上位,听说匈奴内廷争斗多年,这位萨耶王便是塔达尔王之弟的儿子,世子的亲叔叔。

顺王还顺带擒拿了镇北王回了上京城,昔日繁华的镇北王府,一夜之间,凋零不堪。而在上京城中的世子,也被人从云清宫中羁押入狱。

苏太妃去看了世子一次,大内牢狱,阴寒十分,我跟着太妃前去,穿过黑暗的巷道,才走至关押世子的牢房门前。

因是太妃前来,侍卫们这才退了下去。我的视线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他平日里戴着的面具也被人扯下,那张白皙的脸上满是血污,他别过脸,好似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素来爱干净的,着那红袍时更是张扬十分,可如今他却身着血色沾染的白衣,整个人显得那般憔悴。

太妃瞧了他几眼,问他可知何故,只听他冷笑道:「自去年便有耳闻,只不过我从未想过,来的这般早罢了。」

「你父王勾结外族,是他不忠,全然不顾先皇恩赏,是他不义,你身为其子,助纣为虐,这一切都是你该受的。」

太妃眼眶蓄满眼泪,她又叹道:「当年你父王赤诚一片,为了大兴朝肝脑涂地,从无二心,可惜了,你出生时,因着你母亲的身份,被丢在奶娘身边,我还抱过你逗过你的…」

他瞥向太妃这处,又敛眸笑道:「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先皇打下的江山,绝不会葬送在你们这些贼子的手中…我来,是想告诉你,这天下永远都是卫家的天下。若非顺王爷早早提醒我北疆异动,我也不能此事细细说与圣上,也不能将你们这一家人彻底铲除…」

太妃言辞激烈,她似乎多看一眼他都觉得碍眼,我回头望着他,他这才转过头来,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

五月初的时候,顺王带回了镇北王同其党羽。

圣上还来寻太妃,问如何处置镇北王是好,太妃不留情面道:「斩草除根,祯儿你是做帝王的,自然心中早已有数。」

圣上定了秋后问斩,那日我听了这消息,一时头晕目眩,想起当日瞧见世子那般脆弱模样,心中不禁一顿…

他自小那么可怜,被镇北王下了血蛊,还遭逢其夫人毒杀,我竟想不通他到底为何要帮着镇北王。如今他的外公塔达尔王已逝,可塔达尔王不是与镇北王一向不和…为何偏偏是相互勾结…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是世子他一直在冠冕堂皇地骗我,还是哪里出了差错…

又过了几日,顺王爷进宫,他特地来翔鸾阁中,为我带了西南的酸梅子,他说,我定是会喜欢吃的。

以前小时在南夜国,我倒是会吃不少,每每吃得撑得厉害,还要多拿几颗。他倒是误打误撞,让我吃到了肖想已久的酸梅子。

我瞧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便问他:「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他眉头一紧,却又坦然道:「你一个小丫头,那么关心前朝做什么?怎么,嫌本王归来之后便没来瞧你,心里忿忿吗?」

我羞恼道:「哪有!」

他却轻轻将我额前碎发捋至耳后,故作深沉道:「哦,那本王明了了,你这是心里有了前朝的哪家大人了?」

「胡说,你真是无理取闹。」

顺王这才拥我入怀,轻声安慰道:「你莫怕,再过些日子,本王便向皇兄请旨,带你回南疆。」

院中刚入盛夏,春花絮絮而落,我抬头望着他含蓄隽永的眉眼,不禁拥紧了他,顺手取下了他腰中玉佩。

我说:「那这玉便压在我这里,你若食言,我必碎玉。」

他还笑我:「云尔真是一点都不省心。不过本王心甘情愿。」

偏巧了这番相拥场景被正坐在长廊下煮茶的苏太妃瞧见了,我红着脸,苏太妃却招呼着我们,说是新煮的茶水已好,我们可要替她品鉴一番。

顺王道:「娘娘烹茶,不愧为天下一绝。」

苏太妃笑他:「你小子自小便是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剿匪之伤,可有余疾?」

顺王捧着茶轻抿一口:「娘娘,那点伤对本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苏太妃的目光随即转在我身上,只听她捂嘴笑道:「你是不算什么,可当初云尔这丫头可是担心地紧,整天魂不守舍,一颗心都随你去西南了。」

那日光景甚好,姑姑与我在一侧帮苏太妃烹茶,太妃与顺王聊得热火朝天,后来太妃还说,她要当我们的主婚人,她说,小云尔出嫁,翔鸾阁便是她的娘家。

五月十九,我去上御苑摘花,碰上了圣上与张贵妃在此游赏,正欲上前行礼,却不料张贵妃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圣上肝火大动,罚跪在此。

偏偏这时却下了雨,雨势渐大,我也只好转身躲去百花亭中,没成想,圣上也随后来此。

我向圣上行礼,圣上却免我之礼。我抬眸望着圣上,竟觉得这人周身疲惫难掩,可那张俊容依然若一块暖玉,发出微光。

此刻远处还能瞧见贵妃娘娘在雨中跪着的身影。圣上也向那处望去,他忽然启唇问道:「你觉得贵妃如何?」

「奴不敢妄言,可奴曾见过贵妃几次,只知道她自小娇宠,想来也不过侍宠生娇而已。」

圣上冷笑:「你看的倒是明白。」

我心知说错了话,便跪在地上道:「还请皇上恕罪!」

「不怪你,是朕要问你的。贵妃也只能是贵妃。」

他将我扶起来,莫名奇妙对我说了一句话。

耳后又问了我些关于苏太妃的事情,最后他又问我:「云尔,你放弃身份入宫,如今天地之间,只留你一人踽踽独行,你可是真能放下?」

「奴是何云尔,卑微之民,何谈放下?」

圣上转过身来,瞧见我怯弱的神情又叹道:「罢了,朕不逼你。」

《宫女修炼指南·25》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我攥着从顺王身上要来的玉佩,行在幽长的巷道之中,耳边是来不及躲闪的阵阵热风。

忽而我身后有人唤我:「云尔,你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去做什么?」

我转过头,压下心头的惊吓,颤了颤嘴唇结巴道:「我…我…」

那人竟是要去玉清园太后那处送首饰的菱香。

菱香走过来,摸了摸我额头溢出的冷汗,我轻轻打落了她的手,讪讪道:「没有什么事,快去忙吧,你不必担心我。」

「你若真有什么事,必得告诉我。」

我应了她,径直走向大内牢狱。这处天牢不同于大理寺那边的地牢,这是专门羁押皇室中人的牢狱,没想到世子竟一直被关在此处,许是怕多生突变的缘故吧。

我凭着顺王的玉佩,又寻了他作借口,很快便打通关系,瞧见了世子。

此刻他双目微阖,听见异动,这才徐徐睁眼,朝我这处望来。

我朝着一旁的侍卫使了眼色,他们明了,却说只给我们半柱香的时辰。可这也足够了。

我取出提盒里的点心和酒,递至牢门前,他走近我,却盯着那点心与酒,并未品尝。

过了半刻,他才哑声道:「你来瞧我做什么?如今我犯下大罪,你一人前来,不怕有性命之忧?」

「你救过我的。」

他不禁冷笑:「我说过,那件事起因在我,你无需报恩,你快些滚吧。」

「晏子楚!」

我眼眶湿润,目光紧紧锁着他。他似乎怕我这般眼神,缓缓垂下头,捻起一块糕点自嘲道:「这糕点颜色鲜艳,真如那毒蛇一般,看着色彩斑斓,可稍有不慎,便有夺命之灾。」

我讶异地望着他,听着他这般嘲弄,狠心将那糕点夺过来,一口放在口中鼓鼓囊囊道:「谁会害你!晏子楚,这糕点是我亲手所做,这酒是我新酿而出,临走前我还喝了一口。今日来内牢看你,也不受任何人指使。我…」

口中之物悉数被我吞咽了下去,只是吃罢口干咽燥,我便拿起小酒坛兀自饮了几口。可我委屈至极,眼泪被逼的在眼畔盘旋。

他从狱门内探出手,似乎要安慰我,可我却堪堪避开。

「晏子楚,他们都说你是叛国贼子,可我不敢信,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怅然失落地看向我,终是缩回手,声音微颤道:「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会。」我笃定回道。

他的眸子亮了一分,我又接着说道:「殿下,圣上要将你们秋后问斩,我从前在浣衣司呆过,那里每日都有泔水桶放出宫外,顺王这枚玉佩我先放在你这处,十日之后,我在内牢外接应你,我送你出宫。」

我每说一句话,心底恐惧便深一分,我知道我这般做法已是犯了谋逆之罪,可当初他救过我,我应过他,以命相报的。

他不愿意,我便劝他:「殿下,我仔细筹谋过,前些日子我去浣衣司寻过徐公公,那位贪财好色,我给了他许多银子,又拿当年他残害宫女旧事威胁他,他若想活命,断不敢出卖我。如今殿下不走,我倘若被揭发,也是难逃一死。殿下,我同你已经无路可选了…」

他痴痴望着我,说我怎么这么傻,他厉声道:「你又不喜欢我,你何故为我做到如此?」

「我答应过殿下,以命相报的。殿下,你记得,要惜命…」我偏执道。

六月十七日黄昏,内牢换班,我在外头接应他。没过一会他换着一身侍卫服,从里头神色自若走出。

他说他拿着玉佩威胁守门的侍卫,打开了牢门,击晕之后与之换了衣裳。我一路心惊胆战,他却轻扯着我的衣袖嘱咐我:「别怕,不会叫人发现的。」

我避开他,为了以防万一,还离他走得稍远一些,好在浣衣司那边徐公公负责,将负责泔水的人遣散,顺利将世子塞了进去。

世子临走前,目光灼灼望向我,我正与里头宫女说话,却未能听见那一句,他还会回来的。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感慨万千。我与他向来不对头,可何时光景却变作如此?但求他百岁无忧,自此顺遂平安。

世子失踪,圣上大怒,按律本应处死内牢侍卫,可圣上仁慈,却只停了他们的官职。可此事影响深远,朝廷派了精兵去追拿逃犯世子,可那时的世子,我想应当足够多谋善变,逃出上京城了吧。

我碍在心头的云翳散去,可满皇宫却是笼罩在一片压抑之中。

苏太妃听到这则消息时,当场气地摔碎了手中茶杯,她从来都是慈眉善目,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脾气。

太妃去寻了圣上,可彼时皇上也气急十分,她问他细节,圣上也说不知怎么出了奸细,他说若是抓住那奸细,定要将他千刀万剐。那日我跟在太后身边,望见圣上面色铁青,心中不禁后怕。

后来顺王也入了宫,圣上便将调查世子失踪的案子交给顺王去办。顺王有次来苏太妃宫中,他也向我提起过这事,他说:「本王真是不解,这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何会凭空消失。」

「那王爷最近可查出了什么?」

「万事毫无头绪,本王还是需得云尔你的一个亲吻。」

我怪他真是个没脸皮子的无赖。

他却在我耳畔呢喃:「本王便只做你的无赖。」

他总是这般,我每次都是勉为其难理会他呢。

他瞧见我未戴他的玉佩便轻声问我:「怎么不戴本王赠你的玉佩,你不戴,怎么昭示你是本王的人?」

「那玉佩那么贵重,奴婢自然要收好了。日日戴在身上招摇,难免遗失丢落。」

好在七月中的时候,宫中传来了好消息,这才让世子风波被搁浅在一旁。

中宫有喜,这消息传至太妃耳中,她别提有多欢欣,只瞧着那日太妃紧紧握着我的手,笑得像个孩子:「音儿那孩子终于听进我一句劝了。」

《宫女修炼指南·26》

太妃娘娘一听到这则消息,便马不停蹄地从她那多年未曾开启的珍珠奁盒内取出一顶好看的玉如意。

她问我:「云尔,你说我送这柄如意去庆贺好,还是送那尊观音像好?」

我瞧着太妃眼底全是晕染开来难以掩饰的笑容,便对她笑道:「如意图的是万事顺心,观音保的是母子平安,可依奴婢来瞧,娘娘送什么,皇后娘娘都会打心底里欢喜的。」

皇后娘娘这般听太妃的话,平日里但凡有什么新鲜的贡品敬献,翔鸾阁总是少不了一份的。

我跟着太妃去访了皇后娘娘的椒房殿,那日恰巧还碰上了太后娘娘,只是太后见了太妃,总有些面上不喜,我也大致能了解,毕竟太妃娘娘是先皇心里唯一的女子,而当年的太后,只是先皇为稳固地位取得官家女而已。还没说上两句话,太后娘娘便先行一步了。那日太妃在椒房殿中呆了好一会儿,还逗了逗年幼的皇子淳陵。

淳陵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笑意,他生的眉眼极好,那双明眸很像昭仪。

太妃知晓我曾服侍过昭仪,还特地让我上前抱了抱小皇子。

我小心谨慎地抱着他,胳膊都不敢动一下。我笑意盈盈地望向他时,他也不禁咧嘴一笑。虽是襁褓之中的婴孩,可那份机灵却像极了昭仪。

这一年的入秋以来,总觉冷清异常。顺王爷调查世子失踪将近两月,仍旧毫无头绪。我整日在宫中,提心吊胆,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没事的,徐公公怎么着也不会想着要将我供出来。

眼看着离镇北王一家行刑的日子逐渐逼近,太妃因此近来神色常常恍惚,平日里她总要与我切磋棋艺,或是与我讨论诗书的,再不济,东窗风下,她总会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些前朝的事儿,她曾有一次说:「当年跟着先皇踏遍大江南北,做过他帐前军师,还做过他案前臣子。只是,最终他平定天下之后,我们终究没能相守在一处。」

这时候的太妃,眼眸深处,似是沾染着无数细弱的星光,我望着她逐渐湿润的双眸,只觉她此刻像一朵被霜打过的梅花,正黯然神伤着转瞬既逝的美好。

后来我特地每日为她煮了莲子花茶,只盼着她能好眠无忧。

八月初九那日,太妃身着黛蓝色深衣,项戴朱红璎珞,唤我陪同她前去大理寺审问镇北王等人。

她自是有这权利亲自审问的,只是那大理寺卿是新官上任,全然不将我们一行人放在眼中。太妃骂他放肆大胆,说她好歹是先皇身边的才人,执掌暗骑多年,一个区区的大理寺卿,能算得什么?

暗骑是先皇身边一支骁勇善战的暗卫骑兵,这些暗卫平日里分布在朝廷各个官员的身边,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提防这些官员私相授受,蒙蔽圣听。若在战时,还可上阵杀敌,以一敌百。可这支骑兵在十四年前太妃出走的那一日,便早已了无音信。

好在大理寺卿身侧的官员提醒,他这才唯唯诺诺道,全凭娘娘作主。

这番闹剧,被那狱中的镇北王瞧见,不禁引他嗤笑几声。

我顺着太妃的目光投向那幽暗牢狱一角,只瞧见一个头发斑白,面庞冷峻的中年男子。

菱香曾经说过,镇北王是世上少有的绝世男子,我从前不觉得,此刻竟觉得果真如此,即便是如今遭逢巨变,他却看起来仍旧倨傲不屈。

只听他对太妃冷声恭维道:「苏娘娘,多年未见,你还是如从前一般。」

「晏婴,你也不外如是。」

太妃屏退了我们闲杂之人,不许我们打搅,我站在外头等了半晌,她这才踉跄而出。

我急忙跑过去扶住太妃,瞧见她满脸倦色,不禁担忧,太妃却对我摇摇头。我搀扶着她朝狱门行去,只听见她在路上嘴边轻喃道:「云尔,晏婴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奔走在军营之中,恍若朝阳的少年郎了,我也不是当初那个被先皇宠着,做事游刃有余的才人了…」

也不知镇北王同太妃说了什么,只是那日太妃走后,镇北王当晚暴毙,后来太妃进宫面见了圣上,据说因此,圣上才断了对世子的追杀。有一日晌午,太妃在书房练字,我伴在一侧为她研磨,见她笔下写了世子的名字,我提着心思小声问太妃:「顺王爷寻世子多日无果,如今听说圣上下旨不再追寻世子下落,那顺王可会判个办事不力?」

太妃揶揄道:「你倒是心心念念着顺王。」

「娘娘,奴婢,奴婢也是问一问。」

我本以为太妃不会回我,可只听太妃无奈笑道:「想不到这位伤子最深的镇北王,竟以自己一死来换取世子的命。除此之外,他还呈了北疆防御图予圣上,只是这图被撕成两半,说是另一半要等一月之后,才会有人才奉上。北疆多年安稳,其实靠的便是镇北王的防御,如今这样看来,我倒是相信那夜他对我说的话了…」

「娘娘?」太妃说至此处,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似乎是在琢磨什么事儿。

我唤她时,她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后头的事儿,也不是我应该知晓的。此刻月光掀窗而入,我也不禁停下来手中动作。世子曾说,镇北王给他下了血蛊,折磨至今,可为何镇北王却求娘娘放过世子殿下呢。难不成真是人之将死,后悔当年做过的错事吗?想来真是不甚唏嘘。

八月十七,顺王来翔鸾殿拜见太妃,我有一段时日未见他了,只不过他那日给太妃带了宫外的桂花糕,太妃瞧了瞧,神色恹恹道:「我今日头晕地很,便要早些歇着了。」

他还问我:「娘娘这几日一贯如此吗?」

其实娘娘从那日见过镇北王后,便一直问我,有关于顺王的事儿,我心里又喜欢顺王,便问娘娘顺王有什么事会瞒着我吗?

娘娘却又故作高深,对我说了一句:「云尔你是个心善的孩子,只是往后,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我抬眸望着顺王,他的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摩挲,可我不知为何,却觉得今日的他是难以言说的阴沉可怖。

我声音微变道:「没有,兴许是娘娘近来练字累着了,你问娘娘这么多做什么?原来你根本不在意我。」

他似往常那般摸了摸我的头道:「怎会。本王最最在意你。」

他还说,过几日上京城中有灯宴庆典,届时他来邀我前去观看。

我问他我怎么能跟他前去呢,万一娘娘还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可他却道:「只不过是有情人赴约而已,娘娘深明大义,一定会同意的。」

《宫女修炼指南·27》

八月二十七日,顺王进宫,他向着太妃娘娘请了安,又对她说,他想邀我前去参观灯宴,太妃娘娘瞧见他微红的双耳,故作高深道:「哦?万一你这小子将本宫的宫女拐跑了,不把她送回来怎么办?」

顺王无奈笑道:「娘娘这是抬举昀儿了,昀儿护她还来不及,怎会伤她。」

我站在太妃身侧羞红了脸,太妃瞧见我一副心都飞了出去的样子,便松了口道:「快去吧,但是不可失了身份。」

太妃的意思我明白,她这是提醒我还未成婚,不可轻易便宜了眼前这男子。

一路上顺王牵着我的手,我想抽离,他却握地更紧了。我便拿起车内小方几上的糕点,塞入他口中,他这才松手忙去倒茶喝了。

那晚的长街真是美啊。灯火流岚,花影层生。我们行在长街,突然瞧见前方一群人驻足在看比武,里头那大块头说,谁若能赢过他,谁就可以得一盏梅花灯,那盏梅花灯灯箱可以旋转,瞧起来别致有趣。可我又觉得,万一伤着顺王怎么办,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我没想到的是,顺王竟然应战,我颇为忧心地问他:「谁让你去了?」

但他却朝我挑了挑眉头:「云尔,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不会有事的,那盏梅花灯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的。」

他将那大块头打得落花流水,我站在人群中间随别人一齐为他喝彩。后来他接过那盏梅花灯,亲手交于我手上。

我提着这灯行在街头,他跟在我身边,为我挡开拥挤的人群,忽而城楼前的天空中绽放出绚烂夺目的烟火,我指着烟火让他瞧,他却突然低头,在我额头快快地烙下一个吻。

我生怕被人瞧了去,有伤风俗,实在是有伤风俗。于是一路上挡着一只袖子不肯看他,他却笑我:「你怎么羞地跟一只兔子一样?云尔是一只小兔子。」

「你才是兔子,你是全天下最最幼稚的兔子,卫昀是全天下最最幼稚的兔子!」

他只好哄着我道:「是是是,我是全天下最最最幼稚的兔子。」

「那你这只兔子将来还要给我赢梅花灯,陪我看烟花,好不好啊?」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直到不知不觉,我竟与他走至他府上,我怪他怎么就来他府上了,他却笑道:「日后你就是王府的女主人,今日便提前来瞧一瞧。我还特意为你备了点心的。」

我随他进去,穿过长廊,一路上仆从向他行礼,直到走近殿内,我瞧见桌前许多点心。

正在这时,从殿前屏风后有一女子款款而出,那女子长得与我别无二致,这让我吃惊地回过头去,却见顺王漫不经心地坐在椅子上,往昔温情在他眼中轰然崩塌。他对我冷声笑道:「南夜慕家的小女儿?本王寻你寻了许久…」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咬着唇,有些不敢相信道。

「本王多年来一直在寻慕家后人,可却没想到你竟然入了宫,让我苦心好找,世人都说慕家门徒成百上千,各个身怀绝技,可惜当年南夜亡国,门徒四散,但本王却苦寻你慕家门徒许久…云尔,你藏地可真是深。本王若不是日日接近你,如何确定你就是慕家遗孤。」

「你…」我瞧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薄凉的笑容,不可思议道:「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若无慕家遗孤,如何号令慕家门徒。雪烟苦心修炼易容之术,这才学得跟你一模一样…云尔,你是个聪明人。剩下的,本王就不浪费口舌了。」

他抬起手指,指着那与我相像的女子道:「雪烟,可以动手了,本王要等的时机来了…」

我被雪烟控制住,她扯开我的颈后衣领,对顺王娇笑道:「王爷,她身上真的有血印。」

我挣扎无果,只觉后背那处血印似乎在被人生生扣下,让我痛不欲生。

只听顺王又道:「慕云尔,本王对你已经演够了戏。你们慕家的门徒虽是当年四散,可你不知,他们又集聚成一股力量,西南剿匪是假,若非当时我在宫中寻到你,又如何收服他们,否则我又何必杀了齐安将军。可偏偏,他们还痴心妄想,要你这位少门主安在,他们才肯听我命令。本王生平最痛恨受人胁迫,最令人可憎的是这后人身上的血印难以复刻!所以…」

「所以你要让雪烟代我,做你…手中的…傀儡…」

顺王起身,站在穿堂风口,屋外忽而电闪雷鸣,今夜的一切美好消逝在这雷声之中。

他眼神睥睨,肆意笑道:「是啊!从明天起,雪烟就是何云尔…不…我要让她做真正的慕云尔…」

雪烟从我后背剜下一片血肉,拿走了多年前烙在我身上的血印,剥皮勒骨之痛,我疼之难忍,泪流满面。泪眼婆娑间,我看向他,一声又一声唤着:「阿昀…阿昀…」

我的阿昀曾说,会一直护我,可是我的阿昀不见了。

我了解他,他只相信自己,从不肯露半点缺陷。如今时机成熟,我这样无名无姓的弃子,对他来说,不过是毫无用处罢了。

我被他命人扔出府外,那夜雷声轰鸣,电光骤闪,他站在殿门前,冷漠地看向疼地快要晕厥的我,他说:「本王见你多日痴心,便留你一条贱命,你可莫要惹是生非,否则本王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无人长街,雨声淅沥不绝,我躺在上京城顺王府门前,哭声悲戚。

我记得曾有一日,我从慎刑司走出来,他将一柄伞撑在我头顶,扶住我问我,你何须为了那个人伤怀?这天下的男子莫不是死绝了?

我还记得昭仪灵柩出宫那日,他牵着我的手,穿过幽长幽长的宫巷,登上高楼,那时冷风啸啸,可他却站在我身侧,眸光之中尽是数不尽的爱怜,他说:「云尔,你还有我…」

我又怎么能够忘记某一年生辰,他策马带我出城,穿过梅林,枝头花枝摇曳,他将酒递给我,说今日兴致极好,他从未给他人舞剑,可那日他却只舞给我一人瞧看。他带我喝过定北的酒,给我送过玉簪,西南归来时,还带了我最爱吃的酸梅子。

只是可惜,这酸梅子却是他怀中美人雪烟日思夜想的果腹,她对我说那果腹吃着酸甜可口,他才特意带回来的。

而我吃的,只是那美人剩下的…可偏偏这剩下的心意,我却当了真。

我的泪水已然与雨水混淆在一起,抬头望着这黑黢无边的天空,我不禁又哭又笑。

是我不该对他那句我一定会娶你,有了非分之想。

耳边忽然传来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有一辆马车停在我脚边,车夫掀开帘子,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墨色披风的贵人。

那贵人撑开伞,快步朝我走来,我的头顶一瞬感觉不到大雨淋漓,这才委屈地睁眼,却听见那人急迫唤道:「云尔?你怎么倒在这里?」

我的声音似乎也变得不大真切了:「成安…君?」

「不对…奉安府驸马爷?」

「云尔,我…我送你回宫。」

他皱着眉头,唤了小厮过来,欲要扶我登上马车,正在这时,顺王府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身着铠甲的一批士兵从内汹涌而出,将这马车周围堵地水泄不通。

我又回过头,却瞧见顺王身着素色衣衫,执一柄青色伞从内缓步而出,我甚至能看清他每走一步,脚底噗呲溅出的水花。

那声音在我脑海盘旋,只是从前他待我温柔体贴,如今他却宛若地狱勾魂夺魄的使者,眸光里仿若淬了毒一般。

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一瞬,便已飞速移开。我望着他冷漠的俊脸,心口绞疼,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是那个陪在我身边,那个全天下最最幼稚的幼稚鬼了…

我曾无数次想过,要不要去喜欢他,我甚至觉得,我在青奕面前时时小心卑微,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真正做何云尔,可他却不留情面地抛弃了我,他说,南夜慕家的云尔,只会是他身边那位美人,他要给那位美人,最尊贵的身份…

而我一个贱婢,还妄想得到什么。

成安君望着来势汹汹的他,将我挡在身后道:「殿下,你这是要对云尔做什么?」

顺王耳尖微动,漫不经心的神色露出一抹讽意,他的目光锐利地朝我看来,薄唇微动道:「奉安府的驸马爷,本王好心劝你一句,她只不过是本王府上的一个贱婢,本王处置贱婢,不由你关心。还有,本王忘了告诉你,公主今夜还在府上等着你回去参加你儿子的生辰宴,你莫要伤了公主的一片痴心,本王知道,公主在你心中,分量可不轻呐。」

顺王抬眸示意,只见他身后一位副将走至成安面前,对成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成安难堪十分地望了望我,嘴角轻抿,又固执道:「我…」

我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成安君,你还是快走吧…奴婢,奴婢不是你口中的何姑娘…」

「你明明…就是…」

我攥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道:「奴婢不是…」

雨下的越来越大,顺王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身边的副将便扯着成安君上马车,车夫见状,也唯唯诺诺地跟上上去,驾马离去。

刚开的一个豁口又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堵上,也好,成安君定不能趟这趟浑水的…

顺王望着我,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本王给过你机会,想要留你一条命,可你不该碰上成安君,妄图回宫,如今你这条命本王也不必留了…」

我赫然惊悚,瘫坐在街头冰冷的青石板上,我听他又补道:「她不过妄图攀附本王的贱婢而已,你们定要挑断她的筋骨,将她好好折磨至死…」

夜色冰凉,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步一步爬在他脚边,攥着他的衣袍仍不死心道:「阿昀,你我相识多日,你真的,真的没有对我动过一丝一毫的感情吗?殿下!过往种种,你真的忘了吗?」

我后边本欲上前的士兵停下来脚步,所有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忽而僵硬的身影。

我抬眸扬起一抹惨淡的笑意,不甘心地重复道:「真的没有吗?」

他狠狠踢开了我,转身嗤笑道:「假戏如何真做?慕家的小女儿,竟如此愚不可及?」

枝头梅慕雪,寸寸皆是缘。遇君如渡劫,何藏相思诀。那时君盛年,妾住蒲水边。蒲水情缱绻,遣花入怀间。闻君堤上眠,偷来窥容颜。颦蹙惹风怜,痴人叹神仙。簇簇花愁怨,羞与君照面。待君拂袖起,灼我一世眼。

待君拂袖起,灼我一世眼呐…

《宫女修炼指南·28》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寂凉寂凉的深夜之中。可当我醒来之际,却身处一处静谧禅房。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我只觉得浑身酸痛,抬眸望向窗边那人时,却瞧见那人蓦然转过身来,宛若天边一泓清月。

那人说:「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施主你终于醒了。」

后来我才知晓,那日我被丢弃在街头,晨时行人见我,纷纷指点,恰好碰上了寒山寺的法师玄灵出门讲经,他大发慈悲,将我捡回了寒山寺中,还为我接好筋脉,疗我伤痛。

我问寺中给我来送饭的小沙弥:「你师父医术竟如此厉害?」

只见那小沙弥一边将饭碗从提盒中端出来放于案前,一边对我笑道:「施主,你这是吉人自有天相,若非遇上我师父,你断不可能这么快便能下地走路的。我师父医术一绝,精通佛法,是当世最厉害的高僧。」

小沙弥还说,我已经睡了整整一月,玄灵大师曾说男女有别,故而还特地为我请了山下卖茶的姑姑闲时上山来照看我。

我行在深秋的寺院之中,只觉山中林鸟惊啼,寺中钟声迟暮。而那日救我的玄灵大师正站在红枫树下,他着一袭白色僧袍,是那般脱俗清丽。

只是瞧着瞧着,我却觉得他的眉眼很像顺王,我一想到那晚的事情,心口便涌上难以言说的酸楚,顺王他,如今得到了慕家血印达成所愿,应同他的美人,此刻正在花前月下共饮一壶,诉说着这深秋数不清的寂寥吧。

玄灵大师见我到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经此巨变,柳暗花明,他日必当平安顺遂。」

我瞧着他淡漠的眉眼,好似没有半分感情,这样的人,竟不敢相信是慈悲为怀的菩萨。我微微怔然,又反应过来道:「云尔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愿做牛做马,以报大师。」

玄灵道:「施主莫要放在心上,贫僧不过顺手相救,功德无量。」

玄灵缓步离开,我望着他离去时被风带起翻飞的衣袂,不禁攥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过身平静地疑惑道:「施主可还有何事?」

我只是瞧着他,觉得他同那人太像了,像到我恍惚间以为我与那人并未生过变故一样。

我问他:「你认识卫昀吗?」

玄灵摇头:「贫僧已是佛门弟子,自不该认识红尘中人…」

「你是卫烨…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弟,顺王之兄,卫烨…你可知…」

「施主。」他打断了我,可他并未觉得我这样的举动有多令人生厌,仍如方才那般自持不动道:「施主,贫僧不是卫烨。」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的兄长卫昀是个心机深重的男子,那人伤透了我的心。好像只有这么对他说了,请他为我主持公道,我才能心里好受一些。可我最终将这一句话吞咽了回去…同他说,又能如何呢,我与顺王,终究回不去了。我一直在想,若我当日未答应他去灯宴,会不会此时此刻,他经过宫门前,还会来瞧我几眼。

我的指尖颤颤巍巍,就这样失去了所有力气松开了他,我苦笑道:「大师,是我唐突了。还请大师原谅。」

他目光里充斥着佛家的悲悯,他对我轻轻说道:「阿弥陀佛。」

我伤势全好之后,也无处可去,便留在这寺中干一些洒扫杂活。有时晨起,还能瞧见一众僧人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打坐的场景,那时钟声悠远,梵音不绝。而为首的玄灵坐在他们前边,更显得风姿卓越。

只是这仙人有时也会遇到麻烦,比如白日里碰上那么一两个上山来瞧看他的女子,非得赖在他跟前求好几次签问个不停卦,他那个性子,断然不会拒绝人的,小沙弥对我叹道:「哎,我师父今日又被那些个女子缠上了。」

我便提着扫把走过去,故意将灰尘扫在她们的裙摆边上,扬起的尘土脏了她们的衣裙,她们之中有人便怪我:「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了,你瞧瞧,你都毁了我今日来见大师的裙子了!」

我连忙道歉:「都怪我都怪我,可是你们总赖在这里,不知打扰了大师没,确实是占了地,让我这位小女子很是难办。」

我这委屈巴巴的语气说得那些姑娘们霎时羞红了脸,这才依依不舍地别了玄灵跑出殿门。

玄灵收了签,抬眸望向我:「你也要算上一卦?」

他将我看得通透,可我也没别的意思,着实是这伙姑娘缠地紧,我可是在为他解围的。

于是我回他:「我不信这个。做人修行,若是以命而活,那不免无趣,我只信人定胜天,人若是以己而活,自然可变天意,可生转机…亦然从不相悔放弃。」

他这才发出低低的一声叹笑:「姑娘是我遇见过最为通透之人,想来过眼云烟,姑娘终有一日,亦可放下。」

其实,我不相悔的是从前喜欢卫昀,我不放弃的是即使是他伤了我,我也不会自甘堕落。我总也会重回宫中,撕破他那副伪善的面孔。

我盯着玄灵手中签筒,又听他笑道:「若学不会放下,又如何开怀?」

殿外风声转急,雪细轻轻飘扬,玄灵收了签筒,站起身朝着殿外走去。我跟上了上去,寺中来上香的人仍旧络绎不绝,那人脚步轻盈,却是鹤立鸡群。

十一月十七,算起来,我已在寒山寺待了约莫两月有余。如今天寒地冻,上山的人也不多了。玄灵每日除了打坐,便是誊抄佛经,我也向他借了些佛经,坐在自己的禅房里抄写。有时遇上不懂的地方,还会在第二日向他请教。

这偌大的寒山寺住了我这样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本就容易招人非议。住持已然对玄灵有了看法,那日他当着一众小沙弥,指责玄灵:「你身为出家之人,便是救人一命,积攒功德,可你也留够了那女施主,如今还不讲她赶走!难不成你真的动了凡心?玄灵,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难道你要背叛佛门吗?」

我本欲上前阻止训诫。可我却瞧见玄灵脊骨僵直,不卑不亢对那住持道:「弟子从未动情,留那女施主只因她若踏出寒山寺,必死无疑。师父也当明白,弟子绝不会动情,既然救人一命,又怎可亲手当杀人的刽子手?」

这一番话说得让那住持不禁一噎。

只见那住持手持戒棍,生生打在玄灵身上,怒吼道:「跪下!既然你要帮她!那你便在这雪地里一直跪着吧!」

《宫女修炼指南·29》

玄灵在雪地之中,跪了整整一夜。

我上前曾问他:「大师为何这般帮我?」玄灵却眉眼之间毫无颜色:「那日上街我见你时,你已脉象微弱,你的仇人定知你活不长久,故而才将你扔在街头,我既救了你,便会保你无虞,我佛慈悲,救一个女子又与孩子有何区别?」

玄灵双手合十,眸子轻阖,雪絮絮落满他的肩头,我从屋中取来毯子,正欲盖在他身上取暖时,却瞧见他的弟子也陪他一齐跪在禅院之中。

我何其有幸,得遇贵人相助,他们就这么跪了整整一夜啊,住持这才松了口,说是我要住便住下吧,权当作积了功德。

我在寺中很是本分谨慎,平日里也是等小沙弥们用过饭我才去吃,除了洒扫之外,我还帮着几位师父缝制了过冬的寒衣。

眼瞧着就快要到年关了,寺中却还是一片清冷。只有几位小沙弥从枝头摘下红梅,插入净瓶之中,才给这清静的院中添了几许喜庆。

那一日积雪深厚,我在寺门前帮忙扫雪,远远地瞧见玄灵从大殿之中走出,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素衫的妇人,那妇人亦步亦趋跟着他,等他们二人逐渐离我近了,我这才看清那妇人的模样。

她竟是太妃。

我一时慌了神,手中扫把不自觉地掷落于地,太妃闻声向我望来,眸光之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惊诧。

「云尔!」

「娘娘,你认错人了!」

太妃拉住我的胳膊,又轻轻叹道:「你是云尔呐,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

我这才回过头来,哀声跪拜在地,反握着她的双手道:「娘娘,奴婢,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太妃扶我起身,她轻轻搂着我道:「乖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次出宫,我本是寻烨儿请他来帮忙寻你,没想到,烨儿救回来的姑娘竟是你,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呐。」

我朝着玄灵的方向望去,他望着我与太妃,又对太妃道:「娘娘,天寒雪大,此处不是可以谈话的地方。」

太妃这才放开我,我扶着她,跟在玄灵身后。

太妃说,自我失踪那日起,她院中的那个「云尔」就变得举止奇怪,不再跟她下棋聊天,不再同她学做糕点,更因为她怀疑镇北王谋逆一事纯属子虚乌有,那位「云尔」便变本加厉,竟将她每日所做之事,悉数报于顺王。

太妃说:「云尔,我若推测没错,去年匈奴人在北府之乱,镇北王府与匈奴王庭勾结,都与顺王脱不了干系。」

「娘娘的意思是,去年中秋之变,匈奴人刺杀圣上,也是顺王的主意。」

太妃颔首,深深怅然道:「应当是如此了,我怕冤了他,便遣阿芝前去北府调查。」

「姑姑调查地如何?」

太妃满脸怒色,攥着拳头道:「阿芝出了燕京,就被人所害。阿芝曾陪我多年,我知她行事小心,不会莽撞。可是…」

「可是姑姑还是出事了。」

太妃娘娘眼角含泪,她轻轻将我额间垂落的青丝别至耳后,她又问我:「傻孩子,你呢?你那夜跟他出去之后,他对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听烨儿说,他救回来的姑娘,满脸血污,筋脉皆断…」

我微微垂头,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告诉了太妃,包括我是慕家的小女儿之事。

太妃更是满眼惊讶,她忽而将我拥入怀中,满是悲戚道:「我怎么如此愚蠢,怎么不知道你竟是慕家的小女儿。」

太妃说,当年先皇率兵进攻南夜,彼时南夜皇室已是大厦将倾,情势危急,但慕家却扔苦苦支撑着这个风雨飘零的王朝。

先皇也看中了慕家的影响,本想要让慕家臣服新朝,可我祖父却拒不做敌国臣子,他身为帝师,手执银剑,立于皇都城门之上,曾立下誓言,若皇都城门一破,他便立刻跳城殉国。

这不过是强弩之末的挣扎而已,我兄长便惨死在兴朝的铁骑之下。先皇因此气红了脸,便手仞我的爹娘,还下令屠了南夜国的京都。太妃早年跟随父亲去南夜国为商时,她父与我外公交好,她与我阿娘也算相识的知己,只是立场不同,那时她竟连我阿爹阿娘的命也未保住。

那时的太妃只觉得先皇是位杀红了眼的暴君,一气之下,再也不肯回宫,还扔下了刚刚在她手上建立起来的暗骑,她对先皇说,他若活在世上一日,她便与他永不相见。

过往风尘多年,在太妃脸上镌刻着道道看不清的伤疤,太妃摸了摸我的小脸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何又要回宫。」

只听太妃又道:「原本我不打算回来的,可我这次回宫,却是顺王请我回来的。他说这大好江山,有我看着,先皇才能真正安息。我…我曾跟着先皇多年,知道他能一统天下,艰辛无比。这么多年了,我又何曾放下过先皇,我回来只是想替他守好这江山。可惜,这江山快要毁在顺王手中…藩王之乱,生灵涂炭,顺王狼子野心,只顾着权利纷争。他哪里能做那休养生息的君王。」

那日太妃与我相聊甚久,玄灵坐在一侧听着,未有言语。后来太妃问他怎么看朝堂局势,玄灵却说:「贫僧出家之人,早已非红尘中人,只求生灵免遭死伤,莫有饿殍遍野,贼人横行之象。」

过年之后,正月初三,太妃还上寒山寺来,那日她风尘仆仆,未带仆从,却给我带了她亲手做的梅子糕,太妃说:「云尔,等我取到顺王栽赃镇北王的证据,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便接你回宫。」

我正吃着梅子糕,一下子怎么也咽不下去了,我问太妃:「那…这样…顺王便要死吗?」

太妃爱怜地摸着我的头道:「傻孩子,莫为他伤怀,天底下的好儿郎多的是,他利用了你,将你伤得体无完肤,莫要惦念他了,等将来风平浪静时,我为你重新找个好夫婿。」

可人就是这么贱呐,他都如此伤我,我却连听他一个死字都不肯。

等到了二月初的时候,太妃又来瞧我,她邀我下山,去燕京逛逛。

我问太妃娘娘她查地怎么样了,娘娘说一切都快尘埃落定了。

我原本以为一切真的都快尘埃落定了。

可那天,驾车的车夫不知怎么着,非但未将我们带至城中,却将我们二人带至城郊外的一处密林。

四周群山环抱,忽而一声箭矢钉在车门前,太妃让我稍安勿躁,自个儿掀开车帘一瞧,哪知外边的车夫此刻早已中箭,胸口鲜血直流。

太妃跳下马车,这时窸窸簌簌的声音传来,我掀帘一望,只见顺王领着他的黑甲兵士,将马车围在中间,不透一丝一毫缝隙。

他手握圣旨,对太妃冷声笑道:「娘娘别来无恙啊。」

太妃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卫昀,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顺王嘴角微勾,眸子轻抬,漫不经心地将那圣旨扔至太妃手中。他说:「你自己瞧瞧。」

太妃打开圣旨,不可置信地道:「不会的,不会的,皇帝怎么能认定我伙同镇北王谋逆!怎么会这样!卫昀,一定是你从中作祟!」

「是本王又如何?」

他淡淡笑道,彷佛这句话如此无关紧要。

太妃谋逆,他如何能给太妃安上这么一个罪名…

只听顺王道:「这多亏了浣衣司那位徐公公,娘娘你好生糊涂啊,世子殿下便是徐公公亲手放走的,是你最信任的宫女,背着你勾结徐公公放走的。」

「当年娘娘被父皇带回宫中,有次惹恼父皇,父皇一气之下便将娘娘贬至浣衣司,没成想娘娘竟真去了,徐公公派人打听,才知娘娘不过与父皇是相互置气,于是使计让父皇与娘娘和好如初,他本以为这样做,你会记得他的好,可你却看不惯徐公公谄媚奉承,不愿升他的官职。本王收买一个与你交恶的旧人,不是难事。徐公公对圣上说,他可是受了你的指使。」

太妃冷声骂道:「我真该感谢云尔聪慧,放走镇北王,镇北王根本就没有谋逆,从头到晚,都是你在陷害他!卫昀!你何时这般心机深重?」

太妃字字珠玑,满是对顺王的失望。她将我按回车中,吩咐我不许出来。

顺王动了动手指,身边的黑甲卫兵朝着马车走近一步。

就这样黑甲卫兵执剑逐渐向太妃一步一步逼近,顺王一声一声控诉道:「本王少时随先皇征战天下,凭什么,凭什么先皇要立那个病秧子当皇帝!

他将暗骑留给了那病秧子,还分封晏婴镇守北疆,跟本王平起平坐受勋为藩王,逼得本王不敢举兵妄动,先皇他可曾为我想过!

本王在沙场上阵从未胆怯,落下一身伤痕,先皇的大业,其中有一份可是本王拿命搏回来的!

凭什么那个人身居燕京,远离厮杀,毫发无损,却最终只凭借着大臣们说的济世之才而荣登帝位。我呢!娘娘,好不公平阿,本王十二岁那年,刚长到父皇胸口,初春刚至,就被他带着上了战场。

那一年冬天,渭城久攻不下,主将受伤,父皇便命我做副将从侧后攻城,城是破了,可本王却身中六箭,差点儿丢了性命。他呢,他却可为大兴做过什么?」

这时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之味,我正欲掀开轿帘,哪知太妃却仍阻止道:「不许出来!」

可我已听见剑入血肉噗呲的声音了,太妃双眼瞪大,紧紧盯着顺王。

顺王眼疾手快上前,补上最后致命一刀,我听见娘娘微弱的断气声,也听见顺王哀痛的呐喊:「凭什么,娘娘也那么喜爱他,娘娘回宫之后不去同他要回暗骑,却如此信他。可娘娘啊,你看,如今你最信任的皇帝,却说你伙同镇北王谋逆。

他其实比我更心狠手辣…」

他说:「娘娘,即使你今日证据确凿,你也没那个命去向皇上禀明真相了…是皇上,让我来杀死你,还有你那可怜的婢女。你若做了鬼,寻仇时可千万要找对门。」

这一场权势之争,终是他赢了,他知道我在帘后,我也知道他此刻正在帘外,脸上定是遍布胜利后的餍足。

我悄悄地从怀中掏出匕首,紧握于手中。

忽而听见他对我诡异笑道:「云尔,出来吧。」

《宫女修炼指南·30》

我不想出去的,他话语之中显露的阴森可怖我不是听不出来。

忽而他将帘子掀开,我身子往后缩着,他却固执地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扯出马车,我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只瞧见太妃娘娘满身全是血窟窿,太妃娘娘她,死不瞑目呐…

空气之中尽是浓郁的血腥之气,让人几近窒息。

我将怀中的匕首抱得更紧了,身子止不住的哆嗦,他蹲下身,轻佻地盯着我问道:「云尔,你命好大啊。你怎么还没有死?」

「慕…家血印…你都已拿走…卫昀…你就那么想让我死吗?」

我抬头望着他,却未曾发现他微微闪躲的眼神。过了半刻,他才伸手轻轻捋着我及腰的长发。

他说,慕家血印,能得当年南夜留下的宝藏,本王藩地驻军几十万人,狗皇帝居然停了西南兵马的军饷,本王不甘心啊,可天不亡我,有你在本王身边,本王真是感谢你,若非你,本王如何堵得上这么大的一个缺口。

他怎么会知道慕家血印真正的用处,我一时惊骇,他却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还「好心」为我解惑道:「本王自有本王的法子。可惜雪烟太没用了,她只帮本王盯住老太婆,却不能助本王收服慕家门徒,不过云尔,门徒之中,不听话的人本王便都杀了,那些听话的本王留了下来。你对本王,如今却是没有一丁点儿价值!」

我瞪着他,恨不得他立刻消失殆尽,原来我自以为是的情深似海,不过是他索取目的的手段而已。他伸手挡在我的眼前,意味不明道:「云尔,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本王觉得,你太过愚蠢呐,世间情爱,不过指尖荷露,是你看得太重而已…」

他还说:「可惜了,你得同你那些忠心的门徒黄泉相见了…」

我的手指轻轻刮过短匕一角,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匕刺向他,可我到底初出茅庐,只伤了他的左臂,他踉跄倒地,我瞥向后方,瞧见方才他扔落在地上面还留有太妃残血的长剑,起身抢到那剑,趁着黑甲兵还未反应,又刺向顺王。

「卫昀,我要杀了你!」似乎那一刹那,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斩断过往一切。到头来,我最怨恨的,便是当年年少无知,掉入了情爱深渊,终究为此困了半生。

可忽而雪烟从黑甲兵里闯出来,替他挡下了我的剑。

我用力抽出了剑,瞧着沿着剑锋滴落在地的滴滴鲜血,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雪烟倒在地上,抬眸望着他奄奄一息道:「王爷,你没事就好…只是雪烟…不能再为你…办事了…」

他望着雪烟轻蔑一笑,站起身不留痕迹地退后两步,似乎连瞧一眼地上的女子,都觉多余:「你是本王养的奴隶,你替本王挡剑,是你的本分…」

雪烟嘴角血迹蜿蜒,她露出一抹忧伤的笑容,戚戚哀哀道:「雪烟…没有…辜负…王爷嘱托,帮王爷除掉了太妃…雪烟…不悔…」

山风凛冽刺骨,林叶漫天飞扬,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冷漠的男子,怎么样都没办法将他与从前那个幼稚十足,总爱与我作对的男子联系起来。

他怎么,怎么可以伪装得那么让我信服呢。是我太蠢,是我太蠢。可惜,当年的那些美好,终究是要离我远去了。

也许这一刻,我才真正认识到他…他没有心的,他是真的没有心的!

而那日,好在他要杀我之际,玄灵下山寻到了我,否则我真要死在他手中…

只是回山路上,我双手抖个不止,也许是从未杀过人,如今手中却沾满了鲜血的印记,让我闭上眼就难以忘记雪烟临死前那张不顾一切的小脸。也许是太妃娘娘殁在林中,她待我如母亲般温柔,让我难以接受她被顺王所杀,也许是我被顺王的冷漠和狠绝所逼疯,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可繁华一梦,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我揪着玄灵的衣袖不肯松手,他陪我走了一路,我对玄灵喃喃道:「大师,我杀了人…大师…我杀了人呐…」我的手再也不干净了。

他一遍又一遍安慰我,他说:「云尔,你没有错,你是在自保。你真的没有做错。」

「我错了,我错了,大师,我为什么要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是这天下的男子都死绝了吗?还是我真如他所说,蠢不堪言?大师,我多想,多想我从来都没有遇到他,可是,我若没有遇到他,从前那些欢愉,又从何说起?大师,情爱将我困住了…求求你,救救我…」

玄灵轻皱眉头,他说:「人世情爱,恰如天色,时有阴晴,变换无常,云尔,世事又如何循规蹈矩呢?」

「你说的对,可我是个凡俗女子,昔年他待我好,肯护我爱我,心中眼里全都是我,我们相许终生,我以为,我终于遇见我的归宿,天大地大,我只要他…而已…」

我在佛前念经念了整整三天三夜,滴水不进,到了第四天凌晨,我已倒在莲台前,我醒来时,玄灵两眼鳏鳏对我道:「你这般折磨自己,便是在折磨救你之人,我若知你如此,何必出手助你?」

我问玄灵:「我杀死的那女子真与我有仇怨?我爱上卫昀真是自作自受?」

卫烨哑然,他是不知悲喜的佛门弟子,纵然他懂我所受的伤害。可他不是我,不知我亲眼瞧见那个还为我求过平安符,教我读书明理,还说要给我做证婚娘子的太妃倒在血泊之中,而我却再不能像那次一样,连为她挡刀的机会也没有…

他不知道我那日想要与顺王同归于尽的决心,他也不懂我闭眼之后尽是雪烟发散的瞳孔,正幽凉幽凉地望着我。

我抬起右手,满目疮痍对玄灵道:「大师,我这只手原本只用来誊抄佛经,可如今上面却已沾满了鲜血。大师,我回不去从前了…」

玄灵却仍如旧时那般告诉我,这不是你的过错,云尔,你是在保护自己。他说,忘了这事,往事如烟,一切与你便再无纠葛。

我笑他:「前情后事,我已伤心绵绵,玄灵大师,你自诩佛门中人,所以你不关心红尘,你劝我忘却,可我所受伤痛,岂是你一句轻描淡写便可以忘却的?」

「这世上,对一个人生了感情,哪有那么轻易便分得出爱恨呢?要不,就是爱意深重,却埋怨彼此之间仍不能长久契合,要不,就是两生相恨,却再见时仍然对过往怅然若失。大师,人若是恨一个人,可以只恨,爱一个人,却没有半点不爱,那样便好了,可是人呐,最是多愁善感,敏感脆弱不是吗?」

「阿弥陀佛,爱恨痴缠,不过是虚空幻影。」玄灵眸眼垂怜地望着我道。

我大约是对他那句虚空幻影,生了怨气,我道:「大师,你总说虚空幻影,可若你真的历经一切?你也会像我所说的那样,明辨爱恨吗?」

玄灵不答。

我又笑又哭道:「说句好笑的话儿,大师,你真是自私。」

再那之后,太妃谋逆一事被传于市井之中,听说太妃带着婢女潜逃,是顺王亲自半道截杀的二人。

那婢子,定是我亲手弑杀的雪烟不假了。

可我自那日起,宛若行尸走肉,我也不再同玄灵说话,小沙弥问我:「姑娘这是怎么了?姑娘,凡事皆有缘由,姑娘要想开点。」

我掐断了寺中发芽的春枝,可我怎么样,都没法子想得开了。

后来我听说三月初圣上会来寒山寺礼佛。那日我知圣上到来,便提前在桃林处备琴,圣上听到琴音便问玄灵,玄灵本想隐瞒,可我琴声忽而凄婉十足,圣上还未等玄灵回话,便已向着桃林处行来。

那日他身后未跟一人,瞧见我时眸中满是讶然。

他问我:「你是…云尔…?」

我反问他:「皇上觉得呢?」

「你是。」

「民女不是。」

圣上却忽而轻笑:「你在撒谎。你今日抚琴,是想引朕来见你。」

「奴本该随太妃一同赴死的,皇上一定好奇,我为何还活着?」

「佛家收留你,说明你无罪。」

我跪在圣上脚边。拽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看向他,我小声委屈道:「圣上曾说过会护慕家姑娘的说辞,如今还算数吗?」

「你想进宫?可朕不做便宜的买卖。」

「奴愿侍奉圣上,此生绝不反悔背叛。」

他扶我起身,微咳两声,我说可用枇杷叶冲水喝医咳,他却握住我的手,摇头轻声笑道:「你也无需如此紧张。云尔,朕希望你做自己,开心便好。朕…觉得有你在朕身边便好。」

他不问我为何没有死,他也不问我为何身处寒山寺,他更不问我为何我要进宫。

他见我低下头不知思索什么,又一次重复道:「云尔,朕希望你做自己,开心便好。」

「皇上真的不过问奴什么吗?难道不怕奴行刺皇上?」

那日春花烂漫,他站在林中之中,耳朵红红地跟那枝头桃红一般,他说:「朕从前有意于你,你推脱不肯,兴许朕那时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可如今你选择了朕,也许你只能选择朕,但朕是天子,担得起你一切秘密阴谋。」

我入宫之后,被封慕氏才人。圣上对我宠爱有加,可每每要到了侍寝之时,他却从未强迫过我。他一向端着温文尔雅的君子之礼,还总爱与我说起典籍趣闻。

后来没过多久,菱香便从尚珍司调到我住的云锦阁中。

那日菱香只以为她要服侍的是一位宠妃,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行礼之人竟是我。

她双眸含泪,凄楚叹道:「云尔,我本以为…你…」

「没有,我没有,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菱香。」

「当初说了花点银子来尚珍司,你却不肯,你倒是半年多未跟我通信儿,捅了天大的娄子,我四方打听,却只得到你香消玉殒的消息。云尔!这究竟是什么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又当上了皇妃?」

我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菱香却眼中满是对我的忧虑,她说,皇妃之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可她又说,哪怕是这万丈深渊,她也不会留我踽踽独行。

四月初一,我去拜见皇后时,遇见了贵妃与修容。贵妃觉我手腕多得,暗讽了我几句。修容却朝我淡淡轻笑,她说:「恭喜你啊,云尔。」

后来皇后娘娘头疼,便打发了贵妃与修容,只留下了我。

我不解地望向她,她却问我:「人人都说姐姐与镇北王谋逆,云尔,你一直服侍在她左右,你却无事,是不是姐姐她其实并没有罪?」

就连圣上都认为太妃有罪,我如何能告诉皇后,太妃是无罪的。

皇后娘娘瞧着我,又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她潸然委屈道:「姐姐说,要本宫为皇上生个孩子。可如今本宫的孩儿已经快要出世,姐姐她却不在人世了…云尔…本宫好恨啊…本宫…真的好恨啊。」

娘娘说这话时,神情略略癫狂,听她身边的宫女说,她近来每日都睡不好觉。于是我日日前来拜见她。

有一日我提着梅子糕前来,她却非要我换上曾与太妃出宫的男袍,我为哄她开心一刻,就依了她的性子。

她却望着我的模样出神许久,可她说:「你与姐姐到底不同的,姐姐从前爱着男装,她觉得行事方便,那一年本宫还很小,第一次进宫拜见圣上,却瞧见圣上身边站着一位身着男袍的女子,那女子风骨俱佳,后来圣上说,那是他最爱的才人…」

我听着听着,却仿若自个儿走到上御苑中,眼前身着男装英姿飒爽的太妃正站在先皇身边,先皇微微低头,侧目柔情似水地正望着她,宽大长袖挡住了他们手边的动作,太妃言笑晏晏,却悄悄攥住了他身旁男子的手指。

两人情意正浓,可他们如何知晓,底下跪拜一片的千金公子之中,有一位身穿红袄,头戴朱钗的小姑娘,正怯怯抬头,目光聚焦在那身着男装的娘娘身上,只一眼,她便满心窜动,面若朝云,嘴角哆嗦。

皇后娘娘说:「我娘亲说,当你真正遇见你喜欢的人,你那份压抑在心底的欢喜,是怎么也关不住的。」

我又如何不晓,那人就算伤我至深,我却仍旧不肯放下。不都是因为,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欢喜,关也关不住的吗?

娘娘那日同我讲了许多,她还说:「从那时起,我便盼着能入宫,哪怕是远远地瞧上她一眼也好。我知道,她是先皇的女人,我知道,喜欢后宫嫔妃是大逆不道,我更知道,喜欢一个年纪比我大了许多的女人是有悖常理。

可是,我每见她一次,我的喜欢就多一分。她夸过我,擅诗文工音律,还在一众贵女之中,夸我清丽脱俗,说我是少有的美人。可在我心里她是最美的…就这样,我渐渐与姐姐熟悉,姐姐说我是极好的女子,她要帮我在满京都里找最好的儿郎相配,可我不愿,硬生生将年岁拖到双十,姐姐怪我,说我不知分寸,再之后,姐姐将我许给了太子…」

《宫女修炼指南·31》

皇后娘娘那日很是伤情,连着近来几日,我又去瞧她时,她依旧每回都是泣泪连连,自她有了身孕起,后宫内务诸项事宜都由贵妃接手打理,可她如今的样子,却连椒房殿中养的淳陵发热都没法子顾上了。

淳陵约莫是因着气候突变而引发的疾病,殿中侍候皇子的乳娘前来禀报皇后娘娘那日,我也在场,皇后娘娘原本起身要看他有无大碍,我顺势便对皇后娘娘道:「请准臣妾代娘娘前去探望皇子,娘娘忧思多日,还望保重凤体,臣妾必将如实相告皇子病情。」

娘娘眼中担忧深深,不过她应了我,她说:「云尔,本宫放心你。」

好在我褰起帷幔,瞧见熟睡的淳陵,他仍朝着我咯咯直笑,疾医已为他诊看过,院中婢子也去煎了药。

我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又拿了冰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淳陵好动,那帕子被他抓在手中。

我便哄他:「淳陵要乖乖听话啊,这帕子可不是用来玩的。」

淳陵仍旧如故,我只好又取了一块帕子敷在他额头,他似乎觉得这样子很好玩,又将手摸向帕子。

淳陵真是淘气十分,我便唬他:「淳陵再不听话,门外便有恶犬进来,要咬淳陵了!」

淳陵这才委屈巴巴地将帕子递给我,奶声奶气道:「给!给你!」

算起来,他才约莫两岁。可这般模样,真是像极了昭仪。

没过多久,圣上也来看望淳陵,那时我给淳陵喂罢药,正哄着他睡觉。

圣上来时,他已在我怀中眯上了眼睛,我急急朝圣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圣上也学着我的动作,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淳陵睡后,我又同圣上一道回了殿中,皇后娘娘知晓淳陵无虞,这才松了一口气。圣上关心娘娘腹中胎儿,娘娘却神情倦倦,说是她昨夜未眠现下想去歇息了。

我这才与圣上一起离开,路上圣上忽而问我:「朕见你很喜欢淳陵,不如淳陵交由你抚养如何?」

我回绝了圣上,却听见圣上道:「朕知道,皇后做事毫无差错,但她怀有胎儿,日日劳苦,你也可为她多分担点,她不会怪你,朕亦信得过你。」

过了两日,淳陵便被接到云锦阁中,他一时换了地方,我还怕他不适应,没想到他却比以前更爱扑腾了。菱香说,小殿下真是可爱得紧,跟个福娃一般。

修容近来很是喜欢来我这处,从前我是婢女,她是修容,如今我做了才人,这反倒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尴尬。只是修容却不觉得,她总说:「姐姐,淳陵如此招人疼爱,连我都想抢去养了。」

我笑道:「你若这么喜欢孩子,早日生一个也一样的。」

她听了我这话,突然脸色不大好看,我却只顾着给淳陵整理衣服,没瞧见她的神情。

菱香在修容走后,却总对我提起,她说:「娘娘,我怎么总是觉得修容怪怪的。」

我笑菱香:「修容怎么怪呢,你这是草木皆兵了。」

圣上平日里公务繁忙,很少来后宫之中,不过自我入宫后,他倒是来我这处的日子多了,有时便来与我一道用膳,近来更是因着淳陵在的缘故,更喜欢与我讨教如何才能招得淳陵的亲近。

我笑圣上:「淳陵是皇上的孩儿,他自然与皇上是亲近的。」

他却摇头表示,他觉得淳陵跟我更亲近些。

那日偏巧了,圣上正与我谈笑风生时,椒房殿中却忽然走水里。听说彼时修容与皇后娘娘都在殿中。我与圣上赶至那处时,只听见那吓得魂飞魄散的宫女磕磕巴巴道:「回禀皇上,修容说要与皇后娘娘独处,谈一些私事儿,所以,所以皇后娘娘就遣退了我们。

可这火是从皇后娘娘内殿里点着的,等我们发觉时,火已烧至殿门前了。」

圣上面目严肃吩咐道:「定要保皇后修容平安!」

随即赶来的羽林军也前来,有几人披着浸水的衣袍闯入殿中,可最后却只救回了修容一人…

修容昏睡了三天三夜,圣上大怒,命刑部彻查此事,他亲自审了修容,那日我也在圣上身侧,可修容却说,她也不知何故,火就那么一簇一簇地着了。

皇后的梓宫之中只有华贵殓服,被奉于景明殿中,圣上领众成服,哀恸至深。后圣上下诏谥曰静慈皇后,将其葬于潭陵。

五月十一,我披着斗篷,独自一人来至内牢之中,可守门之人却不让我进去,我顿觉可疑,便取出圣上曾赐我的龙纹金牌示之,那人这才为难地放我进去。我回过头来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守门之人,只见他神情紧张,似乎生怕我探出什么,我不禁加快了角度的步伐。

这内牢我已不是第一次前来,穿过巷道,蓦然却听见前方有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

我又行了几步,这才瞧见背对着我的男子身影与顺王别无二致。

修容正泣泪连连道:「王爷,奴临终之前,还有一句想问你,奴进宫为王爷做了这么多,王爷可对奴有过一丝情意?」

顺王盯着跪坐在狱门之后,满脸泪痕的修容,无情笑道:「涑玉,你十岁时,本王从暗娼阁那里将你救回,养你六年,教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送你入宫,做天子的女人。若没有本王,你何来之后光景?你为本王所做,便是理所应当回报本王。至于情意,重要吗?」

「王爷,当年我在宫中放出贤妃流言,设计贤妃痛失孩儿,多年以来,但凡宫内风吹草动,我不敢有所包庇,一颗痴心,全系在王爷身上,就连这次,王爷让我与皇后娘娘同归于尽,我也不敢不从…王爷…我也没想到我命大,竟被救了出来,我只是想等到你来,我只想再见你最后一面,哪怕你此次前来,是想毒杀我…王爷,你都不愿在涑玉临死之前,骗一骗涑玉吗?」

顺王却无动于衷,眸光之中充斥着不耐的厌烦:「既是假的,何必骗你?」

修容又抬头凄然仰望着他,却毅然决然地喝下脚边那一杯鸩酒,她不甘道:「王爷…你残害皇嗣,冷心冷肺,奴愿你早日荣登皇位,可奴也愿你此生…不得…所爱…」

我背靠在阴凉的墙壁上,心中惊颤,又惧顺王发觉我,将我灭口,轻声离开。守门之人见我面色惨白,正欲出声问我,我回过头,只再三叮咛他,万不可让任何人晓得我来过。

这宫中的巷道一贯幽长,我摸着这红墙,隐隐有些恍惚。

我怎么也没料到,从前那着内官深蓝绸衣,笑时温情缕缕的男子,却成了皇权争夺之下,无辜死去的受害之人。

当年若没了流言风波,兴许,兴许我真会做那掌酒的娘子,他会做那抚琴的郎君,在燕京喧闹的酒肆之中,我们终究可以占据一席之地,从此,闲云野鹤,与世无争…

《宫女修炼指南·32》

我躲在宫门一角,回过头望着那位踏着墙影走来的男子,他着一袭华服,脸上冷峻的神情更衬得他是那般无情无义。

我转过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行去,这时闷热的天空忽而阴起,大雨滂沱,我却仰头望着甘霖,任凭雨水冲刷着我满心的绝望。

我恨那个人,恨之入骨,恨不能将之剥皮嗜血,恨不能将之折磨至死。他不爱我,故而伤我时,才会毫无怜悯,他真的不爱我,所以他不知道什么叫忏悔,我更恨自个儿那年年少无知,错信他真心真意,却从未看清他笑时藏匿的冰冷锋意。

正在这时,圣上却撑着一柄伞朝我徐徐走来,他身后的高公公追上了他,将披风披在他肩头。

我瞧着圣上离我越来越近,也瞧见他眉眼之间显露的心疼,更觉自个儿伤心欲绝。

圣上将伞递给身边的高公公,他解下披风,系于我身上,又执伞搂着我朝前走去,他问我:「云尔,你这是到底怎么了?」

我低头不言,圣上轻咳几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不愿说,朕不勉强。朕今日来寻你,却听婢子说你不在,朕本想等你回来见上你一面再走,可突然下了雨,朕便想,你若淋湿了衣衫可怎么办?于是朕便来寻你。」

我一路听着圣上絮絮而语,听到圣上同我讲了一桩民间屠夫娶妻的趣事时,这才笑出了声。圣上将我送回了云锦阁,陪我饮了一杯热茶,这才离去。

菱香瞧着圣上对我温声细语的样子,便对我道:「娘娘,奴瞧着皇上待你甚好,可作你相配的良人。」

我却笑了笑道:「也许吧。菱香,你一向不提男女之事,难不成,你也是有朝思暮想的男子了?」

菱香赶紧闭上了嘴巴,我又追问道:「真的没有吗?」菱香快要哭道:「真没有。」

修容畏罪自杀于内牢之中,圣上下了诏书,昭告天下。修容本是顺王的细作,家中亦无亲人,圣上只将她身边服侍之人发配去边境去了。

六月十一,这日圣上身边的高公公来召我去养心殿,说是圣上得了一副画作,想请我前去品鉴。

只是刚进殿中时,圣上却不知在做何,我走进内殿,只瞧见桌前散乱的奏章,上面有一页,写着:七年春,镇北王谋逆,多有疑点,还请上重察旧案,以正视听。

我不禁走过去,想要看清这上书翻案的臣子到底是谁时,却不料圣上忽而站在我身后,我讪讪地停手,心鼓如槌,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圣上不咸不淡道:「云尔这是在瞧什么?」

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对后妃参政厌恶痛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若能为镇北王平冤昭雪,或许顺王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我转过身,怯怯地看向皇帝,不知所措。圣上走了过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未发生那般,阖上奏章。

可圣上却对我笑道:「这些臣子总爱从旧账里翻出来些新的东西,可有些旧帐,朕却不愿翻的。」

我哑然道:「为…何?」

「鹬蚌相争,渔人获利。掌权之人,要学会审时夺势,这样方可游刃有余。」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心中翻起无限后怕的巨浪,我若真将真相告之圣上,兴许圣上才会更加猜疑我,我亦将因此失去所得宠爱。

圣上瞧我这般怯弱的眼神,却走过来牵起我冰冷的手道:「别怕,镇北王谋逆与你无关,云尔,朕是真的喜欢你,你若真想重振慕家,朕也会帮你。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不由喃喃:「那镇北王谋逆与谁有关?」

「与谁有关都无所谓,定北狩猎,不过是找一个明着的机会去镇北王府打探虚实,可惜镇北王府拥兵自重,已然构成朝局威胁,朕要的是北府兵权,谋逆并不重要。兵权到手才是朕的目的,所以云尔,你做你想做的事,朕都担得起。」

他在我耳边说着绵绵情话,笑时又温情脉脉,讲了一会朝堂局势,又同我讲那些我不知晓的人土风情。

我知道他在讨好我,可我却觉得原来眼前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帝王,背后早已是覆手为雨,将对自己得势的权利牢牢把控在手中,他对我的宠爱,只不过是皇权之下,附庸的垂怜而已。

七月初,新后进宫,她是陈家的小女儿,皇后的侄女,才约莫十四岁。

我去拜见她时,她坐在椒房殿中,神情天真可爱,她问我:「姐姐,住在宫里很好吗?」我说自然是好的。

她比我小了约有十岁,与圣上更是差了不少,我前几日听过圣上对我苦诉,说是陈家真是越来越猖狂,联袂群臣,逼着他立他家的小姑娘为后。

陈家势大,先皇后的父亲曾是羽林军统领,协助过圣上登基。更遑论陈家三代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圣上忌讳陈家,后来又听圣上说,好在陈家大多忠良,若是让顺王爷那边的人送一个皇后,那才真的是叫他头疼。

我瞧着圣上头痛的模样,便出言为他按摩穴位,以解忧思。圣上眸子微亮,他望着我,头一回结巴道:「好…朕…朕很欢欣。」

月色朦胧,我瞧见他依旧清隽的眉眼,突然想起来往昔我为昭仪与圣上布菜那时,也是离圣上这般近,近地能看清他眼睫轻颤。

可今夕我才真正将圣上瞧个仔细,他与顺王冷峻的面孔颇有相似,可他眉宇之间,绝非英气逼人,凤眼微挑,就这样浅浅一笑,便让人骨头生酥,整个人透着说不出来的平和。因着常年累病,故而身上的药香味也能闻见。

他有次还问我:「你可厌朕身上的药味?朕每每来见你,必着熏香的袍子掩盖药味,可是那炼香的宫人到底是技艺忒差,这药味还是怎么也去不了。」

其实那药香涩涩微香,倒比其他味道好闻了多。我便对圣上说:「这药香,臣妾喜欢的。」

圣上那夜仍未留宿,菱香问我为何不将圣上留下来,她说我进宫几月,谁都能看出来,圣上待我之情,已然深厚。她问我到底还犹豫什么?

到底还犹豫什么呢?

《宫女修炼指南·33》

那应当是六月二十三那日,我去拜见太后娘娘时,却在玉清园中,逢上了从内殿走出的顺王。

他见我向太后娘娘跪拜,一脸阴霾密布,太后娘娘似乎只顾着跟我说话,也忘了向他介绍,过了一会儿才笑着向他介绍道:「这是慕才人。」

太后娘娘先前见我时,觉我眼熟,也有些许怀疑,不过圣上当时却对太后娘娘道:「青州慕家小女,娘娘你小时还应见过她的。」圣上为我安的这个青州慕氏,与太后娘娘本家青州江氏,素来深交。故而之后,每回我来瞧太后娘娘时,她都觉我很是亲切。

顺王瞧见我将太后娘娘乐地笑口常开,便眼神犀利地看向我,似乎能将我戳穿一般:「哦?本王竟如此愚笨,不晓得新入宫的才人竟是青州慕氏,那敢问才人,你可知南夜慕氏?」

太后娘娘嫌弃道:「说什么南夜慕氏?晦气,小云儿,我们不理他。」

说罢太后娘娘拉着我去逛园子,临行前我觉如芒在背,回头对顺王轻轻一笑,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眼神愈发阴寒。

他这样看着我,仿若六月里燥热的天儿,也变得凉丝丝的。

近来朝局动荡,顺王很想回藩地之中,圣上却以奉养太后为由,将他留在燕京。如今匈奴内乱,北府兵不可轻易调动,东疆的平海军,又遇上倭寇作乱,西疆的廖家军无法与顺王的几十万兵马匹敌,圣上也不敢轻易让顺王回去。

当时西南匪乱,圣上还能以克扣军饷抑制顺王,可顺王自从得了慕家宝藏之后,已不受圣上掣肘。南疆一向富庶之地,可南府官员却形同虚设,先前几年休养生息,朝廷也只能减免赋税,这两年税收逐年增加,可上充到国库的却越发少了。

我近日常来太后宫中,明着说念着太后这处的蜜饯果子,私心里却是想着法子,要怎么样才能让顺王真正回不到藩地。

此事自然也不敢向圣上提起,不过听说最近成安君在新政颁布施行时立了功,成了风靡一时的人物,人人都说,这位驸马都尉当得起贤臣名字。圣上却不喜欢听。我估摸着因为昭仁公主的缘故。

于是便劝谏圣上,成安君既然胸怀天下,便应该让他报效大兴,而不该设一虚位,不赋实事,辱没其才华。圣上很是为难,我便举先朝乞子为相之例告之,劝他唯贤任之。

我既有相报那日大雨之中成安君扶我之谊,又有之后想与他相认助我一臂之力之私。

好在圣上应了我。不过是前朝的事儿,我若说得过多,圣上必不会待我像从前,徐徐图之,才可长久谋之。顺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一心报仇,确实不可操之过急。

我也不是没想过将报仇的事儿倾注在他人身上,只是靠他人怜赏,终究难以长久。

七月中下旬某日,我与贵妃一道去向太后请安。路上贵妃数落我:「你怎么一进宫,皇上的心也跟着去了啊?」

我瞧着贵妃也不喜,我进宫这么多日,还想查清一件事便是当年昭仪为何血崩惨死。我本以为那是上天注定,可我近日思来想去,却觉得此事疑点颇多。我记得当年昭仪临产时,贵妃来过福宁殿,那日,我还将做好的山楂糕递给贵妃品尝。

太后倒是没留贵妃,却留下了我给她画绢帕样式。没成想正与太后欲要用膳之际,顺王竟来了,我急急告辞,说是淳陵醒来便要闹我,太妃这才放了我。

抬头见只见顺王眉目一凛,言语艰涩道:「母亲,孩儿也先行告退了。」

我前脚刚行,顺王旋即跟了上来,他唤住了我,我转过身,身后菱香和其他婢子目光惊疑。

他站在那些婢子身后,夕阳西下,金乌洒落的金光点点闪闪地坠在他的发梢末端,他仍如青山绿松,笔直挺拔,可那双眸子里却显露着我看不清的恨意。

他说:「娘娘,你真是青州慕家的姑娘?」

我微微颔首,他却咄咄逼人:「娘娘怕是记性不大好了,本王却记得娘娘从前喜吃山楂糕,酸梅子,沉香酒…」

「王爷,你说的本宫不明何意。」

「你音神不变,却偏偏对本王撒谎,本王已经放你离开,你为何做了他的女人!何云…」

「王爷,慎言!」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脚步紊乱,急急离去。一时怒火攻心,又怎会瞧见他此刻恹恹神情。

七月初,我去给太后娘娘送福饼,太后娘娘去了上御苑,我只好折返回去,路上却碰巧遇见了徐公公。

徐公公正揍打着跪在他脚边的小少年,那孩子也不哭,只睁着一双泪濛濛的鹿眼,让人瞧了好生心疼。

我停下来,菱香上前,徐公公见了我,不免惊骇,他跪在地上直哆嗦,还是菱香提点他:「这便是慕美人,可看清楚了?」

徐公公连连点头,我走过去,搀起那少年,他同我差不多高,着深蓝内监衣饰,眉眼清俊,因遭毒打,还擦破了脸,更添可怜。

我向徐公公要了他,带他回了云锦阁,给他脸上擦破的地方上了药,他不喊疼,我问他还有其他地方伤着没,他撩起袖子,白皙的皮肤上印着道道伤疤。

我问他这是谁干的?

他突然跪在地上:「娘娘,奴不能说。」

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是再放他回去惨遭毒打我是不愿的。

于是我便对他道:「你便在云锦阁服侍本宫吧。你唤什么?」

他说:「奴唤小六子。」

我不由扑哧一笑:「小六子算什么名字,本宫给你起个名字,从今往后,你唤方意清如何?意清意清,愿你如意清朗。」

我其实有心让意清留在我身边,是因为我想送菱香出宫了。我要走的路,不愿再让她多陪我冒一丝风险。可我先前几日同菱香说起这事时,菱香却拒绝了我,她颇不乐意道:「娘娘,奴在宫外也没什么亲人,奴不出去,你一个在这里,奴担心你。」

她眼中的担忧我不是不懂,可我怕极了,我怕她也有一日会像昭仪,会向太妃那样,与我死生隔绝。

所以在那之后,我凡有事,都吩咐意清去做,我抱着淳陵跟他一起画画时,也不叫菱香在一旁逗淳陵了,只教意清护在淳陵身边。

菱香失了意,有一日我寻了偷东西的由头,将菱香打发出宫去了。圣上也怪菱香这婢子添我烦恼,说要将她贬去浣衣司,洗一辈子衣服,我怪圣上:「这事圣上还是交给臣妾去做吧。菱香好说歹说也是臣妾的旧友。」

圣上对我叹道:「都依你,全都依你,因着依你,朕连你身边有了可心的内侍也不嫉妒了。」

圣上抬头眸光淡淡扫了一眼意清,他跪在地上,温顺不已。

我笑圣上:「意清还只是个孩子。」

等菱香出宫后,我才命人将我亲笔手书交予她,还将我攒下的钱财分了半数给她。

她那么聪慧,定会有办法在燕京开一处铺子,她又是那么美好,也一定会遇上她喜爱的少年郎。

意清做事张弛有度,我瞧了他好些日子,觉他性情沉稳,很是能干。还是在长苗子的少年郎呐,我闲来无事便教他读书写字,他倒是十分勤勉,晚间回了屋子,也会抱着书「啃」,这倒是让我颇为讶异。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圣上在宫中举办秋宴,只是这次秋宴倒让顺王面色更为难堪了些。

当席间太后娘娘说起子孙承欢膝下,才算真正团圆时,想必顺王如何都想不到,远在燕京的顺王妃和世子会来到皇宫。

我常在太后宫中走动,便不时对她谈起可将王妃世子接入上京,这样顺王一家团聚,她也经常得见世子的事儿,太后起初觉得不妥,后来我说的多了,还顺势提了提太后的年岁,也该享天伦之乐了,太后终于软了性子去求圣上。因是太后相求,故而无人阻拦。

圣上便在宴中对顺王道:「皇弟如今便不用想着再回藩地了…」

顺王瞧见圣上笑意温和,气得面色铁青,太后这才发觉自己掉入了坑。

不过那又如何呢,只要他不开心一刻,我便欢喜一分。我与圣上执杯对饮,余光尽处的顺王一脸阴沉,我不禁莞尔。

九月初,我带着意清出了一趟宫。此次前行是去一家燕京的衣饰店。

这处是慕家门生所占之地,后来让意清寻人打听,才知慕家有一位侯老,如今诸多门徒,都听他的,可他却已依附顺王。

可我那日等了许久,侯老也不肯见我。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也未曾气馁。

意清扶着我上了马车,车缓缓行在燕京路上,他跪在我身侧,为我焚香倒茶。耳畔忽然传来丝竹之声,我便令马车停了下来,听完了那曲《采葛》。

后来过了几日,意清见我坐在窗前愁思不绝,便说他同掌乐司的公公新学了琴,要为我奏一曲。

我倒不觉得他真的能学得出色,只要能入耳便可,可他倒是因着勤勉,听来却让我如听仙乐,耳边清明。他所奏之曲也是《采葛》。

可他不知,这曲子我头一回听,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宫女修炼指南·34》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庆帝十一年的冬天,与三年前的冬天别无二致。只是三年前冬雪厚积生辰之日,圣上来我这云锦阁中,贪了几杯。

那夜月光熏人,我本已梳洗,欲要上榻入眠时,圣上却突然造访云锦阁中,他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儿,整个人瞧着透着难言的哀伤。

我于是唤意清取来了新酿的沉香酒,给他斟满一杯,又想着圣上也许要对我说什么事儿,便命他人退下。圣上那双清眸痴痴落在我肩头,他忽而笑道:「云尔,朕立你为后如何?」

我抬眸望着他,压下心底惊涛骇浪的震惊:「皇上这是开什么玩笑?」

「历朝历代,帝后同穴,朕不过是想满足一个私心而已。」

「臣妾福薄,当不得皇后。」我又为他添满了酒盏,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他闷声道:「朕将顺王安置在京,可朕这个好皇弟,手底下动作倒是越发猖狂,结党谋私,安插亲信。这朝堂,都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眼前这位帝王,平日里何曾这般不愤过,他说罢这句话后又咳了几声,而后眼中泛上一层凉意,直直看向我:「云尔,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可他伤过你,对吗?」

我在寒山寺的事情,圣上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是…他见我不言,又娓娓道:「你与他在翔鸾阁中的事儿,有一回太妃说漏了嘴,朕便之后不大愿去翔鸾阁中了。后来太妃谋逆,顺王领旨前去剿杀,朕以为他会将你藏起来,可你却出现在寒山寺中,还要跟朕回宫…你回宫…便是想借朕之手,除掉顺王…」

圣上说对了一半,那些过往之中的真相我却是如何都不能同他说的,即便是同他说了,他也只会站在他的利益之上,去掂量我的话语轻重。

可偏偏那夜圣上喝醉了,我也有些醉意朦胧,他忽而将手覆在我的柔荑之上,我眼底凄迷地望着他,却在心底将他的轮廓勾成了顺王的模样。

他靠近了我,承载着我从前奢求的温柔靠近了我。他的气息环绕在我身侧,淡淡药香,似乎有了催情的功效。

我忽然推开了他,这才大梦初醒道:「皇上,还请自持。」

他借着酒意正酣,不解地将我箍入怀中:「云尔!你已经做了朕的皇妃!为什么?为什么朕给了你想要的一切,事事依你,一直在讨好你,你却无动于衷!朕是天子!」

我在他怀中挣扎躲避,可他转瞬将我拉入绣帷,撕破了我身上衣衫,春光微泄,惊落了窗外枝头残雪,夜雨巫山,终难尽欢。

三年以来贵妃依旧得宠,我与圣上自那日起,却只堪堪维持着相敬如宾的样子。他有时来见我,会抱起淳陵,问他书读得如何。只是问过之后,又轻咳几声,也不再留下来与我用膳。

偶尔我作了画,他来云锦阁中瞧我,瞧见了画作,会小心翼翼问我:「可否让朕添上几笔?」

我应了他,站在他身侧,为他研磨。我们两人之间却蔓延着疏离的气息。

我瞧着圣上俊朗的容颜,清雅的眉眼,却莫名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满宫之中,人人都说贵妃得宠,可贵妃得了什么宠呢?贵妃之父在前朝身居高位,可我却曾听闻,还是她父进宫相求圣上好生待他这个独女,圣上才肯怜惜贵妃一二。

贵妃曾来云锦阁中炫耀,说是圣上每月月圆之夜,便会前来陪她饮酒赏月。一月之中,她只有那一天是欢喜的。可圣上却曾对我道,我若想去养心殿,无论何时养心殿的门都会为我而开。

我望着贵妃有些落寞的双眼,却仍固执不肯丢弃自己的骄傲,我便十分同情她。于是她再之后对我提起这些事儿时,我就满是艳羡对她道:「娘娘的恩宠,臣妾羡慕不来。」

人都是这样,听一听别人恭维的话儿,好似内心那些所求不得的苦楚不甘才终烟消云散。三年来,满宫的好物什我见得忒多了,已不会像贵妃那般,得了圣上新赐的林秋螺子黛,也迫不及待地对我说道。

可关于贵妃是否真的戕害昭仪我确实毫无头绪。我倒是一直很喜欢那位新进宫的皇后,她很活泼可爱,像极了昭仪的样子,她喜欢听我讲一些杂谈趣事,还喜欢吃我做的山楂糕,梅子糕,还有沉香酒。

只是她瞧了圣上一眼后,便对圣上生出了许多青涩爱恋,圣上却不大喜欢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她几次。大婚之夜,我确知圣上还丢下她回了养心殿中。

她每每换了新衣便问我:「姐姐,你说圣上会喜欢我的衣衫吗?」

她那日着了粉衫,看起来娇俏可爱,我却望着她,话语迟钝,她见我半晌也不说话,又牵着我的手说要我陪她去上御苑抓蝴蝶。她是个热闹的姑娘,我便陪着她热闹了一晌午。

她亦如那蝶呐,只是命运将之囿一方天地,即便她甘愿被心中那人所捕所猎,可她忘了,那人却只会看着她扑棱扑棱地飞起,叹息再叹息,仍不肯伸出摧残的手。不是不忍,而是他不甘愿。

世间痴人,大多结局不外如是。

九年秋的时候,侯老终于肯见我,又过了大半年,我才得与以真实身份告之,我对侯老说:「与其依附顺王,不如依附新朝,新朝建立,有志之士,便该爱护百姓,为民谋福邀利。」

侯老捋着胡须,说要思虑再三。

那时成安君在朝堂之中已提为右丞,人人都道他李右丞,顺王扶持的左丞与他是新旧势力的代表,互为敌手,时常陷害。

十年春,侯老终于在我三顾茅庐的诚心之下动摇,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慕家门徒,心怀天下,只为百姓四方奔走,小主子,无论何时,你都要记得老夫这句话。天下万万民,不可因利愚之耍之伤之毁之。」

我跪在他脚边,磕了三个响头。在那之后,将慕家门徒实以顺王之势安在朝堂之中,却形成我手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十年秋九月,淳陵误食花糕中毒,我照料在旁,圣上亦大怒,后来却查出来此糕经手的宫女在送糕路上遇见过徐公公,他曾掀盒窥之。

圣上将徐公公打入慎刑司严刑拷打,我将意清派去慎刑司,本想让意清借着旧日师徒情谊让徐公公说出背后的主谋。

可徐公公却撞墙自戕而亡。好在淳陵医治及时,未有大事。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我问意清:「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意清看着我满脸倦容,小声说道:「奴不知,可奴想,娘娘心里应有了答案。」

那应当是顺王做的了。圣上近年顽疾缠身,已不复从前光景,又欲册淳陵为太子,因此顺王更急不可耐了些。

淳陵身边值得可信的内侍太少,我便选了一批新人,送去暗阁。那时意清却对我道,他也愿去暗阁训练。

我不解道:「暗阁训练,苦楚甚多,意清,你可受得住那罪?」

意清跪在我脚边,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我担忧的双眸,他斩钉截铁道:「一月还有一次回阁里服侍娘娘的机会。奴已很满足了。娘娘的心思全在护着小皇子身上,可奴却想学成归来护着娘娘。」

我应了他。

这三年之中,淳陵长大了,圣上的身子却越发不如从前了。

这一年凛冬我生辰之日,圣上为我备了一场宫宴。

《宫女修炼指南·35》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生辰之宴,圣上却授意办的规模盛大,就连朝中有头有脸的大臣家眷也来参宴了。

我最没预料到的便是成安君也来了,他同公主两人身着华衣,一同坐于高台之下,彼此偷偷耳语,亲密无间,瞧着真是一对璧人。

成安君向我拜贺时,这才识出了我,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连话儿都不会说了,如此失态,就连他身边的昭仁公主也不禁转头狐疑。

我望着成安君执杯浅笑:「右丞与公主如胶似漆,躞蹀情深,本宫尤为羡慕,这杯敬你们二人,唯愿你二人白头偕老。」

成安君这才回过神儿来,与公主一齐回敬我,对我道谢。

我偏过头望着圣上,圣上却目光游离,他望着成安君与公主形影相随,眼中满是艳羡。我又望了一眼台下,却瞥见顺王竟坐于左席之中,正看着殿中云鬓花颜的美人起舞,独自喝着青酽酽的闷酒。

他这三年多来,可从未来过宫宴。这时舞姬退下,有人将盖着红稠的车子运入殿中,听说这是某位大臣送的赏玩异兽,红绸一揭,那异兽大声咆哮,如雷贯耳。那臣子向我道贺,说是这异兽难得,可养作珍宠。我倒是头一回见人送异兽的,便走下高台,欲离近了些看,圣上觉着危险,我却回头对他笑道:「那兽困于笼中,不碍事儿的。」

可当我走下高台,那兽却忽而发狂,挣脱牢笼,向我冲来。

彼时我心惊胆颤,不知做何,只见一道黑影挡在我眼前,替我生生挡了那兽一掌。

他背对着我,可我哪能不识得他,他可是顺王阿…是那位伤我至深的男子阿…

这一掌下去,使得顺王呕出一团血溅于阶上,仿若红梅,跌落谷底,艳丽而又颓靡。可如他那般铁石心肠的人儿,怎会为我如此?

我不禁瞠目结舌。

殿中瞬时乱做一团,顺王拔剑与那兽争斗,羽林军从四面八方涌入殿内,帮着顺王斩杀异兽,圣上跃下高台,一把将我护在身后,透过人群缝隙,我只望了一眼,却见顺王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眸光正戚然地朝着我的方向望来。

自那时起我夜夜开始做噩梦,梦中惊醒时,圣上却总能赶至将我紧紧抱于怀中,我神经衰弱地缩在他怀中,他一遍又一遍慰声告诉我:「云尔,你没事,他也没事。」

直到十二月中,顺王进宫,我远远地望了他一眼,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朝着我目光掠过的方向看来时,我这才急急离去。

我该恨他的,他若真丢了性命,不正合我之意?为何我却非得要来瞧他一眼,非得要来看看他是否真的无碍,我不禁暗自唾骂起自己来。

年关在即,圣上病情转危,过了年也未见好。太医署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只因圣上病重不能出殿已经辍朝七日。长久下去,朝局必是溃散难稳。

又过了几日,圣上下诏,立他唯一的儿子淳陵为太子,因其年幼,未居东宫,暂由我教养,圣上还顺带抬了抬我的位份,将我升为云妃。

二月十九,高公公过来传话,说是圣上急诏,要我前去养心殿中。

我近来也瞧过圣上多次,可那天,却是唯一一次觉得他怎么几日未见,骤然瘦弱枯槁。

他眼皮一直耷拉着,似乎方才穿衣梳洗后才躺在病榻上的。猛然听见我来了,这才急急坐起身,他一如既往含笑看着我,还向我伸出了手,我踌躇不前,他却颤颤地收回了手,露出一抹哀色,他说:「云尔,朕许久没与你论诗文了,今日不知怎么了,很想听一听你读的诗文。」

于是我捧着一本《集羽集》坐于他榻旁为他一句一句读着。

他听得很是认真,有时他会应答几句,这诗文谁谁谁写的,他便露出一抹得意,说他从前也读过。但每每说话时,他却咳得更厉害了,捂嘴的帕子上染着咳出了血,瞧着不免刺眼惊心。

忽而窗外雀鸟轻啼,他遣退众奴,却让我打开窗,说殿外有一株桃树快发芽了,他想看看。

我开了窗,此刻金乌西下,夕阳吐血,霞光万道,穿山而过。

一点点余晖落入窗内,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斑,停在他手掌之中。

他唤着我,我走过去,他却凄然落寞地扯着我的袖子,对我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云尔,朕未负旧盟,也从未看轻过你。梅园初见那时,朕只以为你是云尔,是一个小宫婢,后来朕去查你,才知你是慕家的后人。」

「朕记得,有一回去福宁殿,你坐在台阶上,捧着一本诗书在悠闲地读着,那夜的月光同今夜的一般,朦朦胧胧的,落满了你肩头,朕远远地瞧了你,觉得真是好啊。」

「于是朕借着赏你恩赐的由头问你如何回报,小心探寻你的心意,可其实朕是怕你真的说出那句,你无意于朕。那样,朕连骗自己的机会都没了。」

「你说你恐难得朕的恩赐,朕虽然心里难过,可朕却觉得,朕等得起你。」

「婵君喜欢练剑,可她那时月份已大,朕瞧你那日差点误伤了朕,朕便担心你练剑总有一天会伤到自己,所以朕便请来那女剑师教你们,不求你剑术精湛,只求你别伤着自己。」

「定北回宫路上,朕看出世子对你有意,朕心里怕极了,生怕你被他抢走了,生怕你也欢喜他,朕怕得不敢等你了,朕便寻机会告诉你朕知你真实身份的事儿,朕原本想着你会求朕庇你,可你却堪堪否认了…连带着否认了朕的心意。」

「寒雪…梅深处,彤云待我久。」

我瞧着他满眼绝望,脸上却露出一如从前温润的笑容,我的心便不知怎的,被人紧紧揪住了一般。

他不顾重咳,似乎要生怕再无机会对我说这肺腑之言,我劝也劝不住,只听他又接道:「后来太妃有天对朕说,顺王与你情投意合,你知道那天原本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可朕抬头时,只觉一片阴翳,难以散去。朕听见,朕的心一刹宛若琉璃,碎于一地…」

「再后来太妃谋逆,朕只好想出一个计策,让顺王去半道截杀太妃与你,朕想着,顺王待你情真意切,他必会救你。从此朕与你,隔山隔水,只愿你安好无忧。」

「可那天去寒山寺中,朕却遇见了你,你可知朕有多惊喜!你还问朕,可愿再庇护你?朕…此生累病难愈,郁结在心,可只有那一天,朕很开心很开心,朕觉得,一定是上天垂怜朕病弱多年,才会让朕达成所愿。」

「朕知你为报仇进宫,朕知你帮着朕将顺王留在燕京,朕知你后来寻了侯老,朕什么都知道。自你进宫之后,朕待你事无巨细,朕想着,总有你一天你会看到朕的心意。」

「可惜啊,欲求一物,劳其心智者,终不可得。随心所欲者,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握于手中。如此浅显的道理,朕早该明白的。朕四年前,对不住你…朕知道,你不愿原谅朕。」

他说:「朕自那之后,不敢瞧你,瞧你一眼,就生怕看见无尽的怨嗔。」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握着他冰凉的手,他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的脸,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他忽而痴痴笑道:「云尔,朕对你之情,绝无二心。朕若崩逝,你便是西宫太后,朕给你留了一道圣旨,允你可垂帘听政。暗骑兵符,朕也交给你。云尔阿,你欠朕太多了,朕…真的不甘心…可朕甘之如饴。朕走了,切记替朕守好江山…斩逆臣,清庙堂…朕便放心了…」

我摇摇头,眼中泪水蜿蜒而下,每说一句,便仿若耗尽全身力气,我哽咽道:「皇上…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要答应你,是我负你,是云尔负了你,四年相伴,没有你,何来今日的云尔…阿祯!宫中没有良医,慕家有,慕家没有,天下有,你是皇帝,总有法子会好的,我们的日子…还很长的…云锦阁总藏了好多沉香酒,我前些日子还做出来梨花糕,你还没有尝过…」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痕,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儿,那双水眸一如从前那般温柔美好,他说:「不要哭,朕说过,做你自己,开心就好。只可惜,朕不能…再护着你…了,朕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你,可…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朕不能…陪你了…云尔…朕这么多年…是真的…爱你…甚笃…」

我年岁渐长,只觉得人生失去什么都无所畏惧,可此刻我却心里涌上连绵不绝的害怕。有什么东西似乎抵在喉咙深处,每吞咽一下,都异常痛苦。

圣上眼底一片凄凉,他说罢那句话后,轻轻阖眼,气绝身亡,宛若熟睡一般,可他的手无力垂下,再也不会用他那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柔荑。

我瞬觉心痛如绞,只恨自己从未信过他。

我总以为他会像顺王那般对我有所图谋,或对我有所利用。可就在这日日惶惶猜疑之中,我却从未能看清他那似水明眸里暗藏的无数深情。

我如何不悔,我又怎能不悔,他待我一片赤诚呐。

他处处为我着想,只盼我日日欢喜。

奈何岁月无情,最好的情意总会逢不上最好的时间,最好的时间总是遇不上最好的人。

阿祯闭目安详地躺在龙榻上,我伸手轻抚着他的眉眼,才敢哭地不成模样。此生累累,我非草木无情。可来生渺渺,又从何谈起?

终无从谈起。

《宫女修炼指南·36》

庆帝崩于十四年二月十九,天子崩,六宫恸。燕京缟素,暮鼓不绝,就连寒山寺的钟鸣也比寻常多响了三下。

意清从暗阁赶来时,我从养心殿中踉跄而出,他扶着我的手,对我低声慰道:「娘娘…」

我真是无用,哭够了便再也没能哭出来。

仰头望着看不到黎明尽头的天际,心底乍然涌现出数不清的寒凉。

意清在暗阁呆了两年有余,个头也比我高了不少,那日瞧他眉眼间俊朗有余,可眸子里包含着我看不懂的愁思,他伏低身子,我无力地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几近站不起身,我对着他,只喃喃道:「意清,皇上他,他要离开了我了…」

意清见我落寞模样,不免心自暗伤,他将眼中欲流的清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低声宽慰我道:「娘娘,你要保重身子,太子年幼,他也需要你。」

过了一会,淳陵被人抱出殿外,他尚懵懂,此刻睁着一双泪眼小声啜泣,我伸手将他抱入怀中,头埋在他肩头无声流泪。

听说皇后娘娘哭晕了过去,过了半刻贵妃从殿内走出,她看着我满眼憎恨,却哭得虚脱道:「云尔,为何皇上弥留之际,还要你作陪?本宫恨你!本宫入宫之后,便喜欢圣上,他来看本宫一眼,本宫就欢喜一日,他夸本宫一句,本宫就骄傲一分,本宫知道,他宠着你,可本宫替圣上觉得不值当!他那么喜欢你,你却四年多来,对着圣上冷眉冷眼…云尔!你都没有心吗?」

「人人都说,你是新进宫的慕才人,可本宫知道,那是圣上为你换的新身份,圣上到底是有多喜欢你,你都犯了谋逆大罪,他都要不顾一切将你接回身边。」

「本宫呢,本宫这么多年努力侍奉,卯足了劲头却只能换来圣上一个眼神。你呢,你什么都没做,你站在那里,圣上就朝着你笑了…本宫好不甘心啊…别人都说,本宫盛宠不衰,可圣眷之下的凄凉,又有谁知晓呢?」

意清挡在我面前,将贵妃憎恶的目光隔开。我放下淳陵,牵起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养心殿的石阶,意清跟了上来,我回头望了过去,贵妃形单影只,站在殿门前,无边的黑夜笼罩在她头顶,唯有一处宫灯淡淡的光辉洒在她衣领之上,平添几分暖意。

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情爱如此,韶华如此,所有最美好的东西也如此。

庆帝幼年丧母,因着母胎受气,生来身子羸弱,可他自小勤勉,恭谨恂恂。年岁尚小时,便熟读四书五经,少时所作檄文,名震天下,后来被立为太子,先帝外出征战时,他便留在燕京监国,文臣慕其仁爱儒雅,十分爱戴。即便是多年之后做了皇帝,他仍刻苦勤俭,施行休养生息,致力推出新政。可这样几近完美的帝王,却偏偏是个病秧子,这一年,他才不过三十岁。

庆帝入殓之后,群臣后妃哀于殿前,那时成安君站了出来,奏请太子即位。我带淳陵换上了吉服,牵着他的手,站在庆帝的灵柩前,完成了他的即位仪式。

太尉将策命宣读完毕,便将玉玺交于淳陵手上,淳陵不过才五岁,抬头怯生生地望着我,我对他勉励地笑了笑,他才上前接下来玉玺捧在怀中。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商定庆帝庙号仁宗,改年号为建元,我成西宫太后,先皇后为东宫太后,因着新帝年岁尚小,故而还未迁宫。

新帝登基,朝局不稳,我便垂帘听政。百官弹劾,右丞保我,侯老那些人也上书奏请我顺应朝局。顺王也没法子,只得表面上应了我。为了安抚顺王,帝加封他为顺安王,意为他从此要安分顺从。

元帝一年夏末,意清捧着一盘冰沙果儿放于崇政殿中,淳陵此时正去上书房听太傅讲学,我读着这呈上来的奏折,气得不成模样。

什么后妃参政,有违祖制,我倒不知,参政以来,我是哪桩事情做得不如他们意思了。

正生气地对意清道:「送什么红艳艳的果子,哀家瞧了心烦。」

意清却嘴角轻咧:「奴为太后抚一曲,太后听一听,心里的愁郁便可散去了。」

我闭目养神,他取来琴坐于殿中轻轻奏起。琴声如痴如醉,听来灵动十分,好似心中那些愤懑也随着琴音淌入溪中,骤然不见。

自掌政以来,意清便一直陪在我身侧,不过因着他从前在暗阁呆过,我便顺手让他在暗骑中掌握要职,做我耳目,侦查朝廷风吹草动。顺安王在朝堂上一向与成安君不和,近来两人手底的官员更是整天互相攻击,我在殿前听政时,看着底下一个一个带着官帽的男子吵得不可开交,真是头大。

后来这顺安王更是目中无人,隔三岔五地进宫,来这崇政殿中,对我道他内心的不满。左一个中侍郎贬黜为何,又一个江东税令不妥。

这一日还碰上了意清为我抚琴,他更是指着意清的鼻子骂他:「如此阉人,在这以音媚主,着实该杀。」

意清不卑不亢道:「顺安王慎言。」

「是我让意清抚琴的。王爷未免小题大做了。」我懒懒地睁开眼,望着顺安王不耐道。

「臣是为太后着想,如今太后当政,可当心大权旁落。」

「顺安王看不惯的人事真多,如今竟来挑唆哀家与忠奴的关系,难不成顺安王也愿做哀家的忠奴?」

他恨恨看向我,却出言轻佻道:「本王做不了太后的忠奴,那不如太后做本王的王妃如何?说不准本王还可以考虑做一做太后的忠奴。」

「卫昀!你如今可要慎言!」我气得面红耳赤,他却不屑一顾道:「太后当年可是愿意的。」

我恨不得上前将他的笑脸撕烂,当年不过我愚昧无知,他倒是还好意思提当年的事儿,我已是太后,这分明是在羞辱我。类似那日的情形,后来几乎经常上演在崇政殿中。

秋末时,我与元帝一同去寒山寺礼佛,几年未见玄灵,他一如从前出尘脱俗。

他望着我,对我恭谨道:「太后,阿弥陀佛。」

小淳陵牵着我的手,他问我:「这位大师怎么跟朕这么像?母后,你说像不像啊?」

自然是像的。他们是亲叔侄。

拜佛之后,玄灵唤我至一角,我跟着他行在秋风瑟瑟的寒山寺中,直到一处银杏树下,他才停了下来。

当年被他救回来,也曾这样行于寒山寺中,旧时景物未变,可物转星移,人却已非当年。

他顿了顿对我笑道:「娘娘从前说贫僧好生自私,贫僧不解,可这些年,贫僧却解了。」

「贫僧不是娘娘,如何能做娘娘心中的佛祖。既然做不了娘娘心中的佛祖,又如何劝娘娘放下?」

「一切缘法,还得娘娘自个儿去解。」

我笑着看向玄灵:「大师的话,哀家必当铭记于心。」

这一年的生辰,我在宫宴中喝多了酒,就让意清陪我先回云锦阁中。路上意清为我掌灯,雪色纷纷。忽而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我停下来,却见顺安王着一袭黑衣,墨色的眸子溢出一丝凄清,伴着脸上清冷的月光,更显得他落寞了些。

顺安王却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快要逼近我时,意清却挡在他面前。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翠羽簪,展于掌心,他说:「这是本王的生辰之礼,娘娘。」

意清抬眸,收下那枚翠羽簪,奉于我面前,我抓起簪子扔向顺安王:「哀家可不稀罕。」

转眼就至元帝二年开春,可这年春天南疆爆发瘟疫,死了数十万人。顺安王非得要回去,我怕他回去举兵造反,便不准他离京。只派了钦差大臣前去赈灾济贫,后来顺安王进宫,他望着我的眼睛怒道:「太后,那是我藩地十万子民,也是你的十万子民,你怎如此蛇蝎心肠?」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生生受着不去反驳,朝中有人提议放顺王归藩,也有人义正严辞拒绝。之后侯老进宫,问清缘由,也说倘若顺安王回藩,恐生事端,还是莫要让他回去。

只是那日我被他说得有些难过。他竟说我蛇蝎心肠。

可我也回了他一句:「和王爷狠毒相比,哀家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他闪躲着眸子,终无言退下。

可顺安王的猖獗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帝去后,成安君头一年还能压得住他,今年却是难上加难了。能多留他在燕京一日,也是好的。

元帝二年四月初,匈奴萨耶王薨逝,听说他是被阿支尤丹的首领巴宁王斩于帐下。匈奴从此又落在了巴宁王手中。

《宫女修炼指南·大结局》

元帝二年五月初,巴宁王前来兴朝,那是尚在春花烂漫的时节,他一如既往地着一袭红袍,走上殿前时,惊艳四座,这让我都快识不得他了。

可他离我越来越近,他略过了顺王不可思议的眸光,也略过了朝臣交头接耳的暗语,朝我恭恭敬敬拜了一拜。

又有谁能料到,当年失踪的镇北王世子,再次归来时变成匈奴最铁血雄心的巴宁王。如今他褪却面具的遮藏,只留下俊美无俦的面容,以示世人,不得不让人感慨,岁月在他脸上,篆刻了无数美好。

我曾听闻这个巴宁王,几年前斩杀尤丹首领,后来率领尤丹部落征战匈奴西部,又与阿支部落的萨耶王相斗多年,前不久终于将萨耶王杀于帐前,成了北疆匈奴阿支尤丹的首领,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匈奴王。我却从不敢想,这人竟是世子殿下。这人竟来兴朝,求签通商盟约。

匈奴历来是北疆的心腹大患,如今两国能修好为盟,自然是求之不得。

五月十九,我在上御苑设宴款待巴宁王。

席中宁王起身敬我,我回敬着他,却听到顺王出言讽刺他道:「想不到一个谋逆的罪犯,竟能称王,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宁王唇角勾起一抹无辜的笑容道:「顺…安王?谋逆一事,王爷可不能妄下定论,到底是处心积虑的陷害,还是真正狼子野心的谋逆,真相也不远了。」

两人唇枪舌剑,使得这宴中无人敢在呛声,淳陵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道:「母亲…」

我拍了拍他的小手,教他敬了顺安王与宁王一杯,两人这才休战。

宁王住进了云清宫,原本他哪能住进云清宫呢,可他却道:「旧地重游,本王心生感慨,住那驿馆哪有这处舒服。」

下头的人将此事回报我时,我不禁好笑,意清忧心忡忡道:「娘娘,宁王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我却安抚意清:「他长着那么一张好脸,怎不会目中无人?」

意清知晓我在说笑,也随着我笑了出来,正在这时,宁王进了云锦阁中,他提了一壶定北的酒,说要与我重叙旧情。

意清看了看我,又看向宁王,我知他不信宁王,生怕宁王身上藏了刀剑,便对他说道:「意清,新煮的茶还差点儿火候,你再去重新煮一壶吧。」

意清这才退下。宁王自在地坐于桌前,我坐在绣榻上,他抬眸定定地望着我,好似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一般。

我问他:「哀家脸上长了金子?」

他笑了笑,双眸含泪:「娘娘脸上没长金子,只是阔别多年,我以为娘娘殁了,没想到娘娘竟成了兴朝大权在握的太后。」

「今时不同往日了,子楚。」

他兀自取了酒杯,斟满一杯递给我:「我曾打听过你,人人都说你也犯了谋逆大罪,我便知是我连累了你,日夜难熬,一心想着为你报仇雪恨,漠北八年…云尔,我已与你阔别八年之久。如今,如今你却成了太后…」

我站起身,对着窗外水榭亭台道:「太后…不好吗?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宁王走至我身畔,眸子里晕染着我看不清的悲伤:「顺王呢!他不是喜欢你,他怎么没有娶你?」

我转过身,抬头看着他,平静地笑道:「他喜欢他的权势,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利用之后,便可随意丢弃的棋子…而已…」

宁王轻轻将我揽于怀中,他的怀中太过温暖,暖地让我情不禁像个小姑娘,低声啜泣起来。过往的万千苦楚委屈,好似只能给他说一说,才好过这么多年压在心里,不敢面对。

他颤着唇,难以相信道:「他…他怎可这般对你…本王…杀了他!本王要杀了他…」

「子楚,你知道的,顺安王的势力在朝中盘桓交错,他又在西南拥兵自重,总要等到朝廷是皇帝的朝廷,西南的兵马是皇帝的兵马,才能真正除他。贸然出击,只会逼得他鱼死网破,生灵涂炭。」

宁王轻轻揉了揉我的眉心:「你何苦如此?」

「镇北王谋逆一事,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是他所做?」

宁王点头道:「都怪那一年定北冬猎,我为让他救我一命,允了他一个结交阿支部落的机会,这才让他顺藤摸瓜,攀到了萨耶,于是他助萨耶登基,反手将通敌谋逆的罪名安在我父王身上。镇北王府蒙受不白之冤,一百三十九口惨遭横祸,云尔,总有一日,我定要他血债血还。」

宁王在六月初便离开了燕京,后来往来通信,全靠他养的飞鸽传书。顺安王在年底时私底下动作频频,有一日他手底的人居然炸了东郊粮仓。

当时正值平海军与倭寇苦战之际,军粮被炸毁,旋即引起轩然大波。后有十余臣子联名奏请彻查,查着查着,便有人翻到了镇北王旧案上。匈奴与北府虽是交好,往来刺探情报者却众多,兴朝过去的那位大臣刚巧在宁王的引诱之下上钩,顺理成章地取到了当年顺安王勾结萨耶王的证据。

可偏偏这时也巧了,意清本在暗骑寻人打探多年的给昭仪接过生的稳婆被找到了,那稳婆将张太妃供了出来,说是当年张太妃还是贵妃时,授意她营造昭仪难产,一尸两命的假象。可她当年紧张之下,竟让小皇子平安生了下来。

张太妃的父亲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辞官归隐,摒弃了这个不肖之女。在内牢之中,张太妃向我吐露真言,她说这一切都是顺安王逼她这么做的。

她进宫之前,曾与顺安王暗度陈仓,原本进宫只为帮着顺安王谋害皇上,可后来她却喜欢上了圣上,不愿再为他办事。可这之后他却胁迫她,他说只要帮他做了那件事,他从此不再会缠着她。

可她没做成功,他欲杀她后快。若非她父亲去求他,肯为他办事,她早就是他剑下亡魂了。

顺安王生性阴冷,无情无义,为了皇位,作恶多端,年后他还想抛妻弃子,返回藩地。若非意清先前布下天罗地网,他便真要逃回南疆举兵谋反。

好在意清快了一步。

元帝三年春末,顺安王被褫夺藩王之位,又因早前陷害镇北王,残杀皇子,数罪并发,贬为庶人,秋后问斩,天下哗然。

他那藩地的几十万大军,降者居多。朝堂上他的那些心腹大臣也被成安君请奏治罪。至此顺安王多年的苦心,终究付诸流水。

四月十七,我提了一壶沉香酒去天牢里头瞧他,如今见他身着囚衣,哪里还有当年模样。

我记忆中,他总是宛如骄阳的儿郎,何曾这般落魄过。他盯着我手中的酒问我:「你是想来毒死本王的吗?」

我蹲下身,低头斟了一杯酒,执杯自饮,他又借着我的杯子,给自个儿倒了一杯。

他笑道:「你赢了,云尔,本王此生从未在任何人手中败过,可本王却败给了你。」

他忽而癫狂地抓着我的肩膀狠狠摇道:「云尔,你就那么恨本王,那么想本王死吗?」

我用力推开他,咬牙切齿道:「对,哀家就是恨你,哀家恨不得你去死!」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踉跄爬起身,昏暗的阳光透过小窗罅隙悉数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微微自嘲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当年玄灵救你之后,你为何还要回宫?天大地大,我放过了你,你为何又要回来!」

我站起身,抽出袖中暗藏的短匕,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他,他神情讶异,转瞬却又了然,望着我的眸中一片凄哀,我被他这样的目光骤然灼伤,吓得生生退后了两步。

他盯着匕首,又抬手往内推了半寸,他垂眸无奈地笑道:「上京灯宴那夜,我是真的想杀你,我知道,我自以为在情爱角逐中,从未动过心,可我却偏偏对你动了心,我这样的人,贪图权势,不该对你动心的…我想着,你死了,无人再能左右我…」

「我后来寻人打听,知你去了寒山寺,我便想,也好啊,你活着,活在我看不到的世界,这样就好。可你却偏偏同太妃搅合在一起,你为何就总是要站在我敌对的一方呢?」

「我知你恨我,所以进了宫当了皇兄的女人,我知你想杀了我,可偏偏你的生辰之宴,我却赶着趟儿来参加,可偏偏那年见你差点被异兽所伤,我这么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人,竟也肯为你豁出了命。」

「云尔,我为皇权,无恶不作多年,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我知道…你喜欢上了别人,是圣上,对不对?」他一遍又一遍质问我,想求得一个圆满。可他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了。

他快倒下时,我扶住了他,可他还是倒在了我怀中,他说:「能死在你手中,本王,本王也知足…云尔,本王想求得你的原谅,可本王这么阴暗的人,如何配求得你的原谅,本王想,那便算了…本王到地下再去向你请罪。」

他说,云尔,本王这辈子,半生戎马,没疼过什么人,可当年,本王真的,真的动过情…云尔,我们…回不去了,都没法子回去了…他还说,云尔,本王欠你一场烟花…

当年他邀我去宫外观赏灯宴,那晚城楼前放了好多烟花,那晚的烟花真是好看极了。可惜说好了下一次还要一起看,却终究阴差阳错,再也没了机会。

可那天牢阴暗潮湿,哪里能看见什么烟花,我回过头,指着那壁上微弱的烛光道:「你瞧瞧,那微光像不像烟花的光…」

可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怎么可能像呢。

他却莞尔道:「好看啊,真是好看…」

我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手心逐渐变得冷冰冰的,我心中哀恸不已,一遍又一遍搓着他的手心,可怎么样,都没法子捂热了。

我不爱他吗,我不爱他吗?我不停地扪心自问,可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他…我是爱他的…

年少时也许曾为别人动过心,可他却是在我心里藏着,赶都赶不走的那种。

只是这份爱中间隔了太多生死,是我与他都没办法跨越的沟渠。

原来这世上不是爱而不得最难过,也不是得而又失最伤情,而是爱恨交织,明明该是恨他,可我却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只能偷偷地爱他…

见他时,怨恨他,他离去时,我却深深思念他,犹恨此生不能与他相守。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顺安王在狱中自戕之事传遍了天下,人人都说,他是活该的。但我每当听了他人这么说时,心里却越发难过。太皇太后知晓此事后,一病不起,元帝三年秋初,她便甍逝了。

元帝三年冬,巴宁王入京,他说他只能在兴朝住一整个冬天,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想求娶我。可我不想误了他。且不说我还是太后的身份。

两国合作,唯有利益,哪有掌权之人互通款曲的。再说了,我这颗凋零不堪的心又如何能再喜欢上别人。

后来宁王便提前离开燕京了,离开了也好,离开了,便如草原上的雄鹰,振翅翱翔,无忧无虑的,什么都困不住他了。

元帝五年秋,这两年我积思成病,身子骨儿不大行了,不过这一年秋天,我识得了一个妙人。东疆平海军大败倭寇,齐少将军跟随父亲进宫来拜见我,这少年贪吃,眼巴巴地瞧着云锦阁中摆放的香糕,止不住的吞咽口水,我让意清将那碟香糕赏给了他。他爹爹说他怎可如此贪嘴,他却骄傲道:「这是娘娘赏给我的。」

我便是这样认识的这位少将军。

他进京后,尤爱来我这处,我读着诗文,他却说学几个字看会兵书就好了,娘娘我给你讲一讲我是如何在海上与那倭寇奋战七日的故事可好?

那少年兴致昂扬,我不忍拂了他的美意。

后来呢,他越发来云锦阁勤快了,兴许是这里的酒好喝,这里的糕点好吃,又或许是我与他下棋,让着他次次赢了我,他很是激动吧。

他说,娘娘,今年的冬猎在城郊举行,到时我一定给你猎上几头蓝狐。

蓝狐啊…曾经那个人也猎过的。

这一年冬猎,我带着淳陵前去,可最让我意外的却是巴宁王也来了,猎宴之上,他还带来了他新册立的王妃。

他身边站着的女子温婉和顺,是个美人胚子,我瞧着好生喜欢,我向他道贺,他却笑我:「就你如今是个孤家寡人了。」

「哪有,哀家身边还有淳陵,哀家还有意清那孩子…」

正巧这时,淳陵打猎归来,他将猎杀的第一头狐狸交于我手中。他说:「母后,这狐狸剥皮之后做裘衣,甚好不过了。」

我得意地掂了掂狐狸,朝着宁王看去,他见我这般模样,不禁赔笑道:「是是是,本王说错了话儿。」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骏马嘶鸣之声,我顺着营门望去,远远地,我听见大家欢呼着齐小将军的声音。

可是明明不对呐,我再次睁眼时,那人却变作了顺王,他扬鞭催马,意气勃发地朝我驶来,可他停在我面前,从马上跳下来,将手中蓝狐捧在我面前,满心欢喜道:「夫人,你瞧,这是本王给你猎的狐狸,冬天快要来了,等我们回了藩地,本王便将它做成狐裘,为你遮寒御暖。」

我含泪点点头,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高台之上,昭仪抱着淳陵,给他指着天际的雄鹰,一旁的太妃和皇后正在执杯对饮,圣上刚刚打猎归来,他转过头,朝着我与顺王露出春风般的笑容。

(全文完)

《宫女修炼指南·方意清》

我十二岁那一年进了宫,她是才人,彼时她身受皇宠,可她的眉宇之间却暗含着旁人看不清楚的落寞。

她救下了我,她瞧着我的样貌甚好,于是便给我起名,她唤我意清。

她教我读书写字,我为她学习音律。

那一年皇帝驾崩,她紧握着我的手,最后徒留给我一个萧瑟的背影。

她说:「阿清,我失去太多了…以后也许有一天,我连你也会失去。」

我为太后娘娘披上外衣,抬眸望着她,她不过才刚而立,却因岁月蹉跎而憔悴成这般模样。

新皇登基第三年,顺安王逝了。

我知道,是她亲手杀的他。她那晚上哭得像个孩子。我自遇见她,极少见她落泪。那是头一回。她说,意清,你瞧啊,我就是用这只手,亲手杀了顺安王。

她说:「他还说,他还很想同哀家再看一场烟花。

当年,他说上京城的灯宴十分壮观,便邀我前去,那时我只是个婢女,还担心太妃娘娘不让我跟着他去,后来他便说,太妃娘娘可不会棒打鸳鸯,那天晚上的烟花啊,真是好看极了。」

有一回她便对我说起从前的那些事儿,她说,顺安王,真是个幼稚鬼阿。可她眼角思索过往的委屈,我却瞧得明明白白。她捧着手心的玉簪子,顿目良久。她告诉我,那是顺安王从前送她的。

她痴痴问我:「你说顺安王恨哀家吗?」

我不作答,她却自顾自笑道:「他恨本宫,他那么想做帝王,可本宫却毁了他的一切。本宫恨他,本宫也恨他,我们两平了,互不相欠了。」

「可他明明欠我更多的,意清,哀家不甘心。哀家好不甘心。」

我瞧着她为别的男子落泪,心口骤疼,宛若有人持一钝刀,正剜着那处血肉一般。

那一年她生辰,院中梅花开得甚好,我便在院中为她舞剑,她瞧着瞧着,眸光一片凄迷,她说,意清,你的剑舞比不上他。

我很是难过,我知道他是谁。可看娘娘蹙起了眉头,我终是不敢再多言一句心中的委屈。

新皇登基第四年,岭南暴乱,我在岭南为她办事,她说岭南梅子甜,我特地买了带回宫中。可那梅子压烂了。

她却摸着我头笑道,别难过,哀家喜欢的。

就那样压地皱巴巴的梅子,她却吃着吃着却流出了眼泪。她说:「他也给我买过,可惜这一生他只为我买过那么一次。他说过,还要给我买蜜饯,买糖糕,买甜豆,可他答应了我,怎么偏偏不履行承诺呢?」

我垂下头,将眼泪暗自逼了回去。

自顺安王去,朝廷之中指责她掌权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她昔日好友成安君明着不说,背地里也会觉得,她有觊觎皇位的可能。娘娘还说,时过境迁,成安君对她的忌惮只增不减,这样也好,成安君是忠于小皇帝的。

可我却知道,娘娘做事雷厉风行,却对权势并非贪恋。娘娘说,为万民,才是先皇与太祖的本愿。

再后来也许因着顺安王故去的缘故,她忧思成疾,逐渐开始犯病。

她对我叹道:「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

我尤为不喜欢听她讲这样的话儿,我说:「娘娘正值春秋,怎会老呢,奴觉得娘娘说得不妥当。」

她好笑道:「是是是,不妥当,是哀家心累了。」

她望着院中那株簇簇而开的桃花道:「哀家,心累了。」

新皇登基第五年,东疆平海家的齐少将军入了宫,为太后娘娘讲他智擒寇贼的过往。

少将军眉眼俊朗,他很喜欢呆在太后身边,我知道,他贪娘娘酿的酒,喜欢吃娘娘做的果脯,还喜欢跟娘娘下棋。

少将军哪里没见过什么美人,他原先只以为娘娘大约是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子,可没想到娘娘却是个老姑娘。

少将军眼底尽是对娘娘的迷恋,娘娘很喜欢看他在营中练武,与人搏杀。

可我从她眼底却瞧出了那个人的影子。想来顺安王年轻意气风发,上马提枪时,也是此般少年模样。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那年除夕,她的病情忽而加重了,小皇帝守在她身边,一声又一声唤着她,好在她终于熬过去了。

我怕极了。

可她的病自第二年起,就不好了。那一年小皇帝一下子成了个小大人,总喜欢问她,她怎么样,她笑着说,无事,无碍。淳陵,哀家不会离开你。

可我知道,她那颗心已然丢在过往回忆之中,再也不肯向前看了,我给她说了好多地方,我说东疆有占地百里的桃林,岭南有长着白毛的猴子,说等她病好了,便陪她去游山玩水,我说了好多遍,她无奈地点头应我。可后来她淡笑着看向我,告诉我,倘若将来有一天她走了,一定一定要,护好皇帝。

我满心仓皇,不得不应了她。

那年三月初春,她命我去燕京打听一个人,她说起那人的名字,眸光中落了许多温柔。

那人唤李菱香,她是燕京云香衣店的女掌柜。

娘娘那日兴致好了,着了一袭明艳艳的袍子,还命我取来翠羽簪戴上。

我陪着她微服出宫,站在云香衣店对面的酒楼上,她坐在那整整有一日,眸光不停地朝着下面望去,直到瞧见了那衣店里的掌柜挽着自家夫君走出来,关上了店门。

后来夜市初开,她戴上帷帽,说要走一走,我走在她身侧,生怕有人挤到了她。

忽而行至一处酒肆旁,她却停下来脚步,说要去那酒肆里坐坐,那掌酒的娘子笑着重擦了一遍桌椅,请她入座道:「店里简陋,许久没来您这样儿贵人了。」

那娘子将酒端上来,忽而一阵袅袅琴音响起,娘娘泪语凝噎道:「你家酒肆怎么还有琴音传来呢?」

那娘子面色一红,低下头不好意思道:「贵人有所不知,我家郎君喜欢抚琴。索性这夜市之中,酒肆遍布,他抚琴揽客,也能让生意好一些不是?」

娘娘听罢笑道:「是啊,你与你家郎君感情真好。我好生羡慕。」

那娘子眉眼弯弯道:「贵人瞧着雍容华贵,想来贵人的郎君也是如此。贵人不必羡慕小人的。」

娘娘不再言语,她低头将那碗酒饮尽,我怕那酒凉,欲上前阻止却已来不及了。娘娘说:「这酒真甜,比哀家酿的沉香酒还甜。」

那年四月初,娘娘新酿了沉香酒,也不知为何,非要我送去匈奴给巴宁王。

我不愿离开娘娘半步,可她十分执拗。

再后来我见了巴宁王,可却没瞧见去年随他一起来兴朝觐见的王妃。

巴宁王见我惊疑,接过了我手中的酒,他仿佛知道我要问他什么,于是他率先道:「本王从前见你,一眼便知,你喜欢她。」

我心中惊疑,他却又道:「你知道本王说的那个人是谁。可惜啊,她连本王也不喜欢,更何况是你。她当年救过本王,本王便回来助她杀了顺安王。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愿本王寻个好妻子。本王如她所愿,如她所愿骗她。」

绯色的残阳之下,巴宁王眼底一片孤寂,他着一袭红衣如血,让人难以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他说:「小太监,别告诉她真相,她若晓得我过得开心,她便一定开心。」

我从匈奴归来时已是夏初,那年初夏,是新皇登基第六年的初夏,她殁在那一年初夏,我犹记得那一天,日头好得不得了。她问我,春天是不是过去了…

我说是。

她笑了笑叹道,离我入宫那年起,已是整整有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阿清…

她寻了舒服的位置,头倚在我胳膊上,我泪眼模糊,感受着她越发薄弱的气息。

她不知道,我恋慕她多年,喜欢逗她笑,守着她暗淡,可现在,我却连守着她的机会,也终究没有了…

哪怕是借着我十年的寿命,换她再多活几日也成啊,我愿意的。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山水迢迢君不见,海棠花底未敢眠。

我终此生再难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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